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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杀死宿敌的第七种方式 30-40

30-40

    第31章 并肩 他们竟也会有共同御敌的一天。……


    钟昭头痛欲裂, 一把挥开江望渡的手,张口就想拒绝:“你……”


    “在这事上,我比你有经验。”江望渡看出他的意图, 直接脱掉身上的铠甲, 佩剑头盔全部摘下,竟似也带着几分压制过后的痛苦,“如果你是真的想救你表哥,起码现在不要斗气,闭嘴跟我走。”


    话落,江望渡感受着四周越来越炙热的温度, 不再去看蹙着眉头的钟昭,率先钻进了更深处。


    钟昭被迎面而来的一句斗气骂得想笑,想回怼说这个世上最没资格这样讲我的人就是你;但看着江望渡只着一身薄衫的背影, 喉咙里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踏入火场何其危险,任何人都无法保证能活着出来。他能为了秦谅的性命, 以及不叫自己余生都活在梦魇里, 冒着巨大风险在这里玩命, 可江望渡没有这个义务。


    甚至可以说,江望渡能亲自进到贡院,已经超出了他的意料。


    重生而来将近一年,钟昭第一次意识到,如今江望渡,跟前世好像当真不太一样了。


    ——


    贡院内种有槐树, 房屋也多由木头建造,这些东西在起火之初就是最先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秦谅一开始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跟它们离得很远;但很快他又觉得糟糕透顶, 因为身处浓烟里分辨不出方位,他在逃命途中走错南北,不自觉将自己逼到了角落。


    官兵的喊叫声越来越大,五城兵马司剩下的三支队伍也纷纷赶到,只不过暂时还没有深入至此。


    钟昭和江望渡寻到这里时,秦谅已经跪在墙边昏了过去,撑起来的双臂中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是一位同样没了意识的老人。


    “我背秦谅,你背他。”江望渡没有一丝犹豫,简短地下达了命令,上前一步握住秦谅的手臂,将人提起来后就往身上甩。


    “你赶紧省省。”秦谅正值壮年,长得人高马大,比他俩都要重很多。钟昭此时也是勉强支撑,脸色苍白,闻言却用力摇头,径直把人拉到自己这里,“既然背上有伤,就留着点力抱另一个吧。”


    先前穿的衣服太多,看不真切,可眼下江望渡将能脱的衣服都脱了下去,汗水将他上半身的衣衫打湿,后背绑着的白色布条凸了起来,并且蔓延开一片血迹。


    江望渡听到这话,下意识伸手往后摸了一把,触及到满手血后也不矫情,点了点头就将那骨瘦如柴的老人打横抱起,跟钟昭一道跌跌撞撞往来时的方向走。


    大约行至贡院中间位置的时候,他们二人前方依稀可见跑来了两个手中提着刀、身材匀称,通身透着行伍之气的男人。


    只不过看到这一幕,钟昭和江望渡脸上却没有半点看到援军后的喜意,而是各自深吸一口气,眼中泛着凝重的光。


    钟昭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前世做过死士的条件反射,看到所有带着武器,不知是敌是友的人都会如此;而江望渡之所以提起戒心,是因为他认识这二位。


    跟苏流左和苏流右一样,他们也是一对亲生兄弟,不同的是中间差了几岁,并非孪生,且他们跟端王没关系,是太子的亲卫。


    “小江大人,冒昧问一句,您这是在干什么?”江望渡追随谢英的时间很长,虽然动不动被召过去申饬,但他得谢英信任是无需多言的事。两个亲卫对视片刻,年长一些的项大抬手握上刀柄,笑笑道:“别让兄弟难做人啊。”


    这场火来得实在太巧,正好卡在会试第一场结束之前,而且贡院经大火一烧,很多东西都会销声匿迹。钟昭本就怀疑这件事的背后暗藏玄机,听了项大的话也没意外,倒是侧头看了江望渡一眼。


    因为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这侍卫打扮的人的言外之意,应该是接下来要对他下杀手,希望江望渡不要横加阻拦。


    甚至说得更直白一点,他希望江望渡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这火是你们放的。”钟昭轻声说了这么一句,明明应该是疑问的语气,讲出口的时候就变成了肯定句。他环顾四周,从地上捞起一块大小还算适中的石头,虽然没有再多说什么,身体却微微弓了起来,做好了随时对敌的准备。


    江望渡清晰地看出钟昭眼底浮现出一抹自嘲,就好像在唾弃之前没阻止他跟过去的自己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项家兄弟已经持刀而来,在将怀里的老人放下,飞身过去拦住后一步冲上来的项二时,他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不是我!”


    为了走起路来更轻快,他跟钟昭早就卸下了身上的兵刃,再加上呼吸也不通畅,应对这两个武功本就高强的亲卫极其困难,哪怕一打一都占不到优势。


    项二比他大哥胆子小些,起先不太敢对江望渡动刀,可在听到这三个字后,他的表情也变了。


    当又一次挡开江望渡直奔他面门而来的手时,项二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刀锋,而是招招致命,专挑江望渡背后的旧伤上刺。


    江望渡在边关半年,身体反应和下手狠辣程度成倍提升,虽然现在透露出几分精疲力竭的意思,但也没那么好对付。项二先后砍出去的十几刀都被挡掉,有些恼羞成怒,扬声高喊:“小江大人,您此举是要背叛殿下的意思吗?”


    随着这一句话落下,钟昭咣当一声将项大手中的刀劈落在地,对方眼中有厉色一闪而逝,双手前探朝着钟昭的脖颈伸来。


    在将人扑到地上后,项大虎口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听到弟弟那边的动静,嘴里不干不净道:“小江大人回来那天,专门在京城大街上与你叙话,殿下气得不轻,我当时还道他想多了,你们怎么可能有交情,不过是恰巧碰到。”


    生死关头,钟昭的额头有青筋一根根往外爆,一手去掰对方掐着自己脖子的手,一手牢牢握紧掌心的石块,重重地砸了过去。


    他们距离太近,想躲的话一点也不现实。项大的头被砸出一个大洞,血顺着太阳穴往下流,一路淌进嘴里,衬得他的面容凶恶异常。


    可项大没有一丝放松手上力气的意思,任由血一滴滴往下掉:“谁知道为了你,小江大人真敢抗命,也是让我开了一回眼。”


    “是太子让你们来杀我的。”钟昭喘气受限,头脑却依旧清醒,紧咬牙根打探消息,“为什么?”


    “乡试还未开始,你就马不停蹄投到了端王的门下,怎么现在还要问为什么?”项大见手下人的挣扎弱下去,以为钟昭终于坚持不住,即将奔赴黄泉,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痛快地道,“我等奉殿下之命在贡院放火,务必确保你跟秦谅不能活着走出去。”


    说着,他偏头看了一眼倒在旁边不省人事的秦谅,表情似乎带上了几分惋惜:“其实这个功劳本该是小江大人的,但是他想不开,不但没杀你,反而还要救你。既然如此,那就怨不了我们……”


    项大的话在此处戛然而止。


    在他正打算再多说几句吹嘘自己兄弟俩的话时,钟昭原本握着石头的手猛地往前一伸,剑走偏锋地刺入了对方的双目中。


    无论动物还是人。眼睛都是最脆弱的部位之一。项大吃痛,当下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下意识松开钳制着钟昭的两只手,想往脸上伸。


    可他的指头才刚触及到下巴,就如梦初醒般想起什么,即使已经什么都看不见,还是试探着朝钟昭这边伸出了手,想要他的命。


    好不容易摆脱困境,钟昭当然不会给对方反击的机会。他连拍着胸口咳嗽的时间都没有,迅速抡起石块在项大太阳穴砸了数下,然后用尽全力捏住他的肩膀,没有丝毫留情地将人推到了火堆之中。


    皮肉炙烤的声音和项大撕心裂肺的哭叫一起涌入钟昭的耳朵,他跌坐在地上使劲摇头,想将灵魂深处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以及此刻感受到的眩晕驱逐出身体。


    不过几息时间,他便强迫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一把拿起项大刚刚掉在地上的刀,半跑半爬地来到了江望渡和项二身前。


    此时他们两人同样双双倒地,不过不同于项大,项二的弯刀并没有脱手,正正好好地插在离江望渡的脸不到半根手指的地方。


    项二双目赤红,能听到哥哥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直到最后彻底消失。他紧紧地盯着江望渡,用力将手中的刀往江望渡脖子的方向划,字字句句如同泣血:“今天你若不能杀我,我必定会向殿下秉明,你伙同钟昭这个贱民,对我们兄弟二人下手,实存背叛之心……”


    “少在这里废话。”钟昭站在项二身侧,嘴里吐出来的话冰冷异常,手里的刀从他胸前刺入,没受到什么阻碍便自脊背穿出,溅出来的血溅了两人一身。


    项二的动作生生停下,眼含不甘地倒了下去。


    这人一死,江望渡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一把推开身上的尸体,同样将之推入火中。


    然后他迅速将自己的外袍也脱下来烧掉,又捏起中衣袖子的一角去擦钟昭脸上的血。


    “我不知道他们会来。”他语气里带着焦急,“锦衣卫马上就到,我本就有伤也罢了,你身上不能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快把衣服脱了,帕子,帕子在不在?”


    钟昭在火场里待了太久,又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此刻身体已经到了能承受的极限,累到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上下眼皮直打架,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望渡冲过来解自己身上的衣服。


    此时风停,兵马司的巡卒也已经就位,正着急忙慌地在外面灭火,他们周围的火势一点点变小,情况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


    大概是死神将近,钟昭半眯起眼睛看着江望渡抿起唇的脸,很不合时宜的,他想到了那个梦。


    “没想到我们竟也会有共同御敌的一天。”钟昭视线慢慢模糊,没什么力道地握上江望渡的手腕:“这把火当真跟你没关系?”


    “没有,太子要我做这件事,我不肯,派人求见锦衣卫徐指挥使,但他昨天身有要务,被留在宫中一夜未归。我今天早上才见到他,贡院的火应该是刚刚那两人放的。”江望渡三下五除二将他的外袍除尽,但里衣多少还是透过去一点血,“如果你醒了之后有人问,就说这些血是我的。记住,你没见过纵火之人,更没见过东宫……”


    钟昭轻声打断他:“那么摘星草呢,摘星草是你娘要用吗?”


    “自然不是,我娘深居简出,如何能中蛇毒?摘星草……”江望渡忙着处理那件血衣,头脑昏胀之下对方问什么答什么,直到摘星草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他才像如梦方醒一样停在了原地。


    良久,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钟昭,语调都升高了:“你诈我?”


    第32章 诏狱 有人上赶着不打自招。


    钟昭没有回答江望渡这个问题。


    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 他就再也支撑不住,手上的劲道陡然一松,脱力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 已经身在诏狱。


    徐文钥约莫是刚下朝, 身穿大红色飞鱼服,手中掂着一把一看就不轻的匕首,大马金刀地坐在距离他三丈开外的地方。


    他今年三十有六,身为皇帝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同时兼管北镇抚司,脸上横着一道以前留下的疤, 从右眼角跨过鼻子一直划到左脸,将他原本十分俊朗的面容切割得狰狞异常。


    听见细碎的铁链震动声,徐文钥抬头露出一抹笑:“醒了?”


    钟昭上辈子惨成那样, 都没经历过背靠刑架,手脚被锁的事情, 没想到今生下定决心想当个良民, 反而被逮来拷在了这里。


    他与徐文钥前世或许称得上一句忘年交, 平时甚少见面,偶尔会凑到一起喝酒;而今生情形不同,他们直至今日仍素不相识。


    钟昭缓缓吐出一口气,没回应对方那句没什么意义的废话,问道:“秦谅怎么样,还有那个老人, 他们都活着吗?”


    “你跟小江大人护着的那个老头没救过来,秦谅好好的,比你还早醒半天。”许是觉得他这个问题有趣,徐文钥歪头与钟昭对视, 当真将结果如实告知,好半天后才笑着嘶了一口气,“凡是被抓到这里的人,清醒过后的第一反应无不是哭嚎喊冤,你倒好,还有空关心别人,心是真宽。”


    确认最关心的秦谅还活着,钟昭心里那口气不由得松了一点,听罢没出声,只掀动眼皮将眼睛睁得更大,扫了扫当下所处的环境。


    诏狱号称天子之狱,上至皇亲贵族下至文武百官,没锦衣卫不敢抓的,也没他们不敢拷问的。


    仅仅清醒过来不到一刻钟,钟昭耳朵里起码传进了五个犯人受刑时自喉咙里发出的痛叫,地上墙上各种各样老鼠虫子悉悉索索地爬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他垂下头,看到其中一只老鼠慌不择路,直奔徐文钥脚边而去。


    徐文钥显然也注意到这一幕,嘴里发出不耐烦的一声啧,右手手腕轻轻一甩,那把刀刃上闪着寒光的匕首嗖地钉在地上,精锐无比地洞穿了老鼠的两只眼睛。


    “莫非我喊冤求饶,大人就会放过我?”常年在监牢中食犯人残肢断臂为生的老鼠,体型也较同类更大,被击中时鲜血汩汩往外流,钟昭收回目光,平静地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即刻开始哭。”


    闻言,徐文钥先是略带错愕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忍不住发出几声低笑,连连点头道:“好,真没想到一个穷书生还有这胆识,怪不得能在火场中取人性命,原来我还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想想,原是我小看了你。”


    钟昭刚用这招骗过江望渡,听此一言就知道审讯已经开始,刚刚那点儿闲聊一般的对话,仅仅是徐文钥试图麻/痹他的手段。


    根据身体的虚弱程度,他初步估计自己最少在这里待了一天半,劫后余生后的水米未进让他发起低烧,却不至于昏了头。


    他缓缓笑了笑,朝踱步上前的徐文钥道:“大人说笑了,我手无缚鸡之力,从小到大都没有杀过生,如何敢杀人呢?”


    “是吗?”徐文钥哼笑一声,盯着他的眼睛,不紧不慢地道,“既然你说不知,那我们暂且换个话题。两天前的清晨,北城兵马司的小江大人找上我,对我说他怀疑于阁老曾孙于怀仁,伙同都察院副都御史孟大人之子孟相旬,买通此次会试副考官之一,礼部侍郎沈观,意欲在春闱实施舞弊之事。”


    早在考生入贡院前,江望渡就已经得知孟相旬、于怀仁以及曲青云的名字,结果跟徐文钥说的时候,倒是把曲青云隐去了。


    曲家没有其他特殊之处,唯独在党争中露出了倒向太子的倾向。


    钟昭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却又很快将之压下去,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竟有此事?”


    “还没完呢。”徐文钥始终关注着他的表情,“空口无凭,我本不准备插手。可是小江大人又说,这沈观看过考卷之后,便将字字细小如针尖的‘夹带’混入餐食中,由每日给考生送饭的官兵传到各自手里。若我去查,只需要求得陛下准许,以翻墙易容的方式混入后厨,在里面待几天就行。”


    听到这里,钟昭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江望渡说得太过详尽,一点也不像没有真材实料的样子,倒像是已经知道了他们所有行为,只差证据需要锦衣卫去拿。


    可问题是他虽然对前世科举舞弊案的内情知之不深,但沈观应该是没有掺和进去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钟昭看着徐文钥幽深的瞳孔,“大人您果真回禀皇上,要来查贡院吗?”


    徐文钥听到这话点点头:“既然有迹可循,我自然要将此事呈报陛下。而且就算最后什么都没查出来,我们哥几个装几天厨子,也不会真的影响你们考试。至于责任,那是小江大人的,不是我的。”


    锦衣卫自成立以来,历朝历代都只效忠皇帝一人,从来不卖面子给任何皇子。江望渡跟他说了这样的一件事,只要皇帝点头,能查出来的话有他的功劳,查不出来的话他也算个苦劳,怎样都不亏。


    “听说你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当年在咱们京城也算神童。”徐文钥故事讲到这里,忽然一笑,“不如你来猜一猜,后面发生了什么?”


    从江望渡见到徐文钥,再到徐文钥带着他进宫面圣,中间少说也得有一到两个时辰,太子这把火放得太快,他俩还没上大街,贡院的火已经烧了起来。


    钟昭想到这里,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估计等您到的时候,那所谓的厨房都化为乌有,就算有什么证据,也找不出来了吧。”


    “正是如此。”他们两人离开皇宫不久,就从各自手下那里听到了贡院起火一事,江望渡当机立断回兵马司集结人手,徐文钥则折返回去询问皇帝接下来如何做。


    当时皇帝听他说完,脸上又惊又怒的表情,他至今仍历历在目。


    徐文钥有些无奈地摇头,继续道:“就那么个破厨房,我去的时候连梁都烧没了,还他娘能找到什么证据?其中被火烧死的、被烟呛死的、被周围人逃命时脚步踩死的考生过百,像你这样——”


    说到这里,他抬手在钟昭的左臂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钟昭刚刚光顾着集中精神,都没注意到自己身上也多出了好几块烧伤。如今被徐文钥这么一碰,剧烈的痛感直往脑袋钻,口中溢出一丝轻呼。


    “像你这样受了伤的人,那就更多了。”徐文钥看着他额头滴下来的冷汗,把剩下的话补齐,“我跟小江大人前脚进宫说明情况,后脚就有人放火,眼瞧着就是幕后的人慌不择路,想销毁证据。陛下震怒,命我极速办案,我也是没办法,这才抓了几个考生到这里。”


    听到此次大火的死伤人数,虽然钟昭已经救出了最想救的人,但还是觉得心里发堵,胸腔中似乎有怒火在灼烧,想将始作俑者绳之以法的念头极其强烈。


    但眼下他自己身陷囹圄,能否保住这条命还不好说。


    “所以为什么是我?”钟昭心里翻江倒海,表面却不动声色,兀自问道,“贡院考生千千万,我似乎没什么特殊之处。”


    “你这话说得可太假了。”徐文钥前面铺垫了一堆,就是为了等他问出这个问题,闻言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牵动着脸上那道疤,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诡异非常,“厨房的东西虽然全没了,但我们发现,你东侧号舍里的人是于怀仁,对面号舍里的人是孟相荀,西侧号舍里的人是曲青云;而曲青云另一侧号舍里的人,居然是去年乡试里京城的第二名,仅在你之下。”


    听到这话,饶是钟昭已经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也感到头皮一麻。


    朝中官员他大概都认识,但是这些人的儿子,他见过的没几个。


    那天晚上挪动墙壁的石砖、并且出声跟他交谈的只有曲青云,他一度以为另两个人跟自己扯不上关系,结果没想到这三人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把他包围起来了。


    “……”钟昭尽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不变,至少不能被徐文钥一眼看出他对曲青云这个名字有特殊的反应,慢慢道,“徐大人,您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徐文钥懒洋洋道:“过奖。所以现在我想问一问,对于围绕在你身边这些家世不俗的考生,你心里是个什么看法?知不知情?”


    曲青云这三个人的背后都有各自的势力,甚至据钟昭所知,连那个第二名家里也不是无名小卒,只有他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比起木板,砖房会更难烧。他不知道号舍那边现在是什么样,这时候必须要保持头脑绝对清醒,否则说错一句话,都会万劫不复。


    “大人只抓了我自己吗?”心绪起伏间,钟昭没有立刻回答徐文钥的问题,而是抬眸道,“还是大人铁面无私,把您刚刚提到的这几个人全部带来了?”


    听到这话,徐文钥挑了挑眉,一时并未答话,弯腰将地上钉着那只死老鼠匕首捡起来,在钟昭的衣服上擦去了上面的血。


    钟昭倒是没有怕到哪里去,但是看着那畜牲的污血实在膈应,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仰。


    “知道这刀是做什么的吗?”徐文钥对钟昭的反应不甚满意,于是未等他回答,便慢悠悠地讲,“蒙陛下爱重,加上这次的事太恶劣,给了我先斩后奏之权。别看这把刀小小巧巧,用来剥皮特别好用,那个什么于怀仁……”


    相比曲青云和孟相旬,于家确已家道中落,好欺负到了极点。徐文钥说着,忽然露出了一个相当陶醉的笑容,看着就像是想到什么非常刺激的事,阴笑着道,“其实我的人还没做什么,也怪这姓于的胆子太小,只不过后背挨了几刀,半张皮都没剥下来,就什么都供认不讳,你的骨头又有多硬?”


    钟昭深深地望着徐文钥。


    说实话,对方扮起变态真的很惟妙惟肖,若非他前世听徐文钥醉后说过滥用私刑者该死,并大骂其他官员不看事实就说锦衣卫是走狗,全无实事求是之精神……


    看着此人的德行,他或许真信了。


    徐文钥当然也会对犯人用刑,诏狱里的鲜血和哭喊声作不得假,但那都是在人证物证俱在、或者对方在惊惧之下自己说漏了嘴,已经确定并不无辜的时候。


    现在无论是太子亲卫被杀,还是曲青云等人在会试场上坐他隔壁,都没法跟他直接扯上关系,徐文钥会动手就怪了。


    钟昭从头开始捋这整件事情,稳定住心神后张口道:“我……”


    “头儿,出事了。”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外面忽然冲进来一个身穿锦衣卫官服的官兵,满脸慌乱,说话的声音颤抖无比,“兵马司的江大人和曲大人到了!”


    “我之前不是吩咐过,只要不是陛下亲临,任何人求情都一律撵回去吗?”徐文钥以为钟昭马上就要吐出真东西,见有人闯入打断了这场审问,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管他背后是什么桓国公还是镇国公,老子难道会怕?”


    “不,不是。”那官兵扑通一声跪下,脸色的惊恐半点没消,“江大人还好,但是曲大人是捧着丹书铁券来的,小的们实在不敢拦,他们马上就要进来了!”


    曲连城早年因为战功赫赫,确实被圣上赐过丹书铁券,但这东西很多时候也只是一个不动的荣誉,哪是能拿到明面上的。


    就算它真能让徐文钥忌惮,不对曲青云动什么刑,等后面皇上得知这件事,知道他们拿自己赐的东西逞威风,扰乱锦衣卫办案,估计很难不动雷霆之怒。


    钟昭在一旁听得真切,也觉得实在离谱,最后只能归结于这溺爱儿子的国公爷见他两天未归,慑于诏狱威名,实在着急才出此下策,让长子前来打探情况。


    徐文钥明显也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他就笑起来,回头看了一眼钟昭叹道:“抬免死金牌出来压我,曲家是真想死了。算你小子运气好,有人上赶着不打自招。”


    第33章 条件 我大你五岁,叫声哥哥怎么样?……


    徐文钥的话落下没多久, 兵马司南城指挥使曲青阳就手捧一高约一尺的圆筒瓦形、上面规规整整写着金色小字的铁片疾步而来。


    而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身穿玄色劲装的青年,赫然是江望渡。


    丹书铁券一经出现, 刚刚还嚷着什么都不怕的徐文钥也老实跪下, 整间屋子里乌泱泱跪了一堆,钟昭手脚被缚无法行礼,反而成了除曲青阳外唯一站着的人。


    他第一次亲眼见识这等御赐之物,半阖着双目打量了一番,随后便目光偏移,看向了江望渡。


    江望渡入贡院前身上就有伤, 据钟昭推测背上应该只是其中之一,又在火场待了那么久,现在的情况没比他好多少。


    眼下光是钟昭这么随意一扫, 就能看到他裸露出来的右手被布条包起来,颈侧还有一道不深但很长的刀口, 是项二割出来的。


    如果当时钟昭去得不及时, 他就会像前世一样被利落地砍下头颅。


    “我弟弟在哪里?”


    听到曲青阳饱含痛楚地吼声, 钟昭这才将视线从江望渡身上挪开。前边方向,表示过对丹书铁券的尊敬后,徐文钥便慢慢站了起来,闻言笑了下,仍不准备让步:“曲二公子如果无罪,我自会将人好好送回府上, 曲大人何必着急?”


    “放他娘的狗屁!”曲青阳脸色难看到极致,握紧手中的东西破口大骂,“诏狱是什么地方大家一清二楚,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刽子手不怕遭报应?徐文钥我告诉你, 要是舍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桓国公府跟你拼命!”


    曲青阳情急之下风度全无,徐文钥往旁边躲了一下才逃过被喷一脸口水的命运,听到桓国公府这一名头,了然地点头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今天带着这东西——”


    说着,他指了指对方怀里的金字铁片,慢悠悠地补上了后边的半句话:“来我们锦衣卫的地盘撒野,全是老国公爷的意思?”


    从江望渡去曲府找他,细数历朝历代进了诏狱之人要遭的酷刑起,曲青阳心头的恐惧就没消下去,此时听到这话更是血往头上涌,恶声恶气地道:“姓徐的,你少在这里攀扯我父亲,我……”


    “徐大人,曲大人担心糊涂了,请您海涵。”江望渡抿唇,猛地将人往身后一拽,曲青阳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才站稳,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见他闭嘴,江望渡笑着上前几步,再开口时很客气:“我们过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见青云这孩子,能否通融一下?”


    曲青云今年年初已经及冠,江望渡只比他大了不到三岁,称呼对方一句孩子实在有些勉强。


    钟昭听罢嘴角抽搐,徐文钥的肩头也很轻地颤抖了一下,倒是曲青阳一副被感动够呛的样子,任由江望渡替自己跟徐文钥交涉。


    他手里的东西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等此事被皇帝知晓,曲家第一个没有好果子吃。


    徐文钥想到这里,也不介意对方暂时在这里耍一耍威风,招手叫了一个官兵走上前,就让他领着人去了曲青云的牢房。


    曲青阳在酒色里浸泡太久,脑子也变得不太好使,还以为徐文钥怕了他,临行前不忘侧头睨人一眼,步子迈得雄赳赳气昂昂。


    目送这蠢货离开以后,徐文钥揣着手转向江望渡,歪头问:“江大人不是说要去看看曲青云吗,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兄弟二人想必有话要说,我等会儿再过去也不迟。”江望渡一句话说得漫不经心,话落便十分自然地往前走,目光直视钟昭,“这不是去年的解元么,怎么也被绑在了这里?”


    徐文钥眉毛一挑,伸手拦住他的去路,颇有兴味地反问道:“江大人从边关回来才几天,连京城乡试的位次都知道了?”


    江望渡好脾气地笑笑:“第一名,总是惹人注意的。”


    陪曲青阳看弟弟不过是个借口,钟昭知道江望渡就是奔着自己来的。他一时想不出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见这两人不动声色地对上,便打起精神听了起来。


    纵然前不久江望渡刚找到徐文钥的面前,告诉了他舞弊案的事,算是稍微有了点交情,徐文钥此时也没有丝毫徇私的意思,寸步不让地继续:“是吗?可我派去查探的人怎么说,江大人跟我身后这位早就认识,还不是很对路?”


    钟昭跟唐师爷走得近,近半年时常出入端王府,这事对于关注夺嫡之争的人来说都不算秘密。


    此话一出,江望渡的脸色霎时冷下来,眼中带着凌然:“既然徐大人知道我们不对付,便应该知道我来此是受何人指派。”


    江望渡面无表情地直视徐文钥的眼睛:“你还敢拦我?”


    “为何不敢?”徐文钥短促地低笑一声,“实不相瞒,在此之前,端王府也派人过来留过话;我不懂一个举人如何能让二位殿下如此挂心,但他在这里一天,是生是死都不由别人说了算。”


    徐文钥说到这停了一下,抬手挥退在场锦衣卫的守卫,耐着性子等此处只剩他们三人,坦然道:“如果江大人想到太子那里告我一状,请便。他日无论谁荣登大宝,想要治徐某的罪,我都受着。”


    锦衣卫选拔严苛,且多为权贵子弟,并不像民间话本中那样遍地孤儿。徐文钥家中三代从军,估摸着再在外面打仗容易被忌惮,到他这里索性直接当了皇帝私兵。


    而他能做到十年荣宠不衰,靠的就是这份不轻易党附的忠诚。


    江望渡满面寒霜,听闻此言定定地盯他良久,忽然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意,从怀里摸出几锭金子放到了徐文钥怀里。


    “大人您想多了。”


    他最擅长吓完人后又伏低做小,脸上的狡黠活灵活现,“我确实早就与这位公子认识,但却相交甚欢,并非您想的那样。”


    “如果您不相信,大可以缴走我的佩剑,搜遍我全身,派手下在四周守着。”江望渡的表情十分自若,仿佛真不觉得这算什么羞辱,“人下了诏狱很难完好无损地出来,我只是想跟他说说话。”


    徐文钥年前就跟兵马司合作过,和江望渡也有一些接触,当时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是,江望渡算是五城兵马司里难得有正事的人,如今这一面还是第一次见。


    他沉吟了一会儿,掂了掂手上的东西:“当真只是几句话?”


    “当真。”江望渡见人松口,更是流露出大喜过望的眼神,姿态殷勤得恨不能冲上去给徐文钥捶腿,停了一下道,“不过我们要说的话,弟兄们还是别听为妙。”


    “好啊。”徐文钥觉得有趣,还真收下那钱点点头,想了想道,“搜身就不必了,你们好好聊,我亲自在旁边守着。”


    江望渡闻言,双手合十拜了拜,就往钟昭身前走。


    然而就在这时,隔壁牢房忽然传出曲青阳的怒吼:“你们这两天就给我弟弟吃馒头菜汤?”


    全程在旁边陪着的官兵看他不爽半天了,一听这话顿时半是劝慰半是讥讽地道:“您要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好多人连馒头都吃不上,曲公子已经算很好的了。”


    曲青阳更是恼怒:“我弟弟跟这里其他囚犯能一样吗?徐文钥呢,你把他给我叫过来。”


    徐文钥本来已经走到门口,打算好好看看江望渡跟钟昭要怎么‘说说话’,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太阳穴突突地跳。


    而不等他作出反应,曲青阳已经三两步从隔壁闯过来,面色不善地道:“你最好给我个说法。”


    “……”徐文钥缓缓抬头跟人四目相对,轻轻舔了舔嘴唇。


    他家中也有丹书铁券,对这东西有尊重有敬畏,却不会因为眼前有这么个玩意就唯命是从。


    “来人,提于怀仁过来。”


    徐文钥森然一笑,明明口中说的是别人,那看过去的眼神,却有一刹那叫曲青阳恍惚,浑浑噩噩地感觉即将被上刑的是自己。


    “既然曲大人觉得我们对二公子不好,那就让他看看别人是什么待遇。”徐文钥随手点了几个人去钟昭牢房外盯着,肩膀撞开曲青阳,亲自走了进去,“取拶指。”


    ——


    曲青阳在旁边弄出的一系列鸡飞狗跳,钟昭无暇顾及。


    此刻江望渡已经走上来,他用最快的速度道:“京郊住着个农户叫齐炳坤,本该是永乐三十五年乡试解元,却被窦颜伯联合于怀仁曾祖父偷换考卷,瞒天过海。”


    永乐是上一朝的年号,先帝十月殡天,轮到会试的时候,皇帝就变成了当朝圣上。


    钟昭低声说完这些后,忽然发现江望渡没什么反应,皱眉道:“这可是礼部尚书的罪证,太子应该很需要。怎么,你不信我?”


    “信,当然信。”江望渡一笑,被包成粽子的手抬起来,轻轻扫过钟昭的脖子。门口两名官兵瞬间警惕,勉强按捺着没过来。


    他动作不重,钟昭纹丝不动,却能感受到颈肩传来的微弱疼痛。


    那是之前在火场之中,项大压在他身上掐出来的,不用看都知道那里现在肯定是一片淤痕。


    “孙复就在外头,我会让他把这件事告诉太子殿下,把齐炳坤保护起来,不会出岔子。”江望渡先是给他吃了一记定心丸,随后又看似不经意地道,“其实以前在东宫时,我跟项家兄弟关系还行,不说有多好吧,但也能说几句话。”


    此时情况相当紧急,有一箩筐的事情要去处理,钟昭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开始闲聊,但碍于对方为了与自己交流一次,刚刚在徐文钥那里装完孙子,他也只是眉心微动,没有说什么。


    江望渡当然能看出他的疑惑,却不打算解释,只是继续道:“大约去年那阵子,我们三个人无聊的时候凑在一起比过手掌大小,项二最大,我跟项大差不多。”


    钟昭的脸色变了。


    眼下徐文钥的重点集中在科举舞弊上,关于两名太子亲卫的死,只是简单试探了一番。


    可凭他的能力,舞弊一事想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一旦旧事重提,就不容易糊弄了。


    早知道贡院封闭后,里面所有人都是登记在案的,凭空多出两具焦尸,生前还受过各种各样的伤,光是看上去就疑点重重,徐文钥一定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而到了那个时候,钟昭脖子上被掐出来的伤就是突破口,江望渡此时说起这个,意思很明白。


    “你要帮我顶罪?”钟昭在心里来来回回地想了好几遍,还是觉得没有其他可能,于是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你图什么?”


    江望渡平淡道:“别无所图,只不过你认下这罪会死,而我认下这罪却能活,孰轻孰重,我想你是可以想清楚的。”


    “我不清楚。”钟昭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应该很明白我们是敌非友,就算这件事情没有别的破解之法,我也不需要你替我顶包。”


    江望渡闻言没立刻反驳,倾身上前附到他的耳边,鼻息间呼出来的热气轻易喷撒到钟昭颈侧,他不自在地扭开脸,却听见江望渡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跟我讨价还价?”


    “我跟徐指挥使能说得上话,背后有太子,有镇国公府,锦衣卫如何敢对我上大刑?倒是你,如果迟迟说不出有用的,光是刚刚徐文钥随口说出来的、多用在妇人身上的拶指,它也很可能会将你的十指全部折断,你还能握笔吗?”


    “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认。”江望渡刚刚列举出的那些后台,真正把他当回事儿的一个都没有。钟昭也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只是咬紧牙关,“不用你当英雄。”


    江望渡听到这些话似乎思忖了片刻,慢慢退后一步,跟他脸对脸挨得极近,低声笑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今日拒绝我,就是在往我脸上扇耳光。你死在诏狱无关紧要,你想保护的家人呢?”


    从前世灭门案的凶手嘴里听到家人两个字,钟昭感觉自己脑袋里的那根弦一下子绷紧了,他当即望过去:“你要干什么?”


    “兵马司指挥使是小官,太缺德的事做不了。”江望渡盯着他,“但我想你明白,就你那个家境,我想为难是很容易的。比如天天去钟家医馆闹事,让他开不了门;比如你娘要喝大量补药,而我可以往里面掺东西;比如你妹妹……”


    “江望渡!”上辈子临死前,孙复就曾经用最恶毒的话恐吓他,他那时已经家人俱死,没有什么可被威胁的,但现在不一样。钟昭打断他的话后,胸膛上下起伏,过了好半天才道:“我不让你顶罪,你反而要对我的家人做恶事,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望渡失笑:“道理?天下间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如今我强你弱,你就只能听我的话。随便你当我是疯子也好傻子也罢,刚刚那些话我说到做到,我最后再给你半刻钟时间考虑,别给脸不要脸。”


    两世加起来,钟昭都从来没有见过比江望渡还肆无忌惮,行事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两人隔着一段很近的距离相互凝望,他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良久后问:“条件呢?”


    江望渡扬眉:“什么条件?”


    “你要……救我。”钟昭说不清此刻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有跟他说不通的愤怒,但更多的好像还是无所适从,“条件呢?”


    “这个啊。”江望渡笑起来,随即表情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用没受伤的手在他下巴上一勾,“我大你五岁,叫声哥哥怎么样?”


    第34章 捉拿 束手就擒。


    钟昭如今整个人都被固定在刑架上, 活动范围有限,饶是将头偏到一边,也躲不开他搭上来的手。


    两人对视片刻, 江望渡不知想到什么, 没来由地笑着往前一凑。


    钟昭心神一凛,忽然想起对方此前这样做时,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不过还不等他验证江望渡这次的目的是什么,两名被徐文钥留在这里的锦衣卫官兵就走上来,十分紧张地看着他,搓了搓手道:“小江大人, 诏狱人犯不能被别人处以私刑,要不等头儿怪罪下来,我们担待不起, 您看……”


    他们不清楚钟昭和江望渡之间发生过什么,只以为这两人分属不同阵营, 刚刚靠过去的时候还在说着话便也罢了, 如今一言不发挨过去八成是生了灭口的心。


    所谓的动私刑, 也仅仅是个相对委婉些的说法而已。


    “好,我不为难你们。”左右江望渡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闻言直接后退一步,撤出了伸一伸手就能够到钟昭的距离。


    两名官兵看到这一幕,总算长出口气,摸了摸头上的虚汗道:“多谢小江大人。”


    江望渡走远后, 钟昭的神经也得以放松下来,然而很快隔壁就传来了于怀仁撕心裂肺的惨叫,重新在他心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先前徐文钥对钟昭说自己要剥于怀仁的皮,多半只是胡扯出来吓他的, 但曲青阳带着丹书铁券来救弟弟,某种意义上也算心虚承认了他们在会试上确实不干净。


    既如此,徐文钥自然不会客气。


    甚至比不上贡院着火时还能张罗着救人的曲青云,于怀仁真的就只是个懦弱不堪的没落家族公子哥,诏狱最轻的拶指一上,他身/下就晕开一片淡黄的色水渍,哆哆嗦嗦地边哭边承认道:“徐大人,买通考官让我们围在钟昭四周是曲青云的主意,跟我绝对没有关系啊,我,我就是没制止……”


    “你瞎说什么!”曲青阳在旁边听得心头火起,又惊又怒,差点直接将手里的东西砸在他头上,还是被闻声过来的江望渡拉住的,“我弟弟是桓国公嫡子,将来靠荫封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你空口白牙的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按着于怀仁的官兵松开了对他肩膀的控制,他跪在地上用右手捧着鲜血淋漓、不知道骨头断没断的左手,疼得浑身都在打颤。


    徐文钥从后面踹了他一脚:“别在那里装死,问你呢,有没有曲二少爷行贿的证据?”


    “没,他不让我和孟相旬过问这个。”于怀仁怨恨地看了眼怒发冲冠的曲青阳,随即抬头望向徐文钥,言语间竟有几丝质问之意,“曲大人对您出言不逊,您为何要把气撒在我的身上?”


    江望渡此时已经将自己要交代的事告诉孙复,拍拍对方的肩示意人先走一步该干什么干什么。


    听到于怀仁这天真到有些愚蠢的话,他没忍住挑了挑左侧的眉毛,而徐文钥更是不给面子到极点,当场大笑了三声。


    笑够之后,他点着头从炭盆里拿出一杆烧红的烙铁,大步流星地朝着于怀仁走了几步。


    于怀仁瞳孔紧缩,一个劲儿向后爬,全无半点读书人的风骨。可徐文钥却直接从他身边跨过,来到不停吞咽口水的曲青云面前。


    眼见他转移目标,站在旁边的曲青阳立刻叫道:“你当我手里的物件是摆设?”


    “二公子,我暂时不问你行贿的对象是谁。”徐文钥对曲青阳的威胁充耳不闻,兀自将那块烙铁举到曲青云身前,眼看着他前胸的布料被燎出一片黑,拼命往后挪动身体的样子,声音压得极低,“我只问你一句,于怀仁从前和你并无私交,为什么你和孟相旬设这么一个局,要把他带上?”


    这个问题来得实在是太过直击要害,缩进角落的于怀仁一时连身体的抖动都停下了。


    他满脸惊恐地看向曲青云,疯狂摇头:“我什么都没干,我就是,就是求了他一下……”


    “我没问你。”徐文钥连头都没回,仍保持着那个直视曲青云的动作,自有官兵去堵住于怀仁的嘴,拖着他在地上滑行数丈。


    于怀仁从进到这里直到现在,始终都跟个鹌鹑一样,此时却一反常态地用力挣扎,竭尽全力想要制止徐文钥继续问下去。


    而曲青云同样满脸惶然无措,情不自禁地想看向自己兄长,结果下一刻,他身前的烙铁就缓慢下移,悬停在了他胯间。


    在诏狱,阳光是很稀罕的东西,徐文钥脸上的笑在这昏暗的环境中显得阴毒异常,他缓缓问道:“二公子,你想当太监吗?”


    “你别太过分!”曲青阳眼睁睁看着弟弟嘴唇发颤,终于忍无可忍,挣开江望渡拽着他的手冲上去,结果还没有等近徐文钥的身,就被几名锦衣卫拦住,只能在外围嘶叫,“现在什么人证物证都没有,就凭这姓于的小子信口雌黄,你就想要对我弟弟用刑,不怕我告到陛下那里去吗?”


    “你可以试试。”刑讯逼供这一块,往往对面越虚张声势越说明他们不无辜,徐文钥基本确定自己问的方向对了,眼也不眨地将那块烙铁按了下去,“但很可惜,在那之前,我的耐心耗光了。”


    他下手时到底留了几分颜面,落点放在了曲青云的小腹上。但即使这样,曲青云也疼得双拳紧握,冷汗在刹那间从额上落到膝头,见对方的第二下真要朝自己全身最重要的地方去,忙不迭地喊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这话一出,不远处的于怀仁全身都软了下去,终于不再试图上前阻止他开口,而是转身一头撞向了旁边的墙壁。


    但当然,几名锦衣卫眼疾手快,他刚有这苗头就被拦了下来。


    徐文钥的声音冷得彻骨:“别废话,于怀仁到底干什么了?”


    “他说自己认识礼部的人。”曲青云心里很清楚,这事一说,他们三人就彻底完了,眼中透着明晃晃的绝望,“能让那人在饭中放写着小字的‘夹带’,就餐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我们手里。”


    徐文钥将烙铁扔进不远处的炭盆里,铁器碰撞的咣当声响起,震得在场好几个人都全身一抖。


    “好啊,原来是这样。”


    他似笑非笑地拊掌叹道,“夹带是最大的指望,号舍安排是另一重保险,只要二者有一样能成,大好前途就在你们面前。”


    说着,徐文钥将脑袋转向曲青阳,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曲大人,很抱歉,你弟弟恐怕出不了这诏狱的大门了。”


    事已至此,即使他手里拿着免死金牌,也不可能对这位锦衣卫指挥使起到什么威慑作用。


    曲青阳微闭双眼,眼看着徐文钥重新打量起曲青云:“于怀仁家世不如你,事先又与你不熟识,你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就让他入伙,他讲给你听的官员是谁?”


    曲青云惨淡一笑,嘴唇翕动。


    可徐文钥却蓦地打断他:“沈观,礼部侍郎,对吗?”


    “你,你……”曲青云听到这话双眼瞪大,过了好半天才道,“你居然早就知道?”


    “是啊。”徐文钥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敢置信的面容,“之所以跟你说了这么多话,只不过确认一下。”


    他说到这里,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江望渡,后者也不意外,报之以微微一笑。


    而就在这时,曲青阳忽然犹如被当头棒喝,想起了一件一直以来都被自己忽视的事情。


    失火当天,江望渡曾入宫一趟,跟徐文钥不脚前脚后。事后,他隐约猜到这火是太子放起来的,目的是帮他弟弟掩盖舞弊的物证,江望渡乃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使,是最可能被委派做这件事的人。


    但如今想来,徐文钥出宫后便直奔贡院,若事先没有密报,锦衣卫怎么可能参与京中救火的事。


    “你跟徐文钥是一伙的?”曲青阳想到此处,猛地转头看向了江望渡,脸上青白交错,分明有话没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


    而那句话是:谢英放弃了我们?


    在太子还不是太子的日子里,江望渡曾在他屁股后跑了十七年,而等到谢英上位以后,第一个请旨封赏的人就是江望渡。


    在没那么清楚内情的人眼中,江望渡的言行也代表着太子的意志。


    曲青阳面如死灰。


    徐文钥才不管曲青阳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见对方终于消停,索性大手一挥将人请走,转而看向了江望渡的面庞。


    后者跟他一起走出关押曲青云的牢房,坦然地回望过去:“徐大人想说什么?”


    “现场的上百具尸体中,除了考生和两位考官,厨娘等,我们还发现了两位不知身份的人。”徐文钥抱着手,“而这两个人身材高大,指骨上有常年握刀握剑的轻微变形,一看便是练家子出身。”


    江望渡早猜到这些话早晚会问到自己头上:“所以?”


    徐文钥侧头观察他的表情:“江大人掌管北城兵马司两年,培养几个不在册的巡卒再简单不过,我想知道他们与你有没有关系。”


    “您这是什么意思?”江望渡弯弯嘴角,“于怀仁和沈观的事是我告诉您的,若非如此,您恐怕都不会碰春闱这桩案子,现在您怀疑我派人潜入贡院,目的呢?”


    “当然是纵火,杀人。”徐文钥没有一丝温度地道,“贼喊捉贼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钟昭颈间那么明显的淤青,只要不瞎的人都能看到。我带兵赶到的时候,钟昭就躺在你旁边的地上,容我重申一遍,你与钟昭早有旧怨。”


    江望渡闻言,宛如听到天底下最荒谬的话,失笑道:“如您所言,我贼喊捉贼,杀人未遂,那么那两具无名尸体呢,难不成也都是我杀的?又或者说,是我们一起对付钟昭,结果三个人加一起,都没打过他这么个书生?”


    “急什么,这正是我等下想要问你的问题。”徐文钥一招手,几个早在旁侧虎视眈眈的官兵顷刻间走上前。他公事公办地道:“江大人检举沈观收受贿赂一事有功,届时我自会向陛下禀明;但是一码归一码,在这两具焦尸的事没说明白之前,你恐怕走不了了。”


    江望渡四下扫了一圈如饿狼般围上前的锦衣卫,犹豫片刻,似乎确认了自己却没有逃脱的可能,索性抬手按上腰间的佩剑,将之利落地解下来往地上一扔。


    “既然大人怀疑我,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剑落在地上发出两声脆响,江望渡一抬下巴,通身不见半分畏惧之色,竟透出几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从容,张开双臂做出了束手就擒的姿态,“来吧。”


    第35章 审讯 你喜欢他,对吧。


    隔壁监牢乱糟糟的声音结束后, 徐文钥的脚步声也跟着走远,钟昭的耳边渐渐归于沉寂。


    第二天清晨,他端着一杯茶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递到钟昭嘴边出声问:“喝吗?”


    钟昭水不喝饭不吃地被吊在这, 体力早就已经到了极限,闻言二话没说,低头就着他的手将那杯茶喝了个干干净净。


    “你是真胆大。”徐文钥看着他直乐,“不怕我在里面下东西?”


    “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钟昭露出一个很虚弱的笑,“大人想杀我, 哪里需要毒药?”


    徐文钥听着这直白至极的回答,半晌后颔首鼓掌,随后拉了个凳子坐在钟昭的面前, 努努嘴道:“行了,聊点正经事。”


    随着这话落下, 他的声音也跟着认真了些:“贡院被发现的尸体中, 有两人的身份无法确认, 你那天可见过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钟昭垂着眼,回忆起火场想杀自己的两个人那相似的面容,没有直接回答认识或不认识,而是缓缓道:“我应该见过吗?”


    “现在是我在问你话。”徐文钥是自己进来的,此时这间牢房只有他俩,并无外人在场。他被顶了一句也没生气, 没什么力道地伸手敲敲身旁的桌子,“老实点。”


    这显然很不正常。


    钟昭自诩对徐文钥的脾性有几分了解,若是案件侦破还处在一筹莫展的阶段,他断不会如此轻松。


    正常来说, 如果有犯人以如此不敬的姿态不答反问,徐文钥这时候就应该把鞭子甩到他脸上了。


    “见过。”钟昭点头,说出来的词还算谨慎,“怎么了?”


    眼下徐文钥那张刀疤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就从头到尾好好说,你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两人,是先前就识得还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提到行迹可疑,你会想起他们。”


    当日这两个人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下了能证明他们来处的衣装,但通过江望渡与这二人的交谈,能确认是谢英亲卫无疑。


    但攀扯太子非常容易掉脑袋,他吃饱了撑的才会干这事。


    钟昭思量一番,有理有据地开始瞎编:“我曾看过他们在附近的街上游荡,因为遇见的次数多了就记住了脸,知道这是对兄弟。但这两个人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贡院,所以一打照面我就认出来了。”


    徐文钥有些意外地扫他一眼,放下手里的茶杯坐得稍微直了点,抬手示意:“在你碰见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他们没干什么,至少我什么都没看到。”如果不出意外,那天的火就是项大和项二放的,钟昭倒是也想顺着自己一贯的思路,认为这件事情是江望渡在背后操纵的,可惜无论是江望渡陪他一起深入火场,还是后来与项二的缠斗,都能说明对方确与此事无关。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做足回忆情况时会有的反应,过了半天才接上后半句:“可其中的弟弟在看到我后却很紧张,冲上来问我为何会忽然出现;然后……”


    钟昭脸上出现了一丝畏惧和痛苦的神态,徐文钥听得颇有兴味,催促道:“然后什么?”


    “……然后,哥哥就将他拨到一边,掐着我的脖子想杀我。”


    他那会儿马上就要喘不过气,趁项大松懈,将手指插到对方的眼睛里,还用石块对其进行了猛击,项二更是被他一刀穿心。


    这些伤瞒不过锦衣卫的仵作,即便那两人已经被烧得只剩白骨,很多东西还是会大白于天下。


    等徐文钥来问也是一样的结果,钟昭索性自己说出来:“我那时候已经筋疲力尽,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还的手。”


    徐文钥闻言,直勾勾地盯了钟昭片刻,而后问了句与刚刚话题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这就是小江大人昨日告诉你的?”


    钟昭脸上出现短暂空白,这次真不是装出来的:“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昨日费了那么大周折与你交谈,难道就是为了教你这个?”徐文钥缓步走上前来,话中似有引导的意思,“教你承认这两人是你杀的?”


    这哪里需要教,他们本来就是。


    钟昭看着徐文钥分明包含着七分笃定的双眼,总觉得这人好像误会了什么:“徐大人,我……”


    “好,我姑且相信你说的。”徐文钥干脆利落地打断钟昭的话,随即点了点他身前哪怕宽下外袍,依然溅了半张中衣的血迹,换了一个问题,“那这些血是谁的?”


    从来到诏狱起,钟昭穿的一直都是在贡院时的衣服,从项二伤口上喷出来、直直淋到他身上的血,时至今日都没有褪色。


    钟昭抿了抿唇,江望渡狠绝至极的威胁犹在耳畔,他清楚只要顺了对方的意,他家人就不会出事,自己也会安然无恙。


    但是他一旦真的这样说,性命攸关的人就变成了江望渡,而钟昭也将欠对方一个大人情。


    如果江望渡真如他说的那样有人保还好,如果他死了……


    钟昭一时竟有些难以想下去。


    他恨江望渡十年,重生回到少年时已很不可思议,又怎能想到有朝一日,江望渡要为了他顶罪。


    如果江望渡死了,他们之间的笔帐又该怎么去清算?


    “想什么呢,在这还能跑神。”徐文钥站在钟昭对面,抱臂道,“这问题有那么难答?”


    “是哥哥的血,就是其中那个年纪大的人。”项大项二的致命一击都由他完成,钟昭三分真七分假地讲述着,“我当时碰见这兄弟二人的时候,江大人也在场。许是怕我们瞧见什么不该瞧见的,这两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想灭了我们的口。在情急之下,我戳瞎哥哥的眼睛,砸碎了他的脑袋。”


    此时距昨日已经过去一整天,钟昭不知江望渡会怎么跟徐文钥讲,剩下的话说得语焉不详:“我当时太害怕了,等回过神来时,弟弟已不见踪影。徐大人,我这乃是被迫回击,如若不然我那一天就死了,应当判我无罪吧。”


    “我们的人的确在他们残破的衣服中,发现了打火石和火油,如果证实火是他们放的,你的罪名不会特别重。但这是在不细究二人身份的前提下。”徐文钥道,“如果他们背后有人指使,案子又是这么结的,那难保你……”


    其实对于这两个人的身份,徐文钥心里也有猜测,不过不能宣之于口。故话到此处,他微微一笑:“但我还是劝你说实话。”


    钟昭一愣,忽然升起一股很不好的预感:“什么实话?”


    “我也不怕告诉你,其实江望渡昨天就招了。”徐文钥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对兄弟出现在贡院是受他指使,但他伺机在火场想杀你这事,却没有提前告诉他们。而当时我们已经快到了,江望渡面对阻拦,没有时间打口水仗,只能速战速决。”


    那日锦衣卫出现时,钟昭已经昏厥,而江望渡背对着门口骑在他身上,听到官兵腰间佩剑拍打甲胄的响声,才忙不迭地滚下来。


    徐文钥一直到今天都记得江望渡那个时候的眼神,欲言又止中又带着几分心虚;如果这都能是演的,那他还做什么兵马司的指挥使,去唱戏定能挣大钱。


    钟昭完全不知徐文钥在说什么,只觉得荒唐:“他想杀我?”


    “难为你还将颈上的伤推给了一无名尸体。”徐文钥叹了口气,“江望渡过来的时候右手是包着的,起初我也以为那只是烧伤,毕竟你们在里头待了那么久,哪能一点伤都没有,但是……”


    “但是什么?”钟昭语气中带上急躁,总觉得事情在朝自己完全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除了烧伤,难不成还能是别的?”


    徐文钥失笑:“怎么不能,那些布条拆开之后,他掌心全是被石头边缘割伤的痕迹,和其中一具尸体头骨上的凹陷完全吻合。”


    不用问都知道,这肯定是江望渡在他昏迷后伪造的。钟昭气血翻涌,对江望渡行为的不理解,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快要将他吞没了。他被高高吊起几近无力的双手猛地一挥,牵动铁链发出几声脆响,沉声道:“我的手也……”


    “你是说这个?”徐文钥听到他试图辩驳,头都没抬一下,直接咔嚓一声将他右腕处的镣铐打开,托着他的手腕让钟昭低头去看,“瞧见了吗,这才是烧伤。”


    骤然从拉扯状态回归放松,很长一段时间他整条胳膊都是木的,但钟昭此时却无暇顾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右手掌心。


    那里血肉模糊一片,看着严重,可只是程度很轻的烧伤,养十天半个月便不会影响写字,却能将其他痕迹都遮得一干二净。


    “若江望渡真要杀我,我没理由袒护他。”钟昭缓缓地将这只手紧握成拳,连有血渗出来都无知无觉。他竭力将自己放在旁观者视角,向徐文钥剖析自己并无此等动机:“您或许不知,实际上我们在此之前就有仇怨,半年多前……”


    “你们的事,打从你进诏狱第一天,就有人放到我的案上。”徐文钥摇头再次打断钟昭的话,“何况理由,难道还不够明显?”


    钟昭琢磨了一圈还是没明白对方想通了哪门子关窍:“什么?”


    “你喜欢他。”左右四下无人,徐文钥话说得理所应当,丝毫不管这一句话会给对面人带去多大的冲击。感受到钟昭的惊诧后,他顿了顿,甚至又补充了一句:“你喜欢他,江望渡,对吧。”


    第36章 动摇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江望渡。……


    钟昭跟江望渡面对面说话时, 徐文钥放在门口的手下听不见他们具体聊了什么,但肢体动作和神态还是能描述出来的。


    两个官兵看不出什么不对,徐文钥却敏锐地意识到, 钟昭面对江望渡时情绪起伏总是很大。


    他自己可能感觉不出来, 但实际上自钟昭清醒过来以后,脸上就一直没什么表情变化,比很多穷凶极恶的匪徒都从容。


    徐文钥不喜欢无故用刑,在他身上实在体会不到观看别人恐惧的乐趣,冷不丁听到这样的话,也忍不住来了点兴致。


    他说完那句石破天惊的推断, 接着便一脸看好戏地望向钟昭:“怎么样,之前往这方面想过吗?”


    钟昭脸上惯有的冷淡出现短暂的崩盘,过了会儿后他委婉道, “徐大人,我是男人, 他也是男人。”


    “男人怎么了?”徐文钥常年走南闯北, 丝毫不觉得这是事, “你小子年纪轻轻,可千万别学那些老古板,自己给自己设那么多禁制;人生苦短,要及时尽欢,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得了。”


    “……”钟昭失语片刻,最后只能点头道, “多谢徐大人提点。”


    其实钟昭内心里也不觉得男人跟男人在一起有什么所谓,他已经当了一辈子苦行僧,这辈子如果能不当和尚,那简直是值得放炮竹的大好事, 就算以后家人要横加阻拦,他也不会改,刚刚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堵徐文钥的嘴。


    且他也明白,徐文钥忽然把话题拐到这里,还丝毫不想扯回去,就说明对方心中已有判断,他再怎么将罪往身上揽也没有用。


    甚至照人这个异常肯定的模样来看,如果钟昭再说一句,那他恐怕就不是喜欢江望渡那么简单,而是迫不及待要跟人私奔了。


    官民对视良久,最后还是钟昭先无奈地移开视线。徐文钥一边笑着将他另只手上的镣铐解开,一边也惊讶于自己今天格外轻松的姿态,思忖片刻一本正经道:“其实就凭你这动不动不配合的德行,我是有理由给你松松骨的。”


    钟昭提不起一丝力气,手脚刚刚得到解脱,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往下倒,扶了一下身侧刑架的木头才站稳,额头浮出一层虚汗。


    过了片刻,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不像一开始那样眩晕,这才不咸不淡地道:“您请。”


    “我不吓人吗?”徐文钥看出钟昭是真不怕自己,笑眯眯地叫了两个人过来扶他,摸了摸自己脸上那道疤道,“于怀仁见我第一面就吓哭了,同是今年参加会试的举人,差别怎么这么大?”


    钟昭靠在一个官兵后背上,半闭着眼睛想,不是差别大,是他知道徐文钥骨子里是什么样,所以才生不出戒心,更怕不起来。


    前世徐文钥偶然听他酒后提起一句钟家走水案有隐情,就一直暗中追查,若非钟昭最后在那场刺杀中得手,成功要了对方的命,说不定真得靠他来翻。


    “徐大人,我想问一句话。”钟昭犹豫片刻,最终低声道,“江大人现在……怎么样?”


    “你是真惦记他。”徐文钥哼笑一声,张了张嘴正要回,却没来由地想到昨天把浩浩荡荡杀过来,最后失魂落魄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的曲青阳送走后,江望渡就被他领到了一间四周都没人的牢房。


    在吩咐下属对人进行搜身和绑缚前,徐文钥忽然记起他家同样有丹书铁券,半开玩笑地问了句:“需要我着人去镇国公府走一趟吗?要是令兄也跟曲大人一样搞这出,我可担待不起。”


    江望渡早就做好了踏入诏狱,就很难立刻走出去的准备,一动不动地任由锦衣卫官兵宽下他的外袍,摘掉他的头冠,语气很平静:“不瞒徐大人说,其实桓国公爷也不知道曲大人做的这件事,那免死金牌是他从祠堂偷的。”


    说到这里,江望渡垂下眼,笑着摇头,叫人看不清他的目光,“至于我?他们不会来。”


    “死不了。”徐文钥回过神,并没有给钟昭一个足够确切的答案。而眼看对方眉头一皱还想再问,他直接趁人不备,一手刀劈了上去。


    外头打探消息的手下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徐文钥收回胳膊冷声问询道:“还没走?”


    “是。”那人恭敬地垂首,“宋公公在我们安排的房里坐了近一天,点心茶水一样都没上。弟兄们看得很清楚,他脸色发白不住吞津,再这么等怕是要昏过去了。”


    徐文钥闻言嗤笑,语气不耐地道:“什么时候晕什么时候再来报。太子想让江望渡出诏狱,就派这么位细皮嫩肉的小太监过来,当老子是个什么玩意?”


    ——


    钟昭再醒来时,正置身他在京城的家中,伤口全部经过处理,严重的地方已经用布条包了起来,头疼得像里面有一千根针在穿梭。


    为了能让他第一时间吃上饭,秦谅一直拿着一卷书守在他榻前,见人醒了,立刻一个箭步走上前,手里还端着一碗粥加两盘菜。


    “小昭,多谢。”他显然已经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救出来的,抿了抿嘴唇,眼中含着两份泪意,充满感激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现在恐怕都不知在哪里了。”


    “你我兄弟,应该的。”钟昭摇了摇头,没让他长篇大论的感谢有发挥的余地,单手接过上面连菜叶都没有的白粥喝了一口,顿了顿问:“江……”


    “小昭!”约莫是听到了屋里的动静,钟昭一句完整的话还没问完,房门就忽然被推开,风一般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人。


    而在他身后,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同样跨过门槛,听到这称呼直接从后面给了他一脚:“急什么急,不会好好说话?”


    “好了好了,我知道。”苏流右被自己亲哥踹得一踉跄,勉强严肃了些,但还是挤到钟昭床边问,“公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钟北涯红着眼给儿子看伤时,苏流左跟苏流右就在门外等着,没听说他身上有什么拷打的痕迹。


    但看不出来也无法排除是不是锦衣卫手段高超,用了不留印记的手段,总归还是问问才放心。


    钟昭抬起胳膊稍微活动了一下,果然听见几声骨头摩擦的脆响。他出声解释道:“徐大人没对我用刑,我没事。你们……”


    说着,他有些谨慎起来,微微向外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你们是自己要来的,还是?”


    “算是奉命,也是自己想来。”苏流左没跟弟弟似的一进门就扒上榻沿,撩袍蹲下跟秦谅一道拉来一张矮桌,将还热着的菜摆上去,“你昏迷了两天,错过了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的春闱舞弊案。你涉身其中,殿下本想宣你过去问问情况,但是你一直睡着,殿下便让我们送来了好些补品,嘱咐你好好休养,醒后也不必谢恩。”


    越往后说,苏流左讲话的速度就变得越来越慢,最后还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秦谅。


    前些日子在贡院里,受了或轻或重伤的人太多,京城的医馆个个爆满,钟北涯和妻子忙得团团转,天天都很晚才回来。


    秦谅从苏家兄弟进来开始就没再说话,接收到这样的目光后顿时心领神会,伸手指指门外,跟钟昭示意了一下便出去了。


    门重新被关上后,苏流右看了一眼钟昭还没有恢复好的右手,干脆将筷子握在手里要喂他,接过话头道:“窦大人出事了,于怀仁供出来的那个沈观是窦大人的学生,好像还牵扯出了一些陈年旧事,总之殿下最近没空见你。”


    “……谢谢,我自己来。”钟昭只是受了伤,并非不能自理,见状直接从对方手里拿回碗筷,低下头缓慢进食,同时盘算着窦颜伯的事大概到了哪一步。


    听苏流右的意思,窦颜伯跟于怀仁曾祖父的关系已被重提,但想扯上齐炳坤应该没那么快。


    只要江望渡将齐炳坤的消息带给太子,将人保护起来,今生他应该不至于还是那么个凄惨收场。


    一番寒暄过后,钟昭吃饱喝足有了些力气,穿衣起床送二苏出门,折返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秦谅,抓着他的手臂问:“江望渡现在怎么样了?”


    江望渡进诏狱,明面上的理由是贡院走水和科举舞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需要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协同办案,这才将他请了过去。


    只不过秦谅去打听的时候,也没听人家说看见了什么相关文书,而且江望渡回府时也很低调,直接就在锦衣卫的看护下上了事先备好的马车,然后至今没露面。


    “据说是昨天出来的。”他见钟昭提及此事便愁眉不展,心里隐隐也有了些猜测,话罢又忙安慰,“以江大人的性子,如果真受了伤,应该会请舅舅上门问诊,既然没请,那应该就是没事吧。”


    江望渡那样的人哪能用常理推测他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钟昭听了这话,心头那口气一点送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摇摇头。


    当天夜里,天刚黑下来,父母还没从医馆回来,他就跳上房梁一路在屋顶上行走,最后跳进了江望渡在外面的小院。


    钟昭不清楚江望渡跟家人怎么会生疏至此,连进出诏狱这么大的事都不想着回去说一声,但不出他所料,对方果然没回国公府,而是就窝在那间跟钟家差不多大的院落之中,随从也只有孙复自己。


    钟昭今日前来就是想亲眼见到江望渡本人,没有像以前一样选择蛰伏在院墙上远远地望,刚一赶到就直接落了地。


    纸糊的窗户上依稀透出蜡烛摇曳的光,他上前时孙复正好抱着个木桶走出来,没反应过来面前站着个人,径自将水泼在地上。


    夹带着不知道是什么碎渣的污水蔓延到钟昭脚下,孙复抬起头便看到了他,眉毛往上扬了扬,语气并不十分意外:“来了?”


    钟昭有些怔愣地看着地上的水。


    他认不出那些碎渣都是什么材料熬成的汤药底,至少能看清这桶水被染成了淡淡的红,经风一吹,血腥味直往鼻子里钻。


    江望渡在诏狱的日子应该没那么好过,或者说至少没像他一样,只是挨了几顿饿那么简单。


    意识到这一点,钟昭一下子感到喉头一阵紧涩,活像项大掐在他脖颈上的手从来没有放开,只是在旁边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在他松懈下来的时候给予最后一击。


    重生至今,他头一次在想到江望渡的时候感受到这么强烈的茫然和无措,而这皆因对方看起来是真的替他认了罪,受了刑。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孙复重新从井中打了桶水,一边撑着门一边看向他,邀请他进去的意思很明显。


    钟昭站在门口有些麻木地想,事情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第37章 回吻 江大人,您只会这一招?


    真正跨入门后, 迎面而来的血腥气远比在外面的时候重,这屋子小得都不需要孙复领路,钟昭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人榻前, 垂头便看到了他正敞在外面的伤。


    比钟昭方才浑浑噩噩时想象中的好一些, 江望渡此时看上去精神尚可,双手向后撑在床板上,上身衣物齐整,下面遮到膝盖。


    他的左小腿肿起了很大一片,上面有一道很新鲜的刀口,血很显然就是从这里面流出来的, 夹板和匕首随意散落在旁边的凳子上。


    瞧上去像是被生生打断,随后又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淤血在里边越积越多, 直至今天,被伤者自己割开放血一样。


    钟昭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沉默着走上前, 被烛光映照出的影子尽数撒在榻上的青年身上, 叫人看不太清伤口如今是什么样子。


    于是他站在原地停顿片刻,扶着床边缓缓蹲了下去。


    “怎么是你?”钟昭和孙复在外面没闹出什么动静,江望渡还以为只是后者换完水折回来,在抬眼看到他之后,脸上的表情随之一怔,下意识想将腿收回去。


    “来看看江大人。”江望渡现在和刚醒来时的他一样没什么力气, 钟昭见他要躲,一把按住,从孙复递来的水桶里拧出个干净的帕子,擦去正在缓慢溢出的鲜血后, 轻而快地在他断骨附近按了两下,面色不虞地评价,“自讨苦吃。”


    先前江望渡的手受了点小伤没完全愈合时,恨不得一天跑八百趟钟家医馆,凑到钟昭眼皮底下喊疼,如今当真骨头折断难以行动,反而一个大夫也没找,处置痕迹粗糙得一看就是外行人弄的。


    他听到这句算不得好听的话,也并没有动怒,任由钟昭冷着脸帮他重新包扎,偶尔碰到痛感过强的地方,额头的青筋都会鼓起来。


    “阿昭不愧是钟大夫的儿子。”


    江望渡的声音有些抖,身体也伴随着轻颤,却还是笑笑,“面对这样的伤势,都不害怕的吗?”


    钟昭深谙长痛不如短痛之理,三下五除二将他之前没流彻底的淤血放尽,又将夹板固定上去,头都没抬一下道:“少时随父行医,帮忙给从悬崖上面掉下来,骨头碎了好多根,只剩一口气的人包过伤口,比你这个严重多了。”


    许是听出钟昭话里的漠然,江望渡嗯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骗你的。”他的伤不难料理,只要好好休息应该不会留下病根,看得出徐文钥放了很多水,给镇国公府和东宫都留了些情面。


    钟昭适时地扬起头,迎着江望渡注视他的目光,缓缓给自己刚刚的话做补充:“我只接触过一个从悬崖上摔下来的伤员,他很幸运,中间有树枝托着,最后落在一条小河里,还正好有只匹在河里嬉戏,马死了,他没什么事。”


    说这一番话的时候,钟昭死死地盯着江望渡的眼睛,企图找到一点点他脸色的变化,好像只要这样就可以证明些什么。


    然而可惜的是,江望渡面上自始至终都挂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淡然,听到最后可能才终于来了点兴趣,身体往前探了探:“然后呢,他活下来了吗?”


    “……”钟昭沉默半晌,手掌握住江望渡的肩膀让他靠回去,低声回答,“他当然活下去了。”


    他也不知自己刚刚着了什么魔,竟然觉得江望渡这一系列反常的行为,只要加上对方也是重生而来的这个前提,就可以解释得通。


    可很快他就明白过来,以他前世亲手杀了江望渡的行径来看,若江望渡内里真换了个芯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就是杀了他。


    “不过他后来跟我说,如果可以选的话,他有时候想一想,倒是宁可没有活下来。”钟昭将最后一条染了血帕子交到孙复手里,“你说是不是挺好笑的?”


    江望渡轻声道:“我不觉得。”


    江望渡的伤重新包好了,钟昭从地上起来,江望往里挪了挪,他便顺势坐在床榻的外侧。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们谁都没说话,钟昭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也无法将拿刀穿透他身体的江望渡跟面前的人联系起来。


    这样一个面色苍白嘴唇更白,腿上的断骨和身上各种烧伤印记,都是因为在火场中陪他救人留下的江望渡,怎么可能是前世那个视平民百姓性命如无物的恶魔。


    “你为什么不觉得?”钟昭在烛火下侧着头看他,颇来了几分兴趣道,“只有无能的人才会想着一了百了,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我说他这个念头可笑,难道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江望渡垂着眼,睫毛在脸上打出两片阴影,慢吞吞道,“但想要逃避是人之常情,有些人只要活着就已经很苦了,又何必如此苛责。”


    钟昭长久地凝视他,过了一会儿抬眼环顾这间稍显破败的房屋,想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江望渡自从在外面盘下院落,就几乎很少回镇国公府的事,问:“江大人口中的活着就很苦,是指谁?”


    江望渡明显没想到钟昭会问出这样一个话题,表情几经变换,却迟迟没有开口。


    然后就在钟昭以为,自己或许能从对方嘴里听到点掏心窝子的话时,江望渡忽然笑了笑道:“自然是齐炳坤。”


    钟昭:“……”


    他一时险些没想起来齐炳坤是何许人也,过了片刻之后才惊觉,自己从踏入这间房开始,思绪就一直围绕着江望渡,以至于差点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你见过齐炳坤了?”钟昭稍微往后移了移,让自己跟江望渡之间的距离远点,整个人看着也正经了些,“他是怎么说的?”


    “不是我,是孙复。”江望渡摇头,招了招手让人过来,“我让他把这个人的名字报给太子殿下,由他派人和孙复一起去传召,现在齐炳坤已经被保护起来了。”


    孙复此时已经把第二桶水也倒掉,看到江望渡的手势,一边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边道:“有些事可真是哪怕身为旁观者听一遍,都感觉喘不过气来,窦大人看上去人模狗样的,背地里居然还干过这么丧良心的事。”


    接下来,孙复声情并茂地将自己已经说给江望渡一遍的齐炳坤的过往经历,又跟钟昭讲了一遍。


    钟昭其实早就知道全部,但是为了扮演一个‘只是在无意中知道这个人,又意外发现他跟窦颜伯有些联系,遂调查了一番’的角色,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那日,他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会选择直接将这事告诉江望渡,其实根本无法给自己掌握着窦颜伯此等罪证,还向政敌揭发了这一切的事情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毕竟他投身端王门下,跟窦颜伯本该穿同一条裤子,替人遮掩还来不及;若江望渡非要刨根问底,他很难给出像样的回答。


    但是大抵孙复禀告太子时留了个心眼,没把他这个人牵扯出来;另一头的江望渡在诏狱待了两天,已经被锦衣卫折腾得身心俱疲,浑然忘却了很多关键之事,也没有就此事为难钟昭的意思。


    齐炳坤今年五十八,与窦颜伯同龄,可人跟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跟畜牲都大,不同于一路高歌猛进,仕途通顺的窦尚书,他的人生可以被简单地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二十五岁前,齐炳坤家境贫寒,但从小就在读书上展现出了天赋,所有教过他的先生都说他有机会中前三甲。所以即使他父亲早逝,母亲靠给别人浆洗衣服补贴家用,也还是全力供他读书,只盼着他能出人头地。


    第二个阶段就是二十五岁后,窦颜伯贿赂乡试考官,将他们的考卷偷换,齐炳坤榜上无名。


    其实像齐炳坤那个年纪的举人依然很年轻,一次不中而已,三年后再考,依然有很大机会,他所有师长同窗都是这么劝他的。


    要知道乡试的考卷要经过很多人的手,有时候不上榜不一定是考生没有才能,跟考官的个人好恶也有很大关系,没处说理。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齐炳坤当年非常轴,认为自己考得很好,正常来说不该落榜,就到处求人走门路,跟考官套近乎,想弄明白被刷下来的原因是什么。


    齐炳坤有解元之材,分析起时局直切要害,很多人都对他那张答卷有印象。窦颜伯冷眼看着,知道一旦让他有机会进入官场,那自己偷梁换柱的秘密必然不保,于是便派人去‘警告’了他娘一番。


    齐母一辈子没什么出息,胆子很小,被窦府侍卫堵在巷口,恶声恶气地说她儿子得罪了人,不仅这次科举无望,以后都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再考也是徒劳,这辈子只能在泥里打转,回去的路上绝望又恐惧,当天晚上就上了吊。


    不过当然,这个自缢是窦府参与此事的几个侍卫交代的,究竟是真是假还有待考量。


    毕竟据他们之前的邻居交代,齐母大字都不认识几个,齐炳坤红着眼睛破开母亲房门的时候,脚边还有一封她留下来的遗书。


    办完母亲的丧事之后,齐炳坤近乎一夜白头,将家里的藏书烧得一干二净,整整三年的时间,他时而忽然大笑,时而忽然大哭,附近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疯魔了,窦颜伯这才撤回府中暗中观察的人马,放弃了斩草除根的打算。


    “要我说啊,这窦颜伯不是什么好货,端王也没好到哪去。”絮絮叨叨地讲完一大堆后,孙复眼睛轱辘轱辘地转,大着胆子道,“这么惨痛的事都翻出来了,还在朝上说窦尚书虽然是假解元,却是真探花,当年只是没发挥好……”


    “住口!”江望渡拿起身旁的茶盅摔过去,脸上带着怒意,瞥了眼不语的钟昭,张口骂道,“嘴上一点把门的都没有,皇子也是你能随便编排的?”


    孙复听罢,顿时抱住砸向自己面门的茶盅跪在地上认错,但脸上多多少少带着点不以为然。


    这么一个能把窦颜伯锤到坑底的人证,本身就是钟昭透给他们的,特别是江望渡后面替钟昭顶了罪,钟昭还给江望渡上了药。


    在孙复看来,起码在齐炳坤这件事情上,他们二人态度统一,甚至党争立场也不是不能谈。


    反正钟昭一开始求上端王府,就是因为没给江望渡想要的草药,害怕遭到报复,是不是真的想要好好辅佐谢淮还不一定。


    相比于满脸怒容的江望渡,钟昭在意的则是另外一件事情。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孙复:“你确定这话是端王殿下说的?”


    “……”江望渡昨天才从诏狱出来,所听到的一切朝堂争辩都是孙复打听到之后告诉他的,还真没考虑过事情的真伪,闻言顿时转头看去,“你还敢撒谎?”


    孙复略带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小声道:“是宁王说的……但他们兄弟一母同胞,宁王的意思不就是端王的意思吗?当时宁王说完,端王还当庭反驳,装得大义凛然,还不是请求轻判窦颜伯。”


    这下手边没有了茶盅,江望渡直接一把拨开坐在自己身前钟昭,挪到床边用没伤的那条腿狠狠在孙复前胸位置踹了一脚。


    “滚去外面跪着。”他的动作幅度太大,牵动到左腿的肉,疼得汗水大颗大颗往下滚,声音却彻彻底底冷下来,“你该庆幸这不是边关,若让我在军营里听到这话,你现在就会被我拉到外面处死。”


    孙复此人一直很碎嘴,前世钟昭死前还听他骂了自己祖宗十八代。今生江望渡还未做将军,治军风采还没有展示出来,他在转述的时候便带上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被主子当着钟昭的面给了一脚,孙复才明白过来自己犯了什么事,当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敢耽搁,叩了个头出去了。


    江望渡盯着孙复的背影,眼睛里的火气仍然未消,钟昭一言不发地在旁边注视着他,这个时候便能很轻易地从他身上,看出一些以后他镇守一方,说一不二的影子。


    “别生气了。”看够之后,钟昭丢过去个手绢让他擦擦头上疼出来的汗,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半是调侃半是讽刺道,“之前江大人对我说端王不可信,如今您的手下也有样学样。可宁王什么性子京城的人谁不知道,非要说他的言行代表端王,这是不是有点荒谬?”


    “管教无方,让你见笑了。”江望渡闭了闭眼睛,敛去眸底对孙复的恨铁不成钢,搭上钟昭伸过来的手臂,却没如对方所想的那样回到原位,而是挨到钟昭身前,声音又低又轻地道,“但是阿昭,我先前的劝告是发自真心的。”


    钟昭低下头,看着快借力凑到自己怀里的男人,哑然半晌:“我如何能信大人的话?”


    江望渡闻言,几乎是头碰着头地和他对视,没过多久,两个人都想到了某些场面。


    于是他缓慢地笑笑,带着几分试探在钟昭下巴上亲了一口,抬头看过去道:“这样行吗?”


    床头的烛火照得人眼睛生疼,钟昭微微抿了抿唇,起先没说话,等到江望渡想退回去时,却突然用右臂紧紧箍住对方的腰,道:“江大人,您只会这一招?”


    说着,钟昭也闹不清自己此刻出于什么心态,只是遵从本心,无视江望渡因为惊诧微微睁大的眼睛,半是强迫地吻上了他的唇。


    第38章 假设 若当时那草只有一株,你会杀了我……


    江望渡很多时候说话极为难听, 但嘴唇很软,钟昭上一次就感受到了。不过他当时太过震惊,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推开对方, 没顾得上也没来得及细细品味。


    然而这次有所不同, 孙复事先就被赶了出去,整个房间只有他们两人,只要双方都能守口如瓶,出了这扇门没人知道他们会接吻。


    钟昭一手圈着江望渡的腰,一手用了些力按在对方脑后,眼下已是深夜, 江望渡没戴头冠,长发随意披在肩上,在微弱的挣扎中蹭得钟昭掌心痒痒的。


    这种程度的抗拒对他来说, 基本等同于迎合,渐渐地, 钟昭不满足于双唇相接, 鬼迷心窍一般撬开了江望渡的牙关。


    然后下一刻, 江望渡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舌头上咬了一下。


    淡淡的血腥味散播出来,弥漫在两人的唇齿间,钟昭退后一点后叹道:“只许你撩拨我,不许我亲你。大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也不是这样的吧?”


    江望渡本就重伤未愈,经此一遭颇有些喘不上来气, 胸腔上下起伏几下,这才反应过来钟昭拿他以前说过的话回敬给了他。


    他嗓子哑了大半,推着钟昭的肩跟人拉远距离:“这么记仇?”


    “记仇?”钟昭听了这话也没反驳,思绪几经翻滚, 最后视线凝聚在江望渡的喉结上,像是想到了什么,很缓慢地露出一抹笑,“我真记仇的样子你还没见到。”


    这话一出,无形中仿佛就添了几分硝烟的味道。钟昭看着江望渡眉头微蹙看过来的样子,心里明白他大约是感受到了自己话语里的恶意,却不明白何意,垂下头自嘲一笑,转移了话题:“贡院走水那天,江大人亲口说摘星草并非为您母亲所求,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好啊,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是敢先来问我。”提起此事,江望渡眼神明显一厉,语气也凉下来,全无半分刚刚的缱绻之意,“你孤身冲入火场必死无疑,我好心救你,你却只想着从我这里套话,钟昭,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


    钟昭表情未变,静静地盯着满脸冷意注视着自己的江望渡,良久,忽然道:“轻舟。”


    他念这两个字时声音很轻,却没有半点随意的意思,仿佛是在舌尖绕了一圈后才被缓缓吐出来,江望渡有那么一刹那竟然觉得,钟昭的语气带着几分郑重。


    可是没过多久,钟昭就笑了笑道:“您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既然是朋友,我想知道您当时找上门来是为了谁,难道有什么问题?”不同于一年前听到这个词时的愤慨,钟昭现在俨然可以自己说出来,面色如常地继续道,“如果江大人当初只是随口一提,那请恕草民冒犯之罪。”


    他口口声声说着冒犯,人却还稳稳地在榻上坐着,看不出来哪怕一丁点惶恐的意思。江望渡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提醒道:“如果此事泄露出去,你我都会没命。”


    “原来跟太子殿下有关。”钟昭原本就已经猜出了个大概,听到这话更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想,遂点了点头道,“那大人低声些说。”


    “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江望渡见他铁了心要从自己这里知道答案,沉默片刻之后,也没有再瞒,“殿下有一爱妾,一入东宫就被封为才人,姓宋。”


    钟昭的眼神稍稍变了变。


    前世自他被宁王收归麾下后,接到手里的刺杀任务都完成得很好,只有两次例外,一次是齐炳坤,一次就是这位宋才人,宋欢。


    前者不必多提,他那个时候初出茅庐,良心尚在,下不了狠手杀这么一个苦命人,而后者则是因为,宋才人那时身怀六甲。


    跟时至今日儿女一大群,长子已经十二岁的谢淮不同,太子谢英子嗣不丰,虽然妻妾成群,但平安生下来的孩子一个都没有。


    所以当宋欢被查出有孕时,谢英高兴得连放三天炮竹,甚至异想天开到想将其抬成平妻,差点把他在工部任职的老丈人气吐血。


    就在他喜气洋洋,大摆筵席庆祝这好不容易投生到东宫的孩子时,钟昭身穿夜行衣,踏过一片花团锦簇潜入了宋欢的卧房。


    宋欢是毫无身世背景的妾室,父母早亡,唯一还算有点姓名的哥哥是个太监,哪怕太子摆宴是为了她,她也不能出现在正厅。


    钟昭隐在打开一条缝的窗户中将暗器对准宋欢的时候,她正神采飞扬地捣鼓布料,准备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裁制新衣,眼里全是即将为人母的期待和欣喜。


    她比太子小上许多,甚至比钟昭还小一点,叽叽喳喳跟侍女讨论时新花样的时候嘴角咧开,美滋滋地笑,完全就是个小姑娘。


    钟昭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忽然就想到,如果钟兰能活下来,或许再过几年嫁了人,也是这么一番光景。


    他在原地看了一阵子,无声无息地来,无声无息地走了。


    后来又过了几年,宋欢不满五岁的儿子在皇帝寿宴上出口成章,读书做文章也力压他早已成人的诸位哥哥,被皇帝亲自带在身边教养一年,受封皇太孙。


    钟昭想到前世宋欢之所以能活下来,或许脚下踩着的正是钟家三具白骨。而他曾有机会将其杀死,却因为动了恻隐之心,亲手放过宋欢,不由得深深呼出一口气,再三确认道:“你的意思是,中了蛇毒的人其实是宋才人?”


    “前年秋猎,殿下跟王妃娘娘在出发前吵了一架,殿下一气之下,就将宋才人带去了猎场,结果她看哪都兴奋到处乱跑,意外……”江望渡低声解释,“因为太过偏宠于她,殿下先前在朝上就被弹劾过,所以后来殿下寻医问药时,打的都是我娘的名头。”


    钟昭沉默片刻后出声问道:“那你也认了?”


    “太子发话。”江望渡表情有些无奈,“我如何能不认?”


    钟昭闻言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一片绯色,嘴唇翕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道义上来讲,下命令的人是太子,实施这一切的人是江望渡,宋欢自己也不想中毒,更无法决定能救她命的药如何才能得来。


    但从情分上而言,他只要想到前世宋欢平安产子,顺利升为太子侧妃,在他和江望渡双双殒命后,甚至有机会因为这个孩子成为太后,就觉得身上骨头都是凉的。


    我竟然还觉得宋欢像我的小妹。


    钟昭木然地想着,一个无辜受害一个扶摇直上,我如何对得起她。


    “多谢江大人告知。”钟昭从床榻上站起身,也没了刚刚那种旖旎的心情,规规矩矩地躬身行了一礼而后道,“草民告退。”


    “你怎么了?”江望渡似是不解钟昭的心情为什么会蓦地出现如此大的变化,艰难地往外侧挪了挪,抓着他的手问,“宋才人需要摘星草,又或者是我娘需要,对你来说有很大区别吗?”


    钟昭垂眸看着他搭上来的手,冷不丁一个晃神,想到前世江望渡找过来时,也曾跪在地上这么仰头看着他,看着可怜不已,背后却藏着不知多少恶毒的心思。


    “如果当时,我是说如果。”他没回答江望渡的话,而是问道,“如果你登我家门的时候,摘星草只剩下一株,你会怎么做?”


    江望渡扣着他手的指尖一僵,整个人像是忽然被冻住一样。


    这点转变被钟昭清晰感知到,他笑了一下,再次蹲下/身:“你会杀了我吗,就为了完成太子殿下交代下来的差事?”


    “……”江望渡低下头,过了好半天才轻笑着反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假设,现在一切不是都好好的吗?”


    钟昭微微颔首,已经从他的避而不谈中得到答案,轻缓而决绝地抽回手,转身朝门口走去。


    然后在他推开木门,马上就要跨出去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的江望渡提高声音:“不会。”


    钟昭听到这句话也没有回头,脚步却停了下来,江望渡的声音就像刚刚真的想象了一遍那个情形一样悠远,还带着丝不明不白的痛楚,停顿半晌,语气坚定地重复:“阿昭,我不会的。”


    第39章 意乱 你耳朵红了。


    钟昭未发一言, 还是决定离开。


    可他刚迈出门槛走了不到两步,本该在院落中跪着的孙复就猛地冲过来,一把将他推回去, 还顺手将身后的门关了起来。


    “怎么了?”看他神色匆匆, 钟昭立刻察觉到不对,也跟着警惕了起来,“有人来了?”


    “是太子。”孙复回答之前先瞟了江望渡一眼,见对方面无表情,抬手摸摸胸口方才被踢的地方,加快速度解释, “我刚刚在院中自省,太子的一名亲卫忽然落下来,跟我说殿下随后就到。”


    谢英大半夜睡不着, 突发奇想乘马车前来,走到一半蓦地想起竟没提前派人看看江望渡在国公府还是这里, 遂派了个侍卫探路。


    而彼时钟昭和江望渡正在屋内对峙, 浑然不知孙复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打消他先行请安的念头, 拖到人回去复命后才进来禀告。


    “你们院的后门在哪里?”太子身边的侍卫个个武功高强,这时候跳上房檐必然会被发现,钟昭跟江望渡身处对立两派,根本没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沉吟一瞬道,“实在不行狗洞也可以。”


    这句话的话音一落, 屋内的三个人都听见了外面大门被敲响,东宫小厮的叫门声。


    江望渡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不及了,殿下夜半出行,这时只怕墙头上都站着盯梢的人, 你只要冒个头就会被发现。”


    谢英于武艺上几乎一窍不通,因为刚当上太子时经历过几次刺杀,每次出门的阵仗都不小。


    钟昭知道江望渡没说假话,视线环顾了一圈,看向远一些地方摆放着的屏风:“透光吗?”


    “把那里的蜡烛灭掉。”江望渡吩咐完孙复,又看向钟昭,“我知道殿下为什么找我,他大概……不会让随从在场,委屈你一下。”


    危急关头,钟昭已经快步走到屏风旁边,想到上辈子他家人的死也跟太子有关,不由得皮笑肉不笑地道:“以小民之身窥见太子真容,哪里委屈?”


    江望渡垂眼没回话,兀自将刚刚与钟昭亲吻时揉皱的衣物整理好。孙复还是第一次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干这种帮人藏匿行踪的事,做了几个深呼吸后跑去开了门。


    同江望渡猜测的一样,谢英果然没有叫随从跟进来,将一队八个亲卫全部挥手拦在门外,自己提着一盏灯走入了内室。


    钟昭隐匿气息是一绝,此时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身前还有屏风挡着,整个人宛如物件般安静,纵然走近他一丈以内,都很难发现这里还站着个人。


    在这样的静默中,江望渡告罪称自己无法下地,谢英并未开口,钟昭的耳朵里只有他们的呼吸声。


    良久,江望渡掀开被子从床上滑下去,艰难地跪在地上俯身给谢英叩头,重新绑上去的夹板跟着磕在地上,发出两声闷响。


    他行动不便,只是做这么个动作就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很轻:“卑职僭越,请殿下责罚。”


    钟昭在屏风后蹙起了眉。


    就算在府中再不得看重,江望渡也是镇国公的儿子,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不是能随意侮辱的奴才,腿伤成这样都免不了跪,谢英御下未免太过苛刻。


    要知道连他和徐文钥联手做戏,放跑齐炳坤后身负重伤躺在床上,谢停平时那么疯的一个人都没要求他按规矩行礼。


    谢英将纸灯放在桌上,找了个凳子坐下:“你到底想干什么?”


    太子不叫起身,江望渡便只能就着矮人一头的姿势回话。当然凭他左腿的伤势,此时再挪回去无异于再受一遍刑,还不如这么挺着。


    他低声回道:“卑职一心为殿下着想,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好一个一心为我着想。”谢英声音透着股显而易见的疲惫,却笑了笑,“你当本宫是傻子不成?”


    曲青阳私动丹书铁券去诏狱的事已经被御史在朝上弹劾出了花,端王还把之前被他迫害、受仗流产的妇人也找来带去顺天府,凄厉的喊冤声响彻大殿,曲家一门仨人的大罪小罪都被翻了出来。


    谢英这几天一直在忙这事,差点被他们一家老小的眼泪淹了。


    他低头去看江望渡:“曲青阳没把你当外人,你才能进桓国公府的大门,结果你利用曲青阳心疼弟弟的心,撺掇他偷免死金牌去徐文钥面前摆谱,直接被一状告到父皇眼前;我没把你当外人,把放火的差事交给你,你不做也罢了,还亲手杀掉把远山和青峰;事后又让孙复透露一半礼部尚书的脏事,教我只能去诏狱把你捞出来。”


    远山和青峰姓项,正是那一日死在钟昭手下的两名太子亲卫。他听到这里的时候神情微变,没想到连谢英都认定他们是江望渡所杀,这罪顶得够彻底的。


    钟昭清楚一切来龙去脉,心情颇为复杂,谢英话落之后则仰头长出一口气:“结果你做了什么?”


    “殿下,桓国公年事已高。”即使太子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江望渡的声音依旧冷静异常,“他的两个儿子天资有限,无法子承父业,用不了五年桓国公府就会败落,所以曲青阳才会如此迫切地想要追随您,才会这么信我的话。”


    江望渡抬起了头,语调放柔了些:“殿下难道不清楚?”


    “我当然知道!”谢英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步伐急促地在屋子里来回转,几次在屏风跟前路过,却都没有发现其背后的人。


    他音调提高了一些:“你说的这些我都理解,桓国公一府难堪大用,所以曲青阳的示好,本宫从来没让你接受过。但我跟端王晋王不同,没有一门显赫的母家,走东宫门路出去的武将更是一个没有,曲家起码没有倒向端……”


    话赶话说到这里,谢英突然看向江望渡,后者也回以一笑:“武将这一块,不是还有卑职吗?”


    谢英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


    他今天匆匆而来,最大的目的就是听江望渡说出这句话,他明白江望渡看不上曲青阳跟曲青云这哥俩,他也看不上,但这人打击窦颜伯的同时,收拾曲家收拾得太过顺手,他没法不在意。


    “好,曲家暂且不提,你去跟徐文钥告发舞弊一事,本宫也算你是想借机除掉礼部尚书。”谢英又坐了回去,语气总算变得心平气和了一些,“那钟昭呢?”


    钟昭没料到还能有自己的事。


    二人的对话听到此处,他已经将谢英的色厉内荏看得清清楚楚,满心都是这么个狠辣有余、心机不足的货色居然能活到十年后。


    当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钟昭才想起来当日项大说过,谢英曾想让江望渡在火场中杀了他。


    江望渡似乎也没想到谢英会提出这个问题,沉默半晌后问:“殿下这话何意?”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思吗?”谢英笑了一下道,“贡院走水那么好的机会,你宁可杀了远山青峰也要保他,不该给本宫个交代?”


    二月的风还很凉,谢英问到这里的时候,一扇靠近他的窗子忽然被吹开,他亲自起身去关,江望渡缓缓道:“殿下真的想听?”


    谢英回头看他一眼:“轻舟,你是在同我开玩笑吗。”


    闻言,江望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不止谢英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久久没有移开,连屏风后的钟昭也站得更直了些。


    只听江望渡道:“我喜欢他。”


    钟昭:“……”


    谢英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当即开口道:“你想搪塞我也找个好点的借口,别仗着没有女孩愿意嫁给你便在这里乱说。”


    江望渡低着头没有回话,而谢英在这诡异的沉默中逐渐说服自己,脸上的神情变得非常一言难尽:“你是断袖?”


    这次江望渡并未继续沉默,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谢英缓缓道:“怪不得本宫之前要给你纳妾,你一直推拒,却不肯说为什么,原来是这样。”


    他跟江望渡少时相识,除了君臣之外多少有点感情,江望渡及冠后迟迟没有好人家的姑娘肯嫁,他在这方面颇下了一番功夫。


    结果江望渡根本不领情,说急了便磕头,就是不松口。谢英当时气愤不已,如今总算找到了缘由。


    ——


    谢英从江望渡这里受到了太大冲击,离开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诧。


    而他一走,孙复立刻急吼吼地冲进来查探江望渡的情况,当看到他一手按在几近麻木的小腿上,一手扶着榻边准备爬上去的时候,心疼得当场掉了两滴眼泪,刚要走上前来帮忙,钟昭就挡开他的手,动作轻巧地将人抱了上去。


    江望渡是于边关历练了半年的校尉,抱在怀里的感觉却比他以为的轻上太多。钟昭将江望渡放到榻上后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就着现在的姿势,一手撑在这人的脸侧,一边轻轻抿了抿唇道:“你刚刚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讲这话时没什么表情,就像在问一个很严肃的话题,并且要根据对方的回答做出不同反应。


    江望渡有那么一霎那连腿上的疼都忘了,直直地望进自己身上少年的眼中,半晌后有些含糊地笑笑:“阿昭,你耳朵红了。”


    孙复被钟昭一挥手拂到一旁,本要发怒,但见江望渡已经好好躺在榻上,并不需要他帮,那点气也就消了下去,听到这里十分疑惑地凑上前:“什么红了?”


    钟昭从没觉得孙复这么烦人过,但当下的情况十万火急,他迫切地想从江望渡这里得到答案,因此权当孙复不存在,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的,是真是假?”


    像是被他灼人的视线看得有些难为情,江望渡轻轻别开眼,摆了摆手将孙复赶出去之后,干脆拉下自己肩膀一侧的上衣:“真真假假,你试试就知道了。”


    第40章 晃神 前世今生的他是不是同一个人。


    钟昭定定地盯着江望渡右肩上的一颗小痣, 足足把这句试试翻来覆去想了三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对方的意思。


    他伸手把江望渡撇到一边的头扳过来,膝盖点在榻上问道:“腿还断着, 怎么这么浪?”


    “又不需要用腿。”江望渡的话说到一半, 又觉得好像也不一定,随即被钟昭眼里调笑的意味看得有些恼怒,伸手往他身下探,“装什么正人君子,要办就快点。”


    “别哪里都碰。”钟昭今天穿了一身黑衣,一举一动都不甚明显, 尤其现在他们两个人还处在并不明亮的烛光下,他属实没料到江望渡连这都能看出来,扣住对方的手腕并不温柔地按在榻上, 俯下身去低低地道,“再说一遍。”


    江望渡没听懂:“什么再说一遍?我是断袖?喜欢你?”


    “……”钟昭简直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故意的, 忍无可忍地伸手捂住他的嘴, 江望渡倒也不躲, 就在他手下充满疑问地眨眼睛,钟昭只得道,“不是这句。”


    “好吧,我知道了。”钟昭本也不是诚心要按住他,江望渡轻轻一挣,遮住他嘴和按在他腕子上的手就都松开了。他反客为主双手勾住钟昭的脖子往下压, 在两人呼吸交缠间笑着重复,“阿昭,真真假假,你试试就知道了。”


    钟昭打量着摆明了在勾引自己的江望渡, 一只手垫在他脑后把人往前揽,视线在他的面上划过,稍微往下去吻对方细白的脖颈。


    可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江望渡忽然伸出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脸。


    钟昭不明其意,微微抬眸去看他的表情,十分意外地发现江望渡的脸色竟变得有些不自然,察觉到自己看过去后,缓缓露出一个有点强颜欢笑的表情。他皱了皱眉,撑在榻上的手臂绷直,离人远了些:“怎么,后悔了?”


    “没有。”江望渡摇头,脸上的不自在反而更深了一些,咽了口口水才用商量的语调道,“就是……能换个地方吗?”


    钟昭看着对方宛如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的眼神,七分热情直接被浇成了四分,但江望渡很快又凑上来捧着他的脸亲他的眼眉,钟昭便下意识托住他的后背,想着咽喉确实是致命部位,江望渡一个从边关回来的人抵触也正常。


    不过即使如此安慰自己,钟昭还是觉得心里埋了个小疙瘩,待江望渡重新躺下摆出一副任他施模样,他也确实抬起手来,要解对方衣裳的时候,眼前突然以极快的速度闪过了一张脸。


    他就在江望渡的榻上,眼前闪过的这张脸自然也是江望渡,只不过却不是此时说着喜欢他、诏狱里为他顶罪的小江大人,而是前世倒在地上被他一剑穿喉,眼睛瞪大至死没有闭上的怀远将军。


    那张苍白而没有半分生气的脸,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他的眼前,钟昭以为前世自己杀人无数,早就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可此时他还是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我究竟在做什么?


    钟昭骤然清醒过来,一下子从江望渡的榻上滚落在地,刚刚才触碰过对方的双手冷得像是刚搬了十桶冰,所有思绪都是乱的。


    最后,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他曾杀了我全家,我亲手杀了他。


    前世今生的差别如此大,同样叫着江望渡的人到底是不是一个人,父母妹妹也明明都在好好地活着,他究竟应该怎样面对他们。


    钟昭头一次对自己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产生疑问,这答案他一时想不出,但至少今天,他无法再跟江望渡做什么亲密的事了。


    “抱歉。”面前的江望渡什么都不知道,钟昭无法把自己此刻的混乱和恐惧告诉他,只能低着头不去看对方,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对自己这异常的反应作出解释,“我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一点事情,需要马上回去一趟,今天大人跟太子殿下那番话……草民就当没听过。”


    话罢,他再也顾不得查看江望渡是什么表情,径自推开房门一路向外走,对鬼鬼祟祟凑上来问他们在里面干什么的孙复视之不见。


    不过也好在钟昭没抬头,因为但凡他看江望渡一眼,就会瞧见一张和自己一样面无人色的脸。


    ——


    回到家里房屋所在的街道,离得老远看见姚冉一手牵着钟兰一手提着灯,略略踮脚张望自己的身影,钟昭这才感觉整个人像是刚刚活过来一样,后背发凉的感觉也慢慢褪去,加快脚步小跑了过去。


    “娘,您怎么出来了?”钟昭说完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从母亲手里将钟兰领到自己身边,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手臂,步伐缓慢地往里走,“现在风还很凉,您的身体还没有彻底养好,不能长时间在外面站着。”


    “哪有这么严重?你爹都给我诊过脉了,说我多散散步对身体有好处,而且我才刚出来,先前都是你爹和小谅在外面等着的。”姚冉的脸上本来担忧和气恼参半,打定主意看到钟昭后要骂他一顿,可话一出口又温和了下来,“而且要不是你刚醒就乱跑,小谅拦都拦不住,我又怎么会出来?”


    江望渡给他顶罪的事不能随便说,否则只会引火烧身,给他们带去更大的麻烦。


    他无言以对,尤其是想到自己前不久在江望渡哪里做的事,也确实感到愧对家人,便张口道:“娘,我知道错了。”


    “好了,小昭,没关系的。”姚冉见儿子二话不说便低了头,又在心里埋怨自己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干什么非要说出来惹人愧疚,拍了拍钟昭的手,“我们今天出诊时,听有一个家里有门路的考生说,礼部正在加紧筹措,准备过阵子重新举行会试,考官考卷什么的都会换,你听说了吗?”


    钟昭摇了摇头,不过虽然他是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却没有感到很意外:“永元元年就出过类似的事情,并非考生之过,陛下一定会下令择期再考。”


    “哥哥,择期是什么意思?”三个人一起跨入屋内,钟兰抓住钟昭的三根手指摇了摇,“就是说你还要不理我很长时间?”


    感受到手上的力道,钟昭看向了仰头望向自己的妹妹,感觉她的小脸都快要被委屈淹没,颇为忍俊不禁地将人抱了起来:“怎么会,我不是一直在家吗?”


    “可你很久没有给我砍柴了。”钟家人口简单,做饭用的柴火都是在采药之余上山自己砍的。钟兰喜欢做木工,以往随便给她一块就够她玩很久,但现在她渐渐长大,已经可以试着做正常尺寸的桌椅,这点木头就不够用了。


    原本秦谅来了,家里又多了一个男丁,钟兰以为自己的木工大计会很顺利地开展下去,结果最近他们二人都忙于科考,钟北涯照料妻子的同时还要经营医馆,只恨不能分/身,也没有太多时间管她。


    “以前你和爹没回来的时候,我和娘在家里待着,什么都不做,也不觉得怎么样。”钟兰撇了撇嘴有点想哭,“可是你们都回来了,我怎么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呢?”


    姚冉此时已经笑着走到一旁,钟昭看把人惹哭了,赶紧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我一直在忙,有些疏忽,明天就去给阿兰砍柴,让你做很多小东西。”


    “不是小东西。”钟兰双手攥拳在空中挥舞,义正词严地道,“你别小看我,我现在会的可多了,你现在的桌子用了多少年,我可以给你打一张桌子,大大的,你和大表哥一起用都够的那种!”


    钟昭听到这话顿时哭笑不得,但也有些欣慰,给她擦了擦眼泪,随即一脸认真,并没有因为她年纪小就不相信她话的意思:“好,那我就等着你的桌子。”


    “还有我。”秦谅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停了很久,闻言从旁边探头,一本正经道,“既然桌子有我一份,那砍柴也应该有我一份,从明天开始我跟小昭一起砍柴。”


    钟北涯实在听不下去,在钟昭和秦谅头上分别重重敲了一下:“还有你什么还有你,下次科举不会很远,你们俩都给我好好温书,我明天早起一个时辰上山砍!”


    钟昭实际上没感觉很疼,但为了让父亲比较有成就感,敷衍地嘶哈两声捂住了头,刚要对钟北涯说他已经很辛苦,这点小事不需要他操心,钟兰就已经止住眼泪,从哥哥怀里跳下去,拍着手道:“都去,都去,多砍一些回来,我要给小江大人也打一张桌子。”


    “你说你要给谁?”钟昭愣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江大人啊。”钟兰一脸坦然,相当之理直气壮,“他之前也给我送了礼物,虽然现在在你那里,但是我也要回礼才行。”


    她用一根手指咧开自己的嘴,朝钟昭做了个很丑的鬼脸,道:“我才不要像哥哥一样,明明把人家的东西贴身收着,还要说自己跟他永远不会是朋友。”


    钟兰讲完这话跑得飞快,像是怕钟昭把她逮回来,一边咯咯笑一边一溜烟地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但其实钟昭站在原地,连挪动一下脚步的意思都没有。


    他心里很清楚,即使钟兰此刻没有跑,他也不会像去年一样把她抓回来,信誓旦旦地告诉她自己跟江望渡绝不可能。


    因为现在对于江望渡这个人,哪怕是他都有些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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