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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60

    第151章 捏耳 江望渡捏捏钟昭的耳朵。


    早在昨日谢淮在病榻昏睡, 险些清醒不过来的时候,淑妃就特意去求了皇帝恩典,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谢停传信, 以防谢淮走得突然, 他赶不上见兄长最后一面。


    皇帝本来已经应允, 但事情却一路朝最坏的方向发展,谢停收到母亲含泪写给自己的信,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装,快马加鞭地往京城赶时,突然收到了第二封信。


    这封信是皇帝倒在床上、难得神智清醒的时候、召宫人代笔写的, 大概内容是夏日炎热, 尸体在房中放着很快就会腐烂,不适合停灵太久,要快点将谢淮封棺入土。


    在这种情况下, 就算谢停是千里迢迢地过来了,也看不到他的脸, 所以还不如原路返回。


    皇帝年龄渐大,性子也不如早年锋利,这封信的措辞几乎能称得上温和, 但归根结底传达的意思只有一个, 就是不许谢停回京。


    前脚刚按住悲痛欲绝的谢停, 他在陷入昏迷之前, 又马不停蹄地连着下发了三道圣旨。


    其一是自己子嗣凋零,长子虽然有错, 但也受到了惩罚,他到底是人父,不忍见孙儿与寡母孤零零地生活, 遂让谢时遇入谢衍一脉,将他们母子都接进宫养着。


    其二是谢时泽孝心可表,不可辜负,改让衡王谢谆纳曾柔进府,封为侧妃,但眼下谢时泽留在京里也只能伤心,于是派他去查盐税,锻炼的同时也能舒缓心情。


    至于其三,则是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暂由谢衍监国;且西北重地不能长期无人镇守,命武靖侯江望渡回去盯着,一月内启程。


    钟昭是谢时泽的先生,至今明面上仍然是端王党派的人,江望渡私下带他去见了一次谢衍,与此同时座上还有徐文钥和牧允城。


    看到他们二人并肩而来,牧允城脸上活像是打翻了调料罐,表情精彩得能写一本书,徐文钥倒是笑呵呵地哇了一声,在谢衍和钟昭聊完正事后道:“和好啦?”


    江望渡知道他们关系不错,却没想到徐文钥真能当着谢衍的面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偏偏谢衍还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努嘴示意他快答,缓缓转头看了过去。


    曾经真以为自己跟江望渡永远都不可能和解的钟昭:“……”


    良久,他认命道:“是。”


    此言一出,谢衍和徐文钥对视一眼,都扬起嘴角笑了起来,而且还没有马上停止的意思。


    钟昭在原位面无表情,心说自己果然忍不了谢衍,即使并非真心辅佐,只是对他儿子有指望。


    晋王府书房此刻一共五人,除了乐不可支的谢衍和徐文钥,还有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正神游天外,显然同样不会开口的牧允城。


    不过外人不清楚钟昭和江望渡的过往,只当他二人这些年是在无故僵持,自己跟自己较劲,江望渡却知道他们曾如何伤筋动骨,等了一会儿后,主动岔开话题。


    谢衍给自己灌下一碗茶,这才将将止住笑意,看向钟昭道:“钟大人的事情武靖侯已经简单说过,本王可以向你保证,不管以后到了何种境地,都绝不会拿你和你妹妹的婚事做文章,当然……”


    说着,他慢悠悠地朝江望渡的方向投去一瞥,打趣道:“两位大人现在如此恩爱,本王若是敢动这个心,那才真是不想活了。”


    谢衍跟谢时泽不同,皇后中年才得这么个儿子,从小溺爱,纵得他颇有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偏执,甚至麾下所有年轻一些的臣子,甚至包括他自己,就没有一个是情感方面无波无澜,平平淡淡的,这一点钟昭倒确实不担心。


    他摇头说了句言重,继而分析着当前的局势,暗示了一下在皇帝还有望把持大权的时候,自己不能大张旗鼓地支持谢衍,工部和其他上面交代下来的活儿正常干,但绝不会再帮着谢时泽争皇位。


    眼下谢衍虽然有了监国之权,但皇帝先命谢时泽去巡盐,给了他立功的机会;又让江望渡回西北,不让他留在京城成为谢衍的倚仗,摆明还是不想让一家独大。


    谢衍近几年对皇帝了解颇深,清楚自己父亲提拔钟昭,也有让他帮谢时泽跟自己打擂台的意思,遂没有多言,直接点了点头。


    “不过本王这个侄儿,可未必会则会这么干脆地放你离开。”他想了想,又笑着道,“盐税关乎国计民生,一直都是重中之重,他没做过这个,年纪又太小,肯定要拉几位大人陪自己同去……”


    话到此处,谢衍缓缓闭上嘴巴望向钟昭,钟昭适时地开口道:“殿下想让下官去吗?”


    谢衍撇嘴,耸肩道:“如果论及想不想,那自然是不想;但人家刚死了爹,我这个刚监国的皇叔若阻拦,似乎也说不过去。”


    顿了一下,他又提醒道:“不过这次可以,不代表每一次都可以,大人好自为之。”


    归根溯源,谢英之死皇后和谢衍也出了很大的力,如今再谈及谢淮去世一事,谢衍的语气亦没什么起伏,平静得都不像是在谈论一个跟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


    钟昭明白谢衍是在告诉自己,巡盐是他允许自己做的、最后一件跟谢时泽一起的事,以后有什么原因都要跟对方保持距离。


    至于这中间怎么跟谢时泽交涉,怎么达到这个目的,则不在谢衍的考虑范围内。


    这也是能预料到的要求,他起身行礼:“下官明白,待到盐税的事结束,自不会叫殿下烦心。”


    “本王早就跟大人说过,以后在府里不用这么客气。”听到这十分上道的话,谢衍脸上的笑容也跟着真诚了一些,从座位上起身,上前几步将他扶了起来,“大家都是自己人,本王一向不喜欢繁文缛节的规矩,如果说非要跪……”


    他眯了眯眼睛,脸上显出几分别样的神采,意味深长地道:“本王希望,那一天大人唤我的时候,用的不再是现在这个称呼。”


    这话一出,钟昭悄无声息地侧头跟江望渡对视一眼,又很快将视线移回来,落在谢衍的身上。


    今年他二十岁,刚举行完冠礼还没几天,便成了皇帝钦定的监国皇子,通身气派自不用提,意气风发刻进每一根头发丝里。


    既然不让下跪,那便拱手深拜,钟昭跟其余三人一同弯下腰来,齐声道:“臣等相信殿下,必会心愿得偿。”


    ——


    离开晋王府后,江望渡熟练地避开了喧闹的人群,朝着钟家的方向走,钟昭在一僻静无人处追上去,拽了一把对方的袖子。


    江望渡以为他是想告诉自己先别过去,回过头道:“牧允城刚才一直盯着你瞧,眼神不对劲得徐文钥都看出来了,一直在你俩间偷瞄,你不想给我个解释?”


    “当然要给。”左右如今已在同一阵营,关于皇后和徐文钥的私情,钟昭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不过——


    钟昭轻咳一声,暗示着道:“阿兰心情不好,至今还不愿意出门,爹娘白日里又不在,家里氛围实在压抑,要不……?”


    江望渡懵了一下,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氛围?”


    他们在钟家相见之时,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直窝在钟昭的卧房,跟钟北涯和姚冉的接触有但算不上非常多,并非没了他们就不行。


    而且钟兰是个很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虽说谢淮病逝,谢时泽守孝三年,正妻的位置空了出来,但他先前任由自己要前后脚一娶一纳的事传得满大街都是,钟兰已经彻底死了心,眼下不愿出门的理由,是她正在到处翻阅古籍,兴致勃勃地研究江望渡的新宅子里的东西要怎么添,氛围怎会不好。


    他脸上的不明白持续了很久,钟昭有些无奈:“好吧……”


    “等一下!”


    江望渡听到对方轻叹一口气,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什么,提高音量打断以后,不太确定道,“你是想去怀远将军府吗?”


    钟昭见他猜到,轻捏了一把江望渡放在身侧的手,嗯了一声。


    而得到身前人明白的肯定,江望渡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变,有几分欣喜,也有几分无所适从。


    无他,怀远将军府这个地方,曾经承载着他们很多美好的回忆,照月崖一事没发生的许多个夜里,钟昭常抱着他在那里厮混、缠绵,彼此都说过不少下了榻以后,会害臊得抬不起头来的话。


    但在那一日后,他们只共同去过将军府一次,画面很难看。


    “当时兵荒马乱,许多事情都没来得及……”面对面站着沉默了片刻,钟昭先行起头,说了几个字后又忍不住摇头,“算了。”


    “为什么?”这两个落地的一刹那,许久未开口的江望渡蓦地反问道,“为什么算了?”


    钟昭神情稍滞,随即恍然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


    尽管谁都没有明说,但那时他们刚激烈地做过一场,钟昭抓着江望渡的手腕把他带回怀远将军府,提剑要将两人相伴的凭证砍成两半,此景此景终身难忘。


    看着江望渡绷平的嘴角,钟昭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扯唇道:“我想说,算了,什么理由都不找,侯爷还……欢迎我去那里吗?”


    “……”江望渡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道,“钟昭,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我没……”钟昭是真的没这样想,下意识便想反驳,但话才刚开个头,就感觉到一股清风来袭,下一瞬江望渡便来到了他眼前,跟他之间的距离只差毫厘。


    江望渡面带不虞,但看起来却像是轻松不少,捏捏钟昭的耳朵,仰头将嘴唇往上面贴,咬牙切齿地说道:“欢迎,当然欢迎,我还怕你不愿意去呢,行了吧!”


    第152章 犯上 有你这么以下犯上的吗?!


    怀远将军府, 书房外。


    时隔几年再踏故地,前后心境已然大不相同,钟昭本以为这里怎么也会发生一点变化, 自己则会萌生些许恍如隔世的感觉。


    然而事实上, 将军府的景致跟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看就是被人有意维持过的。


    “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见钟昭立在书房门口一动不动,江望渡屏退把手在书房门口,不让人随意进出的两个护卫,走上前冲钟昭扬了一下下巴,“进去吧。”


    “抱歉。”钟昭忽然道。


    江望渡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讲这番话, 张了张嘴却没立刻发出声音, 顿了一会儿才牵住对方的手,在人耳边低声道:“桌子完好无损在里面放着呢,在上面……”


    这有些暧昧的话说到一半, 他又垂眼将指尖往上勾了勾。钟昭感觉自己微凉的掌心被很轻地挠了几下,侧头看过去, 就听江望渡道:“在上面弄一次,以后谁都不要再提那天的事情了,好不好?”


    从看见有护卫守在此处的时候, 钟昭就明白过来, 自从那天他闯进来之后, 江望渡便把书房划为了禁地, 等闲不允许随意进出。


    眼下听他主动提起,钟昭的睫毛轻抖动两下, 随即反手握紧江望渡的手,将人往身前一拉。


    江望渡猝不及防,当然他也不想防, 任由自己的身体往前栽去,直接便被拽到了爱人面前。


    钟昭微微低头吻他的眉眼,江望渡十分享受地将胳膊架到对方的肩膀上,任钟昭的嘴唇缓缓下移,沉默而柔和地撬开他的牙关,让他整张脸都泛起淡淡的春意。


    当这个吻结束后,江望渡竟觉得有几分腿软,颇不可思议地望向钟昭,仿佛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人卯足劲要他好看时,自己尚能招架,最起码不至于太快缴械。


    可钟昭一反常态温吞起来,反而让他整个人像是烧着了一样。


    江望渡两世为将,征战多年,自然明白何为以柔克刚,却从没想到这种道理也能用在亲吻上,一时冥思苦想,百思不得其解。


    而钟昭自下而上注视着他红透的眼角,常年微蹙着的眉也跟着舒展开来,低下头无声地笑笑,突然一把将江望渡打横抱了起来。


    “侯爷有命,下官又怎么能不遵从?”钟昭捞起江望渡无力垂下的手,搭在自己的肩头,一手穿过江望渡的膝弯将人稳稳托住,一手去拉书房的门闩,语气带上了几分戏谑,“保证让您满意。”


    “你可真是……”江望渡早不记得有多久没在钟昭嘴里听到您这个字,特别还是在这样的场景中,下意识呢喃了这么一句。


    他们武功相差不多,江望渡也不是房事上爱装的性子,钟昭鲜少在开始之前就看到对方失神的样子,不由得感到有些稀罕,遂不依不饶地道:“真是什么?”


    “真是烦死了。”江望渡斜他一眼,因为只被人用一只手臂托住双腿,而有些没有安全感,用了些力抱住钟昭的脖子,低声提醒,“扶着点我的后背呀。”


    “我这不是在开门吗?”在刚刚的对话当中,书房的门闩已经被打开,伸手一拽就可以,钟昭却偏偏停在原地不动,把手收回来依言放到江望渡背上,“既然侯爷发话,不如请您帮下官开?”


    江望渡此刻根本听不得这个您,谁知道钟昭说起来还没完没了了,当即一头撞在他颈间,有些崩溃地骂道:“你还知道我是侯爷,有你这么以下犯上的吗?!”


    钟昭的恭敬本来就只存在于口头上,见江望渡只差没咬自己一口,顿时更不肯动手,还将人往上颠了下,不为所动道:“侯爷?”


    “……”江望渡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一副没听见的模样,一言不发的同时一动不动,颇有点要跟对方杠到底的架势。


    钟昭挑眉,倒也不想真把人逼急了,开口想搭个台阶,却见江望渡在他怀里伸出了一只手。


    他还是没有将头抬起来,眼睫毛压在钟昭颈侧的皮肤上,随着动作微微抖动,右手摸索着往前摸,前好几下都扑了个空。


    钟昭看得目不转睛,嘴唇轻抿,见江望渡的手马上就要碰到门,生出了点往后退一步的念头。


    “你若敢动,明天就别来了。”江望渡似乎读出了他内心所想,当即张口威胁,钟昭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嗯了一声,向前一步,让对方更早地完成了这一切。


    江望渡有些讶异,又觉得果然如此,总算从他臂弯间抬起头,露出憋得发红的脸,扭过头看着自己被带着一步步走向那张桌子,嘴上点评道:“这还差不多。”


    钟昭忍俊不禁,弯身将他放在桌上,捏着对方的下巴让他尽可能高地仰起头,然后亲上了这张还想再说点什么话的嘴。


    又是那种极温和的方式,吻过来时眼睛都没闭,明明目光里的侵略性已经快浓成实质,描摹着他的面孔似要将他吞入腹中,行为上却只是勾着他的舌仔细品尝。


    江望渡也睁着眼,望着钟昭浅色瞳孔里迸发出的占有欲,以及戳在自己脸上的英挺鼻梁,忽然咽了下口水,往旁边歪了一下。


    钟昭不是什么耐得住的人,这如果放在以往,必然马上拖着江望渡的脚踝把人扯过来,可是今天他也感觉到了对方难得的羞赧,因此只是黏着追上去,又在江望渡的唇上吻了吻,给上面弄得亮晶晶的,还要问他:“躲什么?”


    江望渡:“……”


    他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只是从喉间发出两声呜咽,总之钟昭什么都没有听清,一手撑着桌面,一手去拆江望渡的发冠,语调慵懒地道:“要我再问一遍?”


    “凶一点。”钟昭放下嘴角,微微眯着眼睛看过来的时候,脸上会透出几分近乎漠然的审视感,压迫感也更加强,但是江望渡显然对他这副模样更熟悉,完全不怕道,“就是这样,再骂两句。”


    “想得美。”钟昭也看出他刚刚的不对是怎么回事,把先前的情态收了回去,甚至故意把眼睛睁圆了一点,哼道,“平时不是还嫌我凶?怎么这时候还求上了。”


    那种不受控制的燥热感再度涌上来,江望渡咬牙,觉得他进化得未免太快,一时间相当怀念以前自己简简单单落下一个吻,钟昭就面红耳赤说不出话的样子。


    这才几年,就学会反过来拿捏他了,再这么下去还得了?


    “随你的便。”江望渡坐直了身体,一副准备好接招的表情,“小兔崽子,你当五年饭是白吃的?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是吗,那侯爷可要准备好。”钟昭意味深长地俯身,“哥哥。”


    ——


    当一切结束后,钟昭又恢复了平时的面无表情,但当时这也只是表象,江望渡一眼就看出对方的嘴角正在止不住地往上翘。


    不过他现在已经没精力戳穿,被人用衣服盖脸抱回卧房的榻上,看着钟昭坐在边上给自己系扣子,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


    “下次不许叫我哥哥。”他道。


    “那怎么行,这不是你以前自己要求我这么叫的吗?”钟昭给他端来一碗茶,“那时候在诏狱,我被绑在刑架上,你……”


    江望渡咬牙切齿地打断道:“你那时候十八,现在几岁了?”


    钟昭不以为然:“二十三,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


    “你都及冠三年了,还拿这个称呼说事,自己不害臊吗?”江望渡不太想提算上前世年龄这回事,因此有些苍白地反驳道,“总之我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


    “那可不行。”温存过后哪有真生气的,钟昭也看出他只是有点不好意思,放下梳子去捏他的腰,“你刚刚亲口说的,比我大的那五年饭也不是白吃的,别说我现在才二十三,就是七十三,八十三,一百零三,你也是我哥……”


    江望渡忍无可忍,伸手去捂他的嘴,钟昭倒很给面子,一点拨开他手的意思都没有,就那么直直地瞧着他,安静得不像话。


    于是最后还是江望渡受不了,转移话题道:“现在能跟我说牧允城的事了吧,在西南的时候就看他不正常,究竟怎么回事?”


    “其实没什么,只是他们没见过谢时遇长大后的脸,慌不择路。”钟昭三言两语将皇后和徐文钥的事讲出来,回忆了下又道,“据牧允城所说,徐文钥的兄长徐文肃脸上也有一条长疤,是在战场上留下的;而牧家私底下去查了徐文钥疤痕的来源,然而一无所获。”


    他说到这里,看向江望渡:“你也知道,锦衣卫做事一向不留痕,没人知道他这道差点贯穿全脸的伤,到底是为陛下办事时弄出来的,还是怎么回事。”


    江望渡幼时常听说江明外出祭拜徐文肃,往往回来之后,江明路过看他眼神就会更冷一些。


    以前他不明就里,不知道正是因为徐文肃战死,母亲才会入府,还好奇地找那人的画像看过。


    “你要是这么说,我似乎还有一点印象——”江望渡皱起眉努力回想,“这两人虽是亲兄弟,但徐文肃的样貌可比咱们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粗犷多了,尤其是脸上那道疤,更是显得他凶神恶煞,早年似乎还有修罗杀神的名号。”


    “就是这意思。”钟昭点头,“牧允城虽然没明说,但他的意思很清楚,牧家怀疑是皇后旧情难忘,又实在无法让死人复活,跟皇帝感情也不睦,所以设局引徐文钥……而且还划了他的脸,让他看上去更像自己的兄长一点。”


    江望渡顺着搭话:“皇后娘娘入宫多年无子,陛下也甚少去她宫里休息,那阵子她或许跟徐文钥来往很密,所以连她自己都以为,晋王是徐文钥的儿子。”


    钟昭想起自己去西南前,徐文钥阴着脸骂人那一幕,把当时两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若牧家的猜测不错,徐文钥倒向晋王就太顺理成章了,而且他们也的确没胆子问他和皇后中的任何一个。”


    “徐文钥骂谢衍是贱人?”江望渡的关注点有点走偏,诧异地挑起单边眉问了一句,随后嗤笑,“真想让晋王知道这事。”


    “空口无凭的,即使说了晋王也不会信。”钟昭和衣躺上去,“眼下徐文钥已孑然一身,父母妹妹先后去世,牧家多少有点底线,不太愿意辅佐身份有异的皇子;又怕有朝一日跟他有了龃龉,徐文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到处宣扬,还指望走我这条路攀上谢时泽……”


    话到此处,钟昭不由笑了:“结果我倒好,自己来找了晋王。”


    “无妨,这是好事。”江望渡对牧家人刻入骨髓的恐惧视若无睹,他很清楚谢时遇过了五岁和当今陛下长得有多像,自然也能确定谢衍就是皇帝的亲儿子,只不过皇后自己心虚,不能确定而已。


    顿了顿,他面色一冷:“谢衍上辈子死得太早,谁也不知他登基后会怎样,如果大家以后相安无事,谢衍也肯立时遇为储,咱们就帮牧氏把这个秘密隐下来。”


    钟昭欣赏着江望渡发狠的表情,颔首道:“但若他不愿——”


    “若他不愿,就想办法把这件事抖出来,反正时遇名义上是谢英遗腹子,谢衍为着这个儿子能活,不会说自己跟宋欢之间的关系的。”江望渡打了个哈欠,“只盼你到时不要顾念旧情,因为跟徐文钥私交甚笃,不忍心下手就行。”


    “他跟皇后私通货真价实,而且这么多年以来,也没看出他如何后悔,难道真到了那一日,我还能替他隐瞒不成?”钟昭无奈,伸出一条手臂让人枕着,临到头又有些感慨,“当年给宁王当私兵时,怎么也没料过时移事宜,这样的贵人也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这一世状元及第,初入官场,钟昭虽也想过站队后,必然要经历许多看得见、看不见的刀光血影,却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跟江望渡宿在这里,议论的竟是如何将一个正当年华的皇子置于死地。


    “党争不就这么点事,诸王对朝臣挑挑拣拣,斟酌着留下这个,舍弃那个;朝臣们手里若有筹码,自然也要选一个喜欢的当主子。”在跟上位者较量这一块,江望渡是过来人,听罢笑了一声,凑过来亲亲他的耳朵,轻声哄道,“睡吧,阿昭,你走的是一条位极人臣的路,算计谢衍算什么?”


    钟昭已经入阁,还曾亲手杀了谢英,当不会连这点胆子都没有,闻言应了一声,把江望渡往怀里拽了拽,慢慢闭上眼睛。


    第153章 交心 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此时房里正点着安息香, 身边是江望渡轻浅的呼吸声,钟昭很快就有了睡意,不过在他还没完全坠入梦乡, 半梦半醒的时候, 忽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按了一下。


    他起先没有什么反应, 谁知江望渡或许以为这是他睡熟的信号,变本加厉地用指尖挑起他的袖口,像是打算将其挽上去一样。


    钟昭睁开双眼,却没立刻发出声音,只是平静地垂眸看向江望渡, 准备看看对方想做什么。


    然后他便看到, 江望渡在将覆盖在他右小臂上的衣料堆到臂弯后,小心地将这条胳膊捧起来,沉思片刻后, 试探着捏了捏。


    钟昭一下子就明白了。


    江望渡是担心他阳奉阴违,答应会养伤但实际没那么做, 所以才会在睡前不放心地查看一番。


    两个人和好后,感情明摆着比先前更上一层楼,在江望渡身边时, 钟昭睡得会比平时沉, 如此轻微的动作真不一定能弄醒他。


    今天是比较凑巧, 他还没有陷入深眠, 正好看见了,不知道以前江望渡有没有这样过。


    “轻舟。”钟昭念着他的表字, 轻轻翻了个身,那条手臂却依然老老实实地停留在江望渡手里,“都说了已经完全好了, 我到底年纪轻,不至于痊愈不了的。”


    “这东西跟年纪大小有关,但也没那么绝对,若不好好保养,即使是垂髫小儿受了伤,也可能留下后遗症。”虽然是忽然响起的声音,但钟昭语气很轻,江望渡并没有被吓到,见他还没睡,索性坐起身抱着钟昭那条手臂翻来覆去地看,“你说实话,我能受得了。”


    钟昭哭笑不得,下榻捧了个烛灯过来,让他看得更清楚些:“这就是实话,我哄你干什么?”


    江望渡听罢一时没有开口,脸上的表情在光下晦暗不明。过了好久,钟昭才听见江望渡问道:“刚刚抱了我那么久,有感觉吗?”


    “我抱你两个时辰都没事。”钟昭抚摸他额上的疤,低声回答,“就算这个伤还没好,也不至于只是抱你一下就开始疼,武靖侯,你把我当瓷娃娃看不成?”


    “还不是你那一天……”相比起他,钟昭确实在各个方面都更加坦诚,江望渡总算信了他没骗自己,闭了闭眼靠近对方怀里,慢慢将钟昭卷上去的衣服放下来,后面的话顿了好久都没有说出口。


    钟昭把烛台放到床边的矮桌上,也没问对方那天到底怎么了。


    他心里明白,江望渡多半是对当年自己与冠竹的打斗耿耿于怀,更忘不了事后他存了刺痛江望渡心的念头,故意说出的那番话。


    “我们以后的路还很长,有一辈子的时间,能让你检验我这条手臂康复与否。”钟昭把头枕在江望渡颈间,随即低声开口,“你我之间,需要上战场的是你,不是我;武靖侯戎马多年,什么样的伤势没有见过,回京那天背上还有伤未愈,实在无需为我担忧。”


    “我不日就要返回西北,下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提这茬还好,冷不丁说到戎不戎马的话题,江望渡的声音更添几分不虞,“这一向边关太平,未来几年都没有战事,就算我不去也无妨。”


    上一世谢英活着,皇帝不需要平衡谢衍和谢时泽的关系,也就没让他回去。江望渡叹了一口气,伸手挠挠钟昭的下巴:“说是一辈子,实打实的相守能有几年?”


    钟昭其实也对不久后的分别心存不舍,只不过没有说出来,闻言沉默了一下,安抚似的吻了吻江望渡的指尖,转移话题道:“谢时泽再过一段时间也要离京,除我之外,大约还会再带一位大臣,和他一起经手盐税的事务。”


    “不止如此。”江望渡点了点头补充道,“历年清查盐税,都会有人因贪墨太多钱银被卷进去,以前废太子出行时就遇到了两次刺杀,随行一定要有武将。”


    “陛下的旨意下得匆忙,尚未定好这个武将人选;而端王和世子在军方并无太多助力,只能由晋王替他找。”钟昭挑眉道,“打个赌,我赌他会让杜建鸿去。”


    江望渡笑了:“你作弊,牧家虽然是武将世家,但这两代都做了文官,年轻一辈里最有出息、跟晋王关系最好的牧允城,现在还在翰林院任职,自然不会是他们。”


    停了停,他躺在钟昭怀里懒洋洋地抬起头:“杜建鸿从前是我的副将,同样亲近晋王这一派,除他以外也没有别人适合了。”


    要说杜建鸿,钟昭对他也很有印象,前世那场京郊刺杀结束后,他提着江望渡的头颅等在原地,正好就是当时的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杜建鸿,带着手底下的人和孙复一道杀了他,为江望渡报的仇。


    只不过两世的境遇不同,杜建鸿当时一直是北城指挥使,在那个位置上待了许多年,今生却得谢衍提携,现在也是个将军了。


    “在想什么?”江望渡见他神色晦暗,似乎颇有些感叹,不由得有些好奇,出声问了一句。


    “没事。”钟昭摇头,与人对视一眼,“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要和杜将军一起共事,世事变化如此之快,真让人始料未及。”


    江望渡脑筋一转,就想明白了始末,抬手将钟昭的脑袋往下按,自己仰头与对方交换了一个不含情欲的吻,笑着问:“那你当日想过有一天,会跟我这样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唇,眼里闪着说不上是勾引还是挑衅的光,钟昭威胁一般掐了掐对方的腰,揽着人重新躺下:“这个就更不可能了。”


    那时他尚不知道这许多内情,货真价实地恨江望渡入骨,刺下那一剑的时候,虽然也着意将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但自然不会想着,以后真的会有机会,如自己十七岁与江望渡初见时心里想的那样,跟人共同度过很多个春秋。


    “如果我们的初见不是那样就好了。”江望渡语气中带着遗憾,伸手抱紧钟昭的腰,“别怪我提起那件事情惹你伤心,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能因为另外的际遇结识,想来也不必兜这许多圈子。”


    “如果——”钟昭听到这话也不由得有些出神,重新拉回思绪后晃了晃头,不想沉溺于这不可能发生的想象中,提起了另一桩事,“上次没来得及问你,李春来这个人你是怎么保下来的?”


    那日他提剑要将书房那张桌子劈成两半,若不是李春来赶到,江望渡真不一定能拦得下来。


    “你说这个啊。”


    江望渡沉吟着,“当时陛下要杀李春来,我用一个病死在牢里的死刑犯,把他换了出来。”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江望渡先是托人护送李春来的家眷出京,随后将人秘密安置在了一处宅子里养伤,过去几年他终于康复,便赶上了钟昭闯入怀远将军府。


    那天孙复本要直接送他走,李春来死心眼非要来给江望渡磕头,谁知无巧不成书,两件事正好撞在一起,孙复觉得他进去说不定有用,才有了那句剑下留人。


    “亏你能想得出来这种招。”换死囚是重罪,即使所有人都知道李春来相当无辜,皇帝要他死,他也只能去死。钟昭重重地蹙了下眉,心头后知后觉地泛上一股担忧,“若是被发觉,你绝对难逃罪责;这李春来更是,伤好以后还不赶紧离开,所幸没出什么乱子。”


    当年李春来被卷入一场案子,差点满门被害,首先要怪的人就是谢停和皇帝,但若他自己在街上肯听钟昭的话,被提醒一句后就赶紧闭嘴,也不会有后面的种种。


    钟昭也不是首次见识这种事,一贯不从受害者身上找原因,但想到他此举有可能害江望渡被处罚,还是忍不住感到几分气闷。


    江望渡看着钟昭抿起来的嘴角,忍俊不禁道:“好了,老李就是这种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都没事,都好好活着,而且他一来,不也保住了那张桌子吗?”


    话到此处,他戳戳钟昭脸侧的位置:“前不久还在上面做了坏事,大人可别说宁可它坏掉啊。”


    “没有意外发生当然是好。”钟昭觉得有点痒,攥住他渐渐发展到意图揉搓自己脸颊的手,“我那时候很想救他,但实在鞭长莫及;尽管时隔几年才知道他从那场浩劫中保存下来,还是很高兴。”


    说着,他低声道:“谢谢。”


    江望渡笑着跟人偎在一起:“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


    进入八月,江望渡奉旨启程,浩浩荡荡前往西北,钟昭则同谢时泽、杜建鸿以及另一位官员,预计将于半月后乘马车从京城出发。


    他们此行除了查盐税,还有一个目的是代皇帝巡视山西布政司。


    山西布政司下辖不少州府,其中就包括谢停所在的汾州。


    满朝文武看得分明,皇帝虽不想让谢停回来,但多少还是要安抚一下,将他哥哥的儿子送过去,跟他见面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


    不过谢时泽和谢停之间的关系,究竟会因为谢淮的突然薨逝而朝好的方向改变,还是更加针锋相对,钟昭心里其实偏向后者。


    在城门口和几人汇合的前一日,钟昭跟乔梵检查了一遍两个人明天要带的行李,确定没有错漏后,钟昭摆摆手示意对方出去。


    可是在乔梵即将一只脚踏出去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唐筝鸣是不是有段日子没传信回来了。”钟昭抬头问道,“我知道你们关系好,每次传讯都会单独给你带一封,上次他写给你的信里,有没有说什么别的?”


    第154章 灵犀 钟大人和武靖侯还真是心意相通。


    钟昭与旁人往来的信件, 一般来说都由水苏这个管家负责,但是唐筝鸣现如今在谢停身边,水苏的义兄赵南寻正是因为他, 才一直在秦谅处隐姓埋名当仆役, 无法时常与水苏相见;于是但凡跟谢停有关的事, 一应都会交给乔梵。


    索性他跟唐筝鸣也熟,这样安排也能成全他们的交情。


    听到钟昭的话,乔梵算了算,顿时一惊:“还真是,筝鸣多数时候每隔两个多月就会寄回一封信, 这都将近四个月没消息了。”


    这阵子钟昭太忙, 要和江望渡一道暗中和谢衍联系,又要装出一副没与端王府断来往的样子,帮谢时泽操办谢淮的葬礼, 连带着乔梵也晕头转向,竟没想起来。


    谢停并非正人君子, 很多时候行事全凭本心好恶,这时候联系不上唐筝鸣显然不是一个好信号,当下乔梵也顾不得什么隐私了。


    他从屋里将唐筝鸣单独寄给自己的信拿来, 神色凝重:“属下看的时候没觉得哪里不对, 但也可能是我太迟钝, 请您过目。”


    钟昭点头, 把厚厚一叠信件拿过来,现在距今比较近的开始看, 大部分都是一些没甚意义的闲聊,交流下武功进益之类的。


    他一连翻了三封,若非要从中挑出一些特殊的, 就是唐筝鸣说谢停赐了他一大块黄花梨木,他想在回京后把这东西送给钟兰,苦恼会不会不够贵重,拿不出手。


    “……”钟昭看了乔梵一眼。


    “这个,这个不太重要,您还是看别的吧。”乔梵情急之下忘了这一茬,顿觉尴尬,试探着把钟昭手里的信抽走,换了另外一封。


    钟昭以前就怀疑过唐筝鸣是否对钟兰有意,见此一幕也算是肯定了这个猜想,平静地将视线收回来,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经过谢淮的事,钟兰对于婚事必然慎之又慎,只要扯不上皇家,是正常的交往,他们小孩间能不能有缘分,他并不打算多管。


    他继续垂头翻阅着剩下的信,忽然在看到一行字时停了下来。


    乔梵看出钟昭神情有异,凑上前问道:“公子?”


    “姜三娘,思竹。”钟昭将这两个名字念出来,“唐筝鸣说,宁王某天无聊在街上撒钱玩,亲自给两个抢得最多、长得还不错的女乞丐起了名字,带进府封为侍妾。”


    “这有什么不对吗?”乔梵没明白,“只是赐名而已,宁王殿下去汾州后,纳妾只看喜不喜欢,不看门第之类的,连青楼女子都敢往府里抬,也不差乞丐了吧。”


    纳乞丐进府并不光彩,而且谢停爱美女是人尽皆知的,纵然他在这方面做得多过火,大家也不会对此感到奇怪,因此无论是唐筝鸣写给钟昭的信,还是苏流左写给谢淮的信里,都没有提这件事。


    只有在与乔梵的对话时,他还是觉得很荒谬,遂提了一嘴。


    当然,这份荒谬仅仅限于对谢停不熟悉的人,钟昭一听姜三娘和思竹,就明白谢停将那两人带回去,背后另有隐情。


    原因无他,谢停给先前没名字的死士赐名的时候有一个习惯,会不自觉地对照着从前为自己效过命、但却因为种种原因死了的人。


    比如楚三娘,比如冠竹。


    如果真的只是纳妾,他不会为那两个乞丐取这种称呼。


    而谢停迎她们入府时,皇帝派去汾州监视他的锦衣卫已经就位,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继续吸纳死士,一定有自己的图谋。


    眼下唐筝鸣杳无音讯,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他发现了什么,然后被谢停控制了起来。


    “他一贯少往家里寄信,如今唐策先生和表嫂,多半还不知道我们联系不上他的事情。”这点前世对人的了解,即便说了乔梵也只会觉得疑惑,想不明白他是如何知晓的。钟昭于是摇摇头,只道:“先别让他们知道,主动给唐筝鸣寄封信,一切等我们到汾州再说。”


    “是。”乔梵虽一头雾水,但是也大约感觉到了此事非同小可,出于谨慎多问了一句,“那写信时的口吻,就以朋友的身份吗?”


    钟昭颔首:“平时你们怎么聊天就怎么写,不要提我。”


    乔梵应声离开后,钟昭将那封信折起来塞进怀中,轻舒一口气,想着如果江望渡在这里就好了。


    如果他在,一定能很快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用有任何隐瞒。


    细算下来不过分别半个月,钟昭已经有点想他了。


    ——


    第二日清晨,钟昭和谢衍等人齐聚于城门口,谢谆再过几天就要纳曾柔进门,显然心中非常不快,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好。


    他此次是过来送行的,谢时泽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谢衍在监国来不了,京中只剩他这一个闲着的皇叔,不露面不合适。


    “尽管皇兄英年早逝,但好歹也给了你一个由头,可以光明正大地拒婚。”谢谆在边关吹了太多年的冷风,说话一点弯都不转,面对戴着孝的谢时泽,甚至还愁眉苦脸地抱怨起了自己的难处,“大齐虽在西南方向,但他们在西北挑的事谁不知道,活脱脱就是搅屎棍,我都要烦死这些外族人了……”


    “皇叔讲话要谨慎些。”从英年早逝这四个字冒出来以后,钟昭就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谢时泽面色极为冷峻,说话也没有太客气,“曾柔公主代表齐国来我大梁和亲,您就算再不愿意,赐婚圣旨是皇爷爷下的,与我和家父无关,莫非皇叔是在质疑皇爷爷的决定?”


    谢谆不涉党争,又在军中名声不错,争位的几个皇子把他当吉祥物看,冷不丁被谢时泽怼了一番,睁大眼睛愣了愣,突然恍然地一拍大腿:“我的意思是……”


    谢时泽嗤笑一声,眯着眼睛继续反问:“皇叔还想说什么,是想说您没有抱怨皇爷爷的旨意,还是没有在家父病逝没——”


    “殿下。”


    自谢淮死后,端王的名号就依制传给了谢时泽,只不过钟昭以前顾念着他的心情,人前避免直接称呼他,人后还管他叫世子。


    此时这一声殿下唤出来,谢时泽表情空白了片刻,嘴里要说的话戛然而止,眼眶霎时间红了。


    “下官送您上马车吧。”谢时泽到底是他看长起来的,钟昭明白他对父亲的乍然离世相当在意,因此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不动声色地挡在他和谢谆中间道,“后面还有的是舟车劳顿的日子,下官忽然想起有事想跟衡王殿下商量,您先上去休息一下,等等我好吗?”


    谢时泽闻言垂下头,火气一下子散了个干干净净,真的没有再看谢谆,应了一声道:“那先生早些回来,我也有话对先生讲,一会儿您直接来我车上就好。”


    钟昭在他面前称臣,谢时泽却把自己摆在了学生的位置,没当自己是王爷,谢谆这次总算聪明了点,站在旁边没有开口,直到谢时泽离开,钟昭朝自己看了过来。


    他若有所思地嘶了一口气,拍拍对方的肩膀道:“时泽刚刚气成那样,我还以为他要跟我打起来,还是钟大人有手腕啊。”


    “……”钟昭失语,觉得今生皇帝提早把谢谆召回来,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否则如果还由着他在边关立功,就凭借谢谆这张嘴,无论谁上位都得收拾他。


    他停了一会儿,轻声道:“衡王殿下,下官是真有话想跟您讲。”


    谢谆点着头:“你说你说。”


    钟昭凝神看了这人片刻,微微拱手,直言不讳道:“下官想请殿下善待曾柔公主。”


    “曾柔?”谢谆本来正笑呵呵地揣手看着他,听此一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转而深深皱起眉,语气也跟着沉了下去,“本王的家务事,钟大人也要过问?”


    “下官并无此心。”钟昭听着对方的诘问,摇了摇头,事实上一个外邦公主的死活,他也确实不怎么关心,他只是方才看着谢谆,忽然想起在钟家祠堂的时候,江望渡曾对他言,若曾柔嫁给谢时泽,对她来说说不定是一件好事。


    蓝蕴的际遇跟曾柔太过相似,上辈子她嫁给谢谆,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江望渡设计想让她落到端王府里,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打击谢时泽的声望、让钟兰绝了对他的念想,但想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试着拉她一把。


    钟昭注视着谢谆,一派不慌不忙的样子,神情平淡,说出来的话却直白得惊人:“殿下容禀,下官也曾西南一行,险些在齐国人的鸿门宴中丧命,为此受了些伤,见识过战场狼烟,若此番和亲的人是下令伏击大梁使臣的齐国新君,您想如何折辱他,下官都不会说半个不字,但事实不是这样。”


    曾柔是齐国上任皇帝的第十五个女儿,娘亲早早就死了,从小在冷宫长大,好不容易被想起来,从那个冷冰冰的地方接出去,能吃上饱饭了,就被送来了大梁。


    皇室的尊荣她没享过一日,上面的人做了蠢事,要求饶、求和,却干脆利落地推了她出来。


    谢谆绝非爱听劝解之言的人,认准了的事情很少更改,钟昭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言尽于此:“所以,望殿下三思。”


    这话落下以后,谢谆抿着嘴唇沉默了很久,直到钟昭心里轻轻地叹息一声,以为还是没用,才听见对方诶了一声道:“钟大人,你跟武靖侯还真是心意相通啊。”


    钟昭抬起头来:“什么?”


    “也对,他是七弟的人,你们说不到一路去。”谢谆耸了耸肩,语气感慨,“此去西北前,轻舟专门去我府上,要我对曾柔公主好点;可是宫宴那天你也看见了,他酒量实在是不行,搞得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是在替曾柔劝我,还是在替他的生母求镇国公了。”


    “侯爷亦是性情中人。”钟昭听到这话垂下眸,将眼里翻涌上来的情绪隐去,“那殿下?”


    谢谆大手一挥道:“说到头不就是一口饭吗,我衡王府还给得起!当时我就让轻舟把心放回肚子里,现在你也放心好了。”


    说着,未等钟昭回答,他又往前走了几步,面容纠结道:“那个,我刚刚真的没什么恶意,就是一时不察,讲错了话,大人好好跟时泽说说,让他别怪我了呗。”


    钟昭自然无有不可,嘴角牵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躬身行了个告辞的礼:“殿下的话,下官一定带到,山高水远,殿下留步吧。”


    第155章 决裂 待到下次回京,我们就是敌手了。……


    前脚刚拜别谢谆, 后脚钟昭径自去了谢时泽的马车前面。


    这位新端王殿下出行的座驾并不奢华,里面的空间却很宽敞,同时装下三四人没有问题, 钟昭踩着下人递来的凳子上去一看, 发现除了谢时泽, 还有个苏流右。


    “见过钟大人。”见他掀开帘子望过来,苏流右先恭恭敬敬地问了一安,钟昭在外面朝谢时泽拱手,等人点了一下头才钻进去。


    “找个机会去外面转转,是我一直以来都期盼的事情, 虽然此行乃是公事, 而且重要至极,但能借机离开皇城,透口气也好。”谢时泽给他指了个座, 颇为自嘲地道,“可我没有想到, 如今你我二人同乘,居然会生疏至此。”


    钟昭并不正面回答,只道:“这面旗您总要接过来的。”


    谢时泽目光炯炯, 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应该明白, 我说这话不是因为您改口称我为殿下。”


    “……”钟昭闻言顿了顿, 长久地看了对方一眼。


    自谢淮病逝以后, 苏流右就成了谢时泽身边最受信赖的人,眼下他还在旁边待着, 钟昭明白谢时泽大概有正事要说,只不过一见到他的面,就会回忆起他以告假为由, 对晋王一党让他娶曾柔公主的谋划推波助澜,想先刺他几句。


    “殿下召下官前来,究竟所为何事?”钟昭略一掂量,索性不再遮着掩着,直接道,“若只是为了闲聊,下官这里倒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先说给您听。”


    “先生这不是做得很好吗?”谢时泽听到他带着些警告的话,反而轻松地笑了笑,语气说不上是感叹还是讥讽,“您是我行过拜师礼的师父,何必像刚刚……”


    钟昭抬眸直视着对方,突然开口打断道:“端王殿下。”


    就像谢时泽说的那样,刨除身份上的尊差别不谈,钟昭正正经经给他上了好几年课,虽说没像康辛树教自己时一样,在对方做错事时打他板子,或要人下跪听训,但也挨过几句比较委婉的骂。


    此时钟昭平静地对他说出这四个字,他皮笑肉不笑的脸顿时一僵,袖中的拳头也握了起来。


    “殿下召下官过来——”钟昭把他微小的动作尽收眼底,重复着刚刚的问题,“所为何事?”


    “苏流右,你来讲。”谢时泽不知何故偏过了头,没与他对视,但到底收起了刚刚那副叫人难以揣摩心思的表情,语气恢复正常,“从头到尾,好好地说。”


    此时马车已经动了起来,车夫在前面控制着方向,苏流右应了一声,半跪在车厢内汇报道:“两年之前,家兄随锦衣卫一道前往黔州,事先约好每三个月写一封信回来报平安,虽然偶有提前或延后,但一直都能联系上。”


    说到此处,他抬起头来,面色因担忧而发白,抿了下唇道:“近来王府内事情繁多,属下也疏于跟家兄的联络,前段时间……”


    苏流右看了一眼谢时泽,语调放轻了些:“前段时间,陛下不许宁王殿下回京奔丧,属下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哥哥已经整整四个月没寄信回来,属下主动给他传讯,也迟迟没有回音。”


    唐筝鸣和苏流左是一起去到谢停身边的,如今他们双双下落不明,眼瞧着跟谢停脱不了关系。


    钟昭的心已经沉了下来,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只道:“京城与汾州相隔遥遥,苏大哥说不定给你写了回信,就是还没送到。”


    “绝无这种可能。”谢时泽在旁边插话道,“苏流右一跟我说联系不上他兄长,我立刻让他用端府中专门培养的信鸽传信,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分不同时间放飞了三只,结果一个回来的都没有。”


    “盐税乃是国之重务,陛下虽下了让您去山西巡查的旨意,也必须在盐税一事告一段落后,不可能您刚动身出京,就直奔汾州而去。”钟昭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出声提醒道,“如今陛下病重,晋王殿下监国,若您选择如此做,难保不会被借题发挥。”


    谢时泽摇摇头:“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锦衣卫究竟是怎样向上汇报这事的,先生与我都不得而知,总之朝廷目前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但我这位宁王叔是什么脾性,钟大人也见识过,如果不亲自过去看一看,我如何能安心?”


    如果没确凿的谢停正在筹谋什么事的证据,便直接由谢时泽向谢衍坦白,他不见得会相信这一切,派人去汾州打探情况,但是一定会先追究端王府的罪名,让谢时泽喝一壶,当年问都没多问一句,就帮了他们的孟寒云也会被牵连。


    而钟昭同样在里面塞了一个人的事情,谢时泽和已故的谢淮心知肚明,只是以前从来没有说破过,但事到如今也顾不上了。


    说着,他上身前倾凑近钟昭,言辞恳切道:“明日起,我会以奔波劳碌,身体不适,不能吹风为由将脸蒙住,您与我互换衣装和车驾,我向您保证,只要唐筝鸣还活着,一定会把他救出来。”


    钟昭听罢双眼微眯:“殿下的意思是,让我假扮成您的模样,带着杜将军和另一位大人去巡盐,而您扮作我,独自去汾州?”


    谢时泽听出他并不赞同,脸上的热切褪去一些,否认道:“自然不会,此次随行的将领虽是晋王叔的亲信,但家母已替我收买了一队人马,我带着他们走就是了。”


    用钟昭的身份,是因为他已经私下向谢衍投诚,行事不按常理出牌些也不会被揪着不放,而且看他们两个这么快就分开,谢衍大约也乐见其成,自然不会找茬。


    至于一定要亲自去汾州,恐怕是谢时泽也怕谢停把两人扣下,个中原因没有那么简单,担心对方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会牵连到自己,所以想先去一探究竟。


    钟昭定定地看了谢时泽许久,确认对方不是故意用这话试探自己,逼他主动请缨去汾州,而是真的这样想,叹了一口气道,“殿下,你把宁王想得太简单了。”


    谢停连尚在战场的江望渡都敢刺杀,可以说对皇权君威、百姓的命已经完全没有敬畏,谢时泽不过是他兄长留下来的儿子,如果两人真有了龃龉,汾州是谢停的地盘,谢时泽无论如何都讨不了好。


    “先生此言何意?”谢时泽皱起眉,“宁王叔被贬去汾州多年,做出来的荒唐事数不胜数,汾州官员百姓怨声载道,纵然我杀了他都是为民除害,更何况还有一队士兵跟着我,能出什么事?”


    “殿下可知,早年宁王府那些死士,都是宁王亲自培养起来的,除了训练不归他管以外,衣食住行这些皆是他亲自安排,最鼎盛时,宁王府内私兵人近百,无一不忠心耿耿。”钟昭慢慢道,“论邀买人心,宁王比您可强太多了。”


    前世钟昭追杀江望渡,是为了自己惨死的家人,但其余那些人跟他可没私仇,之所以如疯狗般反扑,就是想替谢停讨公道。


    谢时泽脸色哗变,挥手示意苏流右退出去,默了许久才道:“这么隐秘的事,连家父都没跟我说过,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下官为什么知道这件事,现在并不重要。”钟昭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想法,表情凝重地提醒,“重要的是您这个法子行不通,还不如真的由我前去汾州。”


    “我去和你去又有何差别?”谢时泽笑笑,索性不遮掩了,“当年家父没有站在宁王叔那边,先生也没有,在他眼里,我们都是舍弃过他的人,我好歹有亲王的尊位,叫他一声叔叔,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对我动手,可您呢?”


    说着,谢时泽顿了顿道:“您说他邀买人心的手段高强,那我就按最坏的情况预想,汾州已经完全在宁王叔的掌控下,面对这种情况,您过去后又能做什么?”


    钟昭垂下眼,有些无奈道:“殿下即使自己过去,也要打着我的名号,何必逼我说得那么明白?我与晋王有私交,既然总要有人去会一会宁王,自然是我去更好。”


    如果是他,根本提都不用提谢时泽,必要时刻直接给谢衍寄书信,对方自会掂量这事的轻重。


    往锦衣卫里安插眼线这种事,对如今的谢时泽来说是把柄,是一道不轻的罪名,对他来说却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毕竟连徐文钥都是谢衍的臣属,大家俨然已经成为了自己人,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先生终于说出来了。”听此一言,谢时泽没有再开口反驳,而是将嘴唇绷成一条直线,“这么多年以来,除了阿兰这件事,我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先生吗?”


    “我知我天资有限,没有父王那般聪慧,也没有晋王叔的家世,有个做皇后的母亲,连炙手可热的武靖侯都能拢到麾下,但是自认也称得上勤勉二字,对先生并无半点不敬,您说什么我就听什么,甚至就连到这种境地了,我都没想过把端王府给阿兰挑的木匠师父调回来,反而再也没联系他。”


    说到底,谢时泽才十七,钟昭毫不犹豫的改投和父亲的死堆积在一起,他忍了很久,不想在钟昭面前失态,但情绪还是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车厢爆发了。


    他强忍眼泪,低声道:“我喜欢阿兰,我想娶她,她同样也对我有情,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甚至就算不提这个,退一万步讲,先生不想我娶阿兰,告诉我就是了,我还能不听您的话吗,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外面忽有一阵风吹过来,拂起马车侧面的小帘子,一束光斜着落在钟昭脸上,他望着面前似乎委屈至极的谢时泽,过了半晌道:“永元三十三年,宁王尚没跟您和您父亲产生分歧,第一次代淑妃娘娘向下官传达,想将兆蓝公主许配给我,我以许过娃娃亲的表妹失踪为由,拒绝了娘娘的盛情。”


    “永元三十四年,宁王获罪,被圈禁于宁王府,殿下的父亲主动告知下官,兆蓝公主即将及笄,第二次表示想为公主和我牵线搭桥,将公主许配给我,我以即将去西南治水,可以借机查问表妹下落为由,拒绝了您父亲的盛情。”


    “永元三十五年,公主出嫁。”


    “永元三十八年,您越过下官这个喝过您拜师茶的师父,在宫宴结束后不顾我妹妹一介女眷的名誉,夜半约她在小巷私会。”


    说到最后一句时,钟昭脸上缓缓显出几分嘲讽的表情,谢时泽下意识道:“那不是私会……”


    这一次钟昭并没有开口打断,可他望着钟昭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琥珀色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先失了声,慢慢闭了嘴。


    钟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您说您听下官的话,可我一开始就不想与端王府结亲,您心里清楚得很,您是怎么做的?”


    谢时泽在明知父亲和叔叔前两次开口,均未得到想要的结果的情况之下,不仅没想着放弃,甚至没考虑过事先跟钟昭知会一声,而是选择私下联系钟兰。


    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再是随师父经营铺子,接触的人多,也终究有限,身份贵重、又年轻俊秀的皇孙放下身段,柔声细语、山盟海誓地哄几句,哪有不昏头的道理。


    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谢时泽此举已触碰到了钟昭的逆鳞。


    并且,这不只是诱骗钟兰那么简单,而是他渐渐显露出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苗头,若让这样的人当皇帝,永远跟他一条心还好,但凡有异议,不可能有好下场。


    谢时泽的泪水终于落下:“可我是真的喜欢她,我没有骗您。”


    “喜欢……好,那下官就假定您是真的喜欢阿兰。”钟昭一点都没看出来,直接道,“我想问一句,陛下有意让您娶黎小姐和曾柔公主的时候,您可有想过反抗?”


    “当时家父病重,黎小姐是家母让我娶的,曾柔公主更是圣意。”谢时泽像是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抓住的点,脊背挺得笔直,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母命难违,圣命更是如此,我怎能相抗?”


    “那下官问个更直接的。”钟昭心头涌出一股不耐烦,直直地盯着他道,“如果您的父亲、前端王殿下没有去世,您不需要守孝,真的娶了黎小姐和曾柔,在钟兰及笄以后,您会有纳她为妾的心吗?”


    谢时泽一惊,这回是真的被对方提出的问题吓到了,匆匆忙忙地开口回答:“当然不会!我怎么会让她给我当妾,我……”


    钟昭没有感情地笑了笑,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你是世子时可能不会,以后呢?”


    谢时泽蓦地失语,一句也说不出来,钟昭早知他会是这个反应,并没露出什么愤怒的表情,只是再次对他发问道:“如果您当了皇帝,您还能保证这一点吗?”


    谢时泽表情茫然,过了很久才道:“可若我当了皇帝,我的妾也是皇妃,这……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钟昭将一张保存完好、连一点折痕都没有的地契拿出来,交到谢时泽手上,“只是那不是我妹妹想过的人生,这也不是我想辅佐的主君心性,端王殿下,你和阿兰缘分已尽,你我之间的师徒缘分亦然。”


    “宁王殿下我比你熟,汾州我替你去,此行暂且不论,待到下次回京,我们就是敌手了。”


    第156章 分寸 我们俩还没活够。


    从谢时泽那里出来后, 钟昭抬头望着连一丝云都没有的天空,沉默片刻,直奔自己的马车而去。


    但他才刚跃上去, 苏流右就一路小跑着追过来:“大人留步。”


    此时队伍仍然在前进, 钟昭看他一眼:“苏二哥上来说话吧。”


    苏流右犹豫了一下, 还是点了点头,跟着钻进了马车之中。


    比起谢时泽的车驾,他这里明显要小上不少,只是再添一个人就明显拥挤很多,乔梵对苏流右行了个礼, 自己找理由避了出去。


    “钟大人。”虽只是私下相处, 旁边再无旁人,但苏流右如今跟钟昭说话,不用他哥在边上提醒, 也不会开口喊他小昭,低声劝道, “殿下不是那个意思。”


    “……”钟昭张了张嘴,想告诉对方你我之间的交情,不会因为他跟谢时泽的立场不同而发生改变, 但是这话都已经到了嘴边, 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苏家两兄弟的命是被谢淮救下来的, 多年来对他忠心不二, 尤其心思更简单些的苏流右,更是绝对以谢淮马首是瞻, 前主子去世以后,他便誓死效忠谢时泽。


    眼下钟昭与谢时泽走到这田地,他与苏流右自然也做不成朋友。


    “苏二哥, 其实很多时候没什么正歧之分,我也不敢说我的做法一定对。”钟昭见他再度张口,明白对方想说什么,轻轻摇头道,“只不过当下大家已经如此,就各自按照自己选的路走下去吧。”


    “明白了,我会劝殿下想开一点的。”苏流右叹了一声,并没有纠缠,只是迟疑着将刚刚钟昭还给谢时泽的地契拿出来,似乎是想要递过去,又觉得他肯定不会接,手指最终僵在半空中,不知道到底该何去何从,“那这个……”


    钟昭看着这东西,一时无言。


    五年之前在钟家,这张地契就是由谢时泽拿着交到钟昭手里的,而护送着尚是个孩子的谢时泽过来的,恰巧就是苏家兄弟。


    因不想吓到他没见识过什么大人物的家人,苏流右还谎称是谢时泽的父亲,闹出不少乌龙。


    时移事易,钟昭已经从刚入仕的新科状元,摇身一变成为内阁大学士,掌握工部实权,而谢时泽也承袭了父亲的亲王之位,褪去一身少年稚嫩,在朝上声名鹊起。


    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无法同路而行了。


    钟昭嗯了一声,过了很久才道:“你拿回去吧。”


    苏流右沉默着点点头,将那纸地契收回怀中,掀开车帘想出去,但即将跳下去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折回来跪在车厢内木板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钟昭眉心一跳,忙抬手去扶:“苏二哥,你这是干什么?”


    “宁王殿下在汾州做的事没人知道,若……”苏流右额头沾着层薄灰,再开口时声音微微颤抖,“家兄的命就全仰赖您了。”


    “你放心。”马车里面不方便起身,钟昭半蹲在他面前托起对方的手臂,“不管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一定尽我全力保他平安。”


    苏流右虎目含泪,用力点头。


    ——


    钟昭没接受谢时泽要把自己那一队护卫派来保护他的建议,带着乔梵和几个身手不错的官兵,跟杜建鸿打了个招呼,便与众人分开,一路骑马朝汾州方向疾行。


    将近一个多月后,他在翻越一座山的时候勒马向下望去,已经能看见人流涌动的城门。


    “晋王殿下的回信到了。”天渐渐黑了下去,钟昭没有今日就急着进城,找了个客栈暂时歇下来,刚吃完一顿晚饭,乔梵便拿着两封信走进来,“请您过目。”


    “放在那吧。”钟昭道。


    说着,他拿帕子擦了擦手,将信取过来看了两眼,内容没有什么稀奇的,谢衍在信中表示自己十分相信钟昭的话,但是他到底年轻,资历尚浅,虽然已经监国,但朝臣对他并不算非常顺从。


    这次钟昭写信回去,说自己怀疑谢停不老实,他试探着提了句召宁王回京城,或者是再派一队人马去汾州,将原本在那边的锦衣卫换回来,立即便被以何归帆为首的老臣怼了回去,甚至连他自己的外公,都觉得他此举相当欠妥。


    谢停是被当今皇帝下过旨意,言明非诏不得回的皇子,前阵子又刚死了哥哥,正是悲愤的时候,如果想仅凭几个内线失联就动他,凭谢衍现在之力很难办到。


    不过他手下有徐文钥,即使朝野上下均不赞同,他也可以从锦衣卫抽调一队亲信,直接奉手书秘密前往汾州,而今也快到了。


    钟昭对此不算太意外,将这封信在烛火上点燃,转头看向手里还握着两封信的乔梵。


    “其中之一应该是轻舟寄的。”


    他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对方放在这里,“另一封是谁?”


    乔梵回答道:“是衡王殿下。”


    钟昭刚刚洗过澡,拆了头冠的长发尽数披散在肩头,本来已经半靠在竹椅上,唇角带笑地去拆江望渡写来的信,闻言挑了挑眉。


    平日里他跟谢谆往来不多,除了过节互送一些礼物,寻常时候连话都不怎么多说。


    “真是稀客。”钟昭料想他也不会说什么私密的事,只是放慢了手里的动作,“念给我听。”


    “是,公子。”乔梵应了一声,展开信纸大致扫了一眼,随即古井无波地念诵出声。


    比起此时正被朝臣批得生无可恋的谢衍,谢谆的口吻明显有活力了许多,直言皇帝虽然在病倒前就听了钟昭的建议,将提督的位子还给了江望渡,但是他没过多久就出发去了西北,而今杜建鸿也走了,五城兵马司还是一团乱麻。


    谢谆本就是武人,被皇帝召回京城当了好几年富贵闲人,筋骨闲得快要生锈,见状实在忍不住,主动帮忙处理了很多事务。


    而谢衍听说以后,专门在朝上就此事把他夸了一通,还说在江望渡回京之前,这个差事就交给他料理,请他务必上心。


    谢谆开心得不行,奈何在京城瞅了一圈,愣是没找到能分享这份喜悦的人,又听说钟昭已经跟谢时泽分头行动,这才选择给他写信,把谢衍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乔梵念完后,学着钟昭的样子将这一封信烧尽,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晋王殿下一没有下旨给他朝职,二没有说给他一应的待遇,衡王殿下返京已久,怎么依然是这个样子,他到底在高兴什么?”


    “谁知道,或许他只是不想一直赋闲在家,只要有事做就高兴。”钟昭把江望渡的信抽出来,漫不经心地道,“也或许,他是在变相告诉我,晋王对他表露出了信任之意,一旦有什么突发事件,尤其是在京城附近的,他力所能及的,就可以请他调兵马司的人手。”


    乔梵本来还在笑,听到这话眼皮都跟着跳了跳:“不会吧?”


    钟昭没明确回答:“衡王对帝位无意,又不喜勾心斗角,回来这么久一直是两边不靠,如今忽然拍起了晋王的马屁——”


    话到此处,钟昭顿了一下:“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


    明日进城,若一切顺利,当天就能跟谢停见上面,届时跟江望渡往来信件就没有这么方便了,他已经看到对方在信纸开头写的一系列称呼,常见的有灼与、阿昭、小昭,热辣的还有哥哥、相公之类。


    谢谆背后到底是什么居心,光靠猜是猜不出来的,多思也无用,钟昭摆手示意乔梵出去,随后欠了欠身,准备好好看看江望渡这封信后面都写了什么内容。


    乔梵能够看出钟昭的心已经不在此处,躬身行礼后便要离开,但是当双手搭在门上,马上就要推开的时候,他又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问道:“公子,您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武靖侯呢?”


    钟昭连头都没抬,指尖轻轻在相公这个江望渡当面很少叫的称谓上划过,继而平铺直叙地反问:“我告诉他做什么?”


    “属下不清楚公子对宁王殿下的了解来源于何,但既然您说他或有异动,属下就相信您的话。”乔梵转过身,低声回答道,“属下只是您的仆从,尚且对您有如此信心,武靖侯是您的枕边人,自然会比属下更相信您的判断。”


    “如今晋王殿下刚刚监国,无法完全掌控朝局,在这件事上给不了您太多助力,您何不将之告知武靖侯,向他寻求帮助?”


    乔梵说这话的时候没抬头,也就没看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钟昭已经面无表情地望向了他,兀自继续着:“武靖侯是西北督帅,手握重兵,若是他肯调兵……”


    钟昭骤然打断道:“住口。”


    乔梵微怔,忙掀起眼皮看过去,突然发现钟昭的眼神已经变得锋利无比,当即心头一惊,双膝跪地请罪道:“属下失言。”


    “西北兵虽在轻舟手里,却不能由他随意调遣,进退需有明旨,越是权高位重越是如此,我们俩还没活够呢。”钟昭声音不大,讲的话却很重,“宁王的事情即使告诉他,也只会平白惹他担忧,下次再让我听到这些掉脑袋的话,你就跟水苏一样留在钟府别出去了。”


    “是,是,属下知错。”乔梵顷刻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想起刚刚不自觉说出来的话,自己都有些不相信,叩头道,“属下告退。”


    钟昭半晌不语,房间里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乔梵能感觉到有一道如刀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地扫着,渐渐咬紧了牙关。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须臾,他已经全身被汗打湿,钟昭才启唇道:“滚吧。”


    第157章 思念 上面的每个字背后都是,我想你。……


    乔梵离开后, 看着对方略显慌乱的背影,钟昭其实算不上生气,只是觉得有几分忧虑和无奈。


    他和江望渡是死过一次的人, 所以面对己身的迅速升迁, 还算是稳得住, 但其他人从来都没有被泼过冷水,自觉已经踩上云端,有时候说话做事难免会乱了分寸。


    这几年来,君王明目张胆的欣赏与提携,其他官员乃至皇子明里暗里的示好、流水般的礼物, 都在无形地侵蚀他们身边人的神经。


    钟北涯和姚冉面对高官家眷再不会惊讶, 而是平淡处之;钟兰头脑发热时,甚至敢说跟皇室子弟成为一家人的话,被叫声小姐就震撼万分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


    没有近身跟着的人尚且如此, 常年累月陪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或在朝上搅弄风云, 或在军中说一不二的人,感触当然会更深。


    无论两年前孙复的不听号令,还是今天乔梵的口不择言, 归根究底不是某个人的问题, 而是他们仕途过于畅通必然导致的结果。


    乔梵性情坚忍, 多数时候话也不多, 在远离京城、皇子朝臣都不在的情况下,才低声对他说出这话, 已经不能算是很大的过错。


    而若想把人的思想扳过来,除了耳提面命地警告,也就只有经历巨变, 方能有显著的成效。


    钟昭自知这件事不能急,把江望渡寄给自己的信从头看到尾,良久后叹出一口气,翻出一张空空如也的信纸,提笔写道——


    自八月与你分别以后,身边的人一点都不贴心,时而还会说出一些疯话,反过来给我惹麻烦。


    我年轻,不知该怎么办。


    轻舟领兵多年,已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事,不如给我些建议?


    ……


    论面对面调情的功力,钟昭自觉已经比前几年进益很多,但这诉在纸上的衷肠,他还是头一次表达得如此大胆,写完以后伸手揉了下耳朵,表情有点不自然。


    不过就在他犹豫着,想将刚刚写的满纸荒唐言撕碎烧毁时,又视线一偏,忍不住将视线投向江望渡笔走龙蛇的‘相公’二字。


    钟昭:“……”


    他面色忽而变得凝重非常,缓缓将两封信放在一起对照,越看越觉得不必害臊,不过如此!


    过了一会儿,钟昭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将方才用的那张纸揉皱,一笔一划重新写了一封出来。


    而这一封信,说到底跟先前那封也没太大区别,只有中间一个不太不太起眼的称呼发生了改变。


    他将轻舟两字删去,换成了一句更加过火的‘哥哥’。


    ——


    钟昭平素在家时有晨练的习惯,并且是在早饭前,在外面住客栈没这个条件,但他依然醒得很早,披上衣服准备打点水来洗漱,谁知道一推门就看到了乔梵。


    他安安静静地跪在门口,见里面的人正打算往外走,缓缓活动僵硬的身体,俯身磕了个头。


    钟昭蹙眉,四下打量了一眼,这间客栈不大,一共就只有三层,此次他带来的人已将这一层占满,因为天色还早,各个房间门窗紧闭,并无人发现这一切。


    片刻以后,他将头转回来,淡声问道:“跪多久了?”


    “两个时辰。”乔梵眨了眨生疼的眼睛,艰涩地回答,“属下昨日说错了话,特在此请罪。”


    “我没吩咐你自罚。”钟昭往旁边侧了下身,示意对方先进来,“我从杜建鸿手中要来的那些人,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没有晋王殿下的耳目,若让他们看见你跪在这里,少不得要私下揣测。”


    乔梵本已经顺着他抬手的动作起身,听此一言又扶着双膝下跪,声音却恢复了往日的稳健:“万万不敢连累公子,在这段时间之内,属下一直留神听着各屋的动静,一旦察觉有人要出门便立刻起身,敢保证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钟昭垂眸看人半晌,扯了扯嘴角,知道乔梵是着急了。


    毕竟在御下这方面,他没江望渡重情,也没有江望渡有耐心,能忍着孙复的毛躁,一点点把人从武功都不怎么出色的小厮,带到连上战场也没有惧色的悍将。


    他提拔一个人很突然,放弃一个人也很突然,现成的例子在前面摆着,乔梵知道但凡钟昭说得出口的后果,就有成真的可能。


    “属下早就无父无母,若无公子深恩,到死也至多是个护院。”乔梵说自己这一夜时刻警醒着并不是空谈,他眼下挂着两团乌青,一看就是真的殚精竭虑许久,说到这里沉默半晌,低声继续道,“而且,我也没有水管家的聪慧,能用很短的时间上手,料理好偌大一府,关于昨天谈及武靖侯——”


    说着,似是怕钟昭动怒,他有些焦躁地舔了舔嘴唇,还抬头看了一眼,过去好半天才道:“属下并非随口认罪,而是真的知道错了,还请公子给我一个机会。”


    钟昭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倚在门边的墙上道:“说来听听。”


    “武靖侯权柄太盛,又出身世家,虽然早年时……但现在的镇国公府中自有他的分量,您的身份地位也摆在这里,跟侯爷的事晋王殿下从头到尾又都知道。”乔梵是真豁出去了,言谈间一点都没藏着掖着,“如今陛下还不知道能不能醒得过来,正是紧要的关头,无论您和侯爷做什么,晋王大约都忍得下去,可一旦他登上皇位……”


    “行了,别说了。”钟昭看得出对方确实认真反省了一夜,但如此直白的对皇室的议论,实在不适合在这个并不算私密的客栈说出来。


    他感觉太阳穴直跳,又在心里松了口气,见乔梵闭嘴后直直地看向自己,像是被抓进狱中的囚犯在等待判决,有些哭笑不得。


    良久,钟昭动了动手指,从怀中拿出了一封封存完好的信。


    “我本打算自己寄的。”这并不是谈心的好时机,他也没说什么推心置腹的话,只是缓缓将之放到乔梵的面前,语气稀松平常,“如果轻舟收不到,我唯你是问。”


    “属下领命。”寄信本就是乔梵已经做熟了的事情,自然不会出什么纰漏,他闻言连连称是,语调总算扬了起来,“多谢公子。”


    钟昭点点头,随即维持着递信的姿势没有动,一副古井无波地等待着对方将它取走的样子。


    然而乔梵擦了一把汗,带着几分笑意地从地上站起来,伸出双手去接,却迟迟不见钟昭松手。


    他愣了一下,试探着用了几分力气,想将东西拉到自己这边来,谁知钟昭指尖也并非只是轻轻地夹着信,冷不丁一下竟然没拽动。


    乔梵顿时十分不解,开口问道:“公子,怎么了?”


    钟昭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面色几经变幻,但是盯着对面人疑惑的表情,还是松开手,任由那封满是不太能见人的话的信落入乔梵掌心,随即被妥帖地收了起来。


    “……没事。”


    他眼神难得地有些飘忽,“只是想到有两个字写得不好,想来武靖侯也不会介意,不改了。”


    ——


    钟昭这封信在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江望渡收到它的时候,已经是近半个月之后。


    虽然他此时人在边关,但与谢衍和故友的联系却从来没有断过,偶尔还要写几封家书,细算下来收信的频率比钟昭还要高。


    这日,孙复将其他亲兵支走,捧着一摞或薄或厚的信件来到帅帐,盘腿坐下便开始分类。


    “这是晋王殿下的,千里加急,请您务必率先过目。”


    “这是衡王殿下的,真是莫名其妙,他在京城待得好好的,一时又回不来,写信过来干什么?”


    “这是镇国公爷的。”


    “这是江大人,您兄长的,估计不是什么好话,建议直接烧。”


    孙复单独在江望渡面前时,仍然有几分最初嘴碎的模样,边挨个放到桌上边逐一点评,轮到最后一封时刻意住口,挑了挑眉。


    江望渡把拆了一半的来自谢衍的信放下来,径直伸手去夺。


    “这是工部侍郎钟大人的吧。”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期待,眼尾带着笑,拿来后便要打开,“又不是第一次收,卖什么关子?”


    孙复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虽没敢把信藏起来不让江望渡看,但见状还是一脸痛心疾首,指指点点道:“您先前要我寄给钟大人的那封,就差没在信中放头发丝了,直抒胸臆成这个样子,他回过来的能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说着,他停下了有些夸张的手臂动作,分神去看江望渡的脸,谁知对方居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三下两下就把钟昭那封信从信封里挑出来,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孙复一脸无语,对自己主子色令智昏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顺带将谢衍那封往前推了推:“重要的在这里呢,您看到了吗?”


    “我知道晋王想说什么,本是商量好的事,有什么可慌的?”江望渡看着明显比其他字歪了些,一猜就知道动笔之人当时心情很是激荡的‘哥哥’二字,话到一半就没藏住笑意,耳根也有些发红。


    “好吧,您心里有数就行。”孙复觉得自己此刻简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真实写照,趴在桌子对面撇了撇嘴,见江望渡看起来没完,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公子,钟大人到底写了什么,怎么把您逗成这个样子,能给我也看看吗?”


    江望渡稳坐不动,余光瞥见孙复悄悄伸手过来,一把将信扣下,总算有了几分严肃的模样,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行。”


    如今他们远隔千里,钟昭那种一开始并不善于表述情感的人,能用这么别别扭扭的方式跟他逗闷子,显然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的。


    江望渡挥手让孙复出去,心道自己还没看够,哪轮得上别人。


    孙复瞪圆了眼睛,没想到这人竟然能无情至此,叽叽咕咕地酸了几句听不清的,起身走了。


    江望渡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营帐门帘的位置,这才将信从手下放出来,脸上的笑意随之更淡几分,但是却添了几分温和。


    其实他心中很清楚。


    不管是他还是钟昭,不管是仗着见不到面肆无忌惮地撩拨,还是放低态度、故作软弱地求助,说到底只是传递思念罢了。


    江望渡在信里对钟昭叫的每个称呼,看似有些轻佻,但背后都是一句按捺不住的,我想你。


    而通过这封信,钟昭也将自己的心剖给了江望渡看。


    他在说,我也是。


    第158章 游戏 地狱。


    汾州, 乔梵将那封让钟昭不对劲很久的信寄了出去,而他们一行人则隐瞒身份,改换行装, 在人最多的时候从城门口混了进去。


    谢时泽和钟昭分开, 前者前去巡盐, 后者一路直奔此处的事并非机密,谢停应该早就得到了消息,但入城审查却一点也不严,仿佛真如当地官员呈报往京城的奏折一样,这里的民生已经因为谢停的到来而变得乌烟瘴气, 连带着兵士们也上行下效, 开始玩忽职守。


    乔梵表情有些复杂,坐在一个茶摊前,给坐在对面的人推过去一碗热茶, 低声道:“咱们主动给唐筝鸣寄出的信石沉大海,这里不应该看不出什么异常才对啊。”


    钟昭此时没穿官袍, 甚至也没穿自己一贯以来的素色常服,而是换了套颜色鲜亮的绫罗绸缎,腰间更挂着价格不菲的金玉配饰。


    听到对方这话, 他抬手将那杯茶端起来, 语气意味不明地道:“真的没有什么异常吗?”


    他今年不过二十三, 因为面容沉静步伐利落, 即使穿成这样也不显得轻狂,反而像是什么世家贵族出身的公子, 专门到此游玩的。


    乔梵没怎么听明白,将声音放得更低:“公子的意思是?”


    钟昭没解释,侧头示意了一下自己身后的位置, 乔梵也端起茶,用余光细细打量,看了片刻,忽然发现那桌人虽身穿粗布麻衣,一副底层农民打扮,但个子却高得很是统一,坐相看似随意,实则是一个可以随时原地跳起的姿势。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个个手上都布满老茧,比起种地做粗活,更像是常年握刀所致。


    正当乔梵骇然到极点时,其中一人的目光蓦地投射了过来,乔梵一惊,手里的杯子顿时不稳。


    而就在这时,原本正挺背坐在他对面的钟昭身形一变,毫无征兆地抬起一条腿,随即光明正大架在了旁边无人的凳子上。


    因动作幅度太大,兼之桌椅间的间隔有限,他的膝盖自下而上重重地顶了一下桌子,桌面震动,连带着所有人的杯子都晃了晃。


    乔梵的手臂就放在上面,被这么冷不丁地一颠,手中没有抓牢,茶杯立时掉下去碎了一地。


    随着咔嚓一声响起,茶摊老板出来查看情况之余,钟昭也蹙起眉轻啧一声,扔了一兜子的铜板到老板怀里,同时扭头训斥道:“你也太不当心了,怎么搞的?”


    乔梵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刚刚那一桌、正面带煞气往自己方向看的人,装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给自己开脱道:“公子,还不是这桌子太矮,放不下您的腿,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


    乔梵不是油嘴滑舌的人,脸色一贯很正经,此时顺着他这顺口胡诌的话往下接,表情甚是扭曲。


    钟昭看得想笑,表面上却轻哼一声,做出一副桀骜的样子,将接了银钱笑容谄媚的老板打发走,一边晃着鞋尖一边趴在桌上:“都说汾州好,可是我怎么看着这里破破烂烂的,简直毫无可逛之处。”


    “咱们打皇城根下来,哪里能有更好的地方?”背后那桌人的视线太过锐利,打扮成随从模样的杜建鸿部下也紧张起来,领头的人笑着开口道,“公子,要我说您就是太挑剔了,小的就觉得这里的景致分明哪儿哪儿都不错啊。”


    “这哪有什么景致可言?”钟昭上辈子学过一阵子乔装的本事,虽然许久不练,但当下演起不同性格的人也还算得心应手,撇了撇嘴反驳道,“穷乡僻壤……”


    与此同时,当他正一刻不停地抱怨时,背后那队人慢悠悠地收回了目光,其中一位身形魁梧的男人张了口,声音低沉地道:“京城来的少爷,没什么可疑的。”


    被他们围着的是个中年人,显然对此不感冒:“管他是哪家公子哥,碍不着上面的事就行。”


    顿了顿,他又语气凝重道:“此次有位姓钟的大人往汾州方向来,算时间也该到了,主子却叫咱们不必严守城门,究竟何意?”


    另个正在牛饮的人听此一言放下茶壶,满不在意地抹抹嘴,接着大大咧咧地嚷嚷道:“管他呢,一个朝廷官员,说破了天也就再带一队护卫,主子连这大人的画像都没往下传,能出什么事情?”


    ……


    他们未在这里逗留太久,很快就付了钱离开,乔梵扫视一圈,确认附近没有其他形迹可疑的人,这才看向钟昭:“公子,这……”


    “虽然查盐税才是我们跟端王此行出行的重点,但是巡视山西布政司到底也写在圣旨上,我们这些人是奉了圣命来到此处的,按理说,宁王就算是装,也得装出一副自己有在努力整饬城防军的样子,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


    钟昭把腿从椅子上收回来,面上没有一丝玩笑之态:“刚刚那群人你也看见了,个个身强体健虎背熊腰,哪里像寻常百姓。”


    “大人说得不错,不像百姓,像武卒。”方才配合钟昭的青年点点头,若有所思,“汾州这十余年没被战火波及过,城防军也不见得剩下多少血性,而且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完全没……”


    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钟昭,钟昭大概明白他要说什么,无所谓道:“想说什么就说,何必吞吞吐吐?”


    “是,卑职的意思是,他们言语间似乎并没把您放在眼里,只是在担忧所谓主子的命令。”那人话罢沉吟了片刻,又有些严肃地道,“这滚刀肉一般的架势,非得见过血的兵鲁子才做得出来。”


    “你叫什么?”钟昭对他的推论不置可否,兀自道,“杜将军将你派过来时,我没什么感觉,现在却觉得你真是来对了。”


    那人闻言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拱手道:“卑职孙文州,原西北军武靖侯部下,三年前被调到京城,辗转几次归入杜将军麾下,此次护送大人来此,承蒙您抬举。”


    钟昭摆手,示意他不用自谦,做完这一切后,钟昭转头看着看似宁静祥和、实则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类似刚刚那些人的街道:“这座城内想必藏着不少秘密,如果立刻就去拜见宁王,定会被严密看管起来,到时候再想出来就难了。”


    沉吟片刻,他看向乔梵:“找个多塞钱就能不盘查身份的客栈,先观察两日再说。”


    “是,公子。”乔梵领命,想了想后又道,“都说宁王殿下常在正午前往清平街,玩从二楼往下扔银钱的把戏,任由百姓们争相抢夺,甚至他手下的随从也会有一部分参与进去,既然公子想先探查一番,说不定能亲眼见识见识。”


    钟昭听见他的提议,回想起以前在端王府,跟谢淮一起看的那些汇报谢停行事的信,虽然没有立刻开口,眼睛却轻轻地眯了眯。


    放在坐在他们身后那一伙人,绝对不是汾州本来就有的守军,他们口中的主子未见得是谢停,但一定跟谢停有某种联系。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如果不弄明白的话,他又怎么能够安心,乔梵这话虽然有想看热闹的嫌疑,但同时也对了解形势有利。


    谢停接姜三娘和思竹进府,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彼时唐筝鸣在信中提到这件事时的口吻十分无奈,但因为深知谢停就是这种荒唐的人,即使劝告也不可能有用,并未多么言辞激烈地批判。


    且在这种多人哄抢的活动中,能让事先没学过武的女孩拔得头筹,明摆着危险不到哪里去,但是已足够显出她们身上的潜力。


    前世在宁王府时,钟昭后期虽然熟知培养死士的一整套流程,替谢停扛起了这份重担,但他们当时身处京城,选人不能大张旗鼓,必须时刻小心,谨防被抓到把柄。


    像现在这样披着纳妾的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检验一部分人根骨的事情,钟昭还从未见识过。


    “那可太好了。”孙文州同样颇感兴趣地拍手,眼里满是兴味,“以前光听这宁王殿下荒淫无度,却不知道是怎么个荒淫法,值此良机,最好能给咱们开开眼。”


    ——


    乔梵最后选定的客栈就在清平街附近,只要宁王到场,推开窗子就能看到钟昭他说的那个场景。


    不过一连过去了三日,都不见谢停前来,街上那些身穿普通平民衣装、貌似武卒的人不增也不减,就像是这里的常态一样。


    到第四天的时候,清平街突然来了一个身穿劲装的少年,倚在钟昭所在客栈对面的酒楼窗口,其中一只手圈成一个圆圈,轻轻巧巧地对着下面吹了声口哨。


    伴随着短促尖啸的声音发出,底下黑压压的人头就像得到了什么号召,用难以想象的速度放下手里的活,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嘈杂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响彻,直到一炷香以后才差不多重新变得安静,周围继而涌现出一堆官兵,将他们牢牢地围了起来。


    钟昭注意到,官兵包围之内的人站位很有章法,虽然看着随意,但身处中心的都是一些体魄强健的年轻人,而且普遍衣着破烂,裸露出来的皮肤被太阳烤得发红。


    那些条件好一点、或者岁数大些的都在外圈,跟维持秩序的官兵挨得很近,活像是在寻求庇护。


    “不对。”钟昭表情微变,总觉得自己似乎漏考虑了什么事情,但一时又想不出来,喃喃自语道,“这里的人太多了,会出事的。”


    “这种抢钱的游戏,不就是得人多才有意思吗?”孙文州不以为意地挠头,将视线从下面转移到站在酒楼窗子处的少年身上。


    而当看清他的脸,孙文州登时瞳孔收缩,快步走到钟昭身边,低声道:“大人,那不是……”


    为了演纨绔演得更逼真,钟昭最近还淘来一个折扇,有事没事就握在手里摇,见此一幕不必孙文州再提,他就先停下了动作。


    无他,实在是那人的相貌,跟前段时间被处死的冠竹太像了。


    “属下在京城时,因为和刑部的兄弟交好,有机会见过一次……那个刺客。”孙文州呼吸急促无比,不可置信地道,“难道他没有死,而是被秘密转移回来了?”


    “绝无可能。”钟昭坚决道。


    冠竹虽然武功高强,但是心智不全,这一点钟昭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明白必然不是伪装;此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位,尽管容貌酷似冠竹,可眼神却灵动非常,而且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一看就知道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钟昭一手向下压了压,示意身边的人冷静些,语气毫无犹疑:“尽管我未曾亲眼见证冠竹伏诛,但他想杀的人是武靖侯,陛下和晋王不可能放过他,此人若非易容而成,大约便是他的同胞兄弟。”


    孙文州听罢勉强点头,但面上的惶然一时半刻还是没有收回去,钟昭见他不语,也没有再继续劝,蹙起的眉头不但并未松开,反而还有越皱越紧的趋势。


    他们心里都明白,与那刺客如此相像的少年,这般堂而皇之出现在汾州,锦衣卫无一人向朝廷汇报,已经足够让人心惊。


    要知道这群人之所以千里迢迢地过来,就是因为刑部的官员找不到切实依凭,能证明冠竹是谢停派过去的杀手,但皇帝心里对这说法又信了一半,才会到此监视。


    看眼下这情景,估摸着不是他们被谢停尽数买通,就是死绝了。


    这边钟昭心里有什么东西正慢慢下沉,那边倚在酒楼窗口的少年,已经将半个上身伸到外面,兴致盎然地问道:“准备好了吗?”


    这话落下以后,街上早就汇聚于此的人都高高地扬起了脑袋,整齐地回道:“好了!好了!”


    那人显然很满意于这个答案,晃悠着手中厚厚的一叠银票,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规则:“还是老规矩,抢到金额最高和第二高的两个人,除了已经到手的银钱外,我们殿下另有奖赏,年轻漂亮的姑娘抬进府,身强力壮的汉子招为护院,再也不必为前途发愁。”


    他说出此话时语气相当笃定,一时间下面的人别管有没有机会入围前二,都举起手臂欢呼起来。


    钟昭将视线投向人群正中央,那里有一个孙文州的手下,是被他遣去的,闻言故作疑惑地问道:“那如果是耄耋老人呢?”


    “这位兄弟说话真是有意思,打从我站在这里替殿下做好事起,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奇观,所以确实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少年用那只空着的手挡住烈日,慢条斯理地拖着长音,“不如诸位今天试试,看能不能给我解这个惑。”


    说着,他猛地将手里的东西往天上一抛,面值不同的银票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地往下落,原本还算和谐的人群立时扭作一团。


    钟昭事先派出不少乔装改扮的士兵,交代他们尽量控制场面,抢到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分散于人群中,别让民众有太多伤损。


    他们中不乏囊中羞涩的,领命的同时心里也在嘀咕,琢磨着要不要趁机给自己谋点福利,反正场面乱起来,钟大人约莫也没办法挨个去留意,可以浑水摸摸鱼。


    结果事到临头,这些士兵正摩拳擦掌地四下打量,打算凭借自己的武功大干一场,就先被身经百战的其他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汾州的百姓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情,看着钞票掉下来一个个眼冒绿光,钟昭眼睁睁地看着方才出声询问的人,在混乱之中被一石头砸在脑袋上,虽然不至于当场毙命,但已然因为身受重伤,面色苍白地被推搡继续向前走,一旦倒下就随时有被踩死的风险。


    放眼整个人群,他还是相对好一些的,钟昭视线往旁边一偏,就看到此行受自己所托混入其中的另一人,正被汹涌的人潮挤得大叫,脖颈上忽然被搭了一把刀。


    “住手,住手!”看着跟自己一路从战场活下来的兄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被别人拿武器欺负成这样,孙文州根本顾不得什么作戏,重重地拍着身/下的栏杆,一面朝钟昭的方向转过头,一面眼泪飙射而出,“宁王这个疯子没有限制动刀动剑,他竟用游戏之名,行屠戮之实,引汾州百姓自相残杀,供自己取乐!大人……”


    他张着的嘴还没合上,下半句话就消失在了钟昭骤然间从他腰间抽剑出来的摩擦声里。


    下一刻,钟昭用十二分力气挥臂将剑冲对面掷去,开了刃的利剑剑径直飞向酒楼窗口下的木板,硬生生砍了好大一块下来。


    正专心致志趴在窗口往下看的少年猝不及防,身体剧烈一歪,重心不稳地自二楼向地面栽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钟昭同样再难隐藏,他一脚踩在孙文州刚刚拍击的栏杆上,借力朝对方飞身而去,一把掐住对方脖颈,将人制在地上的同时,用了狠劲将阁臣和工部侍郎的身份凭证拍在地面上。


    “一群畜生。”尘土飞扬间,钟昭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随即听到了自己从牙关里咬出来的声音,“你们不就是想逼我现身吗,现在我出来了,立刻让他们住手!”


    在这人将银钱往下撒之前,汾州的官兵就已经守在了外围,很显然做好了一旦有什么突发状况,就会立刻出来喝止众人的准备。


    钟昭怎么也没有想到,谢停没在城门口给自己设卡,这几天也没急着搜城,却布了这么个局。


    前世今生,谢停从没把旁人的性命当回事过,但他到底是亲王,一言一行前有谢淮盯着,后有谢英盯着,并不曾这般不计后果。


    方才各类武器争相登场,鲜血伴着惨叫迸发而出,官兵却在一旁冷漠围观的样子,哪里像一个都城繁华街道的景象,简直如同地狱。


    “大,大人这就料错了。”那名跟冠竹极为相似的少年口中溢血,面容痛苦地咳嗽着,一面挥手示意官兵上前将斗得跟马蜂窝一样的众人冲散,一面紧盯着他道,“宁王殿下忙得很,才没空搭理这些小事,想出这个主意的是——”


    话到此处,他忽然住口笑起来,官兵将械斗制止后分出一条小路,钟昭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正缓缓朝自己而来。


    他想到什么,蓦地抬起头,就见一个青年走上前,俯身给自己行了个礼,道:“钟大人。”


    钟昭一怔,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一字一顿地道:“苏流左。”


    “在。”苏流左微微低着头,声音似乎有些哑,“京城一别,好久不见。今日大人出现及时,并未酿成什么大祸,还请大人稍安。”


    第159章 监视 他们监视的对象究竟是谁?


    说着, 苏流左看了眼被他扣住脖子按在地上,脸涨得发紫的人,低声道:“大人把他放开吧。”


    闻言, 钟昭一个字都没讲, 更没有改变自己的动作, 直到孙文州带着几个没参与进这场‘游戏’的人匆匆赶到,红着眼眶往已被官兵喝止住的人群方向冲,却被数量是他们几倍的人拦下来,钟昭才用目光牢牢锁住苏流左,用近乎交易的口吻道:“让他们进去。”


    “……”苏流左抿了下唇, 转身打了个手势, 跟孙文州等人互相推搡了半天的官兵面容阴郁,但到底还算听话,侧身让开一条路。


    少顷后, 孙文州扶着刚刚脑袋被人开了瓢的兄弟快步走出来,对钟昭汇报:“多亏大人及时赶到, 咱们这些人里只有他受的伤很重,其他的没事,至于佟虎——”


    佟虎就是方才在混乱中, 脖子被架了把刀的人, 他从孙文州后面钻出来, 很是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道:“还好有人推了我一把, 不然我怕是去见阎王了。”


    说完这番话,他和孙文州都吞了吞口水, 继而双眼发直,用一种无比钦佩的目光看向钟昭。


    钟昭没空理会他们此刻的心情,只问道:“其他人呢?”


    方才提着块石头往孙文州部下头上砸的, 就是人群中靠他非常近的百姓,他们方才过去的时候,看向对方的目光只差没有吃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其他人。


    钟昭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这时背过身去跟其余官兵交谈了几句的苏流左倒是折回来,对钟昭道:“重伤大约三四十人,轻伤逾百,此次没有死难者,大人可以放心了。”


    他看上去很平静,神情无波也无澜,偏头给了手下一个眼色,让他将伏在孙文州肩膀上那名神志不清的伤员接到自己手里,又对钟昭解释道:“属下知道有一位郎中极善处理这样的伤口,不如现在就由我着人将他送过去吧。”


    钟昭几乎在那些银票刚落下去的下一瞬,就主动坦白身份,冲出来制住了扔东西的人,但是尽管没有民众真的死在这里,苏流左念出的结果也不足以让他喜悦。


    到底还是有这么多人受了伤。


    更何况,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三四十个重伤者,是真的确认能活,还是只是暂时尚未断气。


    他将手下已经开始双眼翻白、拍打自己手腕的力道也慢慢变小的少年松开,在对方的劫后余生一样的喘息声中看向苏流左,从地上站起身来,话语里的警惕毫不遮掩:“我凭什么相信你?”


    苏流左仿佛早猜到钟昭会有此一问,听到这个问题,索性竖起右手的三根指头:“既然大人不信,我可以以我的性命起誓,如果我不善待这位兄弟,便叫我永生永世不得超生,而且死后无人祭奠,永远只能做山上的一抹孤魂。”


    钟昭一眼不错地看着对方,过了很久才点头:“那便有劳。”


    他不信鬼神,对类似超不超生的话没有半分感触,但苏流左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弟弟存活于人世,这个誓言对他来说,重点是无人祭奠四个字,因为这代表苏流右会死在自己前面,已经足够重。


    钟昭默了默,看着苏流左有条不紊地安排的一幕,视线投向仍然有些喧闹的人群:“不止是他,受伤的百姓也要妥善安置。”


    苏流左态度很好,满口答应,并立刻开始让手下照做。


    站在他对面的钟昭看着他一系列安排,忽然问道:“今天?”


    根据唐筝鸣递消息的内容推测,至少在他寄出那封信的时候,谢停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最起码未出现过大规模伤亡。


    钟昭自认对唐筝鸣有几分了解,也信得过对方的德行,清楚当情形发展到当下这么严重时,他定会写信告知,不可能毫无反应。


    联想到唐筝鸣正好在三四个月前失去联络,那谢停做出这种疯狂之举,估计也就是最近的事。


    苏流左听见钟昭的提问,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便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


    ——今日大人出现及时,并未酿成什么大祸。


    这场无限接近于厮杀的游戏,虽然刚开始便被叫停,但散落在地上的银钱是实打实的,尽管官兵们已将斗殴的场面控制住,却阻止不了大家蹲下去捡钱,人堆里时不时就会有惊喜的嘶气声传来。


    苏流左扯起一个麻木的笑:“钟大人远在京城,汾州这地界从前发生的事情,您又如何阻止得了,能管的当然只有今日。”


    顿了顿,他又躬身向钟昭行礼,口中道:“殿下此刻有事正忙,大约要到晚上才能得空见您,请大人移驾,随属下走吧。”


    从见面开始到现在,苏流左的一言一行无不显示着尊敬,即使同伴被钟昭捏着命门,也没有半分疾言厉色,仿佛真的是在面对一个令他发自心底里敬佩的贵人。


    然而随着他这番话落下,堵了半条街的官兵们却靠拢过来,即便孙文州等人已经围在钟昭身边,也是肉眼可见的没什么用。


    “带路。”当人数差距太悬殊的时候,个人武功强弱能改变的事很有限,钟昭微微正了正衣冠,从捂着脖子缓过劲来的少年手里,将自己刚刚抵在对方脸侧的身份凭证接过来,话却是对着苏流左说的,“只不过我此行除了奉诏巡视山西布政司,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愿闻其详。”苏流左扬头道。


    他们此次是骑马出行,苏流左将自己那一匹让给了钟昭,自己就牵着缰绳走在旁边,钟昭睨着他的面容道:“我来之前受一人所托,替他向自己的兄长带好。”


    苏流左听罢挑了挑眉,不太感兴趣地随口问了句是吗,但钟昭盯他很紧,仍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一闪而过的痛楚,缓缓继续:“当时那人告诉我,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来自兄长的家书,心急如焚,只恨不能立刻来汾州。”


    这座城处处透着古怪,但钟昭暗访三天,只模糊地摸到一层边,明确了谢停一定在筹划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更具体的却没有。


    甚至百思不得其解时,他还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派佟虎带人跟踪了第一日见到的几个武卒,也没看到他们跟所谓的主子接头。


    直到今天清平街这出好戏,苏流左守在这里等他现身,钟昭厌恨对方竟敢用无辜者的命相挟的同时,又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尽管情况大不一样,一旦失败要付出的代价也不是一个量级,但这人貌似狠辣无情的模样,让他想到了照月崖那晚的江望渡。


    江望渡并非毫无良心的人,刻意说出那番话,是因为有更加重要,而且不能被他知道的目的。


    那苏流左呢?


    如果他当真良心泯灭到了,可以看着成百上千的百姓自相残杀,怎么可能还要带他们去看伤,又为什么会在自己提到苏流右时,情不自禁地露出这种反应。


    想到这里,钟昭有意收住话头,苏流左果不其然用力咬牙,仿佛下一瞬就要将这话题接过来。


    他心下了然几分,又道:“你可能不清楚,我这朋友父母俱亡,亲人只剩一个哥哥,从小相依为命,感情很好,说是若我无法帮他找到此人,他不如去死。”


    苏流左自然能猜得到,对方嘴里的朋友正是苏流右,闭了闭眼,任命般道:“大人……”


    “钟大人!”


    就在钟昭眯着眼睛,极富耐心地等着对方之后会说什么时,从旁边斜插/进来一道声音,截断了苏流左面带苦笑的后半句话。


    他回过头,发现出声的人居然是刚刚被自己伤得很重,此时只能趴在一个骑马的官兵背上的、那个在酒楼二楼撒银票的少年。


    “刚刚听大人讲的这个故事,我倒觉得有些熟悉。”那人直到现在还会时不时咳出一口血,心情看起来却好像不错,声音里也透着一股兴奋劲:“我叫冠星,有个弟弟出远门四下游历去了,但他一贯那个样子根本没法给我写信,大人从京城来,可曾见过一个脑子笨笨的,不过功夫特别好的人吗?”


    样貌如此相似,还同样姓冠,他弟弟的身份简直昭然若揭。


    钟昭瞟了一眼听见冠星的话后低下头去、明显不会再开口的苏流左,有些怀疑这冠竹的亲哥,是在故意搅扰自己和苏流左交谈。


    而且冠竹早就死在了牢里,虽然对外公布死讯的时候没有提他的名字,只说西南边境对大梁使臣和将军出手的刺客尽数伏法,但是当初押解他入京时,谢停还曾派死士沿途刺杀,意欲杀人灭口。


    这些人按理来说,都该是汾州过去的,冠星没道理不知道此事。


    此地人多眼杂,钟昭觉出了几分奇异之处,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该当场问出来,因此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收敛神色道:“没有。”


    冠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顿时有些失望地啊了一声,嘟嘟囔囔道:“殿下实在偏心,我弟弟想出去玩儿,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轮到我怎么就这么费劲?”


    在几人断断续续聊天中,谢停在汾州的府邸已经近在眼前,苏流左走上前去,给守门的护卫出示了一枚令牌,随即走到钟昭马前,非常自然地半跪了下来。


    钟昭本来正要翻身下马,见状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苏流左听到这话,忽然间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顶着钟昭审视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随口扯道:“只是发现鞋上有块东西,没事的。”


    停顿半晌,他又梗了梗脖子,看向正一脸疑惑地抱臂站在不远处的孙文州等人:“大人和各位兄弟的住所已经备好,稍等些时候就有热水送去,诸位请随我来。”


    踏入府门,方才一直跟在边上的官兵就散去了大半,只有零星几个看起来很受倚重的还在随行,但都相当安静,没什么存在感。


    孙文州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快步上前来到钟昭身边,低声问:“大人,您有没有觉得奇怪,我怎么感觉这俩人……不太对呢?”


    他口中的两个人当然是苏流左和冠星,钟昭同样有所察觉,摇头示意对方先别提这件事,随即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此刻除他们外,依然跟在身边的几名官兵,漫无边际地跟孙文州聊了点有的没的,果然没过多久,就看见他们肩头微松,就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


    而能让这些人有这样的反应,无非是他们除了陪同之外,还奉了某人的命令在此处监视,时刻提防着钟昭会说出什么特别的话。


    孙文州观察力不弱,目送受伤的兄弟被苏流左的手下带去医治,便腾出了空观察四周,同样留意到了这点,面色霎时间变得有些凝重,跟身边的人对视一眼。


    他们是京城过来的,受到监视也是顺理成章,并没什么奇怪。


    但重点是,这几个脚步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青年,并不是中途凭空出现的,他们一路跟着苏流左和冠星,从清平街起就一直在侧。


    钟昭与孙文州四目相对,心里渐渐浮现出了同一个问题——


    若钟昭真能为了打探消息不择手段,眼睁睁看着街上的人蒙难,始终不现身,他们是会铩羽而归,各自回到各自的地方;还是继续跟着苏流左,直到他已经进入宁王所住府邸,还一直如影随形。


    这些人监视的对象,究竟是谁?


    第160章 援兵 锦衣卫携密诏赶到。


    怀揣着这种怪异的感觉, 钟昭和孙文州都没再对苏流左的安排表示任何异议,各怀心事地分开洗漱,等待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酉时将过, 谢停终于回府。


    此时天刚刚擦黑, 有一名看就功夫不凡的侍卫过来, 请钟昭带着自己的随从过去跟谢停一道用饭,但却不是所有与他一起来到这里的人,都能够出席此次宴会。


    今天在清平街见到那一出好戏之前,钟昭已经将乔梵遣了出去,故此当侍卫面上带着几分为难地告诉他, 宁王只让他带两人前往时, 钟昭叫上了孙文州和佟虎。


    孙文州这时已经察觉到不对,在步行前往的过程中,一直在悄悄观察四周, 倒是佟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对白天的事心有余悸, 对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


    “大人。”孙文州看着他横冲直撞,恨不得见人就骂的样子,一脸忧愁地走到钟昭身边问道, “佟虎这样不太妥当吧, 他毛毛躁躁的, 会不会给您惹麻烦?”


    “没事。”钟昭头都没抬, 眼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随便拿百姓的性命取乐和选人, 任由他们在街上大开杀戒,是什么程度的大罪?如果我们表现得太平静,大概这位宁王殿下反而会觉得奇怪。”


    孙文州跟着杜建鸿归入谢衍麾下也就是这几年的事, 并不清楚早些时候谢停蓄养私兵继而引发的种种事端,更不明白钟昭为什么会有选人来形容近日街上的祸事。


    但聊到这里时,已经摆好宴席的正厅就在眼前,他自觉地闭嘴不在发问,抬脚迈过了门槛。


    大梁一贯的待客之道,只要不是宫宴,就没客人等主人的道理,钟昭带着孙文州和佟虎走进门时,谢停已经坐在了主位上,一左一右地偎着两个姬妾打扮的美貌女子,想来应该是姜三娘和思竹。


    并且在他后面一点的位置上,还坐着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


    孙文州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照常按着给郡王行礼的方式俯下/身,扬声参拜宁王殿下。


    然而他稍微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叫起来的声音,一抬头才发现钟昭竟然站在原位没动。


    “大人?”他此刻就半跪在钟昭左后方,硬着头皮拽了拽对方的衣摆,小声提醒道,“这是宁王殿下啊,您认识的,怎么……”


    “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钟昭还没来得及答话,谢停就先笑了笑道,“好歹大家也是朋友一场,莫非我兄长去世之后,大人就不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吗?”


    钟昭身形凝滞的时间其实不算很长,听到这话时已然反应过来,让自己的视线从谢停后方那带着面具的人身上挪开,拱手问安。


    不过虽然态度还行,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不太恭敬:“下官奉陛下之命巡视山西,所到的第一处便是汾州,没想到才在城中盘桓几日,便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


    谢停为人向来随心所欲,自由散漫惯了,兴致一上来什么事情都敢做,但能被他信任到各种场合都带在身边的程度也并不容易。


    上一世这两个姑娘不在,戴着面具与谢停寸步不离的人是钟昭,但他是死士,深受倚重的时候又正在壮年,谢停带他就如带一个护卫,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


    但是眼前这人……


    钟昭敛了下眸,看着那鬼面男子不加遮掩的斑白的两鬓,心知此人的年纪绝对不轻,前世也从未出现过,真是哪哪都透着古怪。


    “听到钟大人这话,本王深感惭愧。”谢停注意到了钟昭停留在自己身后男人身上的视线,却没开口解释,只是微微一笑,抬手一招,浑身布满伤痕的冠星就被拖了出来,两边提着他胳膊的人松开手以后,他随即颓然瘫倒在地上。


    彼时钟昭已经落座,看着自己桌前不远处血淋淋的人,眉头蹙起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明明人不是谢停拎上来的,但他仍然如释重负一般拍了拍手,而后又有些无辜地道:“钟大人说自己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那本王自然要让大人明白,今天你看到的事,都跟本王没有关系。”


    先前被掐着脖子掼在地上时,冠星暗示苏流左才是此事发起者的声音太小,那些守在外围的官兵没有听到,自然也不会告诉谢停。


    钟昭稳坐在原位不动,抬眸看了上首的人一眼:“殿下是想说,清平街受伤的百余民众,和下官手下一位重伤的士兵,他们会有这种伤损,都是冠星自己之过?”


    谢停仿佛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甚至一脸赞同地点点头,转身拍了拍身后那人的肩膀:“正是如此,今日本王一直在跟故友团聚,哪里有空玩这种把戏?”


    说着,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语气随意:“这个擅作主张的下人,本王就交给钟大人处置,你或杀或抓都行,横竖与我无关。”


    此话一落,钟昭和孙文州尚且稳得住,佟虎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道气音,努力压制了很久,才没让自己当场朝谢停飞去一个眼刀。


    佟虎是差点死在清平街的人,对冠星自然没有任何好感,但他心里也很明白,要想做出这样的事情,冠星一个人根本不成。


    就算今天这一遭,谢停事先并不知情,从前些他也肯定做过一样的事情,否则那条街的百姓不会那般熟练,官兵也不会如此整肃。


    钟昭偏头朝屋外投去一瞥,此时苏流左正带兵守在那里,背影透过纸糊的窗户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显得高大而安静。


    顿了顿,他意味不明地冲着谢停举起杯子,颔首道:“既然殿下愿意大义灭亲,下官领情。”


    谢停从前也算知晓钟昭的品性,记得他从前去西南治水时,对沿途祸害百姓的贪官污吏下手多重,听此一言反而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谢停就反应过来,又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警惕了起来,对拖拽冠星的人道:“将人关到钟大人住所旁的空屋锁上,别让他伤人,也别让他自伤。”


    说着,谢停又看向钟昭:“当然如果大人想提审此人,汾州的州狱也可以随便供你使用,只需要提前跟本王知会一声就行。”


    自进门起就始终低着头的冠星被带了出去,钟昭却觉得对方在身形消失在门口前朝自己望了一眼,又很快转过了脑袋。


    他思忖片刻,缓缓点头道:“那便多谢殿下了。”


    谢停摆手道了声无妨,宴上一时谁都没有再提起今日街上的乱子,一顿饭吃得也算是宾主尽欢。


    直到快要散席的时候,谢停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他边上的两个女子就像受到了什么暗示,一齐起身走到钟昭身边,要给他倒酒。


    钟昭眉心一跳,抬手虚虚地盖住杯口,话是对着姑娘们说的,眼睛看的却是谢停:“使不得。”


    谢停留意到他的眼神,也没故意当作没瞧见,只是往前探身:“大人不必觉得受之有愧,你既然愿意与我方便,我自然要投桃报李,与你敬意,区区斟酒算得了什么,我这两个姬妾,若是你喜欢的话,直接带走也没什么不行的。”


    有唐筝鸣的信件在前,钟昭清楚这两人并非真是他的妾室,只是披着这个身份壳子的下属,闻言虽然厌烦,但并不至于太过惊讶。


    但孙文州和佟虎并不知情,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佟虎更是控制不住快速起身,走到了钟昭身边。


    “姑娘既是殿下的人,怎好让你干这种事?”佟虎一脸正气,语气震惊中又透着几分耿直,“从前在军中打了胜仗,常常排着队给主将斟酒,现在虽然不在战时,钟大人也非武将,但这样的活我们来做就行,还是不劳烦姑娘了!”


    他一边说,一边当真着急忙慌地动手去拿那女子手中的酒壶,谁知道他用出两分力道拽了一下,发现竟然没能挪动分毫。


    佟虎见状微怔,过了一会儿,面上浮现出一层难以置信,随后不信邪地再次伸手去拉——


    身穿粉裙打扮娇艳的姑娘笑了一下,眼神灼灼地对钟昭道:“听闻大人远赴西南议和之时,曾协助边关将士擒获一名身法奇绝的刺客,妾思竹也想领教一下。”


    说着,她毫不犹豫地放下佟虎正在抢夺的酒壶,拔下头上的钗子直直地朝着钟昭的面门攻来!


    这一下来势汹汹,钟昭能清晰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杀机,就像今天清平街那一出的目的是引他现身,但如果他不肯出来,冠星和边上站着的那些官兵,也是真能眼睁睁看着成百上千百姓殒命当场。


    不过思竹到底受训时日还短,刚刚佟虎也只是在猝不及防下,才没拉动她手里的东西,钟昭绷紧神经与她对上,她走不了几招。


    通体银色的钗子在划动间闪着白光,看上去就像是更细更锋利的刀剑,处处透着危险,钟昭全程没碰到她的身体,躲过最初那一下后,扬手握住那根银钗,一拉一拽之间便将其拿到了自己的手里。


    然后只听嗖的一声,旁侧同样朝他冲来的姜三娘骤然停在当场,银钗从她的颈侧疾驰而过,猛地插/进后方的柱子上,入木三分。


    “下官与殿下多年未见,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先前思竹的话已经非常明确,谢停听说西南之事后,对他的身手起了疑心,只是这两人道行尚浅,试探不出他真实的的底细。钟昭面前的桌子刚刚被震了下,佳肴美酒尽数洒出,他站在正厅内空着的地方,面朝谢停沉声道,“殿下究竟想要做什么?”


    “本王不想做什么啊。”那两个姑娘的发难来得太突然,孙文州和佟虎在惊诧之余,纷纷抬步跟上,站在了钟昭的身后,但谢停表情依旧未变,甚至还笑着喝了杯酒,“只是实在好奇,大人一介文官,怎么武功会好到这种程度?”


    话到此处,他姿态懒散地将已空的琉璃盏放下来,杯底在桌面上磕出一道清晰的脆响。


    伴随着自己身后覆面之人一跃而起的破空声,谢停这才慢悠悠地补充道:“比试切磋一下而已,点到为止,大人为何要推拒?”


    这戴着面具的武者年事已高,一举一动却丝毫不逊于年轻人,他跳下来以后先是给了孙文州和佟虎一人一掌,将他们各自击退七八步,才转身朝钟昭而去。


    而在这个人的手下,钟昭很难再如方才一般藏锋,刚刚交手便不得不用上了十成十的精力。


    短短几息之间,两人在并不算宽敞的厅堂中心拆了数十招,没有任何人搅局、也没有任何人持武器的情况下,居然一时间难分高下。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钟昭尽管没摘掉对方的面具,也认出了这人是在军中打下的底子,一举一动跟江望渡是相同的路数。


    而与此同时,谢停也一点点冷下脸,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行了。”他难掩怒火的一声喝出,戴着面具的老人顷刻间停下了所有动作,钟昭则同样脸色凝重地收招,过了没多久,便听见上方的人轻笑道,“灼与,你我虽然在我兄长的引荐之下,于五年前相识,私下里的来往却没有很多,你能否给本王一个解释——”


    钟昭面色冰冷地抬起头,正正好望进谢停微缩的瞳孔里,对面的青年咬着牙,字字珠玑地问道:“你这一身功夫,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还有当初在照月崖,废太子到底死在了谁的手上?”


    在这一刹那,钟昭很久没有回想起的前世记忆,再次如画卷一样徐徐出现在眼前,谢停曾在钟家房舍废墟中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告诉他若想报仇,自己可以帮他。


    还有他某次执行任务没得手,谢停带着饭菜过来,对他说松懈一些吧,今天是你及冠的日子。


    钟昭跟谢停之间的情义谈不上多深刻,不过一方施恩图报,一方满心仇恨,各怀心事各怀鬼胎,因为偶然同路,才有了十年交情。


    到了如今,他已成身负皇命的朝廷命官,谢停的所作所为却比前世还过火,不但草菅人命,视法度于无物,还让一上过沙场的老将戴上面具,专程试探他的深浅。


    要知道出自军中,已到暮年还能保有这般身手的人并不多,属地离汾州比较近的无疑更加少,钟昭可以叫得出名字的只有一个。


    已故桓国公曲连城曾经的副将,现在的平阳军主帅丘秀成。


    “丘将军年过六十,早该安度晚年的岁数,儿女出息孙辈孝顺,日子过得都不错。”钟昭面带讥诮地望过去,“为什么你非要卷进这趟浑水里,跟宁王合谋造反?”


    “现在是本王在问你话!”谢停一听造反二字,旋即恨声道,“你少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


    如今已进九月,谢衍派往汾州查探情况的锦衣卫马上就到,府外还有个乔梵可以与他们取得联系,钟昭直视着谢停恼恨不已的面孔,轻声回答:“无可奉告。”


    “好一个无可奉告,钟灼与,你是不是以为本王不敢杀你?”谢停听到这饱含轻蔑的四个字,额角的筋都跟着爆了起来,重重一拍桌子扬声高喊道:“来人!”


    随着他一声怒吼落下,苏流左立时提着剑带兵冲了进来,身穿盔甲的士兵将屋内几人严密地包起来,孙文州和佟虎不由靠得离钟昭更近,面容之上凶光乍现。


    见此一幕,本来沉默不语的丘秀成转头看向了谢停,低声给人剖析道:“如今锦衣卫已临近汾州,平阳军只有前锋部队乔装成平民入了城,还不是良机……”


    “先杀钟昭一个,留下别人,本王自有办法解释。”谢停烦不胜烦地打断对方的劝告,看向苏流左命令道:“你把他给我……”


    “殿下!”方才苏流左破门而入时,并未把所有人带进来,谢停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一神情惊慌的侍卫冲进来,磕磕绊绊地汇报道,“锦衣卫携密诏到了。”


    谢停嗤了一声:“父皇卧病,现在连榻都起不来,谢衍监国,那小杂种的意思也算密诏?”


    谢停比谢衍大上几岁,虽然一贯没把对方当弟弟,但一般也不会骂得这么难听,何况小杂种这个词未免太有指向性,钟昭下意识偏头看了过去,接下来就听丘秀成语带警告地道:“宁王殿下。”


    谢停闭了闭眼睛,艰难地压抑着性子问:“咱们又不是没接过旨,此次锦衣卫带头的人是谁?”


    侍卫咽了下口水,断断续续地回答:“是徐、徐指挥使亲临。”


    “徐文钥?”谢停怔了一下,表情登时变得很精彩,给了丘秀成一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转身朝着后门方向疾步而去。


    “现在天色还不算晚,重新安排一桌酒席,本王要好好见一见这位指挥使。”他对苏流左吩咐着,然而话说完后,没见对方马上动身,愣了下才想起来去看钟昭。


    钟昭见这人终于想起自己,缓缓露出一个略显冷淡的笑容:“徐指挥使没那么好脾气,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一定会进来;而下官有个亲随,现在想必就在他身边;殿下打算怎么在杀了我之后,迅速安抚好所有我带进来的人,既让他们如常地出现在徐指挥使面前,不让他起疑,又保证他们不会暗中倒戈,向他透露我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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