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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第41章


    这一个月来, 崔芜忙得脚不沾地,除了赶在秋风起前种了一茬豆子,挨个肃清华亭境内的宵小之辈, 将此间房屋、山林、池塘与田地绘制成鱼鳞图(1),还抽空去了趟吴山, 亲自考察当地民生。


    等到天气转凉时,种下的大豆抽出嫩芽,新兵的操练逐渐有了模样, 王老汉的“代耕机”见到第一版成品, 崔芜也从吴山县赶回。


    第一件事就是命灶间烧热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第二件事则是将秦萧请到后堂,言称有笔交易要做。


    秦萧欣然前往。


    当初县衙后堂被崔芜一把火烧了,幸而火势不大,且扑灭及时,没连累东西厢房。待得崔芜入主华亭, 将原先的残垣断壁重新修葺, 虽谈不上多考究,起码能住人了。


    彼时崔芜刚沐浴过, 头发还没干透, 就这么披落肩头,只随意挽了个髻儿:“半个月没洗澡,头上都长虱子了,实在没忍住,兄长莫与我计较。”


    “长虱子”不是夸张说法,是实打实的虱子。崔芜在吴山歇下的第一晚,屋子没打扫干净,第二天就觉得头皮发痒, 用篦子细细梳理,居然抓出来三四只虱子。


    吓得崔芜顾不上烧热水,直接用井里打的冷水往头皮上浇,又在屋里烧火熏烟,确认将虫子都赶跑了才敢落脚。


    “这就是天气热的不好,”她跟丁钰抱怨,“随铁勒军北上的一路也没见长虱子,这才住了一晚就不行了。”


    丁钰一摆手:“等我把硫磺弄出来,你在房间角落都撒点,保证蛇虫鼠蚁见了你绕道跑。”


    为着这句话,崔芜等不及回华亭就将丁钰丢进深山,同行的除了向导、护卫亲兵,还有几个逃难至此的道士。


    为何要派道士同行?


    这是因为在古代,道士成日里与矿物打交道,四舍五入相当于半个化学家。带着他们去,当然是为了方便辨识矿物,以及设法制取。


    崔芜可是记得,西部山区蕴藏有煤矿,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寻到铜矿和铁矿。


    到时就不必像现在这样,连给新兵打造兵刃都得勒紧裤腰带,恨不能一文钱掰成两半花。


    这些都扯远了,幸而秦萧与崔芜相识日久,对她偶尔四六不着的性子摸清了几分,并不见怪:“无妨,你自便就是。”


    崔芜回过神:“今日请兄长来,原是为了谈桩生意。”


    秦萧早料到她必有所求,端起茶盏饮了口,不动声色地等着下文。


    崔芜犹豫了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抿了抿唇才道:“我愿用药材,与兄长交换一物。”


    秦萧:“何物?”


    崔芜:“盐卤。”


    秦萧:“……”


    他见崔芜神色踌躇,已然猜到必是要向自己张口。只河西贫瘠,大半倒是戈壁荒漠,唯有盐池与马场最拿得出手。


    本以为她要的不是盐就是马,没想到她的确张了口,要的却是盐卤。


    什么是盐卤?


    用后世人的说法,这玩意儿又叫苦卤或是卤碱,也就是盐池母液蒸发冷却后析出的氯化镁结晶。


    不算什么值钱东西,当然也没人拿它当重要物资交换。


    秦萧不奇怪崔芜知晓河西产盐,但他想不通崔芜要盐卤的用意:“你要它做什么?”


    他问得直接,崔芜也答得坦诚:“吃。”


    秦萧:“……”


    他放下茶盏,正色道:“此物有毒,不可食用,有些贫家百姓不明就里,误食盐卤,结果满门俱亡,无一幸免。”


    这回换成崔芜扶额。


    是她的错,不该跟死较真的男人开玩笑,活该被数落。


    “不是那种吃法,”崔芜不得不将话解释清楚,免得秦萧真误会了,“是……唔,现在还不好说,等豆子成熟了,我亲自演示给兄长看。”


    秦萧明白了:“与豆子一处,便可食用?”


    崔芜点头。


    为什么要盐卤?当然是用来点豆腐。


    虽说豆腐这玩意儿早在西汉年间就由淮南王刘安发明出来,不过在另一个时空,直到《清异录》问世(2),“豆腐”之名才首次见诸史册。


    算算时间,差不多与崔芜所在的时代前后脚,秦萧不知豆腐做法,也很合情合理。


    “豆子虽为五谷之一,直接食用的口感并不好,脾胃亦是难以克化,”崔芜为秦萧续了茶水,缓缓道,“若将其磨成豆浆,再点以盐卤,便会美味百倍。”


    秦萧捧起茶盏:“好。”


    崔芜准备了一肚子话说服他,不料被这简单的一个字堵了回去,难免怔了片刻:“兄长……信我所说?”


    秦萧捧着茶盏的手一顿,反问:“为何不信?”


    崔芜总觉得哪里不对,秦萧松口的太轻易了,既不追问缘由,也不怀疑她另有目的,说什么信什么,不怕自己拿他当冤大头吗?


    仿佛看穿了她的疑虑,秦萧饮了口茶。


    “秦某与阿芜相识数月,时见你有异于常人之想法,乍闻之下不通情理,却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他说,“秦某见多了,不觉得有怀疑你的必要。”


    崔芜失笑:原来只是这么简单吗?


    当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做对时,旁人看在眼里,自然而然会积累信任感。当这种信任达到一定程度时,即便她做出某种不合情理的举动,旁人也会下意识地相信她。


    崔芜仔细品味了下,觉得这种感觉……不算差。


    “那兄长意下如何?”她眼巴巴地看着秦萧。


    秦萧继续喝茶:“生意不算亏,只是河西与陇州有些距离,只为盐卤专程跑一趟,划不来。”


    崔芜听明白了:“兄长还想交易什么?”


    一顿,又补充道:“我手里只有两县,家底称不上丰厚,若是兄长想要之物太贵重,我可拿不出。”


    秦萧哭笑不得:“这么着急撇清关系,唯恐我挟恩图报吗?”


    崔芜没说话,脸上却写着“亲兄妹明算账”一排字。


    秦萧沉吟:“你不想要盐吗?”


    崔芜心说:怎么可能不想要?我这不是觉得盐和马都是重要的战略物资,不好意思张口吗。


    嘴上却很谨慎:“华亭被王重珂祸害得不成样子,旁的实在拿不出,兄长想我用什么换?药材,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她是真心感激秦萧几番相救之恩,也很想在能力范围内报答一二,可恩情归恩情,她现在是华亭主官,不能不为治下百姓考虑。


    总不能自己人还勒紧裤腰带,当家人却打肿脸充胖子,拿着宝贵的粮食支援盟友吧?


    不如药材,山里生山里长,无非是多花些人力入山采药,无本万利。


    秦萧:“我要你绘制的鱼鳞图副本。”


    崔芜:“……”


    不愧是手握四郡之地的主,再怎么自谦不擅治地,眼光还是毒的。


    鱼鳞图为什么稀罕?因为图册中登记了每块土地的编号、土地拥有者的姓名、土地亩数、四至,以及土地等级。且每册最前录有土地综图,排布仿若鱼鳞一般,故称鱼鳞图。


    这东西最大的用途就是为官府提供了征收税赋的依据,避免豪强大户瞒报土地。虽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随着时间推移,再好的制度也难免被人钻空子,可至少在当下,这小小的图册还是相当管用的。


    “行!”她磨了磨牙,“需不需要我再派两个跟过全程的府吏过去,协助兄长制图?”


    秦萧淡笑:“如此甚好。”


    为了盐,崔芜忍了。


    生意谈完,总算能好好吃饭。这一晚又是中秋,虽说华亭物资有限,如螃蟹、月饼什么的肯定不能指望,但厨房还是好好整治了一桌酒席,除了时令野蔬,居然还有荤腥,一道羊杂汤,一道葫芦鸡(3),闻着鲜香扑鼻。


    崔芜以前不爱吃羊肉,嫌弃脂肪含量高又有膻味,从没想过有一日会对着羊杂流口水。她强忍身体对蛋白质的渴望,先命人将各色菜式拨了一半,送去给中秋晚上苦命加班的许思谦,又亲手为秦萧盛了羊汤,自觉礼数到位了,再不与人客气,搛过一只鸡腿大吃大嚼起来。


    秦萧的羊汤只喝了两口,抬头见她碗里只剩一根鸡骨头,静默片刻,将另一只鸡腿也搛给她。


    崔芜嘴上说“这怎么好意思”,手却违背了大脑意志,毫不客气地塞进嘴里。


    以秦萧的老成,都忍不住问出口:“你这些日子……是不是没怎么顾上用饭?”


    不然为何每每一同用饭,她都是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崔芜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奇怪:“其实……并没有,我吃得还算不错。”


    这是实话。虽然两县民生称不上太理想,粟米粗粮总是有的,配上放了肉末、骨头的菜汤,管饱不成问题。


    尤其崔芜唯恐之前落胎留下病根,总要尽量补充碳水和蛋白质,哪怕吃不上肉食,隔三岔五也要塞一个白水煮鸡蛋。


    但还是不够,她总是饿,不仅饿,还馋,闻到肉香味就流口水。


    大约是营养欠缺得太厉害了。


    秦萧不说话了,眼神颇见晦暗。


    崔芜:“怎么了?”


    秦萧瞧见她嘴角沾着的一点汤汁,很想替她拭去,却想起上回用饭,自己为她擦嘴角,惹来崔芜一瞬间的紧绷,还是忍住了。


    “我只是在想,”他说,“似你这般容貌、这般才智,若想锦衣玉食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其实是很容易的。”


    崔芜方才还含笑的脸色瞬间垮下:“兄长这话,我只当玩笑,再说就是逼我抽你了。”


    她头一回对秦萧不客气,被怼的那位却并不恼怒,反而品出一丝对“自己人”才有的亲近感。


    很受用。


    “是秦某失言,”他把肥美少骨的鸡肉送入崔芜碗中,“阿芜勿怪。”


    他认错及时,崔芜也没揪着不放,重露笑颜。


    西北之地多晴少雨,这一夜尤其如此,长夜浩荡,层云不染,冷镜高悬,如玉似璧。月光穿堂而入,正好笼于崔芜发间,她穿着白色苎麻所织的夏布衣裳,较寻常麻布更软更细,却不比丝绸名贵。


    通身上下毫无装饰,唯独眉间一点艳色,足够光动陋室。


    秦萧忽然道:“若是……”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


    崔芜回头看去,只见不经通禀闯进来的是阿绰。她如今俨然是崔芜身边第一亲信,同时兼具“侍女”与“小厮”的职责,进进出出是所有人见惯的,根本没人拦她。


    秦萧默叹一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


    “也好……”他想。


    时机不到,有些话贸然说出,怕是会适得其反。方才心绪动荡,没顾上后果,此时细想,倒是庆幸被人打断了。


    崔芜却不知他这番千回百转的思绪,只管看着阿绰:“出什么事了?”


    这些时日,她权威渐立,上上下下虽不明说,都拿她当唯一的主君看待,阿绰也不例外。


    她得了丁钰嘱托,有心为崔芜立威,平日里最讲规矩不过,今晚这般莽撞,想必是出了不小的变故。


    阿绰瞅了瞅秦萧,欲言又止。


    秦萧正要起身回避,却被崔芜摁住。


    “我与兄长没有外道,”她说,“你只管说。”


    阿绰不再犹豫:“刚接到快马回报,汧源集结兵马一千,正往华亭而来。”


    崔芜瞳孔微收。


    汧源、汧阳两县守将俱是王重珂旧部,但两人情况不太一样。至少从韩筠的话听来,汧阳守将无甚野心,虽看不上崔芜,不愿来投,却也不大可能兴兵来犯。


    汧源则不一样了。


    “之前听韩筠提起,汧源守将似与伪王暗通款曲,”崔芜沉思,拇指下意识地摩挲起来,“如今突然来犯,莫非是听命于人?”


    这是她思考时的小习惯,手指总想拈着什么,只是她忘了,那只手还摁在秦萧腕上,拈住的乃是他的衣袖布料。


    秦萧垂眸,视线定格在那只白如玉的右手上。


    他曾说崔芜是他所见女子中罕有的意志强硬者,这话不是简单的奉承。他从没见过一个女子如崔芜这般,立定一个目标,哪怕披荆斩棘、头撞南墙,也要头破血流地走到黑。


    就好比,她要练武,自己不过提了句“佩戴沙袋有助训练手足力气”,她就当真不再解下,连去吴山考察民生也不忘戴着。


    他说她腰腿力量不够,是以开弓总是不稳,她就每日早起半个时辰,寻一处僻静角落扎马步。


    扎完两腿发颤,再去正堂议事,或是赶去城外军营视察新兵操练情况,全程骑马,从不嫌苦怕累。


    难怪她不甘困于后宅,不愿雌伏于床笫间……这般性情手段,若是换一个出身、换一个性别,哪还有江东孙氏什么事?


    他沉思的时间有些长,崔芜察觉,却会错了意,将手抽回。


    秦萧微觉怅然。


    “兴许是听命于人,但更有可能的,是原先令他忌惮、不敢轻举妄动的角色出了变故,掣肘既失,岂有不为所欲之理?”他收起不应有的心绪,淡淡地说,“你之前提到,此人曾将一个美人送去凤翔?”


    崔芜悚然一震。


    “去请许令、延昭与韩筠,”她说,“半个时辰后升堂议事。”


    ***


    “崔氏股份公司”召开战略会议,秦萧作为外人不便在场,遂告辞离去。


    他走出县衙时,颜适正等在外头,见状问道:“听说汧源发兵来犯?”


    秦萧瞥了他一眼,瞧出这小子的兴奋与战意:“那又如何?”


    颜适天生杀伐星当道,听说有仗打激动得不行:“咱们能插手吗?”


    秦萧:“不能。”


    颜小将军竖起的耳朵顿时耷拉下来。


    他有些不甘心:“真不能?不用算军功,就上阵过个瘾也不行?”


    秦萧没立刻回答,而是反问:“听说领着新兵的韩筠对你甚是恭敬,一应吃穿用度都是营中头一份,颇有交好之意?”


    颜适一怔,到底不是蠢人,细品话中深意,猛地抽了口凉风——


    第42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亲生骨肉尚且如此,何况崔芜与秦萧只是半路兄妹?


    “这姓韩的倒是眼神毒辣,看准了少帅手握河西之地, 是想拿崔郡主当踏脚石,跳到你这艘大船上?”颜适啧啧感慨, “是我蠢了,居然没想到这一点。”


    秦萧却道:“不是你蠢,是韩筠聪明。他虽有此意, 却做得隐晦, 未尝没有给自己留后路的打算。”


    “其实这些日子,你在新兵营出尽风头,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打着同样主意的,不止韩筠一个。”


    颜适于兵事上是难得的天才,牵扯勾心斗角难免头疼, 思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少帅的意思是, 崔郡主想拿住他们,就得在这回的战事上一举立威。旁人代劳, 只会弄巧成拙?”


    秦萧背手身后, 用沉默表明了态度。


    颜适一阵唏嘘,早知女子立足尤为艰难,却也只是知道。个中险恶之处,今日才算真正见识了。


    继而想起一事,问道:“咱们那儿有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吗?”


    秦萧不语。


    颜适明白了,犹豫片刻,一只手期期艾艾地搭上秦萧肩头:“小叔叔……”


    秦萧诧异瞧他。


    颜适:“我这些年,是不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姓颜的是个混世魔王, 但凡认真唤一声“小叔叔”,不是有事相求,就是惹了祸事要秦萧帮忙收拾烂摊子。


    难得知道自我反省。


    秦萧笑了笑,在他脑袋上揉了把。


    “还好,”他说,“只要我还活着,总有力气替你扫清障碍。”


    ***


    崔芜与秦萧想的一样,虽托了颜适练兵,但那是没法子。兵事不是她的强项,延昭与韩筠虽各有长处,却不及颜适天赋异禀,又在军中浸润多年,练兵自有心得。


    但帮忙练兵是一回事,反击外敌是另一回事。


    崔芜早知道,要真正坐稳华亭这盘庄,少不得靠拳头说话。汧源来犯是麻烦也是机遇,只有击退强敌,才能真正得到手下人的认可。


    “不管汧源守将是自作主张还是得了伪王授意,他既来犯,就决不能让他全身而退!”崔芜用一句话定了调子,“这一仗该怎么打,议一议吧。”


    她性子独断不假,却明白术业有专攻的道理,尤其战事一起,牵扯到的乃是数不清的人命,万万不敢掉以轻心。


    韩筠谨慎,不急着开口,也是想借机试试这位“郡主娘娘”的斤两。


    延昭却耐不住性子,粗声粗气道:“新兵该练的都练了,只差上战场。既然汧源守军自己撞上来,正好拿他们开刀。”


    他两步走到堂前,刷一下扯开舆图,卷轴滚落,显出陇州一带的城郭地貌。


    他用手指点着说道:“从汧源到华亭,沿途多山地。我曾带人探察过,华亭东南五十里有一片林子,茂密得很,人往里头一躲,根本找不到踪迹,正好设伏。”


    这舆图自然是崔芜手笔,她画得极为详尽,比新兵营的强多了——那还是王重珂原先用的那份,现在看来,跟小孩涂鸦差不多。


    没有武将对舆图不感兴趣的,韩筠当即步了狄斐后尘,眼神看直了。


    崔芜沉吟不语,没有立刻拍板。


    延昭主动请缨:“我问过韩校尉,汧源虽说是千人,其实跟王重珂一样,好些是裹挟来的青壮,真正的精兵能有五六百就不错了。我愿领六百……不,五百人足矣,若不胜,提头来见!”


    崔芜还是没说话。


    许思谦瞧出端倪,小心翼翼道:“郡主可是有旁的想法?”


    崔芜的确有想法:“汧源是陇州治所,亦是东西要塞。如今倾巢来攻,城内驻防势必空虚。”


    许思谦听明白了,不由失色:“郡主该不会是想……趁机拿下汧源?”


    崔芜抬眸:“有何不可?”


    许思谦说不上来,他虽读过兵书,到底是文人出身,没领兵打过仗,不敢在这上面轻易发表意见。


    只能看向有发言权的延昭和韩筠。


    延昭是崔芜的铁杆拥趸,闻言顺着思路想下去:“倒也不是不行。我领五百人出战,留两百人驻守城中,剩下三百人换上汧源守军服色,假作败退回城,说不定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县城……”


    崔芜被他打开了思路,补充道:“等拿下汧源,再让咱们的人假扮报信的,告知汧源守将城池已下,必能动摇其军心。”


    这两人颇有默契地相互看了眼,用眼神诠释了何为“狼狈为奸”。


    许思谦本指望延昭能打消自家主君的冒进想法,谁知这位太实诚,根本连“反驳”的念头都没起过,直接举双手赞成。


    他没法子,只能自己上:“郡主新占华亭,正当韬光养晦、与民休息。况且靖难军尚未练成,第一仗就打攻城硬战,怕是不妥。”


    崔芜:“许令的顾虑有道理,但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徐思勤一愣:“什么?”


    “如今正值乱世,各方势力相互倾轧,征伐交战是家常便饭,”崔芜说,“休养生息固然要紧,可若不抓紧时机壮大自身,迟早会被旁的势力吞并。”


    她抬头看向舆图东侧,那里用墨笔圈出城池所在,标注的字迹赫然是“凤翔”。


    “兄长曾提到,汧源守将一直按兵不动,或有顾虑伪王之故。如今乍然来犯,极有可能是凤翔城中出了变故,原先掣肘他的理由不复存在,这才冒险一搏,”崔芜说,“他能搏,我为何搏不得?且取了汧源,再要探听凤翔的动静就方便多了。”


    许思谦尚未开口,韩筠突然道:“这话是秦帅说的?他可说别的了?”


    崔芜:“……”


    她似笑非笑地睨了韩筠一眼。


    韩筠自知失言,忙描补道:“属下只是觉得秦帅久经沙场,或能指点一二,并无他意。”


    许思谦在许多事上与崔芜意见不一,大方向却从没出过错,闻言立刻驳斥道:“韩校尉此言差矣。秦帅再能征善战,终究是河西节度使,安西军主帅。郡主要统领陇州,有些事就必须自己定夺,否则何以服众?这陇州到底是郡主的陇州,还是秦帅的陇州?”


    崔芜低头饮了口冷茶。


    若无人挑明这一层,韩筠还能装傻充愣。但许令将话说得如此明白,他就不能毫无表示了。


    “是属下思虑不周,”他单膝跪地,极郑重地抱拳请罪,“请郡主恕罪。”


    崔芜放下茶盏,大度地笑了笑。


    “不是什么大事,韩校尉起来吧,”又转向延昭,“兵贵神速,今夜点齐八百人,五百于林中设伏,另外三百换上汧源守军服色,伺机行动。”


    她没给旁人反驳的机会,自顾自地拍了板。


    至此,不管是鼎力支持的还是心存疑虑的,都只能做出同一个回答:“遵令!”


    ***


    自从崔芜独掌两县,她就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居上位者可以礼贤下士,可以善于纳谏,但是该拍板时也必须有“我意已决”的魄力。


    如后世办公室的老油子,固然可以左右逢源讨领导的喜欢,却没法在古时乱世站稳脚跟,打出自己的天地。


    是以,哪怕她再心虚、再没有底气,都必须在下属面前撑足气场。


    至于自我怀疑内卷内耗,那都是散会之后的事。


    必须承认的是,韩筠那句“秦帅如何想”被崔芜听进去了。她虽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形成依赖心理”,还是不知不觉地走到秦萧落脚的宅院门口。


    就见院中灯火通明,亲兵来来去去,似是在收拾行囊。


    崔芜一惊:这是要走?


    可傍晚时还好好的,没听到半句口风啊。


    她下意识走进去,正指挥亲兵准备马匹干粮的颜适瞧见她,挑眉一笑:“郡主来了?正好,省得少帅天亮辞行。”


    崔芜:“怎么突然要走?”


    “家里出了点乱子,不走不行,”颜适在新兵营月余,与延昭等人厮混熟了,乍然要走也有些不舍,“具体什么缘由……你还是自己去问少帅吧。”


    崔芜没为难他,径直进了二门。


    秦萧果然在正堂,与一个脸生的亲兵低声交谈着什么。崔芜走近时,只依稀听到一个尾巴:“……大小姐闹着要回外祖家,我等不敢阻拦,只得派人护送。谁知出城半天就得了风寒,发起高热,只好返回府中。”


    崔芜站住脚,不确定自己听壁角的行为是否合适。


    “等等,大小姐?”她惊疑不定地想,“是他妹妹吗?可不是说,秦家人除他以外都死绝了?”


    一个念头没转完,那边秦萧已然察觉有异,冲亲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头见是崔芜,骤然凌厉的气势才重新缓和下来。


    “怎么这时候来了?”他问道,“可有要紧事?”


    崔芜原想拐弯抹角地征询秦萧意见,如今却是不好开口了:“睡不着,本想寻兄长说说话,却瞧见颜小将军在收拾行囊。”


    她关切道:“兄长要回河西?为何如此突然?”


    “出来数月,本就该回去了,”秦萧果然没说实话,但也不愿全然敷衍,顿了片刻又道,“华亭用兵在即,我留下不大合适。”


    “你自己的仗,还需你自己去打。”


    崔芜不意他如此敏锐,将自己遮遮掩掩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却又肯设身处地,理解她的顾虑,体谅她的难处。


    “是我劳烦兄长了,”她真心实意地说,“这一路走来,兄长助我良多,我都记在心里。他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但请兄长言明,我必百死不辞。”


    秦萧识人无数,心知这话不止于简单的敷衍。他是她在这个世间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与善意,她愿意在能力范围之内,倾其所有地回报他。


    但他并未顺着话音应下,而是道:“若我要你随我回河西,你也答应?”


    崔芜愣住。


    秦萧曾说过相似的话,可那更类似于试探。如今旧话重提,却多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唯恐自己想多了,强压思绪道:“兄长与我相识至今,应该明白我的志向。”


    她非屈居人下之辈,纵然生出过“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念头,也被汴梁城中乍起的干戈彻底打散。


    这辈子,她不会再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任何人手里。


    秦萧得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不曾勉强,也并不恼怒。


    “汧源来犯,我猜你不会甘于固守城池,”他转开话题,“异地而处,秦某亦不会错过战机。”


    “所以不必怀疑自己,放手去做便是。”


    崔芜这一晚感受到太多的讶异,秦萧是如此敏锐,用他洞察战机的双眼看破了自己心底的虚弱和不安。


    是的,崔芜或许有着远远凌驾于古人之上的眼光,也知晓许多当世人不曾掌握的知识与技术,但她从没打过仗,面对面的血肉厮杀是她的短板。


    她无法在不擅长的领域确保自己的正确。


    秦萧觉察到这一点,却并未如她预想的那样攻击她的软肋、打压她的信心,而是体贴地给予支持。


    这对崔芜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秦某此行二十亲兵,我带走一半,留一半与你。若觉得撑不下去,不必勉强,他们会护送你去河西,”秦萧话没说完,“秦某的大门,永远为阿芜敞开。”


    他如果是在两个时辰前说的这番话,十之八九会换来一句“当心我抽你”。可此时此刻,经历了之前的动摇和内耗,崔芜并不觉得冒犯,反而有种难言的安心。


    就好像现代社会中,遇到一个坑爹的老板、一份糟心的工作,不知所措进退两难之际,有人对她说:没关系,放手整顿职场,大不了炒了老板,下家给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跳槽。


    很荒谬的类比,却在这一刻同时浮现于崔芜脑海中,她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秦萧不知自己的话哪里好笑,先是微拢眉头,但随即发现崔芜并无讥笑之意,眼角眉梢全然舒展,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愉悦。


    像久旱之后得到雨露滋润的花儿,很美,且动人心弦。


    他跟着放缓神色,像是纵容,又好似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战在即,我明早就不送兄长了,”少顷,崔芜言归正传,“待会儿我命人备些常用的药材送来,还有我自己配制的金创药和防治冻疮的药方。河西苦寒,每到冬日必有不少将士冻伤手脚,备着没坏处。”


    秦萧没同她客气:“秦某代麾下谢过阿芜。”


    崔芜后退两步,效仿武将抱拳行礼:“兄长一路保重,盼早日与君把酒夜话。”


    秦萧回礼:“定有这一日。”


    ***


    翌日天明,秦萧一行快马出城,未曾去县衙辞行。


    与此同时,延昭点齐五百兵马,自东城门开赴设伏地点。


    临行前,他如崔芜当初带领新兵开赴华亭一样,给所有人训话。


    “该教的,都教给你们了,三次大考,你们也都通过了。但你们要知道,战场不是校场,上了战场,是当真会死人的!”


    延昭神色肃穆,手扶佩刀,一字一顿道:“能闯过这一关,就算是合格的士卒,往后待遇再升一等。若是吓破了胆,只要你能活着回来,哪怕就此退伍,主子也不会亏待你们。”


    “可若临阵怯懦,不战而逃,依靖难军法第六条,该当如何?”


    底下站着新兵方阵,清一色黑底蓝衫,衬着身上皮甲、腰间佩刀,显得格外精神。


    一应军备都是原先王重珂武库中的存货,此人不擅治地,却很明白“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将华亭地皮刮薄三分,大部分换成军备,藏在自己私库中。


    都便宜崔芜了。


    打头一排是随崔芜拿下华亭县城的镇野军,也是她的铁杆。闻言,立刻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应喝声——


    “阵前立斩!”


    “阵前立斩!”


    “阵前立斩!”


    刚训成的靖难新军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先是惊得一哆嗦,随即被前辈如狼似虎的嘶吼声震沸热血,也跟着呼号起来:“阵前立斩!”


    延昭满意了,拔出腰刀,虚虚斩落。


    “出发!”


    第43章


    这一回, 崔芜没有一同前往。


    她是主君,不是将领,凡事亲力亲为非累死不可。况且此番作战是实打实的阵地硬仗, 没有美人计的用武之地,崔芜跟去非但没有助益, 反而会添乱。


    她只需将一应事宜安排妥当,再把临阵决策的大权交予延昭,剩下的便是坐镇县衙静候消息。


    但这并不意味着崔芜能轻松多少, 事实上, 枯坐等消息的滋味相当煎熬。她熬了两个时辰,将手头公务处理得差不多,实在没旁的事打发时间,索性将贾翊叫来,商议此前提到的修订前朝律法之事。


    崔芜自己就是独断专行的脾气,并不太喜欢贾翊自负狷介的性子。但作为“崔芜”, 她可以随心所欲快意恩仇。作为“主君”, 她却不能由着性子,放任有才之士不得重用。


    因此晾了贾翊小半个月后, 还是将人招来县衙, 给了个录事参军的职位。


    值得一提的是,在前朝官职系统中,“录事参军”原是州府一级官职,从七品,掌纠正各曹职事。


    如今崔芜据不过两县,却给手下人任命州府官职,其野心可见一斑。


    贾翊显然看出了这一点,对之前的冷落磋磨没有丝毫记恨, 每天兢兢业业上班干活,闲暇时间则变着法地给崔芜灌输法家思想。


    “郡主未曾亲身出战,这个决定是对的,”他说,“先贤论述为君之道时曾说过,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躬于智。贤者勑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躬于能。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躬于名。”(1)


    “倘若事无巨细皆需主君操劳,此非勤政,而是用人不善之故,亦是为人臣者失职耳。”


    崔芜将这番话放在脑子里回味片刻:“也就是说,吃苦受累是臣下们应当应分的,我只需要高居明堂,坐享其成就行?”


    贾翊笑眯眯地:“郡主睿智。”


    崔芜沉默片刻,发自内心地感慨道:“你们法家的老祖宗,心是真黑啊。”


    后世资本家也没这么剥削底下社畜的。


    左右没旁的事,她干脆跟贾翊斗嘴皮子打发时间:“可这是明君之道,我什么时候说想当国君了?占着陇州当个安安稳稳的富家翁,不也挺快活的?”


    贾翊给了她一记“你跟我还装什么装”的眼神。


    “郡主若无此心,何须以国战之道教导新军?又以州府官职任命下属,难道是安心居于两县之地?”他委婉又毫不客气地说道,“郡主胸襟,明眼人都瞧得清楚,何必故作虚言?”


    扪心自问,崔芜真没肖想过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穿越来的现代灵魂,也不屑一个“皇帝”头衔。


    但她不愿被人摆布命运,想过自己说了算的日子,就必须一步步地走下去。


    最后能走到哪一步?


    她不知道,反正比笼中鸟一样囚困于孙府后宅强多了。


    “如果,”崔芜试探道,“有人出身卑微,却妄图翻转天地,将名门豪强踩在脚底,先生也乐见其成?”


    贾翊没立刻回答,而是沉吟片刻:“如何卑微?”


    崔芜皱了皱眉。


    突然有此一问,纯粹是为了试探土著士大夫的心理下限,并没打算将底细合盘托出。可贾翊如此刨根究底,她若敷衍过去,怕是会让下属心生不满,怀疑自己在逗他玩。


    “只是比方,”崔芜说,“若有人家境贫寒,被迫乞讨为生、受尽白眼,却因风云际会,一朝扶摇直上……”


    贾翊极干脆地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人既有翻云覆雨的手段,纵是化而为龙也是理所应当。”


    崔芜又道:“可我听闻前朝女帝,先为太宗更衣,后又出家为尼。如此身世,却得新帝宠爱,初为昭仪,后为皇后,最后于新帝病逝之后临朝称制,登基为帝。世人道其‘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2),先生又如何看待?”


    贾翊不以为意:“前朝女帝固然手段狠绝,可若不如此,何以震服百官、威慑朝堂?她虽是抢了丈夫与儿子的皇位,当政期间,却创殿试、行武举、薄赋敛、止干戈,所行国策,纵是男子亦自叹弗如。若只因其女子之身就加以诋毁,岂不一叶障目?”


    崔芜没曾想这个满口“严刑峻法”的法家传人竟开明如斯,一时不知该感慨“人不可貌相”,还是惭愧自己囿于成见,犯了教条主义毛病。


    她定了定神,经过之前的铺垫,将真正想问的话不着痕迹地托出:“先生这话倒也在理。不过,也是因为前朝女帝出身名门,为荆州都督之女,倘若是个风尘女子,沦落娼门卖笑求生,却能登基为帝、指点江山,岂不要让天下士大夫一头撞死?”


    她语气悠哉,衔接也很自然,乍听上去就像随口闲聊。


    贾翊差点上了当,嘴巴已经张开,突然又闭上。


    那一瞬的福至心灵让他直觉,崔芜这话不止闲聊那般简单。


    联想到她借用“歧王遗女”旗号,以及自称生母出身风尘的说法,心头冒出一个极为大胆的揣测。


    风尘女子登堂入室,要紧吗?


    若是清平盛世,等级明确、礼教森严,自然要紧得很。士大夫读圣人言,入天子堂,怎可容忍那至高至尊的龙椅被出身娼门的卑贱之人玷污?


    可眼下是乱世,各方割据,战乱频发。昨日还是清贵显赫的名门世家,今日便成了屠刀之下的觳觫牛羊。


    头颅蒙尘,白骨遍地,世家名门与风尘娼女,有很大分别吗?


    贾翊心念电转,有了答案。


    “古往今来,纵有女主临朝,却从无风尘女子高居明堂。究其缘由,并非青楼楚馆不配登临大宝,而是娼门之人为其眼界、才识所限,纵然得逢机遇登堂入室,却最多成为潘玉奴、冯小怜之流,掌不住朝堂,也握不了权柄。”


    他话音微顿,藏于袖中的手指捏紧,说出了决定命运的一句话:“倘若有风尘之女,能如郡主一般头脑清明、胸有丘壑,对内安抚民生,对外杀伐果决,纵然是据御座、登皇极,属下也不会觉得讶异。”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偌大的堂内一片死寂。


    贾翊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捏紧的手指攥出冷汗。那一刻他隐约有预感,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豪赌,更甚当初县衙奏对。


    若是猜对了,他也许会成为崔芜身边最得倚重的幕僚,自此腾云化龙,前途无量。


    但若猜错了……


    贾翊额角滑落一滴汗珠,下一瞬,他听到崔芜开了口。


    “先生眼光精准,见解亦是独到,令我有茅塞顿开之感,”她说,“一个录事参军辱没了先生之才,我欲以陇州司马之位以待先生,先生意下如何?”


    司马,从五品,一州佐官。


    虽然前朝时,司马大多虚设,为贬官之位。可贾翊由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参军录事,一跃成为从五品,不能不说是直上青云。


    更何况,陇州并无刺史,他这个司马实实在在可代行州事。说白了,就是崔芜的副手,一人之下罢了。


    于是贾翊知道,他赌对了。


    他强压下心中狂喜,撩袍跪地,极郑重地行了叩拜大礼。


    “下官,谢主上隆恩!”


    ***


    商量完升官的事,前线还是没消息。崔芜不想一个人内耗,干脆拉着许思谦和贾翊一同用了晚食。


    县衙吃食终归比寻常百姓家精致些,虽也是以粟为主食,却是碓捣成粉,和以麦面,捏成类似发糕的点心,蒸熟上桌。


    配以二三野簌、肉脯,还有为崔芜蒸的蛋羹,倒也摆满一桌案。


    崔芜惦记着战事,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她知道日子还长,亏什么也不能亏待身体,还是硬撑着用完蛋羹,又塞了两块发糕。


    蛋白质、维生素、碳水逐一补充,不管合不合胃口,反正营养均衡了。


    就算要熬夜,至少有充足的热量支撑消耗。


    崔芜已经做好从天黑等到天亮的准备,奈何事情发展往往与预想截然不同。她这边刚吩咐把蜡烛点上,那边阿绰就脚步匆忙地冲进来:“主子,斥候回报,有、有队伍回城!”


    崔芜猛地抬头,许思谦和贾翊也同时看来。


    从县衙赶到东城门,快马加鞭只需两刻钟不到。崔芜带着许思谦和贾翊登上城楼时,正好看见远处旷野中,一队人马自夜色深处浮现身影,往华亭县城而来。


    有那么一时片刻,崔芜暗悔没多留秦萧两日,以他的目力,当能看出眼前人马归属何方。


    “这个时代已经有烧制琉璃的技术,冶铁和冶铜也不差,”她三纸无驴地想,“等阿丁回来,跟他商量商量,火药和燧发枪等一等无妨,看看能否先把望远镜搞出来。”


    若不然,在这种情形下只能当个睁眼瞎,太煎熬,太被动了。


    片刻功夫,那一队人马离得近了,崔芜瞧罢,心头“咯噔”一下。


    只见这些人黑底蓝衫,确是靖难军的装束,人却颓败得很,旗杆倒了,士卒也相互搀扶着,不像获胜之师,倒似是刚吃了败仗。


    许思谦和贾翊也瞧见了,心中未尝没有类似的想法。崔芜甚至听见许思谦小声嘀咕道:“怎地如此士气不振,莫非是郡主的计策没有奏效?”


    崔芜胸口顿时好像灌满铅水,冷冰冰、沉甸甸的。


    那一队人马很快来到城门口,为首的士卒仰头喊话:“求郡主救命!”


    城头之上一阵骚动,片刻后,火光映照出崔芜身影:“怎么只剩这些人?延昭呢?”


    “延校尉率我等设伏,却反遭汧源守军暗算。延昭将军身陷重围,我等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只为回城求援,”士卒脸上沾满血迹,身上也留有数道伤口,显然经过极惨烈的厮杀,“请郡主速速出兵救援!不然、不然延校尉就凶多吉少了!”


    许思谦瞧得分明,顿时慌了:“郡主,不能再耽搁,还请立刻出兵驰援!至少、至少得把延校尉接应回来啊!”


    崔芜却没动。


    周围点起火把,簇簇火光投下斑驳影子,在那张芙蓉玉面上笔走龙蛇,勾勒出沉沉晦暗。


    贾翊觉出不对:“主上在想什么?”


    崔芜低语:“我怎么觉得,这说辞听着有些耳熟呢?”


    贾翊:“……”


    未等细问,崔芜已然高声道:“你们是哪个营的?延昭身陷重围,为何不向韩筠求救?他不是在侧支援吗?”


    城下士卒语塞片刻,方答道:“禀郡主,我等原是踏白营,也曾向韩校尉求援。可汧源军有备而来,对我等左右夹击,韩校尉……于乱军中不知所踪。”


    崔芜眉头轻挑,身体极细微地松弛下来。


    “知道了,”她说,“尔等稍候,这就开城门。”


    崔芜说是“稍候”,却足足过了半刻钟才打开城门。门外,若干士卒果然穿着靖难军装束,却脸生得很,至少不是跟着崔芜拿下华亭的铁杆。


    城门开启的一瞬,方才还士气萎靡灰头土脸的“靖难军”陡然变了脸色,为首之人抽出腰刀,厉声大喝:“杀!”


    山寨版“靖难军”嗷嗷大吼,跟着首领往前冲。


    眼看冲过城门,没等寻到守城军决一死战,迎面突然飞来数个泥土搓成的圆球。


    为首军官没见过这玩意儿,只当是暗器一类的武器,谨慎地侧身避开,或是用佩刀击打,总之决不让土球近身。


    原以为够周全了,谁知还是着了道。


    土球落地的瞬间,立刻炸开簇簇烟雾,主料是白磷,燃烧时发出黄色的火光,其中更掺杂了胡椒和木刺,杀伤力不算大,却对眼目造成不小的冲击。


    一干山寨“靖难军”睁不开眼,僵成了活靶子。


    蓄势待发的守军冲上前,反应极快地闭拢城门。与此同时,弓箭手登上城头,三轮齐射,将跟在山寨“靖难军”身后的敌军击退回去。


    短兵相接只在兔起鹄跃间,待得山寨首领好容易睁开眼,城门已经重新闭合,他与部下颈间架着兵刃,俨然成了阶下囚。


    城楼上,许思谦长出一口气,瞧着城下暴躁逡巡的敌军,对崔芜真心实意道:“万幸郡主机敏,瞧出这些人的不妥,若真被他们骗开城门,后果不堪设想。”


    崔芜亦暗呼侥幸。


    倒不是她有多机敏,一眼瞧出不对。而是这伙人骗开城门的计策都是她玩剩下的,连台词都几乎一模一样,如何能不第一时间察觉异样?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试探了一句,结果不出所料,对方当即露出破绽。


    ——这些人或许通过某种途径,打探到靖难军内部的某些讯息。但崔芜的保密工作也不是白做的,韩筠单领一支两百人的队伍,名义上是从旁支援,实则是奔着汧源城去的。


    华亭县内,知晓此事之人不会超过一个巴掌。


    既是远在汧源城下,又如何能赶到树林支援?


    对方不明究竟,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年年打雁,今日险些被家养的小雀啄了眼,”崔芜自嘲一笑,不顾许思谦的劝阻,上前两步,对着城下厉声喝问,“尔等受命于谁?为何攻我华亭?”


    敌军不答,反而抬出用树枝绑成的云梯,大有趁夜攻城的架势。


    崔芜孤身一人时尚且敢刺杀敌军大将,如今手里有城有兵,怎会被这点阵仗吓到?敌军越是声势吓人,她反而越是心安,这说明延昭那边的战事尚未分出结果,否则敌军早就亮出己方大将人头动摇军心。


    她不慌不忙地一偏头,躲过一支流矢,旋即后退摆手。


    弓箭手上前,一轮乱箭齐发,将敌军攻势逼退——


    第44章


    崔芜麾下只有一千人, 她敢将大部分兵力撒出去,只留两百人守城,当然是因为有所倚仗。


    其一是王重珂留下的武备库, 里头不仅有皮甲腰刀,还有不少良弓箭矢, 且保养得不错。


    其二是丁钰贡献的“闪光烟雾弹”,趁着这段难得平静的时光,他造了好些。


    崔芜甚至在里面加入少许铁棒锤研成的粉末, 若是哪个倒霉蛋好巧不巧, 被木刺划伤皮肉,或是直接溅入眼目,毒入血脉,便可最大限度削弱敌人的有生力量。


    这玩意儿当真好用,可惜数量有限,得使在刀刃上——好比方才城门口, 就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如今回到最原始野蛮的攻城战, 拼的是双方的兵力与意志力,崔芜自觉没有用武之地, 为了不拖后腿, 很自觉地退到安全地带。


    “最多天亮,延昭必能夺取汧源县城,到时便可回军驰援,”她高声振奋士气,“咱们要人有人,要武备有武备,两个时辰而已,小意思!”


    “就算碰了伤了也不要紧, 伤兵营早已备好,只要诸位留着一口气,便是一只脚踩进阎王殿,我也能把你们拖回来!”


    留守县城的多是后招募的新兵,虽未见识过崔芜医术,却听前辈提起过无数回。在底层士卒眼中,崔芜缝合伤口的本事堪称神技,连经验丰富的老郎中看了都觉棘手的箭伤,经她妙手诊治,竟能不留一丝隐患。


    说句“医仙在世”,似乎也不是很过分吧?


    有了这层保障,守城军越发士气如虹,齐刷刷地喊着号子,将搭上城墙箭垛的云梯掀翻。


    攻城军的人数约在八百上下,两边兵力是一比四。但攻城战之所以难打,是因为守城军向来是占优势的一方。


    以崔芜准备之充分,莫说八百人,便是一支千人军队,一时半会儿也未必拿得下。


    这场拉锯战持续到天色将明,崔芜终于听到期待已久的马蹄声。


    仿佛雷霆过境,隆隆震颤。


    借着天边第一缕晨曦,肉眼可见旷野尽头飞驰而来一支轻骑。那是货真价实的靖难军,打头之人正是延昭。


    他按照原计划伏击汧源军,果不其然获得大胜,却在与韩筠顺利会师后,惊闻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队伍直奔华亭去了。


    延昭这辈子没这么惊惧过,唯恐留守华亭的两百人挡不住,将善后事宜交与韩筠,自己领五百人,快马加鞭赶回华亭。


    刚好撞见城门口被堵得水泻不通的一幕。


    眼看县城未曾失守,延昭先是松了口气,旋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下也不顾对方兵力远超自己,拔刀一声怒吼,好似饿虎扑鹿般冲入战团。


    自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有相当一部分缘故是因为优秀的将领能令麾下士卒发挥出超越自身水准的战力,给予敌人致命打击。


    毫无疑问,延昭属于“优秀”范畴。


    眼看主将奋不顾身地杀进敌阵,随后的五百士卒战意沸腾,紧跟着冲进去。短兵相接的瞬间,他们惊讶地发现,这股攻城军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实则战力也好,临阵的纪律性也罢,远远不如自己。


    打仗讲究此消彼长,当他们发觉这一点时,惧意顿消,又裹挟着初胜的锐气,越发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反观对手,本以为人数占优,怎么都能抵挡片刻,谁知交起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如果说,延昭率领的靖难军是一群出笼的恶狼,那他们的对手就是披着狼皮的野狗。


    看起来凶猛威武,可凶不过三个回合,就在靖难军的刀锋下动摇、战栗,乃至溃不成军。


    此时天光乍亮,城楼上的崔芜抓准战机,厉声下令:“开城门,迎敌!”


    被人堵着家门口暴揍半宿的守城军总算逮到报仇雪恨的机会,城门在曙光中缓缓开启,身披皮甲的守城军飞骑冲出,与援军前后夹击,好似包饺子一般,将敌军堵在里头。


    崔芜只瞧片刻就知胜负已定,扭头对形影不离的阿绰使了个眼色:“都准备好了?”


    阿绰点头:“营帐早搭好了,热水和糖盐水也都备下。”


    崔芜满意点头。


    ***


    崔芜是华亭主官,但同时,她也是伤兵营首席大夫。


    战事初定,靖难军难免有所伤亡,她临时招募的“医疗队”还不能独当一面,有些重伤员须得她亲自坐镇。


    不出所料,不到半个时辰,伤兵陆续运来。大部分是轻伤,寻常郎中便能处理。只有一个严重些,被刀锋划伤肚腹,肠子流了出来。


    上了年纪的郎中直摇头:“不成了,交代后事吧。”


    伤兵年岁不大,脸上犹是一团稚气,闻言差点哭出来:“您再想想办法,我、我不想死……”


    话没说完,崔芜走了过来,查看过伤口,对抬担架的士卒一摆手:“送进手术室。”


    伤兵和抬担架的士卒喜出望外。


    “手术室”其实是单独搭起的一间营帐,里头青砖铺地,又用沸水浇过,最大限度贴近无菌效果。


    崔芜换上同样用沸水烫过的白苎长衫,以此代替白大褂,头发用布巾包裹,脸上亦蒙着面罩。她没有合适的手术手套,只能用草木灰和热水洗净双手,再用事先备好的淡盐水冲洗肠子,仔细检查是否有损伤坏死。


    “还好,”半晌,她松了口气,“肠子还算完好,你运气不错。”


    伤兵疼得龇牙咧嘴,偏偏手足被绳索绑在四角木桩上,活像躺在砧板上待宰的牛羊,动弹不得。


    崔芜消毒完毕,用极轻柔的手法,将肠管缓慢匀速地推回腹腔。这一过程远比想象中的长,留在帐里帮忙摁住伤兵的两名士卒出了满头大汗,只觉比自己躺在那儿挨刀子还煎熬。


    好不容易,肠子回归腹腔,崔芜的活却没完,还需将腹腔层层缝合。这比推肠入腹羹累人,她双手各持一把改良过的镊子,以尖端操控沸水消毒过的针尖与缝线,在人的肚皮上穿针引线,每一下操作都如绣花般精细。


    士卒能毫无惧色地面对手握屠刀的敌人,却被小小一根弯针惊变了脸色。摁着同伴的手哆哆嗦嗦,死活不敢往崔芜那儿看,只能将头别向另一边。


    崔芜缝完最后一针,人已有些头晕眼花,强撑着将两端尾线收置于线环同侧,再使线结埋于皮下组织深部,这才取过淡盐水,再次对伤口消毒。


    “条件有限,只能做到这样,”她说,又吩咐跟进来打下手的郎中,“安排人专门照看他,这两天别进食水。稍后可能发起高热,若是伤口流脓,立刻告知于我。”


    郎中一一应下。


    崔芜又将其他伤兵检查过,见均已处理妥当,于是洗净手面,换下污衣,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直接回了华亭县衙。


    出了营帐才发现,外头日过中天,两个时辰竟就这么过去了。


    她走进二堂,只见从延昭到许思谦、贾翊俱已等候在内。延昭刚要说话,却被崔芜摆手打断。


    “战况稍后再谈,先让人送些吃的来,我撑不住了。”


    延昭到了嘴边的话立刻咽回去。


    幸而这两日战事吃紧,厨房晓得崔芜做派,灶间十二个时辰不熄火。很快,阿绰端来一碗粟米熬的粥和一叠胡饼,照旧卧着一个白煮蛋。


    崔芜饿狠了,已然有低血糖的症状,顾不上心腹与幕僚都在场,抓起胡饼就往嘴里塞。


    县衙厨子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胡饼其貌不扬,掰开却冒出热气,半融化的蜜糖裹在面皮里,丝绸般流淌过舌尖,让每一丝毛孔都沉浸在靥足的错觉中。


    崔芜一口气啃了两张胡饼,总算缓解了低血糖的症状,神智随之凝聚:“事成了?”


    “成了!”延昭难掩兴奋,“原本那一千汧源军还想抵抗,可韩筠按主子吩咐,派人假扮传令官飞马来报,称汧源县城已被攻占。那一千人没了斗志,被咱们一冲阵,当场乱了阵脚。保守估计伤亡过半,剩下的要么逃了,要么成了俘虏,都被我押了回来。”


    崔芜慢条斯理地喝着粟米粥,别说,虽是粗粮,配着胡饼还挺香。


    “韩筠那边呢?”


    “也得手了,”延昭说,“他们换上汧源军的衣服,佯装败军叫开城门,几乎没什么伤亡就拿下整座县城。他领着三百新军控制了县衙,我赶着回来禀报主子”


    崔芜小口小口咬着白煮蛋,用粟米粥中和蛋黄的噎人:“知道了,做的不错。”


    她鲜少夸人,如此一句已是极限。


    方才冲入敌阵如猛虎扑鹿的悍将挠了挠头,凶悍戾气潮水般退下,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憨厚笑容,活像被主人安抚住的大狗。


    一旁的贾翊极有耐心地等到这二位问答告一段落,才插嘴道:“假扮靖难军攻城的人马,有几个被咱们俘虏了,主子可要问话?”


    他是个极聪明且识趣的人,自昨日一番暗流汹涌的对话后,便将对崔芜的称呼从“郡主”改为“主子”。果不其然,崔芜对他的态度又亲近了两分,改口直呼表字。


    “也好,”她吃完了,用帕子擦了擦嘴,肚腹被热乎乎的吃食填满,终于恢复了从容做派,“辅臣将人带来便是。”


    贾翊,字辅臣。


    他欣然领命,接连拊掌两下。片刻后,几名亲卫将绑成糖葫芦似的俘虏押到堂前。


    打头一人身量高大,脸上留有两道疤痕,瞧着崔芜的眼神凶神恶煞。若不是被亲兵摁着,哪怕五花大绑也要冲上前,用牙撕咬两块肉下来。


    崔芜不露声色:“你不是汧源守军?”


    脸带刀疤的男人不答,只恶狠狠地瞪着崔芜。


    崔芜觉得不对,这男人的眼神不像是看战场相遇素昧平生的敌将,倒像是瞧着生死仇敌。


    她试探道:“咱们之间有过节吗?”


    刀疤脸男人从喉咙里溢出低低的嘶吼。


    崔芜明白了:“跟你有仇的是已故歧王?你是伪王的人?”


    刀疤脸男人先是微僵,旋即面露不屑,低头啐了口:“姓杨算个鸟?吃软饭的孬货!”


    崔芜觉得很有意思。


    “吃软饭”和“孬货”都是骂人没种的话,意思却有着微妙的差别,盖因“吃软饭”还有一层靠女人包养、充当小白脸的意思。


    “你的主子,”她沉吟道,“是个女人?”


    刀疤脸男人笑声戛然而止,阴沉不定地瞧着崔芜。


    崔芜见他神色,便知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待要再问,一旁的贾翊冲她一拱手:“汧源新下,主子事务缠身,审问这等琐事就交与下官吧,一日之内定让他开口。”


    崔芜也想看看自己新任命的长史有多少能耐,闻言微微一笑:“那就有劳贾司马了。”


    许思谦不明白为何一晚上的光景,贾翊就实现了四连跳,从从七品直接升至从五品。有心询问,瞅着崔芜脸色,又不是很敢。


    崔芜没留意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正如贾翊所说,她新下汧源,确实诸事缠身。当下命人备马,又点了一队亲随,由延昭亲自护卫,立即动身从华亭赶去汧源。


    她一宿没睡,按说歇一觉再上路更稳妥,奈何崔芜满心都是“地盘又大了”的兴奋,还有对敌军攻城背后用意的的费解与困惑,两股情绪交织一处,打散了刚萌生出的一点困倦。


    “汧源守军俘虏多少?”她问,“可来得及问话了?”


    她的骑术亦是延昭所教,谈不上多精妙,堪堪会骑而已。为防自己半路犯困,从马上摔下,干脆用绳索将腰腿绑缚在马背上,再由延昭从旁看顾。


    延昭是个实诚人,崔芜让他盯着自己,他就兢兢业业地守在自家主子身边:“俘虏总有两三百人,还没来得及审问。主子想知道什么?”


    崔芜抿了抿唇:“汧源军前脚引走我军主力,来敌后脚就攻打华亭县城,到底是真这么凑巧,还是有人暗中策划,玩了一手声东击西?”


    延昭细品她话中深意,再联想起她在县衙审问刀疤脸男人的几句话,后知后觉地回过味:“主子是怀疑,指使人攻打华亭的是伪王?”


    崔芜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对:“看那些人神色,对伪王的不屑不似作假,要么是背后另有主使,要么是凤翔城中的伪王如今已成了牵线傀儡,躲在幕后之人才是真正拿主意的那位。”


    牵扯到这些算计之事,延昭只觉头大如斗,干脆闭嘴,只听不说。


    崔芜横了他一眼,无奈摇头。


    这一行速度不快,中途又休整片刻,赶到汧源已是后半夜。韩筠亲自带人在城门口迎着,见了崔芜,行了单膝跪拜的大礼:“主子!”


    崔芜下马,十分亲切地将人扶起:“辛苦了,不必多礼。”


    她一点不奇怪韩筠前后态度的变化。秦萧连夜赶回河西,甚至没和韩筠打声招呼,显然是不将他看在眼里。


    韩筠失去跳槽的希望,又于汧源一战中见识到崔芜抓战机的能耐,自然要抱紧现任东主大腿。


    “此人虽心思活络,本事还是有的,”崔芜想,“弃之不用,太可惜了。”


    没有哪个上位者能保证手下人全是忠心不二之辈,如何驾驭有本事却并非全然忠诚的下属,是他们绕不开的功课。


    崔芜决定修一修这门功课,给自己,也给韩筠一个机会。


    “汧源守将何在?汧源县可有县令作主?”她问道。


    这一回,韩筠态度恭敬了不少:“汧源守将关押大牢,县令软禁县衙,等候主子发落。”


    第45章


    从延昭解华亭之围到崔芜连夜赶赴吴山, 这中间相隔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十二个时辰能干什么?。


    首先,韩筠控制了整座汧源县城,安排亲卫巡逻街道, 将潜在的安全隐患逐一排除。


    期间抓捕了不少趁火打劫的宵小匪贼,收获当地百姓感恩戴德无数。


    其次, 他将县衙官吏软禁后院,方便崔芜问话。府库封存,过往三年的账簿册卷全部整理出来, 就摆在二堂桌案上。


    除此之外, 他还抽空审讯了汧源守将,将供词整理成文卷,第一时间呈交崔芜。


    崔芜有点明白为何此人在王重珂手下时,虽然站错了队,却没遭到太过严厉的打压。实在是他太聪明、太会办事,上峰刚打了个哈欠, 他就识趣地递来枕头, 样样想在别人前头。


    这样的人,谁能忍心弃之不用?


    但是崔芜并未将赞许之意流露面上,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这话虽然混蛋,于一方割据的上位者而言,还是有借鉴意义的。


    要让下属心生敬畏,就不能轻易被他们察觉情绪波动。


    崔芜若无其事地扫完守将供词,眉梢轻轻扬起:“此人突然发兵来犯,是因为听说伪王病重?”


    “正是,”韩筠应道,“据徐知源说, 早在王重珂在世时,他就看出王贼气数将尽,为求后路,这才与伪王暗通款曲。伪王命其留心萧关及河西之地动向,大有知己知彼之意。”


    徐知源,汧源守将大名。


    “然徐知源亦知伪王昏聩,更兼残暴短视,示好只是一时之计,并不打算真心投靠。是以听说伪王病重,便想兵犯华亭,将陇州之地控于掌中,以图后进。”


    “只是不想有眼无珠,犯到主子手里,这才有了昨日惨败。”


    崔芜听出他在隐晦地为汧源守将求情,却只作不知:“他如何知道伪王动向?就不怕收到假消息?”


    韩筠:“主子可还记得属下提过,徐知源曾将一个美人送与伪王?”


    崔芜恍然。


    “偷袭华亭那伙人又是怎么回事?”她继续问,“他们跟姓徐的可不像是一伙人。”


    韩筠也答不上来。


    但这些信息点已经足够崔芜做出推测——徐知源是被人坑了,或者说,被人利用。幕后之人故意放消息给他,无非是想借他之手调走华亭兵力,再来一出黄雀在后。


    唯一说不通的是,“他”如何知晓崔芜会派兵设伏?


    这个答案不难想到:“华亭县衙有幕后主使的人!”


    崔芜转向延昭:“派人传令贾翊,严查县衙上下一干人等,但有嫌疑,就地扣押,等我回去处置。”


    延昭立刻下去安排。


    从汧源赶回华亭传话,再加上审讯口供,少说要两日一宿。崔芜不耐烦干等,先将簿册一一瞧过,对汧源人口税赋有了大致了解,又命韩筠将徐知源带来。


    徐知源是个聪明人,又听说了王重珂的下场,见了崔芜姿态放得极低,并未因对方女子的身份就看轻慢待。


    “郡主有话,只管相问。末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芜喜欢跟聪明人说话,省时、省心,也省力。


    “你挑了个女人送给伪王,”她说,“那女子是何来历?平时如何与你联系?”


    徐知源没想到崔芜不关心旁的,上来先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不由一愣。


    但很快,他就在韩筠有意无意的咳嗽声中回过神:“禀郡主,此女原是末将进驻汧源城时,途中顺手救下的。彼时她为一伙山匪追赶,险些走投无路。”


    “她在我府中服侍半年,知道末将忧心伪王来犯,扰了汧源百姓安宁,于是自告奋勇潜入凤翔伪王府,既可探听伪王动向,也能以美色迷惑伪王,令其打消发兵西进的念头。”


    崔芜一路入城,见街道虽有些凋敝,却比华亭好多了,便知此人固然是根墙头草,倒也有些底线,不至于如王重珂一般将百姓往死里祸害。


    “她平时出府不易,但凡传递消息,都是借王府采买之机,将口信透露给商队,再辗转传回汧源。”


    崔芜好奇:“是哪家商队,生意做得这般大?”


    徐知源:“济阳丁家。”


    崔芜说话说得口渴,正喝茶,闻言一口热水呛进喉咙,差点咳个半死。


    徐知源不明所以,唯恐自己说错了什么,半是询问半是不安地看向韩筠。


    韩筠先是不解,细细回想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若末将记得没错,丁先生……仿佛就是出身济阳丁家?”


    崔芜糟心的不想说话。


    ***


    丁钰确实出身济阳丁家,但他与崔芜不同,穿来统共不过三年,又是不受重视的偏房庶子,接触到的信息有限,对各房当家人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


    考虑到社恐是理工男的通病,崔芜没太为难他。


    但再如何面和心不和,丁钰到底是丁家人——在古代,尤其是纷争频发的乱世,血缘是绑定立场最有力的束缚之一。


    崔芜新下汧源,四舍五入,相当于将陇州全境握入掌中。要想更进一步,兵、财、人缺一不可。


    既然济阳丁氏是豪贾之家,而丁氏六郎又是她的拥趸,这一脉肥水何必便宜外人?


    怀着这样的心思,崔芜派人快马入山,寻了两日,终于将丁钰逮回汧源。


    这一个多月来,丁钰吃在山里、住在山里,蓬头垢面胡须拉茬,瞧着跟山中野猴没什么区别。


    乍一见了人,崔芜简直不敢认,好半晌才惊道:“你怎么把自己养成这副德行?”


    丁钰没工夫跟她斗嘴皮子,他饿惨了,见崔芜正用早食,直接从她手里抢过饭碗,上来就是一通狼吞虎咽。


    崔芜:“……”


    她在“开口骂人”和“温言安抚”之间举棋不定片刻,默默为他夹了一筷腌菜:“别光喝粥,吃点菜。”


    丁钰填饱了五脏庙,左右看了看,实在没寻到抹布,于是抓过崔芜手腕,在她衣袖上擦了擦嘴。


    崔芜“嗷”一嗓子嚎出来,在他肩头重重一拍:“你要死啊!”


    恰好韩筠进来禀报军队改编事宜,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不知出了什么事,站在门口硬是没敢进。


    崔芜干咳两声,意识到自己忘形了——这些时日,她一直记着贾翊“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劝谏,轻易不肯让人瞧出心绪浮动。


    奈何丁钰不是“旁人”,他与她来自同一处时空,又陪她走过艰难的北上之路,情谊深厚远超寻常。


    她在他面前实在装不出高深莫测的主君威仪。


    “不必多礼,”她只好假装方才那个拼命抖搂袖子的二货与自己毫无干系,重新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临时寻你回来,是有件要紧事,要与六郎商议。”


    丁钰听到这声“六郎”,就知道接下来是“装逼时间”。


    他放下碗筷,默默叹了口气:“我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说吧,又有什么差事派给我?”


    崔芜对韩筠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将拿下汧源的来龙去脉,以及徐知源的供词一一说了。


    丁钰先是没吭声,安静听着,待得“济阳丁家”四个字钻进耳中,他面露恍然:“你是嫌使唤我一个不够,想把整个丁家都拉上贼船?”


    韩筠:“……”


    他瞧着崔芜,想知道她对丁六郎如此大不敬的厥词作何反应。却见崔芜不慌不忙地剥了个鸡蛋,分了一半给丁钰,剩下的塞进自己嘴里:“怎么说话呢?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韩筠沉默片刻,在心里记下一笔:丁钰与自家主君交情深厚非常人可及,以后要多多交好才是。


    丁钰尚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旁人眼中可堪一抱的大腿,琢磨片刻,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行吧,”他说,“要我做什么?”


    要他做的事情不算难,无非是组建一支商队前往凤翔,寻机与凤翔城中的丁家人接上头,拐弯抹角地探听王府动向。


    但也不容易,毕竟凤翔城是伪王地盘,倘若崔芜判断有失,或是期间不慎露出马脚,那乐子就大了。


    “我就知道,你临时叫我回来没好事,”丁钰撇嘴,“哪天把小命玩没了,你就高兴了。”


    崔芜:“不玩命就能高枕无忧?”


    谁不知道躺平舒服?谁不想吃饱混天黑?


    可惜世道纷乱,处处血雨腥风,都想躺平,谁来遮风挡雨?


    丁钰被她一通怼,不吱声了。


    汧源驻防暂且交到韩筠手中,崔芜没发话,徐知源就得接着蹲大牢。除此之外,原汧源县令保住了官职,看在他这些年账簿做得不错,不算尸位素餐的份上,也是崔芜手头缺人,实在寻不出足以代替的人选,暂且让他继续管着县衙。


    “派人给许令传信,送两个县丞人选过来,”崔芜吩咐延昭,“别的我不管,税赋和人口这两样,必须掌握在咱们自己人手里。”


    税赋与田亩直接挂钩,人口则是一方新兴势力能否发展壮大的关键,但凡脑子清明的上位者,都得紧紧抓在手里。


    “我不在的时候,内政听许令和贾司马安排,兵事由你全权统辖——汧源虽由韩筠暂代防务,可不意味着你能撒手不管,若是期间出了岔子,该怎么处置,你心里应有数,”崔芜继续叮嘱延昭,“实在扛不住,别犹豫,立刻向河西求援。”


    延昭听出端倪:“主子要走?去哪?”


    崔芜微笑:“凤翔。”


    延昭眼睛瞬间瞪圆了:“不可!”


    但崔芜心意已定。她并非心血来潮,早在秦萧提醒她凤翔城中或有变故时,她就决心东行一趟,只是彼时外敌来犯,尚且抽不出身。


    如今汧源已定,仅剩的汧阳守将眼看大局已定,紧跟着送来降表。崔芜没了顾虑,立刻决定成行。


    “丁兄假扮商队,我只需扮作商队所运货物,便可直入凤翔城中,想来守城兵丁瞧不出破绽。”


    丁钰简直怀疑自己耳朵:“你扮成啥玩意儿?”


    崔芜理所当然:“货物。”


    丁钰反应片刻才搞明白,乱世流民众多,为求一口吃食,卖儿鬻女屡见不鲜,是以各地都有人牙子的行当。崔芜这是打算假扮卖身女,由自己这个“人贩子”运进凤翔城,找个由头入伪王府探听虚实。


    如此冒险的计划,只有崔芜想得出来,丁钰都快没脾气了:“不成!”


    这时就能看出一个独断专行的主君的坏处,她固然能在下属争执不休时果断拍板“我意已决”,可当她下定决心做出某个极具风险的举动时,丁钰和延昭联手也没法将她拉回来。


    到最后,丁钰几乎气急败坏:“你就不能不把脑袋悬裤腰带上吗?都手握一州之地了还这么莽莽撞撞,真把命玩没了,看你找谁哭去!”


    延昭倒抽一口冷气,战场杀伐没把他怎么样,却被丁钰这一嗓子惊着了。


    他不安地瞧着崔芜,唯恐她脾气上来,直接将人拖出去斩了。


    幸好崔芜没这个打算,非但没有,还颇为耐心地安抚丁钰:“这回不一样,我又不是孤身冒险,让延昭领五百精锐随后护送,届时分散潜入凤翔城。若有个不好,夺城不敢说,至少能把我给抢出来,处境其实没那么危险。”


    她孤身一人时尚敢几进几出胡人大营,没道理地盘有了,军队变多了,胆子反而小了。


    丁钰说不过她,只能闷头灌凉水。


    到最后,临时拼凑出的商队还是按照崔芜计划出发。“商队伙计”共三十人,都是从士卒中挑选精锐假扮而成。延昭再领五百士卒尾随于后,随时准备接应。


    崔芜有心体会一把被人拐卖的滋味,奈何丁钰坚决不允,只让她女扮男装,假作伙计跟在队伍里。


    崔芜没坚持,只是问他:“我是伙计,那货物是什么?”


    丁钰臭着一张脸,揭开盖在板车上的皮褥子:“这个。”


    崔芜:“嗯……啊啊啊啊啊!”


    不能怪崔芜少见多怪,实在是这玩意儿在眼下这个时空尚算稀罕货。看着其貌不扬,黑黢黢、冷冰冰,好似石墨一般,但崔芜知道,只需稍加炼制,这东西就能发光发热,成为广大民众冬日严寒离不开的取暖圣品。


    毕竟,现代穿越来的灵魂,谁小时候没见过几块蜂窝煤?


    “你找到了煤矿!”崔芜不敢太大声,呼喊都压在嗓子里,唯独一双眸子晶亮异常,“你居然找到了煤矿!”


    丁钰被那双光彩异常的眼眸盯得有些得意,尾巴不自觉地翘起来。


    “那可不,我这一趟可没白吃苦受罪,”他说,“我问了好些当地人,说是这玩意儿颜色黝黑,石头似的不起眼,点着了却能取暖,只是烟太大,呛得厉害。他们有时冬日柴火不够,就去寻这种黑色石头,虽有些呛人,也能勉强度日。”


    崔芜将丁钰丢进山里,原是为了寻找铁矿或是铜矿,没想到这小子没找到铜铁,反而挖了一堆煤球回来。


    “也好,”她说,“眼看没两个月入冬了,陇州百姓被王重珂祸害得不成样,必然没有足够的御寒之物。单是上山砍柴也不是个办法,能烧煤取暖,总比没有强。”


    她说着说着,思路变得通畅,也理解了丁钰的想法:“你是想假戏真做,带着这些煤球去凤翔城,找伪王拉投资?”


    丁钰:“……”


    是这个意思没错,可这话从崔芜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别扭?


    “去都去了,不能白跑一趟,”丁钰说,“伪王治下也有百姓,也得想法过冬,我这主意不比你毛遂卖身强多了?”


    崔芜咂摸了下嘴:“唔,行吧。”


    第46章


    崔芜虽喜欢行险, 却从不打无准备之仗,这回也不例外。


    当派出去的亲兵还在满山坳地寻找丁钰踪迹时,留守华亭的贾翊已然送来降兵口供。


    与崔芜猜测的出入不大, 他们确实是来自凤翔,却并非听命于伪王, 而指使他们的人也的确是一个女人。


    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赶路的马车上,丁钰一目十行地扫完贾翊送来的口供,假装没看到供纸上的红黑血痕。


    “华岳神母转世?”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我怎么没听说有这么一号神仙?如来佛祖和玉皇大帝认不?”


    崔芜盘腿坐在他对面, 有滋有味地啃着一张干饼。


    “前朝人笃信山川有灵,但凡叫得上名的名山大川,都有管事的神仙,”她回忆着上辈子翻过的野史杂谈,“华岳就在陕西地界,地位当然不一般。我记得野史传说里, 前朝有个姓裴的宰相(1), 发迹前一度穷困潦倒,死马当活马医地拜祭了岳神, 结果当天晚上就做梦梦到神仙, 还告诉他什么时候会飞黄腾达。”


    丁钰嗤之以鼻:“真这么灵验,怎么不下凡把这乱世收拾一番?每天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也不耽误他们高居莲花座!”


    崔芜:“若非亲眼见到神母显灵,你以为他们能这般死心塌地?”


    丁钰:“……”


    他难以置信:“难道还真有神仙?”


    崔芜看过俘虏供状,也不知贾翊用了何种手段,居然真让这些死鸭子嘴硬的汉子们开了口。据为首之人说,他们并非伪王私兵,而是听命于“华岳神母”。这位“神母”可了不得, 相传法力无边,能令无根软绳直通天庭,摘取瑶池蟠桃,也能让烈火之中绽开红莲。


    更要紧的是,神母所赐灵药,可消业障,可除百病。他们蒙她救命,甘愿为她肝脑涂地。


    丁钰看完,眼神发直:“你信吗?”


    “应该是确有其事,”崔芜客观地说,“比如让软绳直通天庭,偷取蟠桃之说,就很像见诸史料的戏法‘神仙索’,个中原理直到后世都未曾完全破解。至于火中绽放红莲,虽然没听说过,想必也是一种杂耍手段。”


    “至于治病救人,那就更好办了,新手上阵的赤脚医生都能做到。十个病人里只要有两三个救活了,再找几个熟人扮托,将神母的本事大吹特吹一番,不愁没人上当。”


    丁钰听了半晌,忍不住憋出一句:“我怎么觉得,咱不是去见什么伪王,是跟一帮杂耍艺术家过招啊?”


    崔芜:“……”


    她想了想,更正道:“与其说是杂耍戏团,不如说是传销组织,艺术家可没那么强的忽悠功底。”


    丁钰觉得自己已经离发疯不远,他竟以为崔芜说的有道理。


    崔芜以为自己是去跟一帮神棍骗子过招的,也做好了遭遇挫折的思想准备——毕竟在另一个时空,因为古时人对神佛的盲目信仰,也因为所有披着宗教外衣起家的政权在忽悠人方面格外炉火纯青,他们往往拥有大量而坚实的拥趸,即便最后覆灭,取代者也势必会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


    崔芜自己也是初创企业,家底薄,耗不起。是以并不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先摸清底细再图后续。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而变化主要有二。


    其一,她把形势想的太美好了。


    打从进入凤翔地界起,崔芜就觉得不对劲。这种“不对”并非来自于格外森严的巡查兵丁,或是凋敝破败的街道房屋,而是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呛人压抑的气味,途经的行人无不神色凄惶,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折磨着。


    丁钰故技重施,用两吊钱和两块腊肉换得守城兵丁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兵丁为人还算厚道,因丁钰“孝敬”给得足,额外塞给他一个粗陶小瓶:“别说没提醒你们外地人,这阵子城里闹瘟疫,亏得有神母赐下护体灵药。进城时每人服一粒,百病不侵。”


    丁钰:“……”


    他强忍牙疼谢过守城兵丁,回头就把小瓶塞给崔芜:“看看这药有没有什么问题。”


    崔芜不待他说完,已经取了一粒碾碎,先闻了闻气味,又用舌尖轻抿一口。


    丁钰:“快吐出来!让你看,没让你塞嘴里!”


    崔芜白他:“不尝到味怎么弄清楚成分?”


    然后低下头,连呸好几口。


    丁钰被她惊一跳:“药有问题?”


    崔芜:“没有。”


    丁钰:“那你……”


    崔芜龇牙:“这他娘的就不是药!”


    她灌了口凉水漱净嘴,方道:“外头是面团子,里头裹着香灰,估摸着吃不死人,指望治瘟疫就不用想了。”


    话音顿住,又瞅着丁钰玩笑道:“倒不如穿成链子戴身上,说不定比吃进肚子里好使。”


    丁钰嫌弃:“不要!又不是雍和宫开过光的!”


    玩笑归玩笑,想到城中瘟疫横行,老百姓却只能吃香灰预防,两人心情都有些沉重。


    崔芜:“还是得先弄清楚是什么瘟疫,否则想对症下药都开不了方。”


    丁钰难得没跟她呛声,点了点头。


    一行人找了客栈投宿,丁钰自去街上打听丁家人下落,崔芜则塞给掌柜的一块肉干,向他探听城中瘟疫之事。


    结果出奇的顺利,她刚表露出对瘟疫的恐惧,掌柜的就安慰道:“不必害怕。正好今日神母开坛祈福驱邪,也会给乡亲们分发灵药。你们跟着一起去,保准百病全消。”


    崔芜心说“这也太巧了吧”,嘴上问道:“在哪祈福?”


    掌柜的给她指了地方。


    地方倒不偏僻,毕竟是做法事驱邪,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正好伪王府门前有一大片空地,因没人敢在旁边建屋,是以空旷又敞亮,正适合忽悠信徒……划去,是安抚百姓。


    崔芜带着两名亲随,没怎么费力就寻到广场。只见周遭已经围了一圈人,妇孺居多,也有些青壮,但不管性别年岁,或是怀里,或是身边,大多带着孩童,年纪从三岁到十岁不等。


    等等,孩子?


    崔芜似乎想到什么,悚然一震。她仔细观察那些孩子,发现他们大多面色暗红,伏在大人怀里直咳嗽,而且一咳就停不下来,似哮非哮,似喘非喘,活像咽喉里有异物卡住,吐不出也咽不下。


    崔芜后脊阵阵发寒,仿佛有冰水从头顶灌下。


    她瞧了瞧人群中做法的“神母”,估摸着距离足够远,于是偷偷摸到一对母子身边,从怀里摸出一块饴糖递去。


    当娘的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没留心身旁动静。孩子却只有六七岁的模样,见了饴糖哪有不馋的?虽咳个不停,还是塞进嘴里,然后对崔芜露出一个挂着鼻涕泡的笑容。


    崔芜趁机把了他脉门,脉浮紧。又看了他舌头,苔薄白。


    再问:“小弟弟,你是不是总觉得身体发冷,咳嗽,打喷嚏,流鼻涕,而且咳出来的痰是浓白色的?”


    男孩看了眼母亲,母亲只顾着念叨经文,压根没听见崔芜问话。


    看在饴糖的份上,男孩点了点头。


    崔芜吐出一口气,在心里确诊了:没错,这是百日咳的症状。


    什么是百日咳?


    用西医的说法解释,其实是由百日咳杆菌引起的一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古人谓之曰:“湿痰蕴肺,因感风而触发。”清代医家赵学敏描述的更详细:顿咳一症,从小腹下逆上而咳,连咳数十声,少住又作,甚则咳发作呕,牵掣两胁,涕泪皆出,连月不愈。


    这种病症看起来很像普通感冒,但是对于婴儿和儿童极其可怕,甚至是致命的。幸运的是,以崔芜的判断,在场大多数孩子还处于初咳期,症状不算严重,只要服药调理,有很大几率能治好。


    不幸的是,他们父母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只以为是邪祟纠缠所致,非但没及时延医用药,还将他们带来人多之地,唯恐不能交叉感染似的。


    偏偏凤翔是大城,在场的孩童没有上百也有数十,这么多“病源”聚集在一起,其中还不乏发展到痉咳期的重症。


    崔芜只要稍微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


    因为在场百姓显然是神母拥趸,笃信神明护体驱邪辟疫,她此时指出是百日咳,无异于砸了神母招牌,更会成为众矢之的。


    崔芜知道被狂热信徒群起围攻是什么下场,一点也不想亲身尝试。


    因此,哪怕手指掐在掌心里,险些抠出血来,她也管住自己的嘴,一个字也未曾多说。


    这时,人群发出骚动,原是被簇拥中央的神母念完了经,走下神坛,开始为百姓分发“灵药”。当然,她不必亲自动手,自有身后侍女代劳。几个侍女穿入人群,见到带孩子的大人就发一瓶香灰和成的面团,换来当爹娘的无数感激——


    “神母慈悲!”


    “有了灵药,咱们家狗儿有救了!”


    崔芜站在远处,趁着人群散开,仔细打量了神母几眼。她果然年岁不大,二十出头的模样,穿一袭白苎衫裙,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脸上亦蒙着轻纱,被香炉中腾起的烟雾簇拥,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羽化乘风的意思。


    难怪能忽悠住这么多病儿父母。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瞎了眼。当一个侍女将油纸包裹的“灵药”递到一个年轻姑娘跟前时,姑娘当着所有人的面拆开纸包,就像崔芜那样碾碎灵药,拈了一点放嘴里细品。


    然后,她对所有人大声道:“大家别被骗了,这不是什么灵药,就是那香炉里烧着的香灰!”


    百姓哗然。


    崔芜:此真勇士也!


    “勇士姑娘”的壮举还没结束,她几步窜上前,指着神母鼻子厉声质问:“你为什么骗他们?你知不知道那些孩子得了瘟疫,是会死人的!你给孩子吃香灰,他们爹娘就不会去找郎中看病,也不会买药吃药,最后只会耽搁病情!”


    “这些孩子都会死的!”


    崔芜不知那自诩慈悲的神母被人指着鼻子骂是何感想,但孩子的父母们显然有不同意见。


    “怎么可能!”


    “神母怎么可能害我们!”


    “你说神母的坏话,你才不是好人!”


    偌大的广场上再次传出骚动,只是这一回,声浪越来越大,逐渐汇成噬人洪流,朝着始作俑者当头拍下。


    崔芜很清楚即将出现的局面走向,冲身后亲随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撕下衣摆蒙住面孔,继而箭步上前,拖起那愣头青的姑娘就往外冲:“快跑!”


    百姓们没回过神,眼睁睁看着这两人跑出人群。与此同时,最中间的神母抬起手,纤纤玉指指定那两人逃脱方向:“他们是邪祟的使者,抓住他们!”


    百姓们将神母的话当成金科玉律,发一声喊,山呼海啸般冲过去。


    崔芜一拉仅剩的亲随,两人好似裹挟在滔天浪头中的漏网之鱼,悄无声息地隐去踪迹。


    ***


    崔芜于半个时辰后回到客栈。


    她生了一副外乡人面孔,担心被人盯上,故意自南而北兜了一个大圈,确认没有“尾巴”跟着,这才带着亲随回了客栈。


    再一看,救人的亲随居然早她一刻钟到了,而丁钰还没回来。


    崔芜倒不担心丁钰:“那小子精得很,出不了事。”


    又问先回来的亲随:“人呢?”


    亲随:“怕被其他人瞧见,关在房里。对外只说是随行女眷,入城时不幸过了病气,住了店才发作出来。以后吃食饮水都由咱们的人送上去,房钱算作三倍。”


    此人原是秦萧身边亲卫,特意留下护卫崔芜。如今看来,这些人不光战力过人,办事也十分谨慎周详。


    反正崔芜对他的安排十分满意,递过去一个赞许眼神,提着衣角上了楼。


    凤翔城自伪王占据后,少有商队路过,住店的就更少了。他们一到,干脆包下二楼,七间上房,丁钰和崔芜凑合挤一间,剩下的正好五人一间。


    而被亲随救回的“勇士姑娘”,眼下就关在崔芜房里。


    可能是途中试图逃跑来着,那姑娘被绑着双手,坐在床上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听到有人来,她紧张地抬起头,看清崔芜后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摆出不服倔强的表情。


    “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又扁扁嘴:“长得这么好看,可惜不干人事!”


    崔芜便知,自己女扮男装得太敷衍,至少没瞒过眼前姑娘一双慧目。


    她越发觉得有意思,拖了张胡床坐下:“你怎知那神母发的药丸有问题?你懂医术?”


    姑娘用鼻子喷了口气,大约是觉得“医术”两个字从崔芜口中说出,从医到术都侮辱了一遍。


    崔芜又问:“你是哪里人?家中还有何人?”


    她依然置之不理。


    崔芜琢磨了下,跟钻了牛角尖的丫头片子不能太委婉,于是直截了当道:“我给你两条路走:第一,我把你交给那个什么神母,看她想抓你的着急模样,应该是一份不错的投名状。”


    姑娘的眼睛瞪圆了,盯着崔芜像是要喷出火。


    然而没等她开口,崔芜下一句又道:“第二,你配合我,咱们想个法子把神母装神弄鬼的面具拆穿,让生病的孩子尽快吃药医治。”


    姑娘沉默了,片刻后问道:“你真能做到?”


    崔芜微微一笑——


    第47章


    崔芜看得出来, 这姑娘衣衫简朴,心思单纯,肩头还背了个竹编的篮筐, 十有八九是出身乡野的农家女儿,只不知是家中渊源还是得了旁的际遇, 学过医术,谈吐也较寻常村姑有见地有章法。


    事实也的确如此。姑娘直承姓康,名春娘, 祖上曾是前朝御医, 只因卷入后宫争斗,家族成了替罪羊,这才全族没落,被迫远迁至凤翔城外的小山村避祸。


    但毕竟是御医之家,再没落,底蕴摆在那儿, 到底是寻常农家比不了的。此时的男女之分还没后世那么离谱, 父亲也肯教女儿学医,是以她自小在医书中浸润长大, 论中医功底, 兴许比崔芜还扎实。


    崔芜:巧了,这不是现成的军医送上门?


    她如今独掌一州,庶务繁忙,虽每日坚持抽时间练习开刀和缝合手法,却也知道非长久之计。


    迟早有一天,她必须在“精研医术”与“专心治地”之间做出选择,而哪个更重要,简直不言而喻。


    因此, 崔芜非常需要在这一天到来前,为自己寻好替代者,起码下回再有战事,不必她这个一州主君亲自下场做腹腔缝合手术。


    康姑娘可不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自己被当成了薅羊毛的冤大头,兀自眼巴巴地盯着崔芜:“你真有法子拆穿那个鬼神母?


    崔芜:“你跟她有过节?”


    康春娘面露不忿:“那些孩子本就得了顿咳,幸好还是轻症,若能吃药调理,多半是可以治好的。可她,那个鬼神婆,将凤翔城里的郎中都赶了出去,凡有病患就发所谓的灵丹,这么耽搁下去,孩子的病怎么好得了?若是拖成重症,说不得有性命之忧!”


    顿咳,是古人对“百日咳”的另一种称法。


    崔芜观她神色,情急之状不似作伪,遂猜测这位姑娘当真是心地纯良,满脑子都是患儿病情恶化该当如何,完全没考虑过自己处境。


    她无心与对方说明,安抚几句便下了楼。再一看,丁钰也回来了,问掌柜的要了一碟蒸饼与一碟腌菜,正就着热茶自顾自吃喝。


    崔芜也不跟他客气,直接捞起蒸饼往嘴里一塞,又去抢他茶碗:“吃得倒挺香,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丁钰哀怨地瞪了她一眼,大约是觉得这姑娘光让马儿跑,不给马儿吃饱草,忒不厚道。


    但他出去逛了一圈,也知道如今的凤翔城是什么鬼德行,未曾与崔芜争执,只一抹嘴:“寻着了。”


    崔芜扬眉,示意他说详细些。


    “确实是济阳丁家的人,只是与我那一房血脉远了些,快出五服了。”


    光听语言描述很难对这些人产生直观认知,崔芜考虑再三,决定亲自见他们一面。


    当然,不是以“歧王郡主”这个敏感的身份。


    血脉实在是乱世中一种可信又有力的凭证,因为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荣辱与共祸福相连,只要不是各为其主的极端情况,哪怕内里斗得再狠,出门在外,依然得相互扶持提供方便。


    与神母搅和在一起的丁家人乃是丁家五房的四叔,比丁钰父亲小了两岁,言谈行事极为老成。


    听闻丁钰相邀,他立刻赶来客栈相见,像一个爱护子侄的长辈那般,捏着丁钰肩头拍了又拍。


    “听闻铁勒军攻破汴梁,老太爷担心得很。算算时日,你和三郎自江南北归,差不多正好是那时候,”丁四叔唏嘘不已,“既然脱险了,怎地不回丁家?就算你有事脱不开身,也该遣小厮报个平安。”


    他又环顾四周:“对了,三郎呢?没与你一起?”


    丁钰舔了舔嘴角,犹豫着该怎么把“他死了”的意思用更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但他显然小看了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商人的精明,只是两息迟疑,已经足够丁四叔反应过来。


    “可惜,”他摇头感慨,眼底有了几分情真的惋惜,“三郎是小辈中天分最高的,老爷子手把手教了这么些年……可惜啊!”


    乱世人命如草芥,嫡亲子侄的亡故,也不过换回当长辈的一句“可惜”。


    “侍女”就在这时端上热茶。当然,丁钰此行连赶车的马匹都是公的,所谓的侍女自然是唯一的女子——崔芜假扮。低头奉茶的一瞬,她明显感觉到丁四叔的视线从自己脸上转过,但他到底比王重珂有城府得多,很快转了开。


    “六郎出现于此,想来不是赶巧?”他拈着胡须道,“跟自家长辈,不必拘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只管说。”


    丁钰不着痕迹地看向崔芜,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剧本往下演。


    “既然来了这凤翔城,当然要拜会最大的山头,”他把崔芜拉到身边,托起她的下巴让丁四叔瞧仔细,“听说四叔跟王府打过交道?你瞧着,这么个货色,可能让王府那位满意?”


    之所以不直说目的是有缘故的,盖因济阳丁氏乃当世豪贾,偏偏市场就那么大,每房分到手的只得馅饼似的一小块。


    丁钰的地盘原在江南,却阴差阳错跑来关中,而这恰是丁四叔负责的。若是上来就明说抢生意,哪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也得提防自家人使绊子。


    但献美就没这个顾虑了,不管美人是谁寻来的,人情都算在济阳丁家头上。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丁钰本以为丁四叔不帮忙引见,也多半不会拒绝这个主意。却不想眼前的中年人眉头耸动一会儿,叹了口气。


    “四叔跟你说句实在话,咱家在关中奔走多年,确有几分薄面,”他说,“若你早两个月入城,四叔定要替你引见,可现在……”


    他微微苦笑:“不见也罢。”


    丁钰好奇又诧异:“这是为何?”


    丁四叔略带疑虑地瞧了崔芜一眼,丁钰会意,故意搂住崔芜肩头,往身边一带:“四叔放心,这丫头是小侄救回来的,对我忠心得很——否则我也不敢送她进王府。”


    丁四叔想了想,又左右探看一番,压低声道:“这话我也就跟咱们自家人说,歧王这两个月,身子怕是不大好。”


    丁钰讶异地睁大眼。


    “如今府里当家说话的已然不是这位,你现在弄个美人送进去,嘿嘿,只怕是马屁拍在马脚上。”


    丁钰眼珠滴溜转动:“这话怎么说?当家的那位,莫不是个和尚?”


    丁四叔:“和尚不至于,是个女人。”


    丁钰作恍然大悟状:“难不成,是百姓口中传上天的华岳神母?”


    丁四叔一拍大腿:“可不就是她!”


    他神色虽郑重,嘴角却透着暧昧的笑。丁钰如何瞧不出,也随着压低声:“四叔,你跟咱说句实话,那神母到底是何来历?一个装神弄鬼的,怎就做起了歧王的主?”


    丁四叔作势去捂他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那是仙人转世,神通广大,要是被人听到,可是会杀头的。”


    顿了片刻,自己却也道:“能有什么来历?不过是底下人孝敬歧王,见她长得好,就把人送了来。谁知这女人神得很,先得了歧王宠爱,又自称神仙下凡、普渡众生,见歧王身有王气,特意寻了他点化……唉,一来二去,歧王对她信得不行,当初身体康健,王府里的事已有三分是这女人做主,何况现在不行了呢。”


    丁钰听明白了,敢情这二位一个会忽悠,一个需要人替他忽悠百姓,能不如胶似漆一拍即合吗?


    他借低头喝茶之机,再次与崔芜对过眼神:“听着倒是有些本事,四叔,可否为我引荐这位神母?”


    丁四叔狐疑:“你见他做甚?”


    丁钰大言不惭:“人家是女的,当然看不上我送去的美人。可你侄儿我也是相貌堂堂,玉树临风,让我与她见上一面,说不定就登堂入室蜜里调油了呢?”


    崔芜嘴角触电似地抽个不停,只听“噗”一声,却是丁四叔被这侄儿的厥词惊着,生生呛了口水。


    ***


    丁四叔没信丁钰的话,只说要考虑一二,便告辞离去。


    丁钰也没指望他立刻做决定,将人送走后,小心掩上房门。


    “如何?”他看向崔芜,“你观察我四叔这么久,瞧出什么名堂了吗?”


    崔芜:“从我进屋后,他少说瞧了我五六眼。”


    丁钰心说:废话,就你那张脸,哪个男人能忍住不瞧?


    “前两眼跟寻常男人一样,都是见色起意。但是从第三眼开始,意味不一样了,”崔芜说,“他打量我时的神色很认真,仿佛看出了什么。”


    丁钰惊疑:“不至于吧?这都看得出来,他才是真神吧?”


    “他是不是真神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方才的话,”崔芜说,“他说那女人的来历,是底下人孝敬来的,你可觉得耳熟?”


    丁钰回想片刻,脸色不对劲了:“驻守汧源的徐知源说,他曾救下一个女人送给歧王,难不成是她?”


    崔芜摸着下巴:“是不是的,咱们在外头瞎猜也没用,总得离近了才好探听底细。”


    丁钰从她话音里嗅出异常熟悉的意味,狐疑又警惕地盯着她:“你、你想做什么?”


    崔芜对他极温柔地笑了笑。


    光阴过得极快,转眼就是一个昼夜更替。翌日晌午,神母照旧在空地上开坛祈福,身边侍女照样给围观百姓分发药材,忽听一声极尖锐的女子呼号打破喃喃的念经声——


    “救命啊!别过来,你们别过来!我不回去!”


    被惊动的百姓不满抬头,只见一个衣着褴褛的女子闯进人群,三下五除二扑到近前。神母身边自有侍卫和侍女上前阻拦,她却不肯让开,反而抓着那侍女的衣袖哀哀恳求。“神母慈悲,求您救命!”


    与此同时,追赶她的“打手”也到了近前。此二人生得虎背熊腰,面相凶恶,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


    身量高的那个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大步上前,揪住女人头发就把她往回拖:“臭婊子,还敢跑!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腿!”


    女子手脚并用拼命挣扎,却怎样都抵不过壮汉气力。挣扎过程中,衣袖撩起,露出手腕上两道极为明显的红痕,看着像是绳索捆绑所致。小臂上更有一道道的青紫淤痕,分明受过残酷虐打。


    围观百姓一瞧就明白了,这女子多半是被掳来的,说不得还受了虐待毒打,又见她生得娇弱,指指点点间带上几分怜悯意味。


    ——当然,如果他们知道红痕是牛皮沙袋磨出的,青紫淤痕是崔芜自己在桌角上磕的,一定不会再怜惜这女人。


    但这些都是极淳朴的老百姓,虽然愚昧,虽然亦有自私自利的一面,却如何想得到世间竟有如此心机之辈?


    当下同情心占了上风,指着壮汉纷纷喝斥——


    “你们要干什么?”


    “为什么抓这小娘子?”


    “神母面前,哪轮得到你们逞凶放肆!”


    还有机灵些的,转身朝着神母拜下:“请神母发发慈悲,救救这小娘子!”


    白衣女人一开始或许并不打算理会崔芜死活,可百姓都这么说了,总归只是举手之劳,她也不介于彰显慈悲:“给我住手!”


    然而那三名男女还在纠缠,两个壮汉揪住女人衣领,就要将她拖走。


    白衣女人皱紧眉头,冲左右使了个眼色,当即有精明强干的侍卫上前,硬生生分开三人:“干什么?神母面前,也敢拉拉扯扯!”


    那两壮汉也机灵,眼看管事的人要插手,将侍卫一推,掉头就跑。


    侍卫未得命令,迟疑着未曾追上前,转身看向白衣女人:“神母?”


    白衣女人沉吟片刻,目光掠过匍匐在地哀哀哭泣的崔芜:“先带回府里。”


    于是一刻钟后,在围观百姓狂热殷切的注视下,歧王府恢弘巍峨的大门轰隆闭合,将红尘喧嚣拒之门外。


    歧王府共五进宅院,外加东西跨院与一个打理精细的花园。论华美精致,与富甲天下的江南自是没得比,但在连年战乱的北境,已是相当不错。


    做戏做全套,崔芜将一个被抢又被救的弱女子扮演得淋漓尽致,跪伏于正堂之中,对上首的白衣女人连连磕头:“多谢神母救命之恩!神母慈悲,惠及百姓,非大功德者不可为!”


    短暂的沉默后,上首传来一个清冷威严又不失柔和的女人声音:“你是什么人?家在何方?”


    崔芜定了定神,细声细气道:“妾身原是江南人士,因家贫没饭吃,自幼被卖进楚馆学艺,后又被镇海军节度使之子看重,强抢入府。”


    “妾身不堪折辱,舍命逃出,途中遇商队搭救。谁知这伙行商心怀不轨,见妾身薄有几分颜色,便动了拿我讨好北地豪强的念头,又将我强行带来关中。我假作温驯,待他们稍懈戒备,这才寻机逃出。”


    这番话说得九真一假,又用上十成演技,着实感人。


    崔芜出身江南楚馆吗?是真的,她也的确被姓孙的抢回府里强纳为妾。


    救她的商队想把她献给北地豪强吗?也是确有其事,只是被秦萧搅和了。


    至于途中遭遇乱兵、辗转西行、大闹定难军营地、阵前刺杀铁勒大将,乃至拿下陇州之地,则被她颇有技巧地略去。


    但不管怎么说,你不能说她说的是假话。


    正因为说的是真话,才格外禁得起推敲试探。白衣女人连问几处细节,她都答得滴水不漏。


    白衣女人寻不出破绽,只得温言抚慰道:“你能逃到凤翔,实属不易。我给你些盘缠,你自去过日子吧。”


    崔芜精神一振,膝行上前,拿出十二分的演技,抱着女人大腿哭道:“如今这世道战乱频出,况且那些家丁定在府外等着拿我,我若现在离去,哪还有命在?”


    “求神母慈悲,看在妾身命苦的份上,且容我在府里做些杂活度日吧。”


    第48章


    崔芜很懂得示弱于彼的道理, 但一味示弱只会让人觉得厌烦,因此也需要适当亮一亮肌肉。


    “妾身曾在楚馆中学过琴棋书画,略识得几个字。此外, 烧水做饭之类的粗活也能干。实在不行,妾身、妾身还学过女红, 能为神母做几身衣裳,只求神母赏我一口饭吃。”


    白衣女人看着哀求不已的崔芜,蒙着面纱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耐。她刚要说话, 一旁侍女忽然弯腰低声道:“‘那一位’最近闹腾得厉害, 身边侍女被逐走好些,不如让她去服侍?”


    崔芜听得分明,脑筋立时转开了:那一位?莫非是伪王?


    白衣女人沉吟片刻,双手扶起崔芜:“你既这般说,我也不好硬将你赶出去。这样吧,你且留在府中, 照看一位贵人饮食起居。”


    崔芜作感激神色:“多谢神母慈悲!妾身愿服侍神母, 结草衔环结草肝脑涂地。”


    白衣女人笑了笑:“你要服侍的人可不是我。”


    崔芜一愣。


    不容她细问,早有侍女将她带去换了身衣裳, 又领她到后院一处雕梁画栋的院落。崔芜忖度此处奢华, 必是住着身份极为显赫的女眷,若不是那伪王的姬妾,十有八九是世子郡主一类的人物。


    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宅院四面立满兵丁,不像守卫,倒似是严防里头的人逃出。侍女领路到这里就再不肯往里走,崔芜硬着头皮自己进去,刚到门口, 就听屋里传出摔杯摔碗的动静:“我说了我不想吃,滚出去!”


    接着是一阵收拾碎瓷片的动静,一个贴身丫鬟模样的女子捧着托盘出来,临出门时正好跟崔芜打了个照面。


    崔芜看清她脸上红肿,像是被谁抽了一耳光,不由愣住。


    没等细问,大丫鬟已经捂脸跑远了。


    崔芜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屋,绕过当地一扇镂空木雕屏风,撩开迤逦垂地的珠帘,就见宽大的罗汉床上趴着个少女,瞧着比崔芜还小一两岁,穿着丝绸寝衣,人也未曾梳妆,保养极好的长发垂落后背,像是一把乌缎。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地斥道:“我说滚出去!我不吃饭!”


    崔芜想了想,做戏还是要做全套,遂强忍住对熊孩子的不耐,温婉行礼:“禀郡主,奴婢今儿个第一日入府,奉神母之命照料郡主起居。”


    没人告诉崔芜她伺候的“贵人”具体是什么身份,但这个年纪,这种一眼瞧见就让人想抽她的脾气,不像姬妾,十有八九是歧王的女儿。


    事实证明,她又猜对了。


    但这并不能帮助崔芜更好地完成工作,一个颐指气使的熊孩子发脾气时被人没眼力见地打断,会有什么反应?


    她连头都懒得抬一下,随手抓起一只茶盏,朝着讨厌的“噪声”方向恶狠狠丢出。


    “——滚开!”


    崔芜本可以闪身避开,但她思考了下,没有躲。于是茶盏撞中她额角,力道虽不算大,却还是无可避免地留下淤青。


    崔芜学着前头侍女的模样,拿袖子掩住脸,“嘤嘤嘤”地遁了。


    同为伺候人的下仆,没什么比被难缠的主子打一顿更能拉近距离的。在崔芜亮出额角伤痕后,很容易博得“同类”的怜悯与物伤其类,再相互吐槽一番身世,或是八卦主子的私隐,一来二去,距离就这么拉近了。


    与此同时,崔芜也收集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不出所料,她伺候的那位小主子确实是歧王……更正,伪歧王的女儿,鉴于伪王身份得到了晋帝认可,她也算是板上钉钉的郡主娘娘。


    那么一地郡主,为何被当成犯人一样软禁院中?


    答案很简单,她生母是歧王正妃,如今已经失势,现下府中,乃至整个凤翔城说话算话的,是那位自称华岳神母转世的侧妃娘娘。


    下人们说不上来她的闺名,只知道姓阮,都称她为阮侧妃。她于一年前入府,因着年轻美貌又善于逢迎,不过短短数月便深得伪王宠爱,连正室王妃都被压过一头。


    但她真正得到伪王看重,乃至掌握府中权柄,还是去年年尾的祭典上。


    “去年年成不好,先是大旱,后来又闹蝗灾。为了安抚民心,王爷就在小年那天焚香祈福,以祭上苍。”


    “当时青铜鼎里烧着火,侧妃娘娘将写了祭文的纸丢进去,你猜怎么着?她伸手一指,那青铜鼎里居然开出火红的莲花!”


    “这可不是神迹!在场百姓都瞧见了,当时就跪倒一片,口呼神仙下凡!侧妃娘娘趁机昭告天下,自己是神母转世,因着王爷是天命真龙,特意化身凡人前来辅佐。也唯有王爷,能结束纷战乱世,还百姓一个安稳世道。”


    崔芜听得眼角直抽,敢情普天下的神棍忽悠人,用的都是同一种套路。


    她随着下仆的话感慨几句:“那倒真是神人下凡。只我不懂,这般大功德之人,合该受人人敬仰,怎地咱们郡主这般牛心左性,毫无敬意?”


    下仆无奈:“还不是亲事闹的?”


    崔芜诧异。


    “咱们王爷宠信阮侧妃,凡事都要命她扶乩问卦,那一日侧妃扶乩,算出郡主唯有嫁与一韦姓军官,方能逢凶化吉,更有助于咱们王爷大业。”


    “侧妃还说,此人左肩有一道弯月形伤疤。王爷听了,立刻把武定军中的部将挨个搜寻过,终于找出这个肩上带伤的韦姓军官,要为他与郡主赐婚。谁知郡主死活不肯,为了拒婚,饭都不吃了。”


    “咱们王爷膝下单薄,就这么一个女儿,能不心疼吗?见郡主不愿,也有些犹豫。可没多久,王爷就生了一场大病,请了好些郎中都看不好,还是侧妃亲自为王爷祈福施法,才好转了些。”


    “这事过去,王爷就把城里的郎中都赶了出去,又说之所以得病,是因为郡主不肯成婚,冲了王爷的福气。一怒之下,将郡主软禁院中,又重新定了婚期,还说郡主哪怕是绝食饿死了,也得将她的尸体送去韦家。”


    崔芜:“……”


    封建迷信害人不浅啊。


    她有些好奇:“郡主为何不肯?是那韦姓军官不够温柔体贴,还是相貌不够威武俊俏?”


    按说私下议论主子八卦不是下仆应为之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郡主是正室王妃所出,一向与侧妃不合。如今侧妃得势,又受封神母,郡主失宠已是板上钉钉。


    说白了,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有什么好怕的?真正可怕的,是她身后手握生杀大权的歧王。


    连当爹的都不待见闺女,谁又把她当回事?


    “你是伺候郡主的……唉,也是运气不好,这话说与你听,心里好有个数,”下仆压低声道,“倒不是那姓韦的校尉有何不好,而是郡主心里有人了。”


    崔芜配合地露出惊异神色。


    “既是郡主有了心上人,为何不与王爷明言?”她不解,“王爷疼爱郡主,赐婚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下仆叹气:“可郡主的心上人,是个有妇之夫。”


    崔芜“啊呀”了一声。


    “这人姓王,族中排行第三,出身可了不得,祖上据说能追溯到琅琊王氏,”下仆说,“虽说如今没落了,但咱们凤翔人提到这位王郎君,都省去了排行,只称呼一声‘王郎’。原因无他,生得太好了,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说到这儿,他话音顿住,运足目力打量了崔芜几眼:“倒是与小娘子你不分上下。”


    崔芜“呵呵”。


    “两年前上元夜,郡主赏灯时见着了,一见倾心,死活要嫁。可是一打听,人家已有妻室,且恩情深厚,断不肯和离。郡主又身份尊贵,总不能委身做妾吧?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


    崔芜心说:这要搁在一百多年前,那都不是事。前朝女帝一封诏书颁下,有妇之夫又怎样?直接将元配赐死,谁又敢多说什么?


    由此可见,歧王再威风,终究是“王”不是“皇”,掌控力有限,轻易得罪不起当地大族。


    “然后呢?”她问,“以郡主这般脾气,恐怕不会轻易放手?”


    “可不是!”下仆道,“郡主得知王爷不肯,当晚就服了毒。”


    崔芜:啥玩意儿?


    王府里哪来的毒物?


    “说是砒霜,厨房毒耗子用的,幸好分量不多,这才救了回来,”下仆说,“为了这事,王爷气得很,将郡主院里贴身的侍婢杖毙两个,其余都逐出府外,又换了一批新的。”


    崔芜沉下脸色。


    任性娇蛮还能说是熊孩子脾气,追求真爱也算人之常情,可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甚至拖累了无辜性命,这可不是一个“熊”字能敷衍过去的。


    “然后如何?”


    “还能如何,事情闹得这般大,王家怎可能听不见风声?王郎君唯恐被逼休妻,简单收拾了行囊,带着夫人连夜逃去河东,整整两年未回。”


    下仆唏嘘:“可怜王郎君,被逼着远走他乡。不过这样也好,咱们郡主寻不见人,这两年倒是消停了不少。”


    “只是与韦家的婚事一出,郡主又要闹了。你们这些贴身服侍的,可得看好了人,千万莫像当初那两个,成了枉死鬼!”


    ***


    过来人的劝告是有道理的,崔芜自认也算谨慎,却还是低估了小郡主瞎闹腾的本事。


    这一晚,论理该由郡主的贴身丫鬟值夜——崔芜初来乍到,如此近身的差事,还轮不到她。


    哪知睡到半夜,忽听正屋传来惶急的呼叫声,紧接着满屋子的灯烛点了起来,无数人进进出出,不知出了什么要紧事。


    崔芜一个激灵,翻身爬起,箭步冲到正屋,正好听到侍女带着哭腔的嚎叫:“不好了,郡主悬梁了!”


    崔芜:“……”


    这小崽子还真能折腾!


    她此番潜入府邸本是为了打探神母底细,谁知这姓阮的女人不是省油的灯,随手一指,将她调来看孩子。


    崔芜本就心气不顺,偏又遇上熊孩子闹事,四下里的火气立刻涌上头顶,忙默念几遍“人在屋檐下”,这才强压下去。


    她未曾如旁的侍女一般围在周围嘘寒问暖,只冷冷站在一旁,忽听院外骚动连连,火光潮水般涌进院子。


    歧王到了。


    这下麻烦了。


    崔芜不在乎小崽子死活,可日间下仆的话不能不让她担心,小崽子闹出这么大动静,是否会牵累她院中婢女?


    分神之下,倒忘了眼前伪王是她名义上的杀父仇人,也没顾上仔细打量对方相貌。


    伪王身边站着阮侧妃,两人都只匆匆披了件外袍,可见是大半夜惊醒,闻讯赶来的。伪王前脚进了院门,后脚就发作起来:“这院子里的奴才呢?都给本王滚出来!”


    服侍的下仆婢女噤若寒蝉,齐刷刷地跪了满院。


    崔芜心知躲不过这一遭,只得从藏身处走出,在最后排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跪下。


    “总有一天,”她勉强按捺着想,“得把这些跪下的膝盖都收回来!”


    伪王暂时没功夫理会他们,快步进了屋,不多会儿,隔窗传出他训斥女儿的声音:“闹了两次还不够,又来!你还有完没完!”


    他调门虽高,声音却透着中气不足,确实是大病未愈的征兆。


    然而青春期少女被亲爹软禁数日,正是委屈的时候,哪想得到这些?


    当面锣对面鼓地怼回去:“让我死!既嫁不了王郎,不如让我早早投胎,免受这些零碎折磨!”


    伪王越发恼怒:“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成何体统。”


    崔芜仗着跪在角落,成排的身影挡住了她,一时半会儿没人留心,大胆回过头去。


    隔着门缝,能看出伪王四十出头的年岁,若是好生保养,也称得上年富力强。只是被之前一场大病耗干了元气,他脸色苍白、神情倦怠不说,两鬓也显出几缕白丝,瞧着倒像是五十来许人,且说不了两句话就摁着胸口连连咳嗽。


    崔芜越看越狐疑,有心验证猜测,奈何寻不着机会。


    郡主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自小被仆婢簇拥着长大,印像中人人都要捧着自己,除了父母,就没将谁放在眼里过。


    眼看宠爱她多年的父亲动怒,她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冷不防瞧见伪王身后的阮侧妃,一腔憋闷的怒火立时寻到了发泄对象。


    “都是你!”她挣扎着从榻上爬起,不顾喉咙有伤,吐字艰难,指着阮侧妃怒骂,“若不是你向父王进谗言,父王怎会非逼着我嫁那姓韦的不可!”


    “我不想看到你!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


    阮侧妃立于歧王身后,这也是崔芜第一次看清她面纱后的模样。只见她二十上下的年岁,鹅蛋脸、柳叶眉,容貌称得上端正姣好,抿嘴垂眸时,更有一股普渡众生的慈悲气度。


    难怪从伪王到凤翔百姓都信了她“神母转世”的说法。


    即便小郡主怒气汹汹,她也不恼,反而温言转圜:“郡主年幼,想是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王爷不必恼怒,待妾身劝劝她就好了。”


    小郡主愈发气恨:“谁要听你妖言惑众!说了让你滚出去,听不懂吗!”


    两厢对比,懂事的越发懂事,刁蛮的更加刁蛮,看在眼里,谁心里没有一本明白账?


    歧王恼怒至极,抓起茶碗摔在地上:“给本王住口!”


    “砰”一声碎瓷飞溅,有两粒居然擦过小郡主鬓颊,在娇嫩肌肤上划出血痕。


    小郡主自打出娘胎后,就没被父亲如此责骂过,打了个哆嗦,终于不敢吭声了。


    歧王却觉得眼前阵阵眩晕,脑子里也有些发涨,熟悉的疲惫感涌上心头,再无力气发作。


    他奇迹般地冷静下来,用中气不足却异常冰冷的语气吩咐道:“这院里的奴才不懂事,连郡主都服侍不好,拖出去杖毙,再换一批新的。”


    崔芜:“……”


    我操你大爷的!


    第49章


    崔芜设想过许多种在伪王府遇险的可能, 唯独没想过会是这么荒唐而啼笑皆非的情形。


    “是我蠢了,”她想,“于这些上位者而言, 人命可不是跟猪狗一样,由着他们想打就打, 想杀就杀?”


    她将脑筋转得飞快,试图从眼前的死局中找寻出一条生路,甚至做好了实在不行就自曝的打算——当阶下囚总比糊里糊涂被打杀了强。


    就在这时, 忽听阮侧妃道:“且慢!”


    上前拖人的兵丁停下举动, 显然这位侧妃的影响力不在歧王之下。而她本人则巧笑嫣然地回过头,扶住歧王手臂:“王爷莫要动怒,依妾身看,郡主乃是纯孝之人,怎会为一个男人忤逆君父?更无可能冲撞王爷福泽,害王爷缠绵病榻。”


    歧王想起不久前差点害他没命的重病, 脸色越发阴沉。


    “妾身曾见过类似的例子, 原本纯孝良善之人,一朝间性情大变, 非但忤逆亲长, 更狠毒残忍,以虐杀身边人为乐趣,”阮侧妃缓缓道,“家人以为其得了失心疯,殊不知,是被邪祟附身。”


    歧王疑惑:“邪祟?”


    “不错,”阮侧妃煞有介事地点头,“当时, 是妾身亲自做的法,在场之人也亲眼看到一缕黑烟从那人口中逃走。自此之后,病者神思清明,再没行过匪夷所思之事。”


    歧王垂眸沉吟。


    崔芜心说:这也行?好歹是一方豪强,没这么容易被忽悠到吧?


    然后,就见歧王抬头道:“依你之见,郡主为邪祟缠身,该如何是好?”


    崔芜睁圆眼:不是吧?这就信了?真信了!


    她对古人对于鬼神的敬畏程度有了全新的了解。


    阮侧妃嫣然一笑:“眼下夜色已深,风沉露凉,王爷大病初愈,不如先回屋休息。至于郡主,自有妾身看顾,保准不出三日,定能驱走邪祟,还您一个纯孝清醒的女儿。”


    崔芜琢磨了下,歧王的怒火与其说来自女儿不肯听话嫁人,不如说是来自女儿忤逆亲长。更有甚者,亲爹都病成这样,且是为她拒婚冲撞之故所致,她非但不知悔改,还心心念念惦记个有妇之夫,实在是不孝至极。


    但阮侧妃的说法给了歧王一个台阶下:郡主不是不孝,只是被邪祟迷了心智,只要重复清明,还是歧王乖巧孝顺的好女儿。


    这可比郡主为了个男人不要亲爹容易接受多了。


    “那就交与你了,”歧王拍了拍阮侧妃手背,又冷冷睨了郡主一眼,“定要驱走邪祟,重复吾儿清明。”


    阮侧妃行了个道家的稽首礼:“妾身明白。”


    歧王确实身子不适,叮嘱了两句就咳嗽着离去。他前脚走,阮侧妃后脚沉下脸色:“关门!”


    崔芜再一次见识到阮侧妃的掌控力,她一句话,留守的兵丁立刻退出院外,从外关上院门,将场地留给神母发挥。


    阮侧妃回眸,掠过郡主的眼风简直比刀子还冷:“堵上她的嘴,拖去偏殿!”


    跟着她的心腹下仆与侍女上前,果然用破布塞住郡主的嘴。郡主情知不妙,拼命挣扎,几次吐出布团厉声质问:“你想干什么?父王若知道你这么对我,定不会放过你!”


    然而她养尊处优多年,又刚闹了一回自缢,身子正虚着,如何是强壮下仆的对手?很快被制住手脚,口中重新塞入布条,就这么披头散发地拖去了偏殿。


    她连哭带闹,动静不小。穿过庭院时,有几个忠心些的婢女面露犹豫,迟疑着要不要上前阻拦。


    阮侧妃看穿他们的心思,冷冷道:“方才王爷要将你们拖出去杖毙,她可没为你们说过半句话。想做忠仆是好事,可先问问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心里甘不甘愿?”


    几个下仆和婢女相互看着,大约是想起前头侍婢的下场,不吭声了。


    阮侧妃转身跟进偏殿,即将迈步走上台阶时,一旁伸来一只手:“夜凉露重,娘娘小心脚滑。”


    阮侧妃瞥了她一眼,觉出几分眼熟:“你不是昨日里的……”


    崔芜低眉顺眼:“蒙娘娘相救两回,大恩大德铭感于心。还请娘娘容奴婢尽尽心意。”


    阮侧妃没太往心里去。自成为神母后,她“普渡”过许多人,也接受过无数人的感恩戴德,早已习惯了。


    真是奇怪啊,明明是人,却像羊羔,只要喂他们吃一点点的草料,就会闷头跟在身后,哪怕走进深渊也毫不犹豫。


    她没说什么,默许崔芜扶着自己进了偏殿。


    女婢和下仆早将小郡主摁在胡床上,小郡主挣了几回,终于吐掉口中布条:“你这个贱妇……”


    “啪”一声脆响,她娇嫩的面颊上着了一巴掌,浮起青紫指印。


    小郡主难以置信:“你、你敢打我?”


    又是“啪”一下,阮侧妃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这个问题的不屑。


    她下手毫不留情,一口气抽了十来下,直抽到小郡主发丝蓬乱,双颊高高肿起,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小郡主彻底懵了,哭都哭不出来:“你、你……”


    学过物理的都知道,打人会有反作用力,十几记耳光下来,阮侧妃的玉掌不比小郡主的脸强多少。她活动了下同样肿胀的手,冷冷道:“郡主为邪祟纠缠,行动无法自控,将她绑在柱子上,用棉被裹好,免得再有服毒自缢的妄诞之举。”


    “再有,邪祟法力高强,每隔两个时辰给郡主喂一碗公鸡血,直到郡主恢复清明,愿意出嫁为止。”


    崔芜:够狠!


    因为那十几个巴掌,所有人认清了一个事实,如今的王府是侧妃当家,正室王妃也好,王妃的儿女也罢,只能低头讨生活。


    于是侧妃的吩咐成了所有人考量行事的第一顺位,尤其在歧王要将下仆杖毙,身为主子的小郡主一言不发,反而是与小郡主不对付的阮侧妃开口救下所有人性命之后。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这世上从来没有理所当然的忠心。


    十几个巴掌和摁头灌下的公鸡血也让小郡主认清了现实。被逼喝第一碗血时,她还连呕带吐,叫嚷着要将这些仆婢拖出去打杀了。可是当第二碗、第三碗灌下,她没了叫骂的力气,险些连黄疸水都呕出来。


    崔芜冷眼瞧着,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她对熊孩子从来没好感,对草菅人命的熊孩子更不会滥发圣母心。


    只是在折腾了一宿,快到天亮时,她端了杯热茶,对奉命“看顾”小郡主的女婢谦卑道:“眼瞅着快天亮了,姐姐且歇歇,我来替您吧。”


    婢女见过她对着阮侧妃感恩戴德的样子,没有任何戒心,也的确是累了,将人交给她盯着,自顾自地回了耳房歇息。


    崔芜转身拍上房门,十分谨慎地等了一刻钟,确认院外静悄悄的,该睡的都睡了,没人偷听壁角,这才上前端详了下小郡主的面孔:“想喝吗?”


    小郡主被捆半夜又吐了几回,早没了力气。可她当惯了人上人,纵使面颊浮肿神情萎靡,仍要摆出主子做派。


    她瞪着崔芜,被堵着的嘴里发出“唔唔”的闷哼声。


    崔芜取出堵嘴布条,就听她有气无力地怒道:“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等、等父王消气了,我非让他处置了你们不可!”


    她说话的声量比伪王还虚弱,十分不具有威慑力,乍一听像是小女孩闹脾气。


    可谁家孩子闹脾气会连累满院子的无辜下人?


    崔芜极温柔地笑了笑,言辞却很犀利:“有阮侧妃在王爷身边,怎么郡主以为,他还稀罕你这个女儿?”


    小郡主大怒:“你大胆!”


    话没说完,崔芜眼疾手快地塞回布条,堵住她后面的话:“郡主可要想清楚了,现在到天亮只有不到一个时辰,届时,自有人过来与奴婢换班。再说口渴,可没人搭理你。”


    她料定小郡主禁不起诱惑,盖因她吐了半晚上,电解质损失太多,已经有轻微的脱水症状。


    果不其然,小郡主气恼归气恼,到底没吃过这种连渴带饿的苦头,含气忍辱地,还是点了头。


    崔芜重新取出布条,又给她喂了点冷茶。小郡主皱眉,想起自身处境,到底忍住了。


    “你去,”她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告诉父王那女人都做了些什么,我定要父王好好惩治她。”


    崔芜:“你那双耳朵长来喘气用的吗?”


    小郡主被怼懵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王爷精力不济,这府中上下已是侧妃娘娘的一言堂,郡主不会以为,王爷会为了你对侧妃娘娘如何吧?”


    崔芜冷笑:“若是从前,你还是王爷最宠爱的女儿,他自然是心疼你。可如今,你绝食胡闹在先,拒婚忤逆在后,又有冲撞福气一说,王爷已将自己大病一场的根由归结在你身上。”


    “你猜,面对一个忤逆不孝又冲撞了自己的女儿,王爷会怎样?”


    “若你死在这里,他当真会刨根究底?”


    小郡主愤怒地瞪着她,因为软禁数日,面容憔悴,颧骨深深凹陷,显得双眼大而失神,有几分可怜相。


    崔芜却不为所动:“王爷的话你听见了,就是你死了,他也要将你的尸首送去韦家。”


    “你觉得,他亲口说的话,会做不到吗?”


    伪王的话,小郡主确实听见了,此时回想起来如遭雷击,眼底含起大颗大颗的泪珠。


    “我、我不信,”她茫然摇头,无助至极,“父王、父王不会这么对我的!”


    崔芜俯身看着她:“郡主当真不想嫁那姓韦的校尉?”


    小郡主用力摇头,咬牙切齿:“什么校尉?不过是父王听了那姓阮的女人谗言,信他与自己命格相合,胡乱封的。一个军汉,今年都二十六了,说不定又老又丑,嫁过去能有什么好?”


    崔芜:“……”


    搁在现代,二十六岁正是当龄的好年华,可是往前退一千年,就被归入“老”的范畴。


    等等,照这么说,秦萧看上去也就二十二三上下,岂不是离“老”没几年了?


    崔芜也不知自己怎会在这个当口想起秦某人,怔了片刻才言归正传:“你母亲到底是正室王妃,你不愿嫁,她是何反应?一句话都不说吗?”


    小郡主越听她说话的语气越别扭,盖因无论伪王还是王妃,被崔芜那张嘴提及时都轻描淡写,殊无敬意。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虑及这个“奴婢”是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又把训斥的话咽回去。


    “父王、父王听信那姓阮的女人鬼话,以为母妃和他命格犯冲,打从去年尾祭后就把她禁足院中。我、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她了。”


    说起自己饱受冷落的亲娘,小郡主越发委屈,声音也带上哽咽:“我母妃若是知道,那姓阮的女人这般磋磨我,拼着寻死觅活也不会让她得逞!”


    崔芜心念电转,有了主意。


    “好,”她说,“你不想嫁,我帮你。”


    ***


    小郡主未必相信崔芜,她是生面孔,言谈间又殊无对伪王的敬意,若搁在平时,早命人将崔芜拖下去,好好立立规矩。


    可眼下,除了这不明来路、不知用意的女人,她身边实在无人可用。


    只能说,崔芜运气好,赶上了王府新旧势力交替的混乱期:伪王虽病重,余威犹在,并未完全失去对王府的掌控力;阮侧妃新宠上位,又有“神母”光环加持,拥趸不少,可惜根基尚浅,脚跟不稳。


    而正室王妃虽已失宠,到底在府中经营多年,总有那么几个心腹未曾改弦易辙。


    如此一个五方杂处的局面,很难不导出派系错综、人事混乱的局面。


    鹬蚌相争,最后得利的会是谁?


    可想而知。


    经过铁勒驻地和定难军营的磨练,崔芜化妆侦察的本事一日千里,没费太大力气就伪装成送饭的侍女,成功混进王妃所在的院落。


    谁也不知有这样一个人秘密潜入王妃的院落,更没人知道她与王妃详谈了什么。


    反正当晚,在客栈里苦等两日两夜,急得只差上锅蒸的丁钰,总算接到丁家人传来的消息。


    是的,崔芜敢只身入歧王府,除了笃定自己的演技……划掉,侦察技术过硬,也是因为济阳丁家在凤翔城中经营多年,多少有些根基,连歧王府都被他们渗透,神不知鬼不觉地买通了一条传递消息的渠道。


    毕竟,干行商的地位忒低,随便一方稍有势力的豪强,都能把他们当成肥羊宰。


    若不消息灵通些,如何在这乱世中安然行走?又遑论互通有无,低买高卖?


    丁钰便是想着,有丁家人帮忙看顾,就算崔芜遇上什么麻烦,也能帮衬遮掩。实在不行,将人偷偷运出,或是帮忙传个消息总是不难。


    可他实在没想到,崔芜这女人胆子大得能将天一口吞了,说好了只是潜入王府探听虚实,她反悔不算,还想学苏秦张仪,在那龙潭虎穴的王府里搅起一盘泼天巨浪。


    她真当自己这条命是铁打的不成?


    丁钰将崔芜传出的字条搓进手心,一个人在屋里踱了好几圈,终于唤来精锐亲兵——秦萧留下的那批。


    “眼下太晚,城门估计关了。明儿个天一亮,你立即出城,给城外的延昭将军送个信,”丁钰脸色凝重,“十日后,歧王……啊呸,是伪王郡主出降,届时凤翔城中必有大乱。你让延昭警醒点,伺机夺取城门。”


    亲兵追随秦萧多年,没少打奇仗硬仗,饶是如此,还是被这句天马行空的吩咐惊着了:“延昭将军所率不过五百人,那姓杨的伪王麾下却足有万余精兵,即便分驻不同城池,这凤翔城中却至少有三千人。”


    “此举……会否太冒险?”


    丁钰面无表情:“这话别对我说,跟那姓崔的女人说去。”


    第50章


    伪王姓杨, 单名一个崇字,原是先歧王麾下大将。待得先歧王病重过身,他欺李继文年幼, 干脆篡了故主之位,又向晋帝递表称臣, 得到正式册封。


    就此坐稳了歧王之位。


    但这王位是怎么来的,他清楚,底下人也心知肚明。有这么一桩先例在前, 说心里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


    对此, 伪王的举措是分化下属,拉一派打一派。


    他麾下不过万余精兵,在北境豪强中不算多,派系却是不少。原先有亲先王派和嫡系势力,等到坐稳了王位,大肆清洗李氏余孽, 原本的嫡系又再次分化。


    这就得说说伪王的儿女缘。许是缺德事干多了, 老天看不过去,他刚篡夺王位没多久, 正室所出的嫡子便得了重病不治身亡。


    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 麻烦就麻烦在,因着正室善妒,几个姬妾所出庶子都被她或明或暗地使手段除去,以致伪王膝下就这么一根独苗。


    如今独苗夭折,伪王的身体又每况日下,底下人看在眼里,难免生出异样心思。忠心些的,建议伪王认个义子, 比如王妃身在军中的侄儿就很不错,既有血缘又有名分,若是山陵崩,也能平稳过渡,不致生出大乱。


    更多的则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反正杨崇这王位就是抢来的,他若死了,谁敢说自己不能效仿一二?


    王妃当然愿意自己娘家侄儿接这个班,可伪王不甘心。他才四十出头,虽说古人平均寿命短,如他这般养尊处优的,却是比寻常农夫看着年轻。


    若此时认了外侄为义子,来日又诞下亲生孩儿,岂不是平白埋下祸端?


    所以他死活不松口,尤其在阮侧妃偷偷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时,这种情绪也达到顶峰。


    在没有其他孩子时,小郡主是他唯一的血脉,当爹的自然心疼女儿。可是得知阮侧妃怀有身孕,对方还信誓旦旦,此乃天赐机缘,必为男孩,伪王心里的火便扑腾腾地烧了上来。


    为替儿子铺路,连一路扶持过来的发妻都能软禁,牺牲一个女儿的婚事算什么?


    然而落在旁人眼里,这味道就变了。


    “如今,王爷被阮侧妃谗言所惑,大有拔除王妃羽翼,为侧妃铺路之意。王妃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爷把郡主往火坑里推。”


    崔芜前去说服王妃时,并不知道阮侧妃怀孕之事,只是凭着蛛丝马迹,大致推测出阮侧妃的意图:“先有王爷宠爱,再有神母之说,侧妃用心昭然若揭,王妃当真要坐以待毙?”


    王妃自然不齿伪王过河拆桥之举,可到底是多年夫妻,要她对丈夫下手,总有些不忍得。


    况且,她也不是完全信得过崔芜。


    崔芜看出她有保留,却不着急,反正真被逼到那份上,死无葬身之地的不是她。


    “王妃顾念旧情,原是好事,可您不忍心,自有旁人狠得下心肠,”她加了把火,“不瞒王妃,奴婢祖上曾为前朝御医,跟着家父略学过几年医术。以奴婢之见,王爷所得怕不是普通的病症,而是……中毒。”


    她借用康挽春的出身,便是要用“御医”之名自抬身份,顺便让王妃重视起来。


    王妃果然变了脸色:“你此话当真?”


    崔芜其实并不确定,“女婢”的身份太低微,不够格给伪王请脉,只能通过“望闻问”三道稍作推断。


    据她观察,伪王说话时气息虚浮,时有咳嗽、呼吸困难的迹象,还经常揉摁太阳穴,显然是头痛不止。


    她也问过服侍伪王的婢女,伪王这两个月来确实有头晕、头疼的症状,此外还失眠、多梦、胃口不佳,脾气也比以往更易暴躁。


    最要紧的是,他还上火、齿龈出血,书写、持筷时手颤哆嗦。


    结合这些迹象,崔芜基本可以判断,这是汞中毒的症状。


    但是当着王妃的面,她故意没把话说满:“奴婢未曾给王爷诊脉,只有五分把握。王妃若不信,不妨问问贴身服侍王爷的人,若见着侧妃为王爷送服丹药,那便有七成把握了。”


    古时人汞中毒,十有八九是用药不慎引起的。好比上位者舍不得人间荣华,下令术士炼药服用,殊不知那些丹药里含有大量的朱砂,也就是硫化汞。


    这玩意儿遇热后会析出水银,长年累月吃这个,想不中毒都难——不然另一个时空的明世宗为何只活了一甲子就去见先贤了?


    崔芜深谙拿捏人心之道,不把话说死,只让王妃自己做判断。如此,王妃反倒打消了疑虑,再动用经营多年的心腹一打听,得知阮侧妃确实给伪王服用过一种名为“回春丹”的丹药,原本的五分疑心登时成了深信不疑。


    “那贱人好毒的心思!”她对心腹女婢道,“竟敢给王爷下药,打量着王爷过身,就能将王府捏在手心里吗?”


    女婢劝慰:“旁人献上的妾室,怎可能如娘娘一般,对王爷忠贞不二?只可恨王爷被侧妃蛊惑,危在旦夕尚不自知,娘娘可得想想法子。”


    王妃凄然:“我对他掏心挖肺,可他是怎么待我的?一朝年老色衰,说翻脸就翻脸,竟听信那贱人的谗言,将我软禁于此。”


    “我也就罢了,秀儿可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亲手抱过疼过的!如今竟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命格之说,要把她胡乱嫁人,还将我这个当娘的蒙在鼓里。若不是那奴婢忠心,冒死前来通风报信,我、我与秀儿母女,此生怕是再无见面之日!”


    王妃动了伤心,先是含泪哽咽,继而咬牙切齿:“我自己怎样都行,可秀儿是我唯一的骨肉,断不能被他糟践了!”


    女婢面露欣慰:“阿弥陀佛,娘娘可算想明白了!您若早些出手,哪容得那姓阮的贱人蹦跶到今日?”


    王妃于案前落座,拾笔匀了匀墨汁:“我修书一封,你送与那奴婢,命她设法送去余家,交与玄儿。”


    余家是王妃母家,她这一门只得一儿一女,妹妹嫁与伪王为妃,哥哥生有一子,名余玄,正是王妃亲侄。


    女婢知道厉害,答应着去了。


    ***


    这一轮翻云覆雨皆在台面下,除非水到渠成,无人能事先察觉痕迹。


    即便是人在漩涡中心的阮侧妃,也只是听婢女来报,说那刁蛮郡主终于松了口,愿意嫁与韦姓校尉。


    彼时阮侧妃正换上白苎衫裙,轻施脂粉、淡扫蛾眉,准备开启新一轮的装神弄鬼……划去,开坛祈福。


    闻言,冷笑一声:“我还当她有多大胆子,几碗鸡血就灌怕了?”


    婢女原是逃荒流民,得神母相救,对她死心塌地忠心耿耿:“郡主是金尊玉贵之体,哪受得这等罪?听说昨晚又吐了好几回,连黄胆汁都吐出来了,后半夜还发了高热。”


    “看守的人照您吩咐,不肯吃饭就饿着,一粒米也不许送,每隔半个时辰灌半碗水。如此到了天明,郡主实在挨不住,松口说愿意出嫁,求咱们快些给她寻个郎中瞧瞧。”


    阮侧妃冷笑:“这凤翔城中哪还有郎中?既是发烧了,就命人从井里打水,往她身上泼。那水出自地底,极阴极寒,两桶泼下去,保证再厉害的高热也退了。”


    婢女有些犹豫:“毕竟是郡主,万一禁不住有个好歹……”


    阮侧妃放下勾眉的炭笔,眼神冷戾:“有个好歹又如何?她素来不把底下人的命当命,想打杀就打杀,如今轮到自己,合该知道什么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婢女不敢再劝,诺诺应下。


    小郡主确实从没吃过这等苦头,本以为讨饶服软,能换得父亲消气回顾,谁知伪王面都没露,只派心腹前来传话,让她好生备嫁,莫要再生歪心思。


    父亲冷漠如斯,让小郡主惶恐又不安。与此同时,不知是不是那几碗鸡血的后遗症,她上吐下泻,高热不退,伏在床上爬不起身,整日以泪洗面,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这屋里。


    幸而崔芜机警,拿这熊孩子的首饰买通下仆,辗转联系上丁家人,讨了几两柴胡回来,才让小郡主的高热退下。


    倒不是她有多心疼这熊孩子,只是在崔芜接下来的布局中,小郡主是关键一环,现在还不能出差池。


    但是落在小郡主眼里,这就是崔芜忠心护主的证明,感动坏了。


    当然,若搁在平时,她还是伪王最得宠的女儿,旁人的忠心都是理所应当,自不会放在心上。可如今她落魄受难,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连平日里最受器重的女婢都不敢往前凑,崔芜的“忠心”便显得难能可贵。


    “你的忠心,我都记下了,”小郡主一边喝药,一边咬牙切齿,“等来日大事成,我和母妃定不会亏待你。”


    之所以咬牙切齿,倒不只是因为痛恨阮侧妃,而是柴胡味苦,着实不易入口。但她到底不蠢,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父王爱女,底下人见风使舵,根本不会为她延医用药,能讨来几两柴胡煎药,已是崔芜神通广大。


    崔芜没把小郡主的感激当回事,就好像屠夫落刀前,也不会在意砧板上的猪羊想些什么。


    “大婚之期定于本月二十三日,还剩不到十日,”她一边喂药,一边平静地说,“郡主须得在二十三日前养好身子,方不致误了大事。”


    想到这些日子的委屈和不平,小郡主咬着牙饮下苦药,心里早将阮侧妃千刀万剐了无数回。


    她没有疑心崔芜,阮侧妃也不曾将目光投向崔芜,盖因在这乱世之中,如崔芜一般身世飘零的女人太多太多。她们……尤其是阮侧妃,见过许多食不果腹的爹娘将亲生儿女卖与人牙,也见过无数走投无路的女子当街卖身,只求换一碗残羹活命。


    更有甚者,易子而食,售人为菜,于军中设宰杀务(1),都不过是世道的冰山一角。


    裹挟其中,崔芜就像一粒融入洪流的水珠,太寻常,也太渺小。


    不值一提。


    正因如此,崔芜在伪王府的行事还算顺利,不仅联系上丁家人脉,成功传出消息,还哄得王妃与小郡主信了她的“忠心”,只等大婚之日一到,便可在这凤翔城中搅起泼天风雨。


    转眼到了九月二十三日。


    婚典仪式按照前朝流程,郡主出降一如民间嫁娶,纳采、问名、纳吉、纳币统统过了一遍。只是因为伪王和小郡主先后病倒,一应仪式从简,瞧着比民间大户娶妇还不如。


    然而没人在意这些,毕竟这场婚仪的博弈所在,从不是郡主嫁人。


    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六礼已毕四礼,剩下的择日、亲迎,须得大婚当日完成。


    于是一大早,崔芜就把大病初愈的小郡主从床上扒拉起来,强摁在妆台前上妆、更衣。


    她于楚馆煎熬十年,一项基本功课就是讨男人欢心,妆容打扮自是包括在内。虽许久没做了,偶一上手居然还能拾起,先薄施粉黛,再上胭脂做酒晕妆,最后剃去原有的眉毛,于额间拉出眉峰,饰以蜻蜓花子。


    以崔芜的审美,实在接受不了剃眉开额的做法,奈何时人喜欢,据说还是从江南之地流传过来的,入乡随俗,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小郡主倒也配合,惦记着今日的“大事”,一点没整幺蛾子,只是额心拢得死紧,再三确认道:“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我、我待会儿只需依照母妃的计划行事,就能顺利离开这里,对吧?”


    半个时辰的功夫,她问了不下十来遍。崔芜却没有丝毫不耐,一边为她戴上嵌宝金耳饰,一边重复着同样的答案:“不错。王妃娘娘与郡主的母舅家皆已安排妥当,稍后花轿离开王府,会与一伙出殡的队伍相撞,届时必定惹出混乱。郡主只需稳坐轿中,您母舅家的心腹自会偷天换日,将花轿抬回余府。”


    “等到郡主脱险,娘娘与余家再无顾虑,便可兴兵围了王府,彻底铲除阮侧妃那个祸害。”


    想到能让阮侧妃付出代价,小郡主很是兴奋。可要达成目的就必须与亲爹叫板,又让她不胜惶恐。


    “父王……”她迟疑道。


    崔芜明白她在担心什么。


    再骄纵、再猖狂,小郡主终究没能逃脱古时人对女子的禁锢,“未嫁从父”四个字框死在身上,让她敢撒泼使性子,却不敢真的走上亲爹的对立面。


    “郡主纯孝,都要出嫁了,还不忘惦记王爷,”崔芜不动声色道,“听说这两日,王爷病情反复,都是阮侧妃在旁照顾,一应饮食药汤都经了侧妃的手。”


    “再这么下去,也不知王爷的病几时能好。”


    小郡主经她提醒,瞬间顿悟:“没错!我这么做是拨乱反正,是为了父王安危!只要没了那个女人,父王自然明白我的苦心!”


    她重新挺直脊背,对着铜镜中的娇丽面容抬起下巴:“为我梳妆。就算是做戏,我也要风风光光地出嫁。”


    崔芜微笑,替她点上唇瓣胭脂。


    米粒大小,血色殷红。


    ***


    按前朝制,婚礼时辰当在傍晚,但如今不是前朝,无论王妃还是阮侧妃,都想尽快了结一桩心事。


    于是花轿改在正午出门,后面跟着抬箱笼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上了长街。


    崔芜扮作陪嫁侍女,就跟在花轿旁,行进到岔道口时,忽听对面吹吹打打,伴着连天的嚎哭声,走来一队抛撒纸钱的孝子贤孙。


    她精神一振:好戏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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