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密谈 年关将至,端王府夜话。……
钟昭等一行人重新回京时, 已经来到永元三十七年的二月。
年关将至,每家每户无不张灯结彩,走亲访友, 且因为边关一战大捷, 街头巷尾的百姓脸上都挂着笑,炮竹放得都比往年多不少,夜里天空时常亮如白昼。
只不过周遭过年的氛围再足,也不影响朝上忙得不可开交,冠竹被带走以后不出所料,任凭刑部的人如何怼他严刑拷打, 亦或是天花乱坠地忽悠,嘴里依然只有那几个词,多的一句都说不出来。
万荣顶着限期破案的压力, 愁得头发都白了,还是没找到谢停直接参与此案的物证, 并且人证脑子有问题, 听上去无比荒谬。
另一方面, 西南那边江望渡不敢怠慢,事无巨细都会写信来报,牧泽楷这个兵部尚书自然闲不住,每隔几日便要进宫一趟。
光凭冠竹的口供,皇帝无法直接判定谢停有罪与否,而牧家和江望渡现如今都是谢衍那边的人, 他也断不肯听信一家之言。
于是既在西南参与过对冠竹的审讯、又身为端王党的钟昭,常被召去乾清宫密谈,次次两个时辰起,后来甚至在宫里住了几宿。
各方人马就则这么焦头烂额、脚打后脑勺地忙了半个多月, 直到皇帝的身体先撑不住,宣布辍朝三天,众人表面上个个担忧得真情实感,背地里都松了一口气——
总算能把锅推给别人背,理直气壮地歇上几天。
钟昭处理完工部积压的政务,刚在街上买了几个糖葫芦,准备带回家,忽然听到有人在自己身后唤道:“钟大人留步。”
回头一看,是端王府的管家。
钟昭心知对方这个时候来找自己,多半是为了谢停的事,还是问了一句:“怎么劳动您亲自出来,是殿下要召见下官吗?”
“大人所料不错,正是如此。”管家见他要将糖葫芦递给跟在一旁的乔梵,自己跟他走,眼疾手快地先一步拿到手里,随即笑着道,“王爷知道您从宫里出来,肯定想先回去跟家人聚聚,临时把您截下来,心里也很不好意思。”
“这不您看,我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往您家里送了几箱年货。”这些年钟昭身份水涨船高的同时,家中亲人也再没被怠慢过。管家将不远处驶向钟昭家里的车指给人看,殷勤道:“钟小姐喜吃甜食,我命人包好了甜酪糕点,糖葫芦自然不会落下,也跟着车去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乔梵,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又把身后的空位让出来:“我已经给您套好了车,里面够宽敞,乔小哥完全能坐进去。这个,我帮您拿着就行。”
乔梵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闻言诧异地扬了下眉毛,钟昭本来也想在今夜去端王府一趟,便顺势点点头:“好,如此便多谢了。”
——
一个时辰后,端王府。
乔梵亦步亦趋地跟在钟昭身边,看管家离他们略有些远,便侧过头来,跟自己主子小声道:“以前也不是没坐过王府的马车,但属下觉得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钟昭问。
“说不出来。”乔梵挠头,“总觉得殿下应当是有大事要说。”
钟昭笑了笑,没搭话。
不过其实他明白乔梵在讲什么。
谢淮跟眼里没有平民百姓的谢停不同,他甚少跟谁撕破脸,对站在自己眼前的人都很礼遇,只是中间还是隔着一层东西。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皇子,且一直以来母族昌盛、总被捧着,指望他对官位不高的人打心底里尊敬太难,多少有点施恩的意味。
然而今天谢淮给钟昭的待遇,已经跟他的外祖父何归帆差不多,乔梵时常随着钟昭在外面跑,虽然一贯话不多,但眼力却练了出来,自然是能感觉出来的。
“公子,我想了想。”乔梵皱眉,又道,“我感觉……”
“行了。”前面就是卧房门口,管家的脚步已经停下,钟昭给了乔梵一个眼色,示意他别继续往下说,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沐浴在月光下、字迹已经看不太清的牌匾。
五年前第一次见谢淮的时候,他刚中了解元,尚没有涉足朝堂,而彼时谢淮的病也没像现在这样重,两人是在书房说的话。
到如今,钟昭每每来找谢淮,都得先在卧房门口候着,等下人帮忙通传,确认无事后才能进去,里面永远飘着股药材的苦味。
大约是他停顿的时间有些长,管家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福至心灵地懂了钟昭在想什么:“殿下这几年身体愈发不济,所以只能在这里接见您,您别见怪。”
“怎么会?”钟昭闻言摇头,垂手提了一下衣摆跨入门槛,刚刚前行了几步,却发现里面伺候的仆从都行色匆匆往外退,连端着药碗的谢时泽都走了出来。
他挑了一下眉,谢时泽低声解释道:“父亲想单独跟您说话。”
若只是寻常对话,也不至于连世子赶出去,钟昭心里算了一下谢淮的年岁,微微叹了口气。
最多最多,再有一两年寿数。
目送所有人退出去,然后轻轻将门关上,钟昭上前几步见礼,谢淮只穿着中衣靠在凭几上,见状叫他起身,而后又问:“听母妃说,父皇有意让你进内阁?”
钟昭略迟疑了一下,没想到这则消息传得如此快,毕竟皇帝只是两天前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嘴。谢淮看出他的讶异,摇头道:“父皇根本没想瞒,你是他一手提拔出来的,也从没让他失望过。”
说着,谢淮又自嘲一笑:“你此去西南立了不少功,但现在朝中事多,本王本想在年后开朝以后,请外祖父出面向父皇建议,由你出任东阁大学士,磨个一年半载差不多便能成,未曾料到父皇比我还急,竟想在节前给你颁旨。”
这话分量太重,钟昭沉默一瞬,随即拱手道:“下官能有今日,全靠殿下垂爱,不敢忘恩。”
“本王倒想领这个功劳。”谢淮有些无奈地笑笑,“但是灼与,你我心中都很清楚,从现在起,你的未来已经不是我能掌握的了。”
“当年镇国公将西南交给一众老将,独自回京享清福,同年父皇就晋他的长子江望川为大学士,担了个吏部侍郎的虚名,实际上什么事情都不管,光领俸禄就行。那时候我还在跟停儿嘀咕,三十岁的大学士着实罕见,父皇为了给以后夺镇国公的权打基础,当真是下了血本,没准儿这武将世家以后能出个内阁首辅,没有想到……”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偏头看向钟昭,感慨地道:“果然是时势造英雄,我记得你还没有过生辰,二十一岁,真年轻啊。”
钟昭低声道:“陛下并没动我侍郎位子的意思,纵然承蒙不弃入了阁,也没办法跟江大人及一众老臣相较,殿下太抬举我了。”
谢淮一眼不错地看着他,缓缓开口道:“我叫你一声灼与,就是没把你当外人,说句实在的,这话说出来后,你自己信吗?”
“下官所言句句属实,没什么不相信的。”钟昭其实隐隐有预感,皇帝的确在将他往这条路上引,不过在谢淮面前,他并不想将这一点说开,“殿下,下官惶恐。”
这么多年接触下来,钟昭很清楚皇帝绝不是昏君,但相比于很多将私情看得轻如鸿毛的帝王,他的确显得有些‘感情用事。’
这种感情用事,体现在他对谢英近乎无节制的偏爱上,同时也体现在了他一旦喜欢某位官员,就会卯足了劲想把人往上拽上。
很幸运,他是其中之一。
说幸也不幸,江望渡同样在列。
“本王知道你惶恐,任谁忽然被这种馅饼砸中,都会感到恐惧。”谢淮低头咳嗽着,垂下一绺掺着白发的头发,半是提醒半是警告,“但灼与,父皇先是派江望渡主持西南战局,然后又让你入了内阁,你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下官明白。”钟昭颔首,停了半晌又道,“殿下放心。”
眼下他跟江望渡毫无疑问,就是朝中年轻一辈里最亮眼的人,而且正好一文一武,一个辅佐端王世子谢时泽,一个辅佐谢衍。
皇帝希望他们保持这种状态,持续分庭抗礼,不要出现齐心协力、共同扶持一个主子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江望渡的立场不动摇,钟昭只能死站端王,最起码明面上要如此做,否则皇帝头一个不会放过他。
眼下他权柄日盛,谢时泽却羽翼不丰,尚需要有人照拂,谢淮不得不给他敲一下警钟。
“你一贯都是聪明人,不会做出愚蠢的选择。”话是这样说,但谢淮对上钟昭依旧明亮的眸子,还是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本王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话到此处,他压低声音:“父皇病情加重来得十分突然,有很多事还是乱糟糟的毫无头绪,灼与,不知那个刺客如今……”
钟昭恍然,明白重头戏来了。
此次皇帝派去西南的二十四使臣中,有不少都是谢淮的人,不过江望渡治军严谨,并没多少人敢乱传闲话,冠竹被俘后挣脱镣铐与钟昭打斗的时候,唯一在场的牧允城又跟谢淮不熟,因此他想知道关于谢停的事,只能来问钟昭。
“目前陛下还没有明旨。”钟昭沉吟片刻道,“除了说不明白完整话的冠竹,刑部的万大人找不到切实的人证物证,能查清背后主导这件事的人是谁;最近乱象四起,各地都不太平,听陛下先前的口风,他打算调一队锦衣卫进城防军,去汾州助宁王殿下一臂之力。”
“名为保护,实为监视。”谢淮了然开口,默了半晌又低声道,“西南战事要紧,走不开那么多人,孙复带着押送刺客的士兵不多,更别提使团里还有我们的人。”
他说到一半看向钟昭,陡然之间换了个话题:“听说和谈那天,你为保护江望川动了手,灼与,真没想到啊,身手这么好。”
钟昭一笑道:“殿下谬赞。”
“可你身手这么好,怎么当时帮停儿采药,还能把手臂摔断?”谢淮话里有话,拉长声音,“时局不稳,乱子都闹到汾州了,想来回京这一路也安生不到哪去。”
谢淮看着谢停从小长大,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这个弟弟的为人,刚打听到冠竹说的那两句话,他就知道此人必是谢停派去的。
一朝任务失败,冠竹被江望渡逮起来,又送他回京城受审,谢停一定会想办法灭他的口。
从西南到京城路途遥遥,不乏崇山峻岭,如果钟昭肯在中间周旋,孙复很难照顾周全,冠竹有一万个不能活到如今的理由。
可结果摆在这,他不但回来了,而且身上一点新伤都没有。
谢淮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不带任何情绪的笑:“辛苦你了。”
“殿下说笑了,如遇险情,自有随行官兵护持,孙副将完全得了怀远将军真传,调遣能力很强。”钟昭神情平平淡淡,权当听不懂,“哪里有我操心的份儿?”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再过一个月时泽就要正式行拜师礼,认你做他的师父,有些场面话何必再说?”谢淮见他依然不搭腔,换了个口风,“停儿的性子确实该改一改,本王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江望渡毕竟杀了他那么多手下,他想要报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
钟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声嗤道:“什么江望渡?”
谢淮闻言怔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不是吗?”
“若宁王殿下想杀的人只是江望渡,那个将他得罪透的人,只是江家名不见经传的庶子,无所事事、走街串巷的富家公子,冠竹无声无息地死去,或许没人能拦住,或许也不会有人过问,就像当年宁王派来跟踪我的那个人一样。”钟昭心情复杂,缓缓开口,“下官正是别无二心,才会说方才那番话,才没有帮他清理冠竹这个尾巴。”
他定定地注视着这个在榻上躺了好几年,心气骨气已磨损得差不多了的端王殿下:“可您心里明镜一样,事实不是这样,江望渡手握西北军,更是此次攻打齐国的主帅。眼下怀远将军没有死,一切还好说,可是如果他死了呢?”
提到多年前那一场针对钟昭的跟踪,谢淮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你说什么,本王闻所未闻。”
“打开天窗说亮话是您的主意,既然如此,何不痛快一点?”钟昭笑笑,掀袍跪在地上拱手道,“下官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有一些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你想说什么就说。”谢淮的身形有些佝偻,无奈地道,“你已然摆出这个姿态,难道本王不让你说,你就真的会闭嘴?”
钟昭对这人话里淡淡的嘲讽置若罔闻:“若怀远将军出事,西南即刻就会乱成一团,西北接连死了两位督帅,边境必定大乱。”
顿了顿,他反问道:“这仅仅是对于大梁而言的,您想过这对宁王意味着什么吗?”
谢淮已经很久不跟人深谈这么长时间,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讲话也比刚刚冲:“什么?”
“他连正在领兵打仗的将军都敢刺杀,如果不悬崖勒马,下一步会做什么?”钟昭话罢叩了个头,声音微冷,“岂非谋逆?”
如此沉重的两个字凭空压下来,谢淮顿觉大脑一片空白。
良久,他喃喃道:“不,停儿不敢,他就是想泄私愤,他手里又没有兵将,怎么可能……”
“您心里这不是很清楚么。”钟昭轻轻抬了一下手,“如果宁王殿下手里有兵,他未尝不敢做。”
“……”谢淮的脑袋垂下去,过了许久才问,“那依你之意,本王现在该怎么做?”
还没进京前,钟昭跟徐文钥写了几封信,明白对方还不至于跟牧允城想象中最坏的结果一样,将自己跟皇后的事情拿出去乱说。
在外人眼中,他素日里跟所有皇子都没什么来往,锦衣卫上下依然只忠于皇帝一人。
“先前因为贡院走水一案,秦大人在御前控告废太子肆意妄为,草菅人命,我与里面一位姓孟的千户有些交情,也能说得上话。”钟昭回答道,“下官的想法是,由我出面去见这位孟千户,往去汾州的这支队伍里,安插些自己人。”
他停了一下,掀起眼皮道:“殿下在军中没有趁手的助力,但也不是一个亲信都没有,对吧。”
谢淮嗯了一声:“王妃那边有些路子能走,锦衣卫里有一两个人能说得上话,只不过这个孟千户……倒确实不怎么认识。”
话到此处,他朝钟昭的方向伸出手:“那便有劳你了。”
——
钟昭在谢淮的房里密探良久,离开时天色已深,谢时泽捧着一碗新汤药往里面走,看见他的时候温声道:“厨房里刚煮了先生爱吃的馄饨,您用过再走吧?”
“多谢世子。”钟昭惦记着去找孟寒云的事,哪里有心情留在这里用晚膳,摇摇头拒绝谢时泽的好意,叫上乔梵就离开了。
谢时泽等他身影走远,才进到谢淮卧房带上门,一边舀动里面的药一边道:“先生行色匆匆,是父亲又交代给他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事关谢停,谢淮不太想细说,“送到钟家的年礼是你亲自挑的,过去这么久,想来跟车的人也回来复命了。”
他把碗接过来喝了两口,偏过头状似无意地问道:“我记得你着意往里添了许多机巧玩具,怎么样,那位钟小姐喜欢吗?”
第142章 秋波 江望渡悄悄冲他眨了眨眼。……
钟昭回家以后直奔书房, 仔细回想自己刚刚跟谢淮的对话,给孟寒云写了拜帖,随后交给乔梵, 让对方明日一早给人送过去。
忙完这一切, 他才有空换下身上的官服,应母亲身边的丫鬟催促,去前厅跟家人一道用饭。
正常来说这个时间,他们早就应该吃完了,只不过先前端王府派来送年礼的下人,将东西交给水苏的时候, 提了一嘴钟昭已经出宫,姚冉便宣布今日大家晚一些用膳,只为了等他回家一起吃。
钟昭进门时惦记着公务, 没来得及听下人讲此事,满以为全家只有自己还饿着, 因此也没着急, 等得知家人都饥肠辘辘等自己时, 时间已经又走过了半个时辰。
他心里愧疚,步子迈得很大,到最后差不多小跑了起来。
然后刚进前厅,钟昭就看见钟兰正一边捧着手里的糕点,津津有味地品尝,一边蹲在一个硕大的木箱子面前, 扒拉里面的各种器物,时不时还稀奇地咦上两声。
不远处的父母虽没像她一样不顾形象,但面前的桌子上也放着几个打开的油纸包,糕点的热气虽已经散了, 可显然是动过的。
“你来了?”姚冉第一个看见钟昭,见他进门立刻起身走过来,颇不赞同地上下打量他几眼,“再这么有一顿没一顿下去,胃早晚要出问题,到底是什么大事能比你的身体更重要,去王府倒也罢了,怎么回了家还要闷在书房里?”
“你们先吃,等我做什么。”钟昭见他们尽管正在等,但是也不至于真的什么都没有吃,揪着的眉不由得松开,轻声回了一句,不像认真的顶嘴,倒有点像撒娇。
姚冉伸手拍拍他的头:“你一连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天,忙得废寝忘食,好不容易回来,当然要等你一起,不然算什么一家人?”
两人边聊边说,话到此处已经走到桌边,钟北涯看他不躲不避地落座,嘴里还嗯嗯啊啊地附和姚冉的念叨,笑着招呼正埋头忙着什么的钟兰:“阿兰,过来了。”
钟兰哦了一声,却没有放下手里的八卦锁,挥了挥手将伺候的人都轰走,确认没有外人会听到自己的话,才歪过脑袋兴冲冲道:“往常端王府也给咱们送年礼,但那个时候都是些没甚意思的金玉摆件,怎么今年这么有人情味儿,又是九连环又是时兴点心的?”
官场和钟兰所在的木匠铺子虽然有很大不同,但说到底都是与人打交道,也会有共通之处,她朝钟昭挤眼睛,笑呵呵地问道:“哥,你是不是又要升官了?”
见钟昭没立刻反驳,钟北涯和姚冉都惊讶地看过去,一时间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步步高升,忧的是花团锦簇后蕴藏着无数危险。
钟昭轻轻敲了敲桌面:“就你嘴贫,还不过来?吃饭时间别这么贪玩,先把东西送去库房。”
钟兰使唤不动钟昭的心腹,此刻水苏和乔梵依然站在他身后,随时准备听候差遣,低声应了一声是,便走上前来想将箱子抬走。
见此一幕,钟兰忙张开双臂护住箱子:“别急别急,这锁我没弄明白,还有一个罗盘也很有趣,等下我直接拿到我那里吧。”
钟家唯一的小姐耍无赖,水苏他们不敢妄动,回头看了过去。
钟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板起脸重复道:“过来吃饭。”
“谢谢哥。”钟兰知道他这就是应允的意思了,美滋滋地坐过来给他夹菜,“我前阵子跟师父讲我最近有点无聊,他就说要给我打点玩具解闷,这回不用麻烦他老人家,现成的直接送到眼前了。”
“瞧你这点出息。”看着小妹这殷勤的样子,桌上的三个人都笑出了声,钟昭伸手护住自己的碗,以避免里面的饭菜满到溢出来,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放松了下来。
正是最冷的时节,他从外面进来的寒气还没散,钟北涯给他倒了半杯酒,钟昭一口喝下,长出口气的同时,也生出了一股暖意。
他慢慢放下杯,再次看向钟兰。
钟昭对不久后入内阁的事没什么想法,皇帝肯把他往这个位置提,他就敢稳稳地接下来,反正这些年也经历了些明枪暗箭,就算被人盯上也总有应对之策。
他担心的是这个妹妹。
钟兰已经满十三岁,再过一两年就到了婚配之龄,现在姚冉外出的时候,动不动就会被很多官宦人家的夫人‘偶遇’,不难猜测有多少人想拿此事做文章。
钟昭不打算娶妻,随便编个由头出去,也不害怕有损声誉,但轮到钟兰却没办法如法炮制。
他低头沉思许久,忽然问:“阿兰,你有没有那种比较确定的,感兴趣的人的类型?”
钟兰正在偷偷往自己的牛乳里兑酒,闻言呛了个正着,咳嗽得脸都红了,姚冉凑过去给她顺气,钟北涯则瞪了钟昭一眼,一脸大好的日子说什么晦气话的表情。
好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钟兰大声叫道:“哥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还小呢!你不要太离谱!”
“我也觉得你还小。”钟昭罕见地有些发愁,由衷道,“如果你也二十岁及笄就好了。”那样最起码还能多拖几年,皇帝八成活不到五六年后,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谈婚事,无论对谁都是一件好事。
“你是担心大局未定,容易行差踏错吗?”尽管钟北涯不愿意聊这个话题,但看到钟昭紧蹙眉头,他也接了话,“你为端王殿下效力,他会不会有安排?”
谢淮是众皇子中孩子最多的,端王府里年龄跟钟兰对得上的公子有好几个,如果再算上端王亲信家的儿子,那范围就更大了。
钟昭却摇头道:“不止如此。”
现今他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谢淮轻易不会逼迫他,只要不是谢时泽,无论王府里的其他公子,还是哪个被看重的官员的儿子,钟昭都能没有心理障碍地拒绝。
而谢时泽这个世子的正妻,端王妃早有人选,是她母族的一个小姑娘,跟谢时泽也算青梅竹马,没有什么换成钟兰的可能。
钟昭实话实说:“比起端王乱点鸳鸯谱,我更怕陛下赐婚。”
此言一出,钟北涯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许久后迟疑着道:“可钟家并非名门望族,子嗣也不丰,纯粹是因为你才能走到如今,陛下怎么会动这个念头?”
“我也只是讲一种可能。”钟昭兴致寥寥地夹了两筷子菜,脸上连一点笑意都没有,“如果我想多了,那当然是最好的。”
皇帝宣布辍朝的前一天,召钟昭去乾清宫讨论西南边境是否要一鼓作气打下去的事情,钟昭说完自己的看法,皇帝若有所思地低头写下了什么,动笔的同时随口问出了一句话:“朕记得爱卿家里有个小妹吧,今年多大了?”
钟昭已经准备行礼告退,闻言一下精神起来,斟酌着语气道:“舍妹今年刚十二岁多,贪玩又贪吃,还是个小姑娘呢。”
“那确实很小。”皇帝嗯了一声,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撂下笔便道,“你先下去吧。”
在赐婚这件事上,皇帝实在没什么天赋,又或者说他在做决定的时候,本身就没考虑过底下的人是否愿意,谢英与孔玉璇就是最好的例子,一对彻头彻尾的怨偶。
而当年孔玉璇被指婚时,她的父亲孔世镜也升任尚书不久,跟钟昭现在的情况有些类似;虽然眼下没有一个刚刚上位的‘谢英’,但皇帝的心思一向难测,他做天子近臣这些年,尚且没完全摸清这个帝王的路数,实在不得不防。
从长子的嘴里听说了他跟皇帝的对话,钟北涯和妻子一时都非常茫然,过了一会儿姚冉才试探着开口道:“那你的意思是?”
钟昭叹道:“最稳妥的、不会被摆布的办法,自然是即刻选一户靠得住的人家,快些让阿兰出嫁。”
可说到这,他又看向钟兰:“但是你想要如此吗?”
钟兰不出意外地摇摇头。
钟昭听罢一笑,有几分慨然,他不愿为难任何人,重活一世最想看到的就是他们能幸福,为此自己的快乐也可以往后排。
可皇帝看似无意的垂问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不知会不会落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
“如果,我是说如果。”钟昭酒量很好,今天却莫名觉得有些醉,一种掩藏在意气风发后的无力感涌上来,慢慢侵袭了全身,那是对于不可撼动的皇权的无力,以前围观窦家孔家等倒台的时候就在心里出现过,到今天终于无法忽视。
皇帝的身体虽然越来越差,但该握在手里的权力没有动摇分毫,就像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虎,体弱多病不假,可是属于猛兽的利爪和獠牙犹在,如果真的开了尊口要赐婚,他除了像当年的孔家一样领旨谢恩,还能做什么?
甚至退一万步讲,就算皇帝没有按照前世的命途走,活不到钟兰能嫁人的年纪,无论新帝是谢衍还是谢时泽,都绝非听凭摆布的傀儡,想做什么更是无人能阻。
面对更加年轻、健康、野心勃勃、渴望大展身手的九五至尊,臣子只要不是铁了心跟上面的人对着干,脊梁只会越来越弯。
钟昭敛眸直勾勾地看着桌面,有那么一刻竟然有些理解,为何古书记载中,总有人放着羽翼已丰的皇子不要,偏要扶立身无长物的弱主,或几岁的孩童。
无外乎不舍已经到手的威权,不想受人掣肘,在对方有能力掌政前,还能翻云覆雨十几二十年。
“如果有一天我受贬遭责,不能再给你们提供安稳的庇护,甚至可能要连累你们。”钟昭抬起头对上钟兰懵懂的眼睛,还是觉得自己无法做到像孔世镜那样,无视孔玉璇的眼泪送人出嫁,千难万难都得试一试,“阿兰会恨我吗?”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未等钟兰开口,钟北涯忽然一脸愤怒地拍案而起,整个人气得在原地转了三圈,“我看你当了大官了不起了,以前过的苦日子都忘了是不是,你爹娘还没死呢!莫说受贬遭责,就算你的官位被一撸到底,我跟你娘也能养得起你,讲什么恨不恨的,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姚冉到底比丈夫心思细腻,不太分明地察觉到了钟昭淡然面容下的焦灼,拦着他没让人起身告罪,还踹了钟北涯一脚,随后才严肃地对钟昭道:“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们都是一家人,同舟共济就是了,不说那么见外的话。”
钟昭沉默不语,被眼前这场面吓到的钟兰也咽了咽口水,凑过来宽慰道:“我觉得哥你不用太担心,现在不是什么都没还发生呢吗?真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吧。”
她俏皮地晃了晃钟昭的胳膊,一本正经道:“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大不了我就对外说自己有病,生不了孩子,看谁敢娶我!”
“……别胡说。”钟昭听罢眼中闪过一抹无奈,但多少还是被灌入了几分力量,点头道:“但陛下也不一定是真起了心思,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提了。”
“这就对了嘛!”钟兰满意地轻哼一声,继而问,“对了,我听娘说你这次去的西南,是江大人母亲的故乡,你见到她了吗?”
“……”钟昭沉默片刻,不太自在地反问了一句,“那是他娘又不是我娘,就算要见也应该是他出面接见,与我有何干系?”
姚冉了然,憋着笑转过头对钟兰解读儿子的发言:“你哥这话的意思就是见过了。”
话落,她又提醒道:“阿兰还有什么好奇的事情吗?”
钟兰立刻接话:“蓝夫人不是给你做了一套衣服吗,以前见不到面也就算了,这次好不容易碰上,你有没有穿上给她看一看?”
姚冉对这个问题比较关心,闻言看向钟昭道:“别说你没带,那件衣服是我亲手塞进去的,你没让下人拿出来,我心里有数。”
钟昭很难想象话题是怎么拐到这里的,顶着三个人的视线,却根本给不出一个能说出口的答案,干脆起身道:“我不吃了。”
“行了别聊了。”钟北涯听到她们的调侃,伸手掸了掸腿上的灰,脸色也好转了一些,把钟昭按坐在椅子上,“你娘和你妹妹哄你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今天这顿饭吃好,专门给你做的。”
——
第二日,钟昭从宿醉中醒来,在孟寒云的书房跟人见了面。
孟寒云听他表明来意,脸上登时出现了几分神采,半点推拒的意思都没有:“钟大人找我真算是找对人了,现在怀远将军不挂五城兵马提督的职衔,新提督压不住他带出来的人,晚上小偷小摸盛行,锦衣卫不得不帮着管……”
他话说到一半,猛然间江望渡这个官位正是被钟昭弹劾掉的,心中叫苦不迭,尴尬地看了对方一眼,试图补救:“当然了,习惯是个好东西,怀远将军常在边关,本也没有太多时间在京城待着,把兵马司这一摊交出去也好。”
“最近京中乞丐扒手确实比从前多,想来新提督也很有压力,如果有机会,我会跟陛下进言,重新让怀远将军执掌五城兵马司。”钟昭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很平静地回了这一句,随后好心提醒道,“孟大人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哦,哦。”孟寒云听他转移话题,也想快点把这一页翻过去,语速很快,“我的意思是,锦衣卫现在人手不够用,徐指挥使最近忙得不行,脾气又差了不少,便将选人的活儿交到了我手上。”
他一半是真对钟昭心存感激,一半也是想跟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打好关系,因此一口答应道:“您定好人后把名单交给我,剩下的就不用担心了,下官别的本事没有,这点事还是能做好的,肯定会让他们以锦衣卫的身份,平安进入汾州的地界,宁王殿下身边。”
钟昭拱手道:“多谢孟大人。”
在外人面前,钟昭自然不会把对谢停的不放心说出来,只道是端王担心弟弟,又怕谢停心有芥蒂,所以只好趁着这个机会塞进去几个心腹,就在周围看一看。虽然城防兵不见得能天天见到主子的面,但能知道他安全与否也是好的。
当初谢停离京时,确实拒绝了谢淮接他去端王府的下人,一副与之疏远的样子,谢淮也的确为此伤神不已,孟寒云没有生疑。
钟昭回家后凝神思考片刻,叫人把唐筝鸣叫了过来。
因着当年谢停绑架唐筝玉和钟北琳的事情,唐家跟这两位王爷都渐渐没了往来,而谢停大约是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谢英身上,不屑于计较唐策跟自己对着干的事,一直没有找他们的麻烦。
唐筝鸣一向喜欢跟钟昭外出,也清楚这就是自己最容易接触到的贵人,态度非常端正,次次都非常认真地上前见礼,这回也一样:“不知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钟昭低头看着谢淮给自己送来的名单,语气淡淡:“在西南的时候我同你说过,回京以后会找机会送你去军队,还记得吧?”
谢淮对待此事很认真,这张纸上共计十四人,八个谢停肯定不认识的;三个谢停见过但估摸着叫不出名的;还有三个谢停的熟人。
其中一个钟昭也很熟,端王府亲卫队长之一,苏流左。
这十四个人彼此都不一定全部相识,谢停纵然起疑,也不大可能全揪出去,总有几个能蒙混过关,想办法去到谢停身边。
相比之下,钟昭就直白很多,他也打算往这支队伍里安插人手,但是一个就够了。
唐筝玉恭恭敬敬道:“大人金口玉言,小的自然记得。”
“挣军功最快的地方是边关,西南眼下就在打仗,无疑是捷径,但怀远将军背后是什么人,不用我说你也清楚,所以这条路想都不要想。我本欲等那边的战事平定,他也回到西北驻守后,再安排你去西南历练,陛下派去接替西南督帅一职的鲁端将军不涉党争,据说为人也公正,是个不错的选择。”
钟昭若有所思:“但这样的弊端就是太慢了,现在有一份机遇摆在眼前,还能跟你师父的兄长一起,但会很危险,你敢去吗?”
唐筝鸣的开蒙师父是苏流右,苏流左的亲弟,不过自从当年那件事之后,他们也不怎么来往了。
听到这话,他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难掩热切:“愿闻其详。”
“锦衣卫有一位孟千户,不日便会挑选一队能人去汾州,至于去做什么……”在西南时,唐筝鸣也全程见证了冠竹惹出来的事,钟昭停了一下,没有详说,意有所指地扬扬下巴,“你知道的。”
“您要盯着宁王殿下?”唐筝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但也很意外,脑筋转了几转道,“端王殿下不是已经决定派人过去了吗?”
钟昭笑笑,把桌上的名单折了几下收起来:“他是他,我是我,端王到底是他哥,此番派人过去说不定有别的打算,其余人直接与徐指挥使联系,我放心不下。”
唐筝鸣估摸着现在离齐国被彻底打消停,江望渡班师回朝,怎么也得有几年时间,左右在京城待着怪无聊的,闲着也是闲着,他半跪在地上道了句多谢大人提拔,已决意前往,但还是有几分疑惑:“可宁王殿下不是认识我吗?”
言下之意,他记得我这张脸,这样还怎么混到他近前,获得青眼和重用,起到监视的效果?
如果真的老老实实随队去汾州,老老实实在城防军里窝着,那能探听到消息的概率就太低了。
钟昭摇摇头,不介意他告诉一点内情:“宁王这个人自大、张狂、好奇心重,越是他看着眼熟的,越有可能被留下,甚至他说不定会试着策反你。总之只要能抓住机会,不用担心会在城防军里蹉跎。”
唐筝鸣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又忍不住嘀咕——
怎么钟大人看上去很了解宁王的样子,他们以前很熟悉吗?
钟昭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眯眼想了想在汾州都不老实,还敢派刺客去杀江望渡的谢停,缓慢开口许下承诺:“我答应你,如果宁王还算老实,西南军权交到鲁端将军手中后,我会立刻想办法让你过去;但是如果他有异动……”
唐筝鸣不自觉屏住呼吸,钟昭也停了一下,良久,语焉不详:“那很有可能你就是大功一件,再也用不着我为你操心前程了。”
——
锦衣卫派驻汾州的队伍过去后,钟昭时常被叫到端王府,跟谢淮一起看苏流左寄回来的密信,大体上跟唐筝鸣写的差不多。
谢停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太久,三年圈禁生活,一点没扳过来他这个毛病,反而在出来后愈演愈烈,安生度日是不可能的,他没有一天不在折腾,但也都是贪图享乐,招猫逗狗之类的事情。
在他们二人背着谢时泽,一脸无语地看苏流左在信中描述,谢停如何在汾州敛财挥霍的事时,皇帝那边也没闲着,也经常能接到汾州官员忍无可忍的弹劾奏章。
但谢停实在是从记事起就没有靠谱过,皇帝对他要求不高,这些事尚且没触及到天子心中的底线,故申斥几句也就过去了。
又过一年半,永元三十八年盛夏,江望渡大胜回朝。
跟上一世的走向大差不差,他一路打到齐国国都,杀了同意庄百龄斩杀大梁使臣的国主和几个皇亲就收住了手,并没带着手下的兄弟们贪功,奔着灭国之战打。
眼下朝中局势不稳,并不是开疆扩土的好时机,他心里非常清楚,而且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近日身体状态还可以,得知此事,顿时大喜过望,在江望渡返京当日大摆筵席,准备于席上召见齐国派来求和的使臣。
而在正式开宴前,皇帝也透出口风,他有意加封江望渡为武靖侯,另赐一套府邸供人居住。
钟昭忙完自己的差事,跟同僚一道前去参加宴会,没有走上几步路就在宫门口遇到了今日最受瞩目的、刚打了胜仗回来的将军。
虽然还没来得及回家,但皇帝已命人伺候江望渡卸下甲胄,换了身流光溢彩的华贵衣装。
他生得实在太好,边关的风沙只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痕,反倒为他平添了几分凛冽与英气,随便在那一站就能引得旁人侧目。
钟昭脚步一滞,先是看了看对方这套衣服,随后环顾了一圈,认出江望渡身前都是一些靠荫蔽过活的世家公子,这些人把他围了起来,他便低眉听着他们对自己的恭维之语,不骄不躁,很少搭话,但不难看出沉稳和游刃有余来。
江望渡这副模样,乍一看很像六年前他们初见的时候,但是气质却已经截然不同。他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只用目光将江望渡从上到下地扫了一遍,冷不丁对方回过头,随即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钟昭并不意外,四平八稳地行礼道:“见过武靖侯。”
“钟大人请起,听闻大人已出任东阁大学士,我久不在京,还未向大人道喜,还请大人勿怪。”
周遭还围着一堆人,江望渡回得简简单单,很有几分公事公办的意思,只不过钟昭没什么表情、慢半拍地抬头望去,正好看到对方在月光下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很轻很快的一下,别人看不见。
钟昭忽然有一点想笑,而后颔首道:“怎么会,侯爷太客气了。”
第143章 赐婚 朕干脆把钟爱卿赐给武靖侯算了。……
眼下正值酷暑时节, 是一年之中天黑得最晚的一段时间,月亮虽然已经高高地悬在天边,但是依然能够照亮各位大臣的脸。
钟昭是跟翰林院和工部的官员一起过来的, 直起身后照常跟他们闲聊, 人却一点点落到后面,靠近了告别衣着光鲜但脑子空空的公子哥、正独自慢走的江望渡。
其中有个大臣刚从外地回来,对京中许多事不够了解,见状下意识张了张嘴,想招呼这两个官位在他们中最高的人走在前面。
然而他那一声大人还没叫出来,唐玉宣就笑着打断道:“老董, 你刚刚说你淘到一张山水图,上面画的是什么花你还没说呢。”
这位董姓官员虽消息滞后,但胜在眼力劲凑合, 闻言扫视四周,见周围人都兴致高涨地继续先前的话题, 假装看不见钟昭和江望渡已然并排走在一起, 连忙一拍脑袋, 边用感激的眼神看唐玉宣便道:“对对对对,我差点忘了!不过此图精妙绝伦,光说总是少了几分意趣,不如改天唐大人赏脸光临寒舍,亲自拿在手里一观如何?”
唐玉宣一把揽住他的肩,彻底杜绝了对方回头偷偷打量的可能, 大笑道:“一言为定。”
还远不到赴宴时间,钟昭依着江望渡的脚步一步一歇,没多久就彻底跟前面的人拉开了距离。
话题各异的交谈声渐渐远去,他省去没用的寒暄, 侧头问道:“这身衣服是谁给你挑的?”
“皇后娘娘。”江望渡如实作答,笑了笑道,“不好看吗?”
“张扬得过了头,不太符合你现如今的身份。”钟昭的视线黏在他身上好久没移开,许久后一针见血地道,“皇后是怕你表现得太镇定,被陛下怀疑心思深重,故意让你打扮得这么浮夸的吧。”
江望渡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徐徐展开后轻轻摇动,似是想要模仿一下自己少的时候,打马过长街的潇洒风流感,只可惜他当了两辈子将军,打了两辈子仗,再如何伪装眼里也带着锐利,最后缓慢地把东西收了回去,半笑不笑道:“钟大人果然聪慧,我当了二十多年纨绔子弟,短短几年内立下这般大的功劳,若一点得势张狂的感觉都无,陛下难道不会有想法?”
就像极受宠信的文臣,往往会选择在皇帝那里留一个无伤大雅的把柄,或是贪财或是好色,免得让上位者怀疑你太无欲无求,是不是因为追求更高阶的东西。
但当然,这个度并不好把控,若是到达邢珠丈夫那种狎妓杀人的程度,再跟皇帝之间心照不宣,被人掀出老底也得低头认栽。
钟昭入阁以后,被朝中大臣套近乎问有无婚配想法的次数大增,到后面他实在烦不胜烦,想起早年他曾为了把水苏捞出来,去戏班捧过一个月的场,便动不动让乔梵拿钱以自己的名义去外面砸,近一两个月耳根子才消停了些。
他注视着那把在江望渡手里上下翻飞的扇子,自然知道对方待会儿免不了要在宴会上装一把,沉默片刻后,冷声提醒道:“志得意满也有限度,如果一不小心演过火,就不是年少封侯的喜悦风光,而是目中无人,功高盖主了。”
“钟大人为何会如此说?”将近两年不见,江望渡抓重点的能力丝毫不减,语调上扬,心情好得肉眼可见,“是因为担心我吗?”
“侯爷心里想必很清楚,你与我如今已经站在木板的两头,成了陛下眼中制衡晋王和端王世子最为合适的人选,因此最好能维持现状,谁都不要出现差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这么半天,举办宴会的殿宇已近在眼前,钟昭看见守在门口的护卫,停住脚步示意对方先行:“请吧。”
——
钟昭所料不错,皇帝在应付完齐国使臣,怼得人不得不蔫头耷脑地回座后,确实一眼看见了江望渡这套衣装,歪头跟皇后感慨了一番,当场命人拿出封侯诏书,把先前放出来的消息坐实了。
而在此事后,皇帝又语焉不详,半开玩笑地提起了江望渡同样没有半点着落的婚事。
“从前武靖侯总在外面漂着,在京城安生待着的时间不长,朕想关怀一下也找不到机会,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他说到这里,看向装瘸装得出神入化,出行时刻拄着拐的江明,用打趣的语气道,“不过镇国公,这实际上也是你的不对,朕看你的大儿子老早就佳人在侧,子女成群,怎的轮到次子就一点都不上心,还得朕来过问?”
皇帝这番话看似不怎么走心,但是实在太像披着打抱不平皮的挑拨离间,钟昭慢慢地放下筷子,抬头看了看江明的反应。
这位历经风浪的国公爷自然沉得住气,坐在原位没有什么表情,被拎出来做对比的江望川则笑得很勉强:“回禀陛下,家父家母私下已经开始帮舍弟相看,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好事传出了。”
皇帝把视线投到江望渡身上,似笑非笑道:“是吗?”
“其实这事也怪不得父母。”江望渡听罢摇头,他刚喝完一杯酒,唇上沾着一点没流入口中的酒液,看起来亮晶晶的,可是这张嘴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不着调,一脸无奈地道,“臣的毛病,陛下想必有所耳闻,这些年臣也遍访名医,但是一直不起作用。”
说着,江望渡脸上又显出几分愁绪,末了又笑了笑道:“总不能让别家的小姐跟着我这样的人,岂非耽误人家一生?”
实际上皇帝何止有所耳闻,江望渡第一次对外宣称自己不举,就是当着他的面说的,不过从始至终都没有人相信罢了。
此时再次听到对方这番话,他不由得板起脸道:“休要胡言,爱卿多年来为国而战,劳苦功高,朕总不能叫你孤苦一世。”
皇帝表情颇为严厉,席间登时一片死寂,江望渡也顿了一下收敛笑意,犹豫着要不要起身请罪。
谁知道这人冷着脸,下一句话便是:“别家的小姐耽误不得,难道要朕给你找位公子?”
江望渡神情一滞,也没想到皇帝能说出这话,不过他很快便从惊诧中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其实……也未尝不可,陛下圣明。”
话落以后,坐在帝王边上的皇后率先轻笑出声,众位大臣也都意识到,这只是君臣之间开的一个小玩笑,纷纷加入了揶揄的队伍里,一个劲儿敬江望渡酒。
江望渡面带笑意,来者不拒,没过多长时间就有了几分醉意,从耳后到脖子红成一片。
钟昭一听皇上方才那口风,就知他并不是真想给将江望渡指婚,无非是看出来江家父子三人不睦,想给江明和江望川上点眼药。
毕竟不管怎么说,这家一个国公一个侯爷一个阁臣,若真将往一处使,对他来说可不是好事。
身边有相熟的文官过来与自己碰杯,钟昭收回思绪与之随意攀谈几句,用眼角余光睨了江望渡一眼,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酒过三巡,宴会上的气氛融洽得出奇,除了齐国一行人如坐针毡,大梁这边可谓是宾主尽欢。
正在此时,有个跟江望渡交好的官员再度提起皇帝刚才的戏言,故意说道:“侯爷要是真能接受,下官家里有一小儿年纪正好,不如介绍给您认识认识?”
这话的声音分明不大,却偏偏传到了钟昭耳中,他微微蹙眉看向那位说话的大臣,垂头思考片刻,想起对方口中的儿子,似乎就是自己在宫门口遇见江望渡时,哈巴狗一样围着他转的人中之一。
江望渡喝得太多,脑子也有些转不过来,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对方的问题,钟昭跟他们那一桌隔得不远,放下酒杯淡淡道:“武靖侯人中龙凤,你那小儿时至今日连童试都没过,怎堪相配?”
跟江望渡一样,这位大臣也是谢衍的人,官位比钟昭还低一些,他嘲讽起来没有任何心理压力,纵然是旁人听见,亦只会觉得这是端晋两派正常的摩擦。
果不其然,随着钟昭这话落地,对面脸上的确有几分挂不住,但是也没有往别的方面想,只悻悻地小声反驳:“十几二十岁的秀才,岂非是那么容易的……”
钟昭没立马接话,顶着江望渡带笑的眼神,隐隐发觉自己此举没什么意思,抬腕遥敬了杯酒:“酒后胡言,还请勿怪。”
那人的幼子今年十九,考了两次童试没过,本来京中权贵子弟就一个赛一个不成器,连江望渡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大本事的,这并不算什么很丢脸的事,但他睁眼看着面前身穿绯袍的青年,想到对方没比儿子大几岁的年纪,突然感觉不是滋味,沉默着回去了。
只不过他闭了嘴,自然有别人跳出来,上首的皇帝将他们的对话从头听到尾,见江望渡侧过头去安慰那被反问到不吭声的大臣,忍俊不禁道:“朕忽然之间想起,钟爱卿不是也没娶妻么,武靖侯刚刚亲口说了未尝不可,那干脆朕就当一回好人,把咱们大梁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赐给你算了。”
前几年齐国那封密信刚被截下来时,江望渡堂而皇之地戴着钟昭戴了很久的剑穗,出现在皇帝寝宫偏殿门口,将东西重新交到他手上,还曾闹出过不少流言。
若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八卦就能传万里,这事很多人都知道,自然瞒不过皇帝。
是以这话一出,在场的人神色各异,牧允城头一个表情古怪,谢衍更是意味深长地往这边投来一瞥,谢时泽则面无表情。
钟昭眼下没空理会他们,他更多的是闹不清皇帝此言何意,到底是真对他们起了疑心有意试探,还是只当笑话随口一提。
“陛下说笑了,臣……”
钟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从一年多以前就开始担忧的赐婚,没有落到快要及笄的钟兰头上,反而如此戏剧化地把他跟江望渡联系到了一起,张了张口想辩驳。
结果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江望渡就先轻轻拍了拍手。
烛火摇曳,觥筹交错里,江望渡懒洋洋地用手撑着脸颊,像是完全没考虑皇帝话里到底有无深意,半眯着眼睛看了过来。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只是几息间,钟昭看见他含糊一笑:“那便谢过陛下了,正合臣意啊。”——
作者有话说:不负责任的小剧场一则——
皇帝:别吵了,把钟爱卿赐给你行了吧[好的]
钟昭:这老登啥意思[问号]
江望渡:先别管啥意思,还有这种好事[撒花]
钟昭:我看你们是疯了[裂开]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大臣:阴阳我儿子干啥[爆哭]
第144章 迷乱 不合时宜的亲昵。……
很多时候一些玩笑, 皇帝本人可以开,底下的人却不能接。
把内阁有名的工部侍比作许给有功之臣的妻子,再结合他们过往的桃色传闻, 互相弹劾的经历, 以及江望渡此刻混不吝到有些暧昧的笑容,不了解他的人乍一听来,都会觉得这是明晃晃的羞辱。
此言一出,就连晋王一党的臣子都沉默了一下,皇帝更是一愣,只觉得这话里的恶意扑面而来, 没想到江望渡会如此胆大。
钟昭清楚对方是在不动声色地替彼此解围,但仍下意识皱眉,觉得江望渡说得有些失分寸。
毕竟江望渡跟他不同, 这人手中握有实实在在的兵权,一旦装过了头, 被皇帝打上狂妄自大的烙印, 以后走每一步都会很难。
“侯爷此言差矣, 身体有恙要去看大夫,下官可没有这个本事,更不敢耽误侯爷大好年华。”以往他们也不是没恶语相向、阴阳怪气过,但钟昭从未想过,他们有朝一日在皇帝面前这般对话,竟带着保护的心思。他心情复杂, 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但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照下官看,您还是应当积极治疗,不要讳疾忌医。”
“钟大人所言极是。”谢衍本来已然起了疑心, 但此时见钟昭回得不慌不忙,眉宇间似乎还带着一股嫌恶与戾气,又慢慢放下心,故意玩笑地道,“若实在不行,钟大人家不是开医馆吗,侯爷也可以过去尝试一下,没准能痊愈呢。”
而当他们话落,牧允城的脸色立时变得无比精彩,一方面觉得他们吵得不像演的,一方面又觉得这二人逢场作戏也不是没可能。
而在他沉默时,两边阵营的人纷纷下场,皆用打趣掩饰刻薄,进行了一番不见血的厮杀,阴阳和讥讽齐飞,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最后谢衍喝了一口酒,哂笑着看向全程就开了那一次口,但一直冷眼旁观、毫无出面调停之意的谢时泽:“就这么点事,侯爷也只是说着玩,总不能真叫钟大人嫁过来,贤侄何必动这么大气?”
“晋王叔说得轻巧。”谢时泽闻言对视回去,脸色看上去没有半分动容,“钟大人是我的恩师,武靖侯征战沙场,为国尽忠不假,我先生也是不是吃干饭的……”
谢时泽到底年纪还小,这句话讲得比江望渡还过火,钟昭手中酒杯的杯底不轻不重地磕在桌面上,轻声提醒:“世子言重了。”
“好了,朕不过开个玩笑,诸位爱卿何必如此相争。”皇帝挥开皇后担忧地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颇有几分不虞,“大梁自建国以来从没有男妻一说,朕还没有老糊涂,不至于乱点这个鸳鸯谱。”
江望渡兵行险招,成功挑起了一场嘴架,皇帝见双方吵得如此真情实感,也算是相信了他跟钟昭的关系,一时半会儿缓和不了,面上虽有几分被搅扰了兴致的不悦,但紧蹙的眉头却松开了些许。
只不过看着皇帝脸上的阴霾,无论到场的妃嫔还是各路大臣,在请罪过后都秉承着多说多错,少说保命的宗旨,不再如先前一般畅所欲言,一个个都拘谨了起来,后面的几个时辰远不如一开始热络,直到散场以后各自离开。
——
出了皇宫,钟昭对着请他上马车的乔梵摇摇头,示意对方先跟车夫回钟家,不用管自己。
“我想一个人走走。”
依江望渡的性子,在席上听了那样的话,待会儿八成要来找他,钟昭站在原地,神情自如道,“回去告诉爹娘,就说我有事要办,让他们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乔梵没跟着进去参加宴会,因此不明就里,眼里透着几分不解,但他并没有多问,点头应了一声是,便吩咐车夫带自己先走。
目送乔梵的身影渐行渐远,钟昭沉心静气地感受了一番,确定身边没人跟踪,挑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路,一点点往家的方向走。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就从后面勾上了他的脖子。
“特意在等我吗?”江望渡精神尚可,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怎么着调,“在陛下那过了明路就是不一样,都不开口让我滚了。”
“你刚才实在太过。”钟昭没应江望渡这句调侃,径直把人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按在墙上警告道,“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若我方才没有顺着你的话往下说,端王世子也不会讲那番话,晋王就算想打圆场也没那么容易,陛下心里一定会留下疑影,对你根本不是好事。”
这条小巷白天就人迹罕至,到了晚上更是连半个鬼影都没有,除了无声无息路过的野猫外,就只剩他们二人在这里相对而立。
钟昭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心思,见江望渡偏过头不看自己,伸手用了些力将对方的脸扳过来:“西南一战打得那么漂亮,毅然舍下明明能到手的灭国之功,我知道这一定不容易,何妨更谨慎些?”
大约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很忙,钟昭瘦了一些,脸上看不见一丝多余的肉,随着时间推移愈发分明的棱角被薄薄的皮包裹着,比常人瞳色淡的眼睛在月下显得很不近人情,可他话里又是带着情的。
江望渡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眼下那两片乌青,只觉得自己面前的男人看上去瞧上去有些疲惫,但是却一点都不憔悴,连这张冷峻的面容在此刻看上去都极其动人。
良久,钟昭没等到他的回答,抬手轻轻拍了拍江望渡的脸:“在跟你聊正事,想什么呢?”
“当然是在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江望渡一笑,突然凑上去在他的下巴上咬了一口,然后借着酒劲把头埋在人肩膀上,“别找借口说什么各扶一主,彼此都不能出事了,这话说出来,能过你自己心里那一关吗?”
“这有什么过不了的?”上次跟这人面对面肆无忌惮地聊天,已经是一年多之前的事情,钟昭轻轻抚过自己脸上的牙印,到底没有马上把他从怀里拽出来,“早在开始吃那顿饭前,我就已经提醒过你,你找死可以,别带上我。”
闻言,江望渡一时不语,兀自沉默着用双臂环抱住钟昭的腰,然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钟昭感觉他的脑袋在颈间滚来滚去,头顶的玉冠直往自己脸上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把将上面插着的簪子拔了出来。
随着他的动作,江望渡的头发立刻不受管束地要往外面钻,钟昭顺势把他的头冠也握在了手里。
长发倏地掉下来,散乱地垂在他们两人肩头的时候,江望渡闷笑一声道:“咱们还在大街上,你干脆把我衣服脱了得了呗。”
“你能不能别乱说?”钟昭手比脑快,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做完了这一切,快速抿了下唇道,“你的头冠扎到我了,我才……”
“阿昭。”江望渡活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笑非笑地道,“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拽出来?”
钟昭嘴巴动了动,像是无声地骂出了一句脏话,片刻以后和自己达成和解,直接捏着对方的肩膀,再一次将人抵在了墙上。
沐浴在盛夏的暖风里,他扯了一下唇问道:“这回满意了?”
“我后背有伤。”江望渡是真有些醉,顶着钟昭吃人的目光把手指盖在对方按着自己的手上,像每次喝多时一样,声音比平时更轻,也更愿意主动表露出自己的弱点,“担心两个字很难以启齿吗,阿昭,你怎么会这么凶?”
“……”钟昭眼神闪了闪,被他弄得发火也不行,安慰也不行,最后只能揪了一下对方的衣领,略显烦躁地道,“齐国那群宵小还能伤到你?跟我看看在哪里。”
在钟昭的印象里,大齐除了程涵还算有能力,能够跟江望渡一战以外,其他将领几乎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也不知道他们新君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把主意打到近五年未尝一败大梁头上。
江望渡是一军主帅,按理来说并不是每场战役都要亲自出马,他听到方才那番话的确觉得有些揪心,但更多的还是怀疑。
在江望渡身上,他上过的当实在太多,若非亲眼所见,他总觉得这可能又是对方在信口胡说。
见钟昭打定主意就地检查自己身上有无伤痕,江望渡躲了两下,但并非货真价实地要跑,始终没有离开钟昭面前这一亩三分地,上半身和下半身倒是分别东倒西歪了好半天,嘴上还不忘道:“不是吧,真的要在这里扒我衣服?”
钟昭耐心有限,眼看着自己面前这人仿佛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没有一点配合的意思,索性直接欺身上前,右腿毫不犹豫地顶开对方的双膝,然后停在了那里。
形势比人强,江望渡发觉脊背蹿上一股麻意,终于不再动弹。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他身体遭到威胁,暂时安分下来,任由钟昭凑到自己跟前,上手将他的衣袍往旁边扯,嘴上却感慨道,“幸亏现在兵马司内部一团乱,若还在我治下,现在应该已经听见这边的动静,将你我抓起来了。”
“老实点。”钟昭现在没什么心情跟江望渡讨论五城兵马司的归属问题,右腿不轻不重地往上一抬,立刻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两下,这回连嘴也闭上了。
明亮的月光下,他刚把这人的衣领拉到肩颈处,就看见了几条交错纵横的伤疤,尚且没有完全结痂,给里衣蹭上了一片血。
钟昭正欲细观,江望渡却抱着他的头,毫无预兆地亲了过来。
“最常见的刀伤罢了,当时一时不察就这样了,没什么好看的。”江望渡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坦诚,哑声呢喃着,“我跟你说起这个,可不是让你板着脸数落我的。”
“……真不知道欠你什么。”钟昭感受着江望渡唇齿间挥之不去的酒香,控制不住地狠狠咬了一下他的舌尖,脑内天人交战半晌,还是认命地揉上江望渡的脑袋,跟对方交换了个充满血腥味的吻。
而就在江望渡半眯着眼睛攀上钟昭的肩,打算将它再加深一下的时候,钟昭却一下子抬起头,终止了这次不合时宜的亲昵。
江望渡不胜酒力,能坚持到现在已属不易,自然保持不了平时的警觉,钟昭却听得很清楚——
就在刚刚,两道脚步声响了起来。
他下意识将江望渡往里面一推,压低声音提醒道:“有人。”
第145章 赌命 你跟他在一起,不是在赌吗?……
他们此刻正在小巷的角落里, 往南是巷口,脚步声响起的地方,往北是死路只有一摞大约半人高的干柴, 能被当作藏身之地。
钟昭拉着他走过去蹲下, 江望渡低下头, 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凑过去问:“怎么不跳到墙上去?”
“像是一男一女,男的那个学过武。”钟昭静心听了会儿,示意他低声些,“宵禁的时间马到了, 这个时间还在外面行走的, 十有八/九跟你我一样,刚从皇宫里出来,万一是个武将, 认出你我的身形,不知道要闹出多少麻烦事。”
“是吗?”江望渡沉吟半晌, 忽而将另外那只空着的手按在钟昭肩上,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打个赌吧, 阿昭, 我觉得这此人的功夫没有你我高, 认不出我们是谁, 更加追不上我们的脚步。”
钟昭一怔,油然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旋即环着江望渡的肩将人往下摁:“你老实一点……”
他的反应速度并不慢,但是想在角落里藏身不易,弄出声响被发现却很简单, 江望渡倏地从地上站起来,三步两步蹬在墙面翻了上去,已经快走到小巷中间的男人一惊,厉声道:“谁在那?!”
钟昭咬牙,明白这时唯有陪着他这一条路,迅速追着江望渡的背影上墙,往不远处的屋顶奔去。
与此同时,他还分出神来在心间思考了一瞬,觉得刚刚出声的那个人的嗓音十分耳熟。
跟江望渡预料得差不多,出现在这里的男人武功应当一般,见状并没有马上跟过来,而且因为身边还有个人,他选择伸出一条胳膊,警惕地挡在了那女子身前。
片刻之后,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幕,轻声道:“虽然不想承认,但五城兵马司这个衙门,确实更适合交到武靖侯手里。”
“无论现在是谁做提督,宵禁在即,等下也是有人巡查的。”女子有些担忧,拽了一下他的手臂,“我们还是早点走吧。”
“也好。”男子闻言嗯了一声,率先转身走出小巷。
鉴于这二人并无追击的意思,钟昭和江望渡想知道他们的身份,走出很远之后,又轻手轻脚地回到附近的屋顶上,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江望渡哑然,酒都醒了大半:“这可不是我有意而为的。”
刚刚那男人说话时,因为情绪不稳而有些尖,跟他的本音有区别,两人乍一听都没分辨出来,可这姑娘是谁,他们都认出来了。
不知道是单纯随了父母,还是在木匠铺帮工多年,体魄也得到了锻炼,十四岁的少女亭亭玉立,身量比大多数闺阁小姐高些,赫然是钟昭唯一的妹妹,钟兰。
“我知道。”钟昭收回护在江望渡腰上的手,只觉得指尖冰凉不已,许久后才将心里掀起的惊涛骇浪压下去,“我回去亲自问她。”
“钟兰跟端王世子这般来往,瞧着不像只有一日两日。”刚刚钟昭说完那句话,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走,江望渡跟了上去,欲言又止道,“毕竟他们刚刚只是说了几句话,没有过从亲密,凡事仍然有余地,你好好跟她说,别……”
“我知道。”钟昭呢喃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微微闭上眼睛,在这一刻恨极了自己将过多精力都用在往上爬上,身兼数职,没有分出更多时间跟家人相处,“让侯爷见笑了,你先回去吧。”
——
江望渡并没有走。
前世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他明白家人对钟昭来说意味着什么,一路沉默地跟他来到钟家门前,但却停在了门口,到底没进去。
钟昭偏头道:“既然你不想离开,就去我卧房稍坐如何?”
“不用,等下我去房顶待着,你跟乔梵知会一声,让他就算见到我也别声张就好了。”江望渡留意着人的神色,笑着握了下他的手,“以前都是你躲在暗处这样看我,今天也让我这样做一次好吗?”
话罢,他想了想,又紧着补充了一句:“你放心,就像咱们以前说的那样,当一切其他事物都不存在,今天我不是晋王麾下一员,不是督帅,只是江望渡。”
只是作为江望渡,陪着他。
以前还不知道对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时,钟昭就被他用剑穗下过一次套,再听到这话本不该信,但他却垂着头,半天都没回答。
良久,钟昭才轻声说道:“那样的事情,别再来一次了。”
江望渡眼眸微动,同样间隔了很长时间,才缓慢而用力地点头,语气笃定地道:“你放心。”
钟昭转身进了门。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故意掐算着时间,钟兰此刻也才回来不久,正厅之中灯火通明,她正在跟父母分享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
“先前兄长入阁,陛下赏赐了一个院子,但因为荒了太久,必须重新修缮,现在已经快完工了。”她笑道,“这次师父全程没插手,新添的桌椅摆件,都是我自己设计,盯着工人师傅们打出来的,过段时间给您二位一个惊喜。”
家中长子仕途顺遂,年纪轻轻便走到如今的地位,女儿也愈发懂事优秀,钟北涯和姚冉自然比任何人都开心,连连点头。
钟昭疾步入内,环顾了一圈屋内的人,给水苏打了个手势,没有一丝犹豫道:“带他们下去。”
水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立刻面色严肃地点点头,领着所有奴仆鱼贯而出,还专门点了几个护院的名,让他们去房顶守着。
乔梵眼皮一跳,忙摆手道:“这个就不需要了,公子有令,我一个人上去盯着就行。”
屋内,钟昭发下话来,刚刚还很热闹的正厅霎时间门窗紧闭,哪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夏夜的微风全然被隔绝在外,只有一盆被下人摆在中间的冰,还在孜孜不倦地散发凉气。
姚冉率先意识到不对,边观察钟昭的脸色边迟疑着问:“小昭,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此一言,钟昭尽力放平心绪,点头道:“只是有些话想问。”
“如果没什么特殊的,为什么要将人都赶出去?”钟兰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平白生出几分不安,笑着打趣道,“你这样怪怕人的,我去把水苏叫进来吧。”
“不需要,你先坐。”钟昭叫停了她的脚步,又转向姚冉,斟酌了一下语气才问出一个问题,“阿兰的婚事,娘考虑得如何了?”
随着这句话落下,钟昭清楚地看到,屋内除自己以外的三个人,脸色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钟兰唇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沉默半晌之后,出声问道:“刚刚我遇到的人是你?”
“是我又怎么了?”钟昭自嘲地低头一笑,哪还能不懂他们这个反应代表什么,“原来是这样,光瞒着我一个人,对吗?”
“小昭,你千万别误会,我们绝没有别的意思。”在家人的面前,钟昭总是没办法很有骨气,他轻轻颔首,眼眶一下就红了。钟北涯少见地无措,从椅子上起身,快走几步绕到他面前,甚至有些磕巴:“阿兰还这么小,心性不定,他们现在只是试着接触,你累成这样,我们只是不想让你烦心……”
钟昭听到这里,同样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俯视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端王世子是什么身份的人,您难道当他跟阿兰一样青涩单纯,胸无城府?”
在为君这条路上,谢时泽天资不足,但人情世故方面却早熟得不像话,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婚事是一桩生意,母亲早就定下了未来世子妃的人选,他这个时候见钟兰,明摆着动了娶她的念头。
而如果钟兰还不是知道危险,继续这么跟对方这么来往,以后根本不可能有说两人接触失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资格。
他感觉这事荒唐得可笑,直白地对钟兰宣告:“其他事都无妨,只婚事一条,牵涉到今后全家的命,不能你想怎样就怎样。”
“端王世子那边我去说。”好歹钟昭给谢时泽当了这么多年先生,在一切还没挑明前,他先一步提出让这两人分开,还是有些成功机会的。钟昭余光看到钟北涯欲言又止,抬手截断对方未出口的话:“此事没得商量,父亲不必劝了。”
“哥,我不明白。”钟兰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上前几步拦住了他的去路,颇为执拗地问,“你刚中解元就去了端王府,为他们父子效力五年,钟家满门难道不是早就跟端王一家绑在一起了吗?”
朝堂上风起云涌,瞬息万变,往后的事哪有人能说得准,江望渡两世加起来追随谢英的时间更长,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
钟昭不欲跟家人解释这些:“即便已经绑在一起,也不需要你用自己的婚事加固两家的联盟,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可是我喜欢他!”钟兰见他要走,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抓着钟昭的袖口哀声重复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你是他的先生,教导他,也辅佐他,我如果嫁给他,这岂不是亲上加……”
“谢时泽的亲人是宁王,可你看他是怎么对宁王的?”钟昭打断她的话,眼看着钟兰似乎想到什么,表情渐渐僵硬,步步紧逼道,“况且退一万步讲,我辅佐谢时泽,是为了让他当皇帝的。”
上辈子眼睁睁看着家人惨死,这辈子难免纵容一些,饶是到了这个份上,钟昭还是不想跟她说太重的话,到最后带着倦容道:“就算他让你做皇后,后宫佳丽万千,三年一选秀,你能受得了?”
钟兰双目有些失神,显然从前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姚冉本来还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钟兰能有自己喜欢的人也很好,闻言却一下子清醒过来,快步走上前扶着她道:“你哥说的没错,这压根不是什么好姻缘,不要就不要了吧。”
说着,她复又走到钟昭身前,语气既愧又悔,苦涩到极点:“本来是想少给你添一点麻烦,可到头来还是要让你去周旋,是爹娘什么都不懂,拖你的后腿了。”
“但有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们不是有意瞒你,更没有防着你的意思,只是怕你太操心。朝堂上的事我们一点都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这么熬下去……”
姚冉看着钟昭写满疲惫的双眼,含着泪摇头:“昭儿,是爹娘对不起你,没让你生在官宦之家,给不了你任何助力,跟你同年考中的进士,谁不是一路被母家、名师提携?纵使犯了错也有很多人求情,暗中运作,没有几个人比你更加难,简直是举步维艰,我们比谁都清楚,你这几年受了多少苦。”
“您不要这么说,我从没那样想过,刚刚也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而已。”钟昭后面的话非常轻,几乎连姚冉都听不清,“你们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和帮助。”
话落,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些年谢淮卧病在床,对他一天比一天看重;谢时泽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孩子,对他有敬有爱;他又颇受皇帝倚重,官位水涨船高,也觉得自己幸运已极,这一路不能更顺,却没想过在父母眼里,他走的每一步都这样不容易。
默了许久,钟昭拿出手帕给她拭泪,声音恢复了起初的冷静:“总之这件事情我去处理,阿兰从今天起不要露面,您在家陪着阿兰,医馆的事由父亲自己打理。”
钟北涯走过来揽住姚冉的肩,低声商量道:“我暂时也不去了,等解决完再说吧。”
钟昭思考一瞬,觉得这样也好,点了点头便准备往外走去。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钟兰忽然哑着嗓子道:“我能接受。”
钟昭呼吸一窒,刹那间明白了她口中的接受,是指接受未来面对谢时泽数不尽的妻妾,并从此过上仰人鼻息的生活。
血直往头上涌,他蓦地转过头,竭力压制的怒气终于难以抑制,再开口时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火星子:“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接受,我愿意过那种日子。”钟兰也开始流泪,“不试试怎么知道前面是什么,如果结果不好的话,那我也认了。哥,你一向包容我,再成全我一次吧。”
“跟他在一起完全就是在赌,你趁早收了这份心。”钟昭破天荒地没应下,语气也重了不止一星半点,指向门口,“现在立刻回你的房间,别等我让人请你。”
兄妹俩闹成这个样子,姚冉尤为难受,拍拍钟昭的手臂让他消气,又低声示意钟兰服个软。
然而这一回,钟兰却没妥协,她无视母亲一个劲儿拽自己的手,声音也跟着拔高:“那你呢,你跟武靖侯在一起不是在赌吗?”
此言一出,正厅内登时静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钟昭觉得自己的手都在抖,出现了一段相当长时间的耳鸣,什么人声都听不见。
这一刻,就像是他最开始被江望渡引诱着,在那个屋顶跟对方交换一个吻时,心里最恐惧的幻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那是他最珍视、也最亏欠的家人,字字珠玑地质问——
“最开始你怎么说的?江望渡妄图抢夺母亲救命的药草,即使最后失败了,没有成功,跟我们也是这辈子不共戴天的仇人,永永远远都和解不了!可是刚刚巷子里有两个人,另一个应该就是他吧,哥你看啊,你不是也爱得很吗?你不是顶着党派不同也要继续吗?为什么你可以赌,我就不可以?”
第146章 安抚 要抱一下吗?
正厅之中鸦雀无声, 钟昭闭了一下眼睛,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而也就是这一步迈出去之后,钟兰原本写满不甘的眼睛忽然一缩, 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幻, 似乎连自己都被自己这话惊着了。
钟北涯怒目圆瞪, 一把将桌上一盏滚烫的茶水摔在了地上。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吼完这句话,快步走上前去扬起手臂,那模样就像是已经气到极点,准备挥过去一耳光。
可是还没等他这一巴掌打出去,钟兰便惊惧交加地跪在地上, 抓住钟昭衣袍的一角, 大颗大颗滚出的眼泪劈里啪啦地往地上砸:“哥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刚刚怎么了,你别生气, 也别难过,从今日起我就待在家里, 我听你的话,一步也不跨出家门,你不要……”
钟昭低声道:“我不难过。”
钟兰抬起头, 露出一张被泪水淹没的脸, 眼睛里盈满自责, 钟昭心如刀绞, 沉默半晌却只是道:“我会给世子爷出个考题,如果他能通过, 你也能接受,我不会再对你们的事情多说半个字。”
这本是最合钟兰心意的语句,如果钟昭一开始这么说, 她必定喜悦万分,可现在她拼命摇头,宛如前方是有洪水猛兽,哽咽道:“我不应该对你说那样的话,哥我错了,我不嫁,我不嫁了。”
“你先起来。”钟昭垂下眼帘,很清楚钟兰之所以说出这话,不是因为她意识到了这条路有多难走,而是因为在她看来,自己会因为她的固执己见伤透心。
在得不到所爱和伤害兄长之间,钟兰最终选择了前者,屋内的钟北涯和姚冉松了一口气,总算觉得揪起来的心落回了实处。
不过这不是钟昭想要的结果。
“知慕少艾人之常情,男女都一样,刚刚确实是我太急了。放心,我不会抓着这件事不放,更因为这个对阿兰失望。”钟兰的性格他还算了解,绝不会无缘无故就对一个寻常时候连面都见不到的人倾心,最初的惊骇过去以后,他心里油然而生的就是对谢时泽的怒火。
“接下来的几天,你去不去见他都可以。”钟昭再三保证后把钟兰扶起来,“只有一点,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你不能告诉他。”
钟兰哭得头疼,恍惚之中对上钟昭泛着血丝的双眼:“好。”
——
从正厅出来,钟昭没回自己的卧房,告诉下人不必近身伺候,孤身来到钟家一处安静的屋中。
屋檐下的匾额古朴厚重,上面的字是他亲自提的——祠堂。
以前因为家贫,他们腾不出一间专门的房间摆这些东西,只有主屋角落的桌上放着钟昭祖父祖母的牌位,时不时过去上几炷香。
自从搬到这里,地方宽敞了,人也注重这些了,钟昭就顺着父亲的意思,辟了这么一个地方,把列祖列宗的牌位都放了上去。
钟昭说不清自己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净手上了三柱香,然后一言不发地跪在蒲团上。
香案上的香烧到末尾时,有人推门走进来,站在了他的身后。
“早就告诉过你让你回去,听到了多少?”眼下父母正在跟钟兰谈心,钟家的仆从不可能违背他的意思,随随便便来到这里,唯一的可能就是江望渡。钟昭将妹妹刚刚的话回忆了一遍,叹口气道:“她对你没有任何恶意,也不知道你就在屋顶上,只是被逼到极致口不择言,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你们聊到我了吗?”江望渡在他身边蹲下,衣服摩擦的声音轻得近乎听不见,语气有些诧异,“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钟昭一听他的口风,就知道这人在故意哄自己开心,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没戳破这个善意的谎言,只是道:“没有最好。”
方才经历了一番那样伤筋动骨的争吵,说不累是不可能的,钟昭给江望渡拽了一个空着的垫子,示意对方坐下,自己连视线都没有偏移半分,仍然直勾勾地顶着最上头的牌位,眼底一片黑沉,看不出里面正在酝酿着什么情绪。
祠堂不同于别的地方,任性胡来实在不妥,江望渡衡量了一下自己跟钟昭的关系,觉得站着蹲着都还说得过去,堂而皇之地坐下来就太过分了,因此姿势一点都没动,片刻后道:“你刚刚说要给端王世子出个考题,是什么?”
“他想娶我妹妹,当然没那么容易。”钟昭想着年纪不大,心思却不浅的端王世子,手下用力将江望渡按坐在垫子上,冷笑道,“你这次大胜齐国,除了几个俘虏,不是还带回一个和亲公主吗?”
“你想让曾柔公主嫁给他?”钟昭压着江望渡坐下后,左手并没有离开他的肩头,他挣扎了一下,感受到非常明显的阻力,也就顺着对方的意待在原地不动了,“可是在此役中,齐国是战败国,而且是货真价实的一败涂地,割让土地无数。曾柔说是和亲公主,实际地位跟战俘差不多,就算嫁与皇子或皇孙,恐怕也只能做侧妃。”
如此一来,只要谢时泽愿意,钟兰也愿意,他们两个还是可以结拜为夫妻,并不受太大影响。
江望渡神情有些不解,钟昭缓缓道:“武靖侯有所不知,端王世子的婚事老早就定好了,是端王妃的意思。但若和亲这桩事落不到世子头上,加之他下了决心,端王也在旁边劝,端王妃就算起初不情愿,最后也会点头让阿兰入府。”
其实如果两国实力相当,娶个外邦公主也不算什么,但现在齐国还能存活于世,完全是因为大梁皇帝抬了抬手,接受这样一位公主,显然不是一件好事情。
江望渡明白了:“尽管你风头正劲,但钟家到底不是世家大族,底蕴不深,若谢时泽真要纳曾柔,就必须得到更力的支持。”
对于端王妃来说,在儿子一路顺遂的时候,娶个当朝新贵、御前红人的妹妹,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但若谢时泽的脚步先被一个异国公主绊住,想解除这个困境,最好的做法就是放弃这门亲事,转而迎娶一个母族更加强势的正妻。
钟昭点了点头,嘲讽一笑:“跟从小就能让女儿和王府世子一起长大的人比,我挣下的家底不算什么。除非谢时泽有能耐让他娘打消这个念头,最好将和亲的事也一并推出去,我自会高看他一眼。”
“话虽如此,但你这样……”不管运作到最后,端王妃能不能通过联姻,将世子的颓势扭转过来,他遭人非议,威望受损都是肯定的。江望渡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道:“若你想改投晋王门下,我随时可以帮你引荐。”
“谢时泽品行不端,谢衍难道是什么好人?孔家金矿案,他们跟你我不一样,明明很早就知晓,可硬是拖到孔家与谢英捆绑得那般深,几乎到了难分彼此的程度,才肯借着金钗一事将此案挑明,只为了给他更大的打击。”
“陛下溺爱谢英,却不一定连他的岳家一并维护,大不了再做主给他娶一个。切切实实的证据摆出来,如果由牧泽楷牵头弹劾,死在矿难里的那些人,不会隔了那么久才沉冤昭雪,宋欢何至于为了给父亲报仇,走到现在这一步。”
钟昭心里生出一股浓浓的厌恶,那是一个对朝廷有期待的臣子,无法匡扶自己真正认可的明主,只能在两个烂果里挑一个的厌恶,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谢衍跟她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明知她是我表妹,还一边说见面不跪,一边在我面前故弄玄虚。”
上辈子钟昭投身于宁王府,身份只是死士,没有机会见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更做不到跟这么多皇室中人有如此深的接触。
而今五六年官场沉浮,虽身居高位,人人艳羡他的机遇,但夜半细细想来,当真失望透顶。
江望渡前世便有过这番感触,那么决然地用玉石俱焚的方法,试图拉着谢停和谢英一道去死,固然是为了钟家冤案,也是为了终止这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朝钟昭张开双臂:“要抱一下吗?”
遇到的事再多,一件一件地解决就行了,发牢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钟昭深知这个道理,一贯很少流露出颓然之色,今日却是真的觉得累到极致,不止是连日以来休息得太少,身体感到有些吃不消,更多的是心累得无法言说。
他抿唇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江望渡等了会儿,秉承着山不就我我就山的原则,主动直起身把人搂进怀里,一下下顺着他的后背。
良久,察觉到钟昭的心跳逐渐平稳,江望渡声音坚定地道:“和亲的事交给我来办,我肯定能让这个公主嫁去端王府。”
前世曾柔也来了大梁和亲,但嫁的是衡王谢谆,谢谆常年在边关驻守,打心底里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她的态度跟江明对蓝蕴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差一些。
而依谢时泽的性子,不喜欢的人迎进门,顶多就是生疏冷漠,对曾柔来说估计还是好事。
钟昭敛眸嗯了一声,过了会儿忽然道:“就算我不提这茬,你跟晋王本来也是想着疏通关系,跟陛下进言,促成这桩婚事吧。”
“这都被你猜到了?”江望渡闻言唇角轻勾,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了这一切,“实不相瞒,端王手下那么多人,我最不愿意的就是跟你对上,而今你主动说了这件事,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会在晋王那里替你记上一功的。”
“此人知小节而无大义,有什么意义?”钟昭听此一言,顿时讥讽一笑,埋首在江望渡颈间,半开玩笑地道,“如果现在孑然一身,我倒是宁可像你前世一样,用最简单的方法把这些人拉下马,拥立现在还是个孩子的谢时遇。”
江望渡到底喝了太多酒,尽管精神还算清醒,但身体远比平时燥热许多,钟昭温热的呼吸喷洒下来,就像一个又一个轻柔的吻。
闻言,他侧头躲了躲,耳根红成一片,定了定神才道:“不用孑然一身,也不用冒那么大风险,我们也有机会做到这一切。”
钟昭懒懒道:“此言何意?”
“晋王去岁娶了正妃,再过几日孩子便要满月。”江望渡语气前所未有地认真,“我向你保证,谢时遇跟朝上现在这些皇子皇孙,甚至包括陛下其他兄弟家的儿子,真的完全不一样。而我在参加宫宴前,跟晋王和皇后提了个条件。”
“是什么?”
江望渡回答:“趁着陛下身体还可以,收废太子的遗腹子谢时遇为义子,登记在自己名下。”
顿了顿,他看向陡然间直直从蒲团上坐起来的钟昭,又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现在,钟大人要不要斟酌一下,和我合作呢?”
尽管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改变,但在很多时候,江望渡的想法依然十分惊世骇俗,钟昭没直接回答:“武靖侯在战场之上才思敏捷,总是能另辟蹊径,在死路中找到一线生机,原来旁的时候也一样,真是令人佩服。”
江望渡不置可否,掌心向上朝对方伸去,歪了歪头道:“过誉,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已,所以钟大人愿意赏我这个脸吗?”
钟昭不语,过了很久很久,平生第一次在党争这件事上,在江望渡面前松了口,并且轻轻握住对方的指尖:“我考虑考虑。”
第147章 是非 恩怨是非早已算不清,何妨享受当……
当夜, 江望渡留了钟昭的卧房,并且先他一步去洗完了澡。
钟昭披着湿发回去的时候,水苏正端着个空托盘, 从屋里退出来, 脸上莫名带着笑意。
钟昭一条腿跨入门坎, 随口问了一句:“怎么这么高兴?”
“您去祠堂后,小姐在老爷夫人那里哭了很久,随后就回到自己房里,让人紧闭门窗,说是这几天都不出去了。”水苏显然很清楚, 三位主子把他们这些人打发出去时, 肯定是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钟昭的脸色道,“小的料想您这会儿心情一定不好, 江大人在这里的话……”
“不对,现在应该叫武靖侯。”话说到一半, 他又自己改换了一下称呼,见钟昭没有叫停的意思,这才继续说道, “侯爷在这里的话, 您大概也能开心一点。”
闻言, 钟昭神情一怔, 最后却没有说什么,随手把擦发的巾帕放到托盘上, 进屋关上了门。
此时此刻,江望渡已经出现在了榻上,却没有躺下去, 而是沉默着低头看着什么东西。
钟昭过去一看,他手里安安静静地放着一枚被改针多次的剑穗。
“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钟昭见到这玩意,眉心下意识地跳了一下,但还是自然地将东西从对方手里取出,放到一旁的桌上,并把上面水苏拿进来的栗子饼端来,“席间光顾着跟人拼酒,现在已经饿了吧,吃一点垫一垫。”
“就放在枕下,挪动的时候就露出来了。”自两人闹翻以后,这还是江望渡第一次在钟家留宿,他没有一丝反抗地任由钟昭将剑穗拎走,抬起脸正想再问几句,嘴里就被塞了一块香气四溢的糕点。
虽然已经许久没有尝过,但刚入嘴江望渡就意识到,这东西是姚冉亲手做的,遂也没有多说,手指捏住栗子饼的边缘缓慢进食。
现在天色已晚,屋内只点了几根蜡烛,钟昭睨他片刻,也捏了一块坐下,低头咬了两口。
从落座的衣服摩擦声止息后,屋子里便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默,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相当长一段时间传入彼此耳中的,只有双方发出来的轻微咀嚼声。
直到一小盘栗子糕消失殆尽,江望渡直起腰,把落到身上的头发捋到后面,朝钟昭看了过去。
钟昭把空盘拿远,回过头刚好对上对方的视线,两个人相视半晌,忽然各自侧过头笑了几声。
“没看出来啊,原来你把它放得离自己这么近?”
先前钟兰说出那番话时,江望渡饶是身在房梁之上,没有直面这份质问,都像是被人当头棒喝,明明是什么都不做就能流一身汗的六七月份,却只觉从头凉到脚,在走进祠堂前,就做好了遗忘方才巷子里调情的行径,只跟钟昭谈公事,聊这件事该怎么办的准备。
但江望渡没料到,钟昭比他想象中要坚韧,事已至此再听到这话,不但没有被过往的阴影操控,还可以在料理好自己心情的同时,向他解释钟兰只是一时情急。
对于钟昭来说,想做到这一步何其艰难。
江望渡笑嘻嘻地调侃了一句,眼看着钟昭耳廓变红,明明该趁热打铁再说几句类似的,话到嘴边了,却莫名感到一阵鼻酸。
良久,他缓缓拉过钟昭的手,低声道:“阿昭,对不起。”
“曾柔公主的事我不能出面,还要有劳你来想办法,我感谢你尚且来不及,为什么突然这样说?”钟昭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这个,半开玩笑地道,“今天我听了太多声对不起,可别再来一句了。”
“方才在祠堂里,你说让我别生阿兰的气,其实不用你告诉我,我也知道她不过是急着替端王世子分辨,讲话才失了分寸,没有其他意思。”江望渡道,“我那时候脑子里完全没有我自己,脑中都是你听了这番话,会有多心痛?”
说着,他牵起钟昭的手按在对方心口位置,又将自己的手盖上去,隔着两只手和衣服,依然能感受到里面的心脏在有力跳动。
江望渡没有流泪,可他看上去却比任何时候都难过:“我刻意用父母亲人的事刺激你,将你的情意当筹码的时候,你疼吗?”
钟昭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过了很久,他才动了动手指,将江望渡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你是为了保住谢时遇,现在看来,你保他的确是正确的选择。”
顿了顿,钟昭摇头道:“前世的事不怪你,何况当时我说话同样很难听,你也不见得比我好受,所以不必再提,都过去了。”
“真过去了吗?”江望渡自嘲一笑,“其实今天之前,我虽也为了照月崖的事感到抱歉,但我其实不太清楚……你在恨什么。”
“明明当我将纵火真相说给你听后,你就已经说了此事不怪我,可是为什么你不愿意原谅我,甚至在得知这件事后,反而将我送你的衣服、剑穗全还给我,还要将那张桌子收走,说我没有将你当人看,我一直以来都是想不通的。”
江望渡抬眼看向钟昭,苦笑一声道:“直到今天,直到我听到阿兰问你,为什么你我能在一起,她和端王世子不行,我一下子非常难以接受,忍不住想,你是她哥哥,她怎么能这样伤你的心?”
钟昭听到这里张了张嘴,江望渡凑过来在对方唇边吻了一下,用最为柔和的方式堵住了他的话,而后道:“然后我很快反应过来,我跟她有什么两样,不也是为了达成目的,选择了伤害你吗?”
“我明明喜欢上了你,是想保护你,想让你好好活着的。”江望渡退开一点,表情不可思议中又有些难堪,似乎没法接受这个结果,“我怎么会这么坏?”
“……”钟昭微叹口气,“轻舟,你钻牛角尖了。”
此话一落,他单手调侃江望渡半敞的领口,露出了他们上次在正厅亲密之时,自己握着一块碎瓷片,给对方刻出的血痕。
两年过去,那点伤口早已痊愈,只剩下一点浅浅的白疤。
停顿片刻,他又视线上移,将江望渡额前的碎发尽可能往后捋,对方额角一块凹凸不平的伤疤,也徐徐展露在了眼前。
那是他攥着江望渡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地上砸的结果。
“我拼命想将谢英用砚台砸出来的伤消失,结果确实消失了,是被我亲手弄出来的伤口取代的。”钟昭指腹擦过那处伤疤,因为动作过于轻,引得江望渡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于是收回手,平和地说道:“我也不好,我也很坏。”
“这不一样!那天是我先设计你的,而且……”江望渡急急地去掀他衣服,想给钟昭指他小腹间的伤口,可是脱到一半又被对方牢牢地捉住了手,动弹不得。
钟昭捏着他的手腕,带着江望渡一点点往自己衣服里面摸,在江望渡的神情微微有些怔愣,头还轻轻摇着,想继续跟自己分辩下去,身体却诚实地发生了改变时,欺身而上将他按在了床榻上。
“没什么不一样的。”钟昭低头去吻他蹙在一起的眉毛,言语间也带着一股淡淡的涩意,但是并未沉溺于此,认真道,“我前世根本没死在你手下,我钟家另三口人的死也跟你没关系,你却实实在在是我杀的,难道这很公平?”
从前世到今生,他们之间的恩怨、是非、对错,早就已经是算不清、辩不明,就如同他们缠绕在一起的命运,拉扯不断、切割不开,所以只需要臣服于爱欲,享受当下的时光就好,其他的何需再提。
“有、有什么不公平?你到底是我派人推下崖的,怎么也是我对不住你。”江望渡语句破碎,被触碰得浑身起火,屈起双膝夹住他的腰,压着哭喘打趣道,“无论你是如何想的,我怕是以后得还你一条命,这颗心才能真的放下。”
“好啊,还我条命是吧。”尽管已经很久没做到最后一步,但耐不住这两具身体太一拍即合,钟昭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的眼泪逼了出来,索性也不劝了,抓着江望渡的脚踝往自己这边拽,低笑着道,“也别以后了,就今天吧。”
——
第二日清晨,钟昭用被子把睡在里侧的江望渡盖得严严实实,将水苏叫进门来,吩咐他差人替自己告假,就说自己突发急病,已然起不来身,需要告假几天。
这些年他为官十分勤勉,天上下冰雹都不影响上衙,日日都比别人晚回家,冷不丁破这么一回例,想来皇帝也不会怪罪。
水苏点头应下,走到门口后又绕回来,小声问道:“厨房已经做好了早饭,您还过去吃吗?”
“不去。”钟昭回答着,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江望渡迷茫地看过来,半睁不睁的眼睛,又转过去添了一句,“拿两份来。”
“遵命。”水苏点头,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微笑着退了出去。
关门的声音响起,江望渡打了个哈欠攀上他的背,蹭了两下,“你是清闲了,可以在家歇着,留下我跟晋王去打一场硬仗。”
钟昭嗯了一声,偏头亲了亲对方被头发盖住一小半的脸:“辛苦武靖侯爷,这几天还请躲着点外人,夜半光临寒舍,下官一定好好帮你纾解打仗的疲惫。”
“那敢情好。”江望渡被他弄得有些痒,笑着躲了躲,“等着瞧吧,端王世子十七岁后院还空无一人,这次我让他一起娶俩。”
第148章 荤话 你要是想说荤话,待会儿有很多花……
钟昭称病的第三日, 水苏从外面听到了皇帝有意将曾柔指给谢时泽的风声,端王府遣了好几拨人来请他,但都被拦了回去。
到第五天时, 见他仍没有康复的迹象, 宫里先后派出了两名内监, 其中一位是皇帝跟前的段正德,还有一位是淑妃的心腹。
总是这么闭门谢客,时间长了难免让人生疑,于是这两位都在仆从的引领下见到了他本人。
得益于钟昭最近瘦了不少,而且经江望渡之手, 用胭脂等物一顿描画, 看起来确实憔悴了很多,这才得以将实情瞒了过去。
淑妃的心腹临走前,还一脸担忧地道:“大人的病来势汹汹, 娘娘和王爷担心不已,不如从宫里请一位太医, 来给您诊脉吧。”
近来谢淮身体一天差过一天,常年侍奉端王府的那几位太医都快住在他那里了,寸步不敢离身, 否则钟昭估摸着, 对方根本不用问这一句话, 今天直接就带来了。
他靠在榻上咳嗽两声:“下官的病不碍事, 等好一些了立刻去探望端王殿下,届时自会跟殿下请罪, 还望殿下和娘娘勿怪。”
话说到这份上,那内监自是连连摆手,在苏流右的护送下走了。
卧房重新归于安静, 钟昭挑了一下眉看向内室,江望渡正从里面缓缓走出,神情在阴影里看不清,手里拿着一块打湿的手帕。
“也幸亏端王病重。”
钟昭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腿,淡声道,“否则他们非要找太医给我诊脉,还真不容易收场。”
“伯父伯母就是大夫,你的病也没严重到不遍寻名医就活不成的地步,要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让太医过来,岂不是打他们的脸?”江望渡坐上去捏住他的下巴,小心地为对方擦去脸上涂抹的脂粉,“连陛下都没直接吩咐太医跟段正德一起过来,端王何至于此?”
“他现在哪顾得上这个?”钟昭嗤笑一声,对一脸凝重走进门的水苏道,“如果不出我所料,端王府应该不只有苏流右来了吧。”
水苏点点头,俯身行礼:“除了他和那名内监大人以外,还有两个女使,嘴上说他们只是跟着内监过来的,绝对不会乱走动,实际一进院子就旁敲侧击地问小姐住哪,还想让咱们的仆役给她们指路……不过被乔梵哥拦住了。”
钟昭脸上的东西不难擦,江望渡将功成身退的手帕放到一边:“曾柔公主进端王府,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且陛下的意思是尽早完婚,那黎家的小姐就必须更早一些过门,现在急着找阿兰,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说着,他也看向水苏问:“你们小姐没跟她们见面吧?”
那位跟谢时泽青梅竹马的姑娘姓黎,是端王妃母家的人,也是她属意的世子妃人选,谢时泽无法孤身跟母亲抗衡,只能试着找钟兰,想拉她跟自己一起想办法。
“没有。”水苏闻言摇头,顿了顿又补充,“不过小姐应该认识那两个女使,让自己房里的丫鬟出来跟她们说了一句话,最后她们出府的时候,是白着张脸走的。”
“你先出去吧。”方才江望渡问出那句话时,钟昭神情平静,眼神看向别处,像是一点也不关心钟兰会不会履行她自己说过的话,绝对不私下与谢时泽的人相见一样,但实际上当水苏回答江望渡时,他还是留神听了一耳朵,待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轻轻地摆了摆手,“我跟武靖侯有话要说。”
水苏颔首,转身出去。
眼看着卧房的门被重新关上,江望渡将头转过来,伸出手指去戳他刻意扳平的嘴角,直接戳破了他表面上的平静:“明明就很高兴,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哪有?”钟昭往后仰头躲避对方的手,奈何江望渡此刻就坐在他腿上,他一往后倒,江望渡也跟着重心不稳。无奈下,钟昭只得扶了一把这人的腰,“娶曾柔是陛下的意思,娶黎小姐是端王妃的意思,世子一个都得罪不得,就希望阿兰帮他,却没想过阿兰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哪能掺和这事。”
话到此处,钟昭轻哼一声:“算她聪明,虽然糊涂了一时,觉得端王府是好去处,但不至于到了现在还主动往火坑里跳;若是她还执迷不悟,我也没有办法。”
江望渡目不转睛地盯着钟昭,总觉得自钟昭同意考虑一下谢时遇这条路,整个人的状态看上去都好了很多,表情也较之前更为丰富,当真有了些二十岁出头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生动得不像话。
“你怎么这样看我?”钟昭的话落地半天,没得到应答,略有些诧异地看过去,才发现对方的视线极其专注,像是要把他看到最深处,不由问了一句,“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脂粉没蹭干净?”
“只是没有想到,原来你卸下担子之后是这样的。”江望渡叹了一声,心中感慨万千,继而把头枕在他的胸口上,笑着打趣道,“不过别装了,就算阿兰还是没想通,你也做不到你说的那样,看着她一条路走到黑,就像……”
钟昭等了一会儿,见他没继续往下说,便问:“就像什么?”
“就像你我还没聊开的时候,你也一样提醒我,谢衍并非良主。”江望渡抬起脸轻啄对方的嘴唇,眼里的情感重浓得化不开,忍不住往上窜了一下,边亲边呢喃道,“就算这几天你都是哄我的,目的只是想要我的命,我也认了。”
“若没记错,我那时候只是不想让你口头上占到便宜。”最近这些日子,江望渡夜夜都到这里来,身体心理都显出几分依恋,钟昭在不该正经时忽然正经,实话实说,“而且如果我是哄你的,大可不必把谢时泽的婚事搭进去。”
归根结底,娶个异族女子对皇子皇孙来说都不是好事,钟昭就算要将计就计,算计江望渡和他身后的谢衍,也不会走这一步棋。
江望渡本就是一时看他脸上的笑看上了头,嘴里溜出几句甜词,听到这话咬咬牙,把手伸进钟昭衣服里:“这么认真干嘛?”
“只是觉得嘴上还是有点把门的比较好。”他们两人今生的缘分,起始之时怎么都绕不过欺骗二字,钟昭跟他持不同观点,话却说得一点也不重,同时还拽掉了江望渡的腰带,低头去吻对方抚上自己面庞的手,“你要是想说荤话,待会儿有很多种花样,我也可以陪你一起,不用拿这个开玩笑。”
——
钟昭告病休沐,有大把时间在家里待着,江望渡最近却忙得很,大早上胡闹了半晌,拢起衣服将底下的印子遮住,从不容易被人发觉的后门出了钟家大门。
孙复从角落里走出来,看着他手腕上一道淡淡的红痕,似是习以为常,又像是不忍直视地偏过头,边随着他往前走边道:“国公爷让您今天务必回去一趟。”
“走前伯母悄悄跟我说,晚上她要亲手炖鱼汤。”皇帝赐的院子还需要修缮,江望渡已经提前请好钟兰做监工,只等和亲的事一了结就立即开工,最近名义上一直住在自己出征前那套宅子里。江望渡闻言思考片刻,觉得不是非常想回,便随口问道:“不回会怎样?”
“明日是国公爷的生辰,您不回去不合适。”孙复说完以后,又像是怕对方仍然拒绝一样,紧跟着补充道,“是整寿,您看……”
听到这话,江望渡慢慢停住脚步,看上去稍微有些出神。
孙复上前一步,趁热打铁:“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您和国公爷不睦,但这样的大日子,您若是连面都不露的话,未免落人话柄。”
皇帝虽然打心底盼着江明永远别修复关系,可如果他做到这种差不多能称之为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少不得也要感到惊讶。
“我没说不回,就是……有点忘了。”江望渡摇了摇头,他刚刚只是在想,前世哪怕他被心里的愧疚和对朝廷的不满逼到近乎疯魔,丧心病狂地做出了杀掉谢停和谢英、拖着全家一起去死的决定,也从没忘记过江明的生辰,怎么这辈子目睹蓝蕴重获自由,心思不再那般极端,反而一点印象也没了。
“我就知道您不记得。”孙复毫不意外,语气有几分无奈,但更多的还是为他高兴,“这些天钟大人的父亲没少给我塞创伤膏,神神秘秘地保证肯定比他儿子做得好,让我时常监督您上药;钟大人的母亲做饭也是真的好吃,为人还和善,也没忘记给我带一份。”
话到此处,他陡然想到江望渡是怎样磕磕碰碰长大的,心里有些难受:“说句不该说的话,他们实在是比国公爷和……对您还好些,您愿意常在这边住,属下完全能够理解,若非日子特殊不回不好,属下也不想跟你说这个。”
“没事。”江望渡想着方才从钟昭脸上看到的轻松神情,忽然觉得在这一刻,自己胸中一股无形的浊气也悄然消散了。他笑着摇摇头:“现在娘已经走了,我爹还能对我做什么?见招拆招就好。”
“您想得开就行。”孙复见他确实不在乎,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随即挠了挠头,面露惋惜,“钟大人母亲做的鱼汤一定很好喝,可惜咱们没有这个好口福。”
江望渡一贯是骑马上朝的,闻言踩着脚蹬坐上去,撇撇嘴道,“这有什么好可惜的?来日方长,只要我能喝到,必不会忘了你。”
——
当夜,江望渡依照事先允诺的时间回到镇国公府,一进门就有小厮来告诉他,说江明和江望川正在书房等他,要他即刻前往。
他下意识皱眉,扫了一眼分散在庭院各个角落里的府兵,点了点头示意孙复和自己一起走。
谁料他才刚挥了挥手,那来给他报信的人就微微一笑:“国公爷也事先有吩咐,要您一个人前往,他和大公子也是这样的,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如果您把孙副将带过去,实在不太合适。”
孙复早被江望渡烧了卖身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良民百姓,在军中也确实是这个职衔,但江家人一般不这样称呼他,特别是在攻打齐国的时候,他还因为犯错被江望渡从边关赶了回来,此时再听到这个称呼,脸色没好看到哪去。
他眯着眼往前走了几步,显然一副想分说分说的模样,江望渡拦了孙复一下,语气漠然:“如果我一定要带着他过去呢?”
那人一愣,旋即跪在地上:“二公子,您已有爵位在身,早不再是过去的北城指挥使,小的只负责传话,您何苦要为难我?”
北城指挥使,上次江望渡听到这个称呼,还是谢英正得势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有展露头角,在京城的名声很不好听,跟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曲青阳差不多的那种。
“我去你的!”在江望渡还在谢英面前蛰伏的时候,孙复就已经对那样的生活感到万分难以忍受,没有想到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捱到今天,还是要听别人重提那段往事,当即大声骂道,“你也知道我们公子已是陛下亲封的武靖侯,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说话?”
“孙副将何必动怒。”对话到此处,江望渡总算认了出来,这跪在地上的小厮是从小在江望川身边侍奉的人。他侧头看着对方扬起头颅看向自己,继续振振有词,“虽然前几年陛下就下旨收回了您在兵马司的官职,但您到底统领北城多年,小的难道记错了不……”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身体突然整个飞起来,重重地摔在不远处的石墩子上,口吐鲜血,愣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往起爬。
江望渡收回腿,看着他不受控制地浑身战栗、一直往后躲的样子,也笑了笑:“记性不错,我的确做过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但是想必这位小哥应该也记得,那阵子我的脾气可没有现在这么好。”
当初谢英刚当上太子,他也尚且没看透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切切实实有过一阵得势张狂的时候,称一句纨绔子弟并不夸张。
江望渡蹲下去拍拍他的脸:“这才是为难,听懂了吗?”
话罢,他径自起身,带着孙复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那人心有不甘,踉跄着站起来,想拦住他的去路。
孙复见对方口鼻流血,惨得不能更惨,心情颇好地走上前去,准备再给这人一脚,谁知江望渡却再次拦住了他,像是打定主意要自己出马,语气很轻:“刚刚是看在父亲马上要过七十大寿的面子上,再敢来一次,我会杀了你。”
那人听到这话浑身一颤,在原地僵立片刻,到底还是让开了。
江望渡对孙复道:“走吧。”
第149章 嫁娶 钟昭嫁不了我没事,我可以嫁给他……
江望渡回江家时已到戌时, 天基本黑透,但祠堂却灯火通明。
此刻周围没有外人,江明自然不需要装瘸, 闭着眼睛给台上供奉着的先人上香, 斜后方不远处跪着同样一脸肃穆的江望川。
听见后面传来两人的脚步声, 江明头都没有回,平平淡淡道:“今日叫你过来是父子叙话,连你娘我都先让她去歇着了,怎么唯独你非要带一个下人过来?”
“父亲这话说得有意思,您跟大哥派去拦我的人, 指名道姓地叫我身边的人为孙副将, 怎么现在又成下人了?”江望渡在江明身后一空着的垫子处跪下,语气并没有什么波澜,“难道父亲平日在战场上, 也视陈叔叔为下人吗?”
江明同他一样有两个副将,一个前几年战死, 尸体送回京城安葬;另一个姓陈,已经回家安度晚年。听到这颇为嘲讽的话,江明还没说什么, 江望川就先直起了腰。
他回头瞧了一眼, 只在门外看见了自觉没往里进的孙复, 却没看到自己的小厮, 不由得将头转向江望渡,开口问:“王潭呢?”
“兄长放心。”王潭就是刚刚挨了他一脚的小厮, 江望渡闻言笑笑,回答道,“死不了。”
“这是镇国公府, 父亲在此。”江望川显然记得在西南的时候,自己在这个弟弟手里受过的气,当即站起身来,怒声质问道,“你当这是你自己家里,你……”
江明忽然道:“住口。”
江望川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语有失,竟直接把江望渡从家的范畴划了出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抿着唇退到了一边。
“给你祖父母上柱香。”江明把身位让出来,对江望渡道,“上完后我们来聊聊你的婚姻大事。”
“父亲!”此言一出,不等江望渡应答,江望川便有些急切地出声提醒道,“还有外人在,接下来的话怕是不方便让他听。”
孙复一开始过来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还很气定神闲,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待到底,看看江明和江望川想说些什么。但时间一长,他站在门口四下打量,发现江明确实将这附近的差役和府兵都调到了别处,除了自己只有祠堂里的江家父子三人,便有些底气不足。
不过江望渡没有下令,他还是硬撑着没走,即使听到这话也只是吞了吞口水,守在原地没动。
事情到了这份田地,江明终于缓慢地转头看向江望渡:“你已是武靖侯,陛下御赐了一座府邸下来,难道我会将你强扣下来?”
江望渡给祖父母上完香,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江望川一眼。
江望川哪知道在江望渡经历过的上辈子,自己真的曾经派人将他按下,见此一幕登时嗤道:“二弟如今执掌西北军,在京城登记在册的府兵有好几百,你看我,是觉得我对你有什么办法吗?”
“父亲想与我谈什么婚姻大事,还是早些说了吧。”江望渡收回视线,挥手让孙复退下,随即垂下眼道,“尽管孩儿也不知道,您为何对不举之人谈这个。”
“差不多得了,先前在宫宴上的时候,你便没少借着这个由头装疯卖傻,在陛下面前口无遮拦,在我这里也要如此?”江明皱眉,“我也不怕告诉你一句实话,近日我常派人去你在外面的宅子处走动,你夜里一次都没回去过。”
听人提到那场皇帝半开玩笑要将钟昭许配给他的赐婚,江望渡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从前他跟钟昭虽然也有一些传言,但是江明从未信过,更没有理会过。
直到上次宫宴上,他在他们看似剑拔弩张的言谈中窥出不对,又不见江望渡孤枕,这才在生辰前夕,命他立刻回来一趟。
江望渡问道:“那又如何?”
“阴阳调和,男女婚嫁,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跟一个男人厮混,居然有脸问我那又如何?”江明的脸黑如锅底,“你大嫂的母家有一姑娘刚及笄,我已经与她家商议得大差不差了,这些日子你是老老实实待在镇国公府也好,还是回你自己住的地方也罢,横竖钟昭那里,你永远别想去了。”
“原来父亲非要让我回来,是想给我说亲的。”江望渡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径直从地上站起来道,“请恕孩儿不能从命。”
江望川闭嘴了半天,听到这里,抱臂站在一边凉飕飕道:“父亲已经发了话,你敢不娶?”
江望渡面无表情:“不娶。”
“婚姻一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如此,你自然也应该如此,你胆敢忤逆长辈,纵然是新贵宠臣也是说不过去的。”江望川冷笑道,“还是说在二弟心里,只有你那个情郎,没有父母?”
“……”自永元三十二年起,江望渡就搬出了镇国公府,凡事自然不肯听他们的摆布,江望川说出那话后,便做好了会被怒到极点的江望渡一句话顶回来的准备,谁知道这一次,江望渡还真没立刻开口,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良久,他才道:“我娘已被休弃下堂,不知兄长说的是何人?”
江望川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一脸怒色:“江望渡,你——”
“等等,我想起来了。”江望渡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只直勾勾地盯着江望川的眼睛,活生生逼得对方猛然后退了一步,“是那个明明出身书香门第,整日吃斋念佛,却无半点慈悲心肠,动辄打骂下人,稍有不顺就将人拖出去打死的镇国公府主母,合该下地狱的贼妇。”
“放肆!你眼里还有王法?”从记事起到现在,这是江望渡首次直白地表达自己对嫡母、乃至对这个家的厌恶,江明大跨步往前走,“你知道你刚刚在说谁吗?”
江望渡不躲不避,讥讽道,“怎么,我有一个字说得不对?是她没数十年如一日地苛待我娘,还是没将我娘身边的婢女打死?”
“如果这里真讲王法。”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脚下踩着的土地,“她早就已经死了。”
江明原本跟江望渡差不多高,前几年江望渡出征之前,他还能平视着自己这个年轻气盛的次子,叮嘱他一些治军方略。
即使江望渡的天赋高到出奇,他少时学了很久才像一点样子的排兵布阵,在江望渡那里就像上辈子早就实际操演过一样熟练,他还是能找到几分当父亲的感觉。
但是今天,江望渡站在这里,嘴上像是在骂他夫人,实则视线没有半分偏移地落在他的身上,江明突然感觉到,自己是真老了。
他缓缓对上江望渡的双眼,惊觉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个子随着年纪的增长缩了一些,再度看向对方的时候,已经需要抬头。
“如果你不想娶你大嫂娘家的小堂妹,倒也不是不行。”江明闭了闭眼,语气没来由地缓和不少,“你自己去外面找,只要是能传宗接代的姑娘,我没有话说。”
“父亲!”江望川一惊,万万没想到在这场博弈中,江明这么快就举了白旗,当即提醒道,“可是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
江望渡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带着记忆重生,这辈子打的第一场仗就没用江明帮忙,对这人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甚至还带着点类似于‘你的方法都是派不上用场的老一套,早就过时了’的轻蔑。
但在前一世,他在与玉松一战的时候尚还稚嫩,江明以六旬之龄带兵千里驰援,在他心神不稳时从旁指点,也是真心帮扶。
在江望渡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和钟昭重生已六年有余,那些父子和平共处的过往,久远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片刻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打断了江望川的话:“你们商量的是我的婚事,若我不同意,你们说得再多也无用。”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不娶你大嫂家的姑娘,私下里也绝对不会去寻。”江望川磨了磨牙,豁然转头道,“钟昭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是端王一脉的人,又怎么会真心待你,莫非你真指望他能像陛下打趣时说的那样嫁给你?”
“钟昭嫁不了我没事,我可以嫁给他。”事已至此,江望渡也不要脸了,不耐地回怼完这一句,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迟疑着道,“你们觉得……是他蛊惑了我?”
江望川阴着一张脸:“不然还能是什么?钟昭每年都往戏班子砸近百两银子,就你远在边陲跟风沙作伴,什么不知道!这一次你给端王世子下套,正好赶上他重病在床,你眼巴巴地去照顾他,却没想过他痊愈后,听说你趁此时机坑害了他的主子,会怎么对付你。”
江望渡整个人都麻了。
过了好半天,他忽而感到这件事情荒谬至极,没想到在别人眼里,自己跟钟昭间是这样的。
亏他之前还担忧过,钟昭刚告病不久,他就给谢时泽下了这么大的绊子,就算绝大多数人不会想到,钟昭会突然选择改投他人,但也难免有一两个起疑的。
却没想到江明和江望川目睹着这些,还得知了他往钟昭那里跑,结合着他们在宫宴上的针锋相对,居然作出了这番解读。
钟昭为了躲避相亲,没事就让乔梵往戏班砸钱的行径,在江望渡看来敷衍到极致,可在别人那却不是这样,竟还有这等妙用。
他一时又激愤又无语,暗自想着等下次见面,一定要跟钟昭一道再多砸点钱,张了张嘴想回话,陡然间想起了另一件事。
“所以那日在朝上,你站出来说曾柔公主身份低微,就算要嫁也该嫁给一位早有正妻的皇子,不是简单地与我作对?”他问道,“而是以此当梯子,打量着一旦我不听你们的话,娶个指定的妻子回来,就搭上端王世子这条线?”
“看你如今对钟昭这情深意重的模样,早晚都要被他吃到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江明面容疲惫地倚在边上不说话,江望川双手扶着他,讥笑一声道,“父亲心软,不愿意看到你我兄弟阋墙,所以想了这么一个法子,结果你不领情。”
如今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谢衍和谢时泽分庭抗礼,各有依仗,曾经观望着不肯择主的江望川蠢蠢欲动,也有了站队的念头。
江明给他指了一条路。
若江望渡肯娶大嫂的妹妹,镇国公府会全力支持谢衍;若他不肯,江望川就会倒向谢时泽。
江望渡难以理解:“你们就这么肯定我会被钟昭利用?”
“你实在是太过重感情,就像你娘一样。”许久不语的江明开了口,神态看起来就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当年蓝蕴刚死了未婚夫,被家人逼着伺候我,她一开始怎么都不情愿,但她娘在她面前一跪,她就流着泪过来了。”
说着,他拂开江望川的手往门口走,声音一路低了下去:“你们已经长大,前途怎样全靠自己拼,我在陛下那里已是无法带兵的残废,无论如何都管不了了。”
——
钟昭把控着卧病的时间,估摸着五六天已是极限,再多大内一定会派太医来看,便适时地递折子说自己病愈,照常来到了工部。
当天下衙时,乔梵套车来接,一边往马车底下放凳子一边道:“据属下打听到的消息,端王殿下昨夜情况危急,险些没……”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问道:“您要过去看看吗?”
“去。”钟昭点头,他本来就打算今日先不回家,直接往端王府走一趟,踩着凳子坐上去,“水苏已经安排人将钟家的礼送去了,都是对心疾有帮助的补品,大约那些守在王府的太医也用得上。”
“大人,您别怪属下说话直。”转而将宝押在谢时遇身上这件事,除了江望渡,钟昭没告诉任何人,乔梵现在还以为,他跟江望渡只是回到了从前那种虽各为其主,但可以同榻而眠的关系,表情担忧,“依端王殿下如今的状态,薨逝只是迟早的事,世子又……”
尽管钟昭和钟兰发生争执那天,所有仆从都从正厅退了出去,但这些天谢时泽身边的人总是想方设法地上门,一进院就往钟兰那里溜,不少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他沉默许久,才叹道:“又有些拎不清。您难道就不急吗?”
“急也没用。”钟昭扯了扯唇,心道谢时泽可不是拎不清,而是看他为端王府效力多年,料定自己只要搞定钟兰,他就算再不喜妹妹与皇室子弟结亲,最终也会点头,从而将关系拉得更近一些。
只不过谢时泽没想到的是,在自己还没成功将钟兰哄得非他不可的时候,江望渡大胜齐国班师回朝,即刻便送了他一份大礼。
眼下谢衍虽然还没明着上折,言明自己要将谢时遇收为义子,但私下已经跟皇帝通过了气。天下人不知道谢时遇本来就是谢衍的孩儿,只当他的生父是谢英,是因为巨大过错被废的前太子,谢衍要让他入自己一脉,定然要被诟病。
皇帝正愁这件事发生后,谢时泽的势力会压过谢衍,不利于朝局稳定,曾柔这桩婚事就迎了上来,于是他顺坡也就下了。
只能说时也命也,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旁人强求也无法。
钟昭敛眸,神情带着几分嘲讽,半天才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无论是谁,走一步看一步吧。”
近日因为谢淮重病,除了钟昭称病,一连好几日都歇在家中外,端王一党的臣子无不忧虑他忽然撒手人寰,留下谢时泽自己难以支撑,往王府跑得非常勤,个个都对谢淮的身体担忧得真情实感。
而钟昭时隔几天再踏故地,一路被管家领着穿过长长的走廊,还没有看见谢淮,便在卧房的门口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江大人?”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见江望川回过头,才确认自己没认错,顿时不解道,“你怎么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不负责任的小剧场一则——
江望川:%¥*# 他肯定不会真心对你![抱拳]
江望渡:叽里咕噜说啥呢[问号]
江明:沧桑.jpg[化了]
钟昭:等等,好像有人在编排我[白眼]
第150章 病逝 端王谢淮于府中病逝。……
而今谢淮还在里面躺着, 江望川长话短说,用极快的语速表明了自己的来意,钟昭表情有些微妙, 开口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想让我给你和世子牵个线?”
当年在西南, 他还曾在江望川病床前,毫不留情地骂过对方,彼时江望川气得脸红脖子粗,怎么现在倒像是完全不记得一样。
江望川显然也记得那时钟昭说过什么,脸上的笑容有片刻凝滞。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想明白了, 比起一个跟他并无实实在在的旧怨、只言语上有过矛盾的文臣, 还是年幼时被他属意推下山崖、而今手握重兵、并且即便有父亲牵线都不愿与他和解的庶弟更值得忌惮。
只要共谋同一件大事,前者想必还可以化敌为友,但是后者昨天通过祠堂里的对话, 想化干戈为玉帛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今世子马上就要将曾柔公主纳进府中,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江望川简单地点了点头, 却没有就着这一点往下说,而是道,“依钟大人看, 有何破解之法?”
“……”昨夜江望渡回了镇国公府以后, 不知是直接住下, 还是转而回了自己在外面的宅子, 总之并未来到钟家与他叙话。钟昭不清楚他们之间都说了什么,但也看得出江望川是下定了决心, 此后要将牌押在谢时泽身上,一时不答,只道, “江大人有何高见?”
江望川哪里知道,让曾柔公主嫁给谢时泽的主意,一开始还是钟昭自己跟江望渡提的,略有些烦躁地深吸一口气:“前段时间钟大人抱病,没亲眼见到朝上的乱象,陛下也不知道被我那弟……”
顿了顿,他又转移话题,面容变得端肃了不少:“虽然诏书还没有下发,但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陛下已经拟好了为世子和黎家小姐赐婚的旨意,连带着的就是让世子纳曾柔公主为侧妃的圣旨。”
眼下江望渡明面上是在为谢衍做事,尽管还没有正式带钟昭去见晋王一脉的人,做一个引见,但不管皇后还是谢衍那边的消息,都可以直接传进钟昭的耳朵里。
江望川现下说的事情他很早就知道,但为了不让对方起疑,还是适时地露出了微惊的表情:“武靖侯才回京几天,这么快?”
“所以说如果想截断这件事,必须这两天就有决断。”江望川略带希冀地看过去,也没遮遮掩掩,“事已至此,我已无计可施;但钟大人以往曾多次为殿下和世子分忧,虽错过了劝说陛下的最好时机,但想必也是有些手段能用的?”
“此事很难,我们已失先机,再想改变殊为不易,大人且容我好好想想。”如果不出意外,皇帝赐婚的旨意明天或后天就会下来,本月就能让谢时泽把这两个人娶回家中,还能有什么改变的余地。
钟昭漫不经心地回着,视线投向卧房中的谢淮,因为隔得太远,只能看见对方缩小的身影。
没来由的,他突然皱了皱眉。
江望川本就在注视他,没错过他任何表情变化,见状立刻道:“钟大人是想到什么了吗?”
“没什么。”钟昭收回目光,心中却升起了一丝怪异的感觉。
如果非要说破局之法,那自然还是有的,而且还相当容易,现成的借口就摆在这里。
不过应该,应该不会那么巧。
——
与昨天差点没救过来相比,今日谢淮看上去精神尚可,最起码清醒的时间很长,将所有前来探望自己的大臣都叫进去说了些话。
不过越是如此,围在他身边的太医越是紧张得不敢大口呼吸,唯恐此乃回光返照之相。
钟昭沉默着坐在人群中看着谢淮一会儿咳嗽,一会儿闭眼歇息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这些年因为心疾难愈,谢淮的性子愈发不定,钟昭父母都是大夫,深知重病之人有这种变化也是情理之中,从没有说过什么。
但是偶尔,他也会有一些怀念重生之初,自己刚刚中了解元,在端王府书房中见到的谢淮。
不说多光风霁月、可堪托付,但到底对他有知遇之恩,后面的很多年也全力提拔他。
若不是谢淮身体实在太差,眼看着没几天好活,谢时泽又把主意打到他妹妹身上,钟昭并不太想在谢淮生前,就跟江望渡联手。
他近日告病的真正目的,瞒得过江望川这种对个中内情、和他性格知之不深的官员,十有八/九也能瞒过皇帝,但是瞒不过谢淮。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炷香,筋疲力尽的谢淮轻轻摇头,示意连带着自己外祖父在内的人都退下去,唯独让人叫住了钟昭。
钟昭也没多言,安安静静地候在一边,等屋子里的人走干净了,只剩谢淮谢时泽父子二人和自己,干脆地撩袍下跪行了个礼。
他埋首的时间有点长,谢淮笑了笑,给他指了个座位道:“本王记得第一次与灼与相见时,停儿背着我自己先去看了你一眼,你们当时还闹得很不愉快;但是后来他派人去寻无忧草无果,还劳动你这个朝廷命官亲自走了一趟。”
说着,谢淮看向钟昭右臂:“若非如此,你一介文官,又怎么会有机会受这么重的伤?”
“下官蒙两位殿下信重,粉身难报。”钟昭摇头道,“只是一点点小伤而已,不算什么。”
“既然粉身难报,又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谢淮在榻上挣扎了两下,谢时泽往他身后塞了个垫子,将人扶起来坐着。他见钟昭不语,感慨道:“与皇室中人结亲,无论是娶公主还是嫁妹妹,放在别人那里都是求也求不来的恩典,怎么这馅饼两次落在了你的头上,你都不愿意抓住呢?”
谢淮此言一出,就是想要与他开诚布公谈一谈的意思了。
钟昭道:“下官出身寒微,从未动过攀龙附凤之心,家中小妹无拘无束惯了,也不是——”
“一派胡言。”谢淮打断,“母妃和本王想将兆蓝许配给你时,你觉得大局未定,和我们捆绑得太早不是什么好事;现在……”
他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谢时泽,忽而道:“现在我就快死了,时泽做不了你眼中的明君,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你或许早不会来我面前了,对吧?”
钟昭闭了闭眼睛,其实他刚刚想说的话并不完全是假的,这辈子能看见父母亲人好端端活在这世上,他已经心满意足,决计不想要用联姻给自己的前途铺路。
只不过这样的言语,谢淮这种出身皇家,妻子是皇帝和淑妃选的,儿子是一板一眼教养着长大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明白的。
“殿下身子要紧。”最后,他只是垂头恭恭敬敬道,“且世子年龄尚小,日夜苦读,进益显著,将来定大有可为,您何出此言?”
“你避开了这个问题,没有回答我。”谢淮似乎疲惫至极,摆摆手道,“无妨,这些年你也不容易,先回去歇息吧。”
钟昭闻言愣了一下。
从管家单独留下他那时候起,他就在心里提了一口气,明白等一下谢淮那关一定不好过,少不得要打起精神进行一番对峙。
但没想到的是,谢淮的质问并没持续多久,好像只是走了个过场,就这样轻松地放过了他。
“那下官告退。”钟昭心头有一刹那的犹豫,但最终还是站起来,在转过身之前道,“您保重身体,下官明日下了衙再来看您。”
“……”谢淮点头,没有再答。
钟昭的心莫名发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往门口走的步伐都较平时慢了不止一星半点。
而在这时,他听见谢淮道:“你的担忧本王,何尝不知?但灼与,就像江望川忽然投诚一样,走到如今这一步,你们当臣子的或许还有退路,我们没有了。”
此时钟昭已经走到门边,右手抬起作势推开,听罢停住动作,耳朵里又钻进了一道极轻极轻,仿佛只是他想象中的一句话——
“时泽是真喜欢钟兰那姑娘,如果三年之后……”
“你成全他们吧。”
钟昭转过头,床榻那边却不再有任何声响传来,管家在外面看到了他的身影,替他打开门道:“钟大人,小的送您出去。”
“有劳。”钟昭顿了一下,还是没有折返回去,颔首往外走。
可他才刚刚穿过长廊,跨过端王府大门的门坎,走到府外乔梵备好的马车旁,便忽然听到里边穿来了几道悲怆至极的哭声。
管家猝然转身,恍如一下明白了什么,一边口中高呼‘王爷’,一边拔腿往回去的方向狂奔。
钟昭在原地站定,眼睁睁看着除管家以外的所有王府侍从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肩膀剧烈地颤动起来。
永元三十八年七月,端王谢淮于府中病逝,世子谢时泽上书,称要为父亲守孝三年;皇帝再度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即一病不起——
作者有话说:钟昭:虽然,但是,成全不了一点[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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