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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从逃妾到开国女帝 60-70

60-70

    第61章


    余家主没有在崔芜入主凤翔的第一时间登门造访, 确实存了观望风头的心思。


    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崔芜是个女人,即便打出先王旗号, 改朝换代这么多年,又有几人会真正买账?


    所以他不急着上门, 有意看看崔芜能否坐稳这盘桩,但“崔郡主”随后的一系列表现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重整城防、梳理府衙人员,这些尚算是常规操作。但崔芜在收拢民心方面着实有一手, 又是延医用药, 又是赠粮送布,硬是让原本对她百般抵抗的凤翔民众软化了心防,不说感恩戴德、三跪九叩,至少没人想在背后给崔芜使绊子。


    而随着崔芜进驻凤翔的时间愈久,希望她长留此地的百姓就越多。


    至少,在她治下, 没有苛捐杂税, 没有强拉壮丁,没有地痞生事祸害百姓, 连素日里不可一世的豪强大族都要夹紧尾巴做人。


    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 这已经称得上桃源福地。


    余家主确认了崔芜能耐,人在屋檐下,不低头还能怎样?


    擎等着人家寻到把柄,将刀架在脖子上吗?


    可他没想到,就是这一晚上的耽搁,自己人先把动手的刀递了上去。


    事情的起因是柳家人强占河湾,丈量田亩的兵卒禀报上去,当日就得到崔芜亲笔写下的手令。


    于是也不必等到第二日天明, 当晚就打着火把赶去河滩。


    谁知这么巧,柳家人也担心官府趁夜毁了他们辛苦筑造的堤坝,特意派了壮丁守着。


    两下里狭路相逢,柳家人非但不退,反而抄起锄头、钉耙,大有持械拒捕之意。


    “我们家,与凤翔余氏三代姻亲!”


    “凤翔城里的王妃娘娘都得管咱们姑奶奶叫一声嫂嫂!”


    “你们算个什么东西,敢动咱们家的堤!”


    “有能耐的,动一下试试!”


    他们气焰嚣张,虽然手中所举以农具居多,但人数着实不少,一时间竟与崔芜派来的兵丁形成僵持之势。


    前来毁堤的兵丁略显踌躇,盖因这帮人虽是村民,却透着悍匪的气息,若要强行毁堤,非动手不可。


    可自家主子自占据凤翔之后,一向以“亲民仁德”的形象展示于人,若是争斗中伤及良民,岂不坏了崔芜英名?


    进退两难之际,有人缓步上前。火光映照出略显文弱的身量,他抬起眼眸,视线比反射着火光的刀锋还要冷硬。


    “崔使君手书在此,”他亮出崔芜亲笔所书手令,“凡违规建造之堤坝,一律摧毁。有胆敢凭武力拒捕者,就地拿下,问罪三族!”


    “伤人者,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仿佛一道信号,兵丁手抚佩刀,齐刷刷上前一步。


    血光侵染了火光,惨叫并厮杀声同起。


    ***


    这一夜,血色渗入河水,冲向下游村庄。


    这一夜,崔芜独坐堂上,提笔在麻纸上勾画着什么。


    她从傍晚一直等到后半夜,估摸着还有一两个时辰天亮时,堂外传来脚步声,贾翊赶回复命。


    “禀主上,幸不辱命,”他撩袍拜倒,将临行前崔芜交托的手书送还案上,“水坝已拆,一应抗命暴民,尽数押回府衙待审。”


    崔芜将那封手书握在手里,没忽略封面沾染的暗褐血痕。再一抬头,烛光照耀下,贾翊面上还好,袍服袖口却星星点点,不知溅上多少血迹。


    “死了几个?”


    “暴民拘捕,打伤两名士卒,下官遵主上命,将伤人者就地正法。尸首悬于城门口,其罪行写成告示,贴于一旁。自明日起,择嗓门洪亮的府吏,反复诵读其罪状,定让城中百姓知晓,使君仁德,奈何小人私欲熏心,竟敢以武犯禁,实在是死有余辜!”


    崔芜挑眉,留意到他有些怪异的称呼:“使君?”


    贾翊再拜:“按古制,一州刺史尊称‘使君’。今主上虽无朝廷册封,却手握两州,代天子牧民,实与两州刺史无异。下官以为,称呼您一声使君,乃是应当应分。”


    崔芜对贾翊推崇的法家之说不感冒,但必须承认的是,此人确实擅长体察上意,总能用短短一两句话说中崔芜心思。


    比起依附藩王的“郡主”,她当然更倾向于实掌一地的“使君”。


    惟其如此,才能洗去一开始迫不得已打上的“先王”烙印,让“崔芜”这个名字成为独立的存在。


    但崔芜并未将赞许之意流露面上,“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贾司马的教导她一直记着。


    “抓了几个?”


    “参与抵抗拒捕者,不下百余,”贾翊说,“其中一人恰是柳氏嫡房所出,正是如今余氏家主的内弟。”


    内弟,也就是小舅子。


    联想起昨日登门求见却吃了闭门羹的柳夫人,崔芜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明天府衙估计有的闹腾了。”


    贾翊:“乡民没读过什么书,只知道撒泼使蛮,虽粗俗,却也着实令人头疼。倘若有人居心叵测,借机败坏主上英名,不可不防!”


    崔芜用笔杆末端点了点额头:“唔,有理。”


    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


    崔芜连轴转了一整天,入夜才从军营赶回王府。又干熬着等了大半宿,好容易等到贾翊回来,绷紧的心弦顿时一松。


    困劲就再也压不住,迫不及待地淹没了她,将人拖入黑沉乡。


    她顾不上洗漱就一头栽倒床上,近身服侍的阿绰替她除了鞋袜、脱了外裳,又拧了干净手巾替她擦身匀面。


    末了拉好被子,往床头火盆里加了新碳。火苗发出明红色的光,不说温暖如春,却也驱走冬夜寒意,让沉睡之人有个安宁的好觉。


    虽然,只维持了短短两个时辰。


    吵醒崔芜的不是鸡鸣,而是府衙门口震天响的嚎哭喊冤声。


    她只睡了两个时辰,满打满算不过四个小时,脑子还晕着,若不是阿绰敲门,醒都醒不过来。


    王府婢女自有规矩,待崔芜起身,备好的脸盆、水壶、茶盏乃至漱口的柳枝和牙粉鱼贯送入,逐一捧到面前。


    崔芜不喜人服侍,自己拿了柳枝牙粉刷牙漱口,又用澡豆洗脸净面。完成所有程序后,她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将温热的参茶一饮而尽。


    茶水唤醒五脏六腑,她终于清醒了。


    “外头是什么人,一大早闹得不得安生?”


    “是柳家的人,”阿绰最明白她的心思,答得简明扼要,“昨晚主子抓了好些人,他们一定是听到风声,大早上就在门口哭丧,指望着能把动静闹大,逼迫主子放人。”


    崔芜早有准备,闻言不惊不怒,径直往妆台前一坐:“来都来了,总得让他们把戏唱完,先替我梳妆吧。”


    阿绰脆生生地应下,拿着鹿角梳替她梳通长发。


    一应梳妆用具都是伪王妃所留,好比妆台,双层框架,形如一把微缩的扶手椅,上层置有菱花形铜镜一枚,镜身斜倚“椅背”,底下被“椅面”所设的花式托顶住,端的是精巧无双。


    旁边还有一具多层套奁,青瓷小盒里是玉女桃花粉,主料是益母草、米汤、石膏粉、滑石粉、蚌壳粉和少许调色用的胭脂粉,既可当底妆用,也能作为护养肌肤的药妆。


    画眉的是烟墨,虽不如古装剧里的“螺子黛”名贵,一颗之价堪比千金,却也十分难得。据《事林广记》记载,其做法是“真麻油一盏,多着灯心搓紧,将油盏置器水中焚之,覆以小器,令烟凝上,随得扫下”。此外还要加入各种名贵香料,又名“画眉集香丸”。


    胭脂是红蓝花汁凝固而成,口脂更了不得,是用蜂蜡兑上紫草或是朱砂,同样加入名贵香料,灌在竹管中保存,香气浓烈,经久不散。


    据崔芜估计,这一套下来不说千金,也至少价值几百贯银钱,够寻常人家宽宽裕裕地过上十多年了。


    崔芜入主王府的第一日就命人锁上套奁,将价值百金的化妆品束之高阁。不是她生性矫情,非要跟自己过不去,王府里的名贵药材——如人参、当归、虫草,她没少拿来吃用,如今更是每日早起都要饮一盏温热的参茶滋补气血。


    若非如此,以她落过胎的身子骨,哪禁得住这般操劳?一早落下病症了。


    但不惜成本调养身体是一回事,拿着民脂民膏往脸上糊是另一回事。


    古人曾以一双象牙筷子而预见天下之祸,前车之鉴太过惨烈,崔芜不能不警醒自己。


    然而这一日又不同以往,崔芜非但命人开了妆奁,还吩咐阿绰梳个华丽些的发髻。


    这可把阿绰为难坏了,她出身乡野,根本没学过梳妆,平日里扎个不伦不类的高马尾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哪懂得梳发髻?一通折腾下来,头发不成型不说,还拽掉了两根发丝,扯得崔芜头皮隐隐生痛:“你跟我有仇啊?使这么大力!”


    阿绰慌忙丢了发梳,惭愧道:“我、我不会梳发髻。”


    崔芜细想想,也知道是为难她了,无奈又好笑地一挥手:“算了,还像原来一样扎马尾吧。”


    这时,旁边捧着妆盒一直没吭声的女婢忍不住了。她见崔芜与阿绰随口谈笑,似乎不是过分严苛的性子,遂大着胆子屈了屈膝:“大人若不嫌弃,奴婢梳发的手艺尚可,您可愿一试?”


    阿绰如蒙大赦,赶紧让开位子,将发梳递给她。


    女婢瞧了瞧崔芜神色,见她并无抵触,这才接过发梳,先梳通长发,再抹上发油,一绺绺结成发鬟,披垂脑后:“梳个拔丛髻可好?清雅富丽,又不妨碍行动。”


    崔芜明白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滋味,是以不亲近归不亲近,只要不涉及原则性问题,也不会无端为难一个小婢女:“你觉得合适,就看着梳吧。”


    女婢果然更放松了两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梳发时甚至敢小声玩笑:“大人的头发真好,又浓又密,奴婢瞧着已然够了,不必再续马鬃。”


    崔芜便知,时下女子梳发,大多要续马鬃,然后做出种种繁复发髻,且越是贵胄女子,越是富丽堂皇。


    她不喜累赘,女婢便只以乱发为胎,结出丛鬟披垂,又随意插戴了几对花钗,尤以正中一只口衔珠串的金凤步摇最为名贵。


    然后是上妆,以浅浅粉色的玉女桃花粉打底,两颊及眼圈轻染淡檀红晕,作“一抹浓红绕脸斜,妆成不语独攀花”的檀晕妆。眉似远山拢翠,口如樱桃含珠,眼锋斜斜掠过铜镜,服侍上妆的女婢不由看呆了。


    大人,生得真好看……


    这话含在嘴里,没敢说出口,盖因崔芜虽然美貌,却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势,生生压住了眉眼丽色。


    叫旁人不敢拿打量寻常女子的眼神揣度她,连对着容貌评头论足的心都生不出。


    “还不错,”崔芜不知她心思,对镜托了托鬓发,见那小婢女面露喜色,瞧着甚是伶俐,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婢女屈膝:“奴婢名竹心,原是服侍郡主梳妆的丫鬟……”


    崔芜听着“郡主”俩字就没来由心烦,只是不肯流露出来:“竹本无心,名字起得倒是别致,以后若要梳妆,我再寻你。”


    竹心大喜,跪下连连磕头。


    崔芜见不得这一幕,赶紧拖着阿绰溜了。


    ***


    崔芜只梳妆就花了两刻钟,加上吃用早食,耽搁了足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能做些什么?


    搁在后世,还不够同龄女孩子逛完一座商场,但是换作古时乱世,却足够各方人马粉墨登场,唱完一出大戏。


    最先登场的是柳家村的人。阻拦毁堤的壮丁被拿回府衙,其中甚至包括现任族长的独子,柳家人岂肯善罢甘休?集结了好些村民,有老有少,人数不下数百,天不亮就跪在王府门口,有高呼“冤枉”的,有抱怨“大人不公”的,更多的则是一言不发,只管哭泣号丧。


    冬日苦寒,做不得农事,百姓大多闲居在家。听说王府门口有乐子,哪有不凑热闹的道理?不出半个时辰,围了一圈人,个个抻长脖子、缩着袖口,等着听下文。


    “这是哪家嚎丧?”


    “不知道啊。”


    “我听听,怎么还有喊冤的?这是拿错人了?”


    “兴许是,还有骂大人不公的,指不定是冤枉了好人。”


    “你放屁!”


    “欸,你怎么骂人?”


    “骂的就是你!崔大人多好的人,我家狗儿染了疫病,就是她给看好的,她还给了咱家红糖和布匹,还有那什么煤过冬,她是天大的好人!你说她不公,你就该挨骂!”


    “又不是我说的,你听听,是人家喊冤的说的!”


    唱戏的凄凄切切,看热闹的争执不休,两边正吵得厉害,第三波人到了。


    这帮人亦是农人打扮,却比跪着喊冤的柳家人穿得差了许多,粗麻衣裳打着补丁,上来二话不说,抬着木桶就冲柳家人泼去。


    “哗”一下,腥臭冲天,竟是不知什么动物的血,泼了柳家人满身。


    柳家人嗷一嗓子跳起来,是冤也不喊了,丧也不嚎了,瞪着来人气急败坏:“你们干什么!”


    “还有没有王法了!”


    后来的那拨人比柳家人还愤怒:“泼的就是你们这些没王法的!”


    说完扔了木桶,朝着王府大门跪下,捶胸顿足哭嚎连天,竟是比柳家人还声势浩大:“求大人给咱们做主!”


    “这姓柳的仗着和余家结了亲,强占了咱们的河湾,修了堤坝不说,还不许咱们打水浇田!”


    “因着没水喝,今年开春种下的麦子都死了,咱们去求柳家人,可他们竟说,只有姓柳的能用河里的水,逼着咱们把田卖给他们,拖家带口给他们当佃户!”


    “草民实在没法子,只能求大老爷开恩做主!”


    “求大人主持公道!”


    “吱呀”一声,紧闭一早上的府门终于开了。


    第62章


    柳家和余家人在凤翔地界的所作所为并非没有激起民怨, 只是昔年,凤翔余氏是数得着的大族,更出了一位王妃, 小老百姓要过日子,没人敢与他们明目张胆地对着干。


    如今则不然, 伪王倒台,新入主的“大老爷”摆明要将“伪王余孽”清理干净,余家势大又颇具名望, 一时半会儿不好下手, 对柳家却没什么顾忌,且除了他们,正好断去余家一臂。


    当然,一开始,为柳家欺压多年的村民还是畏惧,并不敢出面指认。亏得贾翊亲自登门, 再三苦劝, 又言明利害:“咱们大人说了,今日你们忍了柳家强占河道, 明日就得忍他们抢夺民田, 后日是什么?卖儿卖女,还是卖身为佃农?”


    “咱们大人还说,府衙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此事出力最大的三家,若有读过书的,可各出一个男丁填补衙吏空缺。若没有也无妨,我家大人本就想寻个好先生, 为村子办个义学,以后教出的学生有出息了,还不是为你们村子争光?”


    “咱们大人是心心念念想做些善事,可领不领这份情,就看你们自己了。”


    一席话说得村民心动不已,反复思量了一晚上,终于下了决心:舍去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干他娘的!


    这才有了翌日清早,王府门口的闹剧。


    围观百姓原本正听着柳家人喊冤,冷不防又杀出一拨人,瞧着竟是比柳家人还冤情深重。再一听,好家伙,敢情这冤情正是柳家人造成的。


    所以柳家人大清早哭丧喊冤,乃是先咬一口、贼喊捉贼?


    因为他们强占了城外水源,崔大人才派人毁堤。柳家人拒捕,又打伤了人,崔大人一怒之下将人关进大牢?


    呸,什么东西!自己屁股还没擦干净,好意思来指摘旁人!


    不就是瞅着崔大人善心仁德,欺负老实人吗!


    围观百姓理顺了前因后果,方才还争执不休的偃旗息鼓,颇有默契地调转枪口——


    “喊了半天冤,敢情真正有冤的,正是被你们逼出来的!”


    “这姓柳的最是霸道不过,我上回亲眼见了,三岁的娃娃都知道狗仗人势,上街买烧饼硬是不给钱!”


    “强占人家水源,亏他们干的出来!崔大人抓得好,合该多关几日长长教训!”


    贾翊有句话说对了,民意如水,看似无常势、无常形,可只要稍加引导,未尝不能令其流入事先预设的河道。


    正不可开交之际,王府大门吱呀洞开,崔芜走了出来。


    她今日特意换了身华丽装束,妆容严整遍体明艳,容光之盛竟令人不敢逼视。


    底下的百姓看呆了,嚎丧的没了音,骂娘的忘了张嘴,几百条各异的心思,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乖乖老天爷,这怕不是神女娘娘下凡吧?


    而后齐刷刷跪倒一片。


    崔芜虽不喜旁人下跪,却也知有些事原是避不开的,若无其事道:“尔等有何冤屈?在我王府门口吵闹不休!”


    又道:“别着急,一个个说来。”


    这“一个个说来”,所耗时间就长了,从柳家人到喊冤百姓挨个轮过,待得最后一人说完,眼看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


    眼下正值隆冬,寒风呼啸,最是难熬。方才柳家人被人当头泼了狗血,好些人的棉衣早湿透了,再被寒风一吹,哆哆嗦嗦的几乎站不住。


    放眼望去,高居石阶上的气度出尘,明艳不可方物,好似玉京仙子。跪在空地上的畏畏缩缩,形容不堪。


    两厢对比堪称惨烈,不怪百姓感情倾向愈发分明。


    崔芜有意整治柳家人,故意拖延片刻,见人冻得实在受不住,方道:“罢了,尔等进来换身衣裳再回话吧。”


    说完,转身进了王府。


    柳家人赶来闹场,自是有所倚仗。他们见了崔芜这几日行事,认定这女子身如飘萍,无依无凭,只能竭力示好,借民心站稳脚跟。


    原本他们做好准备,要借着“声名”二字压倒崔芜。当然,也是欺崔芜一介女子,不便出面与他们分说。


    ——你前脚入主凤翔,后脚就有百姓跪在门口喊冤,不是你这个一地主官为政不仁,是什么?


    却不想崔芜早料到这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非但扭转了舆论,还让柳家人狠狠吃了个哑巴亏。


    迈过门槛时,柳家人还听到围观百姓窃窃议论——


    “姓柳的仗着和余家结了亲,猖狂了好些年,可算遇到治他们的了。”


    “也是崔大人仁心,就该让他们跪在空地上好好醒醒神!”


    “什么时候把姓余的也治一治就好了!”


    “可不是?仗着家里出了个王妃,没少在凤翔城里横着走,活该遭报应!”


    柳家人几乎把后槽牙咬碎,怒火席卷着冲上头顶,然后就是——


    阿嚏!


    寒风掠过,再深重的怨气也被吹散,只能哆哆嗦嗦地跟进去。


    “吱呀”一声,府门紧闭,隔绝了无数窥伺的眼神,其中有纯看热闹的,也有处心积虑懊恼不甘的。


    ***


    崔芜善心仁德吗?


    大部分情况下的确是。她深谙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她亦明白乱世飘蓬命如草芥的苦楚,有心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让治下百姓好过些,再好过些。


    但这并不代表她一味善心,甚至软弱可欺。


    府门在身后一重重闭合,大门、二门,耳听得周遭安静下来,府外的嘈杂人声好似另一个世界。


    有机灵的察觉不妙,忙道:“禀娘子,我、我家中有事,不换衣裳了,这就告辞。”


    说完,匆匆一揖,就要往角门方向迈开步子。


    崔芜叫住他:“不是来喊冤的吗?不说明冤情?”


    那人环顾四周,见他们此行喊冤的人数虽不少,却有好些是妇孺。反观崔芜,不过打了个手势,四面八方就冲出无数精悍侍卫,各个手摁刀柄杀气腾腾,俨然早有准备。


    那人猛地僵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这一遭莫不是来赴鸿门宴的?


    还他娘的是自己送上门的!


    那人懊恼不已,只恨不该为人怂恿,以为能占崔芜的便宜——连叫伪王和神母吃亏的人物,会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这一趟真是悔之不及!


    “不敢不敢,原是我等误会了!”那人不是不明白“民不与官斗”的道路,只是之前未曾将崔芜当作“官家”看待,又欺她是个女人,这才敢聚众闹事,如今却是知晓有些便宜没那么好占,“叨扰娘子,我等这就走,这就走!”


    崔芜蓦地变色,厉声喝道:“当我歧王府是什么地方,由着尔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众亲卫都是延昭亲自挑选、一手训练出的,最明白自家主上不过。闻言,只听十分清脆的“呛啷”一声,数十把佩刀同时出鞘。


    说话那人实是这帮人中领头的,“哭丧”时虽不显,却是最机灵的一个。然而眼下形势比人强,被数十把明晃晃的长刀逼迫着,再机灵又能想出什么法子?


    只得“噗通”一下,跪倒求饶:“求大娘子饶命!”


    领头的都跪了,其他人哪还有胆子硬挺着?也都纷纷跪了,跟着哭喊:“娘子饶命啊!”


    崔芜没搭理旁人,只盯着那领头的:“你叫我什么?”


    领头的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忙磕头赔罪:“草民喊错了……是大人!大人饶命!”


    崔芜满意一笑,紧跟着冷了脸色:“给我绑起来!”


    其他人还懵着呢,如狼似虎的亲卫已经上前,老鹰拎小鸡似的将人提溜过来,摁在地上。


    那人满头大汗,拼命大喊:“大人!大人饶命,草民再不敢了!”


    崔芜背手身后,用缀了明珠的鞋面抬起他下巴:“知道为何绑你?”


    那人舌头都结巴了,要说“不知”,又恐惹怒崔芜,只得硬着头皮道:“草民、草民不该来王府喊冤……”


    “我为凤翔主官、百姓父母,你若真有冤情,自该求我做主,”崔芜说,“单是这一条,还不足以定你的罪。”


    那人冷汗一层层往外冒,滴水成冰的时节,硬是将厚重的棉衣浸透了:“草民……草民不该想着为犯事族人说亲。”


    “乱世求存艰难,只能依靠宗族抱团取暖,你想相救族人,虽是私心,但也不能完全算错。”


    崔芜眼神森然地睨着他:“你错处有三:其一,身为宗房子弟,却放任族人倚仗姻亲之势,横行乡里欺压别村,乃至断了人家生路。其二,族人犯错不知约束,反而一再助长气焰。其三……”


    她意味深长地顿住:“你诱骗族人裹挟民意,妄图胁迫一地主官让步,公然挑衅吾之权威,实在愚不可及。”


    “你就没想过,倘若我发下雷霆之怒,一不做二不休,将尔等尽皆斩杀于此,你们又能奈我何!”


    言罢,猛地拔出亲卫佩刀,寒森森的刀锋架上为首之人脖颈,映出他煞白呆滞的面孔。


    那人当然不会以为崔芜不敢斩了他,刀锋虽未斩落,冷铁的森寒戾气却已劈中了他,他三魂去了七魄,话都说不顺溜,只会没命求饶:“大人饶命!小人、小人原是猪油蒙了心,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被吓住的不止他一个,旁人虽未被长刀架住脖子,见了这般情形,哪有不怕的?一时间,“求饶”“不敢”之声此起彼伏,人人皆磕头如捣蒜。


    崔芜虽恼恨裹挟民意之人,杀一个没骨头的怂货,却也着实脏了她的刀。她将长刀抛还亲卫,冷冷道:“为首之人押入大牢,其余人等点清人头,按一人十石粮食计算,让柳氏族长交粮赎人。他若没粮,就让他去找姓余的,总归是姻亲,想必不会见死不救。”


    亲卫答应了,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若是这柳家族长是个狠心的,不管他们怎么办?”


    崔芜冷笑:“好办!把这些人绑成一串,押去余府,方才怎么在我门前哭丧的,让他们照样对姓余的哭一遍,且看他能不能放着姻亲不管!”


    亲卫恍然,立刻照办。


    崔芜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闹事的柳家人,却未曾松口气,盖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柳家不过是开胃菜,这帮人敢上门来闹,背后少不了强有力的支持。


    她余怒未消,背手在王府精致的花园中踱了两圈,对阿绰吩咐道:“传信许令,让他替我办件事。”


    阿绰还没练出看人眼色的本事,正想问是什么事,一名亲卫突然快步赶来,附在崔芜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下一瞬,方才还脸色沉冷的崔芜眼睛倏亮,像是冰冷的灰被巧手一拨,重新烧起跃跃欲试的火苗。


    阿绰不由暗暗称奇:这些时日,自家主子不说性情大改,也是越来越懂得控制情绪,若非亲近之人,轻易分辨不出喜怒波动。


    这是出了什么好事,能让她高兴成这样?


    “答案”是在一刻钟前入城的。


    自打凤翔易主,守城兵丁换成崔芜的人,进出查验严密了许多。偏偏这一日,一队行商打扮的旅人赶着马车入城,自称是做皮毛生意的。


    结果刚到城门口就被拦下了。


    这是为何?


    问题出在马身上。


    这一日守城的兵丁原是周武将麾下,再早还曾跟过老歧王,最擅相马。是以一眼认出,这队“行商”用来拉车的不是寻常驽马,而是极为神骏的西域马。


    这可了不得!


    纵然老歧王在世时,也舍不得拿西域马赶车,盖因这种马颈长、腰短、耐久性绝佳,是最合适不过的战马选择。


    什么人如此大手笔,竟拿战马充作驾车的驽马?


    兵丁不必细问,就知这支“商队”必有问题,当下一声大喝:“统统拿下!”


    “呛啷”数声连响,守城士卒长刀出鞘,刀锋正对准“行商”。


    自称商队的不速客们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莫说抵抗,连拔刀的意思都没有。


    随即,队尾一人缓步上前,迎着冬日寒阳摘下斗笠,露出一副无可挑剔的面容。


    “烦请转告贵主上,河西萧二请见。”


    ***


    崔芜听说消息时,险些没绷住好容易修炼出的城府。


    这其实是挺奇怪的一件事,因为秦萧曾见过她最落魄、最不堪的一面。而人性之低劣复杂,恰在于发达之后,不愿面对故人,因为这些人的存在会提醒他们那些不愿回首、不想面对的过去。


    但崔芜对秦萧没有这种心态,深究其缘由,大约是因为她能走到今时今日,每一个重要节点都少不了秦萧的身影。


    他是她的贵人,亦是她在这个孤独无依的时空,除丁钰外仅有的知己。


    “兄长!”


    崔芜拎着裙摆一路小跑过走廊,进屋前驻足片刻,刻意整理了鬓发衣衫,又对着水缸照了照,确认并无失礼之处,这才若无


    其事地迈过门槛,对静坐喝茶的身影行了平辈问候的礼数:“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秦萧放下茶盏,抬眸刚想说话,却怔在原地。


    这是他第一次瞧见崔芜精心打扮过的模样。


    如今回想起来,他头一回见她是在镇海军节度使府,她刚受完笞刑,养伤之人蓬头垢面,自然无心修饰容颜。


    此后没多久,她随他逃离江南,先是落水打胎,又于汴梁城中遭遇胡骑南下,一路九死一生,更险些被迫自毁容颜,遮遮掩掩还来不及,哪敢将这副容貌展露人前?


    秦萧一直知道崔芜生得好看,却还是头一回知晓,她做檀晕妆、画远山眉、结拔丛髻,裹一身毫无杂色的雪白狐裘,出得极好的风毛衬着妆容秾丽的面孔,越是素净,便越是明艳。


    秦萧说不出那一刻自己想到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


    只是脑中无端空白片刻,愣是忘了原本想说什么。


    崔芜没留心他的异样,笑吟吟上前,十分自然地拉过他的手摁了摁脉门:“怎么这般冷的天赶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微凉的手指从脉门上拂过,羊脂一般柔软。


    秦萧吸了口气,负负得正,他回魂了。


    第63章


    按说两人多日不见, 见面的第一件事该是叙旧。


    但崔芜不是一般人的性子,见面后的第一件事就迫不及待问道:“兄长怎地突然来了?可是河西有事?”


    秦萧没说话,抬手在她精致的额角处轻轻叩了下。


    这一下不重, 却把崔芜敲懵了:“兄长打我做什么?”


    秦萧也没想到崔芜皮这么薄,只是轻轻敲了下, 就泛起一片红痕。


    有心给她揉揉,又觉得过分亲昵,有越界之嫌, 只得强忍住, 从怀里取出一卷画纸递去:“这是你让我寻的?”


    画纸上不是别个,只是崔芜亲手绘制的“萝卜”。


    崔芜瞬间激动了,连秦萧无端敲自己脑壳的账都暂且忘到一边:“兄长寻到了?”


    说着便要去抢画纸。


    秦萧手一抽,没让她够着:“你先告诉我,寻此物究竟何用?”


    他不信这只是一味清热解毒的药材,盖因有着同种功效的药材太多, 犯不着崔芜如此大费周章。


    她要寻它, 必有更深远的用意,就像她问他要盐卤, 最后却做出豆腐一样。


    崔芜倒不是防着秦萧, 不愿与他明说,而是她自己亦无十分把握,贸然说出恐有画饼之嫌。但秦萧问到这份上,她再不说,就显得与人家见外了。


    “我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她坦然道,“不瞒兄长,此物名为甜菜, 可做药材,亦可当作菜蔬食用,但它最大的好处,是根茎中含有大量糖分。”


    秦萧懂了:“你想用它熬糖?”


    崔芜点了点头。


    今时今日,并非没有制糖之法问世,只是称不上高明,而且属于“高端技术”,仅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制糖的原材料也有限,多是甘蔗,只在南方能见到,想在北地广泛种植,发展出成熟的制糖工艺,以目前的条件还是极为困难。


    相形之下,甜菜是更合适的选择,虽然崔芜不确定,这个时空中,甜菜是否随西域行商传至河西,但试试总没坏处,不是吗?


    毕竟上一世,南疆可是甜菜的主要产区之一。哪怕不敢肖想现代化的农业产量,只达到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能制出的糖量亦是相当可观。


    而糖这玩意儿还与盐不一样,可以补充热量,关键时刻一口糖水兴许就能救回一条快饿死的人命,试问崔芜如何不想实现制糖自由?


    她眼巴巴地看着秦萧,不确定他是否能理解自己一片苦心,只得寄希望于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不料秦萧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崔芜:“……”


    等等,“果然”两个字是从哪蹦出来的?


    总不至于,在她还没开口解释前,秦萧已经猜到答案了吧?


    她狐疑地看着对方,只见秦萧从袖中取出一本手札,递了过来。


    崔芜接过,刚翻开第一页就愣住了,其上字迹密密麻麻,记录的是一种极为成熟的制糖法,所用主料正是甜菜,下面还绘制了甜菜图样,与崔芜所绘几乎一样。


    崔芜倏尔抬头:“这手札是谁写的?”


    她方才坦然,秦萧便也不藏着掖着:“是我母亲。”


    崔芜:“……哈?”


    “我母亲不甘心困守后宅,一直想出去做生意。奈何她是女眷,又为妾室,哪有抛头露面当门立户的道理?父亲自然是不准的,”秦萧瞧着手中札记,眼底浮现出淡淡的感慨之色,“母亲不是没想过与父亲虚以为蛇,间接达成心愿,断断续续熬了半年之久,写成这本手札,辗转交与父亲,希望能够打动他。”


    崔芜往后翻了翻,除了制糖法,竟然还有如何炼制纯净度高又耐高温的琉璃,改良弩机,制造攻城锤,炼制火药等等时人想不到也不敢想的技法。


    最后一张更了不得,上面绘的不是别个,正是丁钰心心念念的燧发式连珠火铳——而且比起丁钰笼统的设想,图纸描绘的更为细致,甚至将火铳的各部分零件拆解出来,尺码、材质一一罗列分明,让人毫不怀疑,只要按步骤照做,就能拼出一把绝代杀器。


    至此,崔芜终于可以确认秦萧生母的身份:这要不是“老乡”,她敢把脑袋拧下来给秦萧当夜壶使。


    同为穿越者,崔芜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本手札的价值有多高,但她同样清楚,当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技法大规模出现,而上位者又并非秦萧这等开明性子时,手札主人的下场大概率只有两个。


    要么被当作无稽之谈,丢到角度里吃灰。要么被冠以多智近妖之名,锁进后宅,这辈子再见不了天日。


    “你父亲,”崔芜斟酌着问道,“相信你母亲手绘的技法能成真吗?”


    秦萧意味复杂地勾了勾唇角。


    “父亲问过好些人,都没见过手札所绘……名为甜菜之物,又有嫡母进言,称母亲不守妇道,总想些无关本分之事,于是将她关进佛堂三月静心,手札也被父亲丢到一边,再未翻看过。”


    崔芜心说:我就知道会这样!


    她揉了揉额角,确认这位素未谋面的前辈是“老乡”的同时,更对其生出深重的怜悯。


    身负傲骨却遭后宅折辱,心怀大才然而不得重视,仅仅一桩已是人间惨剧,何况她两样占了全?


    “你父亲……”崔芜话说到一半,想起终究是秦萧的亲生爹娘,猛地一咬舌尖,好歹忍住了。


    秦萧却看了过来:“你想说什么?”


    他的眼神中透着洞悉和了然,仿佛一种鼓励,催促崔芜把话说完:“你父亲真是个混账王八蛋!”


    秦萧略有点诧异,倒不是因为崔芜对生父不敬,瞧她如何对待孙彦,就知道这丫头嘴里憋不出好话。


    只是他没想到,这玉京仙子般的人物,居然也会爆出粗口。


    看来是由此及彼,物伤其类了。


    秦萧低头喝茶,假作没听到。崔芜回过神,也若无其事地揭过这章:“既然被你父亲丢了,你是怎么寻回来的?”


    “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秦萧淡淡地说,“母亲留下的遗物不多,这算是一件,他没舍得丢了,就当睹物思人。”


    回忆父母相继离世绝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崔芜聪明地打住:“难怪兄长答应得那么痛快,原来早有人想在我前头,可惜了……”


    秦萧知道她在可惜什么,如果父亲不是那般刚愎自用的脾气,如果他能以更慎重的态度对待母亲的手稿,就会发现上面诸多技法都超出了时人智慧。


    仿佛一个微不足道的支点,顺着深推下去,却能撬动时代进程。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秦萧强压下心头涌起的怅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崔芜:“我父亲不相信母亲,是因为她自小长在风尘之地,不可能有机会接触这些,于兵事与技法上的见解自然会被当作异想天开。”


    “但我现在知道,她不是。”


    秦萧并未生出跳脱时代的超凡眼光,之所以能对崔芜的所思所想共情,乃至生出认同与怜惜,完全是因为他曾亲眼目睹亲生母亲是如何陷入类似的境地,忍受着傲骨被折断、尊严被凌迟的痛苦,终至无以为继,郁郁而终。


    相应的,他原本持有与父亲类似的看法,认为出身风尘的女子受眼光和阅历所限,不可能拥有超越时代的学识与才具。


    但崔芜打破了他的成见,让他知晓出身并不能局限一个人的胸襟与才干。


    在亲眼目睹她平定华亭、攻破凤翔,用盐卤制豆腐,以新式军阵操练新军后,秦萧从所未有地意识到,他和父亲的傲慢与自以为是,曾经剥夺了一个人施展才华的机会。


    那是她的憾恨,或许也是秦家和河西的。


    幸好,崔芜出现了。


    “手札所绘未能实现,大约是母亲平生最大的憾恨之一,”他下定了决断,“阿芜既与她所见略同,此物便暂且交由你保管吧。”


    崔芜吃了一惊:“兄长,你认真的?”


    秦萧抬眸看来,仿佛在问:我几时不认真了?


    崔芜犹豫了下。


    平心而论,这份手札是秦萧亡母所留,意义重大,她实在不该据为己有。但这上面所绘技法确实难得,尤其是最后的连珠火铳,价值何止一个城?


    要她把送到嘴边的肉推回去,她实在舍不得。


    “承蒙兄长厚爱,却之不恭了,”崔芜咬了咬牙,到底收下贵比千金的手札,末了实在过意不去,有意从旁的地方找补,“兄长赶路辛苦,可用过午食了?”


    此时正值日过中天,秦萧忙着赶路,莫说午食,就连早食都只随意啃了几口干粮充数。


    遂摇了摇头:“尚未。”


    崔芜总算逮到回报的机会:“那便在我府中用饭吧。上回说了,兄长再来,定要请你吃顿好的,今日正好兑现。”


    秦萧笑了笑:“借阿芜的话,却之不恭了。”


    ***


    崔芜入主凤翔有些日子,王府上下都懂得看人眼色,随着她的习惯,将之前铺张奢靡的习惯逐一改了过来。


    “兄长不知道,我头一回在王府用饭,那厨子还专门拟了张菜单呈上。我一瞧,好家伙,竟有二三十道菜,干果、鲜果、蜜饯、冷盘、热菜、汤羹、点心挨个轮过。这是当食材是他自家下的,不要钱是吧!”


    这话在崔芜心里憋了许久,奈何平日里要撑住一城主君“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仪,不好寻人吐槽,生生忍到今日。


    “我吩咐了将那些花哨靡费的东西都撤去,自我之下,凡府中女眷,每人每餐不得超过两菜一汤。若有客造访,也不过再添两道热菜,超过这个限度,自己出钱买菜,我可不伺候着!”


    “兄长猜怎么着?那些女人金贵惯了,哪吃得这等苦,一个个在我院门口跪着嚎丧,这个说食不下咽,那个说没胃口,车轱辘话颠来倒去,无非是指责我苛待他们,连口饱饭都不给吃!”


    崔芜的牢骚发泄起来没完没了,难得秦萧耐心好,听她喋喋不休也不觉得厌倦。


    两人说着闲话,婢女将饭菜一道道呈上,果然只得四菜一汤,萝卜炖羊肉,蒸熟的风鸡,羊皮花丝,糟肉,最难得是有一道三鲜笋汤,与豆腐一起炖的,颜色清爽,鲜香扑鼻。


    崔芜亲自为秦萧盛汤,后者还在沉思:“你初入凤翔,若是落下苛待女眷之名,可不是什么好事——后来怎么处置的?”


    崔芜冷哼:“我哪有闲工夫与她们啰嗦?有一个算一个,全拖回屋里关起来,凡说吃不下的,干脆别吃,生生饿了两日。后来再送粟米粥和胡饼进去,一个个跟见了亲娘似的,拼命往嘴里塞,吃吐了还要继续,再不说什么吃不下之类的屁话。”


    秦萧失笑,心说:不错,是这滚刀肉干得出来的事!


    他接过汤碗,用调羹盛着品了口,热腾腾的汤羹下肚,冻得麻木的五脏六腑登时舒坦了。


    河西秦氏乃是名门之一,纵然秦萧领兵多年,自小养成的气度和做派却不曾改变,捧着汤碗优雅用饭的姿态格外好看。


    崔芜托着腮帮,筷子夹了菜,却忘记往嘴里送,愣是看入了神。


    秦萧用了小半碗,被色如白玉、入口即化的豆腐吸引了注意:“这便是阿芜用盐卤所制之物?”


    崔芜光速回魂:“对。将黄豆磨成浆水,煮熟后即为豆浆。豆浆已可食用,加糖风味更足。若是在豆浆中放入适量盐卤,便会凝固成豆腐,比豆羹美味,并无腥涩之气,而且也容易克化。”


    她为秦萧夹了块风鸡:“兄长若喜欢,回头我把制作方法抄录下来,你带回去,自己照着做。若是喜欢豆腐羹,就少搁些盐卤,再加调好的卤汁或是糖水,分甜咸两种口味,当早食再合适不过。”


    秦萧将她夹给自己的鸡腿吃了,又给她回夹了羊肉:“羊肉温补,助益气血,正合你多吃用些。”


    崔芜:“兄长说别人一套一套,怎么换成自己就不长记性?”


    秦萧领兵多年,于军中威望极重,从无人敢这般不留情面地数落他,一时倒觉得新鲜:“我如何不长记性了?”


    “我命人往河西送粮,千叮咛万嘱咐要你放宽心思,切勿思虑过重,你听了吗?”崔芜没好气,“方才搭你脉象,涩则郁塞,往来不圆滑,这阵子没少操心吧?最近可有烦躁不安、头晕劳倦、失眠多梦的症状?”


    秦萧无言以对。


    他少逢大变,又领河西军政多年,练就了非凡心性,七情轻易不显面上。但崔芜所说的头晕劳倦、失眠多梦,确实对他的症状,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


    崔芜瞧他神色就知道自己说中了,越发不悦:“早跟你说过,有什么棘手的事,你我兄妹商量着办,总不至于叫你独木难支,何至于把自己逼成这样?”


    说着,命人送来纸笔,提笔写下药方交与阿绰:“交给康姑娘,烦她按方配药,唔……先配一个月的丸药出来,就说我有急用。”


    秦萧掠了眼,见那药方上有党参、黄芪、白术等药材,便知这药丸是以补脾益气为主。


    他无意推拒崔芜好意,笑道:“党参、黄芪、白术都不便宜,又让你破费了。”


    崔芜:“你少费心思多休养,就算给我省钱了。”


    她与秦萧熟不拘礼,埋汰起对方毫无压力。秦萧果然没与她一般见识,一笑置之,又往她碗里送了两块糟肉。


    两人自自在在地对坐用饭,崔芜忽然想起被自己遗忘许久的正事:“对了,说了半天,兄长到底寻到我要的甜菜没有?”


    秦萧筷子一顿,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块豆腐。


    第64章


    秦萧亲自来这一趟, 一是为了亡母手札,二便是为了这据说能榨糖的甜菜。


    “寻到了,”他看了崔芜一眼, 委婉道,“只是……与你画上所绘有些出入。”


    崔芜不以为意, 作物就是这样,在择选出良种耕种驯化前,一个比一个生得磕碜。


    莫说甜菜, 就是后世常见的玉米, 谁能想到在育出良种前,它其实是个豁牙咧嘴的德行?


    “无妨,”崔芜说,“兄长寻到的是什么样?可有实物?若没有,画像也成!”


    秦萧默默瞧了她一眼,被崔芜过分闪亮的眼神晃了视线。


    他探手入怀, 摸出一卷画纸递过去:“实物未曾带来, 这是此物的图纸。”


    崔芜展开一瞧,明白他为何犹豫了。


    这东西跟她画给秦萧的有两三分相似, 但乍然放在一起, 很难相信是同一个物种。若说崔芜所绘之物是“萝卜”,那这玩意儿就是根毛笔杆子,缩水了十倍不止,活像个营养不良的畸形儿。


    崔芜强忍牙疼,向秦萧确认道:“此物根茎也有大量糖分?”


    秦萧点头:“秦某专程寻了种植过此物之人,他亲口所言,此物根茎味道清甜,曾有人将其挖起, 捣烂根茎熬成糖水果腹。除此之外,茎叶亦可当作菜蔬食用,而且喜欢吃的人不少。”


    崔芜大喜:“善种此物之人在哪?有没有带来?”


    她两眼放光,显然是对甜菜的制糖前景寄予厚望。


    瞧着眼前人脸色红润、容光明艳、顾盼间意气风发的模样,再对比半年多前,她刚离开江南时的苍白孱弱、郁郁寡欢,秦萧心中微软,旋即涌起大片不知是欣慰还是怅然的陌生情绪。


    “时间仓促,未能请来,”秦萧说,“我问了,此物种植之所原在河阗一带,那里如今是回纥实控之地,若要将人带回,怕是得费些周折。”


    崔芜眉眼弯弯:“我信兄长,等办成此事,我……”


    她正苦苦寻思该拿什么答谢秦萧,被感谢的那位却似不满她凡事都要拿等价之物回报的做派,一笔一笔算得清楚明白,看着忒见外。


    “我回河西数月,教你的功夫都练了吗?”他用帕巾擦了擦手,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沙袋还带着吗?”


    崔芜一愣,略带心虚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手腕:“这个……原先一直带着,只是今日换了衣裳,一时忘了。”


    她为震慑柳家人,特意着华服、作丽妆,再绑沙袋就有点不合适了。


    谁想到那么寸,偏偏被秦萧赶上了?


    秦萧哼笑一声,作势起身:“也罢,去校场吧。”


    崔芜傻眼了:“去、去校场做什么?”


    “且看你这些日子可有长进,”秦萧说,“若是没有,也不必指望我继续教你了。”


    崔芜:“……”


    别啊,大哥!


    兴许这世间确是一物降一物,施奸耍诈、折腾得凤翔豪强哭爹喊娘的崔使君,到了秦萧跟前就仿佛遇到命定的天敌,非但生不出反抗之念,反而服服帖帖、乖巧听话。


    校场倒是现成的,伪王再昏庸糊涂,终究是武将出身,校场修得似模似样。对面立着一排六只箭靶,旁边还有兵器架,十八般兵刃样样齐全。


    秦萧先拿起一只九曲长枪,试了试份量,又摇头搁了回去。崔芜瞧着心惊胆战,唯恐秦萧让她玩一出“力能扛鼎”,忙道:“兄长且听我一言!”


    秦萧换了把九环砍刀掂量,余光瞥向崔芜:“唔?”


    崔芜绞尽脑汁:“那个……刚用完饭,最好别剧烈跑跳,否则肠胃克化不动,可能会腹痛难忍,那就得不偿失了。”


    秦萧沉吟片刻:“有理。”


    然后他弃了长刀,拿起架上铁弓丟与崔芜:“那便试试射术。”


    他一只手就能轻松拿起的强弓,崔芜却要双手并用,饶是如此仍觉吃力,被坠得往下一沉。


    “兄长,”不过须臾,崔芜额角已经开始冒冷汗,“这弓太重,我可能拉都拉不开,咱能换一把吗?”


    秦萧刚才掂量时就判断出,此弓力不过一石,可见伪王虽是武将出身,这些年耽于酒色,昔年练就的功夫多少撂下了。


    但他没教过女子习武,拿不准崔芜该用多强的弓,也确实怕她一味逞强反而伤了自己,遂点了头。


    崔芜如蒙大赦,忙命人取了把她家常练习用的红木软弓来。


    有了趁手兵刃,崔芜信心增添不少,稳稳拉满弓弦,瞄准离自己最近的一张靶子,一箭射了过去。


    那箭靶离她约有三十步距离,箭去如流星,干干脆脆钉入靶面。


    只是离红心远了些,勉强沾着靶子的边。


    崔芜瞧了瞧,似是不太满意,又取了只箭,这回瞄得更久,一箭射出。


    倒是近了些,刚好挨着红色区域。


    崔芜对自己的成果还算满意,眼巴巴地瞅着秦萧,脸上写着三个字:求表扬。


    秦萧不动声色,取过崔芜觉得吃力的冷铁强弓,也不见得如何用力,已然拉开弓弦,双手如抱满月,一道灿烂至极的寒芒激射而出。


    “笃”一下,箭头直接将靶心钉了个对穿,靶身震颤不已。


    崔芜先前射中的两支箭受不住如此大的力道,被硬生生震脱,掉落地上。


    秦萧回眸看向崔芜,用眼神示意:如何?


    对比如此惨烈,崔芜有点尴尬。幸好她天生脸皮厚,不过一瞬就缓过神来。


    “兄长勇冠三军,好意思跟我个刚学武的柔弱女子比吗?”她若无其事道,“还是那句话,你尽量教,我努力学,就算这辈子都比不上兄长,能比上一两分,也够用了。”


    她对阿绰招了招手,小丫头屁颠屁颠地跑上来,手里捧着重新装好的沙袋。崔芜正要将牛皮绳绑于腕上,却被秦萧拦住。


    他故技重施,将自己右手伸到跟前:“握住。”


    崔芜心说“又来”,却还是照他说的做了,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下压。


    这一回,秦萧铸铁般的手掌微微一颤,又迅速稳住,依然没有挪动分毫。但他脸上却露出微笑,略带满意地点了点头。


    “比上回有些力道,”他说,“这两个月确实勤练不辍。”


    崔芜小得意:“那是自然。”


    就听秦萧下一句道:“然射出之箭力道不足,全因你腰腿力气不够。从明日起,每日晨起练一个时辰马步。”


    崔芜:“……”


    秦萧掠了她一眼,扬起半边长眉:“若为难,秦某不勉强。”


    崔芜心知肚明,秦萧说不勉强,就绝不会强迫她练,只是从今往后,她也休想从他手里学到一招半式。


    可是每日晨起一个时辰……


    崔芜往前蹭了两步,扯了扯秦萧袍袖:“兄长,打个商量。”


    秦萧低垂视线,盯着她牵住自己衣袖的素白右手。


    崔芜没留神,自顾自道:“我现在已经是起五更爬半夜了,每天都睡不够,你看看我的黑眼圈。”


    她又往前凑了凑,扒拉自己的下眼皮给秦萧看。


    除了颜适,秦萧这辈子没遇见过敢跟他讨价还价的,有些好笑,那柔软冰凉的手指从手腕内侧划过,牵动肌肤敏感处,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他不着痕迹地转开视线:“那又如何?”


    崔芜:“别一个时辰。半个时辰成不?好歹让我多睡会儿。”


    秦萧默默攥紧手指,强压下自手腕侵袭至指尖的痒意:“……可。”


    崔芜还价成功,开心地练箭去了。


    这对崔芜而言是一个难得安宁的午后,没有案牍劳形,没有一触即发的战事。她只需要站在校场上,拉弓引弦瞄准箭靶,大脑完全放空,只有肌肉重复动作。


    秦萧站在一旁指点,亲自调整她搭弓的姿势。几番下来,崔芜逐渐摸到窍门,练得也更有兴头。


    秦萧却瞧见她手掌被勒出极深的印痕,淤红道子横布在柔白掌心中,尤为醒目。


    他握住崔芜右手,还未发力,后者已经“嘶”地抽了口凉气。


    秦萧:“你今日开弓太多回,不能再练了。”


    崔芜甩着右手,虽是龇牙咧嘴,人却兴奋得很:“我好像找到一点感觉了,兄长若不赶着回河西,再教我点习武的窍门?哦对了,你之前教的那两套擒拿法,我可是每天都有练习,你要检验成果吗?”


    秦萧端详着她,只见午后阳光正好,崔芜面孔沉浸在和润的光线中,还属于“少女”范畴的轮廓柔婉饱满,对着外人时的冷峻威仪散去,显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娇俏。


    其实满打满算,她也才十七,未满十八周岁。搁在寻常人家,若是父母疼宠些,兴许还待字闺中。


    谁会如她一样,在这世间的血雨腥风中讨生活?


    可偏偏,置身其中的人半点不觉得苦,反而乐在其中。


    鬼使神差地,秦萧问了句:“你开心吗?”


    崔芜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想也不想:“开心啊。”


    她现在每一日都是为自己过的,每件事也是为自己做的,虽说难免受日晒雨淋、风霜搓摩,可也同样是天高海阔、任我遨游。


    如何能不开心?


    秦萧明知这么说会惹她不快,还是没忍住:“你若留在镇海军节度使府,必是锦衣玉食。以孙氏父子的资质,虽不能逐鹿中原,偏安一隅总还绰绰有余,想求个富贵平安,大约不难。”


    崔芜果然不高兴了,幸而她出逃大半年,眼界胸襟都开阔了不少,不至于像最开始那样一戳死穴就跳脚。


    却还是不冷不热地怼了句:“回头我也造一座金丝笼子,把兄长关进去一年半载,每天好吃好喝锦衣玉食,看你待不待得住。”


    秦萧失笑,又想在她额角敲一下,抬手想起她皮嫩,上回敲完后留下红印,半晌没消净,又生生忍住了。


    “牙尖嘴利,”他淡淡地说,“这般不服软的性子,亏得是独掌一地,否则不管到了谁的地界,都少不得谋了旁人江山。”


    比口舌,崔芜这辈子就没输过:“不啊,要是去了兄长那儿,我就不谋。”


    秦萧眼皮微跳,似有意似无意地瞧来。


    崔芜半开玩笑半认真:“我凭本事让你心服口服。若是兄长实在不服,那我就……”


    她话音骤顿,苦恼地皱了皱眉,仿佛在绞尽脑汁思忖解决方案。


    秦萧忍不住追问:“你就怎样?”


    崔芜想了半晌,实在想不出来,只得放弃,耸了耸肩道:“就只能算了。”


    秦萧掀起眼帘。


    “兄长不为难我,我也不与你难为。还是那句话,咱们患难扶持,守望相助,只要有我在,就决不让兄长独木难撑。”


    秦萧凝眸,目光锋锐地审视她。


    崔芜扬着下巴,坦然任其打量。


    她是个极难得的美人,却除了施展美人计,从未刻意彰显自己的美貌。盖因那双眼睛过于明亮,眼神坚毅更甚男子,兼之眉心常带英锐之气,便压住了眉眼精致。


    好比现在,她望着他,眼底仿如烧着两团灼灼的火。


    滚烫又炽烈。


    映照出一副赤诚肝胆。


    良久,秦萧一言不发,将右手递了过去。


    崔芜会意,与他手心相交,重重拍了下。


    死生不负,击掌为誓。


    ***


    崔芜没想到,自己不过与秦萧随口闲聊,竟发展到击掌盟誓的地步。


    但这话是她早想说,也是迟早逃不过的。


    如今崔芜地盘虽只据了两州,她自己却清楚,绝不可能停下脚步。不说远的,北边的渭州、泾州、邠州、宁州,她定是要拿下来。此外,往北的原、武、庆、雄、盐、夏、银,东进的鄜、丹、延、绥,也已列上日程。


    这些地盘说小不小,够她细细谋划一阵。说大却也不大,最多三五年,崔芜有信心纳入掌控。


    到时,是继续东进还是掉头向西,又是否要将河套这片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掌握手中,势必成为崔芜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崔芜从不畏惧与人争斗,可当对面之人换作秦萧时,她却不能不斟酌再三。


    既是出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考虑,也是因为最朴素的私心。


    她不想与秦萧兵戎相见。


    也许这么说有点自抬身价,毕竟以崔芜眼下的实力,还无法与手握四郡之地,麾下精锐万余的安西军主帅相提并论。但崔芜有预感,如果她放任自己的野心扩张,走到这一步是迟早的事。


    而这是无论她还是秦萧都不希望看到的。


    “那就这样吧,”崔芜心有天地宽地安慰自己,“且不说会不会走到这一步,就算真到了这份上,东边有的是地盘和人口,何必非与兄长相争?”


    她一旦想通了,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正琢磨着是说两句俏皮话缓和气氛,还是继续义正言辞地与秦萧商议下一步合作事宜。


    忽见校场一角,贾翊束手而立,显然是等了有一会儿。


    崔芜心知,贾翊最有眼力见不过,既然见着她与秦萧商谈,断没有搅扰的道理。如今却等着不走,可见是有极要紧的事回禀。


    遂看向秦萧:“兄长……”


    秦萧亦瞧见了,对她点点头:“去吧。”


    崔芜一笑,拎着裙子跑了。


    她奔跑的身影过分轻盈,融化在阳光里,模糊了轮廓,唯有勃勃生机逸散而出。


    西北冬日肃杀凛然,朔风呼啸砧骨刺肤,却都抵不过这股昂扬生气,直欲冲寒破蕾,催出春意。


    不知不觉,秦萧眼底含起一缕笑意。


    他再度引弓搭弦,铁弓开成满月,长矢疾出破风凌厉,再一次命中红心中央。


    箭靶剧烈震动,先前崔芜射中其上的箭矢随之颤晃,却未再震脱箭靶。


    她素来要强,既做了,就会拼尽全力。


    打地盘是这样,治理民生是这样,射箭也不例外。


    一步一个脚印,走得虽慢,却极稳当。


    如此一路下去,她能走到哪一步?


    锐响嗡鸣,又一支箭矢破空而出,将先前正中红心的长箭从中劈开。


    “我助你一臂之力,”秦萧想,“希望你能做到,她想做却没机会做成的事。”


    第65章


    贾翊非常清楚秦萧对崔芜, 乃至陇、歧两州的意义,之所以冒昧打扰,是因为崔芜一直期待的事发生了。


    在崔芜以雷霆手段清丈田亩, 将被豪强大族侵占的民田一一扒拉出来,又毫不留情地处置了试图阻拦拆毁堤坝的柳家人后, 余家主果然坐不住了。


    崔芜端坐案后,捧过茶盏饮了口:“他做什么了?”


    柳家的事传到余家主耳中后,他当即意识到不好。可他没想到, 崔芜动作如此之快, 将柳家人打包送与了他。


    眼看姻亲之家被绑成一串粽子,跪在门口哀嚎连天,余家主能怎么办?当然是乖乖拿粮赎人。


    经此一役,他与崔芜的梁子也算彻底结下了。


    赎人花费的钱粮是小,脸面是大。若是就这么认了栽,以后如何在凤翔城中立足?


    但余家主不蠢, 很清楚自己无法与崔芜正面对抗, 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手里无兵。


    家丁人数再多、再能壮声势,到底未经训练, 指望与正规军抗衡, 纯属白日做梦。


    “老爷可得想想法子,”又有柳夫人在旁哀哀哭求,“妾身家里就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弟弟,若是有个什么,我柳家就绝后了!再者,那崔氏明着是对柳家,其实冲着谁,老爷心里能没有数?再这么干等下去, 余家迟早跟柳家一个下场!”


    这话奠定了余家主的决心,他停下没头苍蝇似的踱步:“来人,备纸笔!我要给泾州写信!”


    余家主想得不错,要在夹缝中生存,就得寻到一股足以与崔芜抗衡的势力。他将周边各州挨个打量过,最终选定了泾州。


    理由也很简单,他与泾州有亲,一个远房堂妹嫁给了泾州守将,是他的第六房妾室。


    于是一个时辰后,余府角门偷偷开了,仆从牵着骡子混入百姓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城。


    他本以为自己做得机密,殊不知崔芜早料到这一着,派人十二个时辰盯着余府。余家仆从刚一出城,贾翊就接到报信,当下不动声色,只等官道人迹稀少,行至僻静处时,才命人将其拿下。


    “这是从余家仆从身上搜到的信件,”贾翊双手递上,“请主上过目。”


    崔芜展开,粗粗扫了两眼,发现与料想大差不差——无非是余家主给泾州守将报信,称新入主凤翔的是个女子,孤苦无依,不足以成事,请泾州守将早做决断。


    “这是打着驱虎吞狼的主意,”崔芜一笑,将信纸拍在案上,“他就不怕自己玩脱了,请来的虎反把自己吃了?”


    贾翊同样不将余家主的伎俩看在眼里,但如何应对,他想听听崔芜的见解:“主子以为,该如何处置?”


    崔芜早想过这个问题,说来胸有成竹:“不处置,先静观其变。”


    贾翊微觉讶异。


    “找两个写字好的,仿着余家主的笔迹口吻,给泾州守将修书一封,”崔芜说,“内容大差不差,只是跟他约好时间地点,就说姓余的买通了守城官,只要泾州守将出兵,他就能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将凤翔一举送给泾州守将。”


    贾翊明白了:“主子这是要引蛇出洞?”


    他知崔芜心怀民生,不欲在寒冬时节多生战事。但余家主这一手,无疑是自己把泾州往崔芜怀里推,她若不接下,岂不辜负了人家美意?


    至于里应外合这一节,更是神来之笔。若要泾州守将贸然出兵,他有心保存实力,多半是不肯的。但若有人甘为内应,令他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凤翔,试问几个能抵挡住这种诱惑?


    “主子英明,下官这就命人去信,”贾翊道,“到时,只需在泾州守将必经之路设下埋伏,打他个措手不及,就能将这股势力斩草除根。”


    崔芜与他主从多日,彼此都很了解对方心性。被他一语说中心思,她也不过是微微一笑:“正是如此,去吧。”


    贾翊俯首,起身欲行。


    然而刹那间,他脑中倏尔闪现过方才校场上,崔芜与秦萧相谈甚欢的场景。崔芜是什么心思,贾翊尚且拿不准,但秦萧的眼神,贾翊看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一方豪强看着堪与匹敌的对手,那是一个男人看着女人。


    要不要提醒自家主上一声呢?


    贾翊有些犯难。


    他站在原地不出声,时间久了,引来崔芜关注:“辅臣可是还有话说?”


    对上崔芜双眼的一瞬,贾翊下定决心,自古疏不间亲,崔芜的心思虽不明了,但她称秦萧一声“兄长”,可见情分深厚。


    再者,秦萧乃安西军主帅,手握万余精兵,若能交好,与己方有益无害。既然当事人自己都没有挑破窗户纸的意图,他又何必当这个恶人,将大好的助力往外推?


    “无事,只是在回想计划可有漏洞,”贾翊再施一礼,“下官先告退了。”


    言罢,再不犹豫,疾步退出堂外,自去寻了擅长模仿字迹的书吏仿造信件。


    自崔芜入主凤翔后,原伪王麾下之人被她清洗大半,凡有作奸犯科、剥削百姓者,统统处斩示众。


    法场之上,人头成排地掉。人群之中,百姓连连叫好。


    与此同时,府衙上至司马、参军,下到寻常府吏、衙役,皆需寻人填补。


    对此,崔芜采取了与凤翔一样的应对措施,张贴告示,公开考试擢选人才。


    这两位擅长模仿字迹的书吏,就是这么被选上来的。


    可以想见,“考试选拔”四个字在凤翔城中掀起了多大的波澜,比之华亭有过之而无不及。虽说凤翔乃两任歧王治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府衙都是形同虚设。但贵为藩王,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总需要些跑腿打杂的为其处理与底下人打交道的琐事。


    这些事虽然繁杂,有资格代歧王跑腿的,到底属于半个“官身”,即便只是一个抄写文卷的小吏,也有的是人打破头要抢。


    奈何僧多粥少,如何是好?


    自然是明码标价,谁出的钱多,位子就是谁的。


    这么一番操作下来,王府私库倒是盆满钵满,府衙职位却被当地豪强霸占。


    自家人焉有不向着自家人的?


    可想而知,这些年,地方豪强有多得意,老百姓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待得崔芜入主王府,倒也没将豪强安插进来的府吏尽数清退,只将那些个确实不干人事的严厉处置了。如此拉一帮打一帮,暂且安抚住城内大户,也为崔芜赢得了布局谋划的时间。


    如今,新人上手,崔芜在凤翔城内也算站稳脚跟,有些早就想做的事,也该提上日程。


    两位书吏原是出身贫家,因着时运不济,生在乱世,彼时院试已然停了好些年,指望科举做官自是不现实。


    却不想运气不错,苦熬数年,居然等到出头之日,更因一手写字的本事被主官看中,破格提拔为府吏。


    如此知遇之恩,焉有不倾力回报之理?


    贾翊一句话吩咐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仿造的书信便送到崔芜案头,从私章到笔迹,皆与原本一模一样。


    崔芜很是满意,又命贾翊挑了合适人选假扮余家仆从前去送信。为着不露破绽,专门让贾翊列出可能遭遇的意外,逐一演练应对。


    如此准备周详,总该万无一失了吧?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准备得再好,派不上用场也是白瞎。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泾州哗变了。


    “啥玩意儿?你再说一遍?”崔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泾州怎么了?”


    刚听到消息时,贾翊的震惊不亚于崔芜,闻言叹了口气。


    “起因是一件冬衣,”他言简意赅道,“隆冬已至,泾州军却未备齐将士冬衣,听闻前两日刮起大风,吹烂了好些军帐,既无营帐蔽体,又无冬衣御寒,当晚就冻死了好些人。”


    崔芜听到此处,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靖难新军的冬衣,都按时发放了吧?”


    贾翊对自家主上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跳脱性子十分无奈,却还是一五一十地答了:“主上忘了?您同丁家人买粮时,还用府中绸缎换了好些粗麻,又命华亭送来煤炭。从十日前起,军中每晚都分发热羊汤,助将士暖身御寒,军医处也备齐药膏热水,防着有人冻病生疮。”


    “如此数措并行,虽不敢说万无一失,却比之前好多了,如今军中上下,哪个不称赞主子善心仁德,厚待将士?”


    崔芜略略放心,却并不十分满意:“终究是太仓促了,许多事未曾准备周全,明年定会不一样。”


    又道:“你继续说泾州。”


    贾翊:“主子当知,守军冬衣原是统一供给,每年秋季统计好数目,分派给作坊裁制。因是伪王麾下,这事应当由府衙六房之中的户房和兵房负责,户房拨款,兵房寻作坊制衣,完成后再按人头发与各州守军。”


    崔芜明白了:“若我记得没错,原先户、兵两房府吏一个姓余,一个姓王,都是城中大户出身。这冬衣订单不必说,都是便宜自家人了?”


    贾翊冷笑:“若只是任人唯亲倒也罢了,拨下的制衣款项被人层层盘剥,真正用在冬衣上的,怕是连个零头都不到。这般裁制出的冬衣,能顶什么用?发到将士手里,没上身几次就糟烂了,扯开一看,莫说粗麻,连芦絮都见不着,净是些草根枯叶。”


    “如今这时节,滴水成冰,穿在身上可不是要冻死人?”


    崔芜用力摁了摁太阳穴。


    “冬衣不顶用,兵丁们自然是向守将抗议,”她说,“那守将若是聪明,就该自掏腰包先垫了这笔款子,安抚住下面人心再论其他。”


    贾翊:“他若有这个胸襟,还用龟守泾州?早如主上一般一呼百应,平了凤翔。”


    这话虽有马屁之嫌,但别说,拍得崔芜还真挺舒服的。


    她先是飘飘然了一瞬,很快又想起北地豪强无数,就她这点地盘和兵力,实在不算什么,于是收敛了那一点涌动的得意。


    “不必恭维,我有多少斤两,自己最清楚不过,”她说,“后来呢?”


    “底下兵卒闹事,守将自然恼羞成怒,偏他不觉得是自己问题,只认定是领着那一团的云骑尉跟自己不是一条心,有意挑唆兵丁暴动,遂定下一条毒计。”


    难为这么仓促的时间,贾司马将来龙去脉打听得一清二楚,垂眸沉声道:“他借补发冬衣为名,将一团将士骗至校场,特意嘱咐了不必披甲执锐。等人到齐了,他调遣重兵将校场一围,将那三百士卒就地斩杀。”


    崔芜生生被茶水呛着,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气:“什么?就、就这么杀了?”


    “不错,”贾翊神色平淡,“听说现场之惨烈,伏尸遍野、血流漂橹,哀嚎之声相隔三五里都能听见。”


    崔芜虽早知乱世多狠人,可狠成泾州守将这样,连自己手下士卒都能说杀就杀,也真不多见。


    “行了,后面的你不必说了,”她摇了摇头,“泾州守将这般残暴,底下人想必不满已久,前车之鉴惨烈如斯,谁还乐意跟着他?自然是揭竿而起,先反再说!”


    贾翊抿唇:“主上所言极是。”


    弄清前因后果,确认泾州哗变不是对方反向的诱敌之计,事情变得简单许多。崔芜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商议如何应对。


    但其实,留给她的选项并不多。


    “去叫延昭、韩筠和周骏,”崔芜下定决断,“新军磨练了这些时候,也该练练手了。”


    ***


    大凡投身仕途,没有不想上进的,文官还能追求个直谏不阿、流芳百世,武将便只有征战沙场一条路可走。


    是以听说有仗打,无论是资历最老的延昭,半路出家的韩筠,还是新秀上位的周骏,都激动了。


    周骏大概是最迫不及待的一个,盖因他资历最浅,又不曾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支持崔芜,难免想立两桩功勋赶着补过。听说了事情始末,立刻将知道的情报和盘托出:“禀主子,末将与泾州守将打过交道。此人手上有些功夫,治军也算颇有章法,只是气量狭小,御下严苛,在军中怨言很大。”


    议事并非在正堂,而是在崔芜自己的小书房,围坐火炉边的四人算是“崔氏股份有限公司”目前最核心的班底,。


    当然,在崔芜入主王府前,这里原是伪王书房,用的乃是最好的木料。旁的不说,墙板绝对结实,门窗也足够厚实,关门锁窗之后,一丝风声也透不进来,再摆两个火盆,很快将里里外外都烤暖了。


    但这是于延昭这样的军汉而言,对习惯了暖气和空调的崔芜来说,还是冷。她里头穿着填了丝绵的夹袄,外头裹着风毛出得极好的狐裘,最外层还罩了件水貂里缂丝面的大氅,从头到脚像个憨态可掬的团子。


    可冷,还是冷,虽不至于手脚僵硬,指尖却无论如何暖不过来,像是握着块硬梆梆的冰坨子。


    午后和秦萧练习射术时,怎么没这种感觉?


    崔芜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结为活动开了,气血充盈,身体自然散发暖意。


    “此人用兵如何?”她言归正传。


    周骏如实道来:“他也算是个猛将,只是不大爱看兵书,作战只凭一腔血勇。敌军若是乌合之众,被他气势压住,战意立时散了。但若战力相当,或是用点诡计,骗他自投罗网,那就不好说了。”


    崔芜沉吟片刻,转向贾翊:“泾州哗变,可知守将下落?”


    贾翊敢来报信,自是将方方面面打听清楚:“下官查问过,并无守将死讯传来。想来泾州虽乱,守将却有亲兵护持,总能逃得性命。”


    崔芜低垂眼帘,手指一下下轻叩案缘。


    其余四人顿时噤声,耳听得单调而极具节奏感的“笃笃”声响起,每一下都好像敲在胸口,心脏随之收紧成一团。


    “既然周将军对泾州守将颇为了解,”半晌,崔芜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可愿辛苦跑一趟,替我收拢泾州军心?”


    她目光灼灼地逼视周骏,后者大喜过望,深深拜倒。


    “末将愿效犬马之劳。”


    第66章


    泾州原有守军两千, 但军中哗变,彼此消耗,真正能出战的有多少人就不好说了。


    崔芜思忖再三, 认为宁可碾压,不能轻敌, 因此大笔一挥,将三千精锐拨与周骏,只留一千人守城。


    此外, 她还否决了贾翊分一千人交与延昭从后接应的提议, 坚持将这三千人交由周骏一人统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对所有人说,“我信得过周将军,何必多此一举?”


    不得不说,这一招极狠。周骏明知崔芜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 依然为之动容, 俯身大礼拜下。


    “末将……愿为崔使君效死!”


    崔芜亲自将人扶起,好言安抚了两句, 目送他感恩戴德地走了。


    在三位武将相继退出书房后, 她才对贾翊道:“周骏投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伪王忌惮,吃足了冷板凳的苦头。你让延昭带人接应,摆明了信不过他,与伪王当初有什么分别?”


    “施恩施到底,治罪治到位,居上位者,行事自要把握分寸, 却也忌讳不上不下、两不着边,”崔芜提点贾翊,亦是分享这些时日的心得,“明白吗?”


    贾翊回味片刻,越品越觉用意深远,回想起方才周骏激动的神色,不能不佩服崔芜胸襟宽广。


    只他仍有顾虑:“可周骏毕竟投来不久,又与泾州守将有旧,主子就不担心……”


    “担心啊,”崔芜轻飘飘地打断他,“所以他此行所领三千人中,有两人原是兄长麾下亲兵,武艺高强,有以一当百之能。”


    “稍后我自会嘱咐他们,盯紧了周骏。若是行兵布阵,不必干涉,任其发挥。但周骏胆敢与泾州守将私下串联,或是动了自立门户、占山为王的念头,那便不用客气,直接取他项上人头!”


    贾翊后脊窜上一层寒意,至此才算真正知道自家主君的厉害。


    他再不多言半句,躬身深施一礼,肃然退下。


    ***


    崔芜很懂得见人下菜碟的道理,周骏吃够了冷板凳的苦头,她就不吝施恩,尽付信任。贾翊师从法家、推崇以刑服人,她就让他看清自己私下里的手段,也好叫他明白,自己虽为女子,却也不是一味心软好糊弄的。


    如此恩威兼施、宽严并济,方能将一干背景各异、性情相迥的下属收拢得服服帖帖。


    周骏不知崔芜私下安排,对这位新主子的信重感恩戴德。他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唯恐去晚了再生变故,当天夜里就点齐三千人马,浩浩荡荡开赴泾州。


    这一仗虽不必崔芜亲身赴险,但大半家底尽出,若不能得胜而归,之前大半年的心血算是打了水漂。


    有压力吗?


    当然,谁也不想好容易翻身逃妾把歌唱,一朝又回到解放前。


    但崔芜谨记贾翊提点,将一应情绪压在心底,面上不显分毫。第二日一早,她甚至记得秦萧之前嘱咐,早起半个时辰扎马步,待得时限到了,随意用上几口早食,再拖着两条颤巍巍的腿拐进书房处理公务。


    如此一个上午,没有只言片语传回。


    午饭是与秦萧一起用的。秦萧仔细打量过,见崔芜今日换了平素常穿的男装,应该是王府库房的料子,上好的镜花绫,填着厚厚的丝绵,袖口与衣襟照旧衬着风毛,底下掩着一截牛皮绳,绑着分量十足的沙袋。


    秦萧满意了,为她夹了筷葫芦鸡:“又要动兵?”


    三千人的队伍开拔,动静势必不小,崔芜原也没想过能瞒着秦萧,事实上,以秦萧的敏锐,说不定连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都猜得大差不差。


    午饭开在正院偏厅,炭火烧得极旺,案上还有一道奶汤锅子鱼,是用鸡鸭骨头熬制成乳白色的奶汤,再将汤汁倒入鱼肚,用火炉煨着,冒着滚滚热气。


    两下催逼,秦萧生生吃出一头热汗,崔芜却还是那样,非但没出汗,指尖时不时搓上两把,显然没暖过来。


    她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自己都没留神,秦萧却上了心,盛了碗鱼汤递去:“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崔芜很自然地接过:“不敢劳烦兄长。”


    借着松手之机,秦萧拂过她手指,果然冷冰冰的不见热气,就像刚从冰水里捞出一样。


    秦萧眉头皱紧了。


    他虽不似崔芜精通医术,却也懂些常识,知道手脚冰凉是血气亏损的缘故。可见再如何用名贵药材调理,这几个月来的殚精竭虑……或许更早,在她半年前堕胎之际,就埋下了病根。


    但秦萧说不出让崔芜放下一切安心静养的话,他看得出来,崔芜如今的精神状态与江南时堪称天差地别,手虽凉,心却是热的,眼底有光,胸口有斗志,再冷的天也能扛过来。


    遂只往她碗里夹菜:“多吃些,你太瘦了,这样的身板,如何学武开弓?”


    崔芜已经啃了两只鸡腿,又喝了满满一碗鱼汤,自觉超出平时饭量,再吃就得从嗓子眼里冒出来:“我真吃不下了……这阵子吃的太好,我都长肉了,你看。”


    她撩起衣袖,捏着皮下软肉亮给秦萧,瞧着是比刚认识那会儿稍显圆润。


    秦萧对她对于“太好”的标准很是无语,怎么说都是从镇海军节度使府出来的——江南富庶,孙家又是吴越之地的土皇帝,那是真正的锦衣玉食、金莼玉粒,见识过那等富贵,还能将案上的四菜一汤看在眼里?


    但崔芜显然有不同看法。


    “在孙家时确是着绫罗,食珍馐,除我之外,孙家父子还养了好些家妓,每一个单是学习吹拉弹唱就要花费数十万钱,算上那一身锦绣罗衣、珠翠簪环,又是几十万钱,”她冷笑,“可这样的日子当真好过吗?被当成摆件、玩意儿,唯独当不了人。”


    秦萧眉心微拢,缓缓放下筷子。


    “孙家父子还算好的,与孙氏毗邻的南楚,国中权相虽为能臣,却也奢靡得很,竟是用鸟羽挑选米粒,每一餐用完,大半菜肴都浪费掉,算下来何止千金。”


    “他每每设宴不用桌台,让府中豢养的家妓每人捧一道菜侍奉身侧,管这叫‘肉台盘’。用餐时,家妓得衣衫尽去,玉体横陈,再将菜肴置于身上,由宾客自行取食。”


    “兄长以为,与这样的日子相比,我如今的生活难道不是快活许多?难道称不上一个‘好’字?”


    秦萧无法反驳。


    崔芜扒拉着汤锅,挑出一块肥美肉多的鱼腹,将几根大刺择去,送进秦萧碗里:“所以兄长,不必替我操心,路是我自己选的,我现在快活得很。”


    秦萧没辜负她的好意,将鱼腹送进嘴里,而后用布巾擦了擦手。


    “既如此,”他说,“歇息半个时辰,然后去校场,让我看看你的擒拿法练得如何。”


    崔芜:“……哈?”


    刚才还嗑牙打屁吃火锅,怎么话题一下就跳到揍人和被揍上了?


    ***


    吐槽归吐槽,秦萧愿意亲自下场指点,崔芜还是领情的。


    毕竟,不是谁都有这个脸面请动勇冠三军的安西军主帅来当自己的武术指导。


    且崔芜隐隐觉得,这一回,秦萧教她练武认真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种学得会最好,学不会也不要紧的态度。


    他就像训练刚入伍的新兵一样,先命崔芜绕校场跑了十圈,活动开筋骨,再打一套入门拳法。待得浑身上下冒汗了,他才背手站在崔芜对面。


    “上回教你的擒拿法,”秦萧说,“只管用出来。”


    崔芜有点犹豫:“用全力吗?”


    秦萧看穿她的顾虑,失笑:“你用上全力,若能伤着秦某分毫,我这个安西军少帅也可以让给你当了。”


    崔芜想想,似乎是这个理,遂放心大胆起来:“那我来了。”


    言罢,果然毫不客气,出手就是奔着秦萧肩肘关节去的。


    秦萧暗道一声“聪明”,盖因男女力量对比太过悬殊,当真硬碰硬,崔芜招式练得再纯熟也讨不得好。


    但关节就不一样了,这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只要用力精准、手法够快,即便是弱质女流也能出其不意地放倒一个孔武有力的成年男人。


    只不过,不是谁都像崔芜一样精通医术,熟知人体关节。


    也不是谁都能像她一样,为了练武,不惜发狠地拿命练。


    两个月的沙袋到底没白戴,崔芜手脚力道强了不少,出拳时甚至能听到虎虎风声,不管威力如何,至少声势是有了。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连秦萧一丝衣角也碰不到。


    “速度再快些,”秦萧说,“你再如何练,气力也比不过精壮男子,只能出其不意,以快取胜。”


    崔芜记下,加快了出手速度。


    秦萧并不还手,只引她源源不断地出招——以他的身手,认真想制服崔芜,一招就够了。待得一整套擒拿法施展完毕,他大约对崔芜的练习成果还算满意,却并不打算止步于此,突然踏上一步,轻描淡写地躲过崔芜扣向自己肩关节的右手,继而半旋过身,轻松挟制住她脖颈要害。


    “你为一方首脑,若有人挟持你,最大的可能是将刀架在你脖颈间,或是以手臂勒住,就像这样,”他稍稍发力,让崔芜感受到喘不上气的窒息后,又松弛了力道,“若是出现这种情况,知道该如何脱身吗?”


    崔芜摇头。


    今时今日,除了秦萧,再无人敢勒崔芜脖子,更不敢做这种教学。


    “用手肘去打对方裆部?”她试着往后怼,“像……这样?”


    然而右手刚一抬起,她就觉出不对,盖因自己和秦萧贴得太近,根本没有足够的发力空间。


    “若你手中持有利器,尽可以往对方要害处扎,”秦萧说,“不管多么精壮的汉子,一旦被刺中五脏,也只有性命交代的份。”


    “但若没有,你便记好了。”


    他以右手挟制崔芜,左手扶住她肩头,技巧性十足地一转:“以腰部发力扭转身体,为自己争取空间,再扣住挟持你之人的手腕,将身体从他手肘下方脱出,顺势扭转对方手臂,然后猛击他肋下。”


    他一边说,崔芜一边照做。也幸好她当初借练舞的名目,锻炼过腰腿力量,学这种以巧破力的招式还算得心应手,果然从秦萧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只是最后一招,她虽依言反扭秦萧手臂,却没像他教导的那样猛击肋下,而是非常自然地一抬腿,以膝盖硬骨去撞他腿间薄弱之处。


    然后被秦萧眼疾手快地一抬手,钳制住她小腿,生生摁了回去。


    “对不住对不住!”崔芜原是上辈子练女子防身术习惯了,对招对得入神,浑忘了面前之人是谁,自然而然用上对付歹徒的招式,“一时顺手,不是有意冒犯兄长。”


    她下意识往后退,却忘了小腿还被秦萧抓在手里,这一动顿时失了平衡,身不由己地往后倒去。


    秦萧反应极快,上前捞住她腰身,将人扶起。但这么一来,崔芜小腿和后腰都处于他掌控中,根本站不稳当,只能倚在他怀里,两人身躯紧密相贴,半丝空当也无。


    崔芜再不拘小节,也意识到这姿势有点不妥:“兄长……可否放手?”


    她一开口,秦萧立时松手,速度之快仿佛只是习惯性地出手制敌,一时忽略了男女有别:“冒犯阿芜,勿怪。”


    两人一人冒犯一回,算是打平,何况冬衣厚实,被摸两下也没什么,自不会被崔芜放在心上。


    “兄长教的法门确实有用,但我方才觉得,用膝盖撞人裆部比单纯击打肋下更顺手,造成的伤害也更大,”她浑忘了方才那一幕,十分正经地请教道,“若对付的人不是兄长,我有把握一击即中。”


    她不当一回事,秦萧自然也不会小题大做,只将方才捞人的右手背在身后,指尖若有意似无意地摩挲了下。


    “并非不可,”他应道,“只是……你瞄准的部位需抬高腿部,动作太大,若是如秦某一般常年习武之人,会提前戒备,反而难以奏效。”


    崔芜想了想:“那先猛击肋下,再踢会阴?疼痛之下,对方的防范心也会削弱,更容易得手些。”


    秦萧揉了揉额角,虽知崔芜是大夫,对男女之分没那么看重,可耳听得一位玉京仙子似的人物一口一个“裆部”“会阴”,太阳穴还是按捺不住地突突乱跳。


    “可行,”即便如此,他还是就事论事地答了,“只你记住,此为男子要害部位,一旦出手,十有八九是要废了对方。若无深仇大恨,不可贸然动用,否则是要结下生死大仇的。”


    崔芜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她苦练一个下午,出了一头一身的大汗,人却觉得极为痛快。实在是她如今身份不同,自延昭往下,没人敢这般严苛地教导她,更别提实战对练,勉强为之也是极不尽兴。


    哪比得上秦萧,身份相当,又于她有恩,正经相处的时日虽不算长,情分却称得上深厚,动手时便少了许多顾虑,能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


    秦萧万事把着度,估摸着崔芜汗出够了,血气活动开了,筋肉骨骼也差不多到了承受极限,便适可而止:“今日到此为止,明日继续。”


    崔芜额头挂着亮晶晶的汗珠,朔风凛冽,却吹不散她眼角眉梢的笑意,脸颊血色鲜润,无需胭脂点缀就是一段天然丽色。


    “也好,”她说,“兄长等我一会儿,我回屋沐浴换件衣裳,然后咱们一起用晚食。”


    秦萧自无不答应之理。


    此后三日,每一日都是这般过来,崔芜活动量够了,也没空惦记在外作战的大军,晚上睡觉都踏实许多。


    到了第四日,消息传来。


    泾州已克,守将战死。


    陇右要地,自此改姓崔了。


    第67章


    三日平定一州, 这速度不可谓不惊人,况且周骏不是单纯拿下地盘,他还收编了原泾州守将麾下近千兵丁。


    消息传回, 以崔芜半年拿下两州的业绩都惊了。


    “这泾州守将,该不会把他麾下兵丁的祖坟给挖了吧?”她怀疑道, “不然,至于这么招人恨吗?”


    贾翊习惯了自家主君时不时语出惊人的说话方式,已经能自动过滤那些通俗形象的比喻, 直奔主题而去。


    “泾州虽下, 后续却没那么容易收拾,”他说,“且泾州与原州、武州毗邻,牵一发而动全身,主上需尽快稳住城中民心,以免腹背受敌。”


    崔芜对笼络人心自有心得, 虽然肉疼, 还是将丁钰叫来:“知会你四叔一声,再替我筹措一批粗麻, 价码还是按照上回的来。”


    士卒哗变, 无非是为了没有冬衣御寒,只要将吃穿住行安排妥当,便足够赚取八成以上人心。


    崔芜数学不错,一边吩咐,一边飞快心算所需银钱,饶是刚从伪王手里接过偌大家业,也不由心头滴血:“这花钱的速度也太快了,入冬前才出去一批粮食冬衣, 如今又来,只花钱没进项,终究不是长远之道。”


    丁钰一拍大腿:“可不是!早想跟你说了,咱们又不是没有好东西,干嘛非得从人手里过一道?自己赚钱自己花不香吗?”


    崔芜被他一语提醒,思忖片刻:“前两天,许令将陈娘子她们送来了凤翔,人呢?安排在哪了?”


    王府原有管家,只是跟了伪王十多年,是他最倚重的心腹,私下里狗仗人势,没少干缺德事。崔芜查访明白,将人毫不留情地处置了,然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管家人选,只好叫阿绰先领着差事。


    奈何阿绰自幼跟着延昭颠沛流离,于危境中颇有决断,却着实应付不来琐碎杂事。崔芜没奈何,只得修书送回华亭,请陈娘子一行前来凤翔,帮忙打理府中诸事。


    但这只是由头,于崔芜而言,并不想让这些遭逢大变的女子困守后宅。之前收留她们,是给她们容身之所,也是让她们有机会想清楚以后要走什么样的路。


    一晃两个月过去,当初迷茫的、想不通的,如今应该有了不一样的领悟。


    不过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听丁钰答了句“暂且安排在西偏院,平时帮着阿绰料理府中诸事”,她便暂且搁置,转回正题道:“泾州位置冲要,往北是原州、武州、雄州,更与西套相连。”


    “如今武州北部,包括萧关之地,已在狄斐掌控之下,中间其实只隔了一个原州。”


    崔芜起身,拉动墙角垂落的线绳,只听“刷拉”一下,墙壁顶部垂落一卷偌大的舆图,其上所绘东起河东,西至西域,山川河流历历在目,州郡城池纤毫毕现。


    饶是贾翊早知崔芜擅绘舆图,还是惊呆了,片刻后,他十分肯定地说道:“主上若将此图出手,少说能换得千金之价。”


    崔芜嘴巴一张一合,刚刚想好的词愣是忘了:“什么?千金?你确定?”


    “确定,”贾翊点点头,“这还只是从河东到西域,倘若加上河南道、山南东道,乃至长江以北诸地,纵是千金也买不到,堪称无价之宝。”


    崔芜端坐原地,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贾翊察言观色:“主上可是有话要说?”


    崔芜到底没忍住:“我……曾画了一副差不多的,赠与兄长。”


    贾翊:“……”


    他步了崔芜后尘,嘴角似扭曲似抽搐地跳动两下,半晌憋出一句:“主上与秦帅果然情谊深厚,非同凡响。”


    崔芜拿不准他是真心称赞还是埋汰自己,额角青筋颤了颤。


    就听贾翊下一句道:“也幸好秦帅人品端方,不屑为宵小行径。否则,换作任何一方势力,只怕都要将主上强掳了去。”


    崔芜:“……”


    她决定中止这个话题,转回眼前的局势上:“当初自萧关南下,为免被伪王察觉端倪,我带人从秦州兜了个圈。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只需收服原州,就能与武州连成一片,大好良机,实在不容错失。”


    秦州属于陇右道,按说算是秦萧的地盘。但这里有个缘故——因着李恭犯上作乱,几将河西秦氏灭门,被秦萧领兵逐退后,又盘踞河套一带,竟是与河西形成僵持之势。


    河套又分前套、后套与西套,原本李恭所部的党项定难军驻扎于阴山南麓,也就是前套与后套之地。搁在舆图上,就是黄河呈“几”字状拐弯的一横处,可由于数月前,颜适领河西轻骑穿过狼山山口,走天险小道躲过党项斥候,而后以神兵天降之势,一举横扫了定难军驻地。


    李恭及其所部的定难军失了地盘,只得一路南下,奔逃至贺兰山东麓,以灵州为治所,继续与河西遥相对峙。


    自此往下,威州、会州、秦州,名义上分属关内道和河西道,其实恰好夹在秦氏与定难军的争夺之间,双方彼此角力,互有输赢,倒让这三州成了鬼见愁的“三不管”地带。


    “我与定难军的李恭打过交道,此人虽有党项血统,为人却狡诈异常,更像一头心有九窍的狐狸,”崔芜说,“他要与河西抗衡,光凭西套之地远远不够,势必要扩张地盘,以狄斐的兵力,恐怕难以抵挡。”


    这就是她为什么要尽快拿下荆州和原州的缘故,只有地盘相连,才能政令通达,无论运送物资还是派兵驰援也会更便捷。


    贾翊稍加思忖,已然有了决断。


    “周将军虽收拢了千余泾州守军,可要打原州,少不了另派大将坐镇泾州,”他委婉道,“依下官之见,主上还须另外择人前去援手。”


    崔芜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在人选方面,她与贾翊的看法略有出入。


    贾翊认为,崔芜应派信得过又于军中颇有威望的大将前去,比如延昭就是不错的选择。平心而论,这个提议很有道理,只是被崔芜否了。


    “我亲自去一趟,”她说,“如今泾州已是我治下,总要亲眼看过才好知道如何治理。否则光凭信件往来,终究是浮于表面,难见大局。”


    话音落下,书房里同时响起三道声音:“不可!”


    除了半路入伙、在崔芜面前暂时无甚话语权的韩筠,贾翊、延昭、丁钰都表达出同一个意思:泾州新下,是啥情况还没搞明白,更别提北边还有个似敌非友的原州。你身份金贵,万一一时托大,把小命给作没了,那不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个考虑是非常合理且有必要的,毕竟崔芜如今是三州主君,容不得丝毫闪失。奈何这位“主君”虽生就一副娇柔皮囊,脾气却比军汉还硬,但凡决定了什么,再有理的谏言也听不进去。


    “我意已决,”还是这四个字,干脆利落地表明了决心,幸好她知道轻重,赶在丁钰跳脚前又找补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傻到一个人跑去送菜,就算要去,也得找个靠谱的人同行。”


    丁钰有种微妙的直觉,倘若崔芜决定带延昭或者韩筠同行,不会用这么谨慎的措辞。


    “你想找谁同行?”他狐疑地看着崔芜,“这人我们认识吗?”


    崔芜回以一笑。


    一刻钟后,被请来书房的秦萧诧异挑眉:“邀秦某同行?”


    崔芜点头。


    此时贾翊与延昭俱已退下,书房中唯留崔芜与丁钰两人。秦萧不动声色地打量过这位丁家六郎君,见他盘膝坐在案边,手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只玛瑙镇纸,很明显是从桌案上顺来的。


    而镇纸原本的主人分明瞧见了,却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把装点心的盘子往旁推了推,意思明摆着:自己抓,别拘束。


    崔芜不是与人亲近的性子,甚至防人之心比一般人更重,却与这姓丁的如此不见外,答案只有一个。


    两人情分非比寻常,至少不在秦萧之下。


    可秦萧帮了崔芜多少回,才结下这份情谊,这姓丁的出身商户,瞧着又是油头粉面,凭什么赢得崔芜信重?


    脸,还是三寸不烂之舌?


    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自脑中闪电般掠过,下一瞬,秦萧已平静开口:“为何?”


    “我想亲自去泾州瞧瞧,但战事初定,又有原州与定难军虎视,贸然出行恐有不测,只得冒昧借兄长虎威一用,”崔芜答得坦然,顺带不着痕迹地捧了秦萧一把,“兄长与李恭交锋多年,你的本事,他最清楚不过。有兄长坐镇,谅定难军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搁在平时,秦萧兴许就答应了,他此行本也想探探泾、原、武三州虚实,崔芜提议正中下怀。


    但现放着一个丁钰在侧,还叫他看着不怎么顺眼,秦萧便不想痛快松口:“听着有些道理,只是秦某为何要应下?”


    他语气虽与平时无异,然崔芜对他何其了解,心里忍不住犯起嘀咕: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府中下人伺候不周,哪里惹到了这尊大佛?


    幸好她针对这种情况做了准备,对丁钰努了努嘴,后者会意,撂下盘得油光水润的镇纸,从怀里取出一物摆在案上。


    “听闻安西军中神射手颇多,我这位丁兄最擅机械改造,前两日闲来无事,做了这么个小东西,兄长且瞧瞧,可还能入眼?”


    那的确是个小东西,不过手掌大小,用木头削制而成。瞧着像是□□模样,牵引钩上挂了三张弩臂,以牛筋为弦,中设三条矢道,每一道都固定着一根细签似的袖珍弩箭。


    丁钰对秦萧笑了笑,回指扣动扳机,下一瞬,三支细箭同时弹出,力道之大竟直接钉入墙中,尾部犹在细细颤动。


    秦萧突然明白了崔芜将丁钰留下的用意,敢情这小子才是今日商谈的“底牌”。


    “这是模型?可有实物造出?”他将那巴掌大小的袖珍连弩拿在手里,左右端详了一阵,越看越拍案叫绝,“实物大小几何?”


    崔芜冲丁钰使了个眼色,后者清了清嗓子。


    “暂时还没造出实物,按照我的设想,这东西大概有丈五长,三张大弓合并起来,一次至少得三十人才能拉开,也可配合机械,用锤子扣动扳机发射,”丁钰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图纸,展开为秦萧讲解,“箭杆是硬木做的,箭翎可用铁片,有效射程可达七百步,如果用于攻城,甚至能钉入城墙,供军队攀援踏脚。”


    “因为这个特点,主子给它起了个名,叫‘踏橛箭’。不过我觉得不够霸气,想叫它‘八牛弩’。”


    “当然,具体叫啥不重要,咱们可以再议。”


    强弩的名字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威力。如果丁钰的描述是真,可以想见,一旦这种弓弩问世,将超越现有任何一种弓弩,成为碾压战局的存在。


    那么丁钰的描述是真实的吗?存在夸大其词的可能吗?


    答案在另一个时空已经给出交代,在当时,强弩的官方名字叫“三弓床弩”,威力之强,曾令南下的胡军闻风丧胆,连邻国的皇帝和太后都有所耳闻。


    只可惜,再犀利的杀器也无法扭转战局的颓败与指挥不力的糜烂,诞生了绝世利器的王朝最终还是迎来两任皇帝被掳北上的结局。


    那么,在眼下这个时空,在两位穿越者的联手推动下,三床弓弩的问世比上一世提早了半个世纪,且遇到的不是崇文抑武的庸懦皇帝,而是杀伐决断的安西军主帅。


    两者相遇,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


    丁钰忽然无比期待。


    拿不出实物固然遗憾,但秦萧久经沙场,只掠了眼图纸就大致判断出,丁钰说的是实话,这东西非但能做出来,而且真实威力只强不弱。


    因为图纸上画的太清楚了,非但将强弩零件逐一拆解,尺寸、材质、乃至实际操作的示意图也都列明其上,不大可能是忽悠人。


    就是绘图之人功力不到家,操纵的小人画得歪歪扭扭,字也写成了孩儿体,十分不堪入目。


    秦萧被那字画丑得眼睛疼,干脆拿了纸笔,照着原图重新描摹一遍。


    崔芜和丁钰两颗脑袋凑上前,瞧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不得不承认,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和半路出家的土少爷就是不一样,一手楷书固然赏心悦目,连随手勾勒的小人都比姓丁的孩儿体传神逼真。


    秦萧描摹完毕,吹干墨迹,再次端详起来:“若能以此强弩打头阵,便无惧胡骑列阵冲锋,我军精锐再紧随其后发动反击,即便不能全歼来敌,也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是兵法大家,很快就围绕如何将三床弓弩用于战事而想出多种作战方法,末了突然反应过来,这东西莫说还没造出,就算造出实物,也不姓秦,能不能用于安西军中还是两说。


    但他随即意识到,崔芜没有白拿图纸的道理,十有八九是要以此换取他同行泾州的承诺。


    “秦某若说想重金求购这幅图纸,”秦萧抬头,果然对上崔芜似笑非笑的眼,“阿芜大约不会让为兄失望吧?”


    崔芜十分豪迈:“你我兄妹,说什么重金?太见外了!兄长若觉着能入眼,我赠你便是。”


    一顿,又略带了点期待:“那么,泾州之行……”


    果不其然,说了半天,又绕回来了。


    秦萧有些好笑,故意思忖片刻,方道:“阿芜如此大方,我做兄长的,也不好太小气。”


    崔芜大喜:“如此,一言为定!”


    第68章


    崔芜行动力惊人, 既然决定北上泾州,立刻命人收拾行囊、调派护卫、安排车架,预备三日后动身。


    临行前, 她不忘将陈娘子唤到书房,提起筹谋已久的话题。


    “前两日就想寻你说话, 只是分不开身,在这儿住得可还习惯?”崔芜亲手倒了热茶递与对方,“若是哪里不顺心, 或是底下仆婢不听吩咐, 不必憋着,只管告诉我。”


    “你们是我的人,断没有受外人欺负的道理,若连你们都护不住,我也不必坐稳凤翔城这盘桩了。”


    从王重珂身死到现在,足足过去五个月。这段时日, 陈娘子先是领着一众姐妹在华亭县衙操持杂事, 得了闲,或是与郎中学医, 或是为孤寡送衣赠食, 或是自己待在后院,安安静静做两件女红。


    再没人欺辱她们,也没人对她们呼三喝四,人生第一次由自己做主,闲观风云,淡看流水,仿佛应了那句“莫不静好”。


    唯有自己知晓,那几个月的惨痛经历, 到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就好像被刀砍过的伤痕,虽会愈合,却留下极丑陋的伤疤,每一次对镜自照,都在提醒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即便所有人都能忘记,她自己也不可能遗忘。


    正因如此,陈娘子才对崔芜更加好奇。


    崔芜也曾有过相似的际遇,甚至更惨,自幼卖入风尘,受人调教、挨打吃骂,好容易逃出,又被强逼为妾,险些赔上一条性命。


    陈娘子是乱世土著,比崔芜更加明白世间女子的不易之处。相较儿郎,她们甚至算不得完整的“人”,婚嫁不由己,去留不由己,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所以,崔芜哪来的勇气和魄力推开压在头顶的男人们,又是如何自己走到今日的?


    崔芜还不知,自己成了被研究的对象,兀自斟酌着词句:“我之前让你仔细想想,以后走哪条路,你可认真想了?”


    陈娘子当然想了,而且想得非常透彻。五个月的时间,于她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再看不出出身乡野的唯唯怯懦。


    她跪坐在崔芜面前,两只手交叠于膝头,身姿娴静,背脊挺得笔直。


    “主子既这般问,多半已经替我们想好后路,”她说,“妾身冒昧,敢问您需要我们做什么?”


    崔芜却不答,只道:“你无须在意我如何考虑,人生是你们自己的,未来过什么日子、成为怎样的人,还是要按你自己的想法。”


    陈娘子道:“我想成为主子这样的人。”


    她自己就是女人,也看过太多身不由己的女人,要么为生计所累,睁眼是一日三餐,闭眼是田里农活。要么困于后宅,纵然衣食无忧,却只能攀附男人过活,一辈子没见过墙外天。


    倘若没见过崔芜,陈娘子或许以为这就是世间女子宿命,既不幸身为女子,就得认命。


    可崔芜让她知道,这世间没有“认命”一说。


    她唤醒了她的勇气,催生了她的野心。


    “我想像主子一样,走出后宅,去四处看看。我想知道,为什么女人的人生一定要由男人掌握?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用自己的双脚走出不一样的路,就像主子那样。”


    她依照不知跟谁学来的礼仪,双手交扣额前,继而俯低身体,行了郑重其事的大礼:“这就是我的愿望,请主子成全。”


    崔芜不置可否:“笼中鸟都是渴望自由的,但你须知,这世上没有理所当然的乐土。即便你冲出牢笼,振翅于更广阔的天地间,也未必觉得喜乐安宁,因为乱世之中处处风雨,稍有不慎就会打落尘埃。到时,你也许会后悔,毕竟牢笼虽然囚困,却衣食无忧,更不会有性命之虞。”


    “在我被王重珂强行掳走,在我亲眼看着我爹被兵丁打杀时,就已死过一回了,”陈娘子坚持,“我知道死亡是怎样的,我也尝过刀锋架在脖子上的滋味,既然老天让我活下来,必然有他的用意和安排。”


    “我不想重复之前的老路,我想走一条新路。就算被世人唾骂,被指责不安本分、不守妇德,我也无怨无悔。”


    话说到这份上,崔芜看得出来,陈娘子是当真下定了决心。之前犹豫不决的,如今也有了取舍倾向。


    “如果你真这么想,”她说,“我确实有一条路供你选择。”


    陈娘子抬起头,眼神发亮:“请主子明示。”


    “丁六郎君你见过,他出身济阳丁氏。丁家原是商贾起家,生意做的极大,不光北地,往南也有人脉,”崔芜说,“丁家的四老爷,如今已是我的盟友。好比你们用的蜂窝煤,就筹办了一批,托他运往江南开拓销路。”


    陈娘子听得很认真。


    “我信得过丁六郎君,但与丁四老爷并不熟识。纵然我信他为人,可商路干系财政命脉,还是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才好。”


    崔芜紧盯陈娘子双眼:“原本此事由丁六郎君出面最合适不过,但我另有重任交与他,短时间内不能离开关中。”


    “你既有心出去看看,可愿学着接手经商之事,替我将江南的局面经营起来?”


    陈娘子咬唇沉思。


    她不蠢,或者说,相当聪明。之前被阅历局限了眼界,但是经过王贼逞凶、华亭易主,已经足够她想通一些原本想不到也根本无法理解的事。


    比如说,崔芜让她借丁氏商队的名义远赴江南,真的只是为了经商赚钱这么简单?


    崔芜以女子之身入主三州,非大野心、大魄力者不能为。她好容易走到今天,又怎会甘居人下,坐等另一股更强大的豪强来吞并自己?


    崔芜给了她充足的思考时间:“不必勉强。如果觉得做不来,也可以留在凤翔。你打理王府诸事很是妥帖,先继续管着,有空跟着贾先生读些经史,或是学些算术。待得学成,我在府衙中给你留个位子,一样不必困守后宅。”


    陈娘子听出了崔芜的诚意,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说“不愿意”并不可怕,至少在崔芜治下,她给这些同病相怜的女人准备了不止一条路,只要她们愿意从头来过,总能寻到适合自己的路走。


    电光火石间,陈娘子下定决断。


    “妾身愿意,”她再度叩拜,“请主上安排,送我前往江南,妾身自有道理。”


    崔芜没有立刻应下,而是道:“你要想清楚,如果留在凤翔,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我还活着,总能保你安稳无忧。可一旦远下江南,即便我有心照拂,也是鞭长莫及,倘若发生什么变故——比如你的身份来历遭人怀疑,或是有人不忿被你抢了生意,用种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对付你,你都必须依靠自己解决。”


    “你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准备好面对这些了?”


    陈娘子抿了抿唇,抬手将一缕散落的发丝掖到耳后。


    “若妾身答准备好了,主子恐怕也不会相信吧?”她笑了笑,“就好比主子,当初逃出江南时,是否预料到途中出现的种种波折,又可曾料到会有入主凤翔的一日?”


    崔芜没说话。


    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当初逃出孙府,完全是凭着一腔孤勇与不甘自贱的傲气,虽考虑过出路,却是纸上谈兵,没多久就被接踵而来的变故打得粉碎。


    能走到这里,远远超出了当初意料,是现代人的学识和眼光给了她底气和应变能力,也是运气足够好,虽波折不断,总体居然还算顺当,有惊无险地走到今日。


    崔芜闭目沉思,明白了陈娘子的意思。


    没人能预料到明天会发生什么,也许是手中地盘进一步扩大,也可能从哪来窜出一股更强的势力,令她辛苦打下的江山化为乌有。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既然你想好了,”她睁开眼,“那就着手准备吧。”


    陈娘子大喜:“主子答应了?”


    崔芜点头,却又道:“纵然今日不知明日事,你也不能一无所知地远赴江南,我会拜托贾先生,将各方势力为你讲解明白,有些当地的风土人情、民俗方言,也最好学一学。”


    陈娘子毫无异议,深深拜倒。


    ***


    安顿妥了后院,崔芜终于能放心上路。


    为着途中便利,她换了利落的短打男装,腰间插着匕首皮鞘,脚登军中常见的长靿乌皮靴,笔直纤细的小腿包裹在靴帮里,乍一看像个身量未长成的少年。


    只除了一头缎子似的长发,结成乌油油的马尾,束了支朴实无华的银簪。


    随行的一百亲兵是延昭亲自挑选的,他因坐镇凤翔,不能跟着护卫,只得细细叮嘱了韩筠,又亲自打点途中车马。


    按照崔芜的想法,她是宁可骑马赶路。刚学会骑马的人,兴头不小,也想节省时间,尽快赶到泾州。


    延昭苦劝不下,最终还是秦萧亲自出马,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她骑马出行的念头。


    “你知道冬日骑马赶路,风有多大吗?”他淡淡地说,“你这阵子本就辛劳,若再受了风寒病倒,是想半途折返,还是在路上耽搁养病?”


    崔芜被他一句话摁老实了,裹着厚重的狐裘,乖乖上了青幔马车。


    他们这一行照旧是扮作商队赶路,是以车驾并不打眼,仔细分辨却还是能瞧出异常——在前开道的精壮汉子,胯下骏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迈起步来轻盈迅捷,一看就是西域良种,充作军马都够格了。


    反正韩筠是盯着秦家亲兵的坐骑瞧个不住,哈喇子好悬没流下来。


    与之相比,崔芜车驾及其麾下乘马,显而易见地低了一个档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在乱世,战马是极稀有的资源,而河西固然万般贫瘠,却有两样资源是旁的地方没法比的。


    一是盐井,二便是战马。


    这是因为中原最大的马场之一,恰好位于祁连山北麓的茫茫草原上。此处原是西汉名将霍去病始创,在另一个时空,发展到千多年后,一度成为亚洲最大、世界第二大的军马场——山丹军马场。(1)


    而现在,这块出产战马的宝地则被河西秦家,或者再明确一些,是被秦萧牢牢掌控。


    崔芜很是眼馋,还有点羡慕嫉妒恨。但转念一想,被秦萧把持手中,总好过被外族抢走,至少秦帅算是半个“自家人”,筹码给得足,总能从他手里撬出一星半点。


    “兄长,”她推开活动车窗,被倒灌进来的冷风呛了满嘴,打好的腹稿没来得及照念,先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


    秦萧原是催马在前,听着动静不对,一拉缰绳兜了回来,手掌虚虚拢在崔芜头顶,替她挡去道旁横生的枯枝:“关好窗,别呛了风。”


    崔芜趁机道:“外头风大,兄长上车喝杯热茶吧。”


    当真是热茶,为着崔芜怕冷,丁钰特意改造了马车,不惜费时费力地手工拧出螺丝,套在车轮与车轴结合部位,最大限度地减轻震动。又在车厢里铺了厚厚的皮褥,支起火炉,方便饮用热水。


    秦萧垂眸,显然认为不妥。


    乱世固然礼崩乐坏,且未经宋明两代理学禁锢人性,却已有男女大防之说。何况崔芜身份贵重,贸然与外男共处一室,即便互称“兄妹”,终究没有血脉亲缘,传扬出去怕是于名声有碍。


    但是下一瞬,顾虑被打碎了,只见狭窄的车窗里挤出第二只脑袋,那怎么瞧怎么碍眼的丁钰笑得见牙不见眼:“是啊,兄长上来暖和暖和呗。”


    他倒是不见外,直接跟着崔芜叫兄长了。


    秦萧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冷。


    崔芜诧异,不知刚才还好好的,这位心情怎么突然急转直下。


    丁钰却有所顿悟,默默把脑袋缩了回去,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那声招呼虽是无心为之,却阴差阳错地起到了“激将”的作用。只见那安西军主帅面无表情地下马,撩袍上了马车,往崔芜身边一坐,好似一尊会喘气的冰雕。


    原本还算暖和的车厢温度直线下降,崔芜鼻子动了动,张口打了个喷嚏。


    她唯恐被秦萧说中,当真吹风着凉了,赶紧揽紧白狐裘衣,将整张脸埋进风毛里,只露出一点莹润通红的鼻尖。


    秦萧瞧见,坚冰似的眼底微微融化。


    “何事?”


    崔芜原想商议战马之事,见他心情不佳,又有点不敢提,正琢磨着怎生寻个和缓些的话题,就听鲜少在公务上插嘴的丁钰笑眯眯地问道:“早听说秦帅年轻有为,更兼风华绝代。只您到底是河西四郡的当家人,总在外头逗留,纵然军中没出岔子,家中夫人也会担心吧?”


    崔芜:“……”


    她看向丁钰,用眼神做出询问:大哥,你没事探究人家私隐做什么?吃错药了?


    丁钰回给她一记饶有深意的目光:我自有我的用意,你别管。


    崔芜皱眉,到底没阻拦。


    他俩的眉来眼去没能逃过秦萧注视,方有些融化之意的脸色重新冻结:“秦某并未娶亲。”


    丁钰故作惊讶:“不是吧?就算西北儿郎成家晚,过了二十也算是大龄剩男了,您今年……怎么着也得有二十三了吧?耽搁到现在还未成家,该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秦萧虽没听懂“大龄剩男”,却直觉不是好词,待得“难言之隐”四字钻入耳中,脸上更是如罩严霜。


    崔芜瞧着不好,狠狠拧了丁钰一把,后者吃痛,却面不改色。


    “即便没成家,像秦帅这等身份、这般年貌,府里总少不得通房侍妾之流吧?”他顶着崔芜恨不能扎出透明窟窿的瞪视,继续不怕死地刨根究底,“如您这般年纪,在咱们济阳丁氏,孩子都生一大堆了,您就一点不着急?”


    崔芜拦不住他,只能斟了杯热茶塞到秦萧手里,试图赶在这位发作前,浇灭他蓄势待发的怒火。


    出乎意料地,秦萧居然没有发怒。他低头饮了两口茶,似是品出什么,再开口时带上微微的笑意。


    “丁六郎君倒是对房中之事颇为了解,”他反将一军,“想来早已成婚,或是家中纳了不少通房妾室?”


    丁钰:“……”——


    第69章


    崔芜一点也不明白, 原本严肃正经的话题,为何被丁钰横插一杠后,朝着诡异八卦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她瞧瞧秦萧, 再看看丁钰,直觉这两人中间有一道看不见的气场, 旁人插不进去。


    遂不再开口,低头默默喝茶。


    秦萧这些时日看似闲居王府,其实没少探听凤翔城内的动向, 尤其找了秦尽忠细细盘问。


    秦尽忠对着自家少帅, 焉有不知无不言的道理?非但说了,还说得格外详细,其中重点提到了丁钰。


    “崔使君对丁六郎君十分看重,两人时常一同说话,且他二人一开口,旁人根本插不进嘴, 一句一句的, 好似是他们俩之间才有的默契,”他挠了挠头, “卑职也问过崔使君身边的人, 据说崔使君被胡人押解北上途中,都是丁六郎君看顾照拂,两人情谊深厚也在情理之中。”


    他其实隐去了一层意思没提,这二人年貌相当,又是男未婚女未嫁,同行一路生出些许情愫,也是极正常的事。


    从这个角度深究,则崔芜对丁钰的种种另眼相待, 都能寻到合理的解释。


    “是了,”秦萧不动声色地想,“她眼下十七,过了年就是十八,纵然西北女子成婚晚,十八岁还未许人的,其实也不多见。”


    如果他二人当真两情相悦,于情于理,旁人都没有阻拦的理由。


    可理智上知道是一回事,情感上就是另一回事。


    事到如今,秦萧再老成、肩上压着再重的担子,也不能不意识到一个早该留心的问题。


    他对崔芜,有些过分上心了。


    很显然,秦帅是将丁钰这番火药味十足的试探当成男性竞争者的挑衅,却不知对丁钰而言,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丁钰想,“这姓秦的对阿芜也太好了些,说他是纯粹善心,谁信啊?保不齐怀了什么不好的心思,就跟那姓孙的似的,我可得替阿芜掌掌眼,别让她被人骗了。”


    “济阳丁家人丁兴盛,丁某只是个混饭吃的,功不成名不就,哪好意思耽搁人家姑娘?”丁钰皮笑肉不笑道,“不像秦帅,身份贵重又气度出尘,想必是不少姑娘家的春闺梦里人吧?”


    “拖到现在还未娶亲,也没有房中人,甚至不曾急着开枝散叶,可是有些说不过去啊。”


    崔芜听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了:“兄长娶不娶亲,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妹子急着介绍给人家啊?”


    丁钰:“我这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崔芜也往他手里塞了杯热茶,“喝你的茶,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两位郎君一人被塞了一杯刚煮开的热茶,低头灌着热水,暂且偃旗息鼓。


    这一路走的是官道,然而西北战乱连年,即便是官道也不太平,途中遇到不止一伙悍匪,见着“商队”人多,以为是头肥羊,谁知一口咬下,非但没尝到肥美的油花,反而磕掉大牙。


    好比这一日,离泾州地界不过三五十里,又遭遇了一帮匪寇,且人数甚是可观。高举马刀嗷嗷叫着冲下山道时,声势颇为唬人。


    车外,厮杀声、兵刃交击声此起彼伏。一帘之隔,崔芜以手掩口,小幅度地打了个哈欠。


    “这是第几拨了?”她问,“就算是乱世多匪盗,可这未免也太频繁了吧?”


    说话间,韩筠带人拦住匪寇,只一眨眼,忽见远远有人弯弓引弦,对准马车一箭射出。


    韩筠惊呼:“主子小心!”


    那人箭法居然不错,长矢直奔半敞的车窗而去。韩筠肝胆欲裂,不要命地猛催坐骑,就要以身强拦弓矢。


    忽见窗内探出一只手,稳准狠地卡住箭杆。那流星似的一箭停在他掌中,再也寸进不得。


    马车里,秦萧撒手,箭矢落在皮褥上,杆身沾着一点血迹。崔芜反应极快,从随身的小木箱里掏出木塞封口的白瓷小瓶,倒出少许清亮如水的液体在干净麻布上,替他清洁掌心擦伤处。


    秦萧感受到刺痛,更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这是酒?”


    “是蒸馏过的酒,”崔芜说,“清洗伤口比淡盐水更好。”


    丁钰虽然四六不着,正经事还是相当靠谱的。崔芜把打造蒸馏器具之事交给他,他果然兢兢业业,花了约莫半个多月光景,将一副似模似样的铜铸蒸馏器交与崔芜。


    “有些设备其实是现成的,多花点钱就能弄到,只是缺了最关键的两处步骤,补上便行,”丁钰感慨,“小看了老祖宗的聪明才智,以为是后世独创的,其实人家说不定早就想到了,只是差了那么关键的一两步。”


    崔芜不在乎老祖宗聪明不聪明,只要拿到器具,能够蒸馏酒精就好。饶是如此,古代社会生产力低下,酒水已然算得上奢侈品,她耗费了好几坛王府库存的佳酿,才得到可怜巴巴的一小瓶成品,必须省着用。


    小木箱也是丁钰特意为她打造的,木头里夹着铜片,可以抵挡寻常刀剑,端的是结实耐操。里头垫着软绒作为缓冲,从酒精药品,到手术用的小刀镊子银针肠线,再到包扎用的干净麻布,一应俱全。


    崔芜从里头扯了块干净麻布出来,替秦萧包扎手掌伤处:“伤口不深,我就不缝合了,这两天别沾水,每日来寻我消毒换药。”


    这等小伤于秦萧而言,和没伤差不多,浑不放在心上:“不必了,过两日自己就好了。”


    崔芜正色:“兄长别大意,伤口虽浅,终究破了皮,若是遇到秽物或是病邪,很容易侵入人体——兄长也不想英明一世,到头来栽在一道小口子上吧?”


    古代医疗条件落后,对伤口护理也无甚概念。生活在到处都是病菌的环境里,有多少名垂青史的大将未曾死于沙场征伐,反而被不引人注意的小伤口要了性命,崔芜简直不敢回想。


    更麻烦的是,她手头没有抗生素,一旦感染,连救都没法救。


    “还是得想想办法,最好能做两瓶抗生素出来备用,”崔芜皱眉寻思,“只是条件简陋,没有显微镜也没有培养皿,连最起码的注射针头都还没问世,现在就肖想青霉素,会不会太早了些?”


    她这边举棋不定,秦萧那厢则是盯着被他截下的箭杆瞧了片刻,忽然道:“这不是中原常用的箭矢。”


    一句话将崔芜的注意力拽了回来,她和丁钰两颗脑袋齐刷刷地凑上前。


    “兄长这是何意?”


    秦萧瞧着如影随形的丁钰就满心不痛快,只是当着崔芜的面,未曾将情绪显露面上:“以此箭的箭杆质地和箭头样式而言,十有八九是从定难军手里截获的。”


    崔芜诧异,自车窗往外瞟了眼:“就这帮乌合之众,能跟定难军动手?”


    秦萧也觉得不可能,李恭虽人品低劣,治军的本事是有的,不然也成不了先任节度使倚重的副手。


    他麾下精锐,岂是几个山匪贼寇能肖想的?


    他再张望两眼,忽然瞧出门道,厉声道:“拿下那为首之人!”


    韩筠与秦氏亲兵联手,原本已占据上风,闻听此言,一时没留心是从秦萧口中下达的命令,抬手指定战圈外的贼首:“拿下他!”


    那贼首狡诈得很,眼看这帮人不好对付,早有脚底抹油之心,此刻更是不假思索,一抖缰绳调转马头,竟是不顾陷在此地的兄弟,只想着自己逃命。


    他□□坐骑长嘶一声,居然颇为神骏,转瞬奔出五六丈开外。


    韩筠正待要追,却哪里追赶得上?那一刻,他认出匪首□□坐骑,失声道:“那是西域马!”


    一帮只会捡软柿子捏的乌合之众,哪来的门路弄到这么好的战马?


    真是奇了怪了!


    韩筠无计可施,对着匪首即将消失的背影干瞪眼。正在这时,忽见秦萧撩袍下车,不慌不忙地接过秦尽忠手中长弓,引弦如抱满月。


    那是三石的强弓,比寻常弓箭手所用之弓射程远了何止一倍!


    下一瞬,箭矢激射如电,绚烂至极的银芒没入贼首肩头,兀自余势不衰,竟将人从马背上直直撞了下来。


    秦萧收弓:“捆了他。”


    秦尽忠答应一声,带着几个亲兵上前,将人捆得结结实实,老鹰薅鸡仔似地提溜回来。


    一刻钟后,空地搭起营帐,韩筠带人捡来枯枝,点起熊熊篝火。崔芜扶着丁钰的手走下马车,饶是衣裳穿得厚实,仍被穿林而过的寒风吹了个前胸贴后背,只是不好当着下属之面露出瑟缩之意,只得将大氅衣领死死勒紧。


    “兄长好射术,”她对秦萧一笑,“不愧河西军神之名。”


    秦萧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出个“河西军神”的名头,但他很快领会到崔芜用意——在搞明白自己得罪了哪路神仙后,匪首脸色比死人还难看,顾不得五花大绑的造型,冲着两人拼命磕头。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将军和夫人饶命啊!”


    崔芜:“……”


    谁他娘的是夫人,夫你姥姥的人!


    她眼神微沉,冷笑道:“我看他还没睡醒,韩筠,拖到一旁让他好好醒醒神。”


    “醒神”的意思就是胖揍一顿,类似杀威棒之类的刑法,只不伤筋动骨。韩筠领会了用意,果然将人拖去树后,不多会儿又拖了回来,本就面目可憎的脸肿起老高,越发形容猥琐,不堪入目。


    “大人饶命!”他大概是被韩筠“教训”明白了,聪明地改了口,“小的原是良民,只因官兵盘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这才拉了一帮弟兄占山为王,指望着糊口饭吃。万料不到有眼无珠,冲撞了几位大人,求您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我家里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亲,下有嗷嗷待哺的娃娃啊!”


    丁钰掏了掏耳朵,有点听不下去:是不是所有打家劫舍的被更强的势力俘虏后,都喜欢拿八十岁老娘和未满八岁的熊孩子说事?


    崔芜懒得与他废话,直奔主题道:“良民?普通良民有能耐弄到定难军配备的强弓?有本事买到够格充作军马的西域良驹?你这个良民当得挺滋润啊!”


    匪首装傻:“大人说什么?这些都是之前官兵混战,小人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什么定难弓西域马,小人可不清楚。”


    崔芜冷笑:“韩筠,割了他一只耳朵,看他清不清楚。”


    韩筠答应一声,拔出腰间匕首。匪首吓得魂飞魄散,盖因他劫掠商旅时,没少割人耳朵以示恐吓,可当被割的换作自己耳朵时,情况就大不一样。


    “我说、我说!”他吓得舌头直打结,“我、我……这弓箭和马匹,原是寻人买的。”


    崔芜啐了口:“我怎么遇不到这等好事?满口胡言,剜他一只眼睛出来踩着玩!”


    匪首急得赌咒发誓:“真是买来的!花了好些银钱!哦对了,那人自称行商,好像姓什么李……”


    听得一个“李”字,崔芜与秦萧交换过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秦萧知道崔芜治地有一手,却没想她连刑讯逼供都颇为精通,割耳挖鼻只是开胃菜,种种折腾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很快将匪首腹中情报掏得一干二净。


    “他说他姓李,祖籍河西,与军中尉官相熟,能弄到弓箭和马匹。”


    “他还说,这世道乱得很,什么官府王法都不中用,谁的胆子大、拳头硬,谁就能吃得脑满肠肥。”


    “小人、小人实是听了他的话,想着正经种地活不下去,这才鬼迷了心窍,几个兄弟凑钱买了弓箭和马匹,原想捞上几笔,凑够了赡养老母的银钱就收手。”


    “谁知有眼不识泰山,竟招惹到秦帅头上,实在是罪该万死!”


    崔芜:“你与那姓李的怎么认识的?


    匪首眼珠滴溜乱转,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崔芜知道他为何犹疑,西域良驹价格高昂,一匹上等马叫出千贯钱都是有可能的,几个种地的庄稼汉如何凑得齐?定是打劫过路商旅得来的。


    而为掩盖痕迹,被打劫者的下场一定好不了,十有八九是杀了灭口——说不得,他们与那姓李的行商就是这时候认识的。


    更有甚者,似这等匪贼,一旦尝到甜头,决计不会收手,到今日为止,不知有多少无辜商旅折在他们手里。


    崔芜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那姓李的多大年岁?有何体貌特征?”


    这一回,匪首答得飞快:“这人三十来许,身量高大,人长得倒是周正,只是眉眼轮廓瞧着挺深,像是汉人和边胡蛮子混血所生。”


    秦萧闭目,压抑住涌上心头的戾气:是李恭。


    崔芜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再不迟疑:“拖下去斩了!”


    匪首大惊,连连求饶,韩筠却懒怠听他啰嗦,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滴溜溜地落了地。


    秦萧及时侧身,抬手挡住颈腔鲜血喷涌而出的一幕。


    崔芜其实并不忌讳目睹杀人,但秦萧有心照拂,她也领情。


    她对滚落的人头视若无睹,皱眉道:“依兄长之见,撺掇此人占山为王者,可是李恭?”


    秦萧:“十有八九。”


    “他耗费武备马匹,拉拢了这么一帮乌合之众,究竟意欲何为?”崔芜沉吟,“总不至于打着收为己用的主意,养一群豺狗也比这些酒囊饭袋强啊。”


    秦萧不答,眉心深深锁起。


    崔芜在随身的记事本上添上几笔,一时想不通,便暂且撂下,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秦萧诧异看来。


    只听崔芜唉声叹气道:“连个打家劫舍的草台班子都能拿出西域良驹,我却连匹像样的战马都没有,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秦萧:“……”


    这一唱三叹的,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第70章


    崔芜眼馋河西战马不是一两天, 只是彼时她与秦萧虽有情分,欠的人情却更多,且战马金贵, 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如今则不然,她大笔一挥, 将三万石粮食运往河西,更别提之前送出的舆图和不久前拿出的三床弩弓,样样都是无价之宝。


    这等人情, 秦萧不回报一二, 说不过去吧?


    “我不占兄长便宜,正经与你买,”她说,“若是钱不够,就拿粮食和煤炭换,兄长以为如何?”


    秦萧上了心:“你所说的煤炭, 就是你发给凤翔百姓用以取暖的黑色矿石?”


    崔芜点头:“正是。此物遇火即燃, 且能放出大量热气。若是捏成蜂窝状,燃烧时间更久, 倒是比寻常柴火木炭好用些。”


    秦萧沉吟不语。


    崔芜咬咬牙:“要不, 我再为兄长重新画一幅舆图?这回把江北之地都包括进来,如何?”


    就当复习高中地理知识,反正迟早要用到,早些画出,也省得届时手忙脚乱。


    秦萧终于抬眸:“你要多少?”


    崔芜大喜过望,狮子大开口道:“一千。”


    秦萧哂笑,直接打了两折:“二百。”


    崔芜:“八百。”


    秦萧:“二百五。”


    崔芜嘴角抽了抽:“七百。”


    秦萧:“三百。”


    崔芜忍无可忍:“五百!不能再少了!”


    秦萧:“成交。”


    崔芜得寸进尺:“还得要几个会养马的专业人才,否则养死了不是白瞎。”


    秦萧面无表情:“那是另外的价码。”


    崔芜:“兄长想要什么?”


    她和秦萧说话时鲜少带着戾气, 眉眼间的精致丽色压不住,杏眼微睁抬头瞧来时,模样其实是有几分可怜可爱……甚至明媚动人的。


    有那么一瞬间,秦萧听见心头“嗡”一声铮鸣,像是一根锈钝的琴弦,被国手弹出了悦耳的音符。


    一句“要什么都行”堪堪到了嘴边,又被自己强咽回去。


    “玩笑罢了,”他转开视线,淡淡地说,“等马匹备齐,自会连同马奴一并送往凤翔。”


    崔芜大喜:“那我在此谢过兄长了。”


    秦萧“嗯”了一声,起身前去查看亲兵伤势。


    崔芜也想跟去,看看有没有帮得上手的地方——她虽身份贵重,非比往昔,论及处理外伤,还是比亲兵那点三脚猫能耐强多了。


    结果刚一迈步,就被丁钰拖了回来。


    “你注意着点,”他小声数落,“一个姑娘家,成日里在男人身边打转,像什么样?”


    崔芜脸色瞬间沉了,这话要不是丁钰说的,她能把人揍得亲姥姥都不认识。


    “那不然呢?”她冷冷地问,“跟那些小姐太太一样,以后就呆在后宅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问军政也不管民生?”


    “我若想过那样的日子,在江南安生待着便是,何必拼了命逃出来?”


    丁钰被噎得一怔,心知自己无心之言戳了崔芜逆鳞。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不知该怎么跟崔芜解释,毕竟这只是出于某种男性的直觉和敏感,没有任何确凿凭据。


    红口白牙的,总不好直接跟崔芜说,那姓秦的对你有意思,你小心点,别哪天被人拐了还被人数钱。


    因为一句话没说对,非但没能让崔芜跟秦萧保持距离,反而激起了对方的逆反心理。


    接下来的一路,她都盛情邀请秦萧共乘一车,美其名曰“商议后续合作事宜”。


    秦萧先还有些犹豫,直到崔芜来了句:“兄长坐拥宝地,就没想过广开财路吗?”


    秦萧心念微动,刚生出的些许顾虑被迅速推翻,撩袍再次上了马车。


    崔芜早想说服秦萧重开丝路入口,只是彼时人微言轻,时机亦不成熟。


    如今却不妨提上一提,左右秦萧只会比她更缺钱。


    “我知兄长担心丝路一开,会让外族钻了空子,”她说,“但闭关锁国非长久之计,更白白将赚钱的机会拒之门外。”


    “与其如此,倒不如坦坦荡荡,任其来去,我等亦可礼尚往来,遣商队深入胡人腹地,探听其动向,顺带纵横捭阖,拉拢与中原友善的势力,打压与我不利的部族。”


    她侃侃而谈时,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光晕,照得脸庞熠熠生辉。


    车里的两位郎君目不转睛地瞧着,心里生起异曲同工的念头。


    丁钰:我妹子指点江山的模样真好看,难怪把这姓秦的小子迷得不行不行的。其实,若他当真未娶亲,家里也没旁的乱七八糟的女人,让他跟在阿芜身边也没什么不好,起码生得好看,养眼啊。


    秦萧为人老成,没他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目光却也忍不住掠过崔芜神采奕奕的面庞,随即转向一边,不肯再对视。


    “还有吗?”他问。


    崔芜敢张这个口,必然是通盘考量过:“我听闻这两年回纥异动不断,每每南下俱是选在青黄不接的时节,可见日子真心不好过,这才宁可犯兄长虎威,也要来中原之地打谷草。”


    “这世上没有防贼千日的道理,兄长若能允开丝路入口,许中原商队前往互市,则回纥便可借互市之机购取粮食补充部族,而我等也能从中获得需要的物资,实乃合则两利之事。”


    “回纥得了粮草,获足了好处,部族内部的主战之声便不会那么坚定。兄长再趁机拉拢分化,说不定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让边境战事消弭无形。”


    秦萧先还控制自己不要直视崔芜面容,后来听入神了忘了这茬,目光自然而然转来:“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崔芜莫名其妙:“不然呢?谁还能借我抄功课不成?”


    秦萧不再言语,垂眸细思片刻:“此言不是没有道理,只是重开互市干系重大,非秦某一言可以决定。”


    崔芜原也没想着一两句话就能解决问题,张口不过是为了在秦萧跟前打个伏笔:“无妨,如今隆冬苦寒,本也不是开互市的时机,兄长慢慢考虑便是。”


    她一边说,一边捞过记事本勾勒两笔,以提醒自己事关重大,别回头就忘了。


    秦萧瞧着她动作,忽然有点想知道那小小一方手札上记了多少东西,是否将中原江山都囊括进去。


    正自浮想联翩,忽听远处再次传来马蹄声,只是这回整肃许多,且刚劲有力,非行伍之人不可出。


    是周骏听说崔芜到来,携轻骑亲自出城迎接来了。


    “末将不知主子驾到,有失远迎,望主子恕罪。”


    他翻身下马,屈膝跪地,虽是身披甲胄,却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这一路多贼匪,主子没受惊吧?”


    话音落下,一只柔白如玉的手揭开车帘,自车窗后探出半张面孔。


    这一幕其实极易惹人遐思,盖因那只手太白,那女子又容色太艳,浅勾几笔便可入画。但在场之人无一敢做此想,因为那女子眼光太锐利,凝眸看来时,好似能射穿骨头洞悉人心。


    “这一路多贼匪?”崔芜皱眉,“这么说,你也遇见了?”


    周骏听她发问,就知那帮匪贼没长眼,打家劫舍动到太岁头上,一时叫苦不迭:“主子容禀,这两年,泾州界内盗匪丛生。光是这几日,末将就没少派兵清扫周边,只是时日尚短,且贼匪狡猾,稍有风吹草动就往山里一钻,一时半会儿实在料理不净,惊了主子座驾,望您恕罪。”


    崔芜听出他择清自己的用意,但周骏所言也算事实,遂未多说什么,只放下帘子:“先入城吧。”


    周骏长出一口气,忙指挥轻骑护卫周遭,自己则领亲兵亲自在前引路。


    这便能瞧出不同,凤翔城再不好,终究是关西大城,又是两任歧王治所,该有的规模和人气还是不缺。


    泾州则不然,一路走来尽是萧条,房屋十室九空,莫说百姓,便是连个鬼影也没瞧见。


    崔芜原以为百姓都被原泾州守将迁往城里发作壮丁,后来发觉不对,因为直到进了城,也没见到几个正经路人。更有甚者,街道萧条,民居破败,地上的黄土路坑坑洼洼,随处可见暗褐色的印子。


    空气中更弥漫着一股腥锈与腐臭混杂的气味,被西北肆虐的朔风攘得漫天皆是,扑了崔芜满头满脸。


    她在车里坐不住,命人叫了停,三两下跳下车辕,目光锐利地逼视住周骏:“城中百姓去哪了?是你自己说实话,还是我下令挖地三尺,将人翻找出来?”


    周骏不敢怠慢,扑通跪在地上。


    半个时辰后,崔芜见到了城中百姓……遗留下的骸骨。


    此地用栅栏围起,瞧着像是羊圈或者屠宰场,兵丁把守的进门处也的确竖了块木牌,上书“宰务处”三个歪七扭八的字迹。


    但地上散落的骸骨,水洼里残留的发丝衣饰,还有案板上悬挂的冻得梆硬的腿骨,都是属于人类的痕迹。


    最可怕的猜想成了真,丁钰再撑不住,踉跄着扑到一边,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崔芜没有吐,脸色却不比他好看多少:“这是原泾州守将干的?”


    周骏低眉顺眼,不敢直视崔芜几欲灼人的目光:“去岁年成不好,歧王……伪王又是只顾着自己亲兵,根本不管其他州郡死活。粮食不够吃,只能劫掠百姓,劫掠也不够,便只好……”


    他没把话说完,眼前惨状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崔芜闭了闭眼,额角青筋细伶伶地颤动。


    秦萧瞧着她,背在身后的手开始蓄力,随时准备上前搀扶。


    然而崔芜站得极稳,并不需要人相扶,再睁眼时,她猛地转向周骏,视线悍利异常:“这种事,你干过吗?”


    周骏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撇清自己:“绝对没有!末将再不济,也是爹生娘养的,怎干得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再者,凤翔城到底是伪王治所,方圆州郡的粮食都集中在这里,旁的不敢说,吃饱肚子总是能够的。”


    崔芜没说话,只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滴水成冰的时节,生生将戎马半生的悍将盯出一身冷汗。


    “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他咬牙挺直腰板,坦然承受崔芜审视,“若有半字虚言,您只管活剐了我!”


    崔芜这才略微缓和神色,又道:“泾州守将呢?”


    “末将赶到时,他已死在乱军之中,”周骏说道,“是他麾下亲兵动的手,尸体被践踏的不成样子,想斩首都寻不到完整的人头。”


    崔芜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便宜他了。”


    她往前踱了两步,忽觉脚底踩到什么,低头就见乌皮靴下露出一只断手,皮肤白皙,五指修长,瞧着像是个女子。


    她触电般抬起腿,飞快后退两步,脑中不期然闪现过两句话。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三日肉尽余一魂,求夫何处斜阳昏。(1)


    乱世残酷之处,至此才算真正揭开冰山一角。


    崔芜抿唇,良久听到自己嘶哑问道:“城中百姓,还剩多少?”


    周骏引着崔芜来到一处空地,四周搭起简易窝棚,铺着干草取暖。原本用于安顿牲畜的地方,蜷缩着挤了好些妇孺,人数不足百,个个面黄肌瘦,神情麻木。


    “都在这里了,”周骏说,“末将原想找处民房安顿他们,但好些女子已经疯癫,看到军汉靠近就不住尖叫。末将怕刺激她们,只好先将人安顿在这儿。”


    崔芜沉默须臾,道了句:“你费心了。”


    周骏忙活数日,好容易得了崔芜一句夸赞,险些热泪盈眶。他忙清清嗓子,请示道:“这宰务处……唉,原是屠宰百姓充作军粮之地,如今泾州守将已死,也不必留着。主上看,该怎么处置?”


    崔芜再退两步,弯腰从那女子断腕上捡起一只手钏。


    看得出来,这女子应该家境殷实,戴的手钏也甚是精致,纯银打造,天青色的绿松石和殷红珊瑚间或镶嵌,艳丽夺目又典雅大方。


    然而再殷实的家境,也抵不过乱世风雨。


    保不住财帛,亦留不住骨肉。


    崔芜叹息一声,将染血的手钏放回断手掌心:“收敛百姓遗骸,也不必分彼此,一把火俱烧了,再寻地埋葬。以后若有亲人来寻,便引他们去葬骨之处,香烛冥钱,一并祭奠了。”


    周骏应下。


    崔芜并未在这处人间炼狱耽搁太久,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便上车回了府衙。她连下数州,对如何处理善后已颇有心得,整合军队、肃清宵小、安抚流民、清点府库,各项举措逐一安排,令周骏去了最后一点轻慢之心。


    “末将明白,”他说,“必定不负主上所托。”


    崔芜沉吟片刻,又道:“还有,清点泾州降军,凡沾过百姓血肉的,一个不留,全部处死!”


    周骏倏尔抬头,被这道命令中的严酷意味惊呆了。


    然而崔芜神色冷峻,显然不认为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是人性的“破窗效应”,一旦打破底线,食用了同类血肉,人格中的某一部分就被彻底摧毁。


    即便眼下若无其事,日后陷入类似的绝境中,被摧毁的这部分也会无限放大,于人性中占据主导地位,驱使他们做出种种与常人相悖的决定。


    换言之,这就是埋藏在军中的不定时炸弹,是崔芜无论如何无法容忍的。


    她目光严峻地盯着周骏,那一刻她的身份是三州主君,一言九鼎,不容置喙。


    周骏咬了咬牙,跪地抱拳。


    “末将,谨遵主上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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