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303文学
首页民国写文日常 70-80

70-80

    第71章


    “赚钱了, 去吃点好的。”


    千字三元,每周供稿一万字,便是按照一月四周来算, 姚晓瑜也能到手一百二十元,这实在是一件很该被庆祝的事。


    陶笑笑半眯着眼睛跟姚晓瑜走,因为脸上没有表情, 瞧见的人只以为这姑娘投胎的时候没选好样子,天生一双绿豆眼,其实陶笑笑已经半睡过去了, 全靠本能当姚晓瑜的人形跟宠。


    姚晓瑜倒是无所谓,陶笑笑跟着她的时候知道拐弯上下楼,不需要她多费什么心思, 放松就放松点呗,真碰到危险的时候顶用就行,况且陶笑笑除了偶尔的护卫功能,其实日常就是姚晓瑜外出花钱的挡箭牌,最大的作用是扮演能让姚晓瑜点一桌菜还不浪费粮食的小饕餮。


    “找个附近的饭点,要味道好点的。”


    姚晓瑜跟黄包车夫谈好了价钱, 两人上了车,陶笑笑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姚晓瑜瞧着外面的人流, 思考今天能吃上什么地方的菜色。


    各处的人都来上海讨生,各处的菜色都汇聚一堂,区别只在于是在酒楼饭庄, 还是犄角旮旯的小铺食摊,姚晓瑜一般都会捡着大店尝味,但偶尔也会想开开盲盒。


    小半个时辰后。


    绕路的车夫停在一家小店门口, 恭敬的请两个女郎下来,带着乌青的眼圈跑了,连临时涨价的工钱都没要,姚晓瑜瞧着歪歪斜斜的黄包车消失在街角,瞧了眼重新恢复半睡半醒状态的陶笑笑,有些不解的叹了口气。


    她跟陶笑笑难道瞧着就对上海很陌生,或者说是很容易欺负吗?怎么碰一辆车要多收钱,再叫一辆车又要多收钱?她念着讨生活的人不容易,让他往正道上拉,反倒让对方更嚣张,非得让她把陶笑笑叫起来用上些物理手段,才晓得把她们往目的地送。


    做事拿钱不好吗,非得又挨打又做白工。


    ……


    “要吃些什么?”


    店面很小,但采光很好,打扫的也干净,梳着麻花辫的姑娘穿一身浅色的衣服,笑吟吟的等着姚晓瑜点菜。


    “来四五个你们店里拿手菜,食材别重了就行。”


    这种饭店自己发挥的行为在当下并不少见,姑娘也只是问了问忌口,便帮着定下菜单。


    “珍珠丸子、粉蒸子鸡、鱼杂豆腐、汤糊豆丝上齐了,这是送的五香茶干。”


    姑娘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来,坐到柜台旁边的椅子上休息,陶笑笑趴在桌上打盹,姚晓瑜用公筷挨个菜夹过去,滋味都不算差,但汤糊豆丝格外的好,那豆丝好像说不出有什么差别,但一吃就知道是湖北的那个味儿。


    鱼杂豆腐也好吃,但没用旺火,精心挑出来的鱼杂多少有些糟蹋了,姚晓瑜随意捡着吃了两口,筷子就往豆腐上去了。


    姚晓瑜有些可惜的填饱肚子,把陶笑笑拍醒吃饭。


    ……


    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姚家人见陶笑笑和姚晓瑜进来便停止了交谈,所有人眼中的情绪都很相似,姚晓瑜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也没卖关子。


    “已经谈好了,新书下个月会在小说日报上连载。”


    姚家松了半口气,又欲言又止的瞧着姚晓瑜,这次姚晓瑜只当没看见,她知道姚家想把誊抄的工作重新拿到手,但她凭什么要给台阶?


    她自吃自用,自挣自花,不靠姚家的一点帮忙,姚家拿着她每月交上去的钱,领着她手上的抄书费用,在闹翻的情况下还想在她面前摆封建长辈的架势,开什么玩笑?!


    别说什么她也住在姚家的屋子,誊抄给她省了事情——这个房子一个月才六元租金,十块钱足够她去石库门租带着电灯和自来水的房子,至于誊抄,先不说编辑部本来就有这方面的免费服务,一万字一个银元,只要求字迹清晰整齐,放到外面有的是人干!


    要么就主动低头,要么就自己去找抄书的活计,别想让她求着他们赚钱!


    “没事我就先上去了。”


    众人不说话,姚晓瑜也不着急,她的新书的稿子已经交到了小说日报的编辑部,不愁誊抄的问题,倒是姚家,姚天睿这个月已经开始上学,全家少了六元收入不说,多少还要补贴一些。


    现在抄书的市场又是僧多粥少,姚平安没有多少竞争力,现在周春花在收入上的锐减还没有具体的认知,等到月底一盘账……家里可还有五百八十多的债呢,姚天睿都去上学了,怎么着也得多还一些吧。


    姚晓瑜回了房间,高高兴兴的码字,姚平安看着二女儿的背影,终究过不了心里那关。


    ……


    上海多了些凉意,一个消息在大街小巷中隐秘流传,直到西声报刊登了凯瑟琳小姐的一封信后,终于彻底爆发开来——血吸虫病,也就是俗称的大肚子病来自日本下了毒的钉螺!


    不管什么时候,人们对自己的健康总会多几份重视,药店门缝塞进去的,随着花朵报纸附赠的白纸的小道消息在先,洋人的报纸在后,并不算特别被重视的大肚子病仿佛一下就变得家喻户晓起来,人人都谈着身边得病的人,又在争论这个病是不是真的跟日本人有关——


    “当然有关!”


    盛老七刚刚将主家拉到饭店,攥着手中的英镑过来休息,听到众人的交谈,当场就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车夫们便安静下来,想听听盛老七有什么高见。


    盛老七是车夫们的偶像,在黄包车的圈子里,有车的地位高过没车的,包月的好过拉散客的,拉洋人的又好过拉国人的,偶尔有些例外,但大致就是这么个路数。


    而二十多岁的盛老七不但有一辆自己的,顶新顶漂亮的洋车,会说外国话,还给英国人拉上了包月,这是顶端的更顶端,高层的更高层,他代表着某种权威,车夫们因此乐意听他说话。


    “知道这是什么吗?”


    盛老七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哗啦的抖开,见众人摇头,便笑的十分得意:


    “《西声报》,写了外国人的新闻的报纸,凯瑟琳小姐的信就是投给他们的。”


    现在报纸上连载的小说很多,但不影响人们觉得报纸上的事情都是真的,况且姚晓瑜还是以写信的方式写小说,便更增加了许多真实性。


    “洋人的信都登到报纸上了,能说谎吗。”


    盛老七的宽双底青布鞋似乎要踏到车夫的胸口上,他无底线的相信着西方人,那红的黄的头发,蓝的绿的眼睛,在他眼中都格外的闪耀,格外的高人一等。


    他不认识许多汉字,但他听过别人读凯瑟琳小姐的信,那歪七扭八的腔调跟盛老七听过的如出一辙,于是他立刻便相信了这些话——真诚善良的外国小姐为了揭露真相,都愿意用中文写信,这封信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洋人发在报纸上的事情,怎么可能是假的呢,大肚子病肯定就是日本人搞的鬼!”


    这种论调在后世连被相信的资格都没有,但在现在却极有说服力,车夫们于是恍然大悟的点头,在盛老七的权威下,这个结论飞快的在黄包车界流传开来,然后一层层向下传播。


    这就是姚晓瑜为什么一定要披着外国人的马甲了——洋火好用又便宜,洋布廉价又结实,连在黑市上,洋枪洋炮的口碑都要比土货更好些,洋人的话当然也比国人的有分量。


    可笑,但这是事实,种花要等到几十年后的鸭绿江之战,才能让自己和世界知晓,国人并不比任何的民族差,然后在几十年后的大灾难中,将灯塔踹下神坛。


    不知道历史的人读着西声报上虽然语言颠三倒四,但是感人至深的信,已经对其中的内容有了几分信赖,等钉螺是血吸虫的宿主之一的结论一出来,日本人是凶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钉螺的事情是真的,日本向种花学习的历史是真的,现在他们给外国人当狗是真的,大肚子病也是真的,那他们是凶手当然也是真的!


    九真一假的信件,彻底将日本下毒的事实给钉死了!


    不知道历史的人相信日本会做出下毒的事情,知晓历史的人呢?


    “倭国,畏威而不怀德者也,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种花强时匍匐为犬,如今是恶犬噬主啊!”


    “唐朝的日本派了遣唐使,明朝的海边闹出倭寇灾,甲午中日战争吞并了辽东,他们对种花的土地的企图从未停止,一心想要让我们亡国灭种!”


    ……


    不知晓历史的人相信日本会下毒,知晓历史的人只会更加相信日本的狼子野心和牲畜不如;国人觉得日本心狠手辣,洋人在看过大肚子病的惨状后,想到凯瑟琳小姐的信件,还有大卫和史密斯关于卡氏肺丝虫和弓形虫病的报道,对日本的感官也下降了许多。


    国家的强盛和衰弱,就像是大海的潮起潮落一样自然,但堂堂正正的击败,和用灭绝人性的毒计冲着整个国家下手还是不一样的,虽然销售鸦片的老爷们不觉得自己有错,但见不得别人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自己,尤其是在对方只是自己手下的狗的情况下。


    在种花的大地上,凯瑟琳小姐的信件翻山越岭的传播;在水面的游轮中,翻译成外文的信件漂洋过海,将日本的所为所谓传遍四面八方……


    渐渐的,在其他国家生活的日本人发现自己的生活开始变得有些艰难,而西声报的凯瑟琳小姐,也悄悄上了日本的通缉令。


    第72章


    血吸虫病的消息对姚家的小院没有太大的影响, 非要说有什么变化,大概就是姚家人从直接喝井水,变成了要把水烧开了喝。


    打着陶笑笑名义去老虎灶买水的姚晓瑜跟这些琐事无关, 她正听陶金谷后悔自己的手脚不够利落,没抓住那个商机。


    陶金谷就是陶二妞,她改了名字, 她饿怕了也穷怕了,名字里带金不缺钱,带谷不饿肚, 比起玉石珍珠似乎俗了些,但她心里踏实。


    “细细的竹枝薅干净,一小捆就能卖一个铜元啊!”


    她说的是小说日报关于真假千金的新刊内容——发现不对的杜老爷为了感谢救命之恩, 拿了银元出来,女子觉得不好意思,把罪魁祸首的屁股抽肿了一圈。


    因为这段剧情对竹枝教训孩子只疼皮肉不留伤痕的优势做出了颇多的描写,等到报纸刊登以后,竹枝就成了时尚单品,连小孩儿骂人的词儿都从猫三狗四王五赵六, 变成了你下辈子当小鱼崽子!


    陶金谷悔的很,潮流来的快去得也快,上海嗅觉灵敏的商贩不止她一个, 市场又有限,她只是知道的晚了一点,便只能悻悻的放弃这笔收入。


    “如果你这次参与了, 你能赚多少钱?”


    姚晓瑜安静的听着陶金谷发完牢骚,才严肃的问道,陶金谷被姚晓瑜的表情吓了一跳, 想了想开口:


    “少说也有一两个银元吧。”


    找人砍竹子,薅竹子都是成本,着急还要加钱,她是挣差价的中间商,价格也不可能太高,要是都能卖出去,这几天保底都能拿到一个银元呢!


    “你现在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姚晓瑜问的很直白,陶金谷也不糊弄:


    “百来个银元总是有的。”


    陶金谷在批发生意场上已经有了一席之地,手下有不少陶家村的人,她的父母被村里人看管的严严实实,再对她造不成什么困扰。


    “你说不出数字,我就当你是一个月赚一百个银元,只多不少,有错吗?”


    姚晓瑜看着陶金谷,陶金谷摇摇头。


    “一个月一百元,一天至少能赚三元,你在竹枝上花的时间,每天能有三元入账吗?”


    姚晓瑜以前最讨厌的就是指点,总觉得爹味太重,所以她除了最开始的帮助,也没给陶金谷什么建议,但前两天她看到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叫卖竹枝,跟她差不多长,多余的部分撇的干干净净的枝条,比她腰还粗的枝条,全卖出去不过十多个铜元。


    但老太太心满意足,捡破烂她抢不过人家,竹枝野外多少能寻到一些,今天卖出去,挣到的钱又能让她多活几天。


    “我……”


    陶金谷说不出话,她被姚晓瑜这么一点,才意识到摆弄竹枝挣到的钱相对她现在的收入,实在是低廉的很。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没参与是正确的选择,但她想着竹枝能挣到的钱,心里就跟刀绞一样的疼,可要是她放弃这几天的收入,她也接受不了。


    陶金谷惶恐的看向姚晓瑜,想说又觉得笨嘴拙舌,最后只簌簌的落下一串眼泪。


    “没事。”


    姚晓瑜递过去一张帕子,等陶金谷平静下来,才慢慢跟她说话。


    陶金谷的这种情况在现代也有类似,最经典的例子就是经济状况并不差的老人热衷于拾荒,看上去是节俭的补贴家用,其实是一种资源掠夺的索求无度。


    姚晓瑜曾经看过一句话:人的社会是有分层的,已经吃饱的人,不应该拿走饥饿的人用于维持温饱的垃圾。


    什么钱都想挣,什么钱都要挣,再小的利润没拿到手就是亏,再单薄的报酬也要上赶着去够。


    绿豆要,黄豆也要,花生要,西瓜也要。


    可这是不应该的。


    “……再碰到这种情况,你就告诉自己,两个钱你只能选一个挣,而不是努努力都能到手。”


    姚晓瑜没什么好法子,也不知道这话有没有影响,但说了总是比没说好的,她希望陶金谷能大富大贵,却也希望她别堵死了穷人的活路。


    有挣大钱的本事,就去商场上日进斗金,别跟活不下去的人抢几个铜板。


    “一碗红油抄手,多放辣椒。”


    摊主的手艺很好,辣椒的威力十足,一个个抄手像是烧红的火炭,辣的姚晓瑜舌头发木眼泪直流,坐着黄包车张嘴吃风,回去后在楼上放了冰块的房间里吃了半个在地窖冰过的西瓜,才坐在桌前面继续写梅花儿的故事。


    梅花儿是梅家父母给真千金的起的名字。


    ……


    得了杜老爷的吩咐,查找的人第二天就到了村口。


    这个时候的人口的流动性说大也不大,女孩儿是在村里人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探查的人没费什么功夫,就将女孩的成长轨迹摸了个清楚。


    女孩是村里梅家的长女,名字叫梅花儿,家里有个比她小七岁的弟弟,叫梅商,取自家里巴望着他没伤没病的长大的念想,这个弟弟就是那天罪魁祸首的小胖孩。


    至于梅花的长相为什么会是杜老爷和杜夫人的结合体,那就要说到那场大雨。


    十几年前,杜夫人怀孕的时候带着丫鬟小厮去寺庙还愿,回程的路上碰上乘着大雨出来打劫的山匪,身边的人努力引开注意力,杜夫人跑到了一间半塌的隐蔽小庙躲灾,而小庙里还有个人,就是从娘家回来,在这边避雨的梅母。


    别问为啥大着肚子还要上山还要回娘家,也别问两人怎么恰好在庙里遇到,更别问为啥山匪要下雨出来打劫,梅父一点不担心快生的妻子之类的不合逻辑的问题,总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杜夫人和梅母都觉得冷,想到肚子里的孩子,便挤在一起取暖,也不知道是谁先发作的,总之两人都动了胎气,在经历了一番挣扎后,在差不多的时间生了三个孩子,可能是在那个时候,梅花儿跟杜无双被抱错了。


    庙里的杜夫人生的是龙凤胎,妹妹杜无双从小娇气爱闹,全家捧在手心长大。


    杜老爷舍不得从小养大的宝贝,又觉得村里长大的梅花儿肯定受了很多委屈,顿时潸然泪下,调查的没好意思打断,等杜老爷哭累了,才慢吞吞的说其实梅花儿虽然吃穿差了些,但日子其实过的挺舒服的。


    杜老爷瞪了自己的奶兄弟半晌,最后还是气咻咻的让他说详细情况,一根筋的奶兄弟根本没发现不对,杜老爷问,他就说。


    这事情还要从杜夫人和梅母告别的时候说起,杜夫人觉得自己跟梅母同时生产是有缘分的,所以给了她两个十两的银元宝,还因着梅母生了女儿,怕苛待了孩子,递第二个元宝的时候故意多说了句话:


    “姑娘生的好,多给十两银子吧。”


    二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


    一大家子的种田人,在风调雨顺的年景,结余不过几两银子,梅母和梅父在不靠着帮称的情况下,一年能存下三两银,已经是顶顶了不得的事情,二十两银子,是一切顺遂的小两口打底七年才能攒下的数字。


    但又有什么时候顺遂呢,水旱蝗疫轮番的转悠,难得老天爷赏脸,多收了三五斗,不是加税供了老爷,就是保命给了长毛,哪怕风调雨顺,人祸也破天荒的不来闹腾,还有粮店笑嘻嘻的等着——


    “今年都收成好,这个价已经是老爷发善心,说破天也高不出一文钱!”


    不卖?


    那你要怎么交税?现在官府可只收白花花的银钱!


    梅母就是个普通的农家女,相对于女儿更看重儿子,但也不会因为生了女儿就不愿意养,顶多就是好东西紧着儿子来,而杜夫人的这句话,两锭雪花银,直接将梅母的这些观念砸了个粉碎,脑子里只转悠着一句话:


    “这女儿是个福星!”


    梅父瞧着梅母带回去的两个大元宝,拼命的点头,梅母因着这笔钱财,做足了四十天的月子,梅花儿最脆弱的几年,得了最精细的照顾——银元宝换了两亩田地的契书,每次梅父想对梅花儿发火,瞧着绿油油的田地就没了脾气。


    而等到五六年以后,福星的风头渐渐过去以后,只开了朵花,没结果的梅母被人蛐蛐的时候,梅花儿直接把讽刺她娘的小媳妇给举起来,扔了出去,直接震惊了整个村子:小媳妇个子不高,瞧着也不胖,但被六岁的娃子举起来……这莫不是楚霸王转世?


    从田地里回来的梅父起先不信,直到他发现每个人都这么说,将信将疑的回去一试探——他女儿有一把子好力气!


    在种地为生的村子里,壮劳力是很珍贵的,梅父想了半宿,最后决定将梅花儿当儿子养,以后给闺女招赘,他本来还想把梅花的名字改成梅树,因为花过了季就没了,但树能生根,但梅花儿叫习惯了自己的名字,才没有改。


    梅母对招赘没什么意见,她没儿子就没底气,哪怕有福星女儿,哪怕有那银元宝换来的地,她总觉得自己是悬在半空的,怎么都着不了地,现在闺女能招赘,她放了心!


    梅父愿意,梅母愿意,梅花儿便成了梅家顶门立户的长孙,从泼出去的水到家里的顶梁柱,从待遇到话语权上都提了一大截,梅花儿知道这世道男人的日子有多好过,丁点不愿意的心思都没有。


    人都是付出越多就越放不下,梅花儿被当成养老的大儿子养了几年,家里也习惯了她做主,弟弟的出生也没影响她的地位,还因着她能做重活,家里的好东西除了梅父就是她来挑,衣物之类都是母亲教着弟弟给她缝补。


    杜老爷:……——


    作者有话说:关于资源掠夺这一段我想了很久,一边觉得说教,一边觉得比喻不恰当,但还是写了


    ————


    ————


    第73章


    梅花儿在梅家的生活刊登出去的时候, 已经到了月底,周春花将结余的钱来回数了三遍,脸黑成了锅底。


    第二天, 眼下一大块青黑的姚平安就低了头。


    姚晓瑜稿件的誊抄工作已经交给了小说日报,每次送新的稿子的时候,就会把旧稿子拿回来, 双方合作的很愉快,姚晓瑜也不想改变,所以她给姚平安找了另一个活计。


    贝主编能借出来的藏书有许多都是市面上买不到, 但对姚晓瑜很有用的,但四本书的份额留老书看新书根本不够,姚晓瑜在征求过贝主编的许可后, 便动了誊抄的心思。


    只是这人也不好找,那流传到后世的文章都写了,要是碰上不大好的抄书人,可能会将笔墨书籍一同卷走,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文房四宝的损失倒是小事,关键是被带走的书籍——若是书店能买到的寻常书本还好, 就怕是有钱有人也难寻的珍品,那就真的是上天无路入地五门,而后一种书籍, 贝主编给的书单上只多不少。


    思来想去,还是自家人用的放心,只是为了防止姚平安知道是自己的藏书就随便抄抄, 还是要绕一道弯。


    “……那个小姐极喜爱我的文章,愿意用给本家的千字一角的价格让你抄书,只是不能挑拣抄写的书本, 一本书一结账。”


    姚晓瑜编了个书香门第的小姐打算把家里的书当做自己的嫁妆,所以要找抄书匠将书籍复刻一份的故事,等着姚平安的答案。


    “好。”


    姚平安答应下来,父女两个便没什么要说的事情了,姚晓瑜也不多留,径自上了楼去睡午觉,转身的瞬间上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抄书的费用和平相处的时候是酬劳,真的起了什么冲突,就是无形的锁链。


    ……


    “卖报咯,卖报咯,小说日报一份只要两铜元,一条小鱼的新文章在上面,真假千金要见面咯——”


    张三草使劲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小鱼先生现在已经是品质和销量的保证,一会儿的功夫,他手上的小说日报便只剩最后一份。


    “给我一份小说日报。”


    有人在张三草旁边停下,张三草没接递过来的两个铜元,只是咧嘴一笑。


    “您找别人去买吧,这份是我自己要看的。”


    张三草高兴的模样很有感染力,那人没买到报纸也不生气,只用惊奇的眼神瞧着张三草:


    “你识字?”


    这个时候还没有什么体验生活的说法,街上的烟童报童擦鞋童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出来讨生活,能识字意味着能上学,或者家里至少有一个识字的长辈,再怎么穷困一般也不会沦落到这一行。


    “识字。”


    张三草挺起胸膛大声说道,他在丁娴传完结的当天凑够了学费,年后就上了学堂,现在千字文已经能读会写,打算过段时间就试着跳级。


    男人还想问什么,张三草却已经不耐烦跟他拉扯,一溜烟的跑了。


    他跟巷子里的邻居说好的读报的时辰快到了,人家可是付了钱的!


    张三草跑到胡同口的时候,正中间的椅子已经摆好,男女老少在外面围成圈就位,张三草瞧了一眼娘,见娘点了头,才在最里面坐下,清清嗓子开始读报纸。


    他娘不识字,但记性很好,谁没送东西也厚着脸皮来听报纸,她扫一眼就知道。


    “小说日报今天刊登的有《金缘错》、《青玉楼鬼事录》、《灯火阑珊处》、《梅花无双》……”


    张三草还没接着往下念,众人就做出了选择。


    “听梅花儿的故事!”


    “梅花是抱错孩子的故事吧,就这个!”


    “抱错的那个好听!”


    ……


    姚晓瑜没给梅花儿的故事起名字,小说日报纠结了三天三夜,还是遗憾的放弃了更直白的《真假千金》,选择了相对婉约的女主名字拼凑出来的《梅花无双》。


    姚晓瑜:……


    问题来了,她该不该告诉编辑,梅家和杜家抱错的孩子是杜家的长子杜光程,和梅家的长女梅花儿呢。


    一条小鱼的愁绪没人能解决,淳朴的老百姓已经习惯了这个作者的书名不靠谱,熟门熟路的把梅花儿的故事换成了他们一眼就能瞅明白的《抱错娃》!


    这是底层的叫法,上层的要略微文雅一些,他们把梅花儿的故事叫《互换人生》。


    不过这些跟张三草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无情的读报纸机器人,瞧着他长大的邻居家的叔婶爷奶想听什么,他就读什么。


    张三草把报纸翻到梅花儿那页,装模作样的清清嗓子,就开始一字一句的大声读起来,本来争论的众人飞快的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着抱错娃故事的后续。


    姚晓瑜并不打算将这次的故事写长,所以梅花儿的节奏很快,上一刊的结尾是杜老爷听到梅花儿的生活以后的复杂心情,这一刊的开头就是杜老爷把事情告知家里后,带着全家人去梅家把抱错孩子的事情说清楚。


    而这次杜家的运气也并不好,他们正赶上梅家村和赵家村抢水的日子,村里抢水从来不是什么过家家,虽然两边的人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发起械斗,让现场不至于血肉横飞,打斗的场景却依旧惨烈的可怕——没水浇田就没粮食,现在不死,秋收以后也要被饿死。


    等杜家的一串人连着马车赶到现场的时候,两个村子的战斗已经到了后半节,而梅花就是其中最显眼的存在。


    打出凶性的高大女子满头满脸别人的血,一拳将一个壮汉砸倒,又一脚将目露凶光的男人踹出几米远,一甩手就是惨叫,一屈膝就是骨头断裂的脆声,当真一个天上降魔祖,人间太岁神!


    那一双长在杜老爷身上,瞧谁都情意绵绵的桃花眼,在梅花儿的身上硬是显现出一股煞气,跟她对上的杜家人都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本来想梅花儿回家以后,用毛毛虫吓唬她,让梅花儿知道自己才是家里的宝贝的杜无双被吓得发抖,小心思全都散了个干净。


    她只是想趁着梅花儿睡觉的时候,在她脸上画乌龟;在上课的时候故意跟梅花儿说悄悄话,让梅花被老师打手板;跟娘出去逛街的时候,给自己买一堆东西,不给梅花儿买,让梅花儿躲在被子里哭……


    但梅花儿的花瓣是铁打的啊,她要是招惹了,怕不是得三七开——梅花儿给她三拳,她过头七!


    呜呜呜她错了,她不管是梅花儿的姐姐还是妹妹,她保证自己都会乖乖的,到了年纪就把自己嫁出去,别把她送回梅家,她过不了苦日子哇!


    杜无双战战兢兢的跟着父母走进梅家,从一点装饰都没有的桌椅看向梅家父母身上手艺粗疏的衣服料子,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嚎啕大哭。


    杜家人的复杂心思被抢水打的粉碎,梅家父母瞧着对面气派的一大堆人,很有些手足无措,直到梅花儿换了沾血的衣服出来,交谈才入了正轨。


    而认出杜老爷的梅花儿本来以为是有钱人格外讲究,觉得之前的银元不够还完恩情,还要追到家里再让她发一笔小财,结果就听到她其实不是梅家的崽子的惊天的消息。


    而梅花儿在接受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早知道就不用锅底灰处理了伤口再出来了,杜家肯定有好药。


    杜家和梅家的交谈并不愉快。


    十几岁的梅花儿长着一米七的大高个,在家里被当成0.8个大人,梅家已经在给她寻摸亲事,家里瞧不上十里八村愿意入赘的歪瓜裂枣,正琢磨着要不要带着梅花儿南下走一遭。


    南边的纺织业发达,女子在家能挣钱,地位自然就高,对留女招赘的态度也寻常。


    而且桑树多了,耕田就少了;人多了,能分到的土地就少了,虽然有些地方还是将男娃当宝贝养着,但也有些地方,男人都是抢着入赘——家里一亩田好几个人分,赘了人多少宽裕些。


    从这些地方挑女婿,可比从十里八乡矮子里选高个好多了。


    杜老爷刚好在这个时候送来银元,梅家还以为是月老让财神爷显灵,家里南下找女婿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结果是来抢闺女的。


    梅家本来都商量好了,大闺女个子高力气大,性子风风火火却不失分寸,正适合在家里顶门户;小儿子脸长得好又脸皮厚,喜欢吃好喝好又不在乎闲言碎语,正适合当富贵人家的上门女婿。


    这个世道入赘女多,但入赘的男人少,小儿子娶媳妇在婚恋市场上没太大优势,但要是赘出去选择面可就广了,都不是跨不跨越阶级,而是选择跨越多少阶级。


    等大闺女赘夫进门,生个一女半儿送去学堂,小儿子应该也有了依靠,等孙辈从学校毕业,让上海的亲家帮衬着些,在城里站稳了脚跟,以后的子孙就不用再当泥腿子了。


    可现在……唉!


    梅家父母瞧着五官清丽,整个人瞧着跟绢人娃娃一样精致的杜无双,虽然因为容貌有些好感,却没有多少亲近。


    长得好看又怎么样,他们一求子孙前途,二求两人养老,前一条倒是不愁,但人老了以后,金银千万也比不上贴心的儿孙在旁边端茶倒水,他们瞧着梅花儿长大,知道她亏不了两个人,这姑娘……不像个能撑起门户的。


    旁边的男娃倒还好,就是教书先生的味道重了些,也不像是个能当家的……杜家不会是家里没有扛得住家业的,听到他们家梅花儿样样出色,故意来要闺女的吧?!


    【“我们没那么龌龊!”】


    【杜老爷气红了脸,梅家父母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不小心把心里话嘟囔出来了。】


    张三草停了口,众人等了一会儿,催他接着往下念,然后就听到张三草说文章只连载到这里。


    众人:……


    被源源不断的怨念攻击的姚晓瑜挠挠背,琢磨着得找个搓澡的地方把自己从头到尾刷一遍,时不时发痒也不是个事儿啊——


    作者有话说:张三草出现在第21章 。


    ————


    ————


    第74章


    梅家父母对儿女的安排刊登出来以后, 引起了轩然大波,许多人叱骂一条小鱼是牝鸡司晨,宣扬男婚女嫁方为正道, 但这些言论在早就习惯了的姚晓瑜心里连点涟漪都没溅起,她甚至还有心思找眼熟的作者名。


    这位常写女子要守本分的,这次选了个新角度;那位宣扬乾坤正理的, 笔下还是老一套东西;哟,这还有个把八十岁老娘拉出来当挡箭牌的东西,真是臭不要脸……


    真假千金的故事传遍大街小巷, 但并不是风头无两——那位用一篇文章将教育界搅的腥风血雨的邱小姐再次出山,说苗柚金的结局不够味道,她打算按照自己的心思续写一版。


    众人跟瞧着胡萝卜的毛驴一样凑在一起买了大公报, 然后就为全球变暖做出了重大贡献。


    他们以为之前写兄妹的文章骂的酒够狠的了,没想到邱小姐还能再创新高!


    瞧瞧这把日本人给骂的……这位肯定是瞧过凯瑟琳小姐的文章的,里面憋着气呢。


    不过邱小姐骂的这么狠,倒是阴差阳错的打消了一些人追查的心思——骂他们的时候嘴巴不留情,但人家邱小姐骂外国人也没留情啊,这何尝不是一种人人平等呢!


    ……


    豪宅内。


    “十四万人齐解甲, 更无一个是男儿,我泱泱大国,竟被蛮夷踩在脚底, 呜呼哀哉!”


    须发皆白的老者痛心疾首,寻常人看邱小姐版本的苗柚金,只图一个爽快, 但如他一般的有心人却能发现魔鬼藏在细节里,那宴会上的嗤笑,那门口牌子上的英文字……这是在剜人的心啊!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虽然老了,但三个姑娘没一个孬的!


    老人拄着拐杖起身,脚步有些不稳的的出了门。


    东洋工厂。


    “这里面的包身工的事情,是真的不?”


    纺织工人听着苗柚金解放工厂的情节,注意力却聚焦在那几个不起眼的地名,那些包身工的待遇的细节上,纺织厂的工人有许多是上海本地的,但也有许多是外地的幸运儿。


    被同乡的花言巧语骗,被卖到不做人的地方打黑工,吃浆糊一般的薄粥,把不要钱的菜叶子捡了做菜的经历,这些是她们或者身边人经历过,或许正在经历,或许未来会经历的事情,纵使对这些琐事不大感兴趣,也会添上几分额外的关注。


    她们的场子里也有包身工,以前总觉得她们脏,乡下习气,言语不通,时常换人还有最重要的不自由,没有自己的权利——哪怕这个自由只是可以选择用饿肚子代替做工,这个权利也只是调厂和离开,却足以让她们这些外头工人和包身工之前画出清晰的线:


    这一点权利和自由,有时候便是生与死的差距。[1]


    “我觉得八成是真的。”


    女工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怕惊动了“拿莫温”和“小荡管”,在工厂里除了东洋婆就是他们最大,毒打谩骂是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常采取的发泄手段,直到十几年以后,她们这些“外头工人”才会渐渐不再成为他们发脾气使威风的对象——火气全到包身工身上了。


    在这种外资工厂中,工头通常被称为拿莫温,取自他们在厂子里NO.1的编号谐音;而荡管指的是巡回检查的上级女工,就像纺织工人并不认为自己跟包身工是同一类人一样,拿莫温和小荡管也并不认为自己跟纺织工人是平等的存在。


    “那她们真是挺命苦的,女人呐……”


    有个女工叹了口气,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围人故意打断,这个女工很会做活,但话实在是让人不爱听——这人觉得女人就是油菜籽命,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瘦处苦一生。


    这话偶尔说说,她们也就当听个新鲜,谁愿意天天被这么念叨啊,烦得很。


    女工们,尤其是从外地到上海的纺织女工,商量着往故乡寄信,把带工把怎么摆弄包身工的事情说个清楚,大公报的报纸当然也是要附上去的——过去不知道包身工的日子这样难过也就算了,现在明白了,总得做点什么。


    在她们的认知中,家里困难的时候,把人卖了缓一口气是可以接受的,但一种人一个价钱,这些带工只花了买活人做工的价,却要小姑娘们豁出命来做事,这是不应该的。


    就像把人往脏地方卖的价钱总比给寻常的人牙子要高一样,那多出来的钱是买命的,能到带工手下的小姑娘们的父母或许对她们没有多少疼爱,但也绝没有把女儿用命换钱的狠心,这些带工就是两头骗!


    因着这份愤怒,和她们没有发现的,对不该逝去的生命的惋惜,女工们写信的决议被很快的通过了,当然也有成本不高的缘故——纸张墨水,信封邮票都要钱,但一起承担的话,也算不上什么大数。


    “你们说,黄六朋友的妹妹会不会也被卖去做包身工了?”


    等众人把写信的事情商量好,上工的时间也快到了,她们正准备四散回到自己做工的地方,有人突然想起另一桩事。


    “下工后去跟黄六说说吧,好歹是条路。”


    没人敢给出肯定的答案,但将这个可能告诉黄六的提议得到了一致的赞同,小喜子作为跟黄六住在一个大杂院的纺织女工,主动接下了这个任务。


    黄六是一年半年前来的,一个顶顶的可怜人,爹娘亲人都没了,家里的男人又是个半疯的瘸腿哑巴,整天在房间啊啊的叫唤,黄六为了补贴家用只能进厂做工。


    这个时候的补贴家用可不是字面意思,这四个字是女人在家里承担了大半,甚至全部的支出才能说出来的。


    黄六又没个孩子,每天就是数着日子熬,好容易挣来的几个钱除了供自己和男人的开销,全都用来打听朋友的妹妹的下落了,只是一直没什么消息,但她也放了话:


    “我这条命就是大妮救的,大妮走之前唯一巴望的就是把妹妹找回来,我一天找不到就找一个月,一个月找不到就找一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得把二妮找回来,活着,我把她带回家给大妮磕头;死了,我把她跟大妮的棺材埋到一起!”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让众人同情又佩服,院子里厂子里都帮着打听二妮的消息,可惜到现在也没个音讯。


    小喜子心里惦记着事儿,手上的活计便有点不大利落,好在一起做事的女工帮衬着,也没招了那群东洋婆的狗的脸——面上叫一声拿莫温和小荡管,私下她们都是怎么脏怎么骂,狗娘养的已经称得上文雅。


    下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小喜子提前跟一间房的姐妹递了话,也跟家里传了信,别个儿往宿舍门口走的时候,她出了工厂,在兄弟的护送下到了家。


    “大哥,小弟,我去跟黄六说句话。”


    小喜子进了黄六的房间,那个哑巴还没睡着,被捆在椅子上挣扎,仅剩的一只眼睛透出凶光,小喜子被吓了一跳,瞧见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也就没了害怕的心。


    “六姐,你醒醒。”


    小喜子将黄六推醒,黄六费劲的睁开眼睛,挣扎着要起身,又被小喜子摁了下去。


    “六姐,你躺着听,不要激动。”


    天色已经很黑了,小喜子没有卖关子的心思,直接把她们的猜测说了出来:


    “二妮可能被卖去做包身工了。”


    黄六恍若被雷劈中,一下攥紧小喜子的手,等小喜子将那些靠谱不靠谱的猜测都说了出来,才脱力般的倒在床上,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她从上海的最高档的书寓找到白房子,问遍了每一个院子和胡同,本来都要绝望了——有明显的特征,知道是在上海的姑娘,若是在地上没找到,那就只能去地下寻,因此她得了病也不想治,只想快着些去见二妮,谁曾想峰回路转,竟还有个灯下黑!


    包身工啊,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恭喜啊,你又能多活一段时间了。”


    黄六支着身子起来,拿起旁边的擀面杖,一边笑一边狠狠的抽到男人脸上,一下便让男人吐出两颗牙,但她压根不在意,只踉踉跄跄的把自己撑起来,拿了药包去煎。


    她要治病,她要活着,妹妹还在等她!


    是的,二妮不是所谓的朋友的妹妹,是她的亲妹妹;她的丈夫不是丈夫,而是专把姑娘卖妓院的人牙子;甚至她也不叫黄六,在山西的钱家村,她被人称为“自灭满门的疯子”。


    其中的缘由说着复杂,但从头讲起,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


    黄六不被叫疯子之前,她是钱家的长女,叫招娣,她能活下来一靠爹娘念着她长大以后的彩礼钱,二靠她命硬,钱招娣不喜欢这个名字,村里人叫她从来不应,她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叫钱大妮。


    不好听,但比招娣听着顺耳。


    钱大妮五岁的时候,钱母怀了第二胎,都说肚子尖尖是个男娃,结果生下来是个女孩,钱父要把她丢到尿桶里当肥料,钱大妮抱着妹妹就跑,因为钱家放出谁给孩子喂奶就是结仇的话,钱大妮跑遍了整个村子,也没让妹妹喝上一口奶。


    最后妹妹是靠着村里的大黄填饱肚子的。


    大黄是孙家养的狗,很会逮野鸡兔子,孙母靠着大黄打猎来的肉,把光宗养的越来越胖,但每次大黄生了崽子以后,孙家都会避着大黄杀了吃,不是没人劝孙家不想养就把狗崽卖了,但他家不听,就是要吃。


    但常年打燕总还会被啄眼,钱大妮妹妹出生的前两天,大黄又下了一窝狗崽,孙家照旧放到了锅里,但这回被大黄瞧见了,大黄一爪子把光宗挠掉半张脸,跑了。


    钱大妮被整个村子拒绝以后,抱着妹妹坐在山脚哭,一嘴血的大黄从灌木丛探出脑袋,嗅嗅妹妹,躺下了,钱大妮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猜出的意思,总之,妹妹靠着狗奶,硬是活了下来,并喜提钱二妮的名字。


    钱大妮给起的,大妮二妮,一听就是姐妹。


    大黄给二妮喂久了奶,可能真的把自己当娘了,时不时就带着野鸡兔子来投喂,两个钱被大黄养了三年,等钱母生了儿子以后,在家也能混上一口吃的——娶媳妇的彩礼一个闺女就够,但要好媳妇,彩礼不嫌多。


    哦,对了,钱父还想要抓大黄给钱母吃,结果被大黄咬断了脚筋,成了跛子,而大黄在一个春天,躺在开着小花的草地上闭了眼睛,被两个钱挖了个坑,埋了。


    两个钱就这么跌跌撞撞的长大,二妮天生一副好容貌,钱大妮最常对二妮说的就是挡好脸,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大妮有一回上山采蘑菇,因为二妮扭了脚没带着,等回来以后,二妮就不见了。


    钱大妮冷静的用存下来的跑路钱买了药,把全家捆了,用刀抵着这群畜生的脖子问二妮的下落,他们开始还不肯说,被挑了手脚筋以后便抢着开口了——二妮被卖给了郑黑儿。


    钱家村在大同,大同的婆姨,是能跟泰山姑,扬州马,还有西湖船娘并列的四大妓女群体,而郑黑儿,就是他们这片专门把人往下九流地方卖的牙人,据说在外地还兼做拐子的行当,他本名不叫这个,因为手狠心黑才得了这个混号。


    钱大妮听到妹妹的去向后,因为时间紧迫,让钱家人把藏财的地方说了,就给了他们一个痛快,然后包袱一卷火往房子里一丢,就要去找郑黑儿,结果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了人,从家门口到出村的一小段路,便得了个疯子的外号。


    不过这不是钱大妮关心的事情,她花了些时间,用了些钱财,废了些功夫,加上一点儿运气,成功把前往拐卖地点的刘黑儿给绑了,本来只想着问了妹妹的下落好聚好散,但刘黑儿不配合,钱大妮学着在乞丐窝看到的法子,挖了个眼睛才让刘黑儿松口——


    二妮在路上又哭又闹,被他扇了一巴掌,落到地上把脸给破了相,有经验的看过说要留疤,加上又发了烧眼见着好不了,就被他转手卖了,至于卖家的信息……


    “那边说要去上海。”


    钱大妮得了答案,顺手把刘黑儿的两只手的筋给挑了,耳朵戳聋了,舌头割了,两个蛋摘了,与刘黑儿扮做夫妻,去上海找人。


    为了防止自己的名字被联想,她说自己是钱家村的黄六,找的是救命恩人钱大妮的妹妹钱二妮,这是她跟妹妹的暗号,二妮只要活着一听便知。


    大黄给光宗破相的那次,生了五个崽儿,可惜一个都没活下来,两个钱都靠着大黄活下来,钱大妮心里感激,有时候便叫自己黄六,叫妹妹黄七。


    “若是包身工里有妹妹,我就给你个痛快的死法;若是还没有,夹棍铁索老虎凳,造畜凌迟点天灯,我们一样样来。”


    黄六用擀面杖往郑黑儿脸上一抽,看着吐出来的牙齿,微笑着说道。


    嗯,比起挨个上的酷刑,凌迟怎么不算一种痛快呢。


    半个月后。


    黄六睁大了眼睛,在一批批的姑娘里仔细瞧,最后搂住一个女孩儿大哭起来。


    难怪她到处找不到妹妹,黄七在带工这边不叫二妮,叫芦柴棒!


    黄六看着妹妹呆滞的眼神,瞧着她只剩骨头的手,又把满脸心痛的带工从头看到脚,将容貌连着细节死死记在心里,才带着妹妹挤出人群。


    三天后。


    众人唏嘘着黄六的苦命,刚把恩人的妹妹找回来,丈夫竟死了,偏生家里又没钱,只能把房子退了,用押金买了草席和板车,将丈夫拖回家乡安葬。


    都是穷苦人,不为难已经是最大的帮忙,黄六就这么拖着板车,拉着丈夫的死尸和妹妹走了,从此再没了消息。


    半天后,乱葬岗抛下一具赤裸的男尸。


    三天后,虐待包身工的带工全家被人割了喉咙,听到消息的包身工们都默默立了无名的牌位。


    半个月后,上海的另一边,跟东洋工厂呈对角线的巷子里,搬进来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男的叫黄六,女的叫黄七,据说是因为名字才看对了眼,定了这一场姻缘,可惜逃荒的时候跟家里人走散,只能到上海讨生。


    “小七,来上香。”


    黄六关紧门,招呼妹妹过来跪拜,她们拜的是仇家三姐妹的排位。


    三姐妹觉察到纺织业的利润,吞掉了东洋工厂,联合那些被带工欺瞒的,包身工的家里人,逼着带工把挣够二十块钱的包身工都给放了出来。


    剩下没挣够的也在三姐妹的工厂登记,工厂包了包身工的吃住,工钱也有专人记录,每天赚的钱不再是张嘴乱说,给带工交了二十块的赎身费,以后赚的钱便只归自己所有。


    那二十块钱也并不是凭空来的,十块钱是把小姑娘带走的时候,给她们家里人的费用,还有十块是把人带到上海的路费。


    有人说仇家三姐妹这么做是为了名声,也有人说她们是为了争抢能做事的熟练工人,但黄六只看结果:若不是她们逼着带工放人,等她养好身子爬进工房,妹妹可能已经没了——


    她带妹妹去看大夫的时候,大夫说妹妹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好好养着还有希望,可要是按照包身工的待遇,最多两天就能黑发人送黑发人。


    【希望三位小姐财源广进,岁岁平安。】


    黄六把头重重的磕到地上——


    作者有话说:黄六没读过书,只上过社会大学,大家对她宽容一点。


    ————


    【1】权利和自由:化用文章《包身工》


    ————


    ————


    第75章


    仇家进军纺织业并没有大肆报道, 报纸上一笔带过的事情也并未惊扰到姚家小院的平静,姚晓瑜不想让自己的冬天笼罩在睁眼就欠两千字的阴影下,趁着秋高气爽埋头苦写, 发誓要在立冬之前将梅花儿的故事写完,然后猫冬!


    阳历十月中,每天至少写三千字的姚晓瑜把文章画上句号, 松开手中的钢笔,呼出一口长气。


    梅花儿的故事,完结。


    小说日报只刊登到梅家在和杜家的抢孩子大战中无奈落败, 眼泪汪汪的送走了梅花儿和杜无双,编辑部也只看到梅花儿意识到杜家的日子不是单靠着一把力气就能过好,决定上学识字, 用知识武装自己。


    众人正热切的讨论后面的发展,琢磨梅花儿以后打算做的事情,而在姚晓瑜这里,梅花儿的故事虽然还会在书中的世界继续发展,在她的稿纸上却已经画上了完结符。


    后面的剧情并不复杂,完成了学业的梅花儿开启了商战副本, 想取代杜光程继承人的地位,两人明争暗斗,梅花儿赢多输少, 但杜光程的二两肉就是定海神针,哪怕梅花儿在事倍功半的情况下能赢事半功倍的杜光程,众人也迟迟下不了移交继承权的决心。


    梅花儿是个清醒的姑娘, 在意识到杜家的亲朋好友比起能力更看重根,把她当成让杜家蒸蒸日上的工具人后,就打算将自己手上的东西跟杜家完成切割:到她手上的东西就是她的, 想拿回去是不可能的。


    至于分割以后杜家的损失……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杜家该庆幸她跟他们有血缘关系,以后再怎么样也不会让他们饿死,不然就杜光程那点子本事,以后家业怎么没的都不知道,现在肉至少烂在了锅里。


    再说了,她只是想要做杜家的继承人,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而且做不了也只是想要留住手上的东西,让一让她怎么啦!


    梅花儿向来是个想到就做,风风火火的性子,但再快也快不过老天爷的帮忙,在她思索着自己手上的东西怎么才能损失最小的时候,梅母的哥哥吴家舅舅来探亲了。


    而梅花儿惊愕的发现,杜光程跟吴家舅舅长的八分像,她脑子里下意识就冒出一个词——外甥肖舅!


    梅花儿顿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而等到她拐弯抹角的让杜父的妹妹回来后,本来只是试探性的推断顿时有了八成的可信度,让梅花儿把分割杜家的念头直接抛到了九霄云外。


    能继承全部的家业,为什么要只拿七成呢。


    梅花儿略施小计,让梅家和杜家的人齐聚一堂,稍稍一暗示,两家从杜小姑瞧到吴大舅,又看向杜无双和杜光程,全都傻了眼——杜无双的眉眼嘴巴跟杜小姑的一模一样,杜光程的脸也就是吴大舅的微调版本。


    看看两个人,再看看杜父和杜母结合体的梅花儿的脸,众人都有了相似又不妙的猜测:抱错就算了,这还能认错?!


    杜无双很高兴,她重新回归了亲生父母的怀抱,梅花儿也还好,她依旧是妥妥的杜家女,有资格参与家业竞争,只有一直把自己当成继承人的杜光程天塌了!


    他能勉强招架梅花儿,第一是因为他是杜家的男丁,第二是因为他是杜家的男丁,第三是因为他是杜家的男丁,可现在他最大的底气没了!


    就跟皇帝首选为男,但女帝比串帝强一样,一家人里面,平庸的男人和出色的女人,人们往往会选择有第三条腿的那位,可如果这个男人都不是他们家的,那选择便可想而知。


    梅花儿就这么成了杜家的女家主,第二次举办认亲宴的时候,众人已经不知道做什么表情了——先不说抱错的还能认错的事情,光是少了一个能力平庸的男继承人,多了一个能力出众的女继承人的事情,就足够众人叽叽喳喳半年。


    不过他们私底下再怎么说,也不妨碍把自家长得好/身材好/没有继承权的男人往梅花儿身边送,不影响梅花儿身边来来去去的蜂蝶狂舞,更不影响梅花儿被所谓的亲戚以性别的名义指手画脚的时候,另起一支,以族长的名义修新祠堂,将杜母和杜无双的名字添上去。


    女人不能进杜家的祠堂?


    新修一个自己的,想怎么进怎么进。


    相对于梅花儿用力气打碎宅斗,用知识参加商战,用血缘登顶继承人的精彩剧本,杜无双就要平淡许多。


    在梅花儿将杜光程拉入继承人之战的时候,得了梅花儿不会故意为难,也瞧不上她未婚夫承诺的杜无双拿着言情剧本,带着得了梅花儿许可,杜家置办的嫁妆跟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成了婚,小两口过着蜜里调油的小日子。


    等杜无双重新成为杜家的亲生女儿后,本来就舒服的小日子过的更是自在,心里也多了一分底气——梅花儿私下跟她说过,只要别丧了良心,日子就是怎么舒服怎么过,要是婆家对她不好,不用担心名声,直接和离归家。


    若是不想嫁,家里不缺她一间房,一张床。


    若是想再嫁,杜家不缺成婚的排场,外面的新郎排成行。


    这个话跟杜光程跟她说的“他会给她撑腰,但在婆家要恭顺贤良,凡事多想想自己的问题……”并不一样,但杜无双更喜欢姐姐说的话。


    哦,对了,杜光程在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后,就搬出了杜家,在中学寻了份老师的职业,过不上原来的奢侈日子,但收入也并不算低。


    梅花儿觉得学校很适合他——杜光程算不上坏人,但他的性子就不适合在商场厮杀,细水长流的小日子过着,其实挺好的。


    杜光程本来还想把亲生父母接过来同住,但可能是远香近臭,同一屋檐下实在不大能相处过来,杜光程便每月只给他们一些钱作为赡养费。


    梅家父母回了村,照旧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只是他们不下地也不做家事了,梅花儿雇了人,从砍柴挑水到做饭洗衣全都包了,只让他们把杜光程给的钱当零花,两人闲不住的时候,就给门口的一小块菜地浇浇水,跟老伙计们聊聊天。


    实在是无聊了,就进城到梅家住一段时间,听听说书喝喝茶,跟着梅花儿去看髦儿戏,下下馆子吃吃点心,然后回去跟老姐妹炫耀,让他们也长长城里的见识。


    梅家父母是现代都很稀缺的那种“不扫兴的父母”,梅花儿怎么安排,他们就怎么来,点什么都吃,玩什么都配合,知道自家姑娘乐意给他们花钱,再心疼也不耽搁听话,主打一个有福就享,让梅花儿也高兴的很——


    她这么辛苦的挣钱,不就是让自己和身边的人享福的嘛。


    梅家村的人都捧着两人,便是瞧不顺眼的,也不说什么坏话——梅花儿念着养父母在这,不但给梅家修了坟,给村里捐了路,还让杜家的饭店收他们种出来的蔬菜粮食,有什么轻巧的手工活儿,也总能让他们分到一份,老祖宗可能有人不尊敬,但绝不会有人看不上财神爷!


    就是每家一个女娃读书的机会,要是能让给男娃就好了,但这话也没人敢明目张胆的说出来——梅花儿也是姑娘,要是一生气,连女娃的钱都不出了咋办!


    ……


    姚晓瑜有一段时间很喜欢看真假千金文,从最开始的假千金坏,真千金好的脸谱化,再到后来的假千金无辜,真千金不善良的反套路,最后到真假少爷的变种,文章的各种加buff,从死人文学到马甲大佬,沾了点边的题材她都看过。


    这类文最大的看点就是其他角色的火葬场,受了委屈的主角拿到了属于她的一切,最后过上了被所有人宠爱的幸福人生,姚晓瑜一直没发现其中的不对劲——直到她发现这种争夺的本质是一种失权。


    不管是真千金还是假千金,从一开始就被排斥出了继承人的选择范围,她们是逗乐的宠物,联姻的道具,她们最大的作用就是提供情绪价值,跟其他的企业达成合作,所以谁留下都无所谓,因为到最后谁也不会留下——嫁人以后,家族企业只会归兄弟。


    继承家业当然要亲生血脉,但都是嫁出去的人,真真假假有什么好在意的,真假少爷的文章也是同样的逻辑:假少爷往往只会是家族备受宠爱的那个,而不是继承家业的那位,真少爷回来以后,占据的也只是家中的女位。


    姚晓瑜以前还喜欢看团宠小说,什么家里连着几代都是臭小子,只有女主是女孩儿,什么七个哥哥把唯一的妹妹当小公主,什么福宝出生得到全家的爱……现在回头,全都是一碰就碎的虚幻。


    什么团宠,有本事让女主拿有决定权的股份啊!


    什么福星,有本事让女主当家主啊!


    什么万千宠爱的小公主,有本事让女主接过重担,加冕为女王啊!


    姚晓瑜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犹豫过要不要把梅花儿写成最常见的那种真千金——吃足了苦头回到家,发现家里却更偏向假千金,然后经过一系列陷害辩解受伤心死,最后挽着大佬的手回来打脸/家里发现她真的死心以后突然长了脑子,后悔道歉。


    甚至连人设都不用费脑子——赌博的爹吃苦的妈,要上学的弟弟走投无路的她,被找回去以后以为苦尽甘来,谁知只是跌入更深的地狱。


    但到最后,姚晓瑜还是写了这朵钢筋铁骨的梅花儿。


    第76章


    “去吃点好的!”


    姚晓瑜将写完的梅花儿的稿子放好, 下楼冲着陶笑笑招手,陶笑笑眼睛一亮,唰的就跟在了姚晓瑜身后。


    这个主儿向来不会亏了五脏庙, 天热的时候糊弄着吃是白面精米配肉,现在凉快了些,在外面能坐的住了, 就去饭庄点几个炒菜,配个大荤解决一日三餐,连带着她一起享福。


    但就算这样, 姚晓瑜这五个字也不常说——这句话能吐口,保底是酒楼的一桌席面!


    陶笑笑跟在要姚晓瑜的身后,一边高兴一边担心:就姚女士这丁点大的胃口, 不会还没把桌上的菜尝完,就吃饱了吧。


    这种事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啊!


    姚女士的称呼陶笑笑跟编辑部的人学的,刚叫的时候有点怪,多念几遍以后两人也就习惯了。


    姚晓瑜没在意称呼上的小小变化,带着陶笑笑兴冲冲的去开盲盒——其实姚晓瑜的爱好挺多的,但去掉可能会受伤的, 去掉这个时代连还没有出现的,去掉只能到外地才能享受的,再去掉会被人孤注一掷的, 那也就剩个吃穿了。


    听书看戏也是会做的,但只是偶尔打发时间,姚晓瑜不能说不感兴趣, 但也就是比鸡肋还要没用些的聊胜于无。


    而穿除了买成衣,是不可能立刻就有成果的,但吃不一样, 等个一时半刻,桌子上就能给人全摆满了,硬生生把姚晓瑜这个爱好广泛的有为女青年变成了纯种吃货!


    不过这个时候的饭菜的味道的确不差就是了,也不知道今天的幸运饭店主打的哪个地方的招牌?


    湖湘肝?云贵川?还是后面发展起来的大东北?


    ……好吧,是洋人菜。


    今个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大饭庄高酒楼好像都招了财神,找一家没位置,再找一家还是没位置,最后姚晓瑜干脆放弃了中餐,带着陶笑笑坐电车来吃西餐。


    红酒原盅炆子鸡、羊肉卷饼、百合蒜泥焗鲜蛤蜊,法国的菜配上改良英国的芋泥炸板鱼,配着德国的黑啤酒,最后还上了个菠萝披萨,姚晓瑜实在是分不清这是哪国的餐馆,但分量的确很足,新鲜的风味也不差,出乎意料的一顿饭,但还算令人满意。


    而今天的惊喜还没结束,两人坐着黄包车,吃着核桃椰子泥雪糕进家门的时候,碰上了明显是在等着姚晓瑜的温柔。


    “……你是说,你也想抄书赚钱?”


    姚晓瑜怔怔的重复一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之前苦口婆心的劝周春花和温柔识字,也搬出过会写字以后能靠着抄书赚钱的大饼,但结果还是靠着威逼才能让进度条向前。


    她从那以后就断了念想,结果现在温柔竟然有靠着抄书赚钱的想法了?!


    “靠笔杆子吃饭,比做手工赚的钱多,还更轻松。”


    温柔也没说什么大道理,她以前总觉得写字是文化人,例如姚晓瑜;或者有能力的人,比如姚平安才能做的事情,便是识字,也是有学费的威胁悬在脑袋上,才不得不挤出挣钱的时间做的事情。


    姚晓瑜每周都组织考试,却不妨碍温柔觉得读书写字跟她有什么关系,这个理念矛盾又理所当然,是从小到大的规训形成的枷锁。


    直到她被送进医院做了手术,除了姚晓瑜过来念书的时候有点意思,其他的时间她只能无聊的躺在床上,为了打发这段难熬的日子,她主动挑选了一项自认为最费时间的活动:认字。


    然后温柔发现,识字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算术也一样。


    但后面的手工活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加上回来以后卖蚊香,姚天睿开学,她只要每天有进账便松了口气,根本腾不出手去算术。


    直到进入十月,蚊香正式没了生意,她除了家务就是做手工活,温柔才有了精力打算盘,然后她才发现,自己一天忙到晚的收入,还没有姚平安每天抄一段时间的书来的多。


    若是之前她不清楚抄书的状况也就算了,可在医院她也是用铅笔正儿八经写过几个字的,比起她五花八门的手工活,抄写可轻松多了。


    “我今个儿就想要一句准话——我把字练好了,能不能也从你手上拿了书挣钱?”


    练字,尤其是钢笔字,笔墨白纸都是成本,若不是有姚晓瑜在,温柔也没这么快下定决心。


    “能。”


    姚晓瑜并没有犹豫太久,贝主编手中值得抄写下来自己留着的书实在太多,别说外面买不到,就是能买到,几万字的薄薄书册,也是十个银元起步。


    她给姚平安的手抄价格不低,但跟有价无市的现成书籍一比,也称得上一句物美价廉。


    繁体字写起来费工夫,姚平安每天的工作量有限,温柔新手效率也高不到哪里去,两人加起来一年最多几百万字,而姚晓瑜排掉版税,其他马甲和意外收入,她一个月只要能写四万字,就是一百二十个大洋,这么算算她的收入绰绰有余,能得到的书籍数量也划算的很。


    “不过跟爹一样,抄书的时间只有三年。”


    姚晓瑜明面上的借口是小姐三年后出嫁,根本原因是四年以后一战爆发,到时候多少会有些动荡,她还是很珍惜自己的小命的。


    除此之外,她还有个几年后搬家的打算……


    模糊的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姚晓瑜拿了张姚平安因为有错别字,只能废掉的抄写纸给温柔,让她进行字号对比。


    “你能练成这个样子,就能靠抄写挣钱,你的钱是跟爹的一起给,还是单独给你?”


    姚晓瑜一边把纸张递过去一边问,她手上要抄的书多的很,两个人还形成不了竞争关系。


    “单独给我。”


    温柔连丁点犹豫都没有,丈夫是天是地,但这个钱是她挣的。


    “那你练好了来找我。”


    多了个誊抄工具人,姚晓瑜心情很好的上楼,难得想起了自己的丁娴传出版的事情。


    据说这书在线装的时候还出了些事情,本来早就能售卖的书,硬是拖到半个月前才开始打广告,据说前两天刚开始售卖,但她最近埋头写梅花儿,今天又一心想着填肚子,还不知道这本书的销售情况。


    明天去看看吧。


    姚晓瑜将这件事情记在日程本上,希望它的销量可以好一些,开刃作销量上去了,第二本书出版才能更顺利一些。


    想到苗柚金的姚晓瑜又想骂日本人了,这群玩意的心眼子怎么就那么小呢,骂他们的是邱小姐,写上海致富记的是一条小鱼,这群瘪犊子倒好,居然不让苗柚金出版。


    这下好了,本来在书写到一半就开始扯头花的出版商们都没了动静,一个两个都开始重新评估苗柚金的价值——要是丁娴传卖的好,那威胁就是放屁,要是卖的不好……


    姚晓瑜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滚蛋,她的乳腺也是乳腺,火气发出来,心情才能舒畅,脏话说出来,嘴巴才能干净!


    本来想休息的姚晓瑜毫不犹豫的坐在桌前,抽出一叠新的稿纸,开始奋笔疾书,最上方,一行明显比正文大两号的标题格外显眼:


    《我都鞠躬了,你还想怎么样!》


    ……


    熬了个大夜的姚晓瑜在下午强撑着爬起来,用冷水强制给自己开机后,带着陶笑笑咬着肉包子根据昨天定下的日程去看丁娴传的销售情况。


    民国时期的书籍售卖只会在报纸上打广告,想要提高售卖数量,至多就是找名人做序,还没有衍生出立牌书封之类的繁多花样,姚晓瑜她们想找丁娴传,就只能进书店自己摸索,或者直接问老板这本书的位置。


    作为一个有点社恐的人类,姚晓瑜默默将明确有丁娴传售卖的书店转了一圈,从最显眼的地方瞧到犄角旮旯,最后硬是一本丁娴传的影子都没瞧见,最后硬着头皮去问老板。


    “你们是刚到上海的吧,丁娴传已经卖完了。”


    早就注意到她们的老板听到她们的问题,顿时放松下来,不是觉得她好欺负,来占便宜的就好。


    “这本书不是前两天才开始售卖的吗?”


    姚晓瑜有些惊讶,现在的物流和消费能力都不是能跟后世比拟的,一万多本书分摊到几百万人的消费市场或许是毛毛雨,但这个消费群体只是表面现象,识字不一定有钱,有报纸的也不一定愿意买书,姚晓瑜想的最好的情况,也就就是一个月卖完,可现在……


    “是的,但是很多人来买。”


    冯珍生平最得意的有三样事,一是发现不能生的不是自己后,将这些年的青春自己折价了才合理,前个儿还看到那个能用的太监为了房租到处借钱。


    二是在回娘家和再嫁人之间,选择把她冯榴的名字改成冯珍,用五十个铜子儿买通了街角算命的瞎眼道士,将文曲大兴的事情传出去,让自己的铺子站稳脚跟。


    三是在进货丁娴传的时候,旁人都试探性的拿两三百本,她认定这书能火,直接订了八百本,然后在买书的人大排长队,意识到自己定少了后直奔印刷厂,靠着大额订购的香火情又买了好些回来,虽然没能独吞好处,却也吃上了头一口肉。


    “这书看过的人很多,许多人不但想买给自己看,还想给别人买,第一天的队伍从这里排到了糕点铺。”


    冯珍指的铺子离她的店足有十米,姚晓瑜和陶笑笑面面相觑,感性告诉她们老板说的是真的,而理智则大叫着商人一向擅长夸张的手法。


    但那天的售卖场景,远比冯珍说的还要夸张——


    作者有话说:一点小知识:冯榴是石榴的榴,石榴多籽,同多子;冯珍是珍宝的珍,做自己的珍宝。


    ——


    ————


    第77章


    “这书正式销售之前还有人说愿意看的在报纸上都看完了, 没多少人会买,结果我早上一开门,嚯, 那个人多的啊!”


    冯珍说的眉飞色舞,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不可复制的最优选择不说出来, 连赚钱带来的乐趣都要少上许多,偏男人在商场上有的是炫耀的伙伴,女子的同伴却要少上许多, 姚晓瑜也是赶了个巧。


    报纸上给丁娴传的销售做了预热,但这两年出名的作者着实不少,最近的新闻也一个接着一个, 半个月的广告似乎也没有溅起多少水花。


    卖书的老板都是精明人,认定这书已经过了时,许多有实力的书商都只看在跟开明书局的交情上,定个两三百本打算卖个一年半载的,有些小书商甚至都只定三五十本,要不也轮不到冯珍这个开业没多久的老板定这么大的数字——


    真正被预测受欢迎的书, 都是出了印刷厂就被直接按照实力和交情分走的。


    只可惜这次他们翻车了。


    冯珍得意的回忆了一遍自己行事上的果断,又想起那个率先嚷出自己姚看一本收藏一本,再给亲朋好友捎带几本, 直接让她之后的个人购买量翻倍再翻倍的女孩儿,她说这书有一本是要给自己快要归来的母亲看的,也不知道小姑娘一家现在团圆了没有。


    ……


    “娘, 你可回来啦!”


    放学的陈雨竹瞧着桌前的人影,惊喜的叫一声就想扑过去,又想起什么, 蹬蹬蹬的上了楼,没一会儿单手抱着东西下来,一步一蹦跶的样子样子看的陈父青筋直跳。


    “又没多少台阶,一个个下不行吗。”


    一抬腿就是三五个台阶的大跨步,也不怕摔着了。


    陈雨竹蹦到地面上,空着的手似乎不经意的搭在了楼梯扶手上,熟悉的动作唤起了陈父的回忆——他姑娘最开始下楼的时候是直接顺着扶手滑下来的,甚至还想挑战扶手滑板下楼梯。


    “爹,你别这么紧张……啊啊啊娘救命,爹一回来就要打闺女了!”


    陈雨竹本来还想调侃两句,看到陈父越来越黑的脸以后顿感不妙,直接一个向前的大跳避开陈父抓过来的手,三肢并用的躲到陈母身后——还有一只手上抓着书。


    “你出来!”


    被勾起糟心回忆的陈父将袖子撸起来,准备让陈雨竹回忆童年。


    “不出!”


    陈雨竹警惕的看着回来就要动手的爹,脚尖轮番点地,做好了随时闪避的动作。


    “出来!”


    “不出!”


    “出!”


    “不!”


    ……


    父女两个以陈母为圆心秦王绕柱走了好一阵,才喘着粗气面对面坐下来,陈母正瞧着两人的斗鸡眼互瞪呢,就发现两个脑袋一起往她这边扭。


    “娘——”


    “媳妇儿——”


    陈母没了看戏的心情,比出暂停的手势。


    “到此为止!”


    强势镇压了父女俩,一家人终于能心平气和的继续交谈,陈雨竹也不耽搁,献宝一样将手上的书递给陈母,陈母下意识的往后一缩。


    “干啥呢干啥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娘一看书就想睡觉。”


    陈母打的一手好算盘,但学识方面只能说是勉强,四书五经瞧都不瞧,话本子也没什么兴致,用她的话说,就是这里面尽是些穷书生做的梦,有这个时间,她还不如多睡会儿觉。


    “现在市面上有意思的故事多得很,不只是穷书生啦……至少这本绝对不一样,你闺女的话总得相信一下吧!”


    陈雨竹本来还想试图扭转一下陈母的观念,但瞧见娘脸上的笃定便果断放弃,准备以丁娴传为起点,滴水穿石。


    她辛辛苦苦排了那么久的队伍,不是把除了收藏的那本丁娴传以外的书放在架子上生灰的!


    “好好好,信信信。”


    陈母一脸的敷衍,一看就是没放在心上,陈雨竹也不着急,缠着快一年多没见的娘东一句西一句的扯闲天,又支使陈父去削苹果剥橘子,做足了小祖宗的模样,陈父陈母对许久没见的闺女也心疼的很,你剥水果我拍背,任劳任怨的伺候着。


    “娘,这回关了多少家铺子?”


    陈雨竹头一次关心起了家里的生意,陈家父母以为她是担心嫁人时候手头紧,便安慰道:


    “放心,你的嫁妆我们从出生就开始攒了,到时候从头到脚都备的足足的,保管几辈子吃用不尽。”


    他们就一个闺女,再如何也亏不着自家的姑娘。


    陈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全国大半的地方都有他们家的商铺,但皇帝退位的时候乱糟糟的,陈家为了不牵扯进去,用三成家产换了全家平安,却被人以为是没了心性,还在手里的铺子也蠢蠢欲动。


    陈家寒了心,加上最近几年的生意也不大好做,便打算把除了北京上海苏州之类的繁华地方的铺子都理了账清出去,换现钱也结善缘,这也是他们去年走今年才回来的缘故——在这个时候绕着大半个国家跑一圈,可不是什么省时省力的活计。


    至于换来的钱要做些什么,他们还没想好,不过也没什么,了不得就一起塞到姑娘的嫁妆单子里就是了。


    “我不是要嫁妆。”


    陈雨竹急红了脸,她小的时候,陈家的旁支不怀好意,买通了她身边的人,给她灌输女孩儿只要欢欢喜喜的等着出嫁,经商之类的事情不体面的思想。


    后来这件事情被爹娘发现,那些下人被赶了出去,只是她的思维也定了型,虽然不至于视经商如粪土,瞧掌权如茅坑,却也对经营家业没了兴趣,爹娘确定她不打算继承家业,便开始将家产逐渐变成嫁妆。


    “我就是想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样子了,还有,我想找一间小店练练手。”


    陈家父母听了女儿的话,对视一眼,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雨竹,能跟你娘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吗?”


    陈母摸摸女儿的头,她在走的时候,选了许多可靠又合适的人托付了一圈,其中不乏指着陈家吃饭的小户,和整天想着将另一位踩下去的死对头,用冲突的利益保证了女儿过舒心的日子,但雨竹这话……陈母眼中的冷光一闪而过。


    她在未嫁人的时候,也有个算盘仙的诨名,那些对她女儿动歪心思的人,最好祈祷自己在店里没沾过丁点油水,没做过一件错事!


    “……就是,就是……”


    陈雨竹嘟嘟囔囔半天,才犹犹豫豫的把事情吞吞吐吐的说完了,陈家父母听得焦心又着急,也就是自家姑娘,碰上别人在他们面前这么表现,两人高低得给点教训。


    但雨竹是亲闺女,只能受着了。


    陈雨竹的思想转变,离不开一条小鱼,粉红毛毛兔,纸嫁衣,邱小姐——远看群英荟萃,近看晓瑜开会。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一条小鱼的丁娴传说起。


    陈雨竹在父母离开以后,便飞快的沉迷在了各种小说中,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囫囵吞枣,只要是写了故事的报纸她都会买回来,后面看多了就开始挑剔,捡着自己喜欢的报纸买。


    因为幼年的影响,陈雨竹最喜欢看的就是鸳鸯蝴蝶派的故事,而按照正常情况发展下去,她会逐渐变成满脑子风花雪月的恋爱脑,但这个时候一条小鱼横空出世,带着她的丁娴传亮瞎了陈雨竹的眼!


    这个时期的白话文小说才刚刚发展起来,丁娴简直就是降维打击,看完第一刊的青梅竹马后,带着姨母笑的陈雨竹再看别的鸳鸯蝴蝶,总觉得文笔不够,主角不明,甜甜的爱情带着不自然的腻味——由奢入简难。


    然后她抓心挠肝的等着第二刊,本来以为能看到小夫妻甜蜜蜜的生活,甚至都想好了要找丁娴竹马一样的丈夫,然后就看到那单纯的少年郎烂掉了!


    看到最后一句的神仙伴侣被评价为封建糟粕的时候,陈雨竹只觉得一道天雷被披在了脑门上,根深蒂固的思想头一次被撬开缝隙——要是连这样的爱情都会变质,她靠着嫁人,真的能过上一辈子的好日子吗?


    陈雨竹本来不想往后看了,但她的嘴巴不听她的使唤,听到有人叫卖话本大全就张嘴要买,然后手不受控制的翻开,眼睛熟练的瞧过去……然后她就开始持续不断的感受五雷轰顶的滋味。


    公婆的阴暗思想,回家的求助无门,幻想中琴棋书画的日子变得一地鸡毛,这对一个盼望着爱情的少女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姚晓瑜写的书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很有代入感,陈雨竹随着丁娴喜而喜,随丁娴怒而怒,幼年扎根的嫁人思想也开始渐渐转变——她依旧想要嫁人,但已决定了要擦亮眼睛,给自己找好退路。


    然后她看到了苗柚金的故事。


    陈雨竹丝滑的带入了苗柚金的视角,也第一次将视线向下,看到了忙忙碌碌,只为碎银几两的普通人,她开始意识到钱不仅仅只是一个数字,而是能让人吃饱穿暖,好好活着的东西——


    姚晓瑜在写丁娴传的时候,因为资料有限,刻意模糊了物价方面,但在苗柚金的小人物奋斗史中,她将为了几个铜元的厮打,为了两个银元月薪的女佣的勾心斗角,都写的淋漓尽致。


    【爱情是什么?它是饿了能填肚子,还是冷了能取暖,情种那是大富人家才能做的,穷人手停口停,那路边拉着车一头栽下去死了的还少吗!】


    这是上海致富记里面乞丐的一段话,彻底劈碎了陈雨竹的风花雪月,她开始意识到父母提过一嘴的陪嫁中的铺子能给她的底气,便是这一分活钱,也真正对经商有了些兴趣。


    而穿插着出现的白玉簪,二两油,一块瓜的文章,加重了陈雨竹对婚姻的恐惧,梅花儿的故事才刚刚起步,陈雨竹还没想到自己成为家业的继承人的可能性,但不妨碍她开始想要让自己的可支配财产增值。


    不说别的,就为了死了以后在地底下不吃苦,她也得多多少少做点事情出来——白玉簪的地狱描写也被陈雨竹当真了。


    “我现在没什么经验,所以只打算找一间最小的铺子练练手。”


    陈雨竹小心翼翼的瞧着爹娘,她不会一上来就要求接手全部,苗柚金犯过这个错误,好容易才爬起来。


    “我的女儿长大了。”


    陈母沉默了好久,终于感叹着说道,她的目光也第一次落到了桌上的丁娴传上——这本书居然能把她姑娘的脑子撬开,那她再困也得看完。


    “行吗?”


    陈雨竹没得到肯定的回答,眼巴巴的瞧着陈母。


    “行啊,整个陈家都是你的,街角就有个胭脂铺,巴掌大小的地方,刚好给你练练手。”


    闺女能有心打理自己的嫁妆,已经是一种进步了,陈母不打算现在就说继承家业的事情,省的把好容易迈出乌龟壳的姑娘缩回去。


    不过这样一来,原本的打算可能就要作废了,要是按照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雨竹以后可能需要不少帮手。


    可现在这朝不保夕的世道,哪里能寻到那么多的可靠的人呢。


    陈母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就他们姑娘三分钟热度的性子,后面怎么发展都说不准的,况且爹娘不就是给孩子撑伞的嘛,他们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几年。


    “娘你真好……”


    陈雨竹粘在娘身边撒了会儿娇,突然想起件事,扭头看向陈父:


    “爹,你答应给我的狗儿呢?”


    陈家父母离开的时候,陈雨竹舍不得,陈父便哄她,说回来的时候给她带只顶顶威风的狗儿,到时候去乡下打猎,现在爹娘回来了,狗儿呢?


    陈父笑着的脸僵住了。


    “您不会忘了吧?”


    “额……”


    “您真忘了?!”


    “别哭别哭……老婆你别打我……我买,我肯定买,什么都买!”


    ……


    “吃饭。”


    陈父招呼着女儿和媳妇,陈雨竹乖巧的坐到桌前,陈父往女儿碗里夹了块陈雨竹喜欢的排骨,女孩嚼嚼嚼的咽下去,这件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种花的默认规则:父母是不会服软的,但当他们想要低头的时候,会叫孩子吃饭;夹孩子喜欢的菜到儿女的碗里,就是道歉,孩子吃了,就代表着这事情过去了。


    三天后。


    “真是欠了你的!”


    陈父气咻咻的将手枪拍到陈雨竹怀里,这丫头简直就是来讨债的,忘了她一条狗,竟然要用枪来换,知道现在的枪和子弹多贵吗!


    让他知道是谁带坏了他姑娘,他扒了那人的皮!


    第78章


    “有许多出版商想要出版《上海致富记》, 还想加印《丁娴传》?”


    姚晓瑜有些诧异,有丁娴传的开门红顶着,苗柚金受欢迎是必然的, 但丁娴传这么快就要加印……想到书铺老板描述的销售盛况,好像也不是很意外。


    “丁娴传卖的太好了,连我都没抢到。”


    皮康秀前半句还在解释, 后半句便带上了几分幽怨,他本来打算下班去买的,结果回去的路上连走几家书店, 没找到一条漏网之鱼。


    他可是审核丁娴传的编辑!


    “都有哪些人想出版,版税和印刷量是多少?”


    姚晓瑜被皮康秀的怨气吓了一跳,努力将话题转移到书籍的出版上——别人怎么样她不知道, 但她手上是真的没有丁娴传的样书!


    “看中上海致富记的人很多,商务印书馆,黎明书院,历史印书局……”


    丁娴传的销量实在太过漂亮,逐利的资本们嗅着金钱的气息蜂拥而至,话说的一个比一个好听, 条件给的一个比一个丰厚,看上去实在是花团锦簇的令人心动——


    “所有要我配合着宣传,或者大幅度修改文章的出版商直接去掉。”


    姚晓瑜皱眉说道, 她不怕出名,但这几年不行,或者说, 在姚家的债还完之前,她都偏向于不公布自己的真实身份。


    至于拒绝修文的原因则更简单粗暴:这是另外的价钱!


    皮康秀应了一声,毛笔在纸张上一划拉, 出版商的名字一下便少了好些。


    “有侵吞版税,喜欢在契书商做手脚之类的名声的出版社也去掉,我就想安稳的赚点钱,不想到处打官司。”


    毛笔一点一扫,名字又少了小半。


    “版税在10%以下,印刷量小于一万本,两个条件满足其中一个的,直接去掉。”


    一个个条件筛完,最后剩下的也就五六家,姚晓瑜选了综合条件最好的,将签约的事情全权委托给皮康秀和贝主编,便拿了稿费拍拍屁股走人,只等着下次直接来拿版税。


    丁娴传加印则本着做生不如做熟的想法直接给了开明书局,只是这次要求签约就支付稿费。


    “要是不同意?”


    皮康秀试探着问道,姚晓瑜回答的一点都不委婉。


    “那就换出版社。”


    跟开明书局续约是因为熟悉省事,懂不懂什么叫做卖方市场的含金量啊!


    三分钟后。


    姚晓瑜欢欢喜喜的带着三十个大洋出来,娴熟的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让他拉着两人去附近滋味最好的饭店,车夫将两人拉到挂着老正兴招牌的店门口,便飞也似的揣着刚到手的银元跑了。


    都说上海这段时间出了个拉段路就给银元的财主,没想到今个儿也被他碰上了!


    老正兴主打的是宁绍帮的菜色,但这家没给推荐烧划水炒鳝糊,扁尖腐衣冰糖元蹄之类的常见菜,反倒说自家的清蒸草鱼才是招牌,草鱼的土腥气重,一般都是浓油酱赤的盖味道,清蒸……


    “来一道,再来一个五花肉焖鳗鱼,我刚刚看到你这边还有空心菜?”


    姚晓瑜是南方人,一到夏天就是连着几个月的空心菜,白天用蒜末炒叶子,晚上吃空心菜梗炒辣椒,去掉清洗准备的工作五分钟就能上桌,跟柚子皮一起从小吃到大的省菜,在这个年代这个时候却显得很稀罕。


    “您说的是藤藤菜吧,这个菜有点儿贵,可现在的时节也就我们家有……”


    跑堂没往下说,但意思表达的很明白,姚晓瑜知道要大出血,可许久没吃过蕹菜,实在是馋得慌。


    “来一盘,只要梗不要叶,切寸长,用蒜末豆豉红辣椒呛锅,放盐把梗炒软就出锅。”


    姚晓瑜细细的叮嘱着,这是她家乡的惯常做法。有些地方炒空心菜会放醋,也有些会放番茄汁,平时姚晓瑜除了忌口,吃的都是厨子习惯的做法,但今天她莫名其妙的有点惆怅,便任性了一回。


    清蒸草鱼是和米饭一起送来的,大碗下面放着米饭,中间用白菜叶隔开,上面的鱼上撒着姜丝和葱花,用了酱油调味,夹一筷子到嘴里,鱼肉带着点稻子的香气,极是特别。


    空心菜梗炒的脆且熟,辣味中带着香气,重口的鱼肉调出轻口的滋味,吃个清爽的素菜反倒透出鲜香,食材滋味上的颠倒极是奇妙,两道菜的功夫,姚晓瑜就默默将这家店做了标记。


    吃饱喝足,秋高气爽,正是睡觉的好天气,没了码字任务的姚晓瑜昏天黑地的躺了几天,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动了动自己的脑袋瓜,最后想起姚家给她找了个能等天气凉了以后做的工,蹬蹬蹬就下去了。


    “娘,之前说的做工的事情是在哪里?”


    温柔正用刨花水给头发定型,被姚晓瑜一吓,手一使劲,差点揪下来好几根头发。


    “等你哥回来了,你问问他,他给你找的活计。”


    温柔抬头看见姚晓瑜脑袋上的细碎头发,眉毛顿时拧成了疙瘩。


    “你也大了,要把头发梳的平平整整的才好看……”


    姚晓瑜做出没听见的模样,带着陶笑笑出门,上了黄包车才松了口气——让她用头油或者刨花水?杀了她吧!


    这个时代没有现代种类繁多的发箍,插梳也没办法让所有细碎的头发都服服帖帖,但这并不代表人们拿蓬松的头发没办法。


    头油和刨花水,就是这个时代的头发驯服秘方。


    头油不用说,红楼梦里的“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著名唱段中“梳一个油头是桂花香”,说的都是它,是让头发光滑柔顺的利器,桂花味是最常见的,也有其他的味道。


    以前姚家还没破产的时候,温柔用的就是百花头油,香气繁复却不腻,后来越用越便宜,直到成了水梳头,现在家里宽裕起来了,也舍不得买头油,而是只用刨花水凑合。


    刨花水不是木匠刨花的水,它是薄薄的榆树皮用开水泡出来的胶质,作用类似现代的摩丝和啫喱水;因为便宜,经济不宽裕的女子经常会买一些给头发定型,这个时候唱戏的人头发上抹的除了胶水,也有刨花水。


    但不管是头油啫喱刨花水,姚晓瑜都适应不了她们待在头上的感觉,她就习惯干干净净手能直接穿过的头发,在现代也都是扎个高马尾,给自己戴个小皇冠发箍就到处乱跑,父母知道她的习惯,给她买了一堆小皇冠,每天一个能三月不重样——


    现代的人工值钱又不值钱,百来块就能获得簪娘的全手工作品,她有占地好几平的亚力克架子,里面的王冠发箍没有一个是完全相同的。


    想到自己一屋子的宝贝,姚晓瑜叹了口气,这辈子她算是跟西式打扮绝缘了——西风东渐的潮流越是往后就越发激烈,虽然多姚晓瑜一个不多,但少她一个也不少。


    “你说什么时候,女人才会跟男人一样,把辫子剪掉呢?”


    姚晓瑜叹了口气问陶笑笑,她的头发很多很密,是移动的风景线,不需要假发髻就能插上一整套头面,冬天还能保暖,但夏天是真的热,也是真的重。


    陶笑笑想不出自己剪成短头发的模样,陶家村在民国当年就有男人把头发剪了,然后有钱的戴瓜皮帽又买假辫子备着,没钱的戴草帽,夏天捂出一头的痱子也不肯把脑袋露出来,但他们终究是有所改变的,但女人的头发总是长长的,除非生病或做了尼姑。


    姚晓瑜算了算中国妇女开始剪短发的时间,绝望的发现最早都要等到1927年,本来想着忍忍算了的心思顿时就没了,吃了饭打听了女理发师的方位,从陶金谷那边知道有个过两天就要离开上海的铃医,回去还没来得及施展钞能力,就被告知了工作地点。


    姚家用了钞能力,把姚晓瑜塞到了正在建设的钟华书局的藏书楼里当图书管理员。


    说是管理员,其实跟图书馆游客差不多,因为从编纂书目到运送图书之类的事情一概不需要她做,姚晓瑜要做的就是上班的时候点卯,只要别毁了书,想看想抄都无所谓。


    别的工作姚晓瑜可能还无动于衷,这个工作却扎扎实实的落到了姚晓瑜的心坎上——每周四本书的借阅量,和平时买回来的报纸杂志根本满足不了习惯了现代阅读速度的灵魂,要不是怕危险又找不到路子,姚晓瑜早就跑安徽湖南,或者去天主教的藏书楼了。[1]


    钟华书局的藏书楼,对姚晓瑜来说简直是瞌睡碰上了枕头,高兴的差点都忘了自己要使用钞能力的事情,好在脑袋一甩,那随着晃动起来的麻花辫拍在后背上的疼痛还是提醒了姚晓瑜有事没做完。


    “爹,你最近是不是生病了?”


    姚晓瑜的话题变得太快,姚平安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摇头。


    “没有……”


    姚晓瑜不等姚平安说完,便直接打断。


    “爹,你生病了。”


    一叠银元拍在桌上,周春花靠着她每天数钱的眼力一眼认清——不多不少,整十个!


    “我……”


    姚平安意识到了什么,但嘴巴还没反应过来,但周春花很聪明,她一把将儿子的嘴捂住,连连点头。


    “可不是吗,这天说变就变,你爹最近昏昏沉沉的厉害。”


    姚晓瑜满意的点点头,露出担心的模样:


    “明天来的游医为了治病,要我的头发作为药引子,我这个孝顺的女儿为了父亲的病,只能含泪剪发。”


    周春花一听就要炸,但看着姚晓瑜又拍出五个大洋,顿时挂上了笑脸。


    “你这是为了孝道,应该的,但姑娘顶个光头也不好看。”


    姚晓瑜也没打算让自己剃度出家,果断表示:


    “那游医只说要尺长的头发,想来这头发入了药,父亲第二天就能大好。”


    两人一唱一和将事情定下,其余人木然的看着面前的两个戏精,只觉得自己的见识还是太少了。


    但钞能力的作用是无穷的,于是第二天姚家小院就传来了惊呼,姚家的二女儿含着眼泪跑出来,“恰好”在路口的铃医,铃医诊断以后说药方不贵,但药引难寻,孝顺的姚晓瑜泪眼婆娑,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把药引找出来。


    “这药引,是跟姚家有血缘关系的,豆蔻年岁的少女青丝。”


    姚晓瑜舍不得长发,却依旧含着眼泪点头,那铃医又说若是由某某年某某月的人剪,那就只要尺长便可。


    这番话恰好被路过的女子听到,女子感念姚晓瑜的孝心,主动说自己便是那个时候出生,愿意为姚晓瑜剪发。


    铃医的方子很有效,那姚家大郎喝了药,第二日便好了,只是苦了那姚家的二女儿,如云的黑发现在只到后心,好在那主动帮忙的女子是世代理发的家族出生,手艺高超,那短发也并不有碍观瞻——


    作者有话说:路人:那姚家的二女儿可真孝顺啊!


    ————


    那个时代不像现代,免费的图书馆随处可见,藏书多数时候都是存在于某个大家/家族/机构中,唯一的公共点就是都不是随便能看到的,所以姚晓瑜才会对贝编辑开出来的书单那么激动,对图书馆的工作那么满意。


    ————


    【1】1916年,中华书局创建藏书楼;1847年,上海徐家汇天主堂藏书楼在中国建立,被认为是第一个中国现代图书馆;1901年安徽建立了第一个正式的公共图书馆;1904年湖南图书馆与教育博物馆首次使用图书馆一词。


    ————


    ————


    第79章


    剪了头发的姚晓瑜最近心情极好——她长高了!


    她刚来的时候就在墙上比划过身高, 然后拿着草绳厚着脸皮去裁缝店量过,换算成现代的单位,厘米后面的数字不算, 刚好145。


    这个数字在民国并不算坏,现在的女子多数也就在一米四到一米五之间,男子也就是一米五到一米六多, 有能长到一米七的,已经是顶顶的大高个,甚至这个现象并不只拘于种花, 放眼全球都是普遍如此。


    而这个时候的人娶妻,也并不大喜欢个子高的,一是觉得自己没有女人高, 失了所谓的尊严;二来就是资源有限,两人之间你多一分,我就要少一分,甚至有所谓的顺口溜:个子高高,粗手大脚,压不服打不过, 穿衣费布,吃饭费粮,实在是不好, 不好!


    姚晓瑜这个身高这个时代就很合适,以后不长了,能称一句娇小;若是再往上些, 能称一句匀称。


    但姚晓瑜没法接受!


    她在现代脑门虽然没能跟一米八的男性平行,却也不是什么抬头打招呼的身段,现在成了个排骨架子就算了, 还哐哐缩水这么多!


    别说什么好嫁人,在现代不带脏字而杀伤力极大的骂人话就是“找个男人嫁了吧!”


    这个时代兵荒马乱,刨掉外在的一切因素,最直接的震慑就是体格,但壮实可以穿厚衣服伪造,个头总不能一直踩着二十公分的恨天高吧!


    在姚晓瑜确定了自己的海拔后,立刻就对长高充满了热情,她使劲吃,使劲睡,每天都哄着自己的生理期晚点到来,吸收的营养全用意念往骨头上次怼。


    甚至她最近折腾的剪头发,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觉得长头发又厚又重,既吸收营养,又压得她长不高。


    人体是一个很熟悉的存在,物质决定意识,但意识在某种程度上也会对物质产生影响,姚晓瑜哄了自己一年,身上的肉没多出多少,个头倒是真的长起来了。


    155的数字虽然也不算很大,但她现在还处在未发育的高速生长期,14岁正是长骨头的年纪,只要把自己供好了,一米七的目标也不是做梦!


    姚晓瑜心情很好的瞧了眼墙上高一截的新标记,决定从明天起,每天往奶酪铺子定些牛奶喝,保存时间长一些的酪干也得安排上,牛羊鱼虾骨头汤也不能少,身体只管往个头上使劲,剩下的她来安排!


    饺子要吃烫烫的,女人要长得壮壮的!


    资本家们忙着赚钱,从姚晓瑜剪发开始算起,不过两周多的时间,苗柚金的出版商已经度过了筛选阶段,开始签订合约。


    “新月出版社是近两年创办的,但名声很好,诚意也高。”


    姚晓瑜相信皮康秀的眼光,看过契书确定没有漏洞,便点头应下,签了自己的名字,用印泥按下手印。


    自此,苗柚金的故事的第一次出版便归了新月,首印3万本,定价四角,版税15%,只等皮康秀把契书送过去,一千多元的版税庄票下次就能到手——因为上次的版税拖了太久,这次姚晓瑜作为卖方市场,要求契书签订的半个月内将版税支付完毕。


    “这么多,他们卖的完吗?”


    姚晓瑜有些好奇的问道,民国的版税支付时间,一般都是在三节的的时候,根据实际销售数进行结算,只是一条小鱼的风头太盛,才有了先给钱后卖书,甚至现在倒反天罡,书没印刷出来就先给钱。


    “她们不止卖上海,苏州北平之类的地方都会运过去。”


    皮康秀没说最开始签订契书的时候,她们甚至想要一口气印上五万册,但想着还要留一笔钱去买邱小姐那边的后续,才把数量降了下来——印一本书姚晓瑜就能得到一份钱,少的印刷量都是真金白银,说出来只会让姚晓瑜心情不好。


    “那就好。”


    姚晓瑜一边感叹,一边在丁娴传的再版契书上签名,承担这本书第二次出版任务的依旧是开明书局,他们这次打算印两万五千本,售价不变,但版税提到了12%,不算高,但胜在有诚意,姚晓瑜也就答应下来。


    现在上海的版税一般都是在10%-25%之间,极少数甚至能达到40%,但能给高价的对作者的要求也不少,姚晓瑜打算以后自己的书的版税最高卡死在20%,作为过清净小日子的交换。


    她就想当个安安静静的写书人,什么宣传都不要来沾边的那种。


    契书签完,稿件过关,姚晓瑜照旧揣着三十个银元出来,找了个随机车夫去盲盒饭店要了桌席面,只是吃多了好东西,味蕾上的阈值也高了,满桌的好滋味,姚晓瑜除了最开始用公筷划拉一下,便只冲着一荤一素伸筷子。


    素菜是清炒豌豆苗,也不知这时节哪来的豌豆尖尖,用鸭油炒出来翠绿一片,吃着既嫩又爽口,那油添香却不沾菜,吃着丁点不腻。


    荤菜则是一昧河鲜,粗细相同的黄鳝去了骨头,只挑了鳝肉红油酱赤的做出来,每块肉都是一样的粗细,据跑堂的说这鳝鱼是从山东运来,调料则是广东的好货,平平无奇一道菜,是南北都伺候着的牌面。


    姚晓瑜倒是不在意这些,吃完以后高高兴兴的回家,然后倒头就睡——有道菜是用酒炖出来的,她把自己吃醉了。


    悠闲的休息了几天,姚晓瑜顶着邱小姐马甲的文章终于在大公报上发表出来,《我都鞠躬了,你还想怎么样!》直接传遍整个上海滩,以一己之力,用极具讽刺性的文笔把逐渐爬到国人头上的日本人直接扯了下来,并踩上了一万脚。


    也就三天的功夫,字正腔圆的“私密马赛”传遍大街小巷,成为死不悔改的代名词,父母看着浑身脏兮兮的自家崽,听着让人觉得欠抽的话,默默举起不久前买的竹条。


    据知情人士的小道消息,日本的高层在看到这篇文章以后震怒,将邱小姐的悬赏又提了一个额度,但同时也想向这位约稿,原因无他——能把日本人骂破防的人,让别的国家破防也是轻而易举。


    而这篇文章的连锁反应也不止于此:现在的文化界虽然没有全被外国人占据,但因为多方面原因,已经有了西洋第一,东洋第二,国人第三的趋势,可这并不意味着种花就愿意做这个第三等,只是文人无章就像战士手中无枪,但现在枪来了!


    也就几天的功夫,报纸杂志上都涌出了许多抹黑日本的文章,各个角度各个内容都有,有些作者是为了争权夺利,有些则只是单纯的趁着这阵东风去骂人,但不管怎么样,日本的名声从凯瑟琳小姐的信件发表以后,就开始落落落落落……


    连路边的乞丐都知道,日本人从上到下都坏的脚底流脓头顶生疮,做任何事情,必然不安好心,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怀好意,本就在种花处境逐渐微妙的日本人更是艰难,姚晓瑜对此毫不关心。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他们的后代已经替这个时候的人欠过账了!


    比起她来之前日本人吃种花的粮,抢种花的枪,赚种花的钱财买子弹打种花家,只是现在的待遇真是太宽容了!


    姚晓瑜在去钟华书局入职前,按照自己的计划在上海绕了一圈,拿到了邱小姐的苗柚金和《鞠躬》的稿费信封,又把凯瑟琳的稿酬拿到手——是的,为了不引起注意,姚晓瑜拖延到现在,才把大卫和史密斯寄来的钱拿到手。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五十美金能兑换出两百个大洋,她的稿酬再创新高——千字十六元!


    这个稿费实在是太香了,要不是这招不能常用,姚晓瑜可以让整个西声报只有她的文章!


    可惜现在不是什么和平年代,还是低调点好。


    姚晓瑜把庄票支票汇款单收好,圈出个年底的日子准备去统一兑换,便安安心心的在钟华书局办了入职,因为不需要做什么事情,月薪只有一块大洋,但能看书已经是最大的福利。


    每天懒洋洋的从床上爬起来,悠悠闲闲的吃顿早饭,带着水壶到钟华书局的藏书楼,找个角落把纸笔铺开,想写东西就提笔,想看书就翻开,觉得太安静还能随时出去逛逛。


    平和安宁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月底,周春花照旧开始盘账,好一会儿的功夫,眉头总算是舒展开来。


    姚晓瑜每月的十块钱是固定的,陶笑笑的每月三元目前也算稳定,她和温柔都是做手工活挣钱,因为陶金谷的关系,抽成很少,两人这个月一共挣了六元三角,姚平安上个月自己接活,根本没多少钱,这个月便没有休息,进账六元。


    去掉意外入账的,用姚晓瑜头发换来的十五元,姚家这个月的总收入为二十五元六角,相对于没败落的姚家少的可怜,但比起她拉车的,十五个铜子儿都算大买卖的日子,已经非常不错。


    收入算完,便是开销。


    六元的房租是绝不能拖欠的,姚晓瑜和陶笑笑不吃家里饭,四个人的一月也要吃一担多的米,加上柴火蔬菜油盐酱醋之类的零碎开销,花了六元三角,然后便是姚天睿带着饭去学校吃,中午加热的二十个铜元的柴火费。


    二十五块钱,在精打细算下存了十三块多还债,周春花将之前省吃俭用下来的钱细细数过,总算松了口气。


    现在已经有百来块银元的存款,现在离过年还有些日子,家里还能攒下点还债的钱。


    还有五百八十块五毛四,还完了,姚家就能直起腰杆子了!


    第80章


    姚晓瑜在藏书楼看了两个月的书, 便对继续在那待着没了太多的兴趣——太冷了!


    书怕火又怕水,还怕虫子咬老鼠啃,取暖的煤炉子不能带进去, 吃的东西和水也被禁止入内,又没有暖气,这种天里面冷得跟冰窟窿一样。


    这也就算了, 关键是现在的天色亮的晚黑的早,里面没有通电又光线不好,正看书到兴头上呢, 字迹就开始模糊不清,用蜡烛煤油灯照明?


    书房重地,禁止火烛!


    姚晓瑜实在是不想要起早贪黑的去受冻, 在某天偶然睡了个懒觉以后,直接放飞自我,有一天没一天的去点卯,在藏书阁做事的人起先还有些惊讶,后面也习惯了——姚晓瑜来这边也就是看书,算是挺省心的关系户, 要是报上去换了个难缠的过来,后悔都来不及。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冷, 姚晓瑜在往被子上放满衣服却依旧被冻醒后,终于意识冬天要来了——


    她的故乡很神奇,常年刮妖风, 明明在四季分明的南方,硬是只有冬夏两个季节,她习惯了能把玻璃刮跑的狂风骤雨和一夜骤降的温度, 这种慢慢冷下来的天气,让她成了温水煮出来的青蛙。


    以前姚晓瑜一年四季的衣物都是父母准备好的,她跟父母不住在一起,但走路也就是五分钟,变天换季的时候总会有一通电话,门口也会多上几个袋子,所以姚晓瑜从不担心季节的轮转——衣柜里总会有合适的衣服的。


    但她现在出门远行,是该把大学照顾自己的习惯重新捡起来啦。


    姚晓瑜将卡在喉咙口的辣椒强吞下去,又灌下一大杯牛奶,却依旧被辣出了眼泪。


    “今天不急着回去,马上过冬了,要买点新衣服……你是不是也长高了?”


    姚晓瑜一边说着,眼神便落在陶笑笑明显短了些的袖子上,陶笑笑顺着姚晓瑜的目光看过去,又疑惑的抬头。


    家里向来把她当壮劳力使唤,衣服撕个口,袖子破个洞,她会学着其他人拿针线缝,但用眼神估量尺码的技能她是没有掌握的,合身不合身的……衣服上没有补丁,穿着也没有紧绷绷的感觉,哪里就不合适了呢。


    陶笑笑不说话,姚晓瑜也不在意,拉着她就进了裁缝铺子,店里的人殷勤的凑上来,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出来的两人便换了身衣服。


    “另一套衣服你是打算买现成的,还是去铺子里订购?”


    一身嫩粉色的姚晓瑜捏着自己帽子两边垂下来的白绒球,兴冲冲的问道,陶笑笑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更费时间的定制。


    她冬天给富贵人家送柴的时候,路上见过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乌黑的眼睛雪团儿样的脸,穿着一身嫩黄色的衣服,拿着串比她脑袋还大的糖葫芦,被父亲一脸疼爱的抱在怀中,鞋底都是干干净净的。


    那天刚下过雨,地上一踩便是一脚的泥。


    “我想要这个颜色的衣服。”


    陶笑笑指着嫩黄色的布料说道,姚晓瑜瞧见她脸上的神情,咽下了褪色快不好洗之类的扫兴的话,只瞧着裁缝绕着陶笑笑比划,然后爽快的付钱。


    买了衣服就要买被子,去年两个人挤一床二手被是资金有限,今年有钱了,姚晓瑜一个人就要两床被子,一床垫一床盖。


    她也不要什么高端蚕丝被,足斤足两的新棉花,配上顺滑的好被面,压在身上踏实又暖和,两人四床被子的大生意,喜的店家还送了一件小夹袄,姚晓瑜瞧瞧尺寸,回去就塞给了姚晓丽,换回来一串彩虹屁。


    从六人三床被变成五人三床,姚晓丽并没有享受到什么福利,被褥的分配从原来的父子婆媳搭档变成了夫妻婆孙搭,姚天睿作为老姚家的长子嫡孙读书种子,得以独享一被子。


    姚晓瑜并不管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只是一昧的带着陶笑笑出门采购过冬的装备,今天抱回两个汤婆子,明天穿回来一双小靴子,后天围一个兔绒围脖,大后天戴一双暖手套……把房间连着自己都变成了暖呼呼的模样,为过冬打下充分的基础。


    ……


    “早点休息。”


    周春花捶了捶自己酸疼的肩膀,将楼梯踩的嘎吱作响,温柔收拾好了东西,并不急着熄灭煤油灯,而是取出因为错别字而废弃的白纸,还有姚平安的钢笔,对着废稿开始练字。


    温柔在姚家要做家务,还要做手工活,没怎么休息的白天消耗了她的大多数精力,练字的时候也难以集中精神,加上寒意的侵袭,本就不怎么听话的手指更写不出什么像样的字。


    但温柔只是放下笔,使劲揪了揪自己的耳朵,火辣辣的疼痛过后便是灼热,感知顺着两边的耳朵被唤醒,然后全都集中在纸张上。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纸上的字有了些模样,但昏沉的睡意又卷土重来,温柔重新放下笔,只是这次的动作就没有那么温柔了。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寒风中响起,是温柔将五指并拢,狠狠甩了自己一耳光,她的脑子被手扇的嗡嗡作响,但睡意的确是没了。


    温柔放弃了继续抄写文章的念头,只一笔一划的练习着“永”字,她没什么学识,但二女儿说了,这个永字有着所有的笔画,把这个字练好了,其他的字也就能写好。


    疲惫中的坚持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温柔心里一直有口气吊着——手工活从早做到晚,最多不过挣上三元几角,但只要能抄书,一个月至少能挣四元钱!


    靠着四个银元的萝卜吊着,温柔硬是坚持了一天又一天,本来歪七扭八的字练习到现在也有了几分模样,再齐整些便能挣钱。


    今天多练一张纸吧。


    寒风吹的温柔打了个哆嗦,她恍惚中想到姚晓瑜没停过的笔——那个时候的女儿一天到晚基本都没停笔,她的文章也是熬夜写出来的吗?


    ……


    “一本一结账,只结算银元,剩下的银角子跟下本书的一起结算。”


    姚晓瑜翻看着手中的纸张,确定温柔对这种结账方式没什么意见,便打算过两天拿一本要抄的书回来,看在温柔第一次靠笔杆子挣钱的份上,她打算选一本三四万字的薄书,作为新人福利。


    温柔脱离了手工活,周春花也动起了心思——儿媳识字的时候还没她表现好,现在都能靠抄书挣钱了,那她是不是也能试试?


    对此,姚晓瑜表示多多益善,她手上的书只有不够抄的,没有抄不完的,要不是以前学生就要好好学习的思想根深蒂固,她恨不得把姚天睿和姚晓丽也一起拎过来加入抄书大军。


    ……


    姚晓瑜捡着银行繁忙的时候,把庄票美金汇款单都给兑换了出来,又入账不少银元,还有瞧着便让人心情高兴的大黄鱼。


    她带着陶笑笑点了幸运车夫往家走,明明没到拐弯的时候,车夫却猛的停了下来,两人被惯性弄得猛的向前,要不是陶笑笑及时稳住身形又按住姚晓瑜,两人差点从黄包车上滚下来。


    “怎么了?”


    姚晓瑜的脑袋探到一半就明白了原因——黄包车前倒了个骨瘦如柴的孩童,车夫的脚都抬了一半,要不是及时停住,落脚点就是孩子的腰。


    “放到车上,送去医馆。”


    姚晓瑜开了口,车夫却并不原因动。


    “这乞丐脏的嘞,我的车可是干净的……”


    陶笑笑听着就要动手,姚晓瑜一把攥住,从钱袋里掏出两枚银元。


    车夫穿的不好,看上去也不健壮,但车还算新,明显是从车厂租的,要是弄脏了他没钱赔,都是赚一口嚼谷,姚晓瑜也不想为难人。


    “给你的洗车钱。”


    现在的银元很值钱,车上再脏,两个也是尽尽的够,若是车夫会打算,自己将车洗洗,两块钱就都归了自个儿,便是今天不拉客人也划得来。


    钱到位便好说话了,车夫利索的将孩子抱起来,姚晓瑜转身又叫辆黄包车。


    “有没有现在能走的黄包车,拉我们去医馆?”


    一辆黄包车飞也似的过来,两人上了车,跟着载着孩子的车前往医馆,在这场短暂的意外后,街道上再次恢复了车水马龙,小摊大店熙熙攘攘,显出太平盛世的和乐安康。


    “这女娃是被饿晕的,吃点东西就行。”


    孩子被飞快的拉到了医馆,大夫看了两眼就做出肯定的诊断,姚晓瑜这才知道她是个女孩儿。


    附近没有卖吃食的地方,姚晓瑜便花了钱,从医馆买了些蜂蜜,搅了杯蜜水给孩子灌下去。


    女孩醒的很快,来由也分明的很——爹死了,娘改嫁,后爹不愿意养,她便成了乞丐,这几天没讨到吃食,才饿晕了。


    姚晓瑜想把女孩送去孤儿院,女孩儿无所谓,倒是老大夫摇头说不大行得通。


    “那些地方早就满了,里面的孩子也就是饿不死。”


    这个时代是有类似于现代孤儿院的机构的,经费主要就是政府拨款和社会捐款,但现在的官老爷恨不得天高三尺,不加税不搜刮已经是顶顶好的官,还拨款给孤儿院?


    老爷们的钱都不够花呢,想什么美事儿!


    至于社会捐款……


    “自个儿的日子都过不下去,哪里有钱发善心啊。”


    老大夫叹了口气,他前个儿悄悄背了袋棒子面过去,那边的孩子的眼神都跟狼崽子一样,管人的女娃恨不得给他跪下,一看就是被饿狠了。


    这女娃能被人救已经是有几分运道,冬天倒在大街上的孩子可多,收尸队都运不过来。


    瞧着女孩瑟缩的模样,姚晓瑜叹了口气,让还等在门口的车夫一个帮着去买两身旧衣服,一双棉鞋;另一个去买些馒头鸡蛋之类的吃食给小孩充饥。


    “这孩子托您照顾些日子。”


    姚晓瑜摸出几个银元放到医馆的柜台上,本来想拒绝的大夫顿时闭紧了嘴,姚晓瑜最后看了眼医馆叹了口气回家,晚上数着自己的金条银币,心里依旧堵得慌。


    这个世道不该是这样的。


    ……罢罢罢,手上的现钱加上版税,已经足够买下最贵的花园洋房,加上实现其他的小目标了,那带刺的钱要不要都行,她一点也不心疼……真的……呜呜呜……


    姚家房子深夜传来诡异的哭声,路过的人以为是闹鬼了,被吓得绕着走。


    过了几天,大平报的吕编辑再次收到了来自邱小姐的稿子,以及一份将自己稿酬捐给孤儿院的声明——


    作者有话说:提前说明:小女孩不会被姚晓瑜收养。


同类推荐: 绿茶女配能有什么坏心思呢[综英美]七分之一的韦恩小姐阳间恋爱指北[综英美]幼驯染好像黑化了怎么办死对头为我生崽了[娱乐圈][综英美]韦恩,但隐姓埋名家养辅助投喂指南[电竞][足球]执教从瑞超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