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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若瑶挑挑眉毛。
其实她早看见闻辽站在门口了,她故意那么讲的。
“你这打电话总爱开免提是什么毛病,声音那么宽,说点坏话都被人听去了。”
张若瑶不接他茬,挤了点护手霜涂。
闻辽摸了下玻璃柜台,今天是干干净净的,还有未干的水渍和抹布印儿。打量打量店里,比他上次来整洁不少。
“这房子不是你的啊?”
“我三姨姥,留给我舅的。”
“那你往外租?”
张若瑶敲着鼠标种菜:“不是我的,但我能做主。”
“只租,卖房还是做不了主,是不是?”
张若瑶烦得很,掀眼皮看他:“说准了,你要买吗?”
租门市开店是一回事,买房子又是另一回事了,这几年荣城房屋市场很颓,闻辽知道,他也不是真的冤大头,他昨天晚上他请中介喝酒,今天上午又拎了东西去了任猛家里,看了看任猛爸妈,任猛爸妈要留他吃饭,他说不了,我中午想去店里吃,怪就怪你家生意太好,我去晚了菜都没了,大猛手艺真不赖,得了真传,你家这买卖做的,可真是,荣城数得上名号了,把任猛他爹乐得脸上褶子飞扬。
刚刚他又假装是去对面医院探病的,在隔壁水果店套了一顿近乎,问这条街的行情,最后拎了半个西瓜出来。
马路边露天水果摊的大爷记得来蹭过遮阳伞的闻辽,见闻辽今天没在他这买水果,脸色还有点尴尬,闻辽一点都不尴尬,打了个招呼就拐进了张若瑶店里。
他把西瓜递给张若瑶:“这水果店会做,卖西瓜还送勺。”
张若瑶把西瓜接进了柜台里,又再次拂了拂玻璃面。
闻辽忍着笑:“说正经的,我真要租,不过我想先看看布局。你帮我介绍介绍?还是我自己来?”
张若瑶转了转椅子,最终还是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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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店里四四方方的格局,一眼就望透了,这条街的门市房都是连着二楼的,站在店里看不见,顺着那道极窄的小楼梯上去就是了,一半做仓库,一半是张若瑶平时睡觉的地方。
闻辽弓着腰跟在张若瑶身后上楼,发现二楼别有洞天,小房间五脏俱全,不过就是不朝阳,即便是白天也不会有大段阳光投进来,再加上栏杆的遮挡,很觉压抑。张若瑶顺手拍亮了灯,先闻辽一步走到窗前,把晾着的内衣团了团,打开衣柜,扔了进去。
“二楼不租,就租一楼。”
张若瑶说话的同时闻辽也开口:“你就住这?你自己住?我的意思是,你一直住这?”
“怎么?”
“为什么不住个正经房子?”
张若瑶听到闻辽那句“正经房子”特别不爽,但还要耐着性子解释,不是她愿意住这不见阳光的地方,而是开寿衣店是个极其耗人的行当,最最重要的就是守店,二十四小时地守,店里不能长时间离人,尤其是晚上,楼下是不关灯的,只要有人敲门都是急事,她就得赶紧起来。
这里住惯了没有什么不好,不过就是晾衣服不容易干,上下水管也总坏,她还有许多东西放在刘卫勇家里,这里要是停水了,她得去刘卫勇那洗漱洗澡,幸好不算远。
闻辽四周环顾一圈,说:“太不安全了。”
“什么?”
“我说你一个小姑娘,晚上不安全。”
张若瑶双臂抱胸,靠着墙。
“你怎么想起做这行的?”
“家里老人做,我接手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家有人做这个?以前没听说啊。”
张若瑶从鼻子里溢出一句:“你谁啊?”
闻辽脸皮很厚:“哎对了,阿姨呢?你住这,她住哪?”
张若瑶抬起后脚跟,原地踮踮脚:“她不在荣城,她有她的事。”
“在哪?身体怎么样?一切都好么?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件毛衣,还是她给我织的呢。我妈织毛衣技术不行,差远了。”
张若瑶眼瞧天花板:“挺好。”
“为什么不跟你在一块?”
“我三十岁了,非得跟我妈一起住吗?我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吗?”
张若瑶终于被问烦了:“你租房子还是查户口?没完没了了,爱租就租,不租滚蛋!”
把闻辽吼得一愣。
“......你这狗脾气怎么不改呢?”
非但未改,小狗牙好像更加锋利了,从前张若瑶喜欢闷声使坏,如今会骂人,会瞪眼珠子了。
闻辽看着张若瑶,她这么一吼,像她,又不像她,彼此分别的多年时光终于如有实质幻化成形了,化成一只抓手的形状在他们之间左抓抓,右挠挠。闻辽一时间有许许多多的话堵在了胸口,但张张嘴,那些话却无法从唇齿之间吐出来,便只好长长久久看着她,直到张若瑶抬手啪把灯关了,自顾自转身下楼去。
闻辽只好也跟着下去了。
张若瑶重新坐回电脑前,身子向后仰去。她柜台里放的是个二手电竞椅,坐着舒服。她把西瓜垫着塑料袋搁在腿上,撕去上面的保鲜膜。
“ok,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
“你昨晚为什么不回我微信?”
“没看见。”
“那你现在看。”
张若瑶捞来手机,假模假样瞅一眼,又扔那了,闻辽昨晚给她发来一张网图,是一个数码宝贝主题的骨灰盒,颜色鲜艳,或者应该说这是个“痛盒”,闻辽问张若瑶,你这有没有这款?太酷了,我想给我自己订一个。
张若瑶不搭理。
闻辽高高兴兴,没心没肺:“哎对了,我中午去任猛那吃饭了,小时候他爸做饭整栋楼都能闻见香,现在他不比他爸差,我去的时候辣子鸡刚出锅。你天天都去他那吃?”
张若瑶抬眼看他。
闻辽抬抬下巴:“你看你那白t恤,甩上红油了。”
张若瑶深深呼吸,闻辽看见了,知道她不识逗,见好就收,把话题拉了回来:“不闹了,说正事,张若瑶,我想跟你合伙。”
没等张若瑶反应过来,又说:“我回荣城原本就是临时起意,想着干点什么。我沿着这条街走过了,是挺热闹的,但什么店都有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没意思,我不爱干没意思的事儿。”
张若瑶静静听他放屁。
“我想了一个星期了,我觉得殡葬行业挺有意思的,我也挺感兴趣的。”
闻辽手掌撑在柜台沿儿,手指轻轻敲着玻璃:“这样你看行不行?我在荣城待三年,付你三年租金,解你燃眉之急,你呢,也别八千一万的往狠了削我,就市场价。我把房子租过来以后,我们合伙开这个店。”
他抬手臂,指天花板一圈儿:“全部,一整个儿,我要重新装修,重新设计,新的经营模式,不用你操心,所有投入和花销我来出,但我毕竟不了解这个行业,你得教我学东西,带我入行。”
张若瑶反应很快,闻辽的意思是这家店从店面到经营,都是两个人各付出一半,合伙做生意,这样的模式也常见。不过鉴于她没掏钱,后面店里盈利了,一定是要先把闻辽的前期投资扣出去的,再之后才是收益平分。
其实挺公平的,可张若瑶觉得重点不在这,她好像听到了个大笑话,闻辽此操作有点熟悉,跟刘卫勇能喝一壶酒,这俩人半斤八两,都是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你不了解就敢入行?”
“有什么不敢?你还能坑我?”
闻辽笑:“而且我也不是完完全全不了解,我找了另一家寿衣店,在那呆了一个星期。”
他没出现的这些日子,是去取经了。
闻辽说:“荣城殡葬店几乎都集中在殡仪馆前面那条街,再就是公墓附近,像你这样开在医院门口还是零星少数,我在殡仪馆周边也算是实习过了,多了不说,最起码殡葬的流程习俗,还有几个大的进货渠道和利润点我搞明白了。”
他找的是殡仪馆门口最大的一家店,人家门头都不一样,写的是殡葬用品大全,旁边那家更是连“用品自选超市”都做起来了。闻辽之前一直觉得这个行业神秘,它毕竟不像衣食住行,是每个人每天都会接触的东西,而且所谓的赚死人钱,好说不好听,但现在他的看法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很成熟的行业,是一门生意,这并不神秘,也不可耻,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经之事,每个人都要经历它,也总要有人从事它。也是有了比较以后,他才知道行业上下限有多大,和经营完善、先进的寿衣店相比,张若瑶这里好像还停留在上个世纪。
那些寿盒和柜台上的积灰也佐证了他的猜想,这些年,张若瑶每天都坐在这里,却根本没有好好经营。或许是她根本对这行兴致寥寥。他其实很想问问张若瑶具体原因,与其这样,那还不如干点别的去。
张若瑶不吃这套:“你瞎打听,人家就能把进货渠道告诉你?”
“废话,我又不傻,我又不会说我是来抢生意的。”
闻辽笑:“我说我是写小说的,来这积累写作素材来了,我给了钱,跟老板说帮他干一个星期活,人家老板通情达理,我们聊得很愉快。”
张若瑶心里在骂人,但忍不住抿抿嘴唇,笑了下,又迅速敛去了。她把保鲜膜又重新盖回到西瓜上,严丝合缝贴好:“我自己的店开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跟你合伙?”
闻辽只当张若瑶在嘴硬,开得好好的你往外出租?
“你的店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不如街尾那家生意好。”
这一条街其实有两家寿衣店,另外一家开在街尾,离医院正门更远,地理位置上其实不如张若瑶,但闻辽中午吃完饭站在任猛家店门口观察了一会儿,看到一连两个客人,都是从街头走到街尾,路过张若瑶这驻足观望后,还是推开了另一家的门。
闻辽过去看了一眼,难怪,另一家很显然店刚开不久,装修很新,两扇对开玻璃门干净亮堂,在外面可以瞧见店内布局,虽不如殡仪馆附近的那些店那么卷,但不论别的,就说整排衣架,寿服寿被寿鞋都摆在明面上,不同款式不同颜色,明明白白,一看就是用了心。店主也是女的,拎着笤帚出来扫门口台阶,注意到闻辽一直在往那边看,对视间闻辽朝人家笑笑,转过了头。
他想,他迟早得进店里去看看,知己知彼。
“你看你看你看你看,还是那个样儿,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谁说了你不爱听的就把脸儿绷着。”
闻辽指指张若瑶。
他觉得自己说的是事实,张若瑶不该生气,什么事情不得在改变中进步?这是客观规律。
张若瑶向后靠,放松表情,靠在椅子上翘着腿:“你问我这么多,是不是该我问问你了。”
闻辽笑话她装出一副老板款儿,说:“成,您问。”
“你为什么对这行感兴趣?”
闻辽如实作答:“没别的,就是好奇。”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我碰到你那天。”
闻辽目光看向张若瑶身后,墙上高高的架子,上面那一排寿衣袋子。
张若瑶说过,这一般都是家中父母老人重病,买来冲喜,暂放在店里的,闻辽坦白承认他之前根本一丁点都不了解殡葬行业,他也从不相信什么中微子,不相信有人间以外的世界存在,但就是那一天,他瞧见这一排袋子时才开始突然心有荡波,确切地讲,是他看到来付钱的那对夫妻抚摸手艺衣摆上的刺绣,小声讨论说这个花好看,咱妈喜欢这个花,那一刻,闻辽觉得,殡葬行业从古时候传到今天,绝对是有道理的,是有原因的。
这里面一定还有许多值得他挖掘的东西,不论是现实层面还是感情层面,这好像也完全符合他对于事业“有意思、有趣”的要求。
闻辽再一次觉得自己回到荣城是某种注定。
他还有话想说,但张若瑶打断他了。
“你讲这么多,天花乱坠,你就那么确定你真能经营好?”
张若瑶觉得要把话说在前面:“你算过吗?按你说的,重新装修,重新开业,你要投入多少?你还要付给我房租,我们一码归一码。要是赔了怎么办?”
话问出口张若瑶就后悔了,因为闻辽笑了,漏一排大白牙,跟她记忆里一模一样,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副暴发户的烦人嘴脸,他双手撑着柜台玻璃沿儿,身体前倾:“没事啊,我不差钱。”
似乎是怕张若瑶心不定,又换上正经神色:“张若瑶,我想干的事儿,就一定干的成。”
“退一万步讲,就算赔了,我也有承担风险的能力,我为我自己的选择负责。”
“你除了要花时间教我,对我倾囊相授以外,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你的店还是你的店,你的钱还是你的钱,房租我照给。如果你担心,我也可以按你现在的收入,折算三年提前给你,你是零投入,零风险。”
“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你怕什么呢?”
张若瑶看着他,安安静静,四目相对。
一秒,两秒。
几秒钟过后,闻辽先破了功,撑着柜子开始大笑,摆手:“不行,我好像没办法跟你说正经的,你别那么看我,我都起鸡皮疙瘩了,真的。”
张若瑶也挪开脸去。
闻辽笑够了,端正态度,说:“我尽我最大努力,跟你一起开好这个店。”
“就算不尽如人意也没关系,有我呢,我给你兜底。”
“人生总要有点追求,要勇于尝试,是吧?”
他的眼睛漆黑明亮:“你考虑一下,我等你答复,老同学。”
这三个字矫情得很。
张若瑶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着,把那半个西瓜装回塑料袋里,系好,递回给了闻辽。
“拿走,你的破瓜。”
“?”
“买的时候不看看么?没熟,里面都糠了。”
连个西瓜都不会挑,装什么成功人士企业家。
傻缺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