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冒犯 错已铸成。
唐策所谓要交代给钟昭的东西, 总结起来无非是一些端王府上公认的忌讳,以及介绍一下朝中几大公然站队的官员世家。
他不知道谢淮会跟钟昭说什么,但既已决定入局, 这些事迟早都要知道, 能早些就比晚些好。
钟昭前世没少帮谢淮跑腿,对唐策说的这些心里门清。但他并没有打断对方说话的意思,唐策本可以不与他讲端王府的弯弯绕绕,主动告知就是情分,哪怕这些情分中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想将女儿嫁给自己,钟昭也依旧感激。
唐策家跟端王府隔了两条小巷, 钟昭在这里换了身更体面的衣服,已经向着青年体态转变的身材被勾勒得恰到好处,深色的外衫搭上一条黑腰带, 愈发衬得他眉眼沉静,姿态从容。
打理好自己后走出来, 他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鞠躬给唐策行礼, 唐策笑着上前把钟昭扶起来, 左右看了看他,打趣道:“按照你现在的势头,恐怕到明年这时候,就应该轮到我给你行礼了。”
“唐师爷说笑了。”钟昭知道唐策说的是实话,他对来年二月的春闱也有信心,但嘴上该谦虚还是得谦虚点, “眼下尘埃未定,草民不敢冒领功名;何况就算有幸在会试榜上有名,您也是我一辈子的恩人,没齿难忘。”
自康辛树说他胸中只有戾气, 没有国计民生之后,钟昭便开始有意地控制自己在纸面上的表达,文人墨客的喜怒哀乐都瞒不过笔杆子,可是死士想活下来却必须学会伪装。通过秋闱的名次也看得出来,他显然是成功的。
唐策见他虽然年纪轻,说出来的话却不落人话柄,更要紧的是还知道感恩,眼里的欣赏愈发浓厚,拍拍他的肩膀便跟人一起往外走,再次坐上了端王府的马车。
而在这个过程中,唐策的眼睛一直在往一间房瞟,见那门始终紧闭不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唐策一生洁身自好,妻子病逝后就专心照顾一双儿女,现在他小儿子天天往苏流左那里跑,家中的奴仆没有资格被老爷这么惦记,门里的人谁一目了然。
钟昭眼观鼻鼻观心,权当看不见。
然而他如此年纪就成了解元,仪表堂堂,家中的人口还很简单,只要一天不成婚,这件事情就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唐策甚至都没兜圈子,上了马车放下帘子便道:“实不相瞒,我把你带到我家是有私心的,就是想你们能再见一面。”
钟昭无言以对,唯有一笑:“唐小姐尚年幼,师爷何必着急。”
他活了两辈子,按照前世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看唐筝玉,的确就是个小女孩。但唐策又不知道这事,抬头看看钟昭没成熟到哪去的脸,不客气地反驳道:“你也只比小女大了两岁,怎么能说出这话?”
“……所以我也不急。”钟昭当下没有一点卡顿,十分自然地接下他的话,“钟家的男子成亲都晚,我现在连个表字都没有,娶妻之类的事怎么也要到加冠后吧。”
钟昭离加冠还有三年,然而端王跟太子现在就掐得像乌眼鸡,各自阵营里的官员都面临着巨大机遇,当然也有不可预估的危险。
总而言之,这三年可能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唐策听到他这略带推辞意味的话后就满脸愁容,不过后面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哼了一声道:“恐怕不止吧。”
钟昭怔了片刻:“什么?”
“我是说,恐怕不止你们钟家的男儿成亲晚,钟家嫁出去的女儿的后代,成亲也没早到哪里去。”提起这个话题,唐策很明显地没什么好气,用眼风刮着他,“目前暂住你家的那位举人表哥,三十岁了不是也没个着落吗?”
钟昭听唐策这口气,就明白应该是唐筝玉跟他说了什么,想起唐小姐在自己面前聊秦谅时的语气,他忍俊不禁地道:“哪里三十岁,明明只有二十六。”
“你还跟我计较这个?”唐策听到这话顿时瞪了他一眼,这一刻仿佛钟昭不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解元,而只是一个小辈。
钟昭当然看出他的憋屈,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连连告罪。但是听了他的话,唐策却又无奈地努了努嘴:“好吧,我不再劝你,也不催我女儿。各人都有各人的路,你们自己选,选完能不后悔就好。”
半个时辰后,端王府。
唐策将钟昭带到书房门外就功成身退,叮嘱了一句别紧张,随后深深地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这里应该被有意地清过场,偌大的王府仆从如云,此时却静得连路过之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书房的门是关着的,不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人,钟昭拿不住谢淮是不是想让自己直接进去,索性安静地在外面等着。
然后没过多久,一柄剑就从他的后背方向刺了过来。
出于某种对危险的直觉,钟昭感受到这股凉意,第一时间侧身避开,转过头后看到一个身穿赤色衣装,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青年,准备打出去的一掌就停住了。
在对方下一剑径直刺来的时候,他依然只是往旁边一躲,并无反击的意思,同时伸出手握住了停留在他身侧的长剑。
这人显然不算什么练家子,挥出来的剑软趴趴的,钟昭即便直接握上去,掌心也只是划出两道不深的口子而已。
“见过宁王殿下。”从他的手接触剑身起,这青年就收起了自己的攻势,钟昭于是跪地行礼,“刚刚险些冲撞王爷,草民死罪。”
“是本王不打招呼对你动手,怪不到你身上。”这个时候的谢停孩子心性还没泯灭,在磋磨人方面天赋异禀。他没有叫钟昭起身,垂眼睨着剑身上对方的血,手腕轻轻一抖,那剑就伸到了钟昭面前。
他身上的衣服是衮龙服,只有皇室成员能穿,而纵观几位常在外面行走的皇子,跟端王关系好且年纪相符的就只有他。
谢停对钟昭认出自己并不意外,扔给他一方手帕吩咐道:“本王听皇兄说起过你,身手这么好,擦个剑肯定难不倒你吧。”
钟昭闻言缓缓抬头。
兄长没去世前的谢停的确就是这么个德行,自恃皇子身份谁都不看在眼里,言行举止间带着满满的骄矜和高高在上。
上辈子钟昭刚刚把他那匹马砸死时,在宁王府受了不少罪,本以为今生效忠端王,他会看在亲哥的份上收敛些,结果根本没有。
“你看着我做什么?”见地上跪着的人分毫不动,谢停的剑尖慢慢上移,“难道是本王的话说得不够明白,还是你以为自己是解元,就可以违拗本王的命令?”
在那把剑抵上自己咽喉之前,钟昭再次伸手握住,阻止了它前进的道路:“不敢。”
他敛去眼底闪过的冷意,捡起手帕准备为宁王拭剑。
谢停半笑不笑地歪头欣赏着这一切,可万没想到钟昭捏着剑的手猛地往后一抻,他整个人身体不稳,直接向前摔去。
好容易稳住身型后,谢停似乎是没想到钟昭敢这样做,整个人都愣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怒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钟昭没有答这个问题,他完成了谢停交代的任务,此时那把剑上的血渍已经消失无踪。
而这里是端王府,谢停折腾了这么久,要是谢淮还不出来,钟昭就该怀疑他御下的能力了。
果不其然,没等到他的回话,谢停沉下脸来就想往前走,结果长廊忽然出现杂乱的脚步声,下一刻谢淮就大跨步走了过来。
“你才是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眼前的局面一点也不难懂,加上太了解自己弟弟的为人,谢淮只扫了一圈就觉得眼前一黑,忙让手下的人扶起钟昭,同时自己把谢停拎到了边上:“这位公子是我的贵客,你闲的没事情干就去多纳几个妾,跑到这里来闹什么?”
谢停今年才十九岁,但爱财爱美人的名声却传得到处都是,谢淮从一开始的恨铁不成钢,到后来的随他去,只偶尔帮忙擦屁股,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
他听罢嘁了一声,咣当一声将剑收回剑鞘,没回答兄长的问题,也没看向钟昭,自顾自道:“行了,你们聊吧,我走了。”
说着,谢停当真将双手背在身后向外走去,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刚刚弄出来的烂摊子。
谢淮见状叹了口气看向钟昭,连连解释说自己堂前有事耽搁了,绝不是诚心怠慢,命身后侍卫上前扫去他膝上的灰,朝书房做了个请的手势,邀请他入内叙话。
“端王殿下误会了,宁王没有为难草民。”谢停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长廊尽头,钟昭却突然开口,“草民的血弄脏了宁王殿下的剑,殿下要我帮他擦干净。但那些血在剑中间的位置,草民跪着碰不到,自然就要把剑往后挪。我本无意冒犯,但错已铸成,请二位殿下恕罪。”
听到这番话,谢淮往书房迈动的脚步缓缓停住,就连快要走出去的谢停也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正站在院中没动的钟昭。
他这番话看似恭敬谦卑,但实则阴阳怪气到了极点,不仅把谢停做的事从头到尾诉说了一遍,还专门提了一句错已铸成。
可这是谁的错,又是谁铸成的。
良久,谢淮深吸一口气,看向长廊处站立不动的谢停:“你愣着干什么,做出这么荒诞的事,还不赶紧回来给我的客人道歉。”
第25章 关系 他恨我。
其实如果是前世, 钟昭听到宁王这样抽风的要求,通常也就懒得废话顺手干了,不会特意弄这么一出表达自己的不满。
因为谢停就是这样一个人, 从不把平民百姓当回事, 连朝廷命官都想骂就骂,曾经干过给弹劾自己的御史下泻药这样的壮举,折辱他人对谢停来说如喝水一样简单,不经历重大变故不会改变。
跟这么一条疯狗对上,多说一句话都是给自己找麻烦。
但是今生不行,钟昭既然要以谋臣身份投靠谢淮, 就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太好欺负,否则以后还说不定会有什么烂事。
况且他的话说得尚有余地,也可以解读成单纯的认错, 依端王的肚量还不至于砍了他。
自谢淮的话撂下之后,钟昭便开始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明明面朝着谢停的方向, 却没看过去, 他知道谢停根本就不会听话。
事情的发展跟他想的差不多,谢停支持谢淮夺位是真的,但服从程度实在有限,一手抚摸着腰间佩剑,一手指着钟昭不屑道:“你让我给这么个人道歉?”
说罢,他嗤笑一声转身离去, 不仅没有选择给钟昭个说法,也没给自己亲哥留面子。
身旁站着的小厮上前推开书房的门,谢淮看上去有些无奈,脸上的笑容稍显尴尬:“见笑了。”
钟昭摇摇头, 一路随着他走了进去,待门重新关上后,他大致在屋内扫了一圈,看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坐在屋前,睁着老大的眼睛朝他们这边看。
如果没认错的话,那应该是谢淮的嫡长子,今年十一二岁。
“刚刚太仓促,没能好好给殿下见礼。”谢停在外面惹的那出闹剧风波过去后,谢淮的神色逐渐恢复肃然,端坐在主位上让下人上茶。钟昭也很识趣地没直接坐下,而是低头问安:“望殿下勿怪。”
“无事。”谢淮一抬手,示意他从地上站起来,同时叹声道,“说起来这件事情也是本王的不是,明明知道他在,却忘了提醒他这个时候别往书房来,险些酿成大祸。你的手怎么样,等下有太医要来请安,让他给你看看吧。”
钟昭随着仆人的指引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已经止住血的手轻轻握了一下:“谢殿下关怀,只是一点小伤,无需劳动太医。”
“那也看看。”谢淮面上一派温和儒雅,实际上说出来的话相当不容置疑,“本王这弟弟被惯坏了,等跟你看完之后,我会让太医去宁王府复命,让他明白在他眼里的玩笑会让别人受伤。”
谢淮的话说得很好听,但事实上他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那是单纯地喜欢看别人受折磨,多少沾点心理有病。不过钟昭自然不会跟未来的主君争这种小事,上面的人说啥是啥:“多谢殿下。”
这一声谢过后,小厮应了一声顺着谢淮的吩咐去催太医早点来,而屋内的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安静。
钟昭前世没这么正式地跟谢淮深谈过,他是宁王私兵,在端王面前只用领活干就行,不需要费心接受试探以及表忠心。
但现在身份已经转变,他也要顺其自然:“殿下召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哦,没有什么大事。”谢淮笑了笑,侧过头朝书桌那边招招手,他儿子谢时泽就从椅子上下来,走到这边给他见了礼,然后又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钟昭。
钟昭放下拿在手中的茶杯,起身问:“不知是府上哪位公子,草民眼拙,还请王爷示下。”
“你叫他时泽就行。”谢时泽早几年就被封世子,但谢淮语气轻松,并不拿这点说事,“今天我让他留在书房是有原因的,这孩子性格有些孤僻,不喜欢跟他兄弟玩,也不喜欢年龄大的夫子,所以我一直想给他请一个年轻些的先生,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人。”
钟昭闻言看了谢淮一眼,拿孩子当契机是最容易让人放松的,端王用来确定他依然站在自己阵营的方式还挺高明。
不过钟昭现在还什么都不是,教导一个已经不小的世子,显然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承蒙殿下厚爱。”谢淮看上去对他很信任,但是钟昭却不能下这个台阶,“但草民愚钝,恐会耽误世子的学业,还请殿下另请高明。如果世子有用得着的地方,草民愿意随时过来为世子解忧。”
他这一句话,就算是把自己跟谢时泽绑起来了,而跟端王世子绑定就意味着跟端王府绑定。
谢淮很满意,拍了拍儿子的后背让他自己出去,没有逼钟昭一定同意自己要求的意思,而是笑着赞了一句:“你很聪明。”
初次见面,钟昭不能太放肆,故听见这话只是规规矩矩地再次说了一句多谢殿下。
接着谢时泽的名头,他俩今天最重要的事就算聊完了,接下来还是以闲聊的成分居多。
谢淮这时候没什么架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跟钟昭讲朝堂上的趣事、难管教的亲生弟弟、以及明年会试可能会出的题。
在这个过程中,钟昭一直认认真真地听,偶尔回答几个问题,发表几句自己的看法。
后来在兜了一大圈子,下人过来通报说太医马上就到的时候,谢淮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道:“对了,我听说兵马司的小江大人,在你入贡院前去找过你?”
“是,江大人先前受伤,是家父为他医治的。”谢淮既然开口问,就说明他知道的远不止此。钟昭斟酌着告知的尺度,“后来草民参加乡试,江大人为表感谢,亲自过来给草民送了几样礼物。”
他俩分属两个阵营,江望渡总往这边跑,就一定会造成端王和太子搞不清他俩怎么回事。
钟昭不意外于这个问题,也很清楚其实谢淮真正想问的,并不是什么找没找过他,送没送过东西,而是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过我跟江大人之间,毕竟还隔着摘星草的事。”这个矛盾谢淮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钟昭此刻又略带刻意地提了一遍,“所以就算的确有缘,有些来往,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不会更进一步了。”
换言之,他们不会成为挚友,彼此都不会为了对方改换门庭,端王大可不必为此事忧心。
——
边关,江望渡帐内。
孙复怀里抱着一只鸽子,从它腿上绑着的小木筒里取出一封信。
写信的人大概很恼怒,书写时用的力气过大,墨水透过纸背呈现在外侧,不用展开,大眼一看便知道是太子谢英的字迹。
“公子。”江望渡来边关之前没跟谢英商量,此时这封信又显得尤其来势汹汹,孙复直觉里面不会有什么好话,犹豫了一下,很是认真地提议道,“要不然我先看一遍,然后再转述给您吧。”
此时已是深夜,江望渡正就着烛火看军报,熬得眼睛生疼,听到这话抬头问:“太子寄来的?”
孙复点点头:“殿下亲笔。”
“那不用看了。”江望渡听到这话似乎笑了一下,可那笑容转瞬即逝。他将自己刚写在纸上的行军计划团成一团捏在手中,“肯定满篇都是骂我的,直接扔吧。”
“别啊,公子。”孙复顿时瞪大眼睛,他这段时间对谢英虽然也越来越有意见,但谢英身份摆在这里,怎么都不是他们能得罪得起的。他忙把那信交给江望渡,也不提替看的事了,“万一殿下有什么交代,您还是了解一下比较好。”
江望渡侧头看着孙复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摇了摇头将揉皱的纸团放在案头,接过那封亲笔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内容不出所料,绝大多数都是在骂他自作主张,语气莫名很像专制的父亲训自己不听话的儿子,看得江望渡几次差点笑出来。
这封信唯一有意思的地方是,刨除那些不满和发泄,还掺杂少量对他跟钟昭关系的质问。
谢英大约也知道自己前伴读天天去钟家医馆,本来想的是按兵不动先观察着,结果江望渡一言不发跑到边关,他便只能写信问。
毕竟因为一个陈忠年,江望渡跟钟昭已经被分在了道路两边,不可能再往一起凑;他在这时候频繁跟钟昭来往,谢英潜意识里就会往江望渡是否背叛上猜。
“殿下问我跟钟昭什么关系。”这样一封饱含各种尖锐情绪的信,送到江望渡手上就是终点,绝不能让别人看见。他将信纸一角放在烛台上点燃,抬头看向站在边上的孙复,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呢,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如果您问的是以前,小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孙复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道,“如果是现在……应该算得上朋友吧,您都请蓝夫人给他做衣服了,这份真心还不够天地可鉴吗?”
孙复最近看的话本子有点多,用词格外奇异。江望渡闻言轻轻挑了挑眉,就听他仔细回忆片刻,忽然又哼了一声:“不过您别怪我多嘴,钟昭真是我见过最不识好歹的人。您在京城时乃兵马司指挥使,他一直到现在才刚考上举人,居然敢不给您面子,简直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要我说您就应该……”
“不怪他。”谈到怎么如何整治跟自己别苗头的人,孙复眼睛锃亮,鬼点子一箩筐一箩筐地冒,可没等他说出来,江望渡就打断道,“他恨我,慢慢来吧。”
第26章 过年 来自师父的红包。
入冬之后, 京城很快便下了第一场雪,钟昭在乡试结束后分毫不敢松懈,日日早出晚归, 在学堂一坐就是一小天, 文章写得天昏地暗,对时间的流淌无知无觉。
以至于某天康辛树宣布,从明天起不用来的时候,他竟愣了一下,随即便被秦谅拍了下肩膀。
自钟昭将他引荐给自己的老师,并得到对方的首肯后, 他们二人便开始结伴上下学,秦谅自以前认为自己已经够拼,在老家跟着先生读书时, 哪怕寒冬冻得全身都抖,手也不曾有一刻放下笔。
但是即便如此, 他也没废寝忘食到钟昭这种程度, 连时下到了什么日子都不知道。
“现在已经腊月下旬了。”秦谅看他还没反应过来, 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难道没注意到,这个月来学堂的人越来越少了吗?”
年关将至,在康辛树刚刚那句话落下后,学堂里的人便开始收拾东西,各个归心似箭地奔向自己家, 眨眼功夫就没剩几个人了。
康辛树看向下方这才恍然大悟的钟昭,哼笑一声道:“以前这小子可没刻苦成这样,偶尔也会偷奸耍滑。去了趟西北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简直是奔着累死我去的。”
钟昭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忙起身道:“师父说笑了。”
“我可没说笑。”康辛树摇摇头看向他,眼神中半是欣慰半是担忧,温声劝道,“好学是好事,你中了解元,我是真心替你高兴,但你也要学会劳逸结合。年纪轻轻的,何苦把自己绷得这样紧?”
说着,他似乎想到什么,稍微侧过脑袋看了一眼秦谅。
秦谅平时虽不太会说话,但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见状立刻给康辛树行了个礼,然后对钟昭道:“小昭,我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你们师徒慢慢聊。”
秦谅和他娘在钟家住了半年,他跟钟昭这个表弟现在连住都在同一间屋里,能有什么事是秦谅知道,他却不知道的。
钟昭听着秦谅随口找的这蹩脚的借口,嘴角忍不住扯了扯,但心里也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和康辛树留独处空间,便点点头。
等屋子里的人都走干净了,钟昭起身关上门,折回来望着康辛树,疑惑道:“师父?”
“嗯。”康辛树背着手走到他面前,表情显得比刚才严肃了一些,很平静地吩咐,“跪下。”
钟昭听见这么一句命令,脸上出现了很明显的空白,不由得想起上次对方单留自己不许走时的场面,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一边撩袍往下跪一边笑着问:“师父莫要吓唬弟子,是有什么事情吗?”
康辛树对钟昭话里若有似无的试探置若罔闻,见他照办,很快给了下一个指令:“伸手。”
听此一言,这下子钟昭的脸色已经不能用微变来形容。
康辛树教学甚严,学生挨手板是常事,他幼时顽劣,不愿意早起背书时也不是没被打过。
但那都是之前的事,从他今年返回学堂,一门心思扑到学业上后,即便康辛树在出了次题后训过他,却再没跟他动过手。
“……请师父责罚。”钟昭不清楚自己被寻到了什么错处,但对于这个几乎把他当半个儿子看的师父,他自然不会违拗,老老实实将双手摊平递到对方眼皮子底下,然后轻呼一口气,低下头等着。
康辛树一言不发地观察着钟昭隐藏在情绪之下的各种小动作,良久之后抬起手,动作很轻地将一个东西放到了他掌心里。
钟昭抿着嘴唇等待疼痛降临,结果没等到落下来的戒尺,手里反而多出一个信封,红色的。
他看到这东西愣了一下,随后马上抬起头:“师父,您……”
“好好的,我打你干什么?”康辛树忍不住叽里咕噜地骂了句小混蛋,拍拍他的脑袋道,“给你个红包看把你委屈的,起来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为老不尊,大过年的在这里欺负自己徒弟。”
前世钟昭半生都在为恨而活,这辈子也不敢忘却,每一天都把自己逼成陀螺,阵没想到有朝一日,过年还会有长辈给他塞这个。
但是如果往前推,在去西北采药之前,每次过年和过生辰,钟昭确实会收到来自康辛树的礼物。
他跪在地上仰头去看康辛树明明白白彰显着慈爱的眼神,突然油然而生一种错觉。他在这一刻感觉,压在自己心头的重负好像真的有在消减,因为原来在师长眼中,他甚至只是过年要拿红包的少年。
钟昭按着规矩给康辛树磕了几个头,捏着沉甸甸信封没有起身,此时也想不出来应该说什么吉祥话,就只能重复道:“师父。”
“干嘛这么眼巴巴地看我?”康辛树见他将那个自己过去每年都给的东西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第一反应是觉得有些好笑,可很快又生出几分莫名的心酸,俯身亲自将钟昭扶起来,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这三年你在外面真受苦了,改天我得好好问问老钟。”
“我爹对我很好,您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的。”再次站起来之后,两个人没过多久就改换姿势,变成了钟昭扶着康辛树的手臂。
师徒二人慢慢往外走,北风吹来明明很冷,钟昭却觉得自己的心前所未有地热。他顿了顿,没有认真反驳康辛树刚刚的话,也算是半默认了对方前面那句的说法:“不过弟子真没事,就算以前有事现在也好了,您放心吧。”
——
时至二月,天下读书人最在意的春闱终于如期而至。
京城陆陆续续涌入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举子,紧张而期待的气氛愈演愈烈,大街小巷的百姓都开始议论今年前三甲的归属。
他们中不乏开盘下注者,钟昭甚至听说有人往自己身上押了钱。
秋闱和春闱的流程差不多,充其量就是考试条件稍好一点,值得一提的是此前主考官人选迟迟定不下来,太子跟端王出于各种各样的心思,都想推自己人上去,两方僵持不下,谁都无法说服谁,于是大家扯开膀子互喷,又热热闹闹地在朝堂上吵了好几天。
其中谢英保举的人是吏部尚书邢琮,谢淮想举荐的人则是礼部尚书窦颜伯,都是各自阵营里的老人,没有一点遮掩的意思。
相比年轻几岁的邢琮,窦颜伯此前便主持过一次春闱,算是比较有经验,在太子跟端王在御前争辩到一半,由他跟邢琮出面时,乍一开口就把对方怼得灰头土脸。
虽然皇帝没有当场下令主考官一职由他担任,但谢淮和窦颜伯都明白此事已十拿九稳。
主考官在出题和裁定录取人员方面都有很高的话语权,当天下朝时谢淮脸上都洋溢着红光,回府后看到钟昭正带着谢时泽写字,顺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他。
钟昭这几日频繁上门,为的就是希望从谢淮嘴里听到这件事情,闻言若有所思地放下笔,然后渐渐露出了一个很难言的表情。
“钟公子有话不妨直说。”谢淮换下朝服走出来,脸上起初还带着心愿达成的笑意,走到谢时泽身边捏捏他的脸,转头看见钟昭,一直扬着的嘴角也不由得放下来,“窦尚书跟了本王很多年,由他来做主考官对你而言也有好处,难道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钟昭听罢,轻轻瞥了一眼案前正在给他和世子研墨的小厮。
这暗示不可谓不明显,谢淮眉头蹙了蹙,招手示意随从上前领着谢时泽离开,又让屋子里的仆人也退出去,这才看向钟昭。
“现在该出去的人都出去了。”谢淮今天心情很好,虽然钟昭此举有点给他添堵,但他的声音还是不乏温和,“可以说了吗?”
钟昭沉默着看向谢淮,脑中逐渐勾画出了窦颜伯那张脸。
不过他此刻想起来的,却并非这位老大人如今志得意满,兴致高昂为端王鞍前马后的样子,而是上辈子春闱舞弊案被掀出来,他这个主考官因为失职之罪被御史弹劾,从而牵连出一堆他私德有亏,以及其他大的小的错处,最终数罪并罚,被皇帝判处流放,死在流放途中时凄苦而绝望的模样。
“……殿下。”钟昭想到这里,终于缓缓出声,开口就很谦卑,“草民自知人微言轻,年纪也小很多事都不懂,说出来的话可能没那么有理。但今年春闱主考官一职,草民认为不应该由窦大人担任。”
谢淮是坐在椅子上的,听到这话直接放下了手里的茶杯,面色严肃几分,语气微微有些发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殿下息怒。”人在高兴的时候,难免会有些听不进话,钟昭知道谢淮这时候正因为窦颜伯的事情乐呵着,不说点实际的是不行的,所以开口就是一记重锤,“今天草民来王府陪世子读书前,曾经去一茶庄小坐,听到了一则传闻;那里有几个人正在讨论,他们给其中一位副考官送了重礼,准备由这位副考官帮他们在会试作弊。”
春闱舞弊,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绝对的大案,一旦被查实,所有经手考卷的官员全都要停职受审。
而这年头就没有哪个官员屁股底下是完全干净的,很多时候一查就不知道会查出什么了。
相对比主考官,十八位副考官的人选的确早就已经订好了。谢淮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不由问:“真的?”
钟昭抬起头对上对方的视线,低声回道:“千真万确。”
第27章 回京 好久不见。
所谓有人在茶庄讨论如何作弊的事情, 自然是钟昭杜撰的。
此事一旦被披露的后果太严重,下定决心搞这些的人恨不得捂得严严实实,怎么可能在外面讨论。
钟昭之所以如此说, 是因为前世窦颜伯被抓后, 宁王派人收拾他以前的烂摊子,顺便让钟昭这个没出师的人跟着见见世面,没想到跟锦衣卫查到了一处。
彼时他们跟锦衣卫干的其实是相反的活儿,后者奉皇帝之命彻查窦颜伯过往做过的一切恶事,而他们则要帮忙遮掩,尽量让这位窦大人的判罚轻一些。
窦颜伯为官还算清廉, 从不在外面乱睡女人,这两方面没什么把柄。锦衣卫先前查到的那些大罪小罪,也并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
真正把他打入地狱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徐文钥查出, 窦颜伯少时乡试发挥失常,眼看上榜无望, 贿赂考官换了他跟第一名的考卷。
事后, 窦颜伯凭借出色的家世以及解元之名, 拜了京中最德高望重的先生为师,从此便扶摇直上,平步青云,甚至在第二年摘得探花,被皇帝亲口夸赞。
而那位被他换了考卷的人名叫齐炳坤,家境本就贫寒, 后来一蹶不振,日子过得很清苦。
探听到这件事后,徐文钥来不及召集下属,孤身一人去了齐炳坤家中, 正好撞见钟昭跟当时在宁王府带他的师父。
而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目的是要杀掉齐炳坤。
徐文钥二话不说,冲上来就跟钟昭的师父交起了手,当时钟昭的拳脚功夫还没练到家,师父嫌他只会帮倒忙,一边艰难应对徐文钥一边朝他吼:“还不快杀了他!”
耳边是师父的催促和宁王阴着脸说出的一句“格杀勿论”,眼前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齐炳坤,钟昭没过多久就做出了决定。
他掏出腰间还没见过血的剑,在徐文钥大吼着让他住手的时候,将之捅/进了师父的身体。
那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温热的血喷出来,溅了钟昭半身。
他的手在发抖,师父用最后的力气回过头,双目圆瞪看着他,满脸不可置信,随后便闭上眼睛。
齐炳坤见此一幕,吓得尖叫一声晕了过去,徐文钥也没想到有这样的变故,一脚踢开钟昭师父的尸体问他:“违抗你们主子的命可是死罪,为什么?”
钟昭此前从未伤过人,意识到自己真的杀了生后,握剑的手收得极紧,有些浑浑噩噩地答:“因为我以前……也做过书生。”
徐文钥当时看他的眼神,钟昭已经记不清,总之这位指挥使大人轻笑一声,给了他脖颈一手刀,然后带着齐炳坤走了。
等钟昭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三天之后,谢停过来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够命大的,徐文钥那老狗把我这一次派出去的其他人全杀了,唯独你还有得救。”
见宁王亲自出面探望,钟昭撑着床板就要起身,这时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疼,右腿和心口犹甚,皆用纱布包了起来。
谢停看到他的动作嗤道:“你可歇歇吧,徐文钥虽然没能宰了你,但也把你砍得半死,胸前那一刀稍微偏点,你就要去地下陪你师父了。这段时间你只管好好养伤,窦大人的事不用你管了。”
钟昭何尝不知道自己身上这些伤是徐文钥保他的手段,想到齐炳坤应该是被带走了,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那齐……”
“父皇已经见到了他,窦颜伯怎么也逃不过一个流放。”谢停叹了口气,又很快低笑道,“不过当然,我是不会放过他的。齐炳坤坏了我的好事,等着瞧吧。”
谢停生性偏激,认准一件事不做成不罢休,窦颜伯死在流放路上后,齐炳坤恢复了解元身份,眼看着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谢停派人埋伏在他回家的路上,给了他穿心一箭。
出这事的时候钟昭还在养伤,每天在榻上躺到不知今夕是何年,冷不丁某天窗棱发出异响,他一瘸一拐地挪动脚步推开窗子,外面的人竟是徐文钥。
“我就知道你没死。”徐文钥年过三十,脸上还有道狰狞的旧疤,笑起来的时候格外瘆人,“可惜啊,齐炳坤死了。”
——
谢停虽然一直在帮谢淮争储,但很多时候他在背后做的一些事,谢淮本人也并不知情。
譬如窦颜伯这桩案子,在他被查出乡试换卷后,谢淮就不准备再保他了,也不打算为了掩盖窦颜伯为恶的证据指使杀人。
后来齐炳坤身死,为了这事,谢淮足足三个月没搭理谢停,后来谢停在府里一哭二闹三上吊,谢淮怕他疯起来惹出更不可控的麻烦,这才准了他上门请安。
眼下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只要窦颜伯不当此次春闱主考官,舞弊案最大的背锅人就不会是他,齐炳坤也不会被杀。
这件事情的真相以后是一定要掀开的,但怎么也应该在确认受害者彻底安全之后。
钟昭掀起眼皮看向愁眉不展的谢淮,沉默片刻又道:“殿下?”
“你有证据吗?”好不容易让这么大一件好事落到自己人头上,谢淮叹了口气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口说无凭,本王总不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朝令夕改。”
“没有。”上辈子钟昭光顾着调查齐炳坤,还真没太关注舞弊案的发展,“若殿下不信,草民别无他法,惟盼那两人只是胡言,根本没有找所谓的门路。”
谢淮听到他的话后点了点头,颇有些疲惫地挥手:“本王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吧。”
如他先前所言,如果窦颜伯当了主考官,就算不能给端王的门生透题,评判的时候也可以抬一抬手,对钟昭只有好处没坏处。
所以对于钟昭今天说的话,谢淮起码信了六分,待人走后立刻传心腹上前,挨个调查已经定下来的几位副考官。
而钟昭踏出门去之后,仔细回忆了一下前世江望渡回京的时间。
如果他记得没错,这人被太子召回来的日子,正是会试前后不过五日的时候。
钟昭虽决定辅佐谢淮,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上次就没救下的齐炳坤再次惨死;若谢淮不肯及时收手,此次春闱主考官依然是窦颜伯,他就得将此事透露给江望渡。
太子未必在乎一个平民的生死,但若是这个平民能把端王旗下最得力的大将拉下马,他们起码会保他活到圣旨下达。
如此一来,前后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足够钟昭设法拦住宁王了。
——
自那天钟昭在端王府提醒过谢淮后七天,皇帝下旨由邢琮担任主考官一职。这位吏部尚书大人丝毫不知道过一段时间自己会经历什么,还以为窦颜伯输给了他,下朝的时候一顿耀武扬威,连太子看了都忍不住嘴角抽搐,蹙眉离开。
钟昭最惦记的事提前尘埃落定,过完年后再次一心扑在温书上,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很快便来到贡院大门大开,全国举人蜂拥而至的日子。
这次除了他之外,从钟家家门走出去的还有秦谅。
他娘私下已经跟唐策商量好,只要今年春闱秦谅能做到榜上有名,就会将唐筝玉嫁给他。
秦谅嘴上不说,实际上期待得要命,跟钟昭一道往贡院走的时候,脸上的肉都有点控制不住的抖动,步子走得踉踉跄跄。
“表哥。”钟昭听着秦谅上下牙直打架的声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要是再这么下去,我就要先行一步了。”
秦谅抱歉地朝他笑笑,终于勉强将脸上飞扬的表情收回去,同时一脸真挚地道,“小昭,谢谢你。其实我知道,如果不是你……”
“这事跟我没关系。”钟昭觉得秦谅一提到唐筝玉就犯糊涂,听罢赶紧截住他的话,“你们两情相悦,唐先生也不是棒打鸳鸯的人,自然愿意成全自己的女儿。”
此地离贡院还有一定距离,两个人一起在大街上往前走,钟昭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秦谅:“但唐师爷的身份摆在那,我想你应该明白吧。”
唐策先前想将女儿嫁给钟昭,怀的什么心很明显。一是因为他才貌出挑年纪相当,二也是因为他主动露出了投靠端王的苗头。
而秦谅虽未表态,但他毕竟是钟昭的表哥,要是再娶了唐筝玉,也会变成板上钉钉的端王党。
前世一直钟昭身死,秦谅都不曾效忠任何一方势力,他不确定这样的选择对秦谅来说是对是错。
秦谅在听了钟昭的话之后,脸上也出现了一刹那的犹豫,不过他很快就摇摇头:“我不清楚端王是什么人,但是我相信你。既然端王是你认定的主君,那我想他的为人肯定是有保障的。”
“你这话让我压力很大。”钟昭选谢淮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自己前世跟他打过交道,知道对方起码没坏在明面上,而且想扳倒以太子马首是瞻的江望渡,谢淮是最好的选择,其余的他也不能保证。他十分认真地道:“婚娶之事不是儿戏,我劝你想清楚再说。”
这话被一个十七岁的人说给二十六岁的人听,未免有几分滑稽。秦谅看着钟昭甚为老成的表情,一时有点想笑,但还是颔首:“好,我会仔细考虑的,不过就算有一天我真后悔了,我也不会怪你。”
钟昭皱了皱眉,总觉得秦谅还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他跟秦谅同时往两侧避让,然后一起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此时几个士兵打扮的男人正从远处疾驰而来,位于最前方的人身着红袍银铠,右手握着的鞭子重重抽在马身上,没过一会儿就与后面的人拉开了距离。
他的发尾在颠簸中高高扬起,看着风尘仆仆,脸上却有笑意。
江望渡的脸似乎瘦削了一点,肩膀却比走的时候更宽,边关的风沙没有让他变得憔悴,反而将他打磨得更加神采飞扬。钟昭微微眯着眼睛打量正朝这边打马而来的人,冷不丁肩膀被推了一下。
“那不是小江大人吗?”这张脸无论走到哪里都很好辨认,秦谅有些惊讶地道,“听唐先生说他还得两三天才能回来啊,怎么这么快就赶回来了,莫非……”
秦谅的话说到这里,江望渡已经行至两人跟前。他勒住缰绳让马停止前进,垂头看着面无表情的钟昭,良久,露出一个笑容:“不枉我赶了好几天路,总算在会试前回来了。阿昭,好久不见。”
第28章 欲念 他发现自己对江望渡有了欲望。……
江望渡刚刚亲口说, 自己为了在会试之前回京,一路快马加鞭。秦谅侧头看了钟昭一眼,把先前被打断的话续上了:“莫非小江大人是专程赶来见你的?”
钟昭现在没心情回秦谅的话。
分别半年, 此时抬头看着朝自己笑的江望渡, 他正在心里以极其严苛的态度评判江望渡的变化,比如瘦了,公子哥初入军营果然适应不来;黑了,这下看你怎么靠脸让别人反应不过来的同时,也不可遏制地产生了某种悸动。
钟昭盯着江望渡的眼睛片刻,思绪顿了顿后, 视线又缓慢地挪到了对方的嘴唇上。
在家中做了那个梦惊醒时,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男人,但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钟昭也就把它归结于一次意外,并未深想。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 这种感觉会在江望渡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卷土重来。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这是钟昭今生第一次如此长久地注视江望渡, 眼里也不只是一贯的冰冷和厌恶。江望渡以俯视的角度看得很清楚, 对方的目光中带着不加遮掩的兴味,像是对他很感兴趣,也像是想将他抽骨扒皮。
“江大人希望我怎么看您?”钟昭听到江望渡的问话,反问一句后,终于将自己停留在对方身上的视线收了回来。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余光扫过江望渡夹在马肚两侧的小腿, 看到这人竟在同一时间将腿收得更紧了些。
这显然是比他对江望渡身体产生欲望更有意思的发现,钟昭意外地扬了扬眉。不过江望渡没给他继续欣赏的机会,很快便恢复到平时放松的状态,直接道:“我大老远赶回来跑死了两匹马, 你不该对我说一声谢吗?”
自江望渡宛如打通任督二脉,整天一副跟他很熟的样子且以朋友身份自居后,钟昭逐渐适应对方这样的讲话方式,听罢笑了笑,也没反驳:“那便多谢江大人。”
江望渡在此停留的时间有些长,偏偏还不肯下马,秦谅虽然十分自觉地退开几米远,但周围看过来的百姓却越来越多。
钟昭环顾四周扫了一圈,果然看到了几个形色匆匆、一看就是探子的人,决定速战速决:“所以有什么事吗?”
“难道没事就不能来见你?”江望渡笑吟吟地回了一句,但还是伏低身子,上上身弯了一半下来,朝钟昭招招手,“你过来。”
江望渡相貌生得太好,顶着这么个不太寻常的姿势,也丝毫不显奇怪,看上去反而有几分狡黠。
钟昭平白想起上次对方为了堵自己嘴,落在他唇上的吻,做了番心理建设才慢吞吞地走上前。
然而这次江望渡是真的有话要跟他说,钟昭附耳过去后,只听对方用极快的语速小声说道:“孟相旬、于怀仁、曲青云。”
这三个人名听上去有些熟悉,但也止步于此,钟昭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听过:“什么意思?”
“让你小心的意思。”江望渡最后压低声音说了这么一句,随后猛地直起上身,不再看他,跟后面的士兵打了个手势,接着便各自扬起马鞭,朝皇宫方向奔去。
江望渡这话说得语焉不详,跟上次突然开口告诉他端王不可信一样没有任何前言后语。钟昭蹙着眉头从听着最耳熟的曲青云想起,但在脑袋里过了半天,还是无法把这个名字和谁的脸对到一起。
“小江大人讲什么了?”跟钟昭说悄悄话的人撤了,秦谅折回来重新跟他并肩往贡院的方向走,见他脸上多了几分凝重之意,有些好奇地道,“我能听吗?”
“……”钟昭偏头看他一眼,有心想问问秦谅知不知道这三个人是什么来头,又担心江望渡是在给他下套,多个人知道就多份风险,想想还是摇头,“算了,少知道一些对你应该有好处。”
——
经过层层严格的搜身,所有参考举人一进到贡院,面对的还是那间小小的单人号舍。
钟昭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就是秦谅,但因为隔得远,也没说话的机会,只能保持沉默。
前朝之所以灭国,就是吃了科举舞弊成风、文官没有真才实学的亏。因此从大粱建国以来,会试的一些事就和乡试区分开来,餐食统一由朝廷提供,用来照明的蜡烛也是上面发下来的,考生们只用带几件衣服和笔墨砚台就行。
进入贡院的第一天不考试,钟昭觉得自己运气还算不错,被分到了个很静的区域,周围没有乱七八糟的打呼噜磨牙咒骂声,再加上现在他的心也比上次考试时要静,因此躺下没多久就来了困意。
只不过在他睡到一半的时候,眼睛忽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
距离重生回来已经过去将近一年,钟昭将前世的武功捡起来七七八八,对出现在身边的危机有种近乎于本能的意识。
就在刚刚,他听到了一声很小很小,但绝对不会有假的敲击墙壁声音。然后没多久,一只手就按在了号舍侧边的砖块上。
贡院空间有限,不同号舍之间只隔着一堵不算厚的墙,严格意义上说并不能杜绝考生与他人取得联系。所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有挎着刀的官兵来回巡逻。
但此时钟昭听着隔壁悉悉索索的动静,不动声色地向外看去,本该一直能听见的脚步声迟迟不响,四周静得有些出奇。
他心下一沉,细心辨认隔壁正在下功夫的是哪一块砖。过了半刻钟左右,在那人长舒一口气,将已经彻底松动的砖块往自己这边拽时,钟昭陡然伸出手,将那块隔绝着两个人的砖拉住了。
大约他的举动太出乎意料,钟昭听见靠近自己左侧墙壁的人疑惑地咦了一声,但过了一阵子又反应过来,放轻声音笑了笑:“钟兄弟不愧是去年京城的解元,耳朵就是好用,动作就是敏锐。”
钟昭冷眼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知道一时半刻不会有官兵过来,出声问道:“你是何人?”
“怪我怪我,第一次干这种事太紧张,竟然忘了自报家门。”那人嘴上说着告罪的话,可语气里全是有恃无恐,甚至带着几分吊儿郎当,“自我介绍下,在下姓曲名青云……不过说这个的话,钟兄弟可能也不知道我是谁。”
顿了顿,曲青云发出几分自鸣得意的笑声,语气傲慢地补充:“家父桓国公曲连城,虽已致仕,但于朝堂上仍有声望;家兄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曲青阳,跟总去你家医馆看伤的小江大人是挚友。”
曲青阳在城门口巴结江望渡,结果后者根本不搭理他的场景,至今还存在钟昭的脑海里,他可不记得这二人何时成了挚友。
不过曲青云这一连串的话说完之后,钟昭就彻底想起来了江望渡告诉给他的那几个人都是谁。
此时他的手还保持着拽住那块砖的动作,人却从木板上坐了起来,已经全然明白自己此时面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困境。
孟相旬和曲青云,正是永元三十三年春闱舞弊案,最终定下惩处结果最重的两个人。
曲家这一窝烂人不必多提,孟相旬是曲青云忠诚的狗腿,而于怀仁本身并不起眼,其实按理说不该跟他俩搅在一起,然而他曾祖父却是当年换了窦颜伯和齐炳坤考卷的,那一年乡试的主考官。
前世窦颜伯自己就是那个对考生有评判权力的人,于怀仁也不指望进前三甲,老老实实答卷交卷,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一心等着在窦颜伯的偏袒下榜上有名。
而今生主考官变成了邢琮,于怀仁自认没法在太子党羽的手底下拿到名次,索性选择铤而走险,跟曲青云他们掺和到了一起。
钟昭快速分析局势,想明白这个关窍之后,感到有些无奈。
他为了保住齐炳坤的命,劝说端王把窦颜伯拉了下来。
结果于怀仁按捺不住,冲进舞弊案的漩涡里当主谋,等到他的事情上达天听,窦颜伯很难独善其身,齐炳坤还是很危险。
更致命的是这三个二世祖也不知道是怎么商量的,最后居然把他安排到曲青云的隔壁,隐隐露出了几分想求他帮忙的意图。
——
另一边,江望渡见过皇帝复完命,匆匆忙忙脱下甲胄换了件衣服,便在宋喜的带领下来到东宫,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
此时还未到晚膳时间,谢英是在书房见的他,闻言就跟没听到一样,既没有如一开始一样,对他擅自去边关的行为暴跳如雷,也没有出声叫他起身。
宋喜作为带着江望渡过来的小太监,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推出去关上门,整个书房之中只剩他跟谢英,另外再加一位太子妾室。
江望渡稍微抬眸看了一眼。
如今侍奉在谢英身边的女人姓宋,跟宋喜沾亲带故,宋喜能到谢英身边就是她一手引荐的。
“您就让小江大人起来吧。”宋才人现在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江望渡送到东宫的那株摘星草要起很大作用,她正侍立在一旁给谢英研墨,视线与江望渡的对上,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随即伸出手放在了谢英的肩膀上,“殿下?”
“你先出去。”谢英平素一直待她很好,但是今天听到这话后却没有笑,拍了拍宋才人搭上来的手,等她瘪着嘴告辞之后,这才起身慢慢走到江望渡身边。
江望渡自知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维持着叩头的姿势没动,良久后听见谢英道:“轻舟,你长本事了。半年前一声不吭越过我去向父皇请旨,半年后回京不立刻来东宫请罪,在大街上跟一个和老二穿一条裤子的举人眉来眼去?”
第29章 起火 贡院着火。
闻言, 江望渡怔了一下,跟谢英对视,一时间甚至没来得及解释自己跟钟昭那不是眉来眼去。
轻舟是他的表字, 当年江望渡临近及冠时, 江明懒得亲自琢磨,吩咐府上师爷随便取一个。
结果彼时还不是太子的谢英正好上门拜访,听说后笑道:“镇国公贵人事忙,反正本王成日无聊,索性托大帮他想如何?”
江明那个时候才像是忽然想起,自己这儿子去给大皇子做过伴读一样, 恍然大悟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逝,随即点点头客气地回:“能得殿下赐字,实乃我儿荣幸。”
如今谢英愈发有太子威仪, 好好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以至于再次从他嘴里听见这俩字, 江望渡讶异的同时还有点心情复杂。
“……殿下, 卑职有事要报。”他在边关这半年没白待, 甘做前锋亲自带兵上阵杀敌,那些原本认为他不配做江明儿子的老将纷纷改变看法,帅帐议事时也肯带着他。江望渡知道谢英是看自己有翅膀硬了的架势,心里不安想打感情牌,干脆换了个话题:“卑职在边关戍守的时候,与营中一校尉结识, 他姓杜,是邢大人的远亲。”
杜建鸿今年三十出头,家中世代从军,虽然官职都不算很高, 但因为在京城扎根甚深,与不少达官贵人都能搭上点儿关系。
其中官位最高的人是他母家一个表了不知道多远的舅舅,吏部尚书邢琮;其次是他夫人那边的叔叔,都察院副都御史孟广陵。
“孟大人家的独子孟相旬今年科考,卑职通过杜校尉口中探得,此人三年前会试落榜,酒醉的时候说过下次无论如何都要上榜的话,但是第二天醒来之后又不认了。”
从邢大人几个字说出来起,谢英脸色就变了。江望渡沉声道:“卑职与兵马司南城指挥使共事过,知道他弟弟曲青云跟孟相旬关系不错,至于曲青云……”
曲青云是个什么德行,连谢英都一清二楚,此人从小偷奸耍滑,作奸犯科,而且乡试时就有流言说他在考场上鬼鬼祟祟四处观望,不过因为没有抓到什么实质证据,也碍于他爹桓国公的威望,后面就没人再提起这件事了。
“你回来之前,本宫倒是听说于家的大公子,近些日子以来与曲老二走得很近。”谢英转身回到桌前坐下,又指了指下首的软凳,这才继续,“自从于阁老病逝之后,于家就没出过什么叫得响的官,但也不屑于跟这种人为伍。”
桓国公早时候在战场受过伤,已经赋闲在家多年,持身还算中立,诸位皇子的边谁也没靠。
但他不靠,不代表他儿子不靠。曲连城长子动不动就来江望渡面前晃,次子结亲的时候一顿哭爹喊娘,娶了邢琮的外甥女。
如此看下来,起码在太子和端王中,桓国公家偏向太子多点。
不过饶是如此,提起曲青云,谢英还是毫不掩饰自己话语里的鄙夷:“当时我想不通,现在倒是明了了。合着这是眼看振兴家族无望,准备走歪门邪道?”
当朝太子可以公然讲一个没落家族的少爷,靠近国公次子就是想走歪门邪道,却不是人人都能这么说。江望渡道了声谢坐在椅子上,不对此事发表看法。
谢英本来也不指望他跟自己一起骂,转而问:“那姓杜的知不知道孟相旬他们是怎么计划的?”
江望渡如实道:“据杜校尉所说,孟相旬只酒后说漏嘴过那么一次,具体计划他不知情。”
“若他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本宫倒是也可以坐视不管。”谢英显然没把这场关乎万千学子命运的会试放在眼里,沉吟片刻后忽然深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是很可惜,前些日子我去礼部办事,正好看到谢淮的人鬼鬼祟祟的,似乎在暗中探查有关沈观的事情。”
礼部因为窦颜伯的关系,基本可以说是谢淮的地盘,但凡事总有例外,谢英在里面依旧培植了自己的亲信,其中最得力的人江望渡也见过,正是沈观,任礼部侍郎。
“殿下的意思是?”江望渡听到这里,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狠狠地蹙起了眉,“端王究竟想要做什么?”
谢英轻笑一声,摇头道:“这次你真是错怪他了,不是谢淮要做什么,而是沈观要做什么。”
一句话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骤然冷下来,细听之下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你猜怎么着?我门下有考生绕过我,让他在贡院想办法将考卷透露给他们,这个蠢货胆子是真大,竟然同意了。”
“什么?”沈观也是本次春闱的副考官之一,早在前些日子就进了贡院,现在已然与世隔绝,外面的人无法往外传递消息,里面的人也无法送消息进去。江望渡立刻反应过来谢英眼下如此愤慨的原因:“端王知道了这件事?”
谢英闭了闭眼睛:“应该正在搜集证据,参与此事的考生很多,保不齐哪一环就会被老二攻破,而沈观制作‘夹带’的事一旦泄露,他就算是玩完了,本宫多年来花在礼部的心血也即将白费。”
说着,他又狞笑一声,满脸阴狠地补充:“本来主考官这活儿应该是窦尚书担任,他刚歇菜的时候我就怀疑过谢淮不怀好心,沈观这事一出,几乎板上钉钉了。”
江望渡闻言哑然,没说出来话。他选择今日入东宫,是因为邢琮或许会被牵连,来跟太子商量对策的,结果现在对策没商量出来,反而得知了一件更要命的事。
其实若舞弊一案只有沈观会被追究也罢了,关键是现在沈观和考生都在贡院,他们无从得知有多少人会在会试前收到考卷,更无从得知谢淮都掌握了什么。
如果那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如果谢淮把这一切都捅出来,谢英一党必然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江望渡抿唇,勉强压下这令人惶然的假设,可是没过多久,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若卑职没有记错的话,沈侍郎是不是……”
谢英听出他的意思,嗤笑一声接下来道:“是,沈观是窦颜伯的学生,投奔我后差点跟恩师决裂,但是最近,他们似乎又有了来往。我本来不太确定,可现在看来,十有八/九就是为了于怀仁。”
江望渡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消化着自己从他这里听来的令人震撼无比的真相,半晌后道:“那殿下以为如何,卑职听候差遣。”
“本宫命你会试前进京,你当是为什么?”谢英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听罢直接道:“父皇刚登基的时候,有一次会试途中贡院起火,所有考生回家等候,延期再考,有这么一回事吧?”
“确有此事。”江望渡听到火这个字眼,眉心忽而一跳,却仍心平气和道,“您的意思是说……”
“五城兵马司掌管疏通沟渠和火禁之事,别告诉我你不认识几个因放火入狱,又罪未致死的犯人。”谢英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只要这次春闱中止,我就有办法让找沈观的这些人这辈子别进贡院的门,接下来怎么做你清楚。”
大梁房屋多为木头建造,再加上春日本就天干物燥,纵火罪的判罚极重,轻则都要砍手,情节再重便是斩刑和绞刑。
但如果犯人家里肯出钱,这砍手是砍一只还是两只,整个还是几根,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
江望渡当了一年半指挥使,遇上主观上并非故意,情节不严重者,也确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
“殿下,这火一旦放起来,很多事情都会变得不可控。”他眼睫微颤,撑着桌边起身,上前几步再次跪下来,“眼下第一场考试还没开始,不是只有这一……”
“少废话,我还不知道你?别当了半年兵就跑来充忠臣良将。”谢英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的话,随即又笑了,“老二特别看重的那个钟昭,现在不就在贡院里吗?”
江望渡猛地抬头:“你……”
谢英一条胳膊搭在桌子上,微微偏头看着半开的木窗,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如你所言,纵火的后果是不可控的,又是在贡院那种到处都是纸张的地方,死几个人难道值得大惊小怪?”
比江望渡的情况还不如,谢英生母早早过世,宫中皇后拿他当空气,也没被皇帝好好教养过,脾性乖张阴毒,揽权后行事异常狠辣大胆,而且不计后果。
他想了想,许是觉得一个钟昭不够,又道:“苏州有个举子要娶老二家师爷的女儿,值此良机,干脆连他也收拾了吧。”
“事关礼部尚书窦大人,若端王要就此事发难殿下,他自己要被咬下更大的一块肉。”江望渡袖中双拳紧握:“唆使人纵火万万不可,一旦被查实,连殿下都会被牵连,卑职恳请殿下三思。”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谢英心意已决,摇了摇头道:“于怀仁、窦颜伯和沈观勾结的事情只不过是你我的猜测,谢淮看样子却已经胸有成竹,本宫赌不起。”
“起火后直接将纵火之人按死在火场,如果查不到他,皆大欢喜。如果查到他,就说是他一人所为;你也领了两年朝廷的俸禄,这么简单的事就别装听不懂了吧。”
说着,看江望渡垂首不语,谢英不知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托着脑袋居高临下地望过来:“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既然想成大事,就把没用的恻隐之心收起来。当日,若你照我说的方法杀了钟昭,即便摘星草被他烧了,宋才人没救过来,我也会让你去军营。”
“而且我会以太子的名义,给当地驻军写信过去,保你以后以后畅通无阻,平步青云。”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这才接下后半句,“何必像现在这样,孤身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没待多长时间,就又被我召回来?”
江望渡闻言闭了闭眼睛。
良久,他没搭谢英这句感叹,也没有再说什么劝告的话:“卑职领命,必不叫殿下失望。”
拱手行礼过后,江望渡径直起身往外走,踏出书房的门后,孙复赶紧走上前,一路走出东宫老远,他才难掩担忧地道:“公子,您脸色很差,殿下说什么了吗?”
“殿下让我找人火烧贡院。”随着江望渡几个字缓缓落下,孙复的眼睛肉眼可见地瞪大了好几分。他见状自嘲一笑:“谢英这个畜生,真是没有一点变化……”
“那咱们怎么办?”孙复没听清他这一声低到仿佛能揉碎在风里的呢喃,当即如临大敌地道,“虽然咱们以前放过几个因为意外导致起火的犯人,给点钱再威胁一下也不是找不到替死鬼,但是……殿下是不是疯了?!”
孙复前面还在认真分析怎样才能完成任务,后面实在说不下去,抓了抓头发:“纵火是多大的罪,我们,我们真的要做吗?”
“当然不能。”江望渡回过神来,抓着他的胳膊哑着嗓子吩咐,“你立刻派个靠得住的人,去找锦衣卫指挥使徐文钥。”
——
第二日,会试第一场正式开始。
自两人隔着墙壁聊了几句,发现话不投机,曲青云便暂时歇了劝他的心思,没有再说什么话。
钟昭拿没穿到身上的衣服将那个位置堵住,提笔作答时分出了一份心留意隔壁的一举一动。
果不其然,在考卷发下来的大约一刻钟后,昨夜那道极其轻微的砖块摩擦声再次出现了。
钟昭深吸一口气,干脆微微弯着腰从号舍内半站了起来。
巡查到此的官兵见状顿时双眼一瞪,手也握上了剑柄:“你干什么?没事的话就坐下。”
“我要去恭房。”钟昭低声道出这句话,隔壁的人动作一顿,细细碎碎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感受到这一变故,他下意识咬紧了牙关,简直想将从对面的官兵腰间抽出剑将曲青云捅死算了。
半年准备为的就是这一刻,钟昭当然不愿意做出这个躲到外面的决定。但是曲青云已经买通里外里巡查的官兵,还将他安排到了自己旁边。只要钟昭在那块砖被抽出来后还待在这里,舞弊这桩破事不管怎样都会跟他扯上关系。
因身体原因终止答卷,顶多就是上不了榜,三年后再来即可;可若与曲青云他们搅在一起,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下场。
“寒窗苦读不容易,何况你还是解元,要不再考虑考虑?”那官兵认识钟昭,见他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尚能忍受,便出声劝道,“如果中途离开,你的考卷会被盖上黑泥印章。你也知道,考官们都不喜欢这东西。”
钟昭为了保命才做出如此选择,当然不会被可能被考官厌弃,名落孙山这样的话吓退,闻言摇摇头,便准备直接走出去。
可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出现一阵极喧闹的声音,紧接着便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为了考生能安心在贡院考试,这几天出现在此的人都被要求保持安静,连高声说话的人都没有,如此步履匆匆十分不合常理。
钟昭的脚步停下来,那官兵也不由得朝声源地看了过去。
没多久,他的脸色就白了下来,下一刻另一名官兵跑过来,同样满面紧张,看了眼钟昭和旁边号舍的曲青云,努力维持声音不抖:“不好,着,着火了!”——
作者有话说:前后文中(包括本章)夹带/号舍/黑泥印章等词的使用,秋闱春闱流程多参考朝代明。
第30章 牵手 江望渡拉住他的手说,我陪你。……
先前那名跟钟昭说话的官兵退后几步面朝大家, 嘴唇翕动了几下,俨然一副想要将现在外面的情况告诉众人的样子。
不过其实也用不着他来说,自着火了这三个字落下之后, 滚滚浓烟便从最北侧的角落冒出来, 不少离得近的考生都被呛了个正着,掩面剧烈咳嗽起来。
钟昭的位置在正中间,没被沾染上烟的风还可以吹过来,因此尚能忍耐,但最里侧的考生已然被熏得迷迷糊糊,眼睛不停流泪, 下意识就想踩木板从号舍里出来。
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无论主副考官还是负责管统筹此次科举的礼部,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没在第一时间站出来主持大局。
而春闱一旦贡院大门落了锁,包括士兵在内的所有人不得外出, 考生更是不得无故踏出号舍。
眼见角落里的考生承受不住, 纷纷挥开摊在桌上的考卷往外逃, 守在这里的官兵不敢就这么看着,一部分人翻箱倒柜地找木桶救火,一部分人拔剑高喊:“都不许轻举妄动,违令者按舞弊处置!”
此言一出,多数人果然被震在当场,但大约是今天的风向太利于火势蔓延, 老天更没有一点下雨的意思,连钟昭这一排的号舍都眼见着有火舌卷了上来。
有人的衣角被点燃,大叫着脱下外衫放到地上踩;有人写了半张纸的考卷被烧成灰,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嘶声问离自己最近的官兵, 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春闱不做年龄限制,这里面有很多考生都是年过花甲的老人,或许今生只剩下这一次机会。他们哀恸的哭号和官兵维持秩序的叫骂交织在一起,吵得人头脑发昏,又透着某种异样的讽刺。
钟昭原本用原来遮盖那块松动的砖的衣服也被烧得只剩下一半,又拍又踩好不容易将之熄灭后,视线久久停留在被火焰肆虐后的黑褐色碎渣上,鼻息间尽是那股难闻又让人窒息的焦糊味。
而他看着看着,眼前的衣服好像就变成了小妹的绣花鞋。
他眼眶慢慢变红,说不上来是被浓烟熏的还是别的,最后他看向面前持剑而立的官兵,嗤笑一声,径直从号舍里跳了出去。
“你要做什么!”一把开了刃的剑立马对准钟昭的脖颈,这把剑的主人正是告诉他被盖上黑泥印章那位。不过现在他的语气全然没了先前的温和,握着剑柄的手抓得死紧,眼睛瞪得宛如铜铃:“我劝你赶紧回去,要不然……”
“……”他的语气虽狠,举起来的剑却在颤动。钟昭睨着对方因为没想到会遇到火情而苍白至极的脸,忍不住偏头骂了句脏的,再开口的时候仍然带着几分狠厉,“再这么把人拘下去,命都要没了,还管你什么舞不舞弊?”
说着,他单手搭在靠近自己脉搏的剑尖上,没用多少力就将其压下去,然后右手快速探出,下一刻这把剑就被钟昭握在了手中。
那官兵愣了一下,大骂一声上来就想抢回去,钟昭直接一掌拍在他肩头,将人逼退到五步开外。
动粗夺剑太不像书生能够做出来的事,附近原本正盯着其他人的官兵听到他们这的动静,也乌泱泱地围了上来。然而钟昭站出来反抗后,当前的场面已经变得按下葫芦浮起瓢,眨眼间就有几个年轻少壮的考生从号舍里钻了出来。
“钟昭说得对啊,再等一会儿都他娘的快死在这了。”曲青云昨天还暗骂钟昭不给自己抄答卷假清高,如今就被他这番话说得心潮澎湃,一脚踩在身/下的板子上,不仅言语支援他,还跟着蹦出来去抢另一个官兵手里的刀,兴奋无比道,“都出来,都出来!”
钟昭没心情搭理人来疯,自顾自提高了些音量:“永元元年,京中也出过一起贡院失火之事,陛下开恩,下旨择期让所有举人重考;我们不会被判定舞弊。”
讲至这里,他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阴霾,却还是皱着眉头继续补充:“望火楼第一时间发现火情,五城兵马司赶到及时,伤亡人数不足百人。大家别在这里自乱阵脚,要对朝廷有信心。”
他的面容虽然年轻,说出的话却十分斩钉截铁,仿佛天生就带着一股能叫人信服的意味。
听到他话的考生纷纷应声,一边喊着什么相信陛下的口号,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外跑。
纵然在场官兵手里都有刀剑,可也不能真把这么多考生全砍了,场面一时间变得混乱异常,钟昭这时则再次开口:“贡院大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墙太高附近也没有树,很难自己逃出去。”
说到这里,余光扫到自己斜前方有一个长着白胡子的老人,整个上半身已经越过号舍内充当桌子的木板,腿却没有力往上搭,忙三两步走上前将他拽到了外面。
那名被钟昭抢走了剑的官兵见到这一幕,原本的怒气慢慢消散,也开始拍着手大喊:“我们的人正在抽取水井里的水,大家不要慌,先把岁数大的人弄出来。”
随着越来越多官兵加入其中,乱糟糟半天的贡院终于有了些秩序,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开始四处搜寻受困的同伴,偶尔有那么几个专注于爬墙求生的人,也没有给其他人造成很大的阻碍。
出乎钟昭意料的,曲青云竟一直没有想着先逃命,甚至在救人这事上表现出一百二十万分的积极,还把缩在角落里如同等死一般丧气模样的于怀仁、以及一直在墙下徘徊的孟相荀逮了过来,踢着他俩的屁股让他们去拉老头出号舍。
自其他官兵也不再阻止考生往外窜,钟昭就不再干鼓舞人心的活,拿被水打湿的帕子掩住口鼻,一步一步往火情最严重的地方走。
并非他有心让自己涉身险境,实在是这情形太熟悉,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那个做了无数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惨死的梦。
在这样大的火中很难做到无人伤亡,钟昭知道自己不是救世主,不能把每个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但至少他想看到秦谅活着。
钟昭记得秦谅的号舍在何处,可走过去却发现他不在那里,时下到处都是烟,目之所及的范围越来越窄,他一面高声叫着秦谅的名字,一面心不住地往下沉。
他走得太往里,有些考棚已经被火烧得倒塌下来,钟昭躲避着时不时往下掉的瓦片以及木板,依稀能听见那一票考官终于统一意见,集体站出来大吼大叫地指挥救火,方案跟钟昭和那几个官兵之前说出来的大差不差。
正在此时,钟昭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欢呼,有人呜咽着喜极而泣,嘴却像是被纸糊住了一样说不清楚话。最后还是曲青云惊喜地叫着“哥!你怎么亲自来了?”的声音传入耳中,钟昭才明白原来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到了。
同他弟弟一样,曲青阳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嗓门,他们明明已经离很远,钟昭还是能非常清楚地听见他跳脚的骂声:“操!老子轻功白教你了,简直是废物!这么个破墙你翻不出去,带着你的狐朋狗友瞎跑什么跑?!”
这对兄弟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但对彼此的担忧倒是很真情实感,钟昭晃了晃脑袋不想再听,尽力保持清醒继续搜寻秦谅的踪迹,直到他的胳膊忽然被人拽住。
“陛下旨意还没下,我跟南城指挥使先来了。”相对比温度高到能将人烤熟的火场,江望渡的手泛着玉一般的凉意,“我们俩能动用的巡卒不一定够,但肯定比你们这些人靠谱,先跟我出去吧。”
江望渡甫一踏进贡院,便提高声音吩咐手下疏通拥堵的人群,自己则在一众已经变得形态各异的考生中穿行而过,目标极其明确,就是奔着钟昭来的。
钟昭此时正由于呼吸不畅大脑昏沉,眼前被烧成一片狼藉的贡院,在他眼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仿佛幻化成了钟家的小院。
他两只眼睛充血到极致,仅剩的信念就是一定要找到秦谅,被江望渡这么一拉,头都没回地低吼:“滚。”
“你就是个书生,救火不是你的强项,这时候逞什么英雄?”江望渡看着他一意孤行的样子,一时间也来了火,手上更加了几分力气抓着他的手臂,情急之下干脆从后面抱住对方的身体往后拖去,“听我说,再这么下去你只有死路一条,别在这里碍事!”
若是平常的时候,感受到江望渡如此近距离地靠上来,钟昭或许还能有耐性跟人虚与委蛇一番,但这里是不知道天灾还是人祸形成的火场,钟昭回头看向蹙着眉头跟自己讲大道理的江望渡,真是越看这张脸越觉得狰狞。
“我说了,我让你给我滚!”前世毫不犹豫将刀刺入他身体的那个人,跟面前身穿甲胄的北城指挥使逐渐重合到一起,钟昭本来已经因高温感到有些虚脱,在这一关头却爆发出了极大的力气。他一把挣脱江望渡的桎梏,电光石火间,手里一直没扔的剑豁然抬起,直接对准了对方的脖子。
“江望渡,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若重来一世,依然无法将家人救出来,他还考什么科举,走什么仕途。钟昭眼也不眨地盯着江望渡,语气里的戾气昭然若揭,每个字都是从牙关里蹦出来的,“我表哥秦谅还没有找到,在确认他安全之前,我不可能跟你走。再多说一句话,别怪我不客气。”
刚刚钟昭骤然施加在手上的力道太大,饶是江望渡有所防备,还是被推得踉跄几步。而还未等他站稳,一把剑便径自抵上他的咽喉,距离刺穿他的脖颈只差一点。
江望渡感觉自己全身的血在这一刻汇聚到头顶,喉结微微发抖,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这里已经是火场深处,周围人的喊叫声被隔绝在很远之外的地方,钟昭不清楚自己此刻是什么样子,可江望渡是能看到的。
他穿着的墨绿色长衫被烧出好几个洞,身上各处都沾上了灰,如果隔着浓烟眯起眼睛看过去,简直像套着一件纯黑的外袍。
这样的钟昭哪里有半点京城乡试榜首,前途一片光明的模样,他提剑站在烈火包围之地,活脱脱就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见江望渡闻言,果然站在原地不再动弹,钟昭无意义地勾唇笑笑,信手一扬便将那把剑掷到地上,转过身再次缓步前行。
但这时候,忽然有人小跑上前,拉住了他自然垂在身侧的左手。
钟昭回过头,便看到江望渡的眼睛也被烟熏得通红,用一副音量虽小却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秦谅是吧,我陪你一起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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