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303文学
首页民国写文日常 170-180

170-180

    第171章


    这个时间是潘铁凤努力计算过的。


    姚晓瑜那边的待遇是每月两元, 包吃包住,一年三节福利另算,潘铁凤先不想福利的事情, 每年能挣12个两元,就是二十四元,五年下来刚好120块, 远远超过她需要的,六十到九十之间的基础赎身费——


    不确定具体数字,是因为彩礼会根据各方面的情况上下波动, 银元一般都是六十块整数,但衣物首饰的价格并不相同。


    但账不是这么算的。


    潘铁凤并不知道姚晓瑜那边的具体待遇,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 姚晓瑜也并没有将包揽一年四季衣物之类的细节写到契书上,潘铁凤便只能根据在差不多的人家里的做事的朋友,推测自己的日子。


    包吃包住,意味着不用花住宿和伙食费,但人总不能不洗头洗澡吧,便是能在房子里面自己洗, 烧水也要给些柴火费用,还要加上角皂费,潘铁凤没在外面洗过澡, 但她听过当学徒的人说他们每月有两角钱,就是洗头理发购置鞋袜的。


    潘铁凤不知道这个钱是多是少,但别人能这么过, 她应该也行,索性便当做恰恰好的开销,那一年至少也要两元四角, 五年整十二个银元,那她剩下能用的钱便只有108块,这还是在每月都能顺利拿到工钱的情况下,而开销是不止这么点的——


    在自家做事可以穿的不讲究些,但给别家做事,就算衣服鞋子用不了什么好料子,至少也不能补丁摞补丁,家里的厚被子本来就是夏天当了冬天赎,肯定也不能让她带走,衣物鞋袜加冬被,便是买的二手,也不是一笔小数。


    她回来的时候去过典当铺子,瞧见了一床还算像样的棉被,要两个银元,一身能穿出去做事的夏衣至少也要一块钱,买二手也要七八角,春秋冬的因为更厚,价钱只会更贵。


    便是俭省了又俭省,冬衣只买一身,其他衣物也只买最低的换洗数量,至少也得准备上十块钱,加上之前瞧中的棉被,能用的便只剩九十六,而这些钱也不能全部省着下来——


    她有了工作以后会有单独的人情往来,席面的确打牙祭,但换不成钱,一年至少得备上一块钱的礼;她能答应给钱说明能挣钱,以后回娘家的路得用钱铺出来,一年至少也得准备一块钱。


    便是不算其他的零碎开销,她手上的钱也只有八十六,的确比七十五多,但生病就是吞金,她手上总得有点活钱,这么一算,五年俭省着过日子,没准也就是刚好凑够赎身钱。


    潘父吧嗒吧嗒抽着烟,说是烟,其实也就是些树叶子,弥漫出来的烟雾颇为呛人,但没人敢说话,连最小的孩子都自觉的捂住嘴,听着这一场父女交谈。


    “行。”


    潘父在立刻将人嫁出去,换个五六十的彩礼和五年后的七十五块大洋中犹豫许久,那一点儿爱女之情最终发挥作用,让潘父选了后者——五六十块或许少,但那是立刻就能到手的数量,相对于等待后的更多,承担不起任何风险的家庭更愿意选择现在能拿的少数。


    潘铁凤说是五年后给钱,但这话本身就是不确定的因素:她赚不到钱怎么办?她赚到了不愿拿怎么办?她赚到了跑了怎么办?她赚到一半生病,人财两空怎么办?她被恶少看上,不给钱直接带走怎么办……五年能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潘父能答应,真的是看在父女之情的份上。


    有时候想想也觉得荒唐,但这世道就是这样。


    “我也不问你在哪里做什么事,怎么赚的钱,年后我就当你嫁出去了,以后按照出嫁女回家的模样来就行。”


    嫁出去的女子除了一些特殊时期,一般轻易不会回家,而一旦要回家,多少得带着点东西。


    潘父又抽了口烟,自己娶自己的行为听着抽象,习惯以后也就无所谓了,能养活自己就是大人,没必要管的太多。


    “你嫁出去,按照家里的规矩,应该会有一身新衣服,一床新被子,爹娘再私人补贴你一个银镯,但现在彩礼没到,嫁妆就先扣着,什么时候给了钱,东西什么时候给你。”


    潘父无视其他潘家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一本正经对潘铁凤说道,潘铁凤也并不觉得这种商量的行为颇为……难以言表,居然还认真的点头。


    “有彩礼才有嫁妆,应该的。”


    潘铁凤只当旁边的潘家人都是萝卜土豆,还认真的对嫁妆提了要求。


    “衣裳我要带着白底粉碎花的,买布料的时候我要亲自去瞧。”


    这些都是潘铁凤嫁人的好友吃过的亏,她有个朋友嫁过去的时候说有新衣服,结果新衣服是有,那颜色老气的只有婆婆能穿,她问夫家怎么回事,夫家说她没提喜欢的颜色,随便选的。


    这也就算了,她把衣服收好,本来准备过年的时候带回去给娘穿,结果第二天就看到衣服上了婆婆的身!


    二十一世纪的资源爆炸,新衣服买了不穿,放到直接扔都是常事,但在这个时代,不富裕的人家什么都得俭省着来,女娃一辈子可能就是嫁人的时候才穿一身新衣,所以潘金凤的朋友当时就气炸了,现场跟婆婆撕了一通,两个女人从此结仇。


    关键这还没完,等到她怀孕坐月子的时候,婆婆把她照顾的妥妥当当,她一边感激一边拧巴着新衣服的事情,结果在一次聊天的时候,她才知道这衣服颜色是她丈夫和公公故意选的,就是奔着让她和婆婆处不好来的。


    她丈夫对她说这个衣服是婆婆选的,公公对婆婆说这衣服是给她买的,只是衣服在外面的时候沾了脏,让儿媳帮她洗了,回头直接穿——跟他们预料的一样,两个女人跟乌鸡一样斗了起来,他们倒是被伺候的妥妥当当。


    潘铁凤的朋友知道真相的时候,脸都绿了,好容易出了月子,直接就跟同样气炸了的婆婆去找人——结果刚好碰上抓奸现场!


    那男人的红色亵裤,还挂在父子两个的腰带上!


    朋友和婆婆在短暂的崩溃后就接受了现实,因为经济方面的需求,她们没有选择最爽快的打回去的方式,而是悄悄闭紧了房门,等到两人心满意足的出来后,两麻袋把人套住,直接打包给了人牙子,然后悄悄回去,做出从未出过门的模样。


    潘铁凤的朋友嫁的地方经济发达,女子能靠着纺织赚钱,他们家的地拢共只有一亩,两个女子农忙的时候辛苦些也能伺候的过来,若是朋友没怀孕,她可能还不会做出这么果断的选择,但儿子都生了,游手好闲的大爷要是不添乱养着也行,可连裤腰带都管不住……


    总之,现在朋友在纺织厂赚钱,婆婆用卖父子两个的钱买了头牛,忙时下地闲时拉货,一家三口的日子比一家五口好过多了。


    “被子我要八斤的,里面不能用柳絮芦花糊弄事儿,要实打实的新棉花。”


    潘铁凤从回忆中出来,继续说道。


    这是另一个朋友的教训,她平日不得家里的喜欢,嫁妆却收到了一床大被子,面上新里面沉,瞧着颇为像样,被婆家一眼看上,直接拿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害得小夫妻两个新婚之夜都睡的是老棉被,气的朋友哭了半宿,然后第二天发现公婆没了。


    刚嫁过来就办丧事,外面人吵嚷亲戚也疑惑,最后是熊孩子扯开被子上的小缝才发现究竟——瞧着颇为不错的被子里面塞的都是芦花,她嫁过来的那天又格外的冷,公婆就这么被冻死了。


    今天红明天白固然令人伤感,对小夫妻两个却不是什么坏事,朋友的丈夫是公婆的养子,但公婆只想着自己,对他并不好,日子从小到大都是在黄连水里泡着,不然也不会娶了潘铁凤的朋友这个小苦瓜。


    本来小夫妻两个都做好继续泡苦水,把病歪歪却能吃好穿好的公婆熬死的准备,结果直接喜从天降,跳过所有憋屈剧情直接走到当家做主的大结局,甚至朋友家里为了平息是非,还送了大洋过来,小家庭直接从一穷二白变成稍有积蓄。


    “银镯子兑出去至少要能换一个袁大头,别拿什么精巧雕花糊弄,我就要有分量的。”


    潘铁凤回忆着朋友们踩过的坑,将自己没到手的嫁妆砸的实实的,潘父想了想,答应下来。


    “彩礼给了就去置办嫁妆,你亲眼去看。”


    七十五块钱呢,这些东西按照潘铁凤的要求,五块钱顶天了,潘父还真没什么舍不得。


    “出去以后记得给家里捎个信,省的有事找不到人。”


    潘父不问女儿的工钱,但至少得有个联系方式,潘铁凤也知道家里的顾虑,爽快的答应下来,又敲定了剩余一点儿零碎的事情后,这场谈话就算是正式结束了,除了父女两,潘家人基本都在状况外,潘铁凤看着大大小小没回过神的模样,难得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写到下个雇工的,铁凤真的太抢戏了。


    ————


    ————


    第172章


    潘铁凤小时候并不叫这个名字, 她刚出生的时候叫潘金凤,因为只有丁点儿大,乳名就叫了小小, 那个时候的潘家不能说是家徒四壁,但也的确穷得慌,直到金凤出生, 光景才渐渐好起来。


    潘家家境的好转倒不是交了什么好运,而是因为幼年的金凤是父母组合的基因彩票,抱个鲤鱼就是年画上的胖娃娃, 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金凤扮观音,每次的扮演都能得到些东西, 一年年的累计下来,也凑着买上了几亩地。


    除了角色扮演的收入,另一大收入便是金凤的娃娃亲——富贵人家早早瞧中粉雕玉琢的雪团儿,直接给幼子定下娃娃亲,年年送东西顺便确定金凤没有长歪,等着女娃长大, 便用轿子抬进家门,过上呼奴使婢穿金戴银的好日子,到时候生个儿子, 一辈子的荣华也就稳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金凤在过九岁生辰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中医西医萨满神婆都请过, 最后是一个女游医带来了三帖药,游医在用药前就跟金凤的家人说了这药虽能治病,却也会有后遗症, 潘家父母救女心切,自觉金凤能过了这一劫已是万幸,自然忙不迭的点头应下。


    游医的方子很有效,金凤当真好了起来,但父母还没高兴几天,就发现金凤食量一天天变大,个头也一个劲儿的往上窜,这也就罢了,左右富贵人家不缺粮食和布料,高个子也不是养不起,可让潘家父母绝望的是,女儿那一身欺霜赛雪的皮子也黑的不像样了!


    一白遮三丑并不是现代才有的俗语,金凤的皮肤一黑,哪怕五官暂时没什么变化,在众人眼中的颜值依旧瞬间下降许多——黑里俏是要能够细细观察才能发现的,可除了父母,又有多少人能有这个耐心呢。


    世上的人大多恨人有笑人无,明月坠地就想要踩入污泥,大人多多少少还知道掩饰,小孩便直白许多,一声声的丑八怪,一句句的嘲笑的话语,让本来活泼的金凤变得越发不爱出门,整个人也畏缩的很,后来甚至连金凤这个名字都不想要了。


    “我姐才不配叫金凤呢?家里没有钱,身上又黑的跟煤炭一样,以后你们就叫她煤凤,煤炭里爬出来的,嘻嘻嘻……”


    这话金凤到现在都记得清楚的很,因为当时说出来的是她以前自认为关系最好的朋友,狗娃。


    狗娃是个弃婴,因为腿一长一短,所以即使是个男娃也被丢到了路边,刚好被孤寡的窦老头捡到,当孙子养着准备给自己养老,不过窦老头本来也就只能给自己糊口,狗娃跟着他过的也都是三天饿九顿的日子。


    那个时候的潘家因为金凤扮观音得了酬劳,还有那娃娃亲的人家送来的东西,家里的日子过的很不差,金凤瞧着狗娃可怜,便时不时带点吃的给他,两人就这么渐渐成了朋友。


    等窦老头突发风寒死了,没人愿意养狗娃的时候,也是潘家把人接到了自己家里,虽然是因为潘母开花后迟迟不结果,听了别人“养个孩子能带来亲生子”的话,但在收养狗娃半个月,发现自己怀了两月的孕以后,也没因为金凤的大弟不是被狗娃带来的而反悔。


    这几年狗娃在潘家的日子称不上锦衣玉食,但潘金凤和弟弟有的东西,也不会少了狗娃一份,狗娃也叫金凤一声姐姐,没想到给吃给喝的,竟然养出了只白眼狼!


    金凤没打扰用嘴放屁的狗娃,回去就要将这些话一字一句的学给爹娘听,本来就因为金凤的娃娃亲退婚的爹娘听到这件事情以后顿时炸了,风风火火往外跑,刚好赶上狗娃说话的尾巴。


    正在大放厥词的狗娃瞧见潘家父母,吓得脸色惨白,潘父潘母也没轻轻放过,拎着这畜生走遍了全村,把他狼心狗肺的行为说了个透,然后当中宣布他们养不起这种孩子,谁要谁领走。


    狗娃本来被吓得哭的喘不上气,后面不知道被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指点,噗通一下跪在了潘家门口——


    乡村是人情社会,孩子跪在门口一时还好,跪久了就自动有和事佬跳出来,他们就像是现代某些所谓的调解员,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都不是不关心的,只想要一个大团圆包饺子的结局。


    潘父潘母能骂走一个两个,赶走三个四个,但车轮战的精髓就是轮番上阵,他们不想要前日防贼,左右家里的房子和地早就在治病的时候都换了钱攥在手上,亲事也退了,不想被道德绑架的两人便冒出个大胆的念头——


    “我们离开这里,换个地方过日子好不好?”


    潘母柔声问女儿,她知道金凤容貌有损后,众人的态度就变了许多,但很是说过几次重话后,他们面上起码还能装上一装,可她没想到小孩说话也能这么难听……左右留下也没什么好处,倒不如带着表姑寄过来的信,去大上海闯一闯。


    那边没人知道金凤过去的容貌,女儿也不会被众人嘲笑,人挪死树挪活,没准出去以后日子还能过的更好一些。


    他们都跑出去了,东西也都安排好了,就不信那个小畜生还能再粘上来!


    金凤瞧了外面跪着的狗娃一眼,把潘母的想法猜了个七七八八,果断答应下来,只是也有个要求:


    “娘,我以后不叫金凤了,叫铁凤。”


    或明或暗的嘲笑她已经听够了,她想要长出一声铁打的筋骨,谁敢碰上来疼的只会是自己。


    狗娃的那段话,终究在小女郎的心里留下痕迹。


    潘家父母觉得女儿在说胡话,但潘铁凤是认真的,甚至还偷偷教弟弟叫她铁凤姐,被打了几次屁股都没改变主意后,潘父潘母只能妥协,值钱的金凤到上海后,就这么成了又冷又硬的铁凤——从说改名到跟表姑介绍自家金凤,全程没有超过八天。


    众所周知,搬家是一件很琐碎的事情,什么东西要带什么东西要留,什么东西要卖什么东西要藏,什么物件什么价格不至于吃太大的亏,什么零碎送什么亲戚能得到个好口碑,其中的价格波动人情世故足够让经济学家哀嚎,薛宝钗头痛。


    但潘家跟寻常情况不同,家里最值钱的田地和房屋已经卖出去了,剩下的大件虽然也不少,可比起最值钱的两样,处理起来都简单的多,在外面有吸血鬼的客观条件下,潘家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将本就迅速的搬迁效率进一步提高——


    潘家清晨决定跑路,上午整理东西,下午潘母带着零碎走亲,潘父寻了收二手的定价,乘着夜色把东西运走后,第二天早上就打着去亲戚家吃酒的名义跑路了,等道德绑架的狗娃不知道是装晕还是真晕的倒在潘家门口,众人敲门想要看口风,才发现这家迟迟未归。


    他们原本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都准备出去找人了,一个潘家别村的远房亲戚走进来,告诉众人潘家人几天前就去投奔表姑了,至于表姑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却是不能说的。


    听了潘家人跑路的消息,其他人还好,刚被掐着人中唤醒的狗娃子咚一下又晕了过去,而在村里纷纷扰扰的时候,极速前进的潘家已经抵达了表姑给的地址,刚把身份亮出来,就听到表姑一声哀嚎,然后他们便稀里糊涂操办起表哥的丧事来——


    其实也不算稀里糊涂,表姑的信件到潘家的时候,正赶上富家退亲,潘母瞧了信件,知道表姑的独子情况不太好,信中隐隐有用家产换养老的意思,这也是潘家选择背井离乡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孩子平日逞凶斗狠就算了,那么多人都带着刀子,他也硬是要插一手,现在好了,连命都没了……”


    表姑哭着道出信上简单写过的前因后果,办丧事的时候几度哭到晕厥,潘铁凤现在回忆起来,依旧要感叹一句年前逝去的表姑和表哥实在母子情深——表姑年年的清明中元和忌日,都要亲自去烧纸钱,哪怕是去年她走两步就喘,也不愿将这件事情假手他人。


    但潘铁凤不知道的是,这些纸钱烧下去不只是因为母子之情,更多的其实是表姑的一点儿愧疚。


    表哥本来是可以不用死的——但他不死,表姑就没有活路,半夜表姑上厕所的时候,亲耳听到她一手带大,结果还是跟那个畜生爹一模一样儿子跟他所谓的朋友炫耀他寻到了肯多出钱的白房子,准备过两天就把表姑送进去。


    白房子是最下等的妓院代名词,进去的女子基本活不了多久,表姑虽然因为年轻的时候一手撑起家,现在身子骨不太好,但她还想活,所以只能跟年轻时候对想把她卖掉,吃了酒熟睡的丈夫刀起刀落一样,先下手为强。


    只是她已经老了,没有了亲自动手的力气,好在上海从不是个真正平静的地方,人命不值钱——


    作者有话说:铁凤太能抢戏了……我发誓下章回归小鱼视角,抓紧时间让她搬家!


    ————


    ————


    第173章


    表姑是个清醒的老太太, 没搞含含糊糊似是而非的那一套,将儿子的白事办完,就将信上透出来的意思丁丁卯卯的说了出来:


    她现在是个挣不了钱的孤寡老太太, 打算让潘家给她养老,负责洗洗涮涮,一日三餐之类的琐事, 作为回报,她不收潘家的房租——表姑一家子在上海一辈子,挣下了两间房子, 给潘家住的那间,往外租一月只能收个两块钱,相较老太的要求, 这钱其实有些低,但账不是这么算的。


    首先是一日三餐,这个时代用的还是柴火灶,做一个人吃的饭和做多个人吃的饭消耗的时间虽然有差别,但表姑并不要求开小灶,平时都是跟着吃大锅饭, 潘家现在一家四口,加一个人也就是多放把菜添把米的事情,多洗一副碗筷也并不需要花费什么时间。


    就算逢年过节他们挣不到钱, 只买的起允诺给表姑的一点儿肉和蛋,加工起来也不费什么事——人老了爱护牙齿,鸡蛋一般都是蒸蛋羹打蛋汤, 肉也是剁成肉饼子煮汤,这种一小份的吃食用碗装了,煮饭的时候顺手一放, 饭好了碗里的东西也就熟了,根本不用费心劳力。


    而且人越多,人均消耗的柴火和伙食费之类的只会越低,老太太跟他们一起吃,伙食费的支出其实并不多。


    洗涮也是一样,家里的衣服换洗的时候顺带就给表姑收拾了,根本不需要专门让人伺候着,反倒是家里有表姑在,他们可以把孩子给表姑带着,便是没工夫出去赚钱,做家务的时候旁边没有捣蛋鬼也是好的。


    鬼知道潘母多少次好容易把家里收拾干净了,转头就看到小儿子一身泥巴的龇牙回来的心梗!


    而除了这些零碎,表姑在还有个最大的好处:她是潘家的担保人和引路人,这两个角色看似不涉及金钱,却是潘家能顺利融入上海的关键。


    所谓担保人,就是通过不同的关系,确定来人是不必被提防的存在——


    这个时期的户籍制度虽然没有大清还在的时候严苛,融入新地方却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虽然没有明确的担保制度,但没有熟人引路,许多人是无法顺利定居的——谁知道手上的证明是真是假,谁知道来的是人是鬼?


    普通人想要成为名正言顺的住户无非几条路:直接在上海出生,有一个稳定的住所,找到一份能说出去的工作,以及被过继或是缔结婚姻关系,像职员走的都是工作定居的路线。


    那些工人和职员能够顺利租下房屋/有自己的住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有固定的工作地址,公司店铺厂房能给他们做无形的担保,拖了欠了跑了或者有其他的问题至少知道个寻人的地方,而这些需要雇工的地方也更倾向于招收有稳定居所的人,于是就形成了奇妙的循环:


    你要有工作,才能顺利定居,你要有固定的住所,工作才能考虑到你,而潘家显然是不符合这个条件的,在这种情况下,表姑这个亲戚虽然没有提出过继的要求,能让他们住下却已经相当于做出了无形的保证,给了他们找工作的资格。


    而除了担保人,引路人的角色也颇为重要:初来乍到,潘家对一切都是陌生的很,变动的物价,当地的避讳,人情往来红白喜事……要是没人带着,被坑了钱都是小事,就怕结了仇都不知道为什么。


    脑子清楚的潘家人答应了表姑养老的要求,顺利的在上海扎根,因为连父母牌位都带过来的缘故,他们再没有回过村庄,年年扮观音的玉童潘金凤也变成了豪爽大气的潘铁凤,只是有了个见不得脏污的习性。


    因为潘家在站稳脚跟后便跟故乡的亲戚联系上了,所以他们偶尔也能知道些村里的消息,比如他们的房子和田地都已经被买家转手,居住和耕田的不是同一拨,再比如狗娃的下场。


    村里的生活并不富裕,虽然潘家没跑路的时候,经常有人为了狗娃找上门,但只剩他们自己的时候,却也没人愿意收养狗娃——


    长短腿不影响生育,可做事却差着一截,要是个女娃子,咬着牙养上几年就嫁出去了,男娃……谁家都不缺齐整的亲生,要收养这么个残疾的作甚,况且还是个没心的!


    村里人不是每家都眼明心亮,但总有些明白人,况且便是最小气的人家也说不出潘家对狗娃有什么不好,可就是这么养着了,这人也能说金凤那些话,这种中山狼谁敢养?也不怕虚弱的时候给吞喽!


    信里说狗娃在他们走了以后还在村里过日子,因为没地方住,就跑到山上找山洞,挖野菜吃——窦老头活着的时候只有一间破草屋两份地,在办丧事的时候就连着东西一起卖了,要不是潘家收养了他,他原本过着的就应该是这种日子。


    狗娃在潘家离开的第一个冬天还勉强活着,第二个冬天也奇迹般的熬了过去,最后在夏天饿死了,因为是在山洞里断的气,众人就把山洞给填了做他的墓。


    潘铁凤知道狗娃的下场的时候,狗娃已经死了好几年,她对这个消息没什么情绪——新的弟弟妹妹接连出生,她已经不大记得这个人,只有不知道为什么对成婚生子的抗拒一直在心里没有消失。


    表姑被潘家好好伺候了几年,最后是在睡梦中走的,按照这个时候的年级也是喜丧,潘家给她办了白事,便接着过自己的日子,潘铁凤还跟着人识了几个字,不多,刚好是自己和爹娘名字,她也是识字以后才知道,她娘的全名叫水玉兰,是一种很好看的花。


    日子一天天的过,虽然偶有糟心事,但还能活得下去,要说有什么不如意的,那就是潘铁凤实在是长得太高了些,什么歪瓜裂枣都敢来提亲。


    潘铁凤也是被家里家外的催婚烦的不行,才悄悄去找了中人,用自己以后的工钱拖中人为她寻一份工作,谁知道才刚说了自己的情况几天,中人都没来得及打听真假,就被姚晓瑜给瞧上了,签契摁印一气呵成,才有了跟家里大小声的底气。


    对了,中人那边她也答应给两月工钱做报酬,这笔账在之前计算的时候还没加进去呢,两月四元,那她手上的钱就只有八十四了,能活动的口子更小。


    潘铁凤小小声的叹了口气,希望自己能碰上一个好主家,她也不指望白日闲着,但要是能在晚上挤出点时间做手工活,便是挣的再少,手头也能多少宽裕些。


    ……


    “找点合适的人怎么就这么难啊!”


    姚晓瑜抓着自己的脑壳发了好一会儿疯,看着自己的人员配置表叹了口气,她的房子也就是个二层带小院,也不准备雇佣太多人,可在这个没什么机械化的时代,需要的做事人员依旧不少。


    当然,要是不把人当人,让雇佣的人过凡卡和瓦丽卡那种日子,劳动力缺口当然会大大减少,但姚晓瑜又实在过不去心里的坎,尤其是她挣的钱雇佣的起许多人,便也只能按照和离的工作量进行人员招募,只是她没想到,到现在都找齐合适的职工——[1]


    厨娘还好,在一次次失望后,胖婶跟她达成双向奔赴,胖婶儿打算再找几个人另说,至少姚晓瑜年后能在家吃上滋味不错的热乎饭菜,想吃夜宵也不用等小贩来。


    可在保洁方面,姚晓瑜预估的两个保洁目前只找到了潘铁凤一个屋内清扫人员,室外的还没有合适人选,她准备回头再去催催中人,左右室外也不需要特别细致的清理,找年纪大些的也无妨。


    至于一个保洁打扫内外的事情姚晓瑜就没考虑过,先不说拿一份钱做一份事,这个时代的屋子没有公摊面积,上下两层楼的工作量可不小,要不是里面的给雇工居住的房子是自己打扫,姚晓瑜都打算在屋子里雇两个专职打扫的人。


    不过虽然保洁没能全部到位,车夫和跑腿却全了,还能非常节省空间的睡一间屋,领一份工资——姚晓瑜不是周扒皮,这么安排主要是车夫和跑腿是一对母女,跑腿按照现在的年龄是七岁,其实刚满五周岁。


    是的,姚晓瑜就是这么的残忍,连五岁的小孩都要压榨着做事,还只给饭不给钱,她可真是太坏了!


    这对母女是听到中人议论她招聘后,主动找上门来的,在跟姚晓瑜签契之前,母亲已经女扮男装拉了好几个月的黄包车,基本跑遍了整个上海,至于为什么没被发现……


    首先是黄包车夫多数时候都弯着腰,除非聚集在一起吹牛打屁,聊起杨梅疮之类的话题,不然根本不会关注同性的身体。


    除此之外,这个母亲除了没有喉结,从声音到体型简直就是个男人模样,算不上特别强壮,但也比一般男人大上一号。


    至于她为什么想做包月,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1】瓦丽卡:小说《瞌睡》(也有称为《渴睡》)中的主角,她很久没有休息,想要睡觉,但主家一直叫她做事,最后困得神志不清的时候将主家的孩子掐死,倒在地板上睡着了。


    ————


    ————


    第174章


    黄包车夫的梦想, 莫过于有一辆自己的车,拉散客还是包月倒是放在其次,主要是不用为了车份儿发愁, 原名王翠花,现在叫葛大壮的,女扮男装选了拉车做生计的这个母亲也是一样, 她对自己的车子的执念甚至比寻常车夫更重——


    有了自己的黄包车,以后便不必跟车厂的人打交道,能减少她真实身份被发现的可能性, 也能多点时间陪女儿,还不必受到车份儿的影响……桩桩件件摆出来,对母女俩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可车夫的收入多数时候都是相对固定的, 尤其是拉散的车夫,能载上有赏钱的客人的次数少的可怜,能挣到的钱就那么点儿,车夫也没什么开源的法子,攒钱只能靠节流。


    “说起来我进拉车这一行,还是听到车夫说从前两年开始, 就一直有个出手就是一块银元的富贵主儿,可惜跑了几个月,一次都没碰上……”


    葛大壮见面前的女郎对这些琐事有兴趣, 说的更起劲了,甚至一时嘴快,连自己入行的原因都秃噜了出来, 因为讲的太过投入,她并没有注意到姚晓瑜从迷茫到心虚的小眼神。


    “前些日子还听说有个拉码头的车夫走了好运,因为替客人挨了一拳, 人家给了十几块大洋,可惜家里的丫头生病,钱没焐热就花完了……”


    葛大壮说的时候满脸都是羡慕,十几块大洋啊,抵得上一两个月跑车赚的钱了,挨上一拳算什么,要是她能碰上这种好事,挨个十拳头也知足啊,左右打一顿又不会要命!


    姚晓瑜听到码头挨拳的关键词,瞬间跟那个载着自己的倒霉蛋车夫对上了号,心虚还没来得及加重,就听到他家里出事的消息,也顾不得尴尬,直接追问起来:


    “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葛大壮对姚晓瑜的问话并不奇怪,她也算是看遍了人情冷暖,面前的女郎一瞧就是个惜贫怜弱的性子,还是那种少有的,将别人的命看的跟自己的命一样值钱的真善心。


    “孩子抱去看大夫的及时,早就出院了,只是钱也花的差不多了。”


    有些人觉得女娃死了是命不好,不值得花这么多钱治病,笑话车夫忙来忙去一场空,但葛大壮觉得要是没钱,忍痛放弃治疗还能够理解,都有钱了还不治,那比畜生都不如!


    而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十几个大洋可不是个小数,够那些手黑的要人命了,现在全花在治病上,又换了个健康的娃娃回来,没钱又不会让旁人起了坏心思——


    况且钱是不是真的花完了还不一定呢,支出虽然去医馆查了就能瞧见,收入却是隔墙有耳,葛大壮自认为若是她碰到这种事,嘴上肯定不会说的太真。


    “没事就好……”


    姚晓瑜松了口气,葛大壮见主家从这件事情里面回神,便继续东拉西扯着讲正事——


    这不是什么病句,姚晓瑜想知道她为了女儿做包月的具体原因,却又对鸡零狗碎的生活琐事颇感兴趣,葛大壮瞧出这一点,也有靠嘴皮子增加筹码的心思,便说来话长的开始了短话长说,到现在也不过说到了车夫攒钱法子,离女儿出现还有一小节。


    收入恒定的情况下,想要有存款就必须减少支出,而车夫能够俭省的方向跟普通人无甚区别,都能被归为衣食住行的四大类,对这个时代九成九的人来说,从没有什么钱是花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说法,他们能攒下钱的方法就不花。


    葛大壮也不例外,但她的观念跟世俗却有有些不同。


    小时候的王翠花是个懂事的孩子,觉得自己少吃一口父母就能多吃一口,直到发现她舍不得吃的东西弟弟早就吃腻了,甚至随意糟蹋才明白吃喝是不能省的,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别人就会替你吃。


    从那以后她就进化了,在家里要爹娘维持明面上的公平,但凡瞧见弟弟偷吃,塞到嘴里的都得被她抠出来。


    除此之外,她山上捡的野鸡蛋,田里挖的茅草根也不带回家了,能吃的当场吃完,一顿吃不完就放在外面等第二餐接着吃,靠着不亏待自己的这股劲儿,硬是将自己养的跟弟弟一样高大,甚至因为她要做事,力气还比弟弟大上三分。


    然后家里就开始逃荒了。


    结实的身板儿就是女人的本钱,这是葛大壮跟着逃荒,爹娘想把她卖给老鸨,结果被她跑了以后悟出来的第二个重要道理,而在后面的年岁中,这句话也被一次次证实——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得懂人话,但每个人都能明白砂钵大的拳头砸在脸上的分量。


    尤其是前几年又开始的一次逃荒,还是王翠花的葛大壮在发现丈夫想要将女儿送到菜人市的时候,要是她的身子骨不够结实,力气不够大,怎么可能把那个畜生反绑了给菜人市,换了活命的粮食?


    哪怕是到了上海,但凡她没有这样的体态,哪怕取了个男子名字,又如何能成功混进只有男性的拉车圈子?身板儿就是活命的本钱,这句话早就在葛大壮心里扎了根,更何况拉车载客到处跑也不是什么轻活,要是在吃食上俭省,没过多少日子她就得栽倒沟里死过去。


    吃喝省不下钱,穿着倒是可以节俭些,但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方面太俭省了也不行,身上的补丁太多,有钱人家根本不会雇佣,脚上的鞋太破,有碍观瞻倒是在其次,主要跑起来不得劲,就算真的咬牙坚持下去,腿迟早也得废。


    葛大力是打算长久做拉车的生意的,所以她惯常都是一身白衣黑裤,配一双千层底的青布鞋,瞧着就让人觉得干脆利落。


    若是衣裤坏了,至多做点简单的缝补,要打大块补丁,或是浆洗到瞧着便让人皱眉的时候,便会果断送去典当行换个三瓜两枣,再重新做一身新的,或是买同款的符合条件的二手衣物。


    “好些的衣服花钱的很,但没法子,你身上穿的烂,人家就敢把钱压到地底下。”


    葛大力也是穷人家姑娘,没少心疼那些进典当行的衣服,可她能养活女儿除了年轻力壮,也就是利落打扮带来的好生意,看上去挣的不少,但月末旬尾的一盘算,衣料挣钱衣料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她也不是没试过穿的差些,可跑出来的结果更糟,倒霉的时候一天连个车份儿都挣不回来,还因为跑多了路胃口更好,简直亏上加亏,她试了三天,便死了穿着上俭省的心。


    去掉吃穿,能俭省的也就是住行,这也是母女两个攒钱的大头。


    行不是葛大力在交通工具上的花销,而是车份儿,私人场子里因为种种原因,要的车份儿各不相同,葛大力借着拉车的功夫,层层筛选出几家综合下来能接受的车厂,从最高分开始长期租赁。


    这是个细水长流的省钱路子,但因为前期调研时间太长,两周前葛大力才真正定下车厂,在这之前,留存下来的收入主要还是从房租这块抠出来的。


    租房跟吃食一样,都是丰俭由人,处处都好的房子谁都想要,价钱自然贵得很,若是位置差价格则会便宜些,有难缠的邻居就更便宜些,总之条件越差价格越低,葛大力放在外面不算特别健壮,但比寻常的成年男子还是要多些震慑力的,所以租的房子价格也不算特别高。


    手上钱只出不进是一件让人心里发慌的事情,葛大力在租了房子以后,就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寻找合适的车厂上,等找到了适合长期租赁黄包车的车厂,葛大力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女儿的状态不太正常。


    “那些人我已经教训过了,但合适又便宜的房子实在难找。”


    葛大力苦笑着说道,因为她发现的还算及时,女儿并没有收到实质性的伤害,但也受到了不少惊吓,这段时间她出来跑车都是花钱雇了院子里的婶子看着女儿,可还是放心不下。


    换个环境对母女两个都好,可手上的钱就这么多,葛大力寻了好些地方都没瞧见满意的,倒是机缘巧合的听到了姚晓瑜这的消息,便过来毛遂自荐了。


    然后姚晓瑜就有了个车夫,连带着跑腿都凑齐了,填补掉人员的一大块空缺,现在除了室外清洁人员,也就差个专门浆洗衣物的了……或许还要雇个裁缝?


    现代除了一些特殊衣物,多数衣服都是往洗衣机一丢直接了事,顶多手搓几个小的,或者多买几台洗衣机洗袜子内衣,但在这个时代,手工洗衣才是主流,洗衣妇甚至是个专门的职业。


    在这个时代,每天换洗衣物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不只说的是经济压力,还有洗衣服消耗的体力,姚晓瑜向来崇尚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最重要的是这边的夏日能热的她一天换三套衣服,加上她准备给雇工定下的每日换洗的规定,一个职业的洗衣雇工的存在便非常必要。


    至于对裁缝的需求,则是关乎姚晓瑜开出的待遇——


    作者有话说:一点点细节:葛大壮对车夫还有钱的猜测是真的,从姚晓瑜这边收到的所有的东西卖出去后,去掉孩子的医药费,车夫还有五个银元留着,因为有钱打底,他跑车的时候也没有玩命,在几个月后,顺利还掉了所有黑签会的债务,黄包车正式归了他自己。


    ————


    ————


    第175章


    姚晓瑜给雇工的月薪并不算高, 但在待遇上却十分好,拿上工的衣物来说——每个就职人员都会有一季两套的工作服,从里到外一应俱全, 连发带手帕鞋袜都不会落下的那种。


    一人一季两套,一年就是八套,厨娘车夫, 内外保洁,洗衣裁缝,加上她身边的陶笑笑, 便是不算跑腿和学徒,一年也要做上五十六套衣物。


    这个数字对工厂来说太小,但让没有缝纫机的裁缝来做, 足够让人一年到头不得闲,姚晓瑜也是算过以后才明白为什么大户人家会专门设置针线房,忙不过来,非工业时代真的忙不过来!


    姚晓瑜希望能找到合适的裁缝,不过寻不到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去裁缝铺下订单的事情, 除了外面的人可能不大稳定,成本可能也会高上一截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当然, 要是家里能养个有手艺的裁缝肯定更方便些。


    姚晓瑜并不觉得自己提供衣物的待遇过高,毕竟她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现在的衣物还不是聚酯纤维的天下,全新的衣服过一遍水就会旧上许多, 洗多了也很容易破,甚至直接报废。


    浆洗浆洗,这个词其实就是字面意思, 洗多了以后衣服就成浆了。


    在这种情况下,姚晓瑜要是规定了洗衣频率,又不给入职人员买衣服,还不允许她们穿的像咸菜干和补丁成精,雇工挣到的三瓜两枣全都得用在买布上,到时候年底一结账,只有裁缝店的老板笑哈哈。


    “户外保洁,洗衣妇,裁缝……”


    姚晓瑜嘀咕着自己的人才缺口,希望老天奶能开开眼,把这几个岗位的合适人才推到她面前,马上就要过年了,年后她希望自己能够满配搬进新家。


    不过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姚晓瑜看着写的满满当当的纸张名,思考半天都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哪来的,直到年前心血来潮去看了一次电影,瞧见门口卖爆米花的小贩换了个人,才想起不小心被自己抛在脑后的事情。


    几天后,从姚晓瑜新房地址寄过来的信送到了叶君书的手上。


    【……曾见有走街串巷之老翁,被叫住便寻了空地坐下……器皿如胖茄,麻袋长数米,火烧之……声如爆竹炸响,所出之爆米花与影院门口相比,别无二致……】


    是的,姚晓瑜这个无情的女人寄信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叶君书这个手工大佬试着做出老式爆米花机。


    这个念头最开始本来只是为了挤兑那个对国人看不上眼的爆米花小贩,但现在被重新想起来后,姚晓瑜意识到这个被现代戏称为“粮食放大器”的东西,会是现在许多底层人的一条活路。


    中空铁罐加麻袋和零碎物件,再沉也不会重到哪里去,老人也能背得动;做爆米花的流程简单,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意味着只要稍加练习就能掌握;不需要多少柴火就能做一份,相当于无本生意。


    大米玉米和一些其他种类的粮食都能加工,原材料广泛易得;做出来的米花能放大半年,没牙齿也能抿着咽下去,老少咸宜,更别说味道还是这个时代无人能拒绝的甜,但凡家里稍稍宽裕些,都不介意做一些打牙祭,客户群体广泛的很。


    姚晓瑜小时候就见过带着老式爆米花机走街串巷的小贩,老人看上去年纪很大,也很瘦小,背着所有的东西的时候却毫不费力,她甚至还是自己带着柴火的。


    在这个时代,背着爆米花机走街串巷赚不了什么大钱,但混口饭吃却是不难的,而且就业前景广阔的很,城里镇里甚至村里都能干,踌躇满志的年轻壮劳力可能瞧不上眼,但对许多客观上有困难的人来说,这是一条新的生路。


    姚晓瑜不确定叶君书能不能研制成功,但她希望可以。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便到了过年,姚家人在一个月的缓冲期后已经接收了现实,并因为识字的缘故都寻到了新的工作——周春花有一次回来的时候满脸庆幸的说多亏她识字,不然这份工作根本轮不到她,温柔也说过类似的话。


    不过两人具体的工作是什么姚晓瑜不太确定,但根据她们的精神气和日常花销来看,应该是比以前做的手工活轻松,赚的钱也还可以,倒是姚平安焦虑的很,主动接了点抄书的散活——他的身体不行,没法出门,只能做些室内工作。


    不过姚平安也不是个躺平的,确定自己无法获得常规的工作后,便一面抄书,一面寻了时间来问姚晓瑜投稿技巧,可惜姚晓瑜走的挺顺当,实在是没什么经验传授,好容易憋出几句话,反倒像是凡尔赛。


    “就看看最近流行什么,然后再看看想刊登文章的报纸上多数是什么故事,照着写一篇投稿就好了。”


    现代姚晓瑜开始写作的时候只是为了记录梦境,结果写着写着就解决了生存需求,这个流程放到现在并不适宜,姚晓瑜只能说她来到第一次投稿的经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姚平安的脸绿绿的。


    “对了,投稿不要寄信,最好亲自跑一趟编辑部,通过没通过都当场有个结果,信件不一定能够顺利抵达。”


    姚晓瑜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个时代的车马很慢,寄出去的信完全没有安全保障,能送不一定能收,会收不一定会看,姚晓瑜最开始寄文章的时候要是没有亲自过去,后面虽然可能也能过稿,却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


    姚平安听了姚晓瑜的小忠告,发绿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只是勉强应和了几句就去抄书,姚晓瑜也没在他身上投入太多注意力,只是饶有兴致的翻看着周春花他们买回来的年货。


    最后抄书的那一个月,姚家能喘气的都是没日没夜的干活,最后结账的时候拿了很不小的一笔钱,手上有钱就有底气,置办起年货的时候也大方了不少——


    “轻轻松松的第一个年,要是这都不肯大方,以后财神爷都会嫌弃的。”


    这是周春花从腊月二十三就挂在嘴边的话,姚晓瑜觉得挺有道理,但那一大堆年礼莫名让她联想到了中秋时候的月饼,那些饼子在变着法子塞进日常饮食的情况下,也吃了足足两个月,姚晓瑜因为能去外面下馆子逃过一劫,可现在……


    姚晓瑜又想起前几年的萝卜土豆红薯白菜,还有那些怎么吃都吃不完的肉丸,脸色一变就要出门——过年的时候店铺一直放假到正月初六,真让她吃剩菜的剩菜的剩菜的剩菜,她会疯的!


    “你想吃什么也赶紧说,初一到外面的店铺开张,我们可能得靠着这些过日子了。”


    姚晓瑜一边给肉粽摊下了私人的团购单,一边对陶笑笑说道,这姑娘的饭量比她大的多,不单独购买的话,她给自己准备的吃食根本扛不住。


    陶笑笑也记得前几年的剩菜大杂烩,脸色凝重的点点头,两人仗着地窖的冰块还没有化完,采购了一整天才彻底消停下来,期间踹走小偷三个,把强盗打在墙上两个,扭断了七个拍花子的手——都知道过年,赶着冲业绩呢。


    日子流水样过,转眼便到了除夕,姚家头一回能安稳的在家过年,而不是火急火燎的赶着去还债,桌上的煤油灯亮堂堂,下面放足了煤炭的炉子暖烘烘,桌上的饭菜因为要保温,并不是小碗小叠的精致模样,但一个个都喷香。


    姚晓瑜夹了块酒煨肉塞进嘴巴里,一边觉得吃食美味,一边难得有了点乡愁。


    她想念家里的炸鸡腿了,这是母亲的独门手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做一回,不像外面裹着面包糠的鸡腿,家里炸的只浅浅沾一层生粉,出锅是让人觉得很温柔的黄色,一口下去先是酥香,然后就是柔软的肉,滋味十足却不重口,连吃几个都没有喝水的需求。


    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像鲜肉月饼一样,非得守着锅吃刚出来的那一口,不然稍稍一凉,滋味就下降不少,所以每年母亲炸鸡腿的时候,出来的盘子都是空的:全都被人摸走了!


    短暂突破情感封锁的浅淡愁绪一闪而过,姚晓瑜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面前的餐桌,因为拢共才七个人,年夜饭吃着并不拘束,姚晓丽上桌前信誓旦旦的能撑到最后,结果却是第一个下了战场,在院子里蹦跶着放烟花——


    小辈上次玩儿这些还是姚家没欠债的时候,别说姚晓丽,就是姚天睿都瞧着眼馋,被妹妹牵着手往院子一带,从扭扭捏捏到玩疯了,也就半盏茶的功夫。


    姚晓瑜不参与他们的活动,默默啃着卤鸡爪看着自己收集的美食文章简报,时不时抿一口热水,听着周春花和温柔说八卦,谁家的小叔子拐带侄子私奔,谁家的养子夺了家业被私生女黄雀在后,哪一个人贩子把小孩拐到小孩的故乡,吃了黄米饭蘸凉水……


    吃瓜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过了守岁的时间,外面隐约响起鞭炮声,姚晓瑜用热腾腾的湿布擦了手,上楼跌进被子,转眼呼吸就均匀了——


    作者有话说:下章搬家!然后就写新文!-


    ——————


    ————


    第176章


    姚晓瑜在正月初一的时候起了个大早——被迫的。


    周春花难得敲门打扰了她的睡眠, 在她还没完全醒神之前麻利的催促她洗漱,又往她手里塞了个碗,让她自己打粥吃。


    粥是青菜年糕的, 切片的年糕配上几把大米,在快出锅的时候把青菜放进去,要是觉得清淡, 就配着昨天没吃完的年夜饭的菜吃,姚晓丽就正举着筷子,小心翼翼的夹没有沾上太多油的肉就粥喝。


    也不知道的是什么习惯, 大年初一的早上虽然可以开火,却只能吃粥不能热菜,这个时候的菜又多是猪油, 一冷就白腻腻的粘成一团。


    若是前几个月也就算了,可姚家还完债以后,并不在饮食,尤其是荤菜上拮据,姚晓丽虽然还是更偏好肉食,但对这种凝固的猪油也觉得有些腻味, 可肉的滋味冷了也不差,所以只能小心捡着吃。


    姚晓瑜昨天晚上的嘴就没停过,现在肚子还不怎么饿, 只打了两口粥象征性的喝完,便算是吃过早饭,周春花也没耽搁, 见家里人都吃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人出去走亲访友——债务还完后,有些人家便送了年礼过来, 周春花打算续上这波交情。


    她并不觉得瞧见有起复希望才来烧灶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当,许多人总觉得亲朋好友就该两肋插刀的帮忙,但现实是不落井下石已经是人品不错的表现。


    况且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忙,若不是有交情在,债主们就算看到了姚家还债的潜力,也不妨碍上门威逼利诱,怎么可能让姚家过了几年安安稳稳的日子,还都只要本金不要利息,现在可是高利贷合法的时候,九出十三归才是常态。


    再退一万步,便是许多人家真的跟姚家没欠债的时候一般来往,姚家给的起回礼吗?还是张家送的东西被姚家转送给李家当节礼,周家的东西换个包装给吴家送过去?先不说被发现的后果,换包装的成本,姚家这么做后成了什么,中转站?


    就算人家说不回礼,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真的能坦然面对?大恩如大仇的事情可不少见。


    要是自家倾家荡产的回了礼,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要是回的是所谓的心意,次数多了跟不回也没什么区别——他们是相对平等交往的家族,不是一方去另一方打秋风!


    即使在人人平等的现代,经济上的不平等也是一道鸿沟,与其给姚家糟糕的财务状况雪上加霜,倒不如等缓过来以后再试探着重新结交,这次的年礼就是伸出来的橄榄枝。


    续交情多数是小辈的活动,但他们上次拜年还是在没欠债之前,而且现在的世道并不太平,周春花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头次把活动续上的时候给他们带带路,顺便瞧瞧有没有适合的定亲的女郎和少年。


    姚天睿很快就要毕业,成婚应当慎重选择;姚晓丽读了几年书,也是时候带人出来看看,毕竟好郎君可少的很,瞧中就得赶紧下手。


    至于姚晓瑜……在确定这丫头真没嫁人的心思后,周春花其实也不大乐意把人带出来,但小辈只落下姚晓瑜也不是一回事,许多人的眼睛比刀子还利,相比起传出姚家不合的风声,周春花觉得还是把人薅出来的麻烦更小一些。


    之前姚家要攒钱还债,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铃儿响叮当,几年下来硬是没有亲戚上门拜访或者给他们下帖子,姚晓瑜虽然没少东奔西跑,可这么正式的当客人上门还是头一回,出于好奇心也乖乖的跟了上去。


    好无聊。


    姚晓瑜木着脸坐在椅子上,冲着面前的妇人露出个状似羞涩的笑。


    她不知道别家的做客流程是什么样子,但这种进门寒暄,拐弯抹角打探,一句话能藏八十个钩子的剧本真的不适合她,姚晓瑜本来只是想长长见识,现在却已经后悔出门了。


    艰难熬过一整天,姚晓瑜后面说什么也不肯再出门,周春花磨破了嘴皮子想保证姚家在外人眼中的和睦,姚晓瑜对此直接采用钞能力。


    “女郎虚火过旺……卧床修养为上。”


    金条银元摆出去,胡子比头发长,瞧着就颇为可靠的大夫在把完脉后,就给了个姚晓瑜生病不能出门的诊断,至于有多少水分,那就只有姚家人知道了。


    周春花知道自己这个孙女是个倔强性子,能得个说得过去的借口也没有继续纠缠,继续带着姚家兄妹出门,姚晓瑜在家硬是吃吃喝喝的到了店铺开张,整个人都圆了一圈才带着痊愈的好消息出门,寻了牙人又去打了牙祭,痛快的玩了几天才想起将自己要去新房子的消息告诉众人。


    姚晓瑜没说房子是自己买的,只说编辑部很重视她,为了确保她不被别的报社挖走,给她提供了一个租界的房子作为福利,只要她还是小说日报的供稿人,姚晓瑜就可以一直住下去,她已经去看过房子,觉得还不错,打算这两天就搬家。


    消息一放出来,整个姚家都炸开了,众人都表现的颇为激动,但不是第一次经历的姚晓瑜早就没了慌张劲儿,甚至还能在心里回忆之前类似的场合是不是出现过相同的台词——再怎么闹,经济基础和物理手段都是她占优势的情况下,妥协的只会是姚家。


    这次也的确没有例外。


    众人去参观了一遍房子后,哪怕是昧着良心都没法说家里的环境更好,加上里外都有人敲边鼓,姚家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妥协。


    搬家的事情给家里过了明路后,姚晓瑜虽然还是暂时照常回来,陶笑笑每次出去的时候却都带着个大箱子,而姚晓瑜的房间也在几天内就变得空空荡荡,只是她放在外面的私人用品并不算多,姚家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直到正月十六,陶笑笑将最后的洗漱用品也收进箱子,姚晓瑜难得温情的跟众人告别,姚家看着飞扬的裙角消失在门外,晚上等了又等,依旧不见两个女孩的踪影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们真的走了。


    姚家因为两人搬走产生的种种不习惯不必赘述,姚晓瑜和陶笑笑坐着黄包车去新房的时候却高兴的很,陶笑笑单纯因为姚晓瑜没有把她落下,姚晓瑜的高兴则是因为她能住进自己的房子。


    生活便利的,只属于自己的,有产权证明的房子。


    两人出来的很早,但抵达新房门口的时候,还是瞧见了一长串正在等待的雇工,旁边有个穿着大头皮鞋的巡警看着,至于防备对象……陶笑笑将钱递过去,姚晓瑜说了几句好话,巡警的目光立刻就变得清澈起来,迅速且识趣的道别走远。


    “先进来吧。”


    陶笑笑用黄铜钥匙开了门,众人依次入内后,有些拘谨的站成一排,姚晓瑜挨个打量过去,先对自己的满配成果点点头,又皱起了眉。


    她看得出雇工们已经尽力将自己打理的干净,但除了裁缝,其他人离姚晓瑜能接受的标准还是差了些,好在姚晓瑜早有准备,叫了一溜黄包车让人挨个上去,浩浩荡荡的赶往洁净女浴所。


    “从头到脚都要搓干净,回头找我结账,”


    姚晓瑜把这堆大大小小的脏脏包交给浴所的女招待,洁净女浴所虽然主营高端业务,但底层攒了钱也能咬咬牙过来一趟,姚晓瑜带过来的这些人并不在接受不了的范围内,招待确定服务范围后,便微笑着要将人带走。


    众人都是头一次来女浴所,哪怕招待开口也不大敢跟上,只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做主的女郎,姚晓瑜却不看她们,只说了自己这边的员工录用标准:


    “指甲不能留,头发剪不剪无所谓,但要是洗完头发里还有虫卵,那就去找别的工作。”


    有些绣娘出于需求可能会留上长指甲,可姚晓瑜这边的裁缝并不做什么特别精细的活计,相对于长指甲带来的些许便利,姚晓瑜更不能接受它的藏污纳垢,浴所这边的服务齐全的很,索性一并搞定。


    至于虫卵……姚晓瑜看不惯,但不得不承认头上有虫子,身上有虱子是这个时代底层人民的普遍现象,许多人习以为常到甚至将抓虱子当成娱乐手段,男子将捉到的虱子放在嘴里一咬,产生了更响的声音的那一方就像是取得了什么了不起的胜利。


    现代离人虫共存的时期已经相当遥远,但在这个时代,除了梳子,还有一样十分流行的头发用具叫篦子,它跟梳子的差别不大,只是缝隙极其细小,能把头发上的皮屑成虫和虫卵带下来,红楼中篦头发,说的就是这个篦子。


    姚晓瑜能看出众人对这份工作的重视,理解他们的客观条件,但理解并不意味着接受,以前是没办法做到,现在她提供了解决方案,要是依旧不愿意的话,姚晓瑜只能承认她们和自己缺了些缘分。


    “让她第一个洗,”


    见众人乖巧的跟着招待走,姚晓瑜又想起什么,指着裁缝说道。


    “打理完了来找我,有事要你做。”


    这话是姚晓瑜对裁缝说的,其他人的事情没做完还能暂时放一放,只有裁缝不行。


    第177章


    对女子来说, 去外面洗澡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大清虽然亡了几年,外来的新事物也逐渐引进, 但大部分人还是遵从着旧时代的生存法则,虽不至于被人碰了胳膊就要砍手,可像是脚一类的地方, 多数人还是认为只有夫婿一类的亲近之人才能观看。


    这个趋势要一直持续到三十年代上下,各种运动轰轰烈烈,橡胶制品广泛传播, 凉鞋成为女工的习惯穿着后,脚才会逐渐退出隐私部位的行列,而在这样严苛的规定下, 别说葛大力她们,便是幼年富贵的潘铁凤,卫生条件相对合格的范锦绣,也是头一次在外面洗澡。


    洗澡对男子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尤其在夏天:乡下的男子脏了,直接去河里把自己洗干净就是了;城里的男子觉得身上痒痒, 大可以去到处都有的公共浴室甚至老虎灶,花上几个乃至几十个大子儿,或是单独泡汤, 或是享受搓澡洗头修面的一条龙服务。


    但女子不一样,听话懂事守规矩,入水宫寒无子难嫁人, 一句句言语一个个眼神就像是锁链,实在难受的慌的时候,也只能拿着湿帕子擦擦, 非要洗澡,就在家里烧一锅热水自己打理,这种来到正儿八经的洗浴场所从头到脚的洗刷,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头一回——


    洁净女浴所除了最开始的一小段时间,后面基本不做什么广告,作为上海首家,到现在也是唯一一家的大型女子洗浴中心,她们过了最初的揽客期后,已经是一年四季都忙不过来的状况。


    老板一直有开分店的念头,但几年下来还是个念头,倒不是没钱,而是上海盘根错节,阎王小鬼密密麻麻,现在都没打通各个关节。


    在这个车马很慢的时代,哪怕有几个雇工是从小生活在上海的,也并不知道还有这个地方,进来后一个赛一个的手足无措,好在女招待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顾客,只让其他的服务员过来挨个把人带走清洁。


    姚晓瑜对自己的卫生状况很重视,给雇工们点的都是一对一服务,鱼贯而入的姑娘们瞧了自己的招待对象,便动作一致的将人往旁边的房间拖,连裁缝范锦绣也不例外——她头上的确没虱子,可也几天没洗了,一样要走流程。


    雇工们迷迷糊糊的跟着姑娘们走,一会儿的功夫便全都进了房间,里面是一排窄床,床头放着水盆,姑娘们让雇工挨个躺到床上,怕她们尴尬,还贴心的询问要不要拉帘子。


    床与床之间都有支架,上面挂着块一米多的布帘,拉开以后就看不到隔壁床的状况,雇工们本就因为能瞧见彼此有些不自在,知道还有这个选项后立马点头,然后她们立刻因为这个决定庆幸起来:这个房间是专门用来篦头的,水盆是装热水烫死虫卵虱子的!


    篦发跟梳头的区别并不大,只是因为篦子的齿缝细,众人头发上的……各种内容又有点多,服务者们都是从下往上的慢慢梳,时不时还要用刷子将篦子刷干净。


    雇工们要是没拉帘子,虽然瞧不见自己的头发状况,却能看到别人的头发,不管是对长期相处的需要还是出于对眼睛的保护,都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通头不是全套清理的结束,而是开始。


    等篦子在脑袋上的每一寸都走过一回,姑娘们才正式开始给雇工们洗头,这个时候还没有洗发液,但浴所的清洗也并不用角皂,而是用了更流行也更昂贵的香皂——姓陶的老板生产的商品,不比外国的厂子差,却篦洋货便宜不少。


    头发一寸寸的被洗干净,姑娘们并不吝啬时间和香皂,等头发彻底干净,便用布料在将其全部堆到脑袋上,再去进行泡汤搓澡的大流程。


    这些事情对雇工们来说都是极陌生的,她们无措到惶恐的地步,但想起姚晓瑜说的不干净就走人的话,还是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女郎叫你去做什么啊?”


    潘铁凤小声问裁缝,她在被篦疼了好几次以后,就果断选了剪短头发,加上中间配合的很,全套清洁下来跟不用篦头但有些别扭的裁缝花费的时间竟然差不多,现在两人都躺在摇椅上休息,等头发干了些再出去。


    潘铁凤看着裁缝,心里跟猫抓了一样——别的雇工都是早早就过来了,只有裁缝是跟着姚晓瑜一起过来的,刚才又只点了她一个,潘铁凤实在好奇的很。


    “我也不知道……”


    范锦绣双目无神的摇摇头,她自认为不是个迂腐的女子,但被掰开双臀搓屁沟的刺激还是太大了点,潘铁凤把她当人脉,她还觉得今天实在荒唐的很,怎么被人说给工作就乖乖上了车,也不怕姚晓瑜是拍花子,把自己给卖了。


    范锦绣是裁缝铺的次女,她爹一辈子就两个姑娘,大女范绫罗,小女儿本来想叫范绸缎,最后觉得太难听了,就叫了锦绣,范父也不是什么爱女如命的人设,他是想生儿子生不出,家产给侄子又不甘心,最后咬着牙准备给女儿招赘。


    范绫罗性子强手艺好,撑得起家业护得住爹娘,本来是最适合当家里顶梁柱的,可范父死活不同意,执意要性情绵软的小女儿留在家中,说绫罗怯弱,嫁去别家怕被欺负,外面人倒是感叹范父的爱女之心,只姐妹两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心疼,无非是怕自己被夺权。


    两姐妹本来都认了命:爹娘千般算计万般不好,多少将两人平安养大,虽然没去上学,但家中手艺并不隐瞒,也正经请了先生教识字算术——可范父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怀疑范绫罗寻个病书生是想等他亡故后归家夺权,匆匆将大女儿嫁去外地。


    若是细细挑选百般打听也就罢了,范父却不知道吃了什么迷魂药,就冲着那后生的一副好皮相,对他张嘴说出的家世深信不疑,不寻人再问也不求证真假,当天就签了婚书,一个皮箱将范绫罗打发出去,当天男人便坐上了外地的火车,从此再没了消息。


    这是昨天出现的,跟乞丐差不多的范绫罗告诉范锦绣的,她这几年消失的真相——三月前范绫罗回来,不见总是在柜台帮着操持生意的姐姐的踪迹,爹娘只说她跟人跑了,范锦绣用尽手段,也只得了一个据说是姐姐夫家的地址。


    外面的世道一直都乱的很,范锦绣并不敢独自前往外地,只能用攒下来的私房钱一封接着一封寄信,但一直没有回音,直到范绫罗出现在她面前。


    “那个男子是燕门的人,在火车上就把我卖了。”


    范绫罗听了范锦绣的话,只是冷笑一声,现在的骗术花样繁多,甚至衍生出不同的流派,燕门又叫颜门,据说代称取自颜如玉,专指用美色谈吐做局的存在,范锦绣也听过这些流派的事情,有心询问姐姐是怎么归来的,又怕触及到范绫罗的伤口,吞吞吐吐半天,竟是一字也吐不出来。


    知妹莫若姐,范锦绣又是个藏不住的性子,范绫罗打眼一瞧便知道妹妹想问什么,但她想起先前的那些事儿,也觉得心里复杂的很。


    “爹让我跟那个男子走的时候,悄悄往我手上卡了两个金镯。”


    皮箱里除了些不值钱的布料的确什么都没有,不然那男子多少还能再装上一段时间,不至于连火车都没下就把她换了钱,可两个镯子的确是实心的,让她有了绝处逢生的机会。


    范绫罗在平安后悄悄去金银铺子做过鉴定,金子是真的,家里的钱财范绫罗心中有数,天灾人祸苛捐杂税,看似红红火火的生意留下的钱并不算多,两个镯子差不多是范家除了铺面货物的半数身家。


    “这……”


    范锦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爹火急火燎的把姐姐往外赶,连男子的人品都没有保证是事实,但真金白银也做不得假,她这个只是听一听的人都觉得心情复杂,大姐这个亲身经历的人的心里可想而知。


    “小妹,你先从家里离开吧。”


    范锦绣脑子里的浆糊还没理清,范绫罗已经替她做了决定,大姐的脸瘦的可怕,眼中却带着狼一样的光。


    “我打算做当家的人,必然要跟爹斗一斗,你帮着谁都不好,倒不如先去寻个人家找份做针线的差事,等尘埃落定再回来。”


    范绫罗原本是无所谓嫁出去还是招赘的,但她爹糊涂了一次就可能糊涂第二次,她不敢赌自己的运气,更不敢赌所谓的良心发现,看在两个镯子的份上,她做当家不会要爹的命,但爹可不一定不忍心。


    范锦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姐姐告别的,只是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跟范父大吵了一架,拎着自己的小包裹在马路上边走边掉金豆豆。


    姚晓瑜坐着黄包车从她身边经过,又让车子转了回来,询了她在路上哭的缘由,又看了她的针线,就问范锦绣愿不愿意给她做事,而范锦绣当时也不知怎么的,一口答应下来,姚晓瑜便叫了黄包车把她带走,再然后就是女浴所的大清理了——


    作者有话说:一点小细节:那个燕门的骗子死了,范绫罗亲手杀的。


    ————


    ————


    第178章


    “女郎, 我洗完了。”


    穿着浴衣的范锦绣站在姚晓瑜面前轻声说道,姚晓瑜没嫁人,不适合称为太太, 也没到夫人的年纪,又不愿听人喊她小姐,最后只让人叫她一声女郎。


    “你知道她们穿的衣服尺寸吗?”


    姚晓瑜没头没尾的话让范锦绣有些懵, 好在她很快明白姚晓瑜说的是那些跟她一起做事的人……但她还是摇摇头。


    让人搓澡已经是范锦绣的底线了,共浴什么的实在是接受不来,她们篦头发都要用帘子挡着呢, 更别说泡澡了,每人一个小单间,保证彼此的隐私性。


    据说真正的大师瞧一眼客人就知道衣服该做多大, 但范锦绣只是个普通的小裁缝,别说没看见其余女子的身形,就算真的看见了,不用布尺也没法做出妥当的衣物。


    “那就先修改你的吧。”


    姚晓瑜冲着旁边扬扬下巴,范锦绣有些茫然的看过去,才发现那边放了高高一摞衣物。


    “这些衣服是你们上工时候穿的, 一人两套,你先修改自己的,等她们过来了, 再量尺寸把其他的修改出来。”


    因为之前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裁缝,第一批工作服姚晓瑜找了缝穷屋来制作,考虑到潘铁凤的一米七个头和葛大壮比寻常男子还要大一号的模样, 这批衣服姚晓瑜都是按照一米七五的身高和一百八十斤的体重制作,的确没有穿不下的苦恼了,但也着实不大合身。


    本来她打算让众人先凑合一下, 寻了有经验的裁缝上门修改,但路上捡到的范锦绣填补了用工的最后一个缺口,索性直接在洗浴中心干活,外面天寒地冻,厚衣服脱了一会儿就得成冰雕,这里好歹暖和些。


    姚晓瑜很贴心,但不妨碍范锦绣听完她的话以后直接苦了脸——这些冬衣宽大又厚重,修改成适合其他人的身形的工作量也就比重做少上一点儿,纯手工缝合的话,她忙活一天能修出一套都算快的,十几套……范锦绣把脑袋剁了也完不成这个工作量!


    “那你先去将她们的尺寸量出来,然后修改自己的衣物,她们的我另外找人做。”


    范锦绣吞吞吐吐的表示从客观来看她真的没法完成这个工作量后,姚晓瑜很快接受了现实,直接将范锦绣的工作从实践变成了数据统计,顺便将这个小知识点记在心里——


    姚晓瑜以前做衣服的时候并不急着接收,所以不大知晓纯手工裁缝的工作效率,哪怕是这一回的工服制作,缝穷屋里也是人多力量大,从没有赶不上工期的苦恼,这次也算是得到了具体的工作数据。


    “行。”


    范锦绣也知道时间紧任务重,跟着带路的女招待就匆匆出去了,姚晓瑜瞧了眼短发的陶笑笑——陶笑笑本来是不在意头发长短的,奈何家里实在是不会做人,索性来了个正月剃头,希望能发挥古老的俗语,为她带来家里的一点坏消息。


    陶笑笑舅舅的情况暂时还不知道,现在却方便了姚晓瑜:确定陶笑笑的头发干透了,姚晓瑜便让陶笑笑去缝穷屋下修改衣服的订单,那边都是配合默契的人工流水线作业,衣物多了时间可能还会拉长,但就这么十几件,姚晓瑜只要肯出钱,当天就能交单。


    “直接让她们派个人过来拿衣服,来回车费和误工费我们都包。”


    姚晓瑜叮嘱着陶笑笑,长高了的女孩点点头,握住银元飞快的跑了出去,缝穷屋离浴所有一段距离,范锦绣也没有摸鱼,等缝穷人过来领衣服的时候,被提前叮嘱过的女招待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


    “做完以后赶紧送过来。”


    女招待把写了姚晓瑜新家地址的字条递过去,便飞快的进了浴所——姚晓瑜给的酬劳的确丰厚的很,但外面也是真冷啊。


    衣物的修改和运输都需要时间,姚晓瑜把人带到了浴所,就没想着她们再穿着旧衣服回去,但全套清理都差不多做完了,让她们干坐着也实在是难为人,姚晓瑜想了想,干脆给人再上了个全套护理。


    说是护理,其实就是给身上涂药,她的雇工除了范锦绣都是小中老苦瓜,乍一看或许还过得去,但手一伸出来那就是冻疮开会,有些脚上也没逃过一劫。


    负责房屋外部打扫的王月生甚至连耳朵都肿成了释迦牟尼,因为是最轻微的红斑性冻疮,瞧着跟人脸上的高原红没多大区别,姚晓瑜每次看到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的道德和笑点在打架。


    她本来打算买了冻疮膏让雇工们自己回去涂的,但现在不是要拖延些时间吗,厚涂一次再睡个觉,几个小时总是能耗掉的。


    ……


    “嘶!”


    王月生疼的倒吸一口凉气,小姑娘手上的动作立马便轻了些,王月生察觉到力度的减退,本想让小姑娘大胆涂药,她不怕疼,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圈儿也悄悄红了。


    在姚晓瑜这边做事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段故事,但王月生绝对是最惨的一位,别人活的再怎么艰难,多少总有些能咀嚼的甜滋味,而她的人生就是关关难过关关过,苦难好像没个尽头。


    王月生原本不叫这个名字,这是她签契书的时候临时给自己的起的新名字,她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因为上面已经有了招娣盼娣来娣,家里认为一直没有儿子出生是他们对女儿的厌恶表现的还不够强烈,所以他们没有再叫四女儿“x娣”,而是更直白的贱女。


    这个名字已经不能用不好听来形容,但第四个女儿还称得上幸运儿,因为在她后面落地的四个女胎甚至没有活下来的机会,王家在确定婴孩双腿之间没有那心心念念的一点儿后,直接就让她们重新入了轮回,只是隐瞒的好,村里人不知道罢了。


    王家居住的小村子经济还算发达,虽然也免不了重男轻女,但这样作践女儿的还真的只有王家一家,村里人都不忍心叫王家四女儿的大名,寻常要找她的时候,只称呼一声四丫。


    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王四丫的日子可想而知,没学会走路就先学了做事,人还没锅高就得去厨房帮忙,一天到晚不停歇,最后还是只能喝一口刷锅水,要不是前三个姐姐多少照顾着些,王四丫都不一定能长大。


    好容易熬到十岁出头,又碰上苛捐杂税带着灾荒年岁,全家跟着村里开始逃荒,因为三岁的弟弟嚷着想吃大米想吃肉,王四丫的三个姐姐被接连卖给了人牙子换好吃食,王四丫能留下也不是因为王家心软,而是价钱没谈拢。


    不过姐姐们被这么一卖,倒是因祸得福,王四丫在后面的几十年中机缘巧合的跟她们都碰过面,没有什么锦衣玉食大富大贵,但都能吃饱穿暖还儿女双全,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岁已经是福分。


    四丫也没在王家停留多久,他们村子碰上了一队逃兵,被冲的分散开逃命,王四丫因为在林子里捡柴,倒是避过这一场祸事——她独个儿走的第三天不小心进了菜人市,王家除了除了她们四姐妹,都在里面七零八碎的团圆呢。


    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王四丫也没有流浪的经验,很快被人买了去做童养媳,但她的运气不好,小丈夫在冬天的时候一场高热没熬下来,婆家想要让她陪葬,她听到以后悄悄跑了。


    生活不是剧本,王四丫也不是小说女主,所以她并没有找到工作做出一番事业,而是三天饿九顿,西北风都得分着喝的勉强过活。


    饥饿的滋味是很难受的,饿到了极致后,你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肚子提着背,甚至有内脏被消化的,自己吃掉自己的错觉,王四丫始终习惯不了这种感受,所以当有男人想要娶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爱情是什么?她只想要抬头有瓦,低头有床,肚里有粮。


    她的肚子还是挺争气的,成婚两月就有了喜讯,九个月后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婴,男人赚的钱虽然不多,却也够一家三口花销,虽然男人没事就爱喝两口小酒,却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直到男人的朋友把她的丈夫抬回家之前,王四丫都是这么想的。


    男人吃醉了,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坏就坏在他拒绝了朋友一起回家的邀请,一脚踩到了水沟里,还在发现不对之前睡着了,隆冬腊月下冷水,便是再精壮的汉子也十有八九会大病一场,更何况一泡就是几个小时!


    中医西医都找了,萨满神婆也请了,男人的命还是没保住,王四丫哭过嚎过,最后咬着牙当寡妇将孩子拉扯大,其中的艰难自是不必多说。


    好容易熬到儿子成婚的年纪,本以为帮儿子娶了媳妇终于能享享受清福,谁知道她养大的竟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白眼狼,为了凑娶媳妇的彩礼,竟然将她这个娘配了人家——


    第179章


    被捆上驴车的时候, 王四丫后悔极了自己当年做寡妇的决定:早知她会用心血养出这么一头畜生,她当年就应该把这玩意放到粪桶里淹死!


    那个畜生将她当了换彩礼的工具,她所谓的二嫁进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成婚当天就送了她一顿打,说是对她的教导,后面也是隔三差五就要动手, 王四丫本来都被打的认命了,结果有一天晚上,潘家的小姑娘找过来, 问她愿不愿意出去干活。


    王四丫到现在都记得那天晚上的场景,天气很冷,月亮虽然不圆, 却很亮很亮的挂在天上,她看着看着就出了神,也不知怎么的,竟然祈求起月亮上的女神帮她脱离苦海来——潘铁凤就是在这个时候轻巧的从围墙上跃到她面前,像是踏着月光。


    她也不知道抱了什么心思,第二天竟然真的听了这小丫头的, 寻了个借口出门,然后得到了一份包吃包住的扫地的工作,她不识字, 签契书的时候只画了个十字,但她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


    不是来自爹娘的诅咒,不是代称的王四丫王寡妇王老婆子, 是月生,王月生,王姓也不是来自爹娘, 而是三个一直没有改过姓氏的姐姐。


    王月生向来是不大相信神神鬼鬼一类东西的,但那晚的潘铁凤来的太巧,月亮又实在太亮,让她不得不往真有人听见了她的愿望的方向想,月生月生,月亮所生,月亮对她不打不骂,还会在晚上给她照亮,她愿意让月亮当她的娘。


    至于月亮愿不愿意——月亮不愿意肯定会说的啊,没说当然就是愿意了。


    有了新名字的王月生高高兴兴的回家,瞧见醉醺醺回来的男人后笑容便隐没了:她差点忘了,想要顺利去做工,还得过了面前这关。


    不过没关系,她已经有了主意。


    ……


    “你们这边最好的冻疮药是什么样的?”


    王月生回顾往昔的时候,刚推拿完,浑身透着一股懒洋洋劲儿的姚晓瑜也在问冻疮膏的时候想起了她,雇佣的八人除了范锦绣都有冻疮,但这玩意也分轻重,王月生这个年纪最大的小老太太就是最严重的。


    说是小老太太,其实王月生也不过才三十八,现代还肆意闯荡的年纪,放在这个时代却已经做了奶奶,已经能自称一声半截身子入土。


    说起来姚晓瑜在知道王月生的年纪的时候其实吓了一跳,她知道这个时代的人老的快,但她瞧见的至多也就是比真实年龄大个五六八九岁,十来岁已经是顶天的了,可她第一回 瞧见王月生的时候,除了不缺一颗的牙齿,说是六十出头都没什么违和感。


    虽然姚晓瑜知道这个时代的人都不大有精神气,但王月生真的就是朽木死灰的具象化,哪怕有潘铁凤作保,姚晓瑜都差点不想雇佣了——瘦成骷髅样没事,吃饱了过段时间自然就长肉了,可心空了留个躯壳在这,她难道还能给人一颗心?


    好在后面交谈的时候,王月生虽然颇为木讷,却也能瞧出点儿心里的活气儿,加上手脚的确利落,姚晓瑜最终还是跟人签了契书,只是出了点儿小插曲——


    “在这里签字就行。”


    姚晓瑜指着契书说道,王月生却迟迟没有动静,好一会儿才涨红了脸说道:


    “我不会写名字。”


    若是几年前,她会大胆的问能不能画个圈,这是不识字的人常用来替代签名的方式,一个寡妇要把孩子清白的平安拉扯大,没点儿胆子和彪悍劲头是不行的。


    但被儿子捆着嫁人的事情实在是散了她的心气,加上被打了这么几年,王月生已经不敢再做丁点出格的事,王老婆子甚至都没让别人帮着检查这契书是不是卖身契——离了那畜生的地方,泥坑也是天堂!


    “画个十字会吗?”


    这也是替代签名的方式,王月生点点头,姚晓瑜便让她在签字的地方画十字,再摁手印,王月生温驯的照办,中人看着红色的拇指印落下,终于松了口气。


    姚晓瑜虽然对雇工的要求高,但她出手也是真的大方,契书定下,这笔钱就算是落袋为安了,家里的孩子早嚷着想吃肉,等钱到了手上,买一斤大肥肉回去炼油,再买些五花让婆娘烧了,全家好好吃上一顿。


    姚晓瑜想起中人费用顺利到手的高兴模样,又想起今天见面的时候明显比上回多了几分活气儿的王月生,有些好奇她回去后发生了什么,若不是还是瘦的颧骨高耸,她都要以为是两个不同的人。


    一份工作,真的能让人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


    “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女郎给的工作是救命的恩情啊。”


    王月生执意将银顶针往潘铁凤手里塞,潘铁凤拒绝的真心实意,可哪里抵挡的了王月生几十年的功底,最后只能无奈的收下,打算回头看能不能多照顾着些婶子。


    婶子也是个命苦的,一大把年纪还被儿子卖了,丈夫还是那臭名昭著的倒老爷,打死了前面的媳妇也没有悔改,婶子刚过来的时候多利落的一个人啊……潘铁凤不成婚,还有找工作跟家里切割的坚定信念,很难说没有受到王月生的印象。


    倒老爷是对收粪工的谑称,现代常见的水冲蹲坑在这个时代是财力的象征,不然姚晓瑜也不会对新房子的卫生间那么激动。


    收粪工的职业听着不体面,其实私下的好处颇多,乡下用旱厕,城市就算有公共厕所,也都是男子使用,每个过得去的家庭都有自己的可移动马桶,每天早上放在门口等着收粪工清理,而这并不是免费的,现在的普遍价位是一只马桶每月收费一角五。[1]


    不过这并不是收粪工的收入,这些钱是要上交给粪头,也就是负责雇佣倒老爷们的人,而粪车里面的东西也并不归收粪工所有,他们会把半满的车掺入相同量的水,用一车一块钱的价格卖给乡村的人——


    每天都有架小船来运输这个肥水的农民,上海的肥水因为伙食的缘故,在市场上极受欢迎,从没有卖不出去的现象。


    但这些钱交给粪头,却不意味着收粪工不是个好职位,人生在世无非吃喝拉撒,相对于时常被拖欠薪水的官方人员,倒老爷们的工钱是绝对不会少的,而且一旦成为其中的一员,他们只要遵守规矩,也不会受到老板换人的影响,跟六七十年代的工厂一样,可以将职位传给自己的子孙。


    除此之外,倒老爷们还会有从洋人流行起来的小费收入,可以说除了职位不体面,工作环境有些恶劣,在这个时代是“末等生意,头等利息”的好工作——想要成为一个倒老爷,现在的行情是要交90块大洋给粪头。


    王月生的第二个丈夫有这么一份工作,赚钱是绝不少的,但这并不意味着王月生的日子会好过——男人把钱都吃用在了自己身上,连一个铜元都不愿意给王月生,好容易这几个月婶子没挨打,众人都说倒老爷悔改了,好日子要来了,结果婶子刚寻了工作,那男人竟然瘫了!


    而因为改变是所谓的循序渐进,所以这几个月虽然没有动手,却也是没有给钱的,潘铁凤都觉得这是报应:他不给家用,所以当他瘫痪的时候,家里竟掏不出几枚铜元。


    可这男人的运气实在好得很,月生婶子人好,有工作以后也没不管这人,专门用工钱请了男人的侄子来照顾男人,本来男人熬不了多久,现在被这么伺候着,估计还能活上好长一段时间。


    潘铁凤摸摸套在手上的银顶针,觉得这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世道可真不公平。


    王月生没有读心术,只盯着潘铁凤手上的银光笑,这个银顶针还是她坐月子的时候收到的,她头一个男人不算好,却也说不上差,看到自己有后了,工作的时候又撞了大运,得了一个银元的赏钱,便寻了匠人将这钱融了,加工成了这枚银顶针。


    再过了一段时间,男人就被冻死在了水沟里,儿子不听话的时候,这个银顶针就是她唯一的念想,所以再苦再难的时候也没舍得卖,本来是打算等儿媳进门,用它打个细镯子传下去的,结果到头连自己都成了儿子换的彩礼。


    与其留给那个畜生,还不如给帮她找工作的铁凤呢,毕竟要不是有了这份工作,她也没有跟睡在身边的畜生撕破脸的本钱——


    之前几个月不是那畜生没动手,而是他觉得打人没意思,不知道从哪里寻了好几根长针,时不时就扎过来,因为伤着的地方太……她也是蠢,竟然还念叨着什么家里的事情不能说出去的老观念,好在老天奶有眼,可算让她跳出了迷障。


    人体是很脆弱的,想要哪个地方没用,用麻绳绑死一段时间人就废了,若是真的吃醉了,那人更是半分感觉都不会有。


    畜生家里长不出什么好东西,侄子瞧着不差,其实早就将老畜生的东西当成了自己的,拿钱照顾也就是对外面的说法,老太婆识趣的不要一点东西,侄子也不介意给个好名声。


    倒老爷的好日子,可还在后头呢!——


    作者有话说:【1】在20-40年代,收粪工的价格一般是2角/月,但文中是1919年,私设价位还没有上涨。


    【2】在20-40年代,收粪工职位购买要100大洋,同样私设价格没有上涨


    第180章


    王月生想到双腿瘫痪的畜生以后的精彩生活, 哪怕手脚上的冻疮疼的很,还是情不自禁的笑出了声,吓了帮着涂冻疮药的小姑娘一大跳, 还以为客人有什么毛病。


    人身上就那么多需要涂药的部位,再怎么细致服务也消耗不了多久时间,但睡觉就不一样了, 眼睛一睁一闭,几个小时就悄悄溜走了,加上姚晓瑜使用钞能力让缝穷屋开启加速键, 等所有雇工走出浴所的时候,已经是从头到脚的一身新。


    姚晓瑜没有给众人选择衣物颜色的权利,每个人都是百搭的青色棉袄, 配一双棉袜,一双塞了棉花的千层底青布鞋,头上按照个人习惯提供一根青色发带和一根木簪,一顶现代电动车人常戴着的,能遮住脖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挡风帽,再有就是一双棉手套。


    在这里面, 除了衣服是一季两套,鞋子是一年八双的常换,剩下的配置都是用坏了才能更换, 换的时候还要将弄坏的物件交到范锦绣这边确认,要是弄丢了,再申请就要单独花钱。


    衣服和鞋子也是一样, 要交了旧的才能拿到新的,姚晓瑜也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有多么过分,二十一世纪的资源爆炸, 衣物丢到地上都没人捡,这个时候却不一样,她提供给雇工的物件,从头到脚都是能换钱的。


    以前她看过一本穿越小说,女主发家是用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布头缝制各种小物件,当时她年纪小见识少,还觉得这个方法很机智,直到看了阿Q正传,才知道实在用不了的破衣烂衫还能做鞋底子——这还是民国时期的事情,再往前的资源匮乏程度可想而知。


    姚晓瑜不想看到自家手帕做的百衲衣,也不想让众人发挥想象力,索性在这方面提前立下规矩,不做什么考验人性的事情。


    进浴所的时候是早晨,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姚晓瑜看过账单,知道众人除了她点的小馄饨什么都没吃,也不急着回去,而是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旁边的大饼店里坐下,要了八碗肉面。


    胖婶儿折中了一下,找了个小姑娘在身边带着,她们怎么谈的姚晓瑜也不知道,反正她这边的五银元补贴是直接发到胖婶手上,其他的待遇跟雇工们一样。


    “不够跟我说,下餐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吃,只要不浪费,点多少都行。”


    姚晓瑜确定八人都听清楚了,便把一枚银元放到老板面前,继续说道:


    “这个钱先压着,要是不够,我回来补上。”


    姚晓瑜并不担心老板不答应,大饼店的东西都是按照铜元算价,姚晓瑜点的肉面已经是最贵的了,也才四个铜元,八人吃上一轮也才三十二个铜元,现在的银元兑换率已经又涨价了,一百三十多个铜元才能换个袁大头,折合成肉面一人至少能吃四碗。


    大饼店的味道或许就那样,但分量是肯定够的,只要八个人里面没有第二个陶笑笑这样食量取决于腮帮子什么时候嚼累了的饕餮,就算单买肉面上的肉浇头填肚子,也花不了多少钱。


    “胖婶儿,您要是吃不惯这边的,可能得劳您自己解决,或者稍稍等等,回头到了房子里,想吃什么便买了材料做。”


    姚晓瑜安排好了众人,又笑着对胖婶说道,胖婶儿是唯一的技术性人才,连工钱拿的都是独一档,吃食标准姚晓瑜是按照酒楼大厨定的,只要不动燕窝鱼翅一类的名贵食材,也不故意浪费,采买都是一并报销,大饼店的消费水平的确有些委屈人。


    “没什么吃不惯的。”


    胖婶儿倒是不介意,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山珍海味吃过,野草树皮也咽过,这面条虽然糙了些,偶尔体验一番也别有风味,大不了就像姚晓瑜说的,简单填了肚子回去再吃一顿正经的,左右也耗不了许多时间。


    说实在的,胖婶最喜欢的就是姚晓瑜这个有话直说的劲儿,上一家的待遇虽然也不算差,但每个人的心都跟莲藕似的,一句话能拐上十八道弯,胖婶实在头疼的很。


    众人见姚晓瑜连钱都拿了出来,也没再推来让去,抄起筷子便对着已经从滚烫变成温热的面条大嚼起来,姚晓瑜也没留在这边给雇工们增加心理压力,而是带着陶笑笑往小摊上溜达,想寻到些新鲜吃食。


    “回头你把自己的口味写给胖婶。”


    姚晓瑜一边逛街,一边对陶笑笑说道,陶笑笑基本都是跟她一起吃的,但因为姚晓瑜一点就是一桌的习惯,陶笑笑扮演的通常都是扫桌的角色。


    而且因为以前饿怕了,陶笑笑从不会浪费粮食,不打包的菜都会吃的干干净净,这么长时间下来姚晓瑜除了确定陶笑笑更喜欢吃纯肉,是真的不知道陶笑笑其他的小忌口。


    这个小忌口,指的是细微的饮食习惯,就像姚晓瑜除了蒜蓉菜里面能吃点蒜粒,她能接受葱姜蒜在菜里调味,但除非实在没有选择,不然他绝对不会主动将它们咽下去。


    姚晓瑜并不了解陶笑笑有没有类似的偏好,上海的餐饮业相当繁华,除了偶尔想念一些特色菜进行重复打卡,姚晓瑜两人都是在不同的酒楼饭庄解决肚子咕咕叫的小问题。


    而在第一次解锁新的就餐点的时候,姚晓瑜连自己的忌口也不会说,毕竟出门吃的就是招牌,不原汁原味岂不是白浪费了钱?至于不合胃口倒是不怕,左右一桌子饭菜,总有能接受的。


    但现在家里的厨师不出意外的话,会长期负责两人的日常伙食,姚晓瑜觉得可以小小的讲究一下。


    “好。”


    陶笑笑认真的回答,随手抓住冲着姚晓瑜翡翠耳坠来的男人的手,利落的把人在空中甩出一百八十度,头朝下的把人栽到了地上,男人发出一声惨叫,姚晓瑜却只觉得吵闹。


    别看这抢劫犯现在一副可怜的模样,要是姚晓瑜打了耳洞,戴的不是耳夹,陶笑笑又没及时反应的话,倒霉的可就是她了——直接暴力扯掉耳坠子,可能会把整个耳垂都撕裂的!


    “彭三黑,把老娘的银镯子还回来!”


    姚晓瑜正琢磨着怎么教训这个抢劫犯呢,前方就传来一声怒吼,一个气血旺盛的像是活吃了八个老中医的女子飞快的跑过来,一脚踹到抢劫犯的小腿上,姚晓瑜发誓,她听到了清晰的,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啊——”


    “啪!”


    “叫屁啊叫,不把老娘的东西还回来,你就给我等死!”


    男人惨叫到一半,就被女子一巴掌抽到脸上,清脆的一耳光让围观的众人下意识的后退两步,女子却还是觉得不解气,冲着男人没受伤的腿又是一脚,防止这瘪犊子趁她不注意又跑了。


    那个银镯子虽然不值钱,却是她娘私下塞给她的嫁妆,三天前她瞧着镯子黑了打算去银楼洗一洗,结果直接被这瘪犊子给抢了!


    现在再跑啊!


    “说,我的镯子呢?”


    女子恶狠狠的瞧着男人,大有男人说找不回来就把人接着往死里打的意思,一点不担心惹麻烦——三黑的绰号怎么来的?黑心黑肝黑肚肠,爹娘亲友一起坑,整一个人渣的具象化,便是真的打死了,也是为民除害!


    “三黑啊,求你把我的扳指还来吧,我家还等着这钱买粮啊!”


    男人刚要开口,旁边又传来一阵苍老的哭嚎,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妇踉踉跄跄着走过来,旁边人都自觉让出一条道,生怕人被一蹭就倒在自己面前。


    老妇也很配合的努力走直线,只是到男人面前的时候拐杖不小心落错方向,实木的底部配着整个老妇的重量就这么砸在了男人的第三条腿上,本就接连遭受暴击的男人这次连惨叫都没发出来,翻了个白眼就直接晕了过去。


    “这,这是……我没动啊……”


    老妇似乎被这个场景吓住,整个人连带着拐杖都开始哆嗦,于是在场的男子就一边听着打肉和蛋碎的声音,一边看着男子进行被痛醒——被痛晕的循环,哪怕男子再也没有叫一声,但某种神秘力量还是让他们觉得幻肢剧痛,默默夹紧了双腿,给两女一男留出更大的空间。


    “彭三黑!”


    又一个声音响起,从受害未遂的幸运儿不知不觉变成围观背景板的姚晓瑜看过去,不出意外的瞧见了一个新的女郎,而地上的男人哪怕被疼傻了,众人也能看出他眼中的绝望。


    这场讨债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主要男人完好的肢体是有限的,众人比起出气,更想在男人断气前收集到他所有的财产弥补损失,姚晓瑜看着男人被人抬走的身体,宽容的没有再计较下去。


    毕竟人家很快就真的要去见阎王爷了。


    经历过彭三黑事件后,姚晓瑜两人也没有接着逛下去,而是回了大饼店,把吃饱的雇工带回家做事——她们的战斗力真的不算强,姚晓瑜压了一枚银元,最后竟然还能找回一些铜元——


同类推荐: 绿茶女配能有什么坏心思呢[综英美]七分之一的韦恩小姐阳间恋爱指北[综英美]幼驯染好像黑化了怎么办死对头为我生崽了[娱乐圈][综英美]韦恩,但隐姓埋名家养辅助投喂指南[电竞][足球]执教从瑞超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