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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从逃妾到开国女帝 50-60

50-60

    第51章


    这个世道于女子不仁, 从各个角度堵死了她们的生路,若无显赫的家世做背书,几乎只有任人鱼肉一个下场。


    可依然有心性坚忍、手段过人之辈, 从千军万马的堵截中杀出一条血路。


    比如崔芜,再比如阮侧妃。


    “侧妃”这个身份掩盖住她原有的闺名, “神母”光环则褪去了凡人血肉。每每坐在镜前,对着那张含着慈悲微笑的端丽面孔,连她自己都忘了, 仅仅一年前, 她还是一个贫苦无助的孤女,遇上一小伙匪寇,就险些送了性命。


    那时,她既不是专房之宠的侧妃,也不是受百姓爱戴的“华岳神母”。


    那时,她的名字, 叫“阮轻漠”。


    只是很少有人会这么叫她, 在家时,爹娘叫她“漠娘”。后来爹娘死了, 被迫卖身大户人家为妾, 她又成了没名字的“阮氏”。


    直到不堪夫主某些折磨人的癖好,从那户人家逃出,忍饥挨饿晕倒路上,又被人救回家中,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从旁人嘴里念出,是这么好听。


    “轻漠,来吃饭了。”


    “轻漠,这是我的旧衣, 我裁小了,你穿上试试。”


    “轻漠,我往后入王府服侍,不能日日照料你,你自己吃饭添衣,缺什么就托人给我带个话。”


    “听说服侍贵人能得赏钱,随便赏一点,就够咱们花用几年。等我攒够了钱,便想法子赎身,到时咱们三人还在一处,做小生意也好,买几亩地种也罢,总能养活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虽然穷,可真是她二十年来最好的时光。


    可惜回不去了。


    因为那个会唤着她闺名,会往她烧得滚烫的额头上敷井水浸湿的冷帕子,会借着窗外昏暗的月光为她缝补旧衣,会笑着畅想攒够钱赎身后,过上安宁平稳日子的人,不在了。


    阮侧妃垂眸,将妆台下的抽屉拉开,里头躺着一片素色布料,瞧着像是从旧衣上扯下的。


    其上留有深色污渍,是血痕。


    她瞧了片刻,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将碎布塞回抽屉,若无其事地掩上。


    “可是西边有消息了?”她问道,“派去华亭的人如何?成与不成,总该传个信回来吧?”


    是的,崔芜猜得没错,趁乱偷袭华亭的那股队伍背后,正是阮侧妃的授意。


    当然,她与崔芜无怨无仇,本没有攻打的必要。只是地盘这玩意儿,没人嫌多,况且“李氏余孽”素来是伪王心病,听说陇州冒出一个“歧王郡主”,他连着几宿没睡好觉。


    阮侧妃不在乎伪王怎么想,但她既然想夺伪王的权,就不能允许一个“先王余孽”跑出来摘桃子。权衡再三,还是先下手为强好。


    这才传信给徐知源,暗示他可寻机拿下华亭,又派出心腹精锐,打算玩一手黄雀在后。


    女婢两只手拢在衣袖中,手指捏在一处。


    “尚未,”她说,“但奴婢方才去厨房,有人在咱们食盒中塞了张字条。”


    阮侧妃眸光微凝:“什么字条?”


    女婢哆嗦着将纸条呈上,阮侧妃就着她的手掠了眼,神色倏尔变了。


    她一把抢过,来回读了五六遍,这才将纸揉进手心。


    “郡主的花轿可曾出府?”


    ***


    彼时,离吉时只差两刻钟,妆已上好,喜服和凤冠也换上,板上钉钉的婚期,没有延误的道理。


    于是,花轿顺利地出了门,一路都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看到殡丧队伍出现的一刻,花轿中的小郡主长出一口气,知道计划算是成功了一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变故就在这时发生了。


    只听马蹄声疾如奔雷,转瞬到了近前。马上乃是一伙匪寇打扮的骑士,以黑巾蒙面,各个手持刀兵,端的是凶神恶煞。


    奔马速度远比两条腿走路快,这伙人又冲出得毫无预兆,将王府送亲队伍和余家安排的殡丧队伍同时打懵了。


    只一愣神间,为首的骑士已经冲到跟前,腰刀左右开合,虽未出鞘却也杀伤力十足。守在花轿两侧的兵丁如何受得住这般力道?当即被扫飞出去,滚了满身尘土。


    然后他弯腰探身,老鹰薅小鸡似地从花轿里拖出新娘,不顾她嘶声尖叫连踢带踹,往马背上一搁,如来时般风驰电掣地跑了。


    留下满地狼藉,与不知所措的兵丁面面相觑。


    送亲送到一半,新娘被人劫走了。


    这他娘的是什么情况?


    在场最镇定的当属崔芜,那伙人骤然杀出的一刻,她早有准备地往喜轿后头一藏,恰好躲过第一波无差别攻击。


    等到人走远了,她才从喜轿后探出头,盯着“匪寇”远去的背影微微眯眼。


    “有意思,”她想,“这位神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塞进食盒的纸条自然是崔芜的手笔,她的本意是警示神母,令她和王妃对上,最好彻底搅浑凤翔城的这池水。


    但她没想到神母会直接将人劫走,就好像她一力促成这门婚事,本就是冲着小郡主一人来的。


    再联想起那晚偏殿中,她扇小郡主那十来记毫不留情的耳光,以及下令灌鸡血时的冷戾狠辣,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她跟姓杨的小丫头有仇,”崔芜想,“绝对的!”


    如此一来,许多事都说得通了。


    但想通关窍对于眼前的局势没有丝毫帮助,当务之急还是按照原计划,让王府里的两头困兽撕咬起来。


    心念电转间,崔芜回头,对一旁喜娘模样的女人——也是王妃隐藏的心腹,飞快道:“快去禀报娘娘和将军,郡主被人劫走了!”


    喜娘情知不妙,转身就走。


    ***


    王妃之所以能为正室,自然是有缘故的。她的母家余氏是凤翔城内数得着的大姓,侄儿亦是伪王手下得力干将,曾为他篡夺李氏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这个侄子在军中多年,自然有些根基,乍一听说姑母和表妹为一侧室欺侮,当即恼了,立时召集嫡系麾下,要去王府讨一个说法。


    幸好被劝住了。


    他麾下自有心腹幕僚,一目十行地扫完王妃送来的密信,自觉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王妃信上写明,郡主大婚之日方是最好的动手时机,将军切勿操之过急。”


    “待得郡主脱险,王府又失了防备,有的是算账的机会。”


    余玄觉得有理,忍下了。


    但他没想到,迎亲当日居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听人回禀时简直懵了。


    凤翔城再不好,到底是歧王治所,关西数得着的大城。


    居然有强梁青天白日当街逞凶,还劫走了出降的郡主。


    这背后要说没人指使,估计也没人信吧?


    前来报信的正是那位喜娘,趁着大婚当日府中混乱,她先给王妃送了信,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王府,径直找上余玄。


    “定是那姓阮的贱人所为!”喜娘哀哀哭诉,“王妃听说这事,急怒攻心,险些呕出血来。也不顾自己尚在禁足,当时就闯出院门,要寻那姓阮的拼个死活。”


    “如今王府上下都在那姓阮的贱人掌控之下,王妃这么贸贸然撞上去,多半是要吃亏。奴婢求将军赶紧想想法子,王妃和郡主两条性命,可都在您手上了。”


    一席话说得余玄双目赤红,猛地抽出佩刀:“贱人可恶!区区妾室,平日里倚仗宠爱装神弄鬼,我都不与她计较,可她竟敢得寸进尺欺凌主母,是可忍熟不可忍。”


    刀锋斩落,案几一角应声而碎。


    余玄抬起头,眼神冰冷:“点齐兵将,即刻出发!”


    凤翔城中至少三千驻军,其中一千精锐为余玄所部,得令立刻倾巢出动,声势浩大地直奔王府。


    那么这时候,阮侧妃在做什么呢?


    她分明听到了心腹来报,却不慌不忙,端坐在妆台前,重新为自己上妆。


    不再是仙人下凡的清雅淡妆,而是用胭脂拍成桃花妆,炭笔勾出凛冽眉峰,再以口脂点染唇瓣,色泽烈艳,好似怒放红莲。


    然后她拂袖起身,推开虚掩的房门,原本隔了一层的骚乱声立时清晰许多。


    兵丁与心腹婢女挡在门口,将试图冲入别院的下仆拦住。但其他人拦得住,王妃却是伪王原配,地位尊崇非比寻常。哪怕知道她失了宠,也没人敢轻易触碰金贵的玉体。


    是以她没费多少力气就闯进院里,直奔台阶上的阮侧妃而去:“你这个……”


    “啪”一声脆响,打断了话音。


    王妃的头偏向一边,仿佛难以置信似地,好半晌才转回来:“你……敢打我?”


    再得宠的侧妃也是妾室,即便不能自甘卑贱、曲事主母,也没有殴打正室的道理。但阮侧妃非但打了,且一发不可收拾。


    她一记眼风扫去,自有心腹婢女上前制住王妃。随后便是如小郡主一样,一口气连吃十来记耳光。


    “这一巴掌,打你教女不善,养出一个不知羞耻的贱人!”


    “啪”!


    “这一巴掌,打你纵女逞凶,不拿旁人性命当回事!”


    “啪”,这一回,出手太狠,王妃不但面孔偏过去,嘴角也溢出血丝。


    “这一巴掌,是妾身专门孝敬王妃的!”


    阮侧妃死死盯着王妃,一字一顿:“打你,是因你心狠手辣不明是非,分明是自己女儿过错,却拿着旁人来顶包,仿佛你们母女的命格外金贵似的!”


    “可惜啊,我阮轻漠平生最看不上您这样的尊贵人。您越是慈和端庄,我就越想叫您尝尝,打落尘埃万劫不复是什么滋味!”


    连崔芜都能瞧出不妥,如王妃这般的人精,如何听不出端倪?


    “你……什么意思?”她嘴角生生破了一层皮,每个字的吐露都格外艰难,“你我……之前相识?”


    阮侧妃笑得身体颤晃。


    “似我这般卑贱之躯,如何配与王妃相识?”她含着讥诮的笑,捏住王妃下巴令她直视自己双眼,“王妃可还记得,两年前,郡主身边有个婢女,叫兰韵?”


    王妃怔住。


    如她这样的人上人,本不该记得一个婢女的名字,但这里有个缘故:小郡主身边的大丫鬟,都是按梅兰竹菊起名,好比现在的四人,就叫梅妆,兰心,竹音,菊梦。


    其中兰心是后来补上的,在她之前的婢女,仿佛就叫……兰韵。


    王妃脸色突然有些发白。


    “看来王妃是记起来了,”阮侧妃咬牙狞笑,“两年前,小郡主痴迷王郎,为了得偿心愿,不惜深夜带人等在巷口堵他,只为闹出流言,逼得王郎休妻另娶。”


    “不料这事被王妃知道,为保郡主名节,将当晚跟去的大丫鬟关进柴房,随后又一不做二不休,借口她服侍不周,将人活活杖毙!”


    她从衣袖里摸出素色布料,展开在王妃眼前抖了抖:“眼熟吗?”


    王妃抿了下发涩的唇角。


    她当然认得,那布料柔软光滑,分明是上好的绸布,寻常人家可穿不起,倒像是王府婢女的着装。碎布上残留着深褐色的污迹,分明是……


    “这是她被杖毙时,贴身穿着的衣裳,有人冒死扯下来一小片,又辗转送到我手里,”阮侧妃将碎布收回怀中,“这个人,在未入王府前的名字,叫素云。”


    “我管她叫……姐姐。”


    王妃看她的眼神活像见了鬼。


    阮侧妃无意多说身世,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对百姓疾苦提不起兴趣:“她不是我亲姐姐,却比亲姐姐还要待我好。她救了我的命,把我带回家里,分明自家的米缸也快见底了,却还是分了我一口吃食。”


    “我衣服破了,她将自己的旧衣改小给我穿。我伤了胳膊,她替我梳头。我高热不退,她整宿整宿不睡,守在床边为我擦身”


    “我活了二十年,只有她待我好,连亲娘都没这么对过我!那时我就想,要是能永远当她妹妹,被她照顾一辈子就好了。”


    女人眼角泛起泪光:“可是日子真穷啊,吃了上顿就没下顿,夜里饿得睡不着觉。有一天,她说出去找吃食,回来时居然带了两贯钱。她兴奋地对我说,找了个人牙子,把自己卖去王府,以后每个月都有月钱拿,再不用担心饿肚子。”


    “她还说,在贵人身边服侍,时常会有打赏。等攒够了钱,就跟主子求恩典,说不定能放身出来,到时咱们姐妹还在一起过日子。”


    她嘶声大笑,抬手捂住脸:“你说她蠢不蠢?只想着主子手指缝漏一漏,就够咱们吃用不尽,可从没想过,主子们心情不好,随口一句话,也能叫咱们死得无声无息!”


    “蠢女人!简直蠢到家了!”


    她笑得声嘶力竭,指缝中却有泪水源源不断地滚落。


    又哭又笑,看上去像个疯子。


    然而王妃大气不敢出一口,片刻前兴师问罪的气焰被这股疯劲碾压得渣都不剩。


    比起精于算计、长于争宠的心机妾室,一心为亲人复仇以致心性扭曲的仇家明显更可怕。


    前者还能算做“普通人”,所思所想皆可用常理推测,后者却已是半个疯子,再不能用正常人的逻辑推断。


    为了讨一个说法,她是真有可能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所以,你费尽心机潜入王府,又讨得王爷欢心,就是为了……报仇?”王妃缩在袖中的手指死死攥紧,“王爷、王爷待你不薄,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感念之情?”


    在得知阮侧妃的身世和用意后,王妃就预感到,自己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一个筹谋已久的疯子,绝不会为了利益得失放下屠刀,势必要见血才能泻出胸中的一口怨气。


    她是主母,是正室王妃,却也是妻子和母亲。只要有一丝可能,还是想尽量保住丈夫和女儿。


    哪怕丈夫薄情寡义,女儿是个嚣张跋扈的草包。


    “你姐姐的死,是我亲口下的令,也是我派人监的刑,”她努力挺直背脊,语气居然还称得上冷静,“你要打要杀要报复,都冲我来。”


    阮轻漠回以讥诮冷笑。


    第52章


    因着凤翔城内疫病蔓延, 好些有孩子的人家患上百日咳,求神母祈福赐药变成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


    然而这一日,郡主大婚, 王府上下一片忙乱,没人顾上设坛赐药。百姓眼巴巴地瞧着张灯结彩的王府大门, 却是谁也不敢上前搅扰。


    谁知将近傍晚,紧闭的朱漆大门轰然洞开,兵丁婢女鱼贯而出, 设起如往日一般的祭坛。


    这是要给百姓赐药?


    家中有患儿的都兴奋了, 一传十十传百,不多会儿就聚拢了乌泱泱一片。人们抻长脖子,巴望着神母能再现神迹,救苍生于水火危难。


    然而巴望着巴望着,有人察觉不对,兵丁们立起的不止祭坛, 还有一根圆木, 其下堆有稻草干柴,看着像个火刑架。


    这是要做什么?


    人们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 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仆妇拖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上了祭坛, 将她绑在木桩之上。女人口中塞着破布,拼命发出哭号的呜咽声。


    然而没人上前阻拦。


    在百姓眼中,这是神母要惩戒之人,那她一定身负罪孽,不值得同情!


    他们没有等太久,待得广场上的人聚集得足够多之后,那一袭熟悉的白衫在兵丁和侍女们的簇拥下,不沾红尘地走上祭坛。


    围观百姓当即跪下:“神母慈悲!普渡众生!”


    “求神母开恩, 赐下活命灵药!”


    “我家狗儿昨夜咳得厉害,都咳血了!求神母发发慈悲吧!”


    百姓们的哀求一声比一声恳切,浑浊的眼里透着光,像是死灰中燃起的篝火。


    可是这世道,谁又能救得了谁?


    阮轻漠残酷又讥诮地想:求她有什么用?她连自己的亲人都救不了。


    嘴角却泛起慈悲谦和的笑意:“我知疫病肆虐,害人无数。这些天苦思冥想,正是为了找出救人的法子。”


    “终于,我想到了!”


    她面朝人群抬起双手,好似莲座观音洒落甘霖:“疫病盛行于凤翔城中,皆因有邪祟作孽,化作人形蛊惑世人。如今,我已寻出邪祟本体,只需引火焚之,便可断绝祸根,还清明于人间!”


    百姓受疫病之苦久矣,尤其幼儿体弱,如何禁得住反复发作的咳症?这十日内,竟有十来个孩子由初咳期发展为痉咳期,咳嗽剧烈时甚至有大小便失禁的症状,将当爹娘的吓得不轻。


    乍闻此言,他们连日来的惊慌忧惧顿时有了发泄出口,又是愤恨又是激动:“请神母明示,这祸根是谁?”


    阮轻漠不动声色地抿起唇角,继而做大义凛然状,回身指住木桩上的华衣女人:“就是她!”


    女人拼命挣扎。


    百姓哗然。


    阮轻漠掷地有声:“她本是囚于阴曹的邪祟,寻机逃得下界,附在王妃身上,借人形散布瘟疫,残害百姓。我费了好些力气才制服她,只需将她献祭于天,疫病自会化解无形。”


    这一回,百姓没有立刻应答,而是迟疑着面面相觑。


    对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平头百姓而言,“王爷”和“王妃”总是高高在上的,仿佛端坐莲台的仙人和菩萨,遥远又难以企及。


    他们很难将这样尊贵的身份与肮脏的“邪祟”联系在一起。


    因为这一重心理威慑力,也是畏惧伪王多年来的权威和残酷手段,他们不敢轻易应声,唯恐引火上身。


    阮轻漠料到了眼前局面,早有准备。


    “邪祟之血乃世间至阴至污,只需将其渗透符纸,焚烧后滴入圣水,便可显露原形!”


    她从婢女手中接过小刀,揪住王妃发髻,在她脸上划开一道口子。王妃被堵住的嘴里再次发出闷嚎,阮轻漠甩手给了她一耳光,将渗出的血珠抹在事先准备好的明黄符纸上。


    符纸以赤红朱砂写下经文,中间贯以一道赤褐血痕,仿佛刺出的剑锋,将邪魔穿成一串。


    犀利又诡异。


    “若此女是寻常凡人,则灰烬入水,毫无变化。若是邪祟现形,则圣水化为赤红,寓意血色滔天。”


    早有婢女捧来一只精致透明的琉璃盏,里头盛着半盏浅蓝色的液体。阮轻漠取火折点燃符纸,簌簌纸灰落入盏中,迅速沉底。


    她捧起琉璃盏晃了晃,神色肃穆至极。百姓为其气度所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目光锁定那一只小巧透明的圆盏。


    不过片刻,水色出现变化,浅蓝化为半透明的殷红。


    阮轻漠眼神冰冷,一字一顿:“此为邪祟!”


    看着她手中那一盏赤如血色的“圣水”,百姓再无怀疑。方才强压下的愤怒和恐慌卷土重来,甚至更为激烈疯狂。


    不知是谁最先开的头:“邪祟可恶!烧死她,烧死她!”


    好似夏日傍晚的风,起于青萍之末,转瞬滚滚燎原,汇成一股吞天灭地的汹涌风暴。


    所有人都在高呼:“她是邪祟!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


    更有无知妇人怀抱幼儿犹温的尸体,踉跄着扑到近前,对台上严妆华服的王妃哭诉:“王府要收税,我们给了!要服徭役,我们当家人也去了!可怜这孩儿,是我家中仅有的独苗,你为何害他?为何害他!”


    一句话将本就激荡的民愤挑拨得无以复加,人人皆有怨愤不平,人人都能感同身受。


    他们愤怒地盯着火刑柱上的女人,仿佛找到了被压迫、被欺辱,忍饥挨饿、九死一生的根由。


    有人掷出烂菜叶,有人捡起石子砸去,还有人不屑地吐痰啐她。


    一边啐,一边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高喊:“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


    王妃目光呆滞,脸色灰败如土。


    那一刻,她明白了阮轻漠“打落尘埃”的意思,那是真真正正地将她从“人上人”的高台上掀翻,猪羊一般拖到她平素瞧不见也不看起的贱民跟前,鼓动他们骂她、打她、辱她。


    就像催动一群饿狼撕咬柔弱无助的猎物。


    气氛铺垫到这儿,已然差不多。阮轻漠从兵丁手中接过熊熊燃烧的火把,故意不立刻引燃干柴,而是在王妃面前晃了晃。


    火光照亮了她惨无人色的面庞,也让那双呆滞的眼中有了切实的惊恐。


    “你打杀了我姐姐,让她受尽骨断筋折的痛楚,我要你拿这一身血肉偿还!”阮轻漠勾起轻蔑又残忍的笑意,“该赎罪了,王妃!”


    她将火把伸向王妃脚底的干柴,王妃惊惧到极点,用不太利索的脑袋和双腿拼命挣扎。


    疾驰的马蹄声就在这时传来,如风卷残云,转瞬到了近前。


    ***


    王府门口异变乍起时,凤翔城西城门口却是出奇的平静。


    因着城内瘟疫蔓延,附近乡民皆有耳闻,轻易不敢往城里来,有时连着两三天也难瞧见人影。


    以至于守城兵丁闲得长草,碍于军法,又不敢饮酒赌钱取乐,只能倚着箭垛打个闲盹。


    突然,一旁的同伴用力捅了捅他,将眼前晃悠的铜板烤鸡捅没了。


    他陷入美梦破碎的愤怒,格外没好气:“什么事一惊一乍?”


    同伴没理会他口气的恶劣,一指城下:“你看!”


    此时天色未暗,夕阳沉落的方向袭来一股滚滚烟尘。离得近了,能看清是一支队伍,人数约莫在六七百之众,看衣着服色正是数日前阮轻漠派出城的人马。


    阮轻漠能背着伪王调动军队,自是事先买通了城门守将。值守的兵丁亦知侧妃娘娘正等着西边的消息,因此丝毫未起怀疑。


    只他也谨慎,轻易不敢打开城门,直到队伍临近城下,看清带队之人确实是当日出城的副尉,才长长松了口气。


    “怎地耽搁这些时日才回?”他一边嘀咕,一边懒洋洋地摆动胳膊,示意底下的兵丁打开城门,“神母她老人家都问好几回了。”


    带队之人便是那脸上留有一道刀疤的男人,他神色僵硬,动作也不甚自然,幸好城上城下离了少说六七丈,瞧得并不分明。


    “出了点差池,”他说,“好在有惊无险。”


    守城兵丁无意探听细节,打了个哈欠。突然,他眼角被一道流光晃了下,循着望过去,仿佛是刀疤脸男人身后的骑士,手握一把利器,借着铠甲遮掩抵住后心。


    再一瞧,那人大半张面孔隐在头盔下,虽看不大清长相,却能瞧出体格健硕、举止刚劲,与自己熟悉的那帮泼皮无赖大不相同。


    他悚然一震,脑中闪过一个极为可怕的揣测,正欲开口示警。


    耳畔突然划过极尖锐的风声,喉头一凉,将到了嘴边的高呼声生生截断。


    他难以置信,只见一支利箭不知从何射出,箭头没入血肉,仅留尾羽颤晃。


    鲜血喷溅而出,糊了同伴满脸。


    他仰面倒下,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个意识,是同伴声嘶力竭的惊恐尖叫:“来人啊,敌袭!有敌……”


    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城楼下,延昭收起强弓,将挡住视线的头盔往上推了下。


    “杀!”


    身后精锐拔出长刀,抢在城门重新合拢前,势不可挡地冲了进去。


    ***


    城门口的激烈争夺并未引起城内守军关注,因为发生在王府门口的异动吸引了大部分人注意。


    阮轻漠打定主意要让王妃母女陪葬,手中火把堪堪挨近柴火,却被疾驰而至的马蹄声打断。


    她神色冰冷地抬起头,只见一队兵马亮出长刀,将人群团团围住。


    为首将领正是余玄,他一眼瞧见绑在火刑柱上的王妃,不由惊怒交加:“贱人安敢!”


    他正要控诉阮轻漠的罪状,将其名正言顺地拿下,却见那白衣女子不慌不忙,素手越过人群,点住自己。


    “此人是邪祟同党,只要他活着,凤翔城内的疫病就不会消散!”她语气冷凝肃杀,“若能以此人颈间鲜血,蘸以胡饼服用,便可驱散祟气,百病俱消。”


    “你们还在等什么!”


    百姓们扭头看向高居马背的余玄,姿势整齐划一,年貌职业上的差异在这一刻隐去,被风霜磋磨过的面孔是如此相似,仿佛同一棵树上结出的果实。


    余玄握刀的手微颤,没来由一阵胆战心惊。


    他是手握屠刀、一语定生死的上位者,他们是逆来顺受、手无缚鸡之力的贱民,强弱尊卑本该如刻在石头上的印痕般无法磨灭。


    但是这一刻,他们好似颠倒过来,他高居马背,在一群贱民的注视中不易察觉地颤抖。


    见过被羊群恐吓住的狼吗?


    不,不可能有这种事!


    余玄紧了紧握刀的手,努力绷直凉意浸透的后背。他知道,身为将领最大的忌讳就是在手下人面前露怯,一旦他畏惧了、示弱了,哪怕麾下是一支劲旅,也会从虎豹变为绵羊。


    “大胆贱人,妖言惑众!”


    他一声断喝,刀锋毫不犹豫斩落。


    下一瞬,血光冲天,挡在马蹄前的男人毫无预兆地倒下,人头滚落尘埃,死不瞑目的双眼兀自直勾勾地盯着马上骑将。


    不知怎地,余玄被那双眼盯得浑身不自在,却强撑气势,挥刀喝斥:“有敢与妖妇为伍者,这就是下场!”


    一片安静,无人开口。


    鲜血从断颈处喷出,染红了石板,淹没了鞋底。


    晚风掠过街道,将血腥气攘得漫天都是。


    死寂中,阮轻漠的呼喝声格外凄厉:“邪祟猖獗,神佛震怒!今日降血劫于凤翔城!除魔证道者,死后可魂归三十六重天,脱离六道轮回之苦,与死于战乱的家人重聚天伦!”


    阮轻漠深谙蛊惑人心之道,如果她说功名利禄、富贵荣华,未必能触动这些被苦难磋磨麻木的心脏。但她提到死去的亲人,那是寒风凛冽中的一丝篝火,洪水滔天时的神魂羁绊。


    足以让他们为之疯魔,乃至心甘情愿地撞向刀锋。


    第一个发狂的是个妇人,她站起身,双眼烧着奇异的火苗:“我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我……”


    她喉头哽咽,突然一头撞上刀锋,鲜血迸溅,了无生气的尸身倒地。


    战马受惊地顿了下前蹄,马上的骑将咽了口唾沫。


    而这只是开始。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受亲人团聚的愿景迷惑,平日里不被余玄看在眼里的贱民们接二连三地冲上前,丝毫不畏惧排布如林的刀戟。


    蝼蚁固然卑贱,可当成千上万只蝼蚁抱成团时,依然能啃噬狮象。


    兵丁们的长刀能斩落一个人的首级,可与此同时,第二个、第三个抱住他的手腕,张口咬住筋肉结实的手臂。白森森的牙齿


    深深陷入,每一次开合都必定撕咬下一块血肉。


    兵丁发出痛呼,却无人相救,只因他的同伴也陷入同样的境地。


    余玄终于慌了神,他见过这些蚁民卑微叩首的模样,也见过他们浑浑噩噩、麻木呆滞,甚至卖儿鬻女的样子,却从没见过如此疯狂的声势。


    他觉得荒谬、不可思议,更多的却是被愤怒遮掩的惊惧。他高举长刀,试图用呼喝声命令兵丁稳住阵脚,身后却袭来极凌厉的风声。


    余玄久经战阵,直觉应该闪躲,却动不了。


    无数的贱民挤到他身旁,向他伸出漆黑又嵌满泥土的双手。他被这些手推搡着、摆布着,竟是毫无挣脱之力。


    眼睁睁瞧着那只冷箭射中肩头,从马背上栽落下去。


    然而伤处并不痛,反而有股麻意,过电般飞速蔓延开。余玄的心沉了下去,心知这是箭头淬毒的缘故。


    应该立刻拔出断箭,用口吮吸出毒血。


    可越来越多的贱民冲向他,发疯般地撕扯他的铠甲、撕咬他的皮肉,那股狂热仿佛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又或是能拯救众生脱离苦海的灵丹妙药。


    余玄挣扎着从人潮中探出手,指尖徒劳地握住一把空气。


    很快,那只手无以为继,被浪潮淹没。


    唯有血迹,从众人脚底无穷无尽地渗出。


    第53章


    王府门口血色未干, 疯狂的民众仍旧在攻击余玄麾下部众。


    手握屠刀的兵丁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就在他们拼力杀出一条血路之际,一队兵卒突然冲出, 纵马到了跟前。


    被暴民袭击的兵丁只以为来人是援军,如获甘霖地伸出手:“救、救我……”


    话音未落, 来人手起刀落,只见寒光一闪,大好头颅已然落地。


    那人长刀平举, 若无其事地抹去血痕:“凡余氏部将, 格杀勿论!”


    他麾下兵力约莫与余氏部众持平,奈何余氏麾下遭遇暴民冲击,早就失了胆气,如何是这支劲旅的对手?


    狭路相逢,立时见了高下。


    后来杀出的队伍高举屠刀,见一个宰一个, 惨叫声回荡在肃穆威严的王府门口。


    不过片刻, 尸骸倒了满地。


    天地似熔炉,红尘如炼狱。


    厮杀声四起时, 阮轻漠自始至终微阖双目, 指尖转动着一串香木打磨成的佛珠,口唇微张,似是诵念着什么。


    直到杀声平歇,她才睁开眼,注视着那翻身下马、疾步走来的男人:“成了?”


    男人摘下糊了一层厚厚血色的头盔:“事成了。”


    此时夕晖散尽、暮霭沉沉,他裹挟着逼人杀气而来,眉眼却居然称得上周正朴实,若是换一身打扮, 在田间扶犁亦毫无违和感。


    可他浑身浴血,目光掠过阮轻漠,瞧向那绑在火刑柱上的女人,刀子般锐利。


    “我等这一天,等了两年,”他从齿缝间挤出话音,“终于等到了!”


    阮轻漠:“杨明秀呢?”


    “杨明秀”,伪王郡主的闺名。


    男人露出残忍笑意:“她满脑子都是男人,我当然要寻几个兄弟好好招呼她。”


    阮轻漠满意地笑了。


    ***


    凤翔城中现有三千守军,其中一千是先王麾下,因着旧主身故,无处可去,这才勉为其难地投效了伪王。


    也是因为这一重缘故,他们平日里不大受看重,虽说没少流血卖命,升官发财却是想也别想。


    伪王真正看重的,还是随他起家的部曲精锐。


    其中一千是余氏所部,以余玄为首。另外一千人则由一名韦姓尉官率领,与余氏所部轮流负责城中驻防。


    此人是两年前投来军中的,原本名不见经传,却因作战勇猛、敢打肯拼,更几番于战场上救了上峰性命而得看重,被提拔为副尉。


    待得一年后,阮轻漠入王府,以美貌殷勤与装神弄鬼的本事博得伪王欢心,又算出“身带月牙状伤痕的韦姓将领”契合伪王命格,劝说伪王以郡主出降。


    这韦姓军官便如平步青云,一跃升为校尉,成了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从一介平民到手握大权的尉官,看似气运加身,实则每一步都是布局精密、毫无侥幸。


    比方说,上峰遇险那回,本就是他一手安排的好戏。


    再比方说,他和贵为侧妃的阮轻漠一早相识。


    当初他投身军中,既为博前程,也是想攒够银钱,好置办一份丰厚的聘礼,迎娶邻家那位青梅竹马的姑娘。


    姑娘姓田,因母亲生她那日,天空云朵翻滚如羊群,故取了个名叫“素云”。


    他与她,有着同一位故人,同一份因果。


    下弦月牙升上夜空时,王府门口大乱方定,余氏所部的尸首被抬走,运往城外直接焚化。受伤的百姓则聚拢一处,由阮轻漠亲自施法驱邪。


    她给每人分了一包“灵丹”,里头自然是面团裹着的“香灰丸”。她亲手送到幸存的百姓手中,每发一份,都要双掌合十,默默念诵经文。


    “世尊在上,见证汝等虔诚,必保佑汝等魂归三十六重天,与至亲团聚。”


    百姓热泪盈眶,连道“神母慈悲”。


    阮轻漠安抚百姓时,韦姓军官抱刀靠在一旁,冷眼瞧着部下收拾残局。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他们的计划已然成功了一大半。


    是的,从阮轻漠入伪王府的那一日起,就从没想过做什么宠妃。


    再得宠的侧妃也是妾室,可以恃宠而骄,可以压制主母,却要不了仇人性命。


    那么,要怎样才能将王府中人的生杀大权掌握手里?


    首先,当然是博得夫主欢心,让他以自己的喜爱为喜爱、自己的厌憎为厌憎。


    但这还不够,所以她假借天命,让伪王对自己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哪怕是命格这般虚无缥缈的谎言,都未曾令他生出丝毫怀疑。


    等到时机成熟,她向伪王献上丹药,里头掺入大量丹砂,虽有清心宁神的效用,服用久了却会造成慢性中毒。


    这是她从上一任婚姻中学来的经验,在她亲眼目睹正室主母用这一招,悄无声息地害死了一个深得夫主宠爱的妾室后。


    但这依然不够,因为阮轻漠是女人,就算她毒倒伪王,将整个王府控制在掌心里,依然无法调动城中驻军。


    相应的,母家是凤翔大族的王妃却有这个本事。


    幸好,阮轻漠不是一个人,她有一个坚定忠诚的盟友,这个盟友原本可以成为她的姐夫。


    她助他掌握兵权,他替她收拢军队,两人齐心协力,共同导演了王府门口的好戏。


    先借城中瘟疫横行,散布“邪祟”之说,挑起百姓的愤怒和敌对情绪。再利用这股怒火重创听命于王妃的余氏所部,最后由韦姓校尉坐收渔翁之利,一举歼灭强敌。


    环环相扣,算到了极致。


    “余氏余孽虽去,凤翔城中却还有余家人,”韦姓校尉抬头看着夜空,“毕竟是名门大族,说不准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阮轻漠转动着香木佛珠,慈眉低垂,说出口的话却极森然:“那就一并除了,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儿,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韦姓校尉勾唇一笑:“正合我意。”


    两人正自商量,忽听急促的马蹄声从夜色深处传来,一人一骑疾风般卷到近前,马背上栽下一个浑身浴血的兵丁,正是西城门的守城官。


    韦姓校尉升起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快步上前:“出什么事了?”


    兵丁挣扎着探出手,嘶声道:“西、西城门遇袭,敌军……已经攻入凤翔!”


    韦姓校尉大惊。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阮轻漠与韦姓军官费尽心机拿下余氏所部,殊不知此举正中崔芜下怀。


    这本就是她搅起泼天风雨的目的,不让凤翔守军陷入内斗,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拿下城池?


    事态发展与崔芜预计的几乎一样,只除了一点:她没想到阮轻漠会用鬼神之说裹挟百姓,利用他们牵制,乃至重创余氏所部。


    暴动乍起时,她其实相距不远,就在街角一座二层小楼中。眼看手无寸铁的百姓潮涌般冲上前,又挨个倒在兵丁的屠刀下,摁住木栏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


    “是我蠢了!”她从牙关里挤出话音,“早知这女人擅用鬼神之说蛊惑人心,就该想到,她既能蛊惑伪王,自然也能蛊惑寻常百姓。”


    战乱时代,利用百姓搞事是很正常的思路,可装神弄鬼争取舆论支持和煽动百姓充当炮灰,那完全是两码事。


    崔芜险些把一口银牙咬掉。


    一旁有人伸手拍了拍她肩头:“你又不是神,哪里事事都能算无遗策?与其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下一步怎么办。”


    是丁钰。


    他朝着阮轻漠的方向努了努嘴:“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可不好对付。”


    崔芜嗤之以鼻:这算哪门子的人民战争?


    她转身:“走吧。”


    丁钰愣住:“去哪?”


    崔芜:“凤翔守军的营地。”


    丁钰瞬间瞪圆眼。


    但他很快明白了崔芜的意思,凤翔城内三千守军,看着人数不少,其实并不是一条心。更别提,阮轻漠蓄意挑起民愤,借机除了余氏麾下一千部众,所谓的三千守军,已经成了忽悠人的数字。


    按照眼下情形,若能将剩下的一千人争取过来,无疑是莫大的助力,更可断了阮氏后路。尤其这一千人原就是先王旧部,而崔芜此行套了层十分能忽悠人的马甲。


    她是打着“先王郡主”的名号占据陇州的,而先王遗孤也的的确确握在她手里。


    然而丁钰仍有犹豫:“先王死了总有两三年吧?他们能听你的吗?”


    崔芜一笑。


    “能动人心的,从来不是旧部渊源,”她轻言细语,“而是利害。”


    事实证明,丁钰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虽说借着“先王郡主”之名和李继文身上那方象征歧王正统身份的玉牌,崔芜成功进入守军营地。可刚进帅帐,就被人家给了个毫不客气的下马威。


    “先王故去多年,咱们也改投了新王,什么玉牌不玉牌的,我姓周的可不认!”


    端坐主位的壮汉把手中玉牌丟还给崔芜,当啷一声脆响:“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咱们将军已然为先王尽忠,有恩也算报完了。现在立刻滚出去,我当你没来过。”


    崔芜不慌不忙,摆手止住丁钰的欲言又止。


    “凤翔城大乱将生,阮氏自称神母转世,骗得百姓与伪王信任,更借机斩除了余氏麾下一千部众。”


    崔芜上前一步,牢牢盯着周姓武将双眼:“将军以为,她要将凤翔城握于手心,下一个要对付的人是谁?”


    周武将微震,很快又平静下来:“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将军不妨派人去城里打听打听,今日王府门口动静不小,城中大概都传遍了,”崔芜理了理袖口,“阮氏野心不小,既已做了初一,如何会放过十五?”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将军英明,怎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周武将死死盯着崔芜,并未从那双眼中看出闪躲或是心虚,心念电转间,神色微现异样。


    崔芜最善察言观色,如何瞧不出他的心思?当即轻笑一声:“自然,将军亦可趁乱而起,与阮氏分个输赢,趁机据了凤翔城。但我只问一句,阮氏有百姓相助,连余氏部曲都吃了大亏,将军兵力自比余氏如何?可有必胜的把握?”


    “容我提醒将军一句,您做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做错了,可是要付出性命的代价——您大好男儿,又值壮年,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没了命,甘心吗?”


    周武将当然不甘心,但他也不会轻信崔芜的说辞,看向她的眼神中有揣摩有审视。


    他把烫手的山芋丢回给崔芜:“依郡主说,我该如何是好?”


    崔芜很干脆:“将军借我三百人,待拿下凤翔城,您是第一功臣。若不成,您也可推说此事与您无关,那三百人原是自己跟了我,以后或是在阮氏手底混饭吃,或是带着其他人离了凤翔另立门户,都随你。”


    周武将兀自沉吟不决。


    崔芜笑容转冷,语气也变得犀利:“将军,隔岸观火固然能避免引火烧身,可万一洪水滔天,冲上河岸,您迟迟不肯选择下脚之船,只会成为第一个溺死之人。”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这些年的残羹剩饭,还没吃够吗?”


    周武将微微一震,终于下定决心。


    “好!周某人就借你三……”他话音顿住,觑着崔芜胸有成竹的做派,拿不准她是真有把握还是虚张声势。


    可一个女人,敢置身凤翔城这滩浑水中搅弄风云,心胸胆魄已经胜过寻常男儿,若无必胜筹码,如何敢拿身家做赌注?


    “四百人!”电光火石间,他做出决断,既然要赌,就赌一把大的,“若能拿下凤翔城,老子还有麾下这帮兄弟,以后就跟你混了!”


    崔芜弯落眼角:“将军果决。”


    从一开始,崔芜就没指望能凭寥寥几句话说服周武将死心塌地地跟随自己。


    能在一方割据中坐到校尉的位子,谁还没点野心?更不必提崔芜是个女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最理想的追随对象。


    能答应不插手其中,并且给出四百人手协助,已经是看在已故先王的份上。


    “足够了,”崔芜对丁钰道,后者仍在对周武将的态度愤愤不平,“听着,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齐了吗?”


    丁钰一愣,旋即露出迟疑神色:“准备是准备了,可时间仓促,东西不够精致,万一穿帮怎么办?”


    崔芜环顾夜色,漆黑的眼底倒映出铁幕般的天穹。


    “能兵不血刃最好,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打一场硬仗,”她说,“到时,凡手握刀兵者,皆为敌酋。”


    “临阵对敌该当如何,你心里有数吧?”


    丁钰被这道命令中的残酷意味惊得眼皮一跳。


    ***


    崔芜选的时机很好,因为王府门前的变故,阮氏与凤翔守军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城门失守。


    但还是不够幸运,因为有活口从激战中逃出,虽奄奄一息,却还是将战报传递给韦姓军官。


    “我立刻带人赶去西门,”韦姓军官说道,“若是速度够快,也许有机会夺回城门。”


    欲下城池,先夺城门,这是每一个武将都明白的道理。


    阮轻漠却觉得不对:“余氏部将已经被我们铲除,这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韦姓军官亦是不解,但很快,他反应过来:“你派去凤翔的人,到现在都没消息传回?”


    阮轻漠深深蹙眉。


    然而现在追究破城军来自哪一方势力已经于事无补,阮轻漠当机立断:“不,你不能去!”


    韦姓军官惊异地看着她。


    “敌人已经拿下城门,极有可能设下陷阱,现在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阮轻漠极冷静地说:“我驱百姓先去,若有陷阱,一试便知,也能减少咱们手下人的伤亡。”


    韦军官到底良心未泯,闻言犹疑:“这……怕是不妥吧?”


    阮轻漠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笑道:“怎么,狠不下心肠?”


    韦军官沉着脸:“若是余氏余孽,你要杀要剐,我自没二话。可百姓亦是无辜……”


    “百姓无辜,我姐姐不无辜吗?她被人活活打杀,筋断骨折时,谁怜悯过她?”阮轻漠打断他,“从她死的那一日起,我便知道,如今这个世道,越是心狠手辣,越能安享荣华。”


    “只要我不死,你不死,其他人,与咱们何干?”


    第54章


    阮轻漠不是在素云死时悟明白这个道理的。


    彼时, 她虽伤心至亲无辜惨死,却还不至于迁怒无辜之人。那么,是什么时候开始, 她不再把不相关的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也许是王妃一不做二不休,为了捂死所有可能的活口, 下令追杀素云家人。素云的爹娘因而惨死在屠刀之下,只有她,躲在枯井里, 侥幸逃过一劫。


    也可能是为了躲避王府捉拿, 她被迫逃出凤翔城,途中遇到其他流民,本以为可以相互作伴,却在遭遇匪寇时,被他们当作礼物主动献出,只求换得一条活路。


    又或者, 是在她成为王府侧妃后, 一直殷勤服侍的婢女被王妃买通,竟在她的饮食中下毒。她毒发垂危, 幸好略通医术, 命人煎了绿豆甘草汤,这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这次之后,阮轻漠再不相信任何人。她虽没有向伪王揭发王妃所为,却暗中处置了下毒的婢女。


    也是用下毒的方式,而且是如出一辙的毒药。


    “世道如山崩,能藏身的地方只有这么一点,你不想被砸死,就得狠下心肠拿旁人当肉盾, ”阮轻漠失了耐心,“身为男儿,却这般婆婆妈妈,如何成就大事?”


    韦姓军官抿嘴不言。


    他拗不过阮轻漠,能在短短两年间跻身成为实权尉官,与眼前女子的襄助密不可分。她替他铺路,为他出谋划策,他习惯了听从她的号令,已经很难说出一个“不”字。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到余悸未消的百姓前,双手合十,广袖于夜风中翩然拂动。


    “邪祟已诛,神迹将重现于凤翔城中。”


    幸存百姓忙伏地叩拜,有几个妇人回过神,竟抱头痛哭起来。


    百姓愚昧,或许会因一时蛊惑失了神智。可热血上头无法持久,待得冷静下来,刻在骨子里的顺从与怯畏又会卷土重来,并且因亲眼目睹同伴身亡的惨状而占据上风。


    是以,阮轻漠没再用“除魔”为借口,而是换了一种更具希望的方式。


    “神自西方来,尔等若诚心,自可去西城门跪候。待得天明时分,将有五色祥云降临,汝等可于云中得见至亲,亦可获天赐灵药,消除病灾。”


    百姓对神母的话深信不疑,哪怕是身受刀伤、行动艰难者,也在同伴的搀扶下趔趄着爬起身。


    拖儿带女,扶老携幼,就要往西城门而去。


    与此同时,阮轻漠嘴唇翕动,冷冷吐出话音:“跟在后面,伺机制造混乱,催动百姓冲撞城门,然后夺回西城!”


    韦姓军官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阮轻漠眼神冷戾,面无表情。


    韦姓军官终是叹了口气,对身后部将摆了摆手。


    这些人是守城军中的精锐,听令列队,就要跟上百姓。忽听风声中掠过极为奇异的韵律,丝丝缕缕、若有还无,却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百姓循着异响扭过头,就见东方夜空光华幽渺,不知是灯还是星子,随风晃悠悠升入半空。


    那不绝如缕的乐音,便是从星星点点的“光晕”中飘出的。


    阮轻漠固然心狠手辣,却从未见过此等奇景,见状怔住:“这是什么?会飞的……灯?”


    韦姓军官比她有见识,瞧了片刻道:“是孔明灯,军中传信用的。只是……怎会出现在此地,还一下出现这么多?”


    阮轻漠蹙眉,心头涌上极为不祥的预感。


    下一瞬,预感成真,极清越的鸟鸣声从夜色深处传来,身披彩羽的巨鸟振翅高翔,引颈发出嘹亮长唳。身后垂落丈许长的尾羽,其上闪烁点点,仿佛缀了无数细碎星子。


    这一回,连韦姓军官都说不出缘由,眼神直愣地盯着那巨鸟:“这、这莫非是……”


    仿佛是百姓中,也好像是遥远的巷口,有人高声呼喝:“是凤凰!神鸟降世,赐福万民!尔等还不跪下参拜!”


    这一嗓子惊醒了浑浑噩噩的人群,百姓们再不迟疑,面向东方天幕纷纷下拜。


    “神鸟降世,赐福万民!”


    “求神鸟保我儿平安!”


    “凤凰降临,我重病的爹娘有救了!”


    远处巷口,丁钰藏身二层小楼中,遥遥望见这一幕,不由感慨万千。


    “又被那丫头赌赢了!”他忍不住想。


    然而丁钰不知,崔芜在定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计策时,故意选择了神鸟凤凰——她心知肚明,不管换作哪一方神明,都未必能跟近水楼台的“华岳神母”抗衡。


    除了凤凰。


    为什么此地名唤“凤翔城”?


    因为相传上古时期,曾有凤凰栖息于此,“凤凰集于岐山,飞鸣过雍”,说的就是这一段。


    于此地百姓,对凤凰的崇拜根植于心,远非其他神明可以替代。从“萧史弄玉”开始,与凤凰相关的传说层出不穷。


    能打败魔法的,从来只有魔法。


    阮轻漠不知幕后之人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鬼神之力的厉害,当下手指彩凤,厉声喝道:“此乃邪祟所化,立刻将其射落!”


    她不能说有人故作玄虚、装神弄鬼,一旦戳破戏法,无异于砸了自家招牌。可也不能放任对方借凤凰之说争夺民心,只得将其打为邪祟。


    饶是如此,百姓依然犹疑不定,盖因凤凰崇拜实在深入人心,而眼前这一幕又太过逼真,以阮轻漠精通戏法的见闻,都判断不出是如何造出的。


    韦姓军官对阮轻漠言听计从,原本还有犹疑,闻言立刻搭弓引弦,朝着彩凤一箭射出。


    百姓齐齐惊呼:“住手!”


    “不可冒犯神鸟!”


    若非这命令是华岳神母所发,简直要上前同人拼命。


    箭去如流星,趁着彩凤盘旋之际,一箭正中凤翼。下一瞬,彩凤晃了晃,从夜空直坠而下,恰好落在一处民房屋顶。


    落于瓦片的瞬间,凤身炸开一团明黄色的火光,居然熊熊燃烧起来。那光芒灼目逼人,百姓也好,守军也罢,皆不敢直视,忙不迭偏转开脸。


    直到火光黯淡,他们再次转过头,惊讶地发现彩凤居然消失不见,站在屋顶上的分明是一道人影。


    广袖长裙,严妆高髻。


    是个女子。


    “凤出岐山,赐福万民。邪祟当道,祸乱天下。借神之名,化而为人。拨乱反正,只在今朝!”


    这段话似诗非诗,似文非文,连大字不识几个的市井小民都听明白个大概。


    联系今夜变故,不正是说眼前的华岳神母乃邪祟所化,而凤凰降世,是为了诛除邪祟,还人间一方朗朗乾坤?


    这……该信谁的?


    若是换作往日,百姓们肯定对神母娘娘深信不疑。但今夜突逢大变,先被当作肉盾抵挡余氏屠刀,伤亡惨重血流成河,又眼见“凤凰”降世,更当着所有人的面浴火涅槃,化为人形。


    搁谁心里不得掂量一二?


    阮轻漠靠着一手装神弄鬼的本事走到今日,不想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居然碰到一个比她还擅长装的人。


    眼看民心摇摆,百姓们看着自己的眼神迟疑不定,阮轻漠咬牙,手指屋顶上的女人:“拿下这邪祟!”


    兵丁们唯她之命是从,蜂拥冲向屋顶上的女人。女人早有准备,霓裳广袖展开,好似舒展的鸟翼一般,转身轻飘飘掠下。


    然后被民房另一侧,几个兜着褥子的魁梧军汉接了个正着。


    “走!”


    崔芜翻身而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撕开碍事的广袖长裙,又把累赘的发髻打散,挽回利落的马尾:“按计划行事!”


    一旁男人伸手扶了她一把,正是丁钰。闻言,他有些不放心:“那些百姓当真信了?”


    方才的“凤舞九天”正是出自丁六郎的手笔。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神佛”,所谓的凤凰降世,其实是丁钰花了五六天的时间,借助上辈子的机械和力学功底,用细竹篾扎成的。这玩意儿的原理跟风筝类似,只是比风筝更精巧,凤翼连接处可以活动,受夜风振荡,能营造出鸟翅扇动一般的翱翔感。


    “凤身”饰以彩绸,凤羽撒上荧石粉末,拴风筝的绳子涂成黑色,由五六个壮汉躲在民房后操控,夜色中远远望去,只有星月和孔明灯照亮,可不是如凤凰似的?


    至于后面的明黄火光,则是风筝内暗藏机关,填了从燧石中提取的磷粉。一遇火源立刻燃烧,不仅能毁灭“证据”,还可释放出灼眼亮度,让周围人不敢逼视,方便崔芜“大变活人”。


    总而言之,这场铺排从头到尾都“科学”得不能再“科学”。


    “无妨,我本就不是要百姓深信不疑,”崔芜说,“只要心里存了怀疑,他们就不会对神母言听计从,拖上一个时辰总是不成问题。”


    而一个时辰的光景,足够他们控制凤翔城。


    丁钰总算放了心,耳听得脚步声追进窄巷,伸手一拉崔芜:“跑!”


    一行人手脚麻利地收拾了风筝残骸,往窄巷深处退去。他们初来乍到,本不该对凤翔城内的道路如此熟悉,幸而丁钰姓丁,搭上了丁家人的线,软磨硬泡,从他们手里榨出了凤翔城的地形图。


    如今这世道,朝不保夕是常态,哪怕是底蕴深厚的济阳丁家,也不敢说自己能笑到最后。既要与虎谋皮,不准备些压箱底的保命筹码怎么成?


    他们在前面跑,韦姓军官带人在后面穷追不舍。阮轻漠有预感,虽无法确定攻城势力是否是“先歧王郡主”,但能想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出谋划策者不容小觑,必是来日大敌。


    她下了死命令,不论死活,一定要把假扮凤凰降世的女子带回来。


    可崔芜会什么准备都不做,擎等着被她抓吗?


    答案很快揭晓。


    韦军官被他们遛了两条巷子,忽然发觉不对,这些人对凤翔城内的地形太熟悉,简直像是在此居住多年似的。


    更令人生疑的是,他们逃跑的路线并不紊乱,而是极有章法,就像是……他们早料到对方会追来,故意将人往民房深处引。


    一念既此,韦军官蓦地止步。


    谁知前方巷口忽然白影一闪,方才假扮凤凰的女人探出头,对他嫣然一笑:“怎么,追不动了?也行,你替我转告姓阮的,交出凤翔城,看在都是女人的份上,我不难为她。”


    韦军官哪受过这等折辱?当下愤怒异常:“抓住她!”


    兵丁冲上前,崔芜早有准备,往巷子里一缩,转身继续跑。


    这一刻,她无比感激之前秦萧严苛至极的训练。虽然他逼她戴牛皮沙包时非常不近人情,训练她腿脚力量时更像是魔鬼附身,一点不拿她当姑娘家看待,怎么牲口怎么来。


    但不得不承认,经过他的特训,崔芜的腿脚力量的确有了长足进步,耐力和肺活量更是一日千里。


    起码,和这帮正规军在小巷里玩猫捉耗子的躲猫猫游戏,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气不喘,双腿好似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很快,她的目的地近在眼前。


    韦军官眼睁睁看着那道白影一闪,飞快消失在巷口。他心下发了狠,箭步追上去,下一瞬却被通明的火光晃了眼。


    延昭打了个手势,身后士卒早有准备,排出演习过无数遍的十一人阵型,各式兵刃好似竖起的藩篱,将韦军官一行困在中间。


    “等你们好久了!”延昭咧嘴,“让我看看,除了装神弄鬼,你们还有什么能耐?”


    韦军官如何看不出自己中了算计?正要掉头退走,身后矮墙上,箭矢如雨般射落,将坠在最末的数名兵丁射成了刺猬。


    鲜血染红了青石板砖,抽搐的尸体挡住退路。


    韦军官缓缓抽出佩刀,他身后兵丁做了同样的举动。


    “杀!”


    ***


    激战从深夜一直持续到天明。


    当信仰和崇拜的力量打了折扣,百姓的支持不再单属于某一方时,事情变得简单了许多。


    崔芜需要做的,就是将决策权交给延昭,放任他调兵遣将,借助民房的复杂地势,分化、包抄、围剿、歼灭凤翔守军。


    就像他们每一次攻城拔地时做的那样。


    而这无论对于天生将才的延昭,还是他麾下精锐,都算不得十分困难。


    双方兵力在这小巷里打了平手,韦军官一方甚至略胜一筹。他本以为即便无法全歼来敌,也能将人逐走,谁知交起手来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经过数月磨练,靖难军对鸳鸯阵的使用逐渐得心应手,又有颜适从旁指点,变化简直无穷无尽。狼筅、长矛、腰刀,诸般兵刃配合默契,直如海潮般翻翻滚滚,将敌军攻势阻挡在外,己方却能突施偷袭,叫敌人冷不防地吃个大亏。


    随着时间推移,韦军官身旁兵丁不断倒下,反观他的敌人,从开战到现在,伤亡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谁都知道照此发展下去会是什么结果,韦军官脸色微沉,未尝没有以图后续的想法,奈何敌军阵法精妙,阵型排布犹如一双展开的鹰翼,将他硬生生地困在中间。


    竟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出。


    眼看最前方的狼筅横扫开合,其上密密麻麻的铁刺带过手臂,划出一排深可见骨的血口。


    他右手吃不住力,佩刀“呛啷”落了地。


    “校尉!”


    他身侧亲兵颇为忠心,不要命地扑过来,替他挡了一击。长枪从胸口捅进,直钻出一个透明窟窿,亲兵口角渗血,好似被荆棘洞穿的飞鸟,无力垂落四肢。


    韦军官目眦欲裂,却知大势已去,再纠缠下去无甚好处。于是故意卖了个破绽,看似挺刀上前,却是挥手撒出一把沙土,迷了狼筅兵的眼。


    与此同时,他抽身而出,带着仅剩的十余亲兵,头也不回地奔逃远了。


    第55章


    阮轻漠没有据城死守的想法, 当发现听命于己的嫡系队伍不是崔芜对手,周武将率领的一千部众也没有相助的意图时,她十分干脆地放弃了王府, 与韦军官汇合,然后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自东城门逃亡而去。


    值得一提的是,神母在城中整整一年的经营没白费,百姓到底感念她昔日祈福赠药的恩德, 自发为其阻拦追兵, 护送她平安出了城。


    所幸,崔芜也没有追击的意思。


    她兵力有限,每一个都弥足珍贵,不想浪费在追击残敌上。何况她与阮轻漠无冤无仇,只要对方不寻她麻烦,她也没有斩尽杀绝的必要。


    这一日是九月二十四, 农历。换算成公历纪元, 就是十月中下旬,算是入了秋。古时可没有全球变暖一说, 此时的温度已经称得上寒凉, 尤其是日出前后那会儿,简直像是泡在寒噤噤的水里。


    崔芜打了个哆嗦,奈何不便在部下面前缩手缩脚露了怯相,迎着第一缕破云而出的晨曦,若无其事地踏上伪王府前的石阶。


    更正,现在应该叫歧王……划去,郡主府了。


    与以往一样,延昭带人肃清街道、重整城防, 近身护卫乃是秦萧留下的亲兵。


    为首之人原为秦氏部曲,赐姓秦,名尽忠。他得了秦萧叮咛,务必要护好崔芜,因此格外尽心尽力,提前半个时辰将王府包围戒严,财物登记造册,上下人等分开关押,听候崔芜发落。


    即便崔芜不想欠秦萧太多人情,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太好用了。她甚至在想,如果这些人愿意跳槽,无论花多大的代价,她都在所不惜。


    “属下在花园假山中发现了伪王私库,藏得十分隐蔽,里头应是伪王这些年搜刮的财物,兴许还有先王积累,两厢叠加,瞧着倒是比凤翔府库还丰厚,”秦尽忠将一张粗粗列明的单子递给崔芜,“还请郡主清点。”


    崔芜大略扫了眼,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是丰厚,简直是刮地三尺,竟比华亭县王重珂的私藏多出十倍不止!


    细想也是,王重珂所据不过一州,伪王却是号称坐拥十数州。哪怕其中未必都是他实控之地,可只要有一半是真的,所占据的资源与人口也是相当可观。


    崔芜感慨完了,倒也没有一夜暴富的欣喜若狂,第一反应是:手头宽松了,总算有钱买粮过冬了。


    “去请六郎和丁四先生来王府一叙,”她没给自己喘息的空隙,直接吩咐道,“我有要事相商。”


    秦尽忠答应了,却没立刻迈步。


    崔芜诧异:“可是有事?”


    秦尽忠欲言又止:“旁人倒也罢了,有几个人,郡主还是亲自瞧一瞧比较好。”


    崔芜先是挑眉,旋即似乎意识到什么,目光轻闪。


    秦尽忠要她见的第一人被关在柴房里。他其实并不确定用“人”称呼她是否合适,盖因此人被剃光头发,割了舌头,划花面容,更可怕的是手脚关节尽数碎裂,瞧着像是乱棍砸的。


    只能像猪狗一样趴在地上蠕动前行,发出意味不明的闷哼声。


    以秦尽忠的骁勇悍利,都不禁有些头皮发麻,崔芜却没事人似地走到近前,用乌皮靴抬起这人下巴,垂眸掠了眼。


    她认出了这人身份。


    “王妃娘娘,”崔芜招呼道,“咱们也算是旧相识,想必您还记得崔某。”


    猪狗一般的秃头女人——昔日金尊玉贵的伪王妃艰难抬头,约莫是认出了崔芜,努力挣动断折的手脚,没了舌头的嘴里发出含混的呜咽声。


    虽然她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崔芜还是“听”懂了。


    “你是想问,你女儿在哪?”她琢磨了下,好歹自己能拿下凤翔城,王妃母女还是出了不少力,因此决定成全她的心意,扭头问了句,“可寻到郡主了?还在凤翔城中吗?”


    小郡主确实还在凤翔城,也幸运地活了下来,只是对于她这般出身王府的贵女而言,也许死了反而更好。


    “末将是在城中一座空宅中寻到……伪王郡主的,找到人时……”


    秦尽忠不甚自然地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措辞才能不污了崔芜的耳朵。


    崔芜瞧他神色,如何不明白?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少时在楚馆长大,什么污糟事没见过?直说无妨。”


    秦尽忠:“……”


    秦萧是君子人,绝不会将人家姑娘的不堪往事到处宣扬,然而连他也没想到,崔芜从没觉得自己过往“不堪”,当着头一回合作的下属之面,十分坦然地直承出身青楼。


    简直让秦尽忠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他也算机灵,权当没听到崔芜那句自曝其短,以公事公办的语气继续道:“伪王郡主衣衫不整,人已经不太清醒了。”


    崔芜并未觉得意外,回想当晚,阮轻漠是如何为小郡主“驱祟”的,就知她与对方结怨颇深,不会让她好过。


    “把人带来吧,”她淡淡道,“到底是亲母女,总得让人见上一面。”


    秦尽忠拊掌两下,自有亲兵将一女子拖了进来。那女子披头散发、仅着里衣,衣料撕破了好几处,露出保养细嫩的雪白肌肤……以及被人凌虐后的青紫淤痕。


    有些是掐出来的,有些甚至没法分辨是如何造成的。


    王妃没了舌头,眼睛却是完好无损,见状发出一记无比凄厉的惨嚎,用力蠕动身体,想要靠近小郡主。


    小郡主却是目光呆滞、痴痴傻傻,冷不防瞧见一个不知是猪狗还是人的“怪物”凑过来,吓得尖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往后缩。


    秦尽忠追随秦萧多年,没少见识血腥残酷之事,却还是第一次目睹后宅倾轧的惨烈手段。


    他有些不忍地别开头:“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折磨人……太狠了。”


    崔芜却道:“你怎知,她的至亲之人不曾受过同样的折磨,而折磨她亲人的元凶,兴许就是今日在此哀嚎受苦之人。”


    秦尽忠愣住。


    崔芜想起小郡主闹自缢那一晚,阮轻漠本可袖手旁观,却罕见地出言相劝,从伪王手中救下一干婢女下仆。


    这么做于她并无好处,以其凡事算到极致的性子,到底是想借着施恩仆婢掌控宅院,方便折磨郡主与王妃母女,还是……


    还是无辜被迁怒的仆婢让她想起自己同样命运的亲人,忍不住地想要挽回遗憾?


    可惜阮轻漠已经出城,没有正主亲口证实,猜测终归只是猜测,做不得数。


    秦尽忠觑着崔芜脸色,小心翼翼问道:“郡主打算如何处置这母女二人?”


    这二位一个疯一个残,虽还活着,却比死了更不如。崔芜无意为难两个废人,漠然道:“不是说伪王正妃出身凤翔余氏?去问问余家还有没有能喘气的,如果就,叫他们派人来接。”


    秦尽忠使了个眼色,自有亲兵前去传信。


    崔芜裹紧肩头大氅,借着氅衣遮掩,用力搓了把手。


    伪王是一地豪强,府内积累非寻常大户可比,单是衣物珍玩便不下百件,这件大氅尤其是个中翘楚。


    面料是寸丝寸金的缂丝,异兽忍冬莲花纹图案,里层衬着貂皮,华贵又保暖,只是不防水不耐脏,只能在院里穿穿。


    “还有谁要见?”她转身往外走,仗着大氅护体,连凛冽秋风都不放在眼里,“趁现在难得有空闲,一并都见了。”


    秦尽忠:“是伪王……”


    崔芜脚步顿住。


    阮轻漠原是弃城逃窜,既无卷土重来之心,自没必要带着伪王这个累赘。


    更有甚者,或许在她看来,王妃残酷、郡主蛮横,皆是伪王纵容之故,他才是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


    既如此,让他死在自己这个“先王郡主”手里,不是应当应分吗?


    “人在哪?”崔芜问,“带我去。”


    ***


    伪王倒是没缺胳膊没少腿,躺在正院堂屋的罗汉大床上,瞧着比王妃和郡主强多了。


    然而他脸色蜡黄,脸颊深凹,若不是胸口还在微弱起伏,简直与死尸无异。


    崔芜摆手挥退秦尽忠的阻拦,上前搭住伪王手腕。


    脉象紊乱,忽快忽慢,皮肤色呈紫绀,枕畔还散落着好几绺脱落的头发。


    是汞中毒没跑了。


    她原是冒牌的先王郡主,与伪王不算有仇,却也生不出同情之心。见状撂开那只瘦骨嶙峋的腕子,扭头吩咐道:“去倒点水。”


    秦尽忠只以为她口渴想喝水,自去到了碗温热的茶水送来,谁知崔芜手腕一翻,尽数泼在伪王脸上。


    秦尽忠:“……”


    他默默退到墙角,权当自己是一根会喘气的门柱。


    伪王原是昏睡不醒,被这一碗茶水泼醒,气息不定地连连咳嗽起来。崔芜拖过胡床坐下,十分耐心地等他顺过气,这才寒暄道:“杨崇是吧?好叫你知道,凤翔城如今已是我的地盘。”


    伪王看着刚睡醒,其实是从生死边缘挣扎过一遭。神智还没完全清醒,先听见这么一句,几乎以为自己犹在梦中,否则怎会有人说出如此荒诞之语?


    然而紧接着,他意识到这并非梦境,眼睛顿时瞪圆,想要挺身坐起,脆弱的心肺功能却支持不了这么高强度的动作,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崔芜端详着自己手指,摸出秦萧所赠匕首,将不慎折断的部分小心修齐磨平。


    伪王喘了半天气,终于攒够说话的力气:“你是……”


    “我姓崔,”崔芜点了点头,“你或许对我父亲更熟悉,毕竟,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夺了李家基业,不是吗?”


    伪王眸中掠过一丝惊怒,又飞快消散。


    他现在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罢了,”他有气无力道,“这江山本就是李贞的,还你便还你了。”


    说完到底不甘心,冷笑道:“这位子可不好坐,且看你一介女流,带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能坐到几时!”


    崔芜还不至于跟将死之人一般计较:“多谢王爷提醒,瞧您这模样,就知这位子不好坐,崔某自会格外当心。”


    伪王没顾上“先王血脉为何姓崔”的细节问题,皱眉:“你什么意思?”


    崔芜思忖片刻,自己总算借了先王之名,不替他报复一二,委实说不过去。


    “王爷大约不知,你那位宠得跟心肝肺似的好侧妃,素日里给你服用的是什么丹药吧?”她微笑道,“旁的且罢了,里头有一味朱砂,凝神静气最好不过,只是有毒,用多了毒入五脏,直至无药可救。”


    她打量了下伪王伏在枕上爬不起身,挪动一下都要喘息半晌的虚弱样,笑容越发可亲:“瞧你这样子,大约没少用,来日九泉之下见了我父王,可要替我好好问安,顺带提一提你这些年的丰功伟绩。”


    “保不准他老人家一高兴,再赏你个果毅校尉当当。”


    伪王当年初入先王麾下,便是任职果毅校尉。他篡位两年,早将自己当成歧地之主,再不愿提起昔年仰人鼻息的旧事。


    如今崔芜非但讽他命不久矣,还尽往肺管子处捅,叫他如何不怒?只他也有城府,越是盛怒至极,越不肯叫崔芜看笑话,只冷冷道:“那贱人呢?”


    崔芜:“她不是你枕边人吗?她的去向,你问我?”


    伪王冷哼一声:“那贱人过来寻我,道是入府这些时日,只为替她那个奴婢姐姐讨个公道,说完给我用药,令我昏睡不醒……看来,她是有心把我留给你。”


    “我对欺负将死之人没兴趣,”崔芜说,“我倒觉得,她说不定是想让你亲眼看看草菅人命伤天害理的下场。”


    “比方说,你那位好王妃和好女儿,她们可比你不如多了。”


    伪王自知时日无多,将死之际,难免想起昔日妻女的好处,又暗悔为人所惑,亏待了发妻。


    闻听此言,惊怒交加:“你把她们……咳咳,怎样了?”


    崔芜悠悠道:“不是我把她们怎样了,是你那位好侧妃,存心要让你的王妃尝一尝被人活活打杀的滋味,又不忍心叫她立时死了,因此只打断四肢关节,又割了舌头划伤脸颊剃去头发,叫她失了昔日美貌与尊贵,偏又不能咬舌自尽,只能如汉时戚妃一般,做个人彘苟延残喘。”


    伪王眼珠瞪得老大,原是虚透了的人,不知从哪攒出一股力气,猛地挺起上身:“我……咳咳,秀娘呢?”


    崔芜用手指抵住下巴,来回摩挲了下:“你那侧妃倒是心疼小郡主,没杀她也没打她。”


    “听说小郡主当年痴迷王郎,不惜三更半夜去人家家门巷口堵他,为此还搭上贴身侍女一条命。你那侧妃……唔,有心叫她因果得偿,既然那婢女为这一桩公案丢了性命,则罪魁祸首也得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放心,人死不了,就是有些神智失常,亲娘在跟前都认不出。不过话说回来,就你那夫人如今的模样,莫说小郡主,便是您这位枕边人,怕是也认不出了。”


    伪王胸口剧烈鼓荡,好似被激怒的热血沸腾,挣扎着撞击五脏。


    半晌,他颓然往枕上一栽,双目圆睁,鼻翼却没了张合,显然已经去了。


    崔芜丝毫没有“刚气死一个人”的内疚感,慢腾腾地站起身,对秦尽忠吩咐道:“把人抬出去,跟旁的尸首堆一起烧了,骨灰扬去城外肥田。再把这一家三口的屋子拿草木灰好好擦擦,别留下过人的病气浊气。”


    秦尽忠刚见识过她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征伐多年的悍将,硬是对这位郡主娘娘生出一腔敬畏之心,忙不迭地吩咐下去。


    又道:“方才手下人传话,丁六郎君和丁四老爷已在偏厅用茶。”


    崔芜精神一振:“娱乐活动结束,该办正事了。”


    第56章


    比起寻伪王算账, 与丁家人的面谈才是这一日的重头戏。


    这也是崔芜与丁四老爷第二次见面。


    上一回在客栈,她是上茶的侍女、准备进献给伪王的美人,低眉顺目, 神态谦卑。


    但是这一回,上下尊卑颠倒过来, 她端坐上首,微笑注视着立于堂上的丁四老爷。


    丁四老爷的态度很恭顺,他显然认出了崔芜, 却不打算戳穿这一点, 而是直接撩袍跪地,行了叩拜大礼:“草民恭贺郡主拨乱反正,入主凤翔。”


    到底是走南闯北的人,眼界阅历非常人可及,话说得得体,姿态也做得漂亮。


    崔芜没为难他:“丁四先生请起。”看在丁钰的情面上, 格外客气两分:“我与丁兄一见如故, 北上途中没少相互照应,便也拿你当半个长辈看待。”


    丁四老爷没信她的客套话, 但崔芜肯给脸面, 总归不是坏事:“郡主言重了。郡主本是世间真凤,能为您效犬马之劳,原是咱们叔侄的荣幸。”


    崔芜不愿再兜圈子,她时间宝贵,需要办的事还多着:“今日相请,是想问一句:丁四先生对日后如何打算?”


    丁四老爷微怔,有点拿捏不准崔芜用意,试探道:“郡主的意思是……”


    “此次拿下凤翔, 丁四先生功劳不小,且又是丁兄长辈,若您只想做个寻常富家翁,那好办得很,往后只要在我崔某人的地盘,必定为你大开方便之门。”


    崔芜故意顿住,若有深意地拖长音:“不过,丁四先生若想更进一步,比如效仿先秦时期的某位吕姓国相……”


    她没把话说完,由着丁四老爷自己去揣摩。


    丁四老爷的眼睛不受控地亮了。


    他虽没读过多少史书,却也知道崔芜口中的吕姓国相是谁——战国时期的商贾巨富,因慧眼识人,看好秦质子子楚,以千金助其登上王位,又献美人赵姬生秦王嬴政,从而一步登天,成为权倾朝野的两朝重臣。


    崔芜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翻译过来就六个字:跟我干,有前途!


    人都有上进之心,没钱的想赚钱,手握财脉便想染指权柄,丁四老爷也不例外。他于凤翔经营多年,未尝没有与伪王搭线飞黄腾达的打算,奈何商人地位低下,在割据一方的豪强眼中,与待宰的肥羊无甚区别,投进去的钱财不少,却连个响都听不见。


    只得作罢。


    原本他不会考虑崔芜,她是女子,这一重先天的劣势决定了她在这场乱世角逐中必定是弱小而被动的一方。


    可是经历了伪王一而再再而三地割肉放血后,丁四老爷忽然发现,弱小未必是坏事,正因她弱,才必须抓紧每一丝可能的助力,才不会说翻脸就翻脸。


    “人往高处走,水往高处流,”丁四老爷捻须叹息,“草民亦是肉体凡胎,不能免俗啊。”


    崔芜一笑:“说得好。”


    她拍了拍手,秦尽忠带着亲兵自堂外而入,每两人抬着一口木箱,共六口,在厅中排成一字。


    箱盖打开,里头宝光迷离,尽是金银玉宝,珍珠文玩。


    “我这人爱把话说在前头,跟我合作,绝不亏待盟友,但想占我便宜,也是没有的事,”崔芜捧起茶盏,器皿倒是名贵,乃是邢窑白瓷,里头却不是什么好茶,刚打上来的井水烧开消毒,能解渴就行,“这些你拿走,不管河东也好,江南也罢,想办法给我弄十万石粮食回来。”


    丁四老爷暗暗咋舌。


    崔芜出手固然大方,这六箱东西,拿去江南富庶繁华地,少说能换千金。可如今是什么世道?战乱频发,朝不保夕,最值钱的不是金珠玉宝,而是粮食!


    打个比方,江南气候温暖湿润,稻米可一年两熟甚至三熟。价格也不贵,如镇海节度使地盘,一石米也就五十钱。


    可贩到北境,尤其是产粮不丰的西北,一石粮叫出数千乃至数万的天价也不是不可能。如此一本万利,换谁能不心动?


    济阳丁氏原是靠茶叶与丝绸起家,不是他不想做粮食买卖,而是这一行水太深,若无豪强势力背书,稍有不慎就会翻船。


    做梦也想不到,如今竟有人将橄榄枝主动递到手里。


    “郡主此话当真?”丁四老爷停住捻须的手,压低声道,“十万石粮食……嘿嘿,可不是个小数目。即便是盛产粮食的河东之地,因着连年战乱,荒废了好些田地,这两年也不大往外卖粮了。”


    崔芜与丁钰交换过一记眼神,后者干咳两声:“四叔,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咱丁家祖籍虽在济阳,这些年可没少往江南牵线搭桥,想弄几万石粮食北上,还不算太困难吧?”


    丁四老爷同崔芜叫苦,本想借机讲讲价码,谁知丁钰这小子胳膊肘往外拐,两句话揭了他的老底。


    他倒也不恼,只因丁钰这话让他知晓,不管济阳丁家是何态度,自己这个六堂侄是彻底上了崔芜这条船,以后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就这么看好这个不知真假的歧王郡主?


    想到这里,丁四老爷隐晦地打量对方两眼,只见崔芜低头饮茶,手指白皙、仪态优雅,好似一朵精雕细琢的娇花,须得呵护在白玉盆中细细赏玩。


    可偏偏是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拿下了凤翔城,叫叱咤歧地多年的伪王栽了跟头。


    莫说女人了,便是男子,有几个能做到?


    电光火石间,他下定了决断。


    “好,十万石就十万石!”丁四老爷咬牙点头,“两个月内,草民必定办妥。”


    崔芜满意一笑。


    “丁四先生放心,我崔某人从不亏待朋友,”她说,“办妥了这一回,咱们有的是合作机会——正好,我还有一桩生意,想与丁四先生详谈。”


    听说有生意,丁四老爷眼睛一亮。然而没等细问,堂外传来隐隐的骚动,有人在外头大声道:“我知道你在里头!给我出来!”


    崔芜:“……”


    她听出来了,是那姓康的小丫头。


    崔芜对丁四老爷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带着丁钰出了偏厅,只见几道身影纠缠在一起,左右是亲兵,中间是个满面怒容的女子,可不是她在凤翔城内救下的康挽春?


    崔芜背手身后:“什么事吵吵嚷嚷?”


    两名亲兵立时撒手,扶刀行礼:“郡主。”


    康挽春却不管什么郡主公主,三两步冲到崔芜跟前,指着她鼻子质问:“你说话还算不算数!”


    崔芜:“我怎么不算数了?”


    康挽春瞪她:“你答应过,赶走那装神弄鬼的女人,就替城里感染瘟疫的人家治病,怎么只顾着跟人喝茶闲聊!”


    崔芜居然被她问住了。


    倒不是她忘了城中瘟疫四起,而是自拿下凤翔的一刻,她的身份就转换成“一地主官”,首要考虑也紧跟着发生变化。


    一地主官该做什么?


    对内,重整防务、收拾残局、清除政敌、安抚民生、盘点府库、清算税目。对外,远交近攻,知己知彼,规划下一步发展路径。


    总之,哪一项都比亲自下场看病重要。


    却疏忽了,治疗瘟疫、救民于水火,本身就是“安抚民生”的一部分。


    “你说得对,这是我的过错。”


    崔芜为人坦荡,既知做错,立刻坦然道歉,然后对秦尽忠吩咐道:“替我给延昭传个话,让他派人敲锣告知百姓,就说……”


    她话音顿住,心知城内百姓受阮轻漠蛊惑多时,未必能接受旁的势力进驻凤翔,更别提将孩子送来看病。


    要办成这事,还得在“神鬼”身上做做文章。


    心念电转间,崔芜有了主意:“就说,凤凰降世,在这王府门口留有遗迹,凡亲眼目睹者,皆可受其赐福庇佑。我不欲独占神迹,让全城百姓都来同沐神光。”


    秦尽忠:“……”


    这他娘的都行?


    他想应下,琢磨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敢问郡主,这神迹……是什么?”


    崔芜想了想:“去城外拣几根焦黑的骨头,拼成鸟的形状,或是把之前的彩缎剪成鸟羽模样,挂在墙头?”


    秦尽忠扶额:这也忒粗制滥造了些!


    他不想再问,决定发挥下属才智集思广益,好过某位郡主娘娘在此信口开河。


    另一边,崔芜转向康挽春:“你家祖上是御医,照你说,病儿身患顿咳,该如何治疗?”


    康挽春显然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道来不假思索:“用苇茎汤!根据病儿症状轻重,加减药方。”


    崔芜回想了下,依稀记得此方出自《备急千金要方》,方歌她还会背:苇茎汤方出千金,桃仁苡仁冬瓜仁,肺痈痰热兼瘀血,化痰排脓病自宁。


    此方主治肺痈,热毒壅滞,痰瘀互结证,确实可以用于百日咳患者。


    “可行,但要留神一点,”她说,“病儿年幼,或者喝不下汤药,我有一土方,比苇茎汤用药简单,亦可助患儿止咳。”


    康挽春:“什么土方?”


    “用鸡苦胆,拧出汁液,加水和白糖,用文火煎煮,可分两次服用,”崔芜说,“若是两岁以下病儿,每日服胆一只。两岁以上,酌情加量。”


    康挽春有些迟疑:“鸡胆确有止咳祛痰之效,《名医别录》里就有记载(2),只不过……”


    崔芜心知医家用药总是再三辨证,唯恐一时疏漏耽搁了人命。但乱世之中瘟疫横行,稍不留神就是十室九空,哪容得细细斟酌?


    “不必犹豫了,”她说,“若是初咳期病儿,就用白糖鸡胆。倘若病情加重,乳食俱出,就用苇茎汤。”


    康挽春咬牙:“成!”


    议定了药方,接下来便是筹备药材,这倒也好办,凤翔毕竟是大城,伪王搜刮民脂民膏多年,私库里尽是好东西,其中不乏珍稀药材。


    这就体现出有个御医后人的好处,会认药,也会选药。康挽春挑出合用的,若有不足,再由崔芜出面与丁家商行购置。


    与此同时,王府灶台让出大半,除了一口留着做饭,其余全部用来熬药。即便如此,崔芜依然担心不够,又择空地另搭灶台,征用了附近酒楼的大锅。


    一时间,王府上空炊烟袅袅,方圆数里云蒸雾腾,倒真有几分仙家降世的意思。


    除此之外,崔芜还将王府用于待客及门房歇脚的前院腾出来,院中用木架和毛毡搭起一个个独立的帐篷,方便病患隔离居住。日常所需一应备全,她甚至准备了粮食和布料,命人搬到王府门前空地。


    秦尽忠有些不解:“准备这些做什么?”


    崔芜:“乡民重利,就算不信凤凰之说,只要舍得粮食和布料,也能吸引他们过来看病。”


    秦尽忠恍然,同时暗暗咋舌。


    他是乱世土著,当然知道粮食是多么宝贵的资源。旁的势力藏着掖着尚且不及,崔芜却能慷慨拿出赠以乡民,单是这份心胸和气魄,就非寻常豪强可比。


    只不过……


    秦尽忠不由寻思,如今将近十月,眼瞅着寒风渐起,等再过一两个月,更是滴水成冰。


    每年隆冬都是一道坎,莫说草根百姓,就是军中壮汉都有不少过不去的。崔芜粮食再多,也禁不住这般消耗,到时几千张嘴吃饭,她打算如何应对?


    不知不觉,秦尽忠的心态发生了转变,从类似于客卿的“纯帮忙”,变成希望她走得更稳一点,更远一点。


    崔芜并不清楚秦尽忠这份忧心,即便知道,也不会改变决定。


    万事就绪后,王府门口也陆续聚起百姓。


    延昭办事确实靠谱,硬是调派人手,将城中每一条街道都通知到位。奈何此地百姓饱受战火肆虐,每换一任主官,都少不了流血屠戮。


    次数多了,难免生出惊弓之鸟的心态,即便有“神鸟”之说在前,到场人数也十分有限,大部分仍在观望。


    但崔芜已然满意,盖因到场之人,居然有十来个妇人,身边或大或小,都带着患病幼童。


    想来也是,若不是家中孩儿已然病重,谁又会博这不知真假的机会,来求神鸟赐福祛病?


    一念及此,她对秦尽忠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带着两三亲兵搬上一口巨大的铜缸。缸中盛的不是别个,正是丁钰从山中寻回的煤块。


    只是这些可不是后世常用的蜂窝煤,质量低劣,烟气也重。幸而崔芜不是用其取暖,里头掺和了干柴木炭,能点燃就行。


    很快,熊熊火光冲天而起,明红色的火焰照亮了百姓脸上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


    崔芜亲手端过托盘,盘中垫着红绸和彩缎剪裁成的凤羽,中间簇拥着一枚形如鸟卵的石头,色泽乳黄,质地油润,不是琥珀就是蜜蜡。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崔芜接下来的话。她高举托盘,环顾四周:“此为凤凰神鸟所留。神鸟慈悲,既为普渡万民出山,此鸟卵中必定留有解除灾厄、医治万民的法子。”


    妇人们相互看着,似信非信。


    “常闻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今日我便效仿先圣,将这凤凰卵置于火中,祈求神鸟慈悲,救我百姓!”


    言罢,果然取了“鸟卵”,掷入火中。


    妇人们大惊,唯恐此举触怒神明。谁知下一瞬,火中传来噼啪轻响,听着像是蛋壳破裂。紧接着,一根细长的茎脉探出铜缸,顶端撑起一朵手掌大小的金莲。


    这一幕似曾相识,妇人们纷纷惊呼:“是火中生莲!她居然也能让烈火中开出莲花!”


    “莫非她与神母一样,拥有无上法力?”


    “那是不是意味着,咱们的孩子有救了!”


    崔芜抿住抽动的嘴角。


    千穿万穿,迷信不穿——


    第57章


    这还是崔芜仔细搜查过阮轻漠的房间才发现的端倪。


    当日, 阮轻漠以烈火中开出红莲,其实是一早准备好莲子,种子却是空心, 里头藏着弹簧构造的花茎与彩绸裁剪的花朵。待得莲子入火,受热开裂, 便自动探出花茎,造就“火中生莲”的奇景(1)。


    依葫芦画瓢总是容易的,崔芜用同样的伎俩催使火中开出金莲, 果然得到百姓信任。一旁的秦尽忠早有准备, 带着亲兵灭了铜缸里的火,又将金莲毕恭毕敬地献至崔芜面前。崔芜装模作样地从花蕊中取出一张折叠成莲子大小的明黄符纸,打开后展示与百姓,只见上面用鲜红朱砂写着几味药材名字。


    崔芜高声道:“这必是神鸟留下的驱邪方子!来人,按方抓药,分与百姓!”


    秦尽忠毕恭毕敬地接过药方, 在心里默默给崔芜比了个大拇指。


    有了“凤凰神迹”做背书, 接下来的事出乎意料地顺利。崔芜和康挽春分头给患病幼童诊脉,按病情轻重, 依次安排进前院厢房以及院中营帐。


    当然, 不是没有百姓心存疑虑,有人试探问道:“我家娃儿病得不重,吃了药,回家将养成不?”


    崔芜头也不抬:“可以。”


    妇人长出一口气,抱着病儿就要离去。


    只听崔芜下一句道:“留下养病的,赏粟米一袋。不留下,没有。”


    妇人:“……”


    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只见秦尽忠解开一只口袋, 从中抓出一把黄澄澄的粟米,隔着老远似乎都能闻到粮食特有的清香。


    周遭霎时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锁定在那一把救命的口粮上。


    如果说,“凤凰神迹”的出现软化了百姓因神母被逐走而坚硬抵触的情绪,那么摆在眼前的救命粮食就彻底击溃了他们的心防。


    再开口时,妇人自己都没察觉地吞了口口水:“留下治病,这粮食真归咱们?”


    崔芜眼风扫过,秦尽忠会意地系紧口袋,将整只布袋交给妇人:“若是病愈,还能额外拿一匹麻布。”


    一袋粮食、一匹麻布,分量算不得多,可在这战乱频发的年代,说不定就能救下一家人的性命。


    妇人再无犹豫,回转过身:“我留下!在哪治病?”


    自有王府仆婢上前,将妇人和病儿引到隔离区安顿。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在“神鸟赐福”与“物质激励”的双重作用下,妇人们放下最后一丝疑虑,跟着仆婢依次进驻古代版的“方舱医院”。


    崔芜没有阻拦随病儿一同入住的父母,只是温和提醒道:“疫症会过人,若要留下照顾孩儿,进出须戴上面罩,更要勤洗手。此外,平时无事莫要随意串门,以免交叉过人,若被抓到……”


    她想了想,终究是物质惩罚比什么打板子更为有效,遂道:“若被抓到,即便病愈,也分不到额外的布匹。”


    妇人们一震,几个原先好奇张望的立时将脑袋缩回去,再不敢探出。


    崔芜经历过铁勒军营的伤寒危机,应对疫症已然驾轻就熟。患儿依照病情轻重分发药汤,重症者额外提供一碗红糖炖蛋补充营养。


    凤翔是大城,百姓生计也比乡野农夫略好些。饶是如此,红糖与鸡卵也是稀罕物,平时轻易见不到。


    新入主的“大人”却如此大方,每户每天送上一碗,虽不能立时收拢民心,也的确让焦头烂额的患儿母亲们大为感激。


    “大人慈悲!大人慈悲!”


    跟在崔芜身旁的秦尽忠本想纠正妇人称呼,转眼却瞥见崔芜一言不发,嘴角抿起丝缕笑意,仿佛透着说不出的满意。


    他亦擅察言观色,知晓崔芜喜欢别人这般称呼她,遂不多嘴。


    崔芜的确更喜欢旁人称呼她“大人”,盖因“郡主”是附庸,先有“藩王”,后有“郡主”。


    “大人”却是独立的存在,是这凤翔城独一无二的主官,谁都不能压在她头上。


    她从江南逃出,一路九死一生,不惜拿性命拼前程,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能抹去这层“女性”身份带给她的桎梏,给自己争取一个与当世豪强平等对话的资格?


    不过欢喜归欢喜,牵扯到人命,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每个患儿都看了遍,其中不乏病情发展到痉咳期的重症患者。咳得厉害时,面红目赤、涕泪交横,甚至咯出血来,把一旁照顾的亲娘急得不行。


    “这、这孩子都咳血了,可怎么好啊?”


    崔芜把了半天脉,给患儿开了麻杏石甘汤,药材以黄芩、白芍、川贝母、桑叶为主,酌加白茅根、焦栀子、藕节炭凉血止血。


    因着第一拨病儿人数不多,她不到一个时辰就瞧完了,本以为能回正院处理公务,谁知秦尽忠来报:“禀主子,又有百姓带着患病小儿求上门了。”


    崔芜很满意秦尽忠的眼力见,改口改得极是时候。然而到门口一瞧,顿时高兴不起来了。


    许是听说先头来的病儿非但有医有药,还免费赠送粮食和布料,这一拨百姓人数多了何止十倍!放眼望去,王府门口乌泱泱一片,或手牵幼童,或怀抱婴孩,齐刷刷地跪下磕头:“求大人开恩!”


    崔芜喜欢听人唤她“大人”,却不怎么爱见旁人磕头。奈何古代规矩如此,她改变不了,只能随大溜。


    “都别跪了,孩子受不得凉,赶紧排成两队,我挨个诊脉,”吩咐完,又回头叮嘱王府仆婢,“诊完脉的患儿如之前一样,按病症轻重分开安顿,重症患者安排在厢房,轻症患者暂住营帐。”


    “若是地方还不够,就把东西偏院也拾掇出来,原先的伪王家眷一律挪去后罩房。”


    仆婢们对伪王本无甚忠心,只要有人发月钱管饭吃,听谁的吩咐不是听?


    遂恭敬答应了,下去一一办妥。


    这一拨病儿比前头人数多,病情也重。崔芜和康挽春各负责一半,待得挨个看完,一整个白天已然过去。


    竟是又到了夕阳西下的时辰。


    崔芜自前晚起就没合过眼,此时又饿又累,却不得歇息。她将一众病儿交给康挽春,又吩咐了仆婢小心看顾,若有不妥立刻来寻自己,这才匆匆赶回后院梳洗更衣。


    彼时,此行幕僚皆已等在正院,掌兵事的要回禀驻防部署,懂内政的要禀告税赋账目,大事小情皆要崔芜这个主官拍板定夺,已然候了大半日。


    崔芜不能再拖,遂命亲兵将饭食直接送到正院,自己也顾不得形象,一边填饱肚子,一边听底下人禀报。


    “税赋账簿已然寻到,除了伪王接手这两年,更有先王年间记录。只是数额庞大,条目繁杂,我等人手不够,全然点清需时不短。”


    “城中布防都安排好了,只是凤翔城可比华亭大多了,这么多街道,以咱们的人手,实在有点顾不过来。主子瞧着,要不再征一批新兵?哦对了,还有那姓周的校尉率领的一千部众,要怎么处置?”


    崔芜正哧溜哧溜吸着羊汤,手里是一张锅盔馍,一口羊汤一口馍,两只腮帮俱是鼓鼓囊囊。


    延昭话说到一半,有些不忍心,于是道:“要么主子先用饭,我等明早再来禀报?”


    崔芜一摆手,端起汤碗咕嘟一气,将羊汤饮了个饱,这才抹嘴道:“不必。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尽早处置完,咱们都能安心。”


    又一一发落:“账簿先不急,派人传信华亭,让贾司马带几个能写会算的熟手赶来凤翔。若无意外,以后这里便是我的治所。”


    “等贾司马赶到,让他带人清算税目,不必追得太远,就是这三年的,尤其是城中大户缴纳税额,且看有无遗漏。”


    “地盘变大了,自是要征兵,只是如今城中瘟疫蔓延,且先缓一缓。”


    “将那姓周的手下兵力打散,编入咱们的队伍,他还是校尉,该怎样怎样,也不必刻意冷着,有些事不妨交代他去做,只是不许抱团串联。”


    “还有,派斥候格外留意着,看周边州郡可有异动,若有,立时报我。”


    一干人等答应了,各自下去办事。


    崔芜伸了个懒腰,将锅盔馍撕成小块,丢进剩下的半碗羊汤里泡得软烂,然后连汤带馍一并倒进嘴里。


    谁知这时,丁钰走进正堂,恰好撞见这一幕。


    忍不住拿衣袖挡住脸,牙疼似地说道:“丫头,咱注意点形象成不?好歹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怎么整得跟活土匪似的?”


    崔芜打了个带着水响的饱嗝:“姑娘家是什么样?有‘姑娘行为守则’吗?有的话,拿来给我瞧瞧。”


    丁钰干咳两声,转了话题:“跟我四叔谈好了,他是真心想搭上你这条船,这回的药材价格打五折,半卖半送,权当结个善缘。”


    崔芜:“你四叔是聪明人,伪王不懂用他,实在是有眼无珠。”


    “不是你说的,士农工商,商贾从来是下九流的一档。人家伪王好歹是晋帝亲封的王侯,怎会将脚底蚂蚁、板上鱼肉放在眼里?”


    丁钰闻到一股面饼香味,于是不客气地捞起一张锅盔馍,就着冷茶塞进嘴里:“对了,他的管家在外头候着,想给你送礼。”


    崔芜:“送什么礼?”


    “我按你的吩咐,让他见了煤块,他兴奋得很,连说这东西不管卖去河东还是江南,都保准有人要,还问我怎么才能做成这笔生意?”


    丁钰吃得太急,噎着了,用力捶了捶胸口:“我跟他说,我就是个负责传话的,想做生意,得找你谈。这不,他立马派人上门了。”


    崔芜原本已经困得不行,听了这话,睡意倒是消散了几分:“行吧,那我就见见。”


    片刻后,堂外走进一人,年近四十的模样,穿得还算体面,瞧着像是个颇得看重的管事。脸上堆着谦卑的笑,作势就要双膝挨地。


    崔芜给丁钰面子,懒洋洋地一摆手:“免了,有话直说。”


    那人站直身,将手中锦盒呈上。自有亲兵接了,递到崔芜面前,打开一瞧,盒子原是分两层,上层盛着上好的燕窝,下层更了不得,竟是一根老山参,芦碗密密麻麻,参体上的珍珠点星罗密布,瞧着少说有百岁之龄。


    “丁四先生够大方的,且不说这山参,单是燕窝,怕就是南洋传来的稀罕货吧?”崔芜掩上盒盖,微微一笑,“倒是叫他破费了。”


    管事:“郡主言重了。我们东家说,您想做的那笔生意极好,只是今日时辰已晚,贸然上门相谈怕是会扰了您休息,是以只命小人送来礼物,没想还是……”


    他说到这里,十分自然地撩起眼皮,目光恰好与崔芜投来的视线相撞,两人俱是一愣。


    堂内骤然陷入沉寂,丁钰觉着不对,瞧着那管事,再看看崔芜,小声问道:“怎么了?”


    崔芜回过神,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不曾想,竟与这位管事小有缘分。”


    话音未落,那管事早已双膝跪地,“砰砰”磕了十来个响头:“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原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您大人有大量,且饶了小人一条贱命!”


    丁钰讶异地瞪大眼,用眼神做出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崔芜对他比口型:河套。


    丁钰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什么。


    这位还真是个老熟人,当初河套大疫,铁勒军中药材不足,崔芜只能自掏腰包为患病的中原百姓买药。当时那位药摊管事欺崔芜是个女子,原想敲她一笔,幸而被崔芜搬出铁勒将军吓退,这才没得逞。


    可不就是堂前跪着的这位?


    崔芜能认出他,靠的是医院门诊时练出的眼力。管事认出她却不需要费什么力气,盖因如崔芜这般容貌的女子,穷尽天下也寻不出几个。


    有道是“无奸不商”,做生意时欺客压价本是常有的事,只是这管事没想到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前后不过数月,“鬼”就找上门。


    准确地说,是他自己送上门的。


    “求郡主饶命!”


    崔芜无意刁难一个下人,正要开口,忽而想起一事,话风顿时转了:“我记得,当初我买药时,押了一方上好的羊脂白玉佩。”


    那玉佩甚是贵重,管事没舍得出手,一直随身带着。


    闻言,他忙从怀里取出玉佩,膝行上前,双手捧着还与崔芜:“在这儿!郡主放心,一丝破损也没有,今日正好完璧归赵。”


    崔芜没与他客气,伸手拿回,又道:“买药之资,我命人折算成银钱给你。”


    管事哪敢收这钱,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那药材,就当小人孝敬郡主,还请郡主开恩,饶过小人这回。”


    崔芜懒得再听他的阿谀求饶之言,摆手示意人退下。


    而后,她倚在胡床里,把玩着手中玉佩,拇指摩挲过那对相互依偎的母子鹿,从来冷定清明的眼泛起些许温情。


    “寒风渐起,河西大概日子不太好过,”她说,“凤翔府库的存粮先调一批出来,与此物一起送还凉州。”


    她珍而重之地抚了抚玉佩,交与丁钰。


    丁钰却不接:“这么喜欢,舍得还回去?”


    崔芜:“谁舍不得了?”


    “舍得你攥得死紧,”丁钰啧啧两声,“再说,人家送都送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要是被他知道,你费劲折腾地把东西寻回来,还专程给他送回去,怕是要多想。”


    崔芜:“多想什么?”


    丁钰想张口,抬头见崔芜脸上一派纯然的疑惑,好似真的没往那个方向想,便不好捅破窗户纸,话到嘴边转了个弯:“要我说,你不如自己留着,只当没这回事。特意送回去,倒显得有些矫情。”


    若是旁的值钱物件,崔芜留着也就留着,大不了多用粮食物资补贴。可这枚玉佩却是非比寻常,对物主更有着特殊的意义。


    “这是兄长生母送他的,”她叹息道,“或许也是她唯一留给兄长的。”


    “长辈手泽,我怎好私吞?既然寻了回来,当然要送还兄长,就当留个念想。”


    丁钰没话说,只得接下——


    第58章


    凤翔易主是大事, 消息传回华亭,吓了所有人一跳。


    贾翊早知崔芜胸有丘壑,绝不甘于偏安一隅, 却还是没想到,她动作如此之快, 前脚平了汧源,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凤翔,拿下这座关西大城。


    然而, 这番举动正中贾翊下怀。恰好这些时日, 华亭又从流民中募了一批新兵,虽未训出个模样,好歹能撑撑门面。


    遂快马加鞭地赶到凤翔城,抬头见高大的城门压下阴影,论威武气派,超出华亭何止十倍, 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照这个速度、这个势头, 明年今日,怕不是整个关内道都得落入她的掌控?”贾翊琢磨着, “到时, 她会就此心满意足吗?又或者……继续西进,将八百里秦川都纳入掌中?”


    他越想越了不得,胸口好似烧着一汪沸腾热血,生出万丈豪情。


    不过,见着崔芜时,他还是很好地压下这番起伏澎湃的思绪,毕恭毕敬地一拱手:“恭喜主子入主凤翔,拨乱反正。”


    崔芜却没他那么多想头, 这些时日,她前院后院两头跑,每日天不亮起身,先将幕僚叫来议定公事,然后就去前院探视患病幼童,挨个巡视诊脉,斟酌药方。轮完一遍后,还要安抚民生、清查税目、接见城中耆老、定下考试选官的日程……种种事宜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养出的一点肉,眼瞅着又累没了。


    “贾司马到了,我总算能松一口气,”崔芜真心实意地说,“还要烦请先生主持税目清算一事,不把帐算清楚,我心里总是不安。”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技多不压身,贾翊是法家弟子不假,算账的本事也很拿得出手,闻言立刻应道:“主子放心,交与下官便是。”


    又说:“当初听闻主子有意拿下凤翔,贾某怕人手不够,做主招了一批新兵,共计千人上下。只是时日尚短,未曾训练纯熟,此行特意带来与主子过目。”


    崔芜不怕新兵,她当初带来的也是新兵,经过夺城一战,肉眼可见地老辣起来,可见饮过血、杀过人,新兵自然而然成了老兵。


    “交与延昭,由他编进队伍,”崔芜掰着手指,“此次拿下凤翔,亦有千人投诚,如此算来,我手中兵力已然不下三千。”


    虽说与秦萧麾下的河西精锐没法比,可短短半年多,从任人鱼肉的后宅妾室摇身变成手握两州、兵力数千的割据豪强,感觉还是相当微妙。


    飘飘然的情绪不过一瞬,她已重新收敛心神:“这点兵力据城自守没有大问题,但若其他势力趁机来袭,那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贾翊被崔芜抢了台词,却并不懊恼:“不错。伪王就戮,这些年屈居其下的各地守将必会有所反应,主子不可不防。”


    崔芜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早在贾翊赶来凤翔前,就命斥候盯紧周边动静,但凡有异,立刻来报。


    与此同时,她也催促延昭加紧练兵,不说旁的,先将现有的三千人打散磨熟,起码不能敌军攻到城门口时,自己人还在搞派系玩内斗。


    这么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转眼大半个月过去,第一阵极北寒风席卷凤翔城时,被崔芜盯紧盯死的各方势力依然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异动。


    崔芜有些不解,与贾翊聊起此事,后者沉吟片刻,一拍脑门:“是我犯蠢了,这些人本就不是一条心,有些是先王旧人,有些是伪王嫡系,还有些干脆是别的地方投来的。”


    “原就吃不到一个碗里,不过是迫于伪王威势才暂且偃旗息鼓。如今伪王死了,彼此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谁敢在这时候主动挑起战端?不是明摆着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上吗!”


    崔芜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有些不确定:“所以,我就是鹬蚌相争时,居中得利的渔夫?”


    这比喻不好听,但是中肯,贾翊默认了。


    “行吧,”崔芜牙疼似地哼哼道,“只要能多争取些喘息时间,渔夫就渔夫吧。”


    再不然,打黄雀的猎户也成。


    趁着这段难得的空当,崔芜先快刀斩乱麻地肃清宵小,胆敢趁火打劫、□□良家的,一应按律处置。


    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律法是以前朝疏律为范本,贾翊赶了两个月的工,在此基础上稍作修补。


    崔芜大致看过,对其中某些条款很不满意,比如丈夫“凡妻妾与人奸通,而本夫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反过来却是妻杀夫“因殴致死者,斩”,以及“谓妻、妾、媵过失杀者,并徒三年”。(1)


    “这些先不管,”崔芜皱了皱眉,到底没尝试挑战古代人的道德底线,而是补充道,“若遭遇其夫殴打,妇人被逼还手,致人身死者,赦无罪。”


    贾翊挑眉,似乎想说什么。


    崔芜:“辅臣有何高见?”


    贾翊,字辅臣。


    他抬眸对上崔芜视线,忽然意识到一件因为存在了太久,以至于被许多人有意无意忽视的事实。


    他们的主君,是个女子。


    她的性别决定了她天然倾向女子的立场,更有甚者,她不可能一辈子不成婚,若是来日,她的夫婿借口疏律中的条目反将她一军,她该如何应对?


    倒不如一开始,就将某些可能的漏洞堵上。


    一念及此,贾翊自觉洞悉了崔芜的意图,立刻道:“不,下官并无疑问,这就添上。”


    不用多费唇舌解释,崔芜很是满意,并未深究他这番心理动机。


    不过眼下,这临时加上的条目远没有法场上成排的人头落地来得震撼。凤翔城中血流成河,崔芜也随之确立了新任主官不可撼动的威信。


    当她再次发布告示,宣布减免税赋、取消徭役,并扩大征兵,凡应征者可获口粮布匹时,百姓的响应之热烈远远超出意料。


    不,也不能说完全没想到,早在第一批病愈的患儿离开王府时,就已有了迹象。


    崔芜的夜以继日没有白费,在她和康挽春,以及临时征调来的郎中轮番看顾下,部分轻症病儿出现好转乃至痊愈,可以回家休养。


    临出府那日,崔芜给每个病儿发了一小包红糖,又在门口放了个小小的火盆,示意他们跨过去驱邪消灾:“虽是好了,回去也不可大意,这阵子多吃些好的补养身体,实在吃不起,用红糖泡水喝也成。”


    病儿母亲本已跨过火盆,闻言转身,咬了咬牙,蓦地双膝跪地,朝着崔芜“砰砰”磕了十来个响头。


    情绪这东西是会传染的,当一个人这么做时,其他人很容易受其影响。十几个病儿以及他们的爹娘相继跪下,对着崔芜叩首不止,有些甚至喉头哽咽,一边磕头一边泣不成声:“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我回去就给您立个长生牌位,保佑您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崔芜眼角微涩,到底没开口。


    只回去后,对贾翊和丁钰感慨道:“怪道古时先贤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者,舟也。民者,水也。若无百姓首肯,我这个一州主君焉能坐稳位子?”


    贾翊乃法家传人,却不这么想:“当初阮氏妖妇以鬼神之言惑众,焉知百姓不是这般感恩戴德?民意如水,无常势无常形,可若掌握了引导之术,譬如开凿分流、引水入渠,亦能为己所用,不必捧得太高。”


    丁钰却有不同意见:“你府库里的钱财谁交的?是百姓的赋税!修河建堤谁干的?百姓服的徭役!府衙里的官吏从哪来的?也是百姓家里培养的有才之士!”


    “真把百姓逼急了,人家撂挑子不干,或是干脆跟你鱼死网破,看你找谁哭去!”


    眼看贾翊长眉一挑,大有与丁钰争论三百回合的架势,崔芜赶紧居中打断:“好了,都少说两句!”


    又对丁钰道:“要你送的粮食,都送了吗?”


    说到正事,丁钰是绝对不会抬杠起哄的:“主子放心,五千石送去萧关,五千石送往汧源和吴山,剩下三万石尽数运往河西,估摸着现在已经入了凉州城。”


    崔芜知道,要彻底收服一方势力,恩威并施不可或缺。


    她打华亭、打凤翔,彰显了武力和智谋,是威。如今入主王府,树立了威信,也该施恩于彼,收服人心。


    五千石粮食送到萧关,狄斐久久未语。


    当初答应借出二百新兵,纯粹想看看这所谓的“歧王遗女”有几分斤两。其实在看到她亲手绘制的舆图和操练的阵法时,他就有预感,此女绝非池中物,此去华亭,十有八九是虎归深山,鱼入汪洋。


    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想到,崔芜手笔如此之大,短短数月光景,不但定了陇州,还控制了凤翔。


    这五千石粮食也送得颇有深意,解了狄斐缺粮的燃眉之急是小,最要紧的是表明态度:只要狄斐未曾与她撕破脸,只要他还承认听从先王……不,应该是崔芜本人号令,哪怕只是名义上的,这位郡主娘娘也不会弃他于不顾,只要有她一口粥,就少不了狄斐一口汤。


    “这女人,”狄斐失笑,不知是自嘲还是感慨,“到底小瞧她了。”


    他身旁之人不是别个,正是当初与岑明一同护卫崔芜东进的赵行简。只是华亭平定,岑明果断跳槽,如今已是崔芜麾下一员校尉,手握数百精兵,镇守汧阳一地,端的是赫赫威风。


    赵行简却惦记着旧主恩情,毅然回到狄斐身边,话里话外流露出的意思,却是不赞同狄斐与崔芜交恶。


    “郡主心胸非寻常女子可比,如今陇州已在其掌控,平定歧州也只是时间问题,等到将关内道打扫干净,只怕就该挥师京畿了,”赵行简说,“依末将之见,将军不妨暂且低头,以郡主的为人,必不会亏待将军。”


    狄斐笑了笑:“是低头,还是称臣?”


    这话问得敏感,赵行简没敢答话。


    “且再看看,”狄斐像是劝他,又仿佛自言自语,“到底只是个女子,我倒要看看,她能在这个世道中走到哪一步。”


    与此同时,秦氏亲兵押运的三万石粮食也送入河西地界。秦萧带着颜适亲率轻骑来迎,抽刀捅入麻袋,流出的是金黄粟米,雪白麦面,竟是压秤的纯粮食,没掺杂一丝一毫沙子。


    “崔大人说,河西苦寒,产粮不丰,少帅与兄弟们这些年镇守辛苦,没有让大家伙饿着肚子戍边的道理。这三万石粮食不多,让咱们先吃用着,若是不够,她再想法子。”


    亲兵复述着崔芜的话,神色颇为感慨:“崔大人还说,上回见少帅,就觉得您有思虑过重的毛病,长久下去,怕是会伤身。她让您放宽心,凡事有她,绝不会让您一人苦撑大局。”


    秦萧于关内不乏耳目,亦听说了崔芜攻占凤翔之事。只是没想到这丫头动作如此之快,前脚入主歧州,后脚就送了粮食过来。


    漂亮话谁都会说,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秦萧抓起一把粟米,又拈两粒尝了味,发现居然不算太陈。


    这批粮食拿去粮行,怕不能叫出百贯乃至千贯一石的价码,崔芜却直接送给了秦萧,分文不收。


    人情还得十分漂亮,身体力行地做到了患难扶持。


    秦萧眼底思绪起伏,又被自己强压下去:“郡……崔大人还说什么了?”


    亲兵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递与秦萧:“这是崔大人吩咐卑职交给少帅的。”


    秦萧打开锦盒前已经有了预感,可瞧见那枚洁白细腻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佩时,还是吃了一惊。


    他拾起玉佩仔细打量过一番,发现并非仿造,的确是自己原来那枚,不由讶异:“她从哪寻回的?”


    亲兵无法回答。


    秦萧也没指望他事事知情,再一翻,发现玉佩下还压着一封信,封上写着“兄长亲启”四个字,极秀丽温婉的簪花小楷,几得卫夫人三昧,只笔画转折处不够圆融,笔锋犀利锐气逼人,到底露了性情。


    楚馆调教上等倌人,琴棋书画原是看家功课。写得一手好字不稀奇,只是她于风尘之地浸润多年,却不肯柔婉了性情,反而越发锋芒凛冽,可见天生就不是甘居人下的脾气。


    再看内容,好家伙,厚厚一打,足足写了五六页纸,也不知从哪攒了这么多话说。


    秦萧原本只想大略扫过,一看却入了神。崔芜没用公事公办的套话,而是非常详尽地描述了她是如何平定汧源之乱,又是怎样窥破凤翔玄机。


    至于拿下凤翔城,更是她平生的得意之作,写得格外详尽,把阮轻漠咬牙切齿,伪王伏在枕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倒霉相描述得惟妙惟肖,亦看得秦萧青筋乱颤,万万想不到不过一两个月的光景,这丫头翻云覆雨的手段又精进了许多。


    气笑不得完了,他品出这封信未曾显露于字面上的深意。


    这不是两方首脑商议结盟的公文,而是写与至亲的家书,因此斟词造句极具个人化风格,相隔千里就能瞧见崔芜唇角微抿,又是得意又是俏皮的促狭笑意。


    书信最后提到了送来的粮食,出乎意料,用词十分简略,只大致解释了是从行商手里买来的,担心河西苦寒,粮食不够吃,特意送了来,只当回报秦萧多次相救的恩情。


    “兄长恩重,妹实难报,区区粮草,杯水车薪。睽违多日,心实思念。盼与君相见之日不远,你我兄妹秉烛窗下,再叙情谊。”


    那一刻,秦萧心里不期然冒出一个念头:想见她——


    第59章


    秦萧垂眸, 将无端涌出的念头强压下去。


    回头见颜适也正盯着粮食出神,甩手给了他一马鞭:“想什么呢?”


    鞭子力道不重,跟挠痒痒似的, 颜适回了神,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一个女子, 竟然想当大人……”


    秦萧没曾想他怔怔许久,居然冒出这么一句,反问道:“有何不可?”


    颜适答不上来, 但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自古阴阳有序、乾坤有道, 男女之分好似日月星辰的轮轨,天经地义而不可撼动。


    唯有妻从于夫,子顺于父,臣敬于君,才能以此为基,立起万世功业。


    他无法想象这一规则被颠倒, 就像没法想象太阳改从西边出来一样。


    “这称呼一改, 她坐稳两州之地,凭的就不是谁家女儿, 而是她崔芜自己, ”颜适皱紧眉头,“可、可她是个女子,这世道哪有女子越过父兄,自己当家作主的?”


    这话极难反驳,盖因这是世人共识,哪怕能驳倒一两个,也堵不住世间悠悠众口,义理滔天。


    但秦萧眯起眼, 依稀忆起许久前,似乎曾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你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像什么话?还做生意……这世上哪有夫主尚在,妾室当门立户的道理?传扬出去,我秦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女子又如何?我有这个本事、有这个能耐,凭什么做不得!”


    “就凭你是个女人,楚馆出身,不自甘卑贱,好生服侍主母,总想着往外跑,成何体统!”


    “那你赶我走!打从一开始,我就跟你说的明明白白,我不做妾!你强着我低头,将我关在后院,不许我做想做的事,还逼着我服侍你那正室夫人……逼良为妾,拘禁旁人自由,践踏旁人尊严,这就是你秦大人的体统规矩!”


    “哼,赶你走?外头世道混乱,你能去哪?吃穿从哪来?到头来,还不是给人做妾的下场!”


    “等我离了你秦府,自然能做起钱粮生意,到时聚天下之财,自己便能养活自己!”


    “你算什么东西?一介女流之辈,配谈什么天下!我好吃好喝的供着你,倒是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从明日起,你每天早晚两次去正院给夫人请安,好好磨磨你那不安于室的性子!”


    ……然后呢?


    秦萧仔细回想了许久,才恍惚想起一点痕迹:那人素来傲气,做妾尚且是为人逼迫,哪里肯自甘卑贱、曲事主母?


    结果自然没去。


    但父亲毕竟是父亲,有的是惩治人的法子,当日就传下命令,将母亲身边最亲近的侍女拖去院里,用碗口粗的木棍施以杖刑。


    母亲心软,见不得心腹婢女被活活杖毙,只得低头。翌日天不亮,她去了正室夫人院子,手捧茶盏跪于堂前,从晨曦初亮一直跪到日过中天。


    回去大病一场,纵然后来病愈了,身子也时好时坏,再没断过汤药。


    郎中说,这是心病,七情郁结,非汤药可以根除,若不能放宽心,只怕有伤寿数。


    可即便如此,父亲也不肯放她出府。


    用他的话说,死也要死在秦府,纵然死了,也逃不出秦氏祖坟。


    秦萧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些,年幼时跟着先生读书,只觉妇人原该卑弱本分,父亲所言并无过错。


    直到认识崔芜,他才知道,原来女子不必困于后宅,原来女人也能像须眉男儿一样,赤手空拳为自己博出一方天地。


    “前朝亦有女帝,在位十年,家国安泰,四境干戈止,并不比男子为帝逊色多少,”秦萧缓缓道,“如此手腕胸襟,怎就不能主宰一方?”


    颜适虽还觉得哪里不对,却也没最开始那么排斥。


    秦萧不再理会他,转向亲兵:“你押运粮食归来,崔大人身边是谁护卫?”


    亲兵道:“是秦副尉,还有崔大人从华亭带来的亲卫,两边轮班。”


    秦萧颔首:“崔大人如此客气,咱们也不能失了礼数,且去准备十车盐,稍后送与凤翔。”


    古时制盐工艺繁琐,且被官府垄断,盐的价格不逊于粮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多少民间起义,一开始就是靠贩私盐起家。


    河西占了盐池之利,并不缺盐,若是拿去黑市贩卖,所得利润绝不逊于粮食。但秦萧开口就是十车盐,还礼还得不可谓不厚重。


    但是亲兵道:“对了,卑职临行前,崔大人特意叮嘱,若是少帅得空,烦劳替她寻一样物件。”


    秦萧负手身后,掌心握着那方温润细腻的羊脂玉佩:“什么物件?”


    “是一种……菜蔬,”亲兵不知该如何形容,只得从怀中取出图纸,展开亮与秦萧,“长得类似莱菔,只是根茎呈紫红色,色泽艳丽,味道清甜,有些或许略带微苦与土腥气……”


    秦萧低垂眼眸,片刻后才道:“她可有说,为何要寻此物?”


    “崔大人说,此物有清热解毒、行淤止血的功效,”亲兵推测道,“卑职想,兴许是用来入药?”


    “此物有何习性?”


    “听说是从西域传来的,喜阴凉,耐寒能力强,越是靠近西域地带,越有可能寻得。”


    秦萧不置可否,将图纸递与颜适:“给史伯仁传信,命他于河西与西域接壤之地寻找此物。若是见到,有多少算多少,全部买下,再问明货源,务必寻到善种此物之人。”


    颜适接过图纸,麻溜传话去了。


    再一次地,秦萧将目光投向东南,千里之距缩地成寸,自那双过分犀利的眼眸中倏忽掠过。


    “你想做什么?”他默默沉思,“继陇州、歧州之后,你还会继续走下去吗?”


    ***


    崔芜当然会继续走下去,但不是现在。


    她的脚步已经够快了,不到半年时间,先后拿下陇州和歧州,当下要做的不是继续扩张地盘,而是好好经营掌在手中的土地,打下一个极坚实的基础。


    于一地主官而言,最要紧的是什么?


    不是扩张兵力,也并非权谋斗争,而是种地、种地、种地。


    毕竟,民以食为天。


    如今入了冬,一应农事不便进行,幸好崔芜见机快,早在拿下华亭之际,就发动农人抢种了一茬豆子。


    十月份,豆子成熟,收获谈不上多好,但也不算差。


    “农人种菽,可煮熟为熟豆,或是做豆粥食用。此外,《食经》中有记载(1),可用大豆酿醋,调味亦是不错。”


    贾司马苦苦回忆着自己印象中的大豆吃法,奈何君子远庖厨,烹饪本不是他的技能点,可提供的选项十分有限:“百姓虽会食菽,却不及粟麦普遍,主要是因为熟豆也好,豆粥也罢,皆有一股腥味,更不易克化。”


    崔芜岂会不知这个道理?她虽刚从丁四老爷手里买了一批粮食,可果腹之物,谁也不嫌多,若能将新长成的豆子合理利用起来,百姓熬过这一冬的可能便又增长不少。


    就在这时,来自河西的盐车进了凤翔城。


    秦萧这份回礼厚重,崔芜当然高兴。前番几次夺城,她麾下伤兵不少,消耗了好些糖盐,已然有些库存不足,来自河西的盐车无异于雪中送炭。


    更让她高兴的是,秦萧言而有信,随车送来好些盐卤。


    “快快快!”崔芜几乎跳起来,“把后院那台石磨搬来,还有华亭送来的豆子,都泡发了吗?拿到后院,咱们今儿个中午加餐!”


    她信得过的人不多,虽未将王府原有仆婢逐走,却也鲜少让他们近身,贴身服侍的依然是阿绰。


    终究是年纪轻性情跳脱,闻言,阿绰乐得一蹦三尺高,踮着脚跑出去。


    一刻钟后,崔芜要的东西准备就绪。豆子个头不大,却颜色金灿颗粒饱满,先用烧开的井水泡发膨胀,一瓢瓢加入磨中,由两个身材强壮的下仆推动,碾成乳白色的浆液,顺着凹槽流入木桶。


    崔芜舀出半桶交与阿绰:“让厨房煮熟,分成几碗,里面加少许糖,让大家都尝尝。”


    半桶豆浆分量不轻,阿绰却轻松拎起,脚步轻快地去了。


    剩下半桶豆浆,崔芜另有打算。她取过秦萧送来的盐卤,一点点加进桶里。


    秦尽忠眼皮微跳,忍不住开口:“主子,盐卤有毒,可吃不得!”


    崔芜对他笑了笑:“放心,我有数。”


    她第一次上手,用量十分谨慎,宁可少放也绝不多加。很快,乳白色的豆浆肉眼可见地凝固。


    这便是后世常见的豆腐脑。


    崔芜闻到似曾相识的豆香,开口时先吞咽了下口水:“让厨房调个卤……唔,用鸡卵就行,打成蛋花,再切点肉末,加盐和胡椒粉,再用生粉加水勾成薄芡。”


    秦尽忠不是厨子,几乎是背天书似的强记下一串烹饪术语,晕头转向地去了,


    事实证明,王府的厨子毕竟是有水平,不必崔芜解释何为生粉,就准备好了一应物件。


    很快,豆浆和鸡蛋卤送了来,热腾腾的香气四溢。崔芜先饮了半碗豆浆,不错,是后世的味道,豆香浓重而无半点腥涩味,加糖调味后口感香甜,不逊于牛乳。


    但光她觉得好喝还不够,总要古人认可才行。


    阿绰年纪小,正是嘴馋的年纪,早在厨房时就偷偷饮了半碗。见崔芜目光看来,她赶紧将嘴角残留的豆浆擦净,用力点头:“好喝!真的好喝!喝完一点都不饿!”


    崔芜没全信她,这丫头是她的死忠粉,哪怕她指着头顶说太阳是方的,阿绰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应是。


    她看向秦尽忠,后者和阿绰一个反应,只是更克制也更客观:“确实不错,而且没有豆腥味。能解渴也能果腹,比起酪浆却便宜了许多,寻常百姓也能负担起,只是需要借用石磨。”


    崔芜放下心,又端起豆腐脑尝了口。


    不出所料,豆腐软嫩,卤汁咸香,甚至不用咀嚼,热乎乎地吞咽下腹,身体很快暖和起来。


    这一回,阿绰根本连评价都给不出,只管狼吞虎咽。倒是秦尽忠,跟在秦萧身边多年,总还有些见识。


    “卑职记得,西汉时期的淮南王曾经将黄豆磨粉,加水熬汤,再加入石膏或是盐卤,能令豆汤凝固,滋味软烂,十分美味,”他迟疑道,“莫非,就是此物?”


    崔芜点了头。


    “不错,我是从一本名叫《清异录》的古籍中看到,此物名叫豆腐,洁白细腻,美味可口。若是百姓贫苦,食不起肉蛋,便可用豆腐替代。”


    人体所需营养多样,于凤翔百姓而言,补充碳水和维生素还有法子,蛋白质的选择却实在不多。豆腐不仅美味,还有丰富的植物蛋白,营养全面易吸收,价格也不算昂贵,若能推广开,必能让更多人家从中受益。


    “传信许令,将制作豆浆和豆腐的法子推广开,若有百姓感兴趣,可向县衙借用石磨及盐卤,且不必缴纳费用,只需登记姓名及次数,每户一月之内不可超过三次——石磨倒还罢了,咱们盐卤有限,总得省着些用。”


    丁钰正好进来,听见这一句,眼睛顿时亮了。


    他从崔芜手里抢过瓷碗,三下五除二喝了个精光,末了连碗底一点豆腐末都不放过,拿勺子挖得干干净净。


    “还是头一回知道,豆腐脑能这么香,”他拿衣袖抹了把嘴,“这玩意儿配着胡饼吃更香,蒸饼也不错。”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崔芜身上,后者不以为忤,反而将凝固的豆腐脑倒入铺有干净纱布的模具,上面盖着平整的青砖,以挤压出多余的水分。


    忙完后续工作,她十分不见外地捞过丁钰衣袖,用绸料擦净手:“你来得正好,我有样东西要你……唔,你叔父帮忙打造。”


    丁钰:“给钱吗?”


    崔芜:“给,不过从你的工钱里扣。”


    丁钰:“等等,我什么时候有工钱了?不是,凭啥从我工钱里扣?”


    崔芜:“凭你管我要钱!”


    丁钰:“……”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这二位一边打嘴仗,一边往书房走去,言谈熟稔融洽,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气场张开,将众人挡隔在外。


    他们插不进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崔芜与丁钰并肩走远。


    秦尽忠一个没忍住,小心探问道:“主子与丁六郎君,一直如此相处吗?”


    阿绰点头,其他人也做出相同的举动。


    秦尽忠好似疑惑,也仿佛自言自语:“主子对丁六郎君如此另眼相待,难道是因为一同北上的情分?”


    没人回答,事实上,他们也想知道答案。


    另一边,崔芜进了书房,将一早画好的图纸拍进丁钰怀里:“随便你用什么材质,铜或银最好,若不成,旁的金属也行,只是别用铅,有毒。”


    丁钰不愧是理工生,只瞧了两眼就反应过来:“这是蒸馏器?”


    崔芜点头。


    “早在华亭就想弄了,只是条件有限,也实在腾不出手,”她说,“用淡盐水消毒终究有风险,正好府中藏酒不少,我想试着蒸馏酒精。”


    以眼下的物资条件和技术水平,打造一套成熟的蒸馏器绝不是简单的工程。


    但丁钰掠过图纸,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


    “包在我身上。”


    崔芜笑而不语。


    这时,丁钰堪堪翻到最后一张图纸,漫不经心的目光骤然凝聚。


    “你这是打算……”


    “咱们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崔芜说,“想在乱世中求存,总得有点压箱底的绝活。”


    她紧紧盯着丁钰双眼:“能做出来吗?”


    丁钰沉默了片刻,给出一个字的答案。


    “能。”——


    第60章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好东西不与百姓分享,便失去了被发明出来的意义与价值。


    于是三日后,震天响的锣声再次传遍大街小巷, 推窗望去,能看到蓝底黑衣的精悍士卒列队整齐, 自街道上巡视而过。


    换作从前,凤翔百姓最怕的就是突如其来的鸣锣声,要么增收税赋, 要么抽调壮丁, 总之绝没有好事。


    但是自从新势力入主凤翔,不扰民、不盘剥,反倒严惩了几个平日里作奸犯科的地痞流氓,让老百姓的日子安生了不少。


    更有甚者,新来的“大人”还隔三岔五赠粮施药,旁的不说, 左邻右舍好些染上疫病的孩童, 就是被她治好的。


    不知不觉,百姓们原本因为“神母”被逐走而生出的抵触情绪软化了不少, 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和渴望。


    说到底, 求神也好,拜佛也罢,不过是为了让日子过得下去。只要有人扛事做主,是神母转世还是凤凰化身,有那么重要吗?


    正因如此,听到街上鸣锣,百姓们非但不惧,反而好奇地凑过去, 临街的干脆推开窗户,居高临下地探出脑袋。


    “这回又啥事?是送粮还是送药?”


    崔芜正要收拢民心,有意打造自己“随和亲民”的形象。延昭领会精神,挨个嘱咐过巡防士卒,命他们严守军法,不得骚扰百姓,见着老弱妇孺,还得主动上前帮忙搭把手。


    一来二去,倒是跟当地百姓处得不错,有胆子大的,甚至敢跟士兵们搭两句闲话。


    凤翔城远比华亭、吴山、汧源、汧阳四县规模更大,延昭身负练兵之职,难免顾不过来。


    崔芜与贾翊商议了,将韩筠调至凤翔,这一日带兵巡街的正是他。


    他有意在崔芜跟前卖好,干起活来事无巨细,样样力争上游。听得有人搭话,便正色答道:“隆冬将至,凤翔城连遭战乱,大人担心城中百姓没有备足过冬的柴火,特意调拨了一批取暖之物,明日午后于府门口发放。”


    “若有需要者,自可去领取,还是老规矩,领取者登记姓名住处及家中人口,每户只许领取一份,多了可没有。”


    百姓们“嚯”了一声,面露心动。


    关西不比江南,冬日里是真正的滴水成冰,城中又不比乡野,上山砍柴甚是不便。因此如何熬过这个冬天,是所有人心里犯愁的难题。


    如今新来的大人心怀仁德,考虑到百姓难处,主动发放薪炭之物,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自然拔高了一层。


    然而翌日午后,当他们如约集中在王府门口时,才发现惊喜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大。


    往日里开设神坛的广场上摆了一溜桌案,每张桌案后都坐着一名书吏。膀大腰圆的兵丁拉着麻绳,围起九曲十八弯的等候区,不管赶来的百姓再多,都只能依循他们的引导排成数列一人纵队,挨个上前领取物资。


    先来之人惊讶发现,王府备下的取暖之物并非常见的碳薪,而是一种黑不溜秋的物件,圆柱状,上面戳了好些小孔,瞧着像是山间蜂巢。


    “此物名为蜂窝煤,别看这东西不起眼,管用着呢。”


    许是知道百姓疑虑,有书吏当场示范,将蜂巢状的黑色煤石丢进炭盆,点火后腾起明红火焰,热浪滚滚扑来,一时间,连冬日寒风都没那么砧骨。


    “咱们大人爱民如子,要不是好东西,怎会发给你们用?只有一点,这东西烧起来烟大、呛人,用时切记将窗户开一条缝,方便通风换气。若不然,烟气熏人,很容易闷过去,更会闹出人命,那就有负咱们大人一片爱护百姓的苦心了。”


    领取煤石的百姓连连点头,刚要走,又被一股奇异的香气吸引。


    转头望去,只见一侧角门开了,阿绰与一名仆婢合力提着硕大的木桶,费劲地走过来。


    那香味裹挟在乳白烟气中,正是从桶盖缝隙中飘出的。


    有胆大的百姓忍不住凑上前:“这味道……嗬,可真香。”


    阿绰扫了他一眼,揭开桶盖,用木瓢舀出两片嫩豆腐。卤汁熬煮不便,就只拿蜂蜜和红糖化成糖水,浇了少许上去。


    “大冷的天,你们来一趟不容易,暖暖身子吧。”


    那人不意有这等好事,虽觉犹疑,架不住那热腾腾的豆腐脑实在是香,接过羹碗三两下喝了个精光,末了意犹未尽地一抹嘴:“这东西软滑香甜,难道是贵人老爷们常说的酥酪?”


    阿绰抿嘴笑:“什么酥酪?这是用豆子磨出来的。我家大人说,剩下的都是豆中精华,就叫豆腐吧。”


    那人不信:“我吃过豆子,又腥又涩,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吃多了还胀气,根本不是这个味!”


    阿绰不高兴了:“我从不骗人!你若不信,自己买些豆子,回去泡发了用石磨磨成浆水,照样做一回就知道了。”


    这时,更多的人领了煤石,被香味吸引聚拢过来。你一碗我一瓢,不出两刻钟,竟把偌大木桶里的豆腐脑喝得干干净净。


    闻听此言,都争相追问:“真是豆子做的?豆子能这么好吃?小娘子,你可别哄我们,若豆子能做出这个味,我们以后就不买粮食,只种豆子了。”


    阿绰几次三番被人质疑,绷不住了。她索性不再解释,将一早备好的告示贴在王府外墙,上面用正楷大字写下豆腐的熬制方法,以及如何食用。


    随后,她命嗓门大的兵丁站在一旁,接连读了三遍,以防百姓不识字看不懂。


    “我家大人说了,豆价较米粟低廉,百姓或自种,或想法购取,都还算方便。若要研磨成浆,可向凤翔府衙借用石磨和盐卤,不收钱,只是每户每月限定次数。”


    阿绰板着脸传达完崔芜的意思,又道:“大人还说,大豆能食用,亦可榨油,待来年春暖花开,不妨在田间地头多种些。只此物产量到底不如粟麦,不可完全替代,只能作为补充口粮。”


    百姓们听得似懂非懂,一句“能食用,可榨油”却明白了,有地的恨不能第二天就天气转暖,没地的则盼着左邻右舍多种些,就算拿银钱买,也比粟麦便宜好些。


    遂拎着过冬的煤石,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


    冬日苦短,下不了田也更不了地,崔芜尽己所能地安排好百姓过冬,终于能抽调出大部分精力与贾翊一起清算府衙账目。


    事实上,她抽出空当时,贾翊已经算得差不多,即便崔芜不问,他也打算抽个时间将结果呈上。


    不出所料,崔芜看了整整半个时辰,两道入鬓长眉拢成极深刻的“川”字。


    贾翊极有耐心地用了半盏茶,估摸着火候差不多,方开口道:“主上不必动怒,世人多有私心,尤其世道纷乱,官府势弱,凡大户者无不隐田匿税,不独凤翔一地耳。”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崔芜不是不明白,可“明白”与“认同”完全是两码事。


    尤其豪强大户逃税的手段——厚道些的,将自家田地寄在无须纳税的“不课户”名下。如前朝赋令规定,五品以上官员享有免税特权,更可荫及同居亲属。


    这就意味着,哪户人家出了官身,便会多出好些不相识的“干亲”,这就叫“同籍同居”。


    但乱世之中礼崩乐坏,前朝颁下的律法、任命的官员,也不是谁都认的。那怎么办呢?


    最常见的做法,就是将名下财产分割,假托在别人名下,以降低户等,削减税赋。有些丧良心的,干脆将本该自家承担的赋税分摊给没有门路挂靠的平民,使得本就贫苦的人家越发雪上加霜。


    总之,有的是法子让崔芜血压暴涨。


    她揉了揉颤作一团的太阳穴,没让情绪影响理智:“如陇州一样,派人绘制鱼鳞图,田亩丁口一应标注明白,再对照账目一一厘清。”


    贾翊办事能力不差,对崔芜的吩咐更是贯彻到底,这回却罕见地没有立刻应声:“主子想清楚了,凤翔不比陇州,有的是乡绅大户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哪怕伪王在时,尚且不敢轻易得罪,主子初入凤翔便要清查田亩,动的乃是这些人家的根基。”


    “试问,他们如何忍得了?”


    崔芜面无表情:“他们忍不了,我就忍得?又或者,被他们栽派赋税、强夺田地、卖儿鬻女的百姓就能忍了?”


    她抬眸与贾翊交换过眼神,个中冷意让贾司马心脏微微收缩了下。


    他曾一度以为崔芜不是个难懂的主子,纵然她有心收敛情绪,仍不难从细微处窥见端倪,据此揣摩她真实的心意。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攻占凤翔,也可能是更早,她的喜怒七情不再容易琢磨,有时分明笑着,眼睛却冷得吓人;有时脸色阴沉,可她真的发怒了吗?


    贾翊居然拿不准。


    好比现在。


    “辅臣有句话说得对极了,我初入凤翔,根基未稳,多少双眼睛盯着王府,若此时忍了、退了,以后便再没人将我放在眼里。”


    崔芜不是不懂“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也不是没想过暂且按捺,待得站稳脚跟再图后续。


    可问题是,站稳脚跟要多久?


    局势紊乱瞬息万变,旁人会给她这个时间和机会吗?


    每一次走进选择的岔路口,她面前都会延展出无数条道路,导向截然不同的结果。不走到最后,她也不知结局是好是坏,只能凭着勇气和直觉,押下泼天豪赌。


    能走到这里,意味着她之前每一回都赌赢了。崔芜很想知道,这一次,结果是否会有例外?


    “安排人手,绘制鱼鳞图,”她重复道,“农田、山林、房屋、水利,全部列分明,一样也不许缺漏。”


    想了想,又道:“再与延昭知会一声,让他调拨人手,若有人强行阻拦,可先斩后奏!”


    贾翊意识到最后四个字的分量,再不多言,垂首下去办事。


    ***


    崔芜料到自己丈量田亩、清查税目之举必会引来士绅豪族的反应,却还是没想到才不过三天,就有人登门。


    凤翔余氏,伪王正妃的娘家,严格算起来,跟崔芜这个“先王郡主”还有仇怨。


    当然,崔芜只是“挂名血脉”,不至于替先王较这个真。余家人也不蠢,比起崔芜,存心置王妃与小郡主于死地的阮侧妃才是心腹大敌,从某种角度而言,崔芜还算救了她们一命。


    于是,打着“拜谢救命之恩”的名义,按兵不动多日的余家人终于有了动静。


    有意思的是,登门的并非正经当家人,而是这一代家主的夫人,也是王妃的长嫂。


    “管后宅的主母,登门要见我?”崔芜嗤笑,“这是不把我当回事啊。”


    余氏主母登门时,她并不在府中,而是在军营巡检新兵。从居住之所到一日三餐,从训练项目到考核内容,事无巨细,全都亲自过目。


    听了阿绰回禀,她勾唇摇头,似讥诮似自嘲:“就算手握两州之地,到底受了出身限制,难怪被地头蛇瞧不上。”


    为什么余氏家主不亲自登门?


    明面上的理由是“外男不宜亲见女眷”,可崔芜是普通女眷吗?她手握数千精锐,坐拥两州之地,是歧、陇二州实际上的主人,平日里接见官吏、巡视军营、整顿城防,哪一样不需要和外男打交道?


    说白了,还不是余氏家主瞧不上她一介女流,不肯亲自来见。


    “转告余夫人,我忙得很,没空接见后宅女眷,”崔芜淡淡地说,“再者,府上正在清查田亩税赋,怕是同余家和柳家都有些关联,瓜田李下,还是避嫌得好。”


    阿绰只听崔芜的,自家主子让这么传话,她就乖乖回去,一字不差地告诉了余夫人。


    余夫人娘家姓柳,也是关西大户,按时下的风俗应该称一声“柳夫人”。余家家主让她上门,还真是为了清丈田亩、重绘鱼鳞图之事,却不是他自家——柳夫人娘家妻弟占了城西南三十里的一处河湾,私自筑堤蓄水灌溉良田。


    西北干旱,水源尤其珍贵,如此一来,下游水量减少,枯水期更近见底,两岸乡民难免怨声载道。


    只是柳家亦是凤翔大户,更和余氏结了亲,乡民再不满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则不然,凤翔换了管事人,那些乡野草民难免动了心思,居然在府吏丈量田亩之际,狠狠告了柳家人一状。


    新官上任三把火,眼看这第一把既将烧到自己娘家头上,柳夫人如何不急?


    她与余家主商议了,本以为新入主凤翔的是个女子,应当比男人好说话,这才借口“答谢”主动登门。


    谁知崔芜也干脆,直接两个字:不见。


    “我家大人说了,府衙正在清丈民田,恐怕与夫人的娘家夫家都有些关联,”阿绰一点不懂委婉,崔芜怎么说,她就怎么重复,“瓜田李下,夫人还是避避嫌得好。”


    柳夫人自嫁入余氏,满凤翔的女眷除了王妃与郡主,就数她身份贵重。平时出去赴宴,到哪都是被人捧着的,何曾受过这等闲气?


    当下忍着不发,等回了家,才让强按一路的愤怒与惶恐流露面上。


    “老爷瞧着,这崔娘子到底想做什么?”她愁眉不展,“这般给我没脸,到底是对柳家不满,还是根本冲着咱们余家来的?”


    余家主单名一个田字,许是名字取得好,自他继承家业,余氏一跃成为凤翔城内数得着的大户,名下良田更是不计其数。


    这就意味着,在崔芜一力清查田亩的当口,余氏极有可能首当其冲,成为第一头挨宰的羊。


    “命人备一份厚礼,再往王府递份名帖。”


    鉴于崔芜是以“先王遗女”的身份重新入主凤翔,却又未大张旗鼓地打出“郡主府”的旗号,外人谈起这位,只能含糊其辞地以王府带过,“明儿个一早,我亲自登门去探探她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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