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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第一百零一章 无忆空空


    晓色云开时, 朝晨天光洒入,殿梁渐明。


    帐纱紧密交叠遮掩,王榻内只透进星点金亮, 随窗外日轮变换浅移。


    乌密长发铺散玉枕之上,如罗似网, 交织的尽头, 妇人面容半掩在玄底缂金丝被下, 尚未自黑甜乡中挣脱。


    此时榻内唯她一人。


    玉枕另一侧还残存另外痕迹, 清晨帐帘掀开过一次,但她睡得太沉,那点动静又被人谨慎压制到最低,故而她毫无察觉,连睫羽都未曾颤一下。


    不知又过了多久, 摊放在枕边的纤指似有若无轻弹,而后,丝被的褶皱泛起扭展涟漪,如石入水,一点砸落,圈圈层层延扩,直到触及岸边。


    郦兰心朦朦胧睁开一丝缝隙, 眉眼惺忪困乏,眼前模糊一片。


    意识尚未清醒,倦困到极致的身体先缓颤着想要活动。


    然下一瞬, 倏地一震,面上紧接着皱紧,泪水根本不受控制,径直溃冒涌出。


    神思迷蒙瞬间尽褪, 忍不住睁了眼,唇隙间嘶声。


    ……疼。


    好疼。


    不是单纯的痛,而是酸到极致近似疼痛。


    昨日骑马之后,本就腰背腿脚酸麻欲瘫,泡过一轮热浴,侍女们又用药酒帮她推按过,本来已经好了许多,可现下,竟更加沉重了。


    神志渐渐回笼,郦兰心呼吸遽然深了些,缓了好一会儿,手臂才抬得起来。


    白臂雪腻,此时无遮无掩,自被下抽处,手捂在面上,费力揉了揉眼。


    昨晚的鹿膳已然不再对她的身体有所影响,然酒液残存的醉力依然熏黏识海。


    现在甚至没有力气自己坐起来,口干舌涩,喉间发紧,不必真正说话,她也能知道,此时此刻,她就算开口,也没办法发出正常的声音。


    脑海里清明醒智与混沌朦胧各占一半,如两条汇海的河,一清一浊,撞在一处,彼此搅和难让。


    身子在被下扭动着,想尽快恢复撑身坐起的气力,但只动了一下,就僵住。


    她方才意识到,此刻,连最后的裹肚、小裈,也消失无踪。


    郦兰心闭了闭眼,想要调动记忆,然而良久,一片空白。


    记忆最后一点清晰,定在晚膳的桌前。


    鹿膳宴。


    昨日,她学会了骑马,跟着那人和军将们,策马围猎。


    围猎所获丰盛,猎得最多的,便是鹿。


    所以,那人下了令,以鹿肉犒赏行宫上下。


    但他没有行惯常的规矩,和将士们共同宴饮,而是只和她两个人一块用晚膳。


    晚膳的时候,他给她斟酒,亲手,喂她喝下。


    他倒了好几杯,不,不止好几杯,是不知多少杯,那酒醑闻着清香,实则很烈,郦兰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醉的。


    其实,她在看到那桌鹿膳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所以,她张了口,吞下了他要灌她的东西。


    因为她看见了那杯鹿血酒,她想着,如果她醉了,就不会那么难捱了。


    但她现在醒过来,却觉得比从前都要累,都要酸,都要麻、软,力倦神乏。


    她和他昨晚到底——


    呼吸急促起来,头疼欲裂。


    然而闭上眼,在脑中不断翻寻挖找,却尽是茫茫然一片,只昏幽间,忽明忽现零星碎忆。


    但又不知是真,还是幻。


    因为那丁点记忆,更像是毫无根据、混乱奇怪的昏梦残影。


    梦里,她好像回到了小山乡,但诡异的是,她在梦里,是如今的模样,而非那时枯黄的、年岁尚小的村野女娘。


    小山乡里的夏日很热,烈日高阳照下来,这时候下地干活,背上、后脖、甚至头发,都会晒得发烫,皮肤生疼,泛红泛黑还是最好的,有些时候,会晒掉了皮。


    梦里头,那一大片连在一处的土地,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伯父伯母不在,堂兄堂姐不在,邻边田地的佃户们都不在,只有她一个人。


    太阳越来越毒,天也越来越热,晒得她的眼睛都睁不开。


    所以,她偷偷跑了,一路跑,一路跑,不知不觉,跑到一处有边上全是树的水田里。


    水田里的水出奇的澈,身上被阳光毒照后极燥,极热,如今解救之地近在眼前,她哪里顾得上这么多,挽了裤腿,小心踩了进去。


    然而她失策了,那处水田,比她想得要深得多,一脚落空,她就深深陷了进去,整个人都掉入了那片水里,浑身都湿透,呛了好几口水,几乎快要死去。


    混乱间,不知怎的,攀上了岸,水田里不知有什么,让她坐在它上头,将她托起,但它却不曾救人救到底,它只让她堪堪攀附岸缘,大半身子还在水下。


    水田里是什么呢?


    她在梦里的脑子更加混乱,水田里的庞然大物,当然只有水牛了,可是,那水下沉重庞大的黑影,却似乎不是。


    它初初好心,很快就变坏,帮了她一把,却立刻就开始戏弄她,若是水牛,一定乖顺极了,可它不一样,让她坐得极不安稳,惊惶失控许多次。


    她没法子,伸着手,抓住了岸边一根高树延伸出的长枝,慌乱捉搖着那根树枝,直到手都被樹下粘腻的泥土粘滿。


    水下的怪物知道了她要跑,更加不安分,张开吃人的口,她捉那根树枝捉得越緊,它就越狂躁。


    她被逼入绝境,只能坐住它,主动揮手抽打着它,想要像馴服水牛一般馴服壓制住它。


    她好像成功了,又好像成功没有多久,就又失败了,继续被拖入水下。


    之后的事,她便全都不记得了。


    大抵,是被拖入深水之下,吃了个干净。


    她挣扎着像是要溺水,又并不完全断绝生机,记忆的梦混乱无比,尽是田里的水翻涌泼荡。


    她和那怪物殊死纠缠搏斗着,沉浮水上水下,嘶泣尖叫,坠生落死。


    但这些片段,也是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一下便切入那处,一下变为这处。


    昨晚她和宗懔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在这处殿宇里究竟干了些什么。


    此刻,她真是一无所知。


    恍惚着,翻了个身,无意拽扯到帐外延伸入内的长线。


    下一刻,清脆尖细的铃声碰响。


    郦兰心瞳中紧缩一瞬,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殿门就已经被推开。


    紧接着是一道道此起彼伏的柔甜声音。


    “夫人!夫人您醒了?”


    “夫人,奴婢们来伺候您更衣了!”


    “夫人——”


    尽职尽责热情如火的侍女们只一个呼吸就呼啦啦如枝头跃鸟一般接连飞了进来。


    郦兰心此时也顾不上什么梦不梦的了,一瞬间头大如斗,手忙脚乱把被子拉紧了。


    一时更是气闷难当,满面忿红,气头直冲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榻上消失的人。


    他,他怎么能,怎么能连件衣裳也不给穿!


    “夫人!”帐幔被利落掀开,挂上金钩。


    先探头进来的是秋照,见她紧裹着被低头的样子,面上半点波动也没有,她是宫里出来又资历的侍女,见过不知多少大场面。


    笑眯眯地:“夫人您醒了。”


    “嗯,嗯……”赧然不想抬头。


    秋照笑意不减,回头叫后头的人把衣物拿来,十分贴心:“夫人,您要自己穿衣吗?”


    郦兰心倏地抬眼,重重点头:“要!”


    秋照笑着应下:“好,那您小心着点,奴婢们就在屏风外头,您要是身上不舒服,只管拉一下铃儿。”


    “殿下晨起去演武场和亲卫们练刀枪了,吩咐奴婢们,等您醒了就去禀报,殿下回来陪您用早膳。”


    郦兰心眉心轻蹙:“其实,不用的,我自己能吃。”


    她又不是三岁小儿,需要人陪着吃饭,不喂就不肯吃。


    秋招笑意却更浓了些:“殿下是想陪着夫人。”


    “夫人不知道,今早殿下瞧着,心情可是大好呢,。”笑盈盈补了句。


    “心情,大好?”郦兰心怔愣住,眉间更紧了些。


    “是啊,殿下还赏了东阳殿上下份例呢,像是遇着了什么喜事。”


    第一百零二章 做了什么


    身上困乏疲酸, 俯身抬手都难受得不自然微颤,深吸吐气才能缓和,僵硬着把贴身的衣物慢慢穿上。


    穿好后, 郦兰心转回首,拉动连接铃铛的细绳, 脆音旋即响起。


    她现在实在是没有力气, 遍体软酸, 其实她不大习惯穿衣洗漱都让侍女们伺候, 但现下光凭她自己只怕耗上半个时辰都不一定能穿戴梳理好。


    丝被彻底掀开,她方才瞧清楚此刻身上究竟什么模样,殷点嫣痕印在白腻皮禸上,交叠洒落,如同朱墨融水浇泼雪层, 骇目惊心。


    颤抖着愣神间,才发觉手掌掌心不时隐约泛痛。


    缓将双手翻过来,原本细滑的掌面,连带着虎口处,整片泛着红,像是磨出来的,又像是拍打什么留下的痕迹。


    睫羽慌急眨触, 然而脑海依旧如一片清池,无鱼无藻,空空如也。


    心中惊疑登时溃冒至泛滥, 但不等她细想,帐外脚步声已至近前。


    侍女们轻唤她,素手挂好帐幔,齐力将她小心从榻上扶下, 说外头备好了沐浴的水,且谭吉已经让侍人去演武场通禀了。


    时间不多,趁着去浴殿的当口,郦兰心偏头朝右侧的秋照压低声:“秋照。”


    “夫人?”立时应声。


    “昨晚……”她微蹙着眉,犹疑,“昨晚我醉了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这一问,秋照当即愣住了,犹豫思索片刻,谨慎答话:


    “昨晚您喝醉了,奴婢们就扶着您去沐浴,从浴殿里出来的时候,您还是没有醒,奴婢们便按着殿下吩咐把您扶回了寝宫里。”


    “之后的事……奴婢们就不大清楚了。”说着句时,有些讪讪。


    其实,昨晚殿下叫了两回水,但这种事儿,主子不细问,她也不好细说,毕竟郦夫人脸皮薄如今是侍人们都清楚的事了。


    郦兰心心里疑云更沉,迷瘴愈重。


    秋照说这些话,和没说几乎没有差别,她想知道的是,昨晚在榻上——


    思绪里倏地泛刺,如细针轻扎一下。


    她抿紧唇,垂首不语了。


    ……那些事,那些事问侍女们,也无用。


    肯定,只有那人知道。


    不知为何,从刚才起,她心里一直腾跳不止,尤其是知道他重重赏赐了寝宫上下的时候。


    万事有因有果,赏罚亦是如此,总是为了什么因由。


    她又不是第一次和他……行那事。


    有什么值得他大赏侍下之人的?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郦兰心呼吸都屏紧了些,越想越觉得古怪。


    迷惘未知沿经络窜流遍全身,从足下至头顶似乎都在发麻。


    果真醉酒害死人,她先前被他下那秘香都未曾断失记忆,如今灌了几盏酒汤,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现下唯一能做的,也就一件事——


    “……避子汤,熬好了吗?”轻声询问。


    扶着她的秋照与冬湘俱是身一顿,但恢复得很快,几乎不着痕迹。


    冬湘恭敬道:“已经在熬了,夫人沐浴后,用了早膳再服药吧。”


    郦兰心眉心方舒展几分,点了点头。


    到浴殿时,未进到最深处,便已隐约见到温雾蒸缭,鼎熏兰麝,盘呈芳膏,华奢全然不下太子府内的浴阁,且还要更宽阔许多。


    这样的地方,昨晚她来过。


    然而她也半点不记得。


    郦兰心抬头,视线扫着四周,仔细看过每一处,想着能否找到什么唤醒记忆的引子。


    然而一直等到进入浴池里,都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心底不知第几次深叹出气,无奈只能按下。


    有侍女们服侍,沐浴没有刚起来时她自己穿衣那般艰难缓慢。


    她身上不舒服,自然不能精心打扮,先前她第一回 要求穿戴华艳时,光是发髻上钗环笄簪梳篦步摇,都压得她脖子酸麻,更别提身上一整套衣裙,穿起来飘逸冶丽,但行动十分不便。


    侍女们时分贴心,不必她开口直说,就直接撇了那些繁复衣装,只拿了一套藕荷色丝裙来,软贴轻适,发髻也只盘了最简单的,用两根玉簪固住。


    沐浴按跷一番后,身上疲乏缓解不少,便要回去用早膳。


    方出浴殿,从另一头过来、一直候在殿外的的侍人小步上前,笑得谄媚:“夫人,殿下已经回来了。”


    郦兰心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僵,抿紧唇,片刻后,低低嗯了声。


    走回去的路上,郦兰心放缓脚步,借着身子不适的由头,能走多慢就走多慢,走走又停停。


    侍女们要传步辇来,被她一口否了,只说坐在步辇上会晃,身上便更痛,而且多走路对身体恢复正常的行动能力有好处,侍女们自然拿她没法子,只能依从。


    其实她知道,拖延是没有用处的,但人在即将面对未知的危险时,总会忍不住要尽量所有可能拉长准备的时间。


    从浴殿到正殿本就没有多少路程,否则侍女们也不会扶着她走来回。


    心里的不安紧绷,在跨入殿门走入内里,一抬头,望见桌旁笑意灼灼的男人时,倏地惊颤,心府彻底焦灼绞成一团。


    但她没法转身就逃,只能原地就这么站着。


    屏住了呼吸,睁睁看着他大步朝自己过来。


    明明她眼睛不够好,可是此刻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能清晰辩识到他身上有一股狂热未褪的兴奋,而他看她的眼神也颇为古怪。


    不一般的……黏糊。


    此时此刻,郦兰心十分有八九分敢肯定了,昨夜绝对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而且很有可能,不是白日正常的她所喜闻乐见的事。


    但他很喜欢。


    ……他很喜欢的事。


    郦兰心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一阵寒刺,脑中思绪不自主地开始打飘。


    昨晚她和他在榻上,莫非……玩儿了什么花样了?


    她好歹活了这些年,知道有些人在那事儿上有不一样的隐癖,还在小山乡里的时候,就听过一回。


    说是隔壁村哪家姑娘,家里太穷,饭都吃不上了,家里人就要活活饿死,但姑娘被某户豪强老爷看中,买去做了第不知几房妾室,且这户人家是哪哪都和善,家里大奶奶甚至亲自派人送了体面嫁妆过来,毫无妒绝之意。


    本以为是天无绝人之路的好事,然而没过多久,姑娘就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说什么都想要被休回家。后来才知道,这家豪绅家的家主在那一方面比常人暴虐许多,正房太太都受不了,每回家里要纳妾室,都恨不得敲锣打鼓放爆竹,万幸嫁过去的时候,那家老爷年岁不小了,很快没力气再折腾这些,撒手人寰。


    胡思乱想着,手不自觉紧攥起来。


    ……虽也是十足的难对付,但倒还不曾见几步外的那人有如此可怖的喜好,且若是昨晚真弄了什么过分可怕的事儿,她现在只怕就不是身上麻软了。


    那还能是做了什么?


    难不成,她拿什么东西把他脑子打得更坏了?


    她半点留忆都没有,光靠猜更是猜不出什么,自然就更不知道现在面对他,她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无奈只能就这么僵硬站着,尽量不让自己的脸上太快浮现出疑惑躲避的异样。


    侍女们自觉退开,宗懔两个呼吸就到了她近前,他从演武场上下来已然换了衣衫,离得近了,能闻到熏衣香的气息。


    但有些奇怪的是,他今日穿的衣袍,衣领遮蔽得有些紧。


    郦兰心仰着头,毫无遮挡的,直直对上他此刻绸缪缱绻的目光,那是一种掩藏焦渴的薄假柔情。


    登时更是一阵冷战。


    “姊姊。”笑声唤她,颇兴冲冲的。


    他细细看了她上下,愉声低沉,“早晨起来,还难受得紧么?”


    话语间是关心她,但郦兰心却生生听出了里头调情弄趣的意味,手一紧,复又垂首。


    “……有点。”


    显然谨慎且冷淡的回应,宗懔倏地眉心微沉下,视线凝刮她每一寸。


    最后,定在她紧紧攥着的手上。


    思及昨夜她彻底释纵的模样,和如今像是想要逃避的样子,心底不由愉悦之余嗤笑。


    几个时辰前,还嘟囔着好久不曾吃過了,逕——,坐壓緊後,千方百計——。


    兩回后,便開始坐到正處上。


    她不过在圍場学了一天骑马,就上了癮一般,全然变了个人,手上没有缰绳,就用裙帶,似迷糊似憤怒煩躁,哭说着他怎么不听话,而後將缰绳从他脖后环绕。


    带子很长,延伸着,尽头握在她手里,拉紧扯動,——策馬馳騁,烏髮飛舞甩蕩。


    學騎術時的口令也不能忘了,若是馬受了莿激跑得太快,便要立時吁声放缓,韁繩握在近處,腳蹬嚮前踩,身子要往後仰,才能慢慢剎停。


    若是馬跑得慢了,便夾緊兩側,抽打馬股,急聲催促,免得脐得難受。


    且要時不時給馬兒甜頭,——。


    她倒是个天生学骑射的好苗子,不过一天,她便学有所成了,只不过全施展在了——。


    他未曾想過,真正的她主動起來,比從前他做的那些夢還要……风亂。


    嘴上说着她已经是人妇了,要懂得礼义廉耻,但醡起他來半丝松緩的餘地都不留,如菟絲子絞著樹身。


    还有她说的那些话……


    她本就好颜面,现在回想起来銀癲又开始羞臊了,也正常。


    思及此处,眉宇间疑阴散了些许,便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环过她肩背,引她往紫檀桌处走。


    “姊姊,先吃些东西。”笑道。


    郦兰心低着头,未曾看见他短短几瞬里忽晴忽雨的变化,她此刻只觉古怪不对,只盼昨夜不论发生什么,都赶紧过去,千万别旧事重提。


    直觉告诉她,肯定没发生什么好事。


    现下也没别的选择,她又逃也逃不脱,避也避不开,只能慢慢被他半搂着往前走。


    此刻说多做多就容易错多,她最好是尽量少动少开口。


    上了桌,她顾不上别的,迳开始吃早膳,吃得很慢,但嘴里慢嚼细咽没停过,根本不给旁边坐着的人和她多说话的机会,遇着什么问,她就点头摇头回应。


    唯一一次刻意抽出空闲,是说:“你朝廷事务忙,我还要吃好一会儿,不必在这陪我的。”


    然就是这一句,让身旁的人倏然眯起眼,默了片刻,沉声:“我不忙,来前朝务已经处理大半了,我在这陪着你。”


    他说话不容置否,说一就不二,郦兰心也不能如何,只能暗自捏紧玉箸,强行扯出个笑。


    宗懔坐在她身旁,侧撑着额颞紧盯她,另一手置于腿膝上,指尖无声扣动。


    一点一点刮着她从最开始进来到现在的样子,最后猛地顿住指,眉心拧起。


    ……从开始到现在,她面颊、耳廓,半寸粉红也没有见到,而且,若是害羞抗拒,刚见到他时的反应,应当会逃避得更加明显,更加趋近本能才是。


    但她现在的模样,有些,太过于平静了。


    回来前的欢喜兴奋一荡而空。


    等她终于吃完,他便要将她从桌上牵起,然后被拦阻住,扯他不想立即离开的人,低低说着避子汤还没喝。


    宗懔眸中微寒,而后略冷轻笑:“那就喝。”


    昨夜,死活不肯讓他/由出去,非得要他留着,黏语歡叫著要給他生皇兒,讓他全都給她,只是他担忧她身子不适,还是没遂她愿罢了。


    现在,又开始要避子汤了,而且要得理所當然 ,半點猶豫羞赧也沒有。


    她确实,不对劲。


    一言不发,冷然看着她、将那碗“避子汤”喝下,净了手口,而后起身将她带起,径直寝殿深处走。


    郦兰心立时就有些慌乱,但想着昨夜方才折腾过,再怎么饥肠辘辘,也不至于这么快又耐不住了。


    可他此刻的样子……


    他还是察觉到了。她倏地发颤。


    就像她已经开始能够看破他有时的假面一般,他也能很快感知到她的不自然与僵硬,他和她纠缠太深,已然渐渐熟知彼此。


    甚至不需要听不需要看,有时只是一段沉默,就能察觉出对方意绪的转变。


    侍人们均退出殿外,偌大寝殿唯她和他两人。


    郦兰心强抑着内心慌乱,但脸色还是不受控白了些。


    到了内殿,宗懔便松了她,大步疾向床榻边多宝阁,背影似乎都带着些阴戾,正从阁上取下什么东西。


    不知为何,郦兰心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刚开口:“阿敬……”


    “姊姊。”他已然转回身,打断她的言语。


    手上拿着什么长条的东西,待他走近了,她方才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是她束裙的腰间裙带。


    呼吸倏紧了些,不明他为何要拿这东西,抬头,眸中映着他似笑非笑神情,更是心中一跳。


    “姊姊,”宗懔缓握紧手上这根昨晚套在他脖子上的绯色裙带,幽幽缓声,“还记得这东西么?”


    “你用它对我做了些什么,没忘吧。”目锋紧锁住她。


    便是现在,他脖颈上还深深印着她勒出来的绳痕。


    第一百零三章 死不认账


    云锦制的绯带很长, 约两指宽,绣满牡丹金纹,绮丽鲜浓, 带尾缀着滴玉与珍珠,系在腰上, 定是娆美飘逸。


    然而此刻带身极皱, 绣纹上的金线也散裂不成样子, 裙带尾部的碎玉圆珠七零八落。


    只要是擅于缝绣制衣的人, 都能立刻看出,这必定是被猛力绞紧拉扯过的结果。


    郦兰心脸色煞白,看着男人手上提着的这根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妇人裙带,脑中如有蜂群密震,嗡嗡作响, 呼吸随着心中骇跳一并颤抖起来。


    耳朵旁还回荡着面前人方才说的话,但是她此刻不愿理解,不想理解,更不敢理解。


    什么叫,她用它,对他,做了什么?


    她做了什么?


    她用这根带子对他……


    宗懔看着她难掩惊慌、欲要逃避的模样, 眼中闷戾愈深,冷笑:“姊姊,你是要不认账了?”


    握着那根裙带, 逼她更近。


    男人身躯迫压过来,郦兰心不由得踉跄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垂首不敢直接他阴沉烈灼目光。


    “我,我认什么账……”惊得面色发白, 心如擂鼓。


    身子下意识的朝后侧偏移,若非理智尚存,她早就拔腿跑出殿外了。


    此时此刻,她本应虚与委蛇,抑或想些斡旋的话语先把他哄过去。


    他是个眼睛里不肯揉沙子的人,惯常刨根究底,要掌控盘问她的方方面面,她每回直接抗拒,换来的只有变本加厉。


    可慌乱之下,什么都给忘了。


    她这样不肯直面的态度,从来只会将他的恶劣和逼迫激得更盛。


    “认什么账?”果不其然,下一刻,头顶就响起冰冷沉声,


    “姊姊,你是打定了主意,要翻脸无情了?”


    郦兰心手攥得死紧,强抑着不让自己喘气时颤抖暴露得过于明显,咬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呢,她翻什么脸认什么帐,她根本,


    她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下一刻,喉中猛然溢出惊叫,腰后环上一只长臂。


    眨眼间便将她向前锁紧,軟軀逼不得已贴入灼硬胸膛。


    惊慌抬起头,对上他怒郁凛然目锋。


    宗懔睨视而下,紧抿唇,死死盯着她。


    未曾及一个呼吸,骤然施力,将她带向身后紫檀拔步床。


    他身量比她高出太多,迈的步子自然也更大,加上步伐疾快,她只得踉跄被半搂着往前。


    郦兰心恓惶失色,可身子疲酸发软,根本没力气挣开,须臾眨眼,被推入方离开没两个时辰的榻上。


    正当惊而生惧,以为他又要行恶时,肩头有兀地被握住,身子被抬拉坐正,双手被紧捉住。


    男人掰开她双手掌心,将那根裙带塞入她手里,而后迫她攥着。


    迎着她难以置信的惊慌目光,他将衣领处向下扯了几分,从脖后延伸至侧边的红紫深痕清晰可见,如同烈犬项上环圈。


    郦兰心呼吸一窒,瞳中紧缩。


    宗懔笑不及眼底:“昨晚,你拿着这根东西,勒著我,叫着要脐馬,——,现在想起来要躲了?”


    短短几句,却如蛇露尖牙,蝎摆尾钩,毒液咬着肉钻入血脉经络后,神智躯体骤然僵硬震悚。


    瞳仁都动不了分毫,呆呆握着手心里的裙带,满面迷惘空白,惊愕无措。


    而站在她跟前的人却犹未满意,不肯放过她,欺身上来,捏着她的手。


    她人是木的,魂是僵的,只能像软泥捏的偶人一样被他牵引着动作。


    她坐在榻上,而他半跪在榻边金漆踏床上,较她低一点。


    他掌心托着她的小臂,缓缓向上抬起。


    她檀口張着,吐氣时越来越抖,越来越顫,眼睛一动不动,就这么被他带着,双手攥着裙带,绕到了他的脖后。


    他的眼睛直直凝视着她,沉幽晦暗,在裙带轻贴住他脖颈时,她咽间忽地轻动。


    仿佛着了魔,又抑或是长久埋藏的幽魂附了她躯体,雙膝併絞起来。


    手不受控制地,缓缓,拉紧。


    如同牵动一头野性难驯的兽,而此时支配的缰绳只在她一人手中。


    男人顺着势,被拉扯到她面前,额贴着额,呼息糅著呼息。


    鼻尖探著觸碰,他面色沉沉,掀唇一隙:“……姊姊,張嘴。”


    她兀地輕悶出一聲低低黏泣,頭腦混亂,脣辦分离,軟红下意识地如往常一般伸出。


    蛇攪津混至悶窒,方才神智微醒。


    郦兰心猛地松了手,偏首躲避,颊泛了红,喘着气颤咳。


    裙带被顺势甩落至一旁,快要掉落榻下。


    宗懔抬手,轻笑抹了唇角,而后握住她肩头,压至她耳畔,气声:“现在肯认了?”


    “昨日在榻上脐了兩回馬,叫了水來,又非得再脐什麼水牛,”沉沉低语,“我从前都不知,姊姊有这般喜好。”


    “下回,咱们……”轻笑着。


    他廝磨著她耳鬓,没瞧见她脸色霎时青白惊红交加,整个人都在打战。


    郦兰心紧闭着眼,只觉天地倒悬,五脏六腑狂跳。


    在听到“水牛”两个字的时候,更是恨不能立刻昏死过去。


    此时她真是无比想要回到昨晚,回到晚膳的时候。


    要是能回去,她一定要把那桌上的酒膳全给一把火烧了,一挥手砸了,那些个东西,真是要害死她了!


    也顾不上什么惧不惧怕不怕了,现下唯一充盈脑海不断盘旋翻滚的只一个念头——


    她怎么会,怎么会,做出这些事的!


    拿裙帶……


    还,还脐……


    是她干的?


    都是她干的?


    便是此刻,耳边还源源不断钻进来熱息黏语,郦兰心眼睛闭得越来越近,呼吸越来越急。


    一点红从颊蒸遍了头脸,全然如过年时包着糖蜜的喜纸。


    下一刻,猛地摇头,把贴着自己的人一把推开!


    宗懔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向后仰去,但很快稳住身形。


    拧眉:“姊姊?”


    郦兰心臊得头都不想抬,更不敢看他,生怕一抬眼,又看见他脖子上她弄出来的痕迹。


    低着头不说话,手攥紧裙摆。


    宗懔看着她突然变脸,又开始逃避的模样,顿了一瞬,而后直接气笑了。


    冷笑着:“姊姊,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还想翻脸就当忘了?”


    郦兰心呼吸急促。


    他自然不会就这么放过她,笑里带着鸷戾:“你昨夜说的那些,你是都不肯认了?要我一一再说给你听么?”


    “你说,你从未如此?萿过,快要死掉,你还说,让我别/由出去,全留着,好让你怀上孩儿……”他一字一句重复着,而她的脸色一点一滴红至透。


    越说,越过分,没几句,她就听不下去了。


    捂着耳朵:“别说了!我,我不想听……”


    他立时顿了声,皮笑肉不笑:“怎么,你敢说,还不敢听了。”


    “姊姊,这样可是耍无赖啊。你昨晚,还说过……”


    听他还要再说下去,郦兰心紧闭的眼猛地睁开,眼眶也如面颊那般通红。


    扬声打断他:“昨晚我是醉了,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我,你就当,就当我没说过……”捂着脸,快要臊死过去。


    话音落下,沉寂良久。


    半晌,头顶响起蕴着赫然怒气的轻笑:“你说什么?”


    宗懔后牙紧咬,死死盯着她,目眦欲裂。


    郦兰心身一颤,缓缓,抬起头。


    触及面前男人目光时,呼吸一窒,倏然瑟缩。


    第一百零四章 来龙去脉


    殿内霎时陷入死寂, 对峙的弦紧绷欲断。


    郦兰心咽间轻动,偏首避开他眼神,颤声:“我, 我真的不记得了……”


    声轻而低,带着难堪与控制不住的心虚。


    她确确实实未曾说谎, 具体的细节她真是半点想不起来了。


    但在他脱口说出“水牛”的时候, 她几乎可以确定, 这一次, 他真的不是像先前那样说谎来诓她骗她。


    她是真的醉后撒了疯。


    她本应当强装镇定自如的,但她此刻一瞧见他脖子上的勒痕,脑海里就止不住地浮出种种诡旖混象,仿佛昨晚狂乱重现眼前。


    更别提,她方才一抓到那根裙带, 就像是自个儿控制不住自个儿了一样。


    不由自主地,就,就……


    手攥紧了身下被褥,眼睛一如既往想要闭紧,然而下一瞬,下颌被一只大掌整个捏住。


    不由分说,把她的脸转了回去。


    郦兰心惊睁了眼, 迫不得已再次对上他要吃人的眼神。


    想要张口说什么,然而他却不给她机会,长指加重了捏她颊肉的力气。


    宗懔直勾勾盯着她, 冷笑寒声:“你是真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


    郦兰心睁大眼。


    宗懔看着面前人慌张抗拒的模样,愈发咬牙切齿:“你觉得这样,就能把我糊弄过去?”


    “一句忘了, 就能不认了?”笑里噙着戾怒,“姊姊,你当我是三岁小儿,随你怎么哄骗?”


    他目锋愈发怒厉,直刮着她面上每一寸。


    此刻心中焚郁火烧,从演武场回来前有多么期盼愉悦,现下就有多么恼怒气忿。


    她说什么?


    忘了?


    宗懔心中冷笑频频。


    当初守岁时他给她的那酒里有东西,她迷了神智,不奇怪。


    可昨晚的酒,就只是烈而已,至多是配合上鹿膳,更能激催躯内慾气银意。


    方才她重新拿着那根裙带,一下子就变了个人般,勒也勒了,坐也坐了,结果一醒过来,什么都不肯认了?


    分明昨晚她那般沉迷慾樂情淵,世人皆言酒后吐真言,他既未给她用药,那她昨夜的所有反应,都是最真实的。


    而且看她隐露出逃避心虚的眼神,他敢肯定,她不是完全不记得。


    这些天,他本以为她已经能接受他们之间的纠缠,结果她纠结躲避的毛病半分未改,且她那副壳子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冰一般,捂热没多久,又闭起来了。


    她就是躲在壳里的龟,时不时探出来一下,撩拨他,紧接着不知何时,又猛地缩回去,徒留他一个人心焦难抑,躁闷欲狂。


    “姊姊,你是故意的,是吧?”气得发笑。


    郦兰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只知道打死她她也不要认。


    酒后乱性,怎么能当真?


    再说了,昨晚的事,难道因头在她这儿么,要不是他使尽手段,她会墮落成现在这样吗?


    深吸了口气,瞪回去:“……什么,什么故意不故意的?”


    一抬手,把他掐在她下颌上的掌毫不留情拍开。


    “我都说了,我昨晚是醉了,醉了!”忿忿顶着声,“醉了之后做的……那些事,怎么能作数呢?”


    “我就是不记得了,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说罢,梗着脖子,和他对着大眼瞪小眼。


    宗懔几乎要气得大笑起来了:“姊姊,你这是要耍无赖了?你何时学的……”


    “你说谁耍无赖?”她猛地撑直身,怒视他扬声。


    宗懔愣得一滞。


    郦兰心把甩到一旁的裙带重新抓在手里,狠狠丢在他脸上,忿气满怀:


    “我醉了不记得了怎么了?我勒你你不会躲吗?你又没醉!”


    “再说了,要不是你又让我吃鹿肉,又灌我酒,我能醉吗,我能忘吗?”越说,越觉得胸脯里涨起一股气来,腰板越发直了。


    眼眶红着,委屈怒斥:“昨天那几杯酒可是你亲手喂的我,我还没问你呢,你,你是不是,又给我下什么药了?”


    是了,说不定,他又给她用了什么秘药秘香的,害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宗懔瞳中猛缩,怒起:“姊姊?!”


    郦兰心抿紧唇,也不惧了,硬着头皮回视。


    她算是发现了,有的时候,她装得强硬些,更容易把事情糊弄过去。


    这人脾气怪得很,说他吃软吧,她硬起来他反而肯退些步,说他吃硬吧,他当初缠上她的时候,她也不是个火爆脾气的人。


    反正,他就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他总欺负她,总冤枉她,那她也学他好了,她就耍无赖了。


    他要是生气,把她给赶走就是了。


    睁睁看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就差把“我就是要倒打一耙”写在脑门上的样子,宗懔额边的青筋突突直跳。


    “姊姊,这回你喝的,就是酒,只是酒。”一字一句,说得极重,怒而生笑,


    “若是我真下了什么东西,今日你说你全忘了,我定然不会生半分气,你说是不是?”


    郦兰心眼睫颤动两下,而后撇开头闷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抛出一团软棉花,打也打不透,戳也戳不散,盖在人脸上,直捂得慌。


    宗懔一瞬眼都瞪直了,许久未曾有过现下这般想气又想笑的时候。


    抬手恨不能把她整个儿捏起来,气怒的同时又发了疯似的想和她亲近纏綿。


    面前的人施施然坐在榻上,抿着唇梗着颈,方才又慌又惊,现在窗户纸捅破了,反而无所谓了,就是耍赖不肯认。


    时不时偷偷飘过来一眼瞋瞪,娇眼乜斜,不轻不重地刮他一下,而后又勾丝般忿闷地收回去。


    气也气得死人。


    偏偏,也活色生香。


    她开始对他胡搅蛮缠了。


    对峙半晌,终究,还是最燥的最难耐住。


    “……姊姊。”从齿隙里嘶叹出汹涌闷气,声音尽量缓下来,捧住她侧颊,将她转回来,


    “昨晚,我真的没有给你下什么药,你说你全不记得了,可你方才握着那裙带,难道不曾想起什么?”


    郦兰心抿紧唇,半晌,轻声:“没有。”


    “我说过了,我就记得做了场梦,而且那梦里……根本没你说的那些事。”


    宗懔紧盯着她看,最终,轻笑一声:“……好。”


    “你说忘了,那便忘了罢。”松了手,站起身。


    横竖,他记得就行。


    她不肯认账,但他有的是办法让她还债。


    郦兰心看着他忽然变了脸,心里警惕没放下半分,他惯是喜怒无常,指不定又想着怎么折腾她。


    手绞握在一处,垂着头,她坐在榻上,他则站着,居高临下笑盯着她。


    这回是她先开的口,绞尽脑汁想着借口:“我……身子不大舒服,有些困了,还想再睡一下。”


    她起的时辰比平常晚,加上洗漱沐浴用膳七八杂事,现下约莫已经是巳时了,再过不久,便是午时。


    宗懔是没有午睡的习惯的,他向来精力旺盛,且年少从军,起居时辰已有定时,即便前一晚闹得再凶,第二日照常晨起去书房。


    他去书房抑或军里处理朝务军务,她方能得闲独处。


    现在她想再休憩,那他就应该——


    “我陪你睡。”宗懔不紧不慢砸下来一句。


    郦兰心倏抬起头,对上他似有若无戏谑眼神,心头猛地一跳。


    “你,你不是没有午睡的习惯……”


    “现在有了。”他微笑。


    而后不等她再说些什么,他迳将她从榻上扶站起来。


    “刚用完膳不好就睡,姊姊,我们先出去走一走。”淡淡。


    说着,就环揽住她肩背,把她带向外。


    慌乱间已经被他揽着走出好几步,郦兰心自然想要抗拒,只说不需要他陪着,她自个儿呆着就成,还是政务要紧云云。


    但这回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任她怎么说,就是不肯放她一个人清静。


    郦兰心说得口干舌涩,依旧半点用处也没有,无奈只能被他带着去了东阳殿外最近的园子里慢慢地散步。


    一路上她气闷得话都不想和他多说,此刻她只想独自安静一会儿,今日的事让她心乱如麻,她需要自个儿好好静静。


    但就这么点盼望,他也不肯遂她的愿,非得要在这时候缠着她不放。


    堂堂储君,净做些黏皮膏药的事,简直烦不胜烦。


    偏她在这烦闷,他还饶有兴致,一路贴着她耳朵碎碎叨叨,一下又让她看那边的花了,一下又说最近朝堂上什么事叫他不快了,下一秒拐个弯又开始黏黏糊糊说她最近是不是脾气大了,总而言之就是打定主意要她耳朵不得安宁。


    她眼睛直视前方,也不看他,只当他是嗡嗡嗡叫的苍蝇,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就抬手掐他一把。


    好容易从园子里回来,郦兰心只觉得耳朵都半麻了,脑子也木了,只想赶紧安静下来。


    也顾不上要和他一块睡,更衣之后立马躺上榻,迅速将被子拉着蒙住头,在里侧背过身去,留给身后的人气忿的背影。


    宗懔看着她这副模样,一时间竟诡异的有些乐不可支,帐幔全放下,亲亲热热就贴上她背,一把把人整个抱住,心满意足阖了眼。


    如今夏暑,但行宫地处东山,倒比京城里凉爽些,且近榻处放了多处冰鉴,直将暑热驱散了。


    郦兰心闭着眼,却一直没有睡着。


    她本就才醒不久,根本没有多少困意,说要午睡纯是为了赶身后贴着她的这人走,好独自平一平心绪。


    殿内寂静,窗外鸟鸣风动都是轻而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背后呼吸愈发沉平。


    他睡着了。


    许是在演武场疲累了,他入眠很快。


    郦兰心缓缓睁开眼,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又等了好一会儿。


    而后开始悄悄先动作手臂,慢慢地,吃力地,把他压在她身上的沉重长臂推下。


    成功后又马上僵着身子不动,听到他呼吸没有变化,再小心翼翼地移动身子。


    哪怕是乌龟,也不可能比她现在还慢了,呼吸也屏紧了,一点一点朝远离他的内侧挪动。


    直到终于脱出他环抱的范围,她大松出气,而后缓慢转过身。


    眼前的景随着转动变换,最后谨慎落定,她的双眼里映出男人闭目静眠的模样。


    睡着时的人,是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但宗懔也并不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平日凶恶的人一睡着就温和善目起来。


    他此刻闭着眼,长眉依然飞鬓,唇角平直,面容淡肃。


    拔步床虽大,但两个人躺着,总归也就这么点地方,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很近。


    郦兰心就这么看着他,不知不觉,竟有些怔了。


    目光晃颤着向下移,触到他脖上红紫勒痕,这痕迹太深,以至于侧边已足够骇目,后侧想来更是惊心。


    也不知他当时在想些什么,竟然纵着她勒他脖子,要知道她当时是醉了酒的,下手根本没有轻重,他不躲还高兴,只怕脑子真是坏得不成样子了。


    愣着愣着,咽间轻动了动,呼吸忽地促了几分。


    他说……她勒着他,掐着他,不停地脐。


    鬼使神差地,吐出的气好似也热了些,她的双手缓而抖,抬起来,伸向前。


    慢慢,轻掐上男人的脖颈。


    如同昨晚那般。


    她一生里从未支配钳制过任何人,她从来是随着形势漂荡流转的那一个。


    现在她的手里,攥捏着一个男人的命脉,而这个人是当朝的太子。


    齿轻咬住唇,入魔了一般,不自觉越靠越近,面几乎快要贴住他了。


    即将互触的一瞬,识海中忽地神摇,如一根堵河的细针被突然拔起,零碎的记忆像纷飞夜雨般骤然袭来,淋湿全身。


    原本有些想要阖上的眼倏然睁大,她的手如同碰到烙铁,猛地抽回,身体也疾朝后退仰。


    脸色一瞬涨红,紧接又发白,而后再升腾成极红。


    ……她,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了一些了。


    她想起来她是怎么——


    呼吸乍然收紧-窒住,眼瞳震悚,猛然转回身,抓着被子捂住头。


    是她干的,她真的干了坏事了。


    是她主动——,是她——。


    也是她,——。


    是她幹的,都是她干的——


    郦兰心浑身颤抖起来,手绞攥着被边,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凉,极度的惊骇,无比的恐慌。


    不是在惊惧她做过这样的事,而是惊惧,她好像从不曾了解她自己竟然压抑着这样的欲渴。


    疯掉的不只是他,她也入魔了。


    再自欺欺人也无用,她逃避不了自己身体上的感受,她和他在榻上的时候,极度,快乐。


    可是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是喝醉酒的缘故吗?


    可是一壶酒,足以让她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吗?


    她阿爹从前也喝醉过,喝醉了之后,就直接睡死过去了。


    那便是那鹿膳的问题,是那桌鹿膳,将她心底的东西全部挖出来揉碎成汁,散如经络血脉,让她头脑彻底混乱。


    她一直说他是疯子,是魔鬼,是他强迫了她,可现在,她真的被他同化了。


    她不应该这样的,她不能这样的,这样是不对的……


    手攥紧了被,严严实实捂在头上,全身都蜷起来,慌惧难言。


    她紧闭着眼背身,自然也看不见身后的人缓缓睁了眸,他凝看着她背影,眼中兴奋难当,惊喜、愉悦,欣喜至极。


    …


    这一回午觉未睡太久,郦兰心被“唤醒”的时候,整个人几乎虚了大半。


    但叫醒她的人却像是睡得极好,精神百倍不说,情绪也饱满至极,比从前更加柔情脉脉,她一坐起来,就被他抱着亲了又亲。


    她想推开他都推不成,手一伸过去,立马被他捉住,又吻又摩的,吓得她话都不想说了。


    她实在是怕了他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退,生气了他像看什么稀罕东西一样黏糊上来,服软了他又得寸进尺愈发过分,全然个色欲熏心的昏君。


    此刻她真是见都不想见他,说是心虚也好想要逃避也好,她就是不想现在看见他,正想着还有什么法子能躲过去。


    宗懔却从她颈侧餍足抬起头,笑贴住她,忽地沉声:“姊姊,我带你去个地方。”


    郦兰心疑望过去:“什么地方?”


    但他没有立刻回答,起身,将她从榻上横抱而起,唤了侍女们进来服侍。


    他要带她去的地方应当离东阳殿有些距离,他带着她出了殿外,轿辇已经候着。


    没给她任何拒绝的余地,迳扶她上了轿,坐定后,揽着她,捏住她手把玩。


    郦兰心随他施为,此刻没多余的心思管他,眉心紧蹙着。


    不知道为何,从东阳殿出来之后,她心里直打鼓,总觉得格外紧张,紧张到先前的惊惧都忘了。


    轿辇微晃着向前行进,她时不时掀帘朝外看,但行宫里她实在说不上熟悉,看了好几回也没清楚到了何处,索性放弃了。


    回头低声问到底是要去哪里,可抱着她的人就是不回答,微笑着说到了她就知道了。


    没法子,她复又闭目养神,尽力压着心里不安。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轿辇终于缓缓停下,落定。


    宗懔先一步掀了轿帘出去,而后回身扶她下来。


    从轿辇内出去,头顶日晖刺目一瞬,眼前逐渐清晰前,先飘拂而来的是繁木郁林的清息。


    郦兰心速眨了眨眼,皱着眉定眼,然在看清面前所处何地时,周身倏然僵住,倒吸一口气。


    眼前的林园并不陌生,至少,她牢牢记得,即使她只来过一回。


    ……是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遽然抬首,对上他凝视她的眼。


    “姊姊,走吧。”叹息般低语。


    郦兰心唇瓣轻蠕两下,抽着气。


    “为什么要……”来这里?


    宗懔深深望她,将她揽得更紧,沉声:“姊姊,难道你不想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吗?”


    其实他本不想这么快和她说这些,但方才她的主动靠近,让他觉得,或许,能够再进一步了。


    郦兰心瞳仁微颤,呼吸随之绷紧。


    怔愣着,脚下不知何时已经动起来,迈入林园之中。


    上一回来的时候,满京世府都聚在行宫中,这处林园占地广,行走其中,不时能听到有旁府的贵人聚在一起游乐。


    但这一次,整个林园里,寂静一片,行过几处亭台楼榭时,也全不见本应驻守的宫人。


    应当是提前撤了出去。


    亲卫侍人们未曾跟在她和他身后,应当是远远缀在后边,此刻林深园静,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郦兰心被搂着愈往深处走,愈心惊肉跳。


    他这次带她来,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因为他走得太快,太熟稔,路上每一处岔路他都不曾犹豫过分毫,像是将这条路走了许多遍。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转过一颗参天古树,一条数次在噩梦里出现的小路映入她眼中。


    而身旁,男人幽沉声音压下:“姊姊,认得这里吗?”


    郦兰心脚下开始发軟,忍不住想要朝后退,但环在她腰上的长臂不费力便能緊梏住她,将她带着向前。


    惊慌地抬头,却见他目不旁视,掀了唇,要开始说话了。


    她心跳得愈发的快,神识意志搅动着。


    他说,要告诉她一切的来龙去脉,说她半点不想听,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直觉告诉她,她不一定能接受,不一定愿意接受。


    她不敢听。


    可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他的声音从头顶降下,缓缓:“姊姊,那日,我被下头的人扰得心烦,所以,就到处行走散心,一路朝僻静的地方走,转到这处。”


    “越往里走,就偏僻,也越安静,但是突然,侧前处,有石子砸水的声音,在园子里,极其的突兀,所以,我就寻了过去。”


    “然后,在那亭子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你不知道,当时我见着你,只觉得像是做梦。”轻笑。


    而郦兰心的脸色倏地白了。


    一切的起源,竟然只是她手上 ,无聊时抛动的一颗石子儿。


    假如,假如她不是闲着没事干,乖乖坐着,或许,或许现在就不会——


    她的惊悔不曾被他发觉,宗懔继续搂住她,很快到了那小桥的尽头,那座孤零零的水上亭子,依旧矗立在那里,一年前如何,如今依旧没变。


    就连那一丛丛开垂下的绮花芳卉,也一如从前。


    郦兰心气力全无,眼中惨淡,飘似的被揽住,上了这座堪堪能容纳两人齐行的窄桥,越往前,心越凉。


    耳边摧魂般的低语却依旧未停,反而愈发绸缪温柔:“后来,你从亭子上下来,一眼都没瞧我,我便觉得好笑,因为你胆子实在是太小。”


    “后来到了马球会上,经过许家席位时,我又瞧见了你,可你依旧不抬头,一眼也不肯给我,我就记住了你。”


    郦兰心越听,手就越颤,呼吸急促。


    很快到了亭子里,男人松了揽她背的手,握住她肩头,要将她按着坐下。


    此刻她浑身都寒凉发软,没有分毫抵抗的力气,一瞬便松了腿膝,重重坐到了石凳上。


    亭子里孤立在此,现下却一尘不染,干净无比,不必想便知也是他的手笔。


    宗懔紧贴着她坐下,将她抱入怀里,难得感受到她如此顺从,在他揽住她的时候,她脑袋便无力靠上他肩。


    心中愈发酸涨般愉悦,紧接着就继续说下去:“后来,马球赛还未完,你却不见了,我发现你不在,心里不大舒服,但也没有当回事,以为,我会就这么忘了你。”


    “但是老天爷就是要我忘不掉,见不到你的那一晚,我就做了一个梦,就在如今的东阳殿里。”


    郦兰心呼吸微颤一瞬:“……做梦?在,东阳殿?”


    侍女们无意提起过,本来,储君应该是要住在紫宸殿的,是宗懔亲自下的令谕,要求在东阳殿居住。


    所以,他是故意的,他要在这里,重温旧梦。


    心倏地揪紧,她此刻甚至不需去问他究竟做的是什么梦了,脑海深处隐约已经有了猜测。


    下一刻,他便亲口确认了她的猜疑,只是,没有详说。


    “我梦到,你夜入我榻。”轻吐几字。


    话钻进耳窍,她的手颤起来,喉咙几乎要溢出笑来,惨淡的笑,混乱的笑。


    今日之前,她怨他仗势欺人,怨他欺她骗她,但现在,她只觉得天命弄人。


    原来,就是因为她砸了几颗石头,就是因为一场荒诞的梦。


    这天下女子独她一个吗,他就不能去梦那些与他适配,愿意嫁他的女子吗?


    而且,凭什么他自个儿梦里幻想难以自拔,梦里幻影顶着她的面容引诱他,他却要真正的她来偿?


    又不是真的她爬了他的床,又不是她故意发出动静引他来看她。


    但她的闭眼沉默却好似被他当做了倾听,他温柔抚着她发,沉沉在她耳边低语。


    而后,她便听到了一切的因果。


    知道了他是如何纠结挣扎,想要强夺人妇却迫于形势,迫于“担忧”她想不开,在家臣的劝谏下放弃,但之后夜不能寐,以至躁郁暴怒。


    知道了他杀回京城大权在握后,却迟迟心魔不褪,手下人便出了主意,想徐徐图之,让他伪装成旁人前来接近她。


    也知道了他独将她从许家逆案保住的经过,知道了他为何会恼羞成怒,对她下药。


    他说时似乎难过委屈,不时还会与她低声道歉,像是愧疚难当。


    但郦兰心却没有什么反应,只空茫出着神。


    不管他说得再好,说得再诚恳,她也听得出,他根本就不后悔。


    如果重来一回,他依旧不会放过她,至多,变化其他的手段。


    对他而言,降尊临卑亲近她,为她做了天潢贵胄本不该做的许多事,已是让步,已是温情小意以待。


    毕竟像他这般的掌权之人,绝大多数只会将人直接强夺回府,根本不会有半点商量拉扯的余地,即便臣妻又如何,不见多的是帝王甚至强占父亲的妃妾。


    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世道确是如此,可她不想接受,一点都不想。


    她发现被欺骗时的惊恐痛苦不是假的,被逼着脱离原本安稳的生活不是假的,他毁了她微不足道的愿望,硬生生把她拖到了这般境地里。


    他有过对她好的时候,确实,若没有他,她一定会被许家牵连,他捧着金银富贵到她跟前,他教她骑马,带她做她从没有机会尝试的事情。


    就算被她打,他都半分不还手,甚至能把另外半边脸也送上来,即便是许渝,也不可能纵容她到这地步。


    可他对她的伤害却也是真实的,他让她自惭自疑,让她对自己感到失望,让她无数次恐惧害怕,遇到他之前,她从没有流过那么多的眼泪。


    世间难分纠葛都是如此混搅繁杂么,剪不断,理还乱。


    她不是全然的恨他,可她也做不到深深地爱上他。


    她不能留下来。


    思绪时,眼前眩然一片。


    耳边沉叙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下了,宗懔低下头,把靠在肩膀上的人扶着坐直,捧起她脸。


    却惊见她脸上神色迷惘恍惚。


    眉深拧起:“姊姊?”


    他说了这般多,可她就只出了一次声,现在还这般惨白脸色。


    这一声像是铜钟震荡,惊回了她的神。


    郦兰心清楚,她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可是她面上的皮肉像是僵住,根本不由她控制哭笑。


    身体比意识更快些,抬手立时环到男人腰后,紧抱住他,头深深埋进他肩上。


    手下躯体明显一僵,轻易能感知到他的怔愣。


    下一瞬,他便立刻回抱住她,温声:“姊姊,怎么了?”


    但她没有回答,也不说话,只摇着头,埋得更紧。


    宗懔自然拿她没法子,只能抚着她的背,缓慢安抚。


    眉间松舒了些,只眼中还略有遗憾。


    原本,他还想提一提,那十五日之约的事。


    但现在看来,还是急不得。


    她还没有彻底看清,彻底接受,还需要些时日。


    她素来多思多虑,又惯爱纠结,等她自己想几日,他再同她提。


    …


    从林园里回去后的当晚,郦兰心犯了腹痛。


    但未等太医前来,便知道了缘由。


    她的癸水来了。


    盥室里,看着污后换下的衣裙,郦兰心长长吐吸了一回气。


    四肢百骸的气力都恢复了许多。


    癸水一来,身上自然不适,本定好的骑马射猎也只能放下。


    侍女禀报到宗懔那处后,不久侍人们便开始准备回京的事宜了。


    郦兰心坐在桌前,缓慢吞着暖身养气的膳汤,看见了身旁男人望她腹处不大自然的眼神,但并没有做声。


    “姊姊,你现在身子比平常虚弱,明日我们就回京。”宗懔沉声道。


    “嗯。”


    她应声之后,他却默然良久,指尖轻扣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忽地道:“回京之后,我们出府一趟,去个地方。”


    郦兰心手中玉勺一顿:“……去哪?”


    宗懔:“文安侯府。”


    第一百零五章 再进一步


    听清身旁人轻吐出的四个字, 郦兰心手里的汤勺久久顿住,偏首惊愕看他。


    “文安侯府?”难以置信地重复一回,眉心已然皱起。


    宗懔面色未动半分, 不咸不淡颔首。


    她眼中迷惑惘然霎时更重,甚至惊疑到有些想发笑。


    手里的玉勺跌放回碗中, 唇微张又合数回, 方才说得出话来:“你……我为什么要去文安侯府?”


    语气中全然充斥着震惊不解。


    郦兰心也没有心思继续喝什么补身汤了, 心乱如丝, 直直瞧着面前的人。


    文安侯府?


    那是朝中大臣府邸,他要她陪他一同前去?她如何去?


    以什么身份去?


    他是东宫储君,驾临臣邸可以有千百种理由,而不管是为了什么,对臣下府宅来说, 一定都是光耀荣华的事。


    可是她呢?她无名无分,身份更见不得人,她进太子府的这些日,乃至如今在行宫里,与她亲近接触的人无一不是心腹抑或得用的侍人,就连当时骑马射猎,身边也全是从西北过来的亲卫。


    唯一一次出府, 帷帽遮身,马车上不能带着太子府徽记。


    他明明也很清楚,她不能现于人前。


    现在, 他竟然要让带着她驾临臣子家宅?


    “你明知道我不能——”


    “不能什么?”他淡淡截断话,“孤的令旨,谁敢多话半个字。”


    郦兰心只觉他实在不可理喻,开口还想要争辩, 然而却见他径直站起身。


    不像往常那样软磨硬泡威逼利诱,而是半点拒绝的余地也不留。


    “就这么定了。”宗懔拿起一旁的软帕,仔细给她拭了唇,“书房还有朝务,姊姊,你喝了药,就歇下吧,太医说你正是需要多睡的时候。”


    说罢,不知为何,紧紧凝视她沉默几息,转身离去。


    郦兰心坐在椅上,愣愣看着他背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中,半晌未反应过来。


    一直到候在旁侧的侍女们上前劝问是否要回房歇息,才醒过神。


    但心里不安没有消退半分,方才宗懔的神色异常古怪,而且直到离开也没有回答“为什么要去文安侯府”的问题,罕见的冷然沉默。


    并不是对她冷淡,更像是提到文安侯府,他的情志意绪骤然冰冷,降至谷底。


    其中缘由她自然全不知晓,她虽然在许府住了三年多,但是对于京城中各世家府邸并不熟悉。


    且当年与许家来往密切的大臣中,没有文安侯,逢年过节,也从不曾有文安侯府的人登门拜访,是以她对文安侯府可谓是一无所知,她连文安侯姓甚名谁都不晓。


    文安侯府与宗懔之间有何旧怨新仇,抑或是存在什么更繁赜的关系,她半点都不想知道,知道得越多,她心里越发难安。


    然方才他临离开时的模样和不容置喙的语气,他是铁了心要带她走这一趟了。


    郦兰心闭了闭眼,心里乱腾腾一片,深叹过后,按下心神。


    宗懔素来是阴晴难定,且颇专权擅势,且她看得出来,这一次的事,似乎……与往日不大相同。


    实在避无可避,也只能先未雨绸缪一番。


    “秋照。”抬首轻唤离自己最近,正指挥其他侍女们取来净手清口所用器皿物什的秋照。


    秋照立止了动作,微俯身:“夫人?”


    郦兰心也不绕弯子了,直问:“秋照,你知道文安侯府么?”


    用膳的时候几个大侍女一直候在近旁,自然也听了个来去。


    大抵早预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秋照并无犹疑,压低声:“夫人,文安侯府,是殿下的外祖家啊。”


    郦兰心瞳中倏然紧缩。


    心头仿佛停了两瞬,而后如奔马纵原,急狂疯跳。


    秋照犹未说完,接下来的话用的更谨慎的气声:“奴婢不敢多言,只是听闻老王爷与文安侯府之间积怨颇深,老文安侯多年前便过世了,现在的文安侯是太妃娘娘的异母嫡长兄,殿下入京以来与文安侯府之间也从不见有所往来。”


    “殿下应当是……不喜文安侯府的。只是所为何来,奴婢们便不知了。”


    她们这些人不是西北的老人,在府里伺候的时间不长,虽然得用,但所知有限,若是想知道得更深些,只得去问那些从西北王府跟来的人。


    只是那些人没有宗懔的命令,只怕不肯开口。


    郦兰心点了点头,而后沉默下来,忧绪纷绕。


    宗懔,不喜外祖家文安侯府。


    且根源极有可能是自上一代便深扎了下来。


    这样经年传代的恩怨,若不是大释大解,那便是不死不休,以宗懔的性情,她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些。


    但不管他意欲何为,把她带去他的外祖家,总是不妥,哪有人回外祖家带外室的,简直荒唐。


    虽然已经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但很多时候,他的心思还是难测。‘


    思索良久也得不出结果,索性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了。


    秋照站在一旁,见主子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愁闷,与旁边的冬湘对视一眼。


    后者轻步上前,将话引开:“夫人,下头已经开始打点回府的事宜了,您的箱笼还是不需奴婢们为您收拾吗?”


    为主子清点整理椟匣箱笼本是她们做奴婢的本分事,但她们伺候的夫人却不喜这样,一应贴身的物什,尤其是衣物,包括香囊锦袋,都不让她们沾手。


    且在这件事上态度极其强硬,必得亲理亲放亲锁,但凡她们劝阻,哪怕只是提一提,都立刻会紧张起来。


    果不其然,本怔静坐着,面上带愁的夫人,一听到“箱笼”两个字,立时挺直了背,两眼猛地焕出精神。


    “不需要!”郦兰心紧声,“我自己来就好。”


    “不要动我的贴身东西。”


    眉心深蹙,也顾不上什么侯府不侯府的了。


    她装朱砂的香囊此刻就压在某个箱笼的最低层。


    “待会儿我自己去收拾,你们忙别的去吧。”


    “是。”-


    天光透入,书房内桌明案亮,暗卫跪地行过礼,而后将塘沽白传来密信奉上。


    “……近日,承宁伯府不再有所动作,应当是承宁伯夫人从中做了阻拦。但翰林院编修苏冼文还在暗中打探夫人之事,不肯相信夫人是回了老家,想要知道夫人的住处,大抵,是想直接上门提亲。”暗卫平静叙述。


    宗懔垂眸,速扫过手上密信,无言轻笑一瞬,眉峰微扬。


    提亲?


    他也配。


    区区借势调京的翰林院小官。


    她连他都瞧不上,会看得上这么个巧言令色的东西?


    况且,她如今已然对他,有所感觉,尽管她不肯承认。


    如今正是两厢渐渐通心晓意之时,他正欲再进一步,又岂容旁的虫蠹挖扰?


    既然翰林院如此闲适,养得出这般窥觑他人妇的闲人,那便换个地方罢。


    长指轻动,合上那密信,冷抛至一旁。


    “退下吧。”


    “是。”


    嗤色自眸中一闪而过,而后提了朱笔,继续批阅奏抄。


    第一百零六章 仔细安排


    郦兰心从前来癸水时, 或多或少会腹痛难止一段时间,身冒冷汗,脸色发白。


    但这一次不知怎的, 竟比往昔好了许多,只是腹田处还隐隐不适, 却不怎的发疼了。


    许是太医院的补身汤确有奇效, 用的方子和药材都太好, 不过短短时日, 竟治住了她多年的隐病。


    翌日一早,他们便启程自东山回京了。


    一如来时的阵仗,但这次,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些,不像来时那般疾风雷行。


    女子癸水时总要损耗气血, 郦兰心虽不觉得腹痛了,但头脑避免不了昏沉,也打不起多少精神。


    金辂里铺置好了丝褥软枕,临出发前喝下的那碗养身汤大抵加了什么安神的药材,她进了厢内没多久,就昏昏欲睡起来。


    宗懔将她按入厚褥中,解了她发髻, 褪去她襦披鞋袜,为她盖好薄被。


    郦兰心怔怔看他,由着他摆弄, 她还想再问一回文安侯府的事,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从昨日到现在,她已经旁敲侧击或直接发问不下三回, 但他不是缄默不言,就是说“届时你便知晓了”。


    他摆明了不肯说,她自然也拿他没有办法。


    软硬都来过一遍,他这次却什么都不吃,直说她要是愿意被绑着上车驾,他也可以遂她愿。


    郦兰心无法,只能答应,但她争到了最后一点护障。


    去文安侯府可以,但是,她要么扮成东宫侍女,要么,她的脸不能露出来,她要最厚最长的帷帽,她也不想和文安侯府的人说话。


    不论如何,她不愿意他和她之间的关系暴露在外人眼中。


    若是这个条件都不能答应,那他就绑她好了,五花大绑地把她抬上车,等到了文安侯府,她再五花大绑地蹦进去,找个地方五花大绑地硬挺挺躺下,或者寻个湖五花大绑地跳下去,反正她也没脸见人了。


    宗懔好气又好笑,终还是答应下来。


    …


    车队回至京城时已是午时,姜四海领着颓丧的干儿站在府门外候驾。


    老太监倒是精神头还不错,老神在在,只是站在后头的年轻瘦太监眼下青黑,像是十天半个月没睡觉,心气大减。


    姜四海自然知道个中缘由,但并不去管他。


    他早已经想清楚了,他老了,不想再折腾什么,所以姜胡宝来同他哭丧谭吉之事时,他毫无反应,只刮着茶沫让他别争了。


    一是,他们已经到了这位置,虽是阉人,但也享了寻常富户小官都难企及的富贵,这辈子也算是活回了本,什么谭吉谭祥的,争来争去也没多大意思。


    二来,他自问有些眼力,有道是会咬人的狗不叫,那谭吉闷声不响地得主子爷重用,说他全靠着老实,谁信?


    这样的人,平日不作声,看着平和不生事,但八九不离十是那种上一瞬能恭恭敬敬奉茶,下一瞬也能掏出绳子面无表情勒死人的狠角。


    姜胡宝心思细诡,但也只是些小聪明,要论狠辣忍耐,尤是不足。


    若是真有城府,不至于被郦夫人记在账上,又在殿下那费尽了心力也半点好没讨着。


    奸佞之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还是本本分分做好事才是正途。


    在热阳下候了小半时辰,耳边震震隆鸣,未几,终见卫府百骑清道拥着金辂遥行而来。


    姜四海一步上前,恭敬跪下,身后婢仆乌泱泱齐随跪地。


    “奴才恭迎殿下回府——”


    …


    将一应回府后安置事宜安排下去,书房院子派了人来传唤。


    姜四海不敢耽搁,小跑着便朝书房过去,须臾,领着令旨出来。


    姜胡宝候在院子外,甫见到干爹躬着身慢行跨出院门,疾跑上去:“爹?”


    姜四海脚步未停,眼睛都未瞥他一下,继续朝前走。


    姜胡宝也不恼,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在后头紧慢跟着,果不其然,到了避人处,老太监身倏地一顿,淡淡转回身,将手上东西递给他。


    “这差事,你去办吧,你爹我老骨头一把,跑不动了。”姜四海缓道。


    姜胡宝忙不迭双手捧接过那令旨,却不敢直接拆开:“爹,这是?”


    姜四海:“后日,殿下欲携郦夫人亲临文安侯府,君临臣家,天使先行,你去文安侯府传谕罢,顺道,安排好出府的一应事宜。”


    “多做些实事,免得黑天白昼的心不在焉,半点不成器。”


    然他话说了几句,姜胡宝心神却定在开头。


    睁瞪眼:“殿下要,带郦夫人,前去文安侯府?”


    那文安侯府,可是殿下的外祖家,就算没这层关系,那也是臣子府邸。


    说破大天,郦夫人现在还没个正经名分,便是宗室之中,都没有她的名姓身份记载。


    主子爷此番举动,是——


    “殿下这是……想过明路了?”姜胡宝把声音压到最低,小心翼翼。


    姜四海满不在乎,甩了甩拂尘,一下抽在他脸上。


    “诶哟!爹!”


    姜四海冷瞪他一眼:“做好你的事,少问,少说,最要紧的,少动脑子。”


    不聪明的脑子动起来除了威胁到装脑子的头壳的安全,没别的用,还不如不动。


    姜胡宝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应了声“是”,垂首,眼睛提溜过后,定在手上令谕上。


    -


    今日午时之后,京城少见下了场雨,下的时候激起处处尘闷,但雨过之后,仰首天外残虹,微凉清风徐来。


    文安侯府正门大开,文安侯云正更换官服,携满府恭候乌头门下。


    自太子府而来的宦官与宫里的并无太大差别,入了府中,站在正堂中央,下巴微扬着,唇角笑意阴阴,声音尖细轻慢。


    宣了太子后日要驾临此地的令谕之后,轻飘飘让他们起来。


    云正强抑着心中惊喜,天知道他现在有多想骑上马冲出京绕城三百圈,再仰天大吼。


    终于,终于!


    当初在行宫里,彼时还是晋王的太子提了句要到他们侯府里来看看亡母故居,但之后却一直未曾驾临。


    后头京城大乱,诸王夺嫡,他们侯府心惊胆跳,直到得知晋王杀入京城,受封东宫,全家又喜又忧。


    喜的是,当今太子身上流着他们云家的血,且他们早在行宫之时就表了忠心,后头就没有和别的亲王有所往来。


    忧的是,他们曾说,要奉金五千两入晋王府,但却没送成,筹金之时,京城已经乱了起来,这保命求前途的钱财硬是没送出去。


    而太子,显然对他们侯府成见颇深,否则不至于监国这些时日,半点提携外祖家的动静都没有,不仅没提携,甚至还贬了一个云家旁支的礼部六品官。


    但今日,转机如风平地而起,说来,就来了。


    云正只觉得浑身都通畅兴奋了起来,按捺着眼睛不要过亮。


    果然,父亲临死前,安排将太妃的故居复原保存起来、以备不测的决定,是对的。


    当时的顺安帝年岁还不算太大,却连失两位皇子一位公主,朝野忧叹,老文安侯便料到或许会有传位宗室之王的可能,而远在西北的晋王府,兵强马壮,实在不可小觑。


    偏偏,与他们侯府仇怨太深,因而不得不思后路。


    老文安侯于官场上政绩平平,但在钻营阴私上,却时有远见。


    果真,一语成谶。


    “殿下特特吩咐过了,是专来看太妃娘娘故居的,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云大人,不必咱家多说了吧。”姜胡宝看着面前就快抖起来的文安侯,皮笑肉不笑。


    “是是,还请公公代臣回禀殿下,殿下亲临,乃我侯府满门之大幸,下官感恩不尽。”云正忙笑应。


    …


    又来回说了几轮场面话,姜胡宝拒了文安侯塞过来的厚袋,转身回了车马,云家众人恭敬目送太子府徽记的车驾队伍离去。


    乌头门下恢复了安静,站在最前头的文安侯面容却愈发红涨。


    文安侯夫人自是知晓夫君所思,也是面带喜色,盈步凑近:“老爷,后日,咱们……”


    云正猛地转回身,将她手攥住,疾言:“夫人,你速速去安排,将眇阁仔仔细细再查一遍,府里还有几个当年伺候过太妃的婆子,你亲自带她们一块去。”


    “还有,后日,府里有些和太妃旧日有龃龉的人不能接驾,待会儿我与你细说是哪些人。但最要紧的还是孩子们。”


    文安侯夫人面色一肃。


    云正又将她带着往前走了几步,压低声:“家中女儿都要好生妆扮,尤其是容儿!但不能突出,太子心思难测,若是太过刻意,一眼就能瞧出来,届时只怕适得其反。


    “再有,家中但凡男儿,都要敲打一番,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若是能在殿下面前露个脸,比什么都强!记住了么?”


    “放心,我这就去办。”


    第一百零七章 同病相怜


    郦兰心今日醒得早, 有意识时,窗牗外流莺脆啼,惊起人觉。


    她没有睁眼, 但清晰感知着男人缓抽走垫在她脑袋下的长臂,又给她捻了被, 掀幔起身下榻。


    宗懔向来起得比她早, 天光未醒时他便晨起, 到演武场挥刀弄枪, 再去射堂挽弓习箭,最后往书房料理朝堂机务。


    其实她原本也是能早起的,过去在青萝巷里的时候,她也是天不亮就醒。


    只是这些日子,在这缧绁般的太子府里, 心力交瘁,身子受不住想要休憩,睡的时候便也多了。


    但这两日她正值天癸,身上不便,入夜就得了闲,尽管每晚还是要被贴摩黏咬着,但总归弄不到实根上, 那人焦躁难抑她也只当看不见,淡等他犬般舐完了,洗净蒙被睡觉。


    晚上平平安安, 早起自然也就没了酸身累骨、疲乏力弱的扰困,比起被折腾过后的疲累,癸水只叫她腹田隐约酸疼,好捱得多。


    只隔着几层帐幔, 听到他压着声吩咐侍女,今日去文安侯府,要着素净庄肃的衣衫,补身的药膳多加些解苦的东西,免得她总喝不下,等她醒了再去书房通禀云云。


    郦兰心半缩在被子里,朦腾睁了双眼,但没有出声,只一动不动地听着。


    未几,外头的动静渐渐消失。


    郦兰心微抬起头,将压在侧颊下的长发撩出,落放到刺不着皮肉的地方。


    抱着被子,怔怔出神间,不免几分徊徨。


    ……文安侯府。


    须臾转眼,就到了定下的日子了。


    今日,宗懔要带着她,去他的外祖家,已故太妃的母家。


    前日从秋照那处得知他与文安侯府的关系时,她便总觉心下悒悒,实在不安,昨个儿还是让秋照她们去向西北过来的仆役暗地里打听了一番文安侯府与太妃的事。


    不要那些老人,只问些年轻的,年轻些的下人心里根底没有那么深,也容易打动,最主要的是,他们一定知道些东西,却不会知道得太多,这般微妙的分寸恰恰好。


    宗懔给她备下的那些金银反正也没处花,她时不时就分给府里伺候的侍人们了,这次打探消息,也使够了银子,很快秋照就带回了消息。


    也是昨日,她方才知道,宗懔竟是幼年便没了母亲,是由父亲一手养大,几乎是在军中长起来的。


    而他丧母时的年纪,与她失恃时的岁数竟相差无几。


    那西北来的仆役说,太妃去后,老王爷便愈发冷酷暴戾,整座西北王府常年处于压抑的缠障之下,好在看着独子面容肖母,老晋王又愧疚于幼子亡妻,才不至于彻底疯魔了。


    而秋照回来时,又被一未曾料想到的人给拦住。


    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寝殿的姜胡宝。


    此人应是存了将功折罪的讨好心思,又消息灵通,知道她在打听事情,就偷偷让秋照传话,说这次文安侯府之行,是主子想要看一看太妃娘娘的故居。


    郦兰心当时听完后,愣了许久,心中千丝百绕。


    她一会儿想,他如今这般劣心卒性,是否与他幼年失恃有关?


    一会儿,又觉着,她又犯了哀怜悯恤的毛病,总也不长记性。


    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同病相怜作祟,她忽地就并不抵触陪他去这一趟了。


    毕竟,死者为大,且他此番情由,叫她实在升不起半分苛责嫌憎。


    他这回去文安侯府,是为了亡母。


    她也是失去过母亲的人,对任何追思亡母的人,她都是深深理解的。


    母亲。


    她的母亲,如今甚至不知埋骨何处。


    她知道丧母的痛苦,思念亡母的苦楚,言语不能明会。


    在榻上又静躺了一会儿,方才拉了系金铃的细绳。


    殿门徐开,侍女们盈步速从外进来,不多时,素手褰起罗幌,惊笑她今日醒得很早。


    好在洗漱更衣一应物什都是早早备好的,早膳也立刻唤外头的小黄门去膳房传了。


    镜台上妆奁齐备,侍女们按着吩咐推了七八座椸枷来,每一座上都是式样各异的素雅罗裙。


    不及侍女们解释今日这般是受了主上吩咐,郦兰心已随手点了其中一座,并无意外之色。


    且她到时是要戴帷帽遮身的,穿什么其实都一样。


    发髻也只选了最简的,用玉钗银簪,撇了一切华艳泽光,镮鏏减用,唇朱换浅。


    宗懔进来时,她方穿戴妆扮暂毕,静坐明镜台前。


    昼晖晴和,落落撒入金殿,投在妇人身上,秾丽眉眼间施开融融温柔,如一尊白玉砌像。


    叫人不忍,不愿打破分毫。


    愣神时未来得及让侍女们免于行礼,下一瞬齐齐问安参见的脆声惊了妆台前的人,她缓站起,欲转过身。


    他绰的抿了唇。


    然眼尽头处,她正面对了他,神色却并未变化成这些日最常见的平静冷漠,抑或瞋瞪忿懑,也不再愁撮眉尖之上,唯有如水淡润的温柔。


    ……就像当初,他还是林敬,她还拿他当亲近之人一样。


    不是不曾熟识,戒备甚重的许家孀妇,也不是被欺骗后悲痛哀绝,挣扎抗拒的惘然妇人,只是当初最温和真实的郦兰心。


    像是最温暖的棉,最柔润的水,会小心倾听安慰,会拿着软帕细细轻拂去他鬓边的薄汗,会悄悄同他说笑。


    宗懔兀地怔住了,深深地怔住,一股火烧般灼的热流半霎便燎过胸膛,几乎燃尽神思躯身。


    郦兰心也愣了。


    约莫十步外站着的人忽然一眨不眨瞧着她入了定,她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是否穿戴得哪处不大对劲。


    低头看了看身上,来回瞧了又瞧,也没发觉哪处没弄好。


    而再抬头时,他已走到了她跟前。


    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慢慢牵起她的手。


    郦兰心看着他动作,或许是她的错觉吧,她觉得他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弄碎什么久未回还的珍宝。


    抬头,见他深深紧望她的双眼,里头的情绪复杂深刻,一时间,她竟也难读懂。


    相顾良久无言,他笑了笑,牵着她出了里殿-


    高天青湛,深碧辽见无云。


    文安侯府中门大开,侧门亦敞,府中但凡有官阶在身男丁尽肃列于正门外阶下,紧盼暗睃,府内中堂已设香案,列府女眷只待王驾入府跪迎。


    候至日晖渐盛之时,耳边方闻齐肃踏声,遥遥望去,骑兵卫队前行清道,紫陌宽路之上垫撒黄土,仪仗华盖随后,围簇太子金辂缓行而来。


    文安侯府众人顷刻直身,未及金辂行近,已撩袍落跪,高声扬呼千岁。


    金辂后随驾太监先行自车驾而下,轻甩拂尘,传令免礼。


    侯府众人恭敬谢恩起身,文安侯云正立于最前,面上强掩住八分激奋,但笑意难减,半低着头。


    金辂轿帷掀起,太子庄肃玄服而出,六合靴利落至地,云正笑深了些,方抬眼,却直直僵住。


    只见太子回身,朝那金辂厢门处伸手,未几,一只晃白的妇人纤荑落到了他掌心,腕上白玉双环叮当脆响。


    妇人戴着薄纱交叠的长帷帽,看不见面容,但身段盈娆、丰姿千状却实在遮掩不住,缓自金辂下来,湘裙轻摆颤荡。


    太子显然紧张极了她,两只手全护在她身旁,等她站稳了,握紧她手,让她轻偎着。


    回首,目锋骤然凛冽如刮。


    云正惊愣之际,对上面前储君寒肃冰冷神色,满心期盼骤然碎破,一瞬惊惧骇然。


    强忍了又忍,双腿才没有又发软跪下:“殿,殿下。”


    “带路。”宗懔冷道。


    没有和他废话的心思,他今日过来,是要把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全部取走。


    “是,是!”若不是多年礼教撑着,云正几乎要落荒而逃,“殿下,呃……夫人,请随臣入府。”


    第一百零八章 妖姬手段


    文安侯府虽自上一代老文安侯起有落败之象, 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况且是盘桓多年,树大根深的世胄名门。


    侯府之中画栋绣柱, 雕栏瑶甃,华堂阔园贵重庄穆, 自中门而入, 经洞门回廊, 设了香案以迎王驾的侯府中堂迳入眼中。


    此时遥看去, 香案齐置,女子罗绮如云。


    近了些,方彻底看清情状。


    文安侯府之中凡有诰命在身女眷按品阶而站,旁者按长幼次序前后立列,姿仪恭敬。


    一时黛娥蝉鬓乱眼, 娇容丽态各异。


    他们走近后,香案前列府女眷便齐声下拜。


    郦兰心戴着帷帽,风动罗纱,交叠隐现的缝隙之间,足以让她略略扫过。


    眉心绰的一跳,眼不动声色睃向侧前半走半回,几乎要把献媚逢迎写在脸上的文安侯, 还有何不了然。


    心中片霎的异样,而后很快恢复平静。


    ……臣子欲向君主献女,两相心照不宣, 古今来,多是佳话。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更不值当消疏闷悒、感到凄凉。


    她早就料到了的。


    只要她留在他的身边,遇到这样的事,只是早晚。


    当初在许家的时候, 即便许渝的身子都那样了,婆母张氏见她久未得孕,还想着再买两个妾室放到许渝身边,只要能传宗接代就行。


    若非许渝宁死相抗,说祸害了她一个已是难堪,现在还要祸害更多女子,若是父母希望他到了地底下被阎王勾划更多的阴债,死不瞑目,那就继续这般行径,要他再和更多的女子行那样的房事,不如直接杀了他来得痛快。


    事后,许渝还来安慰她,让她别担忧,他不会纳妾。


    但她其实不觉得有什么,她心里早就想明白了。


    若是许渝康健,绝不可能娶她,若是许渝好起来,他和她一直没有子嗣,婆母张氏必定还要施威,许渝扛得住一次,扛得住三次,抗得住三百次么,能与父母抗争一年,两年,是否能抗争五十年?


    终究,她没得选,只有旁的人替她选,索性,接受就是了。


    反正她不会少吃,不会少穿,也不是纳妾就得拿她人头来祭天祭地,总归安安稳稳活着就好。


    淡淡垂下眼,未曾有什么反应,所以也瞧不见身侧之人急怒难抑的眼神。


    宗懔紧紧盯着看不见面容表情的妇人,牵握她手的掌不自觉便重了力道。


    见她直望着面前一片罗粉裙钗,半丝动作也没有,像是在发着愣,又抑或不知所措,心焦瞬时涨起,戾郁横生。


    猛抬头,恨怒直射已然察觉到不对劲,开始汗流浃背的文安侯。


    云正甫一抬眼,正对上一双杀意毕现的沉威寒目,登时膝盖发软,砰地便跪下。


    “殿下恕罪!”脑子还未想得清楚,饶命的话已经脱口而出。


    而跪在地上的女眷们更是头低得愈发深,文安侯夫人余光瞥见战战兢兢的丈夫,在遥遥见到太子扶着一陌生妇人前来时就不大好看的脸色,现在更是青白透顶。


    本来今日,他们是想……


    死寂无声半晌,头顶方有声响。


    “恕罪?”似有若无阴鸷,“云卿此话倒是叫孤糊涂了,你何罪之有啊?”


    云正此刻再不明白自己又触了上头逆鳞,脑袋也可以直接搬家了。


    但他实在觉得冤枉。


    他怎么知道,他怎么知道太子要带个女人过来!


    且如今朝内根本没有太子立妃抑或侧妃的消息,倒是隐约有传闻,前些日太子府后宅进了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可这样的事本没什么稀奇的,太子年轻,血气方刚,身边哪离得了女人,有些个通房婢妾属实正常。


    但把没有身份的女人给带到臣子家里,那就不正常啊!


    而且这女人显然年岁并不小,端看身段步态,可知绝不是什么二八少女,而是经了岁月的年轻妇人。


    他不敢猜测这妇人的来历,他只知道,太子能带着她来看亡母旧居,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这妇人也定然不简单,否则怎能没名没分的情况下将见惯诸般美人的储君迷得神魂颠倒,邪迷心窍?


    不见她只一言不发站在那,连脸都没露,状若委屈,就叫他们苦都叫不出,只得跪下求饶?


    这般拿捏男人的手段,深沉心计,不知是哪里出来的妖姬狐媚,只怕将来太子入缵皇图,此妇要在后宫掀起翻海巨浪。


    一时心中又惊又骇,警惕万分,但嘴上却万万不能做那耿直之臣,只能迎机卑语,方能得宽恩免罪。


    脑中百转只霎息一瞬,张口战战跪禀:“……请殿下,恕臣轻慢之罪!今日殿下为悼太妃娘娘驾临臣府,然臣竟只耽于迎驾时诸般场面,未体殿下为太妃娘娘哀忧追思之心,实乃不敬,臣满府当素朴恭谨,方为对太妃娘娘有心。”


    “只是……太妃娘娘从前喜好花卉,如今眇阁之中还存有太妃娘娘当年遗下旧物,均是芳卉花纹,臣便想,若是太妃娘娘在,定然也是不想时时看到满目寡素麻白的,所以,便让府中女眷均着些淡雅衣裙,尽带的是太妃娘娘当年最喜欢的花纹,以寄悼思。”


    话毕,俯身摆得更低。


    宗懔漠然盯着侧前跪伏在地上的云正,良久,唇角勾了一丝阴戾冷笑。


    ……谗谄面谀的狡徒。


    以为拿母妃当幌子,便能轻易避祸,接着如沟鼠般阴算谋利了?


    不过是想接着血脉戚畹,当上天家贵戚,好窃弄威权,希宠固位,进而在朝里树党的怀奸蠹虫。


    当年毁了他父王与母妃的安宁,现在,又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今日这般,就是要让他与兰娘两心相离更远。


    要把他的情缘也给毁了。


    找死。


    "好啊,"宗懔狭眸微眯,“既然知罪,那就受罚罢。”


    云正猛地抬起头,鬓脸一瞬全被冷汗浸湿:“殿,殿下?”


    合着他后面半段都白说了?!


    宗懔面无表情:“胆敢对太妃不敬,罪该万死,念今日孤悼念太妃,不兴酷刑残杀,便削你一级官阶,罚俸一年,小惩大诫。”


    话落,文安侯两眼一翻,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他前年费尽心血才升了一阶,现在就这么没了?!


    捂着胸口就快要倒地,一旁的文安侯夫人立刻扑上前扶住他。


    在场众人们俱是瑟瑟惊恐,伴君如伴虎,此刻真现眼前,如何不惧。


    “夫君,夫君!”慌叫着。


    “父亲!”惊呼间,离文安侯夫人最近的年轻女娘也膝行扑了上来,“父亲,父亲!”


    连唤了好几声,倏地凄哀抬起头:“殿下!”


    身姿柔弱,声如百灵婉转,一张粉容姣美携愁。


    “殿下,臣女的父亲不是故意的,求殿下饶了臣女的父亲吧!臣女愿意替父亲受罚!”


    哭泣着抬首,面容尽展,梨花带雨易碎。


    宗懔定睛看着跪地女子的面容,眯起眼。


    忽地,冷笑。


    第一百零九章 拨动心弦


    跪在地上的女娘看着不过十七八岁, 浅色裙上隐隐泛着月霞流光般的辉泽,秀容娇美,菡萏韵致。


    但最惹眼的是她的妆扮, 彼时站在一众脂粉婵娟之中,并不算突出, 但独个儿现于眼前时, 颇引人侧目。


    鬓鬟之上无金无玉, 而是全佩各品珍珠首饰, 明珠轻盈光婉流情,纤眉之间一点月银珠亮,如仙娥出尘。


    女娘抬起面,叫在场之人看清了面容后,复又垂首, 似勇气消退后瑟瑟惧怕。


    一旁的文安侯夫人像是终于醒过了神,连忙也膝行了上来,呵斥她:“容儿!放肆!”


    而后朝面前垂首急切:“太子殿下恕罪!臣妇这大女儿实在不懂规矩,但也是出于孝心,有道是父子之亲,天性也,亲亲相隐尚不为罪, 何况求情望替,还请殿下恕罪!”


    宗懔睨视眼前突兀冲出来的女子,久久, 冷笑起来。


    胸中杀意几要凝作破膛凶刃。


    这个女人。


    穿戴、妆容,全都是他母妃当年,最喜欢的。


    父王说过,母妃极喜爱月娥典故, 故而常常作仙逸素美的打扮,他们第一回 相见,母妃就是珍珠满髻,霞光飘裙,眉心一点珠光。


    他母妃当年是名动京城的美人,父王说过,当时喜爱珍珠妆的女子不在少数,但母妃无人可及,她的喜好也是许多人都知晓的。


    去岁在行宫之中,文安侯便提到,家中有一女,极肖姑母。


    ……好得很。


    掌紧攥起,手背青筋暴突。


    郦兰心兀地被疼得皱眉。


    从手上传来的痛楚清晰无比,明白过来时,眼中微微一缩。


    片霎,身旁又响起一声熟悉的、隐着阴戾的冷笑。


    身体本能地反应,浑身寒毛倒竖。


    她不能更了解这样的笑声了。


    来不及思索,另一手轻撩帷帽长纱,望眼去,一片跪地俯首的世府之人,近前处是扶抱在一起的文安侯夫人与其长女。


    但此刻这些不是重点,她忙抬头,向身侧看去,果不其然,宗懔的脸色极其难看,面上紧绷着铁青冷漠,然而眸中的暴怒之色让人惊骇。


    而他和她身旁跟着的亲卫比她更先一步察觉主上的情绪,手已经齐齐按上了刀柄。


    ——已然准备好了,今日要见血。


    郦兰心倒吸一口凉气,登时心惊肉跳。


    现在跪在他们面前地上的女娘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和自己的母亲抱在一起,身后其余文安侯府之人俱不安恐惧着。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宗懔乍然极怒,但今天是他要在亡母故居悼念挚亲的日子,若是大开杀戒,一来不敬亡亲,二来,他尚未登位,尤是太子,若是真杀了人,传出去,必定落个恣睢暴虐,不堪为帝的恶名。


    且文安侯府真的有罪,也该合理服众而判,即便要杀要剐,也要是在合宜的时机,绝不是现在。


    眼下他怒极冲了头脑,只怕在场该罚的不该罚的都要遭殃受祸,那些未曾有过错的人又有何辜。


    半霎之间脑海中千转百回,不顾疼痛,下一瞬紧紧回握那只钳着她的大掌,另一只手倏地抬起,牢牢握住他臂。


    右侧手与上臂传来的异样突兀明显,宗懔骤然一滞,绰地向侧首看去。


    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将帽纱掀起了一些,此刻忧聚眉心,面上焦急,紧紧凝望着他。


    对上他眼后,缓而又缓地摇头,张唇无声:‘阿敬’。


    而后扯着他的手臂,将他拉得更近些,珠履踮起,贴近他耳畔。


    “祭奠太妃要紧,稍后再处置吧。”用最低的气声悄速说完。


    入亡母故居祭奠追思之前,怎好杀生?


    宗懔倏抿紧了薄唇,握着她手的掌紧了又紧。


    半晌,终还是敛了杀意,抬手,将她撩起的帽纱轻轻放下。


    “都起来吧。”转回首,冷声。


    文安侯府众人尽皆惊默一瞬,而后齐声谢恩而起。


    文安侯夫人和长女相扶站起,缓步退至原本的位置,略过文安侯云正之时,后者骤然朝妻女快速投来蕴着惊喜光彩的一眼。


    文安侯夫人自然心领神会,无不满意地悄握住长女的手。


    云静容面色淡淡,不曾骄矜露喜,只眼中有了些许放心松快的意味。


    他们的谋划,大抵没有白费,不论是谁,看着与亡故至亲相像的面容,总会被打动几分的。


    而他们要的,就是这看似不多的几分。


    云正知道,今日已然不能再冒进哪怕一步了,且探得如此结果,他已是心满意足,尽管削了那一级官阶还是让他血哽咽中,但好在一门闭,一窗开。


    起身之后,连忙上前再谢宽恩,不敢再有旁的拖延心思:“殿下,眇阁这些年来一直由内子负责打理修缮等事宜,还有几个曾在眇阁侍奉过的老人,此刻也在那处候着了,臣请殿下,不妨由内子带路?”


    宗懔冷睨他:“允了。”


    文安侯面露大喜,忙回身唤上文安侯夫人。


    后者自是上前,恭敬引路,待王驾先行一段路后,文安侯正欲带着剩下的人跟上,然而刚往前走了两步,一道瘦影皮笑肉不笑挡在他们跟前。


    姜胡宝笑不及眼底:“侯爷留步,殿下探访太妃娘娘故居,是庄重大事,有您家夫人领路已是足够,您府内闲杂人等如此之多,要是一齐跟去,不止回扰了殿下清静,看起来也不像话不是。”


    云正脸色一僵,然姜胡宝不等他说什么,眼一挑,一甩拂尘,悠悠转身跟上队伍。


    须臾,中堂内便仅剩下云家众人,云正面上时青时黑时白,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大手朝后一挥,让侯府旁支几房的人全都先散回各自院子里。


    而后眼睛陡冲冲扫过一圈,定在不骄不躁,依然静静站着的长女身上时,方才忧解几分。


    抬手招了招:“容儿。”


    云静容盈步上前,神色淡淡:“父亲。”


    云正看着眼前妆扮后和当年庶妹六分相像的大女儿,扬眉舒了口气。


    他一众庶妹里,唯七妹云素水姿容最盛,当年多少男儿倾心拜倒。


    云静容能有几分肖似,已是美人,但若说真像……他眉心止不住一跳。


    最像太妃的,当然还是当今太子。


    只不过太子终究是男儿,容貌肖似,身段姿态却不可能比得上女儿。


    云正拍了拍长女的手,语重心长:“容儿啊,这世上,有些事,是天注定,只要把握得住,那便是登天之机,切不可错过。”


    寻常贵族三妻四妾,帝王更是有后宫三千,今日那妇人虽然得宠,可方才,他家长女一露了脸,不照样能拨动太子心弦?即使冒犯,也还是轻轻放过了。


    有这一点突破之机,他们云家或许就不必因上一代恩怨在新朝被彻底清算打压。


    思及此处,笑意愈醒目。


    云静容却没有大喜过望,只是浅笑点了点头,算是应和。


    笑完,立刻恢复了冷淡模样,垂眸静静,难究眼中所思。


    ……她自是知道父母的野望与恐惧,他们家和太子结了仇怨,如今想要尽一切方法保住满门荣耀。


    但她却并不觉得富贵荣华,家族复起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她今日见过了太子,诚然,虽他身旁已伴着一女人,但论品貌权势,实乃天下男子之最。


    她若能得这样的夫君,入宫为妃,自然也算不枉青春年华了,毕竟就算嫁给旁的男人,又有几个从一而终。


    但后宫倾轧凶险重重,今日太子身边那妇人便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太子之后未求她为妃,那也无妨。


    至少她知道,她这张脸,让未来的天子有所触动,只要这一点点的与众不同,这一处在帝王心中的特殊,就足以让她想办法取得越过她人的地位。


    即便不嫁天子,将来也能得到天子庇佑,家族得保。


    足矣。


    第一百一十章 亡母故居


    眇阁居于文安侯府东侧, 临着一座小湖园。


    名字是老文安侯所起,当时老文安侯外放两江为官,归来时, 带回了一家道中落的女子,收为良妾, 便是太妃生母。


    太妃生母姿容出尘, 家里本是书香袭家, 只因牵涉大案破家, 但身上文墨清丽之质不减,美人愁肠愈引怜惜。


    老文安侯初得佳人,喜不自胜,便让人修建了眇阁,安置新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意取湘君思恋湘夫人之美寓。


    沿玉白色曲径入内,云窗雾阁,水洞风亭,四下芳瑶卉草,红酣绿匀, 望目处景深幽谧。


    整座院落极为洁净,看得出时常精心补葺清扫。


    “……自太妃娘娘出阁后,眇阁便只有华夫人居住了, 华夫人也去了之后,这里就再也没住过旁的人,只有几个当年伺候太妃和华夫人的婆子常年留着看守。”文安侯夫人言语小心,走在最前方。


    华夫人便是晋太妃的生母华氏, 原本按规矩,称华姨娘即可,但眼下自然是不能如此行事的。


    前朝不乏帝王封赏奶娘 ,或是衣锦还乡,或是一应礼遇如同国夫人、公夫人,更何况华姨娘不止是区区乳娘,而是储君血脉相连的亲外祖母,又孤苦伶仃在府里被磋磨病死,日后不出意料是一定要追封哀恤的,既如此,提前唤为老夫人也不为过。


    她是及笄之后便嫁到了这府里来,虽然丈夫和晋太妃不是同母所生,但她作为长嫂,和这个备受公爹重视的小姑还是有过往来的。


    尽管不多,但加上旁人的久远印象,足以罗织出奉承的好话。


    接着叹息憾言:“太妃当年未曾出阁时,是出了名的好性子,谦谨温和,下人们犯了错也不忍责罚,从不与府内姐妹们起冲突,有了什么好东西,都是勤着分给旁人,偶尔有些什么误会,也从不见哭泣,常是主动温言相劝,解怨释结,府内府外,皆知太妃德容柔嘉。”


    她边说着边引路,此时已快到眇阁主屋前。


    正还要状若感慨地殷勤说些什么,身后冰冷沉声骤降:“滚出去。”


    文安侯夫人浑身猛地一僵,如偶人般木硬回身,她的脸上功夫倒是强过丈夫,此刻虽然心惊,但面上神色只是微微讶然。


    回身时,瞧见身后太子面无表情,目锋只紧锁几步外的屋门,并不曾分她一眼。


    而陪在太子身旁的那个妇人一路上连一个字也不曾说,安静到不似真人。


    心里只鼓跳几下,没有任何疑问,立时就恭敬垂首:


    “臣妇方才多言了,请殿下恕罪,臣妇告退。”


    速速说完话,立刻带着贴身婢女往院外走,而眇阁里还剩下的三四个常年留守的婆子还紧张站在一旁。


    而直到走出院外,文安侯夫人才惊觉整座眇阁外墙已经全部被太子府禁卫重重围住,而上回代替太子前来传谕的太监正指挥着人,搬着香案、箱笼等物,要往眇阁里运。


    香案倒是能猜出是要祭奠亡人,可这一个个箱笼——


    心里霎时泛起一丝不妙预感。


    按捺不住心中惊愕,还是小心翼翼上前:“这位公公,这么多箱笼,是……?”


    姜胡宝余光便瞥见她过来了,扯起个微笑:“哦,太妃娘娘遗留在贵府的物件这么些年也是辛苦侯府保存了,殿下吩咐了,今日祭拜过后,太妃娘娘的物什,哪怕只是个摆件,都要带走。”


    “侯夫人还不知道吧,老王爷早就在西北王府给太妃建过与眇阁一般无二的院子,只可惜新筑好造,旧物难寻,只有外观无内里撑着,还是不像。如今,殿下便要完老王爷遗愿。侯夫人,若是府里库房抑或别的地儿还有太妃的遗物,就请一并拿出来吧。”


    “咱家提醒您一句,可得仔细着点儿,千万别藏着掖着,更别这忘了那忘了,殿下说,从前太妃娘娘的贴身嬷嬷告老还乡了,但已经着人去接,到时候回来一查看,少些什么可瞒不住。若是侯府行事不细,后边三天两头地带着东西来给殿下请罪,小过错易积成大罪愆不说,殿下也心烦不是。 ”


    尖细阴柔的声音像是一把钩子,一下将人的心髓钻了个透底凉。


    文安侯夫人呼吸不畅了许多,面前太监说的话有如晴天霹雳,兜头寒水。


    面前宦官说得话,叫她不得不惊慌,不得不深想。


    太子此番过来,不止是要访亡母故居,而是想要,取回太妃的物件?


    这是要把太妃与他们侯府所有的联系,都慢慢清除斩断?


    那清除之后呢?


    是不是就要——


    姜胡宝看着三步外脸色煞白的文安侯夫人,不紧不慢地催促:“侯夫人,快些的吧。”


    …


    一直留在眇阁的婆子轻推开屋门,而后立刻退到一旁,战战兢兢低声:


    “殿下,这便是当年,太妃所居的屋子,按着侯爷的吩咐,一应东西,都不准变动,太妃在时是何模样,如今也是一样的。”


    宗懔未曾跨入屋子,只在入门处朝里略扫了一眼,斜睨那门边的婆子:“你不是当年贴身伺候过太妃的人。”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那婆子更是瑟瑟战战:“是,奴婢是,在眇阁负责洒扫的。”


    宗懔漠然收回眼,并不意外,而眼定在屋中时,不由冷笑。


    一模一样。


    屋里的熏香虽然贵重,然而不是他母妃素日喜爱的任何一种。


    “都下去吧。”沉声吩咐后,牵着身旁的人进了屋。


    身后屋门闭阖,禁卫、侍人均退到檐外,院子里还在进出搬动东西,但一行一步均俱谨慎小心,将动静降到最低。


    没了外人在,郦兰心从他掌中抽出手,解了帷帽。


    再抬首,终于看清如今身处的屋内全景。


    一处精雅的女子闺房,绣帘罗榻,宝篆袅袅,书阁处墨器齐全,笔床砚池,典籍画卷,另一端案几上还静置着一把七弦瑶琴。


    简略看过后,收回眼,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微愕他面色十分平淡,并没有多少见到亡母故居的怔然与悲伤。


    宗懔拉着她,让她坐到一旁的美人榻上,站在她身前。


    长指轻理她因为摘下帷帽而略微凌乱的鬓发。


    “……姊姊,我没和你说过我母妃吧。”半晌,沉沉开口。


    郦兰心不知此时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是抬头看着他,微抿着唇,轻轻摇头。


    但她方才听那文安侯夫人所述,他的母亲晋太妃,应该是个十分温柔和善的女子。


    宗懔默然片霎,低声:“……其实,我根本不记得母妃的模样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


    但郦兰心的眼倏地便睁大了些,心里难自控地,忽然震荡摇晃。


    宗懔看着她呆愣住的模样,轻笑一下,坐到她身旁,将她如往常一般揽入怀中。


    “母妃去世的时候,我的年岁还太小,虽然有些模糊印象,父王也作了许多母妃的画像,但到底不是真人,伺候过母妃的人都说,画像上的母妃,只是模样像几分,神态却不能与真正的她相较。”他缓道,


    “我知道的母妃,多是从旁人的口中得来。”


    郦兰心听在耳朵里,不知为何,胸脯中泛起古怪的疼酸。


    她早该知道的。


    只是她不慎忽略了。


    他丧母时的年纪与她相仿,那么,自然也很可能和她一样,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了。


    “你知道方才我看见那个女子,为何发怒么?”他目中冰冷,“因为那个女人的打扮,全然是照着我母妃素日的喜好。”


    文安侯府打的什么算盘,他再清楚不过。


    害怕日后受打压,想着靠一个长相和他母妃相似的女儿来博取些怜惜。


    毕竟如若一个人与你故去的母亲长相一样,即便要砍她的头,也很难亲眼看着。


    他曾见过战伐之后,有些女人带着孩子来军中寻夫,只要见着相似的,来不及确认到底是不是,跟上去抓住了再说,极度的思念哀伤之下,有时人海之中一道相似的声音,一个相似的背影,都足以让人恍惚。


    但,他不记得母妃的样子了。


    且就算他记得,他也不可能对一个拙劣的模仿品起怜惜不忍之心。


    杀心,倒是愈盛。


    文安侯府还是如前,从前靠着女子的裙带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如今反噬报应来了,还是想着靠裙带避祸。


    然而,实在是蠢,不仅蠢,还蠢而不自知。


    方才那文安侯夫人在他面前大叹特叹母妃多么谦卑温柔,如同完人时,他便已经不耐至极。


    满府的血亲,但母妃在这里生活得,如履薄冰。


    谦卑忍让,从不哭泣,从不与她人起冲突。


    父王说过,母妃气性不小,常常生闷气,生气的缘由多种多样,而且生气了,还要假装自己没有生气,受了委屈,一定会暗地里哭,但必须是在没人的地方,免得哭起来不好看,叫旁人瞧去。


    文安侯府从没有真正地将母妃当作女儿,只是一枚看重的棋子,对待棋子,只要好吃好穿,将来好用便是了,至于棋子究竟是何模样,与执棋人何干。


    如今棋子亡逝多年,还想要利用她的遗泽,可却连细细了解她都不肯,以至于漏洞百出。


    郦兰心没有想到他方才的怒气竟是由此而来:“他们是想……”


    宗懔冷笑起来:“是。”


    郦兰心眉心霎时蹙起,同时,心里只觉诞谩不经,荒唐无比。


    难怪……


    难怪他突然那般盛怒。


    换作谁,能不生气愤怒?


    宗懔沉声道:“这次过来,我是要把母妃的物件都带回去,运去西北。”


    “还有就是,想要带你来,一起祭拜母妃和外祖母。”低语在她耳畔,难掩的温柔。


    郦兰心呼吸骤然一滞,垂放在裙摆上的双手徊徨着暗暗攥绞起来。


    下意识地没有抬头看他,抿紧了唇。


    从行宫开始便浮起的悒悒不安越发浓重。


    十五日,现在,还剩下不到五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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