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堵不如疏
回府时已至巳时, 晴晖金阳,望眼碧空了无云翳,正是游适好日。
方下了车驾站定, 早候在驻马处的主院侍人便小步上来
行过礼后便恭敬直道:“夫人,今日午膳在东流水榭用, 殿下吩咐, 待您回府, 让奴才请您过去。”
眼珠左右来回一瞬, 又凑近些,低声小心补充了句:“夫人,您今日回来得有些太晚了,殿下……”
末尾的话没有说尽,但未完之意无需直表。
郦兰心闻言一顿, 松了提裙的手,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偏首望向不远处。
视线尽头,是同样下了马车、正朝她这处露出僵笑的瘦太监。
收回眼,默然片刻,启唇:“我要回去沐浴更衣。”
说罢,转身便要走。
旁边侍女们俱是一惊, 忙要拦阻,而那传话的侍人更是慌乱起来。
“夫人!”
“殿下此刻已经动身过去了夫人!”
“……”
郦兰心驻了步,神色淡淡:“出去一趟又是暑气又是尘土的, 我身上不大舒服,不想用饭,劳烦去通传一声,殿下若是饿了, 就自己先吃吧。”
侍人登时瞠目呆住。
郦兰心并不管他,朝身侧侍女轻声:“我不大熟府里的路,主院往哪儿走来着?”
侍女僵着脸,寻助望向左侧,结果只对上一张艰难维持着笑意的灰脸。
姜胡宝已然有气无力,虚弱地摆了摆手,意思很明显——
随她去罢随她去罢。
侍女回过头,喉间动了动,抬手往前头方向指:“夫人,步辇在那边。”
郦兰心顺着看过去,而后点了头,随即被侍女们围着向步辇停落的地方行去。
丝毫不管后头雷雨泼天、烈火焚原。
那传话的侍人眼瞧着自个儿一个愣神,人都走出几十步了,险些没直接梗气倒在地上。
妇人沐浴更衣少说半个时辰不止,这郦夫人就这么走了,他可是现在就得回去给殿下回话!
事儿没办成,要是等会儿主子爷查问见责,他还不掉下来半身刮。
心焦如燃,猛地一扭身,疾步小跑到了唯一能指望的靠山跟前,含泪丧嚎:“小姜管事——”
姜胡宝只觉得这些日来自个儿老了五六岁不止,嫌弃撇过脸:“行了行了,嚎丧呢你,晦气。”
“可是这,殿下那边还等着回话!”
“那就回话呗。”轻飘飘。
侍人欲哭无泪:“这怎么回话啊,殿下要是知道了……”
姜胡宝眯着眼:“你也是伺候久的老人了,怎么现在反倒糊涂起来?”
“咱们做奴才的,把份内事做好就成,殿下知道之后会如何,那就是主子们的事儿了,掉不了你脑袋。”
侍人怔愣着,似懂非懂。
姜胡宝恨铁不成钢瞪他一眼,而后又叹口气:“得了,咱家和你一同去面见殿下。”
虽提前让禁卫回来报了信,但也只说了些粗略大概,他是被专点去陪人出府的,自然避不过细细禀报这一关。
横竖总算已经回到了府里,鱼回了池,鸟回了笼,任那郦夫人再如何作妖,也有殿下亲力亲降不是。
…
浴阁备水备物速度极快,步辇落地后不久,郦兰心便被请去沐浴了。
她行走时盈步轻缓,不似跟在后头的侍女们,掩都掩不住的焦急,瞧着恨不能十数只手一齐伸出把她举起来跑。
一路过来不时便劝,来回话不过是催她动作快些,能紧缩点时辰便紧缩点,早一星半刻也好。
“夫人,不若咱们走快些?”
“夫人,不如只更衣可好?沐浴可得好一会儿呢。”
“夫人,今日午膳,肯定都是您爱吃的,去晚了可就凉了……”
郦兰心只当全听不见,自顾自悠悠行走,神色柔淡,被催促也不曾生气,但一句话也不回应。
侍女们当然也拿她没法子,只能眼巴巴地跟着,个个眼睛睁瞪如对眼乌鸡,劝得口干舌涩。
好容易到了浴阁门口,才终于见那僧尼般的夫人停住身子,而后开口说话了:“你们为何如此害怕?是你们主子有何忌讳?”
侍女们笑比哭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年长侍女回了话,恳切压低声音:“夫人,奴婢们是为您忧心,您今日多去了个地方,本就回来得晚了许多,小姜总管提早让人回来报了信,殿下已经知道您在外头的事了,此时正是有气之时,急着想见您,您若还是迟迟不肯去,只怕殿下……会发怒啊。”
一番话说得真心,并不是夸大言辞,未料面前人听完,只眨了眨眼,而后轻轻“哦”了一声。
侍女们齐齐暗吸了口气,手都发凉。
郦兰心面色未曾分毫变化,又道:“你还没回我后头的问呢,你们主子对下头的人有何喜恶忌讳?”
年长侍女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要问这个。
思忖了一会儿,谨慎回话:“这,殿下不喜奴才们自作主张,也不喜奴才们阳奉阴违,伺候殿下,都需恭敬谦卑,绝不能放肆狂纵。”
郦兰心听着,边点头,垂下眼。
……这些倒是和她当初在许家学规矩时学到的差不多。
凡是钟鸣鼎食之家,大宅大院里,都要恪守本分,为媳为妻也好,为奴为婢也罢,绝不能跳脱出格。
当时教导她的婆子说过,许家还是武将起家,换了那些文官府邸,乃至宗亲王府、皇宫大内,规矩只会更苛更多,更容不得异数。
且恃宠而骄,不可长久,无论到了何地,忘了身份,愈发张狂的人,都是招人厌、留不下的。
年长侍女说完,便见面前人不知怎的又发起了愣,然眼下时间拖不得,忙唤:“夫人?可是奴婢哪处说的不对?”
她一出声,郦兰心便回了神,抬眸,水光盈澈:“没有,你说的没什么不对。”
说着,跨进了浴阁,过座屏,入珠帘,拂纱帷,扑身热酥温香,入眼处丝缎绸巾、琼片卉瓣、兰膏脂泽……一气在四方浴池旁摆开。
熏笼幽香,兰汤漾暖,侍女们紧跟后头,要为她宽衣解带。
郦兰心眼中微闪,避开她们的手,先将腰间香囊禁步等物解下:“待会儿我还要戴这几个香囊荷包,放在这不需动。”
侍女们当然应下,而后围上来,褪裙解髻之隙,不忘笑问:“夫人,过会儿您想穿哪套衣裙?奴婢拿册子来给您挑挑吧。”
殿下为这位郦夫人置办的衣裙实在太多,为了方便只得造册,现下倒也好挑选了。
只不过夫人来府里这些日,压根没有在衣衫上使过心思,尽将力气用在哭闹上了,想来这次也是……
“要秾丽华贵的。”郦兰心认真说道,“最好冶艳些,喜庆些,大红大紫就最好了。”
说完,她明显感觉到身上的几只手俱是一顿。
不必侧头看,她都能知道此时侍女们是何表情,无外乎惊愕疑惑、浑然懵了、仿佛被雷劈成黑木头。
但郦兰心不在乎,撇了侍女们的手,自己继续解衣。
她就是要将什么柔淡素雅全撇漾了,越华艳妖娆越合她心意。
越俗,越好。
都说,堵不如疏。
这几日的经历,她已经彻底明白了,抗拒争斗是无用的,因为那人根本与平常男子不是一个心思。
阴晴不定,喜怒难测,就连那事儿上,也疯得异乎寻常。
她必得换道而行。
世间男子多是易变负心人,三妻四妾,喜新厌旧,得到手了的,便不会珍惜了。
如此来看,先前她抵抗推拒他实在是下策,她越不肯配合,他反倒越不肯罢休。
既如此,她就不做性犟不屈的烈妇了,改做被荣华富贵迷了眼,愈发娇纵傲慢的愚妇,她原本也就是在市井开铺子的白身民妇不是。
他喜爱她什么,她就反过来,一点一点消磨掉他的兴致。
只有他真正厌了她,她才能彻底脱身,不用忧惧他又使什么手段。
这法子,说不准都用不着十五日那么久。
就算到了十五日之期,他兴趣还没彻底消磨,但谁会一直心心念念一个年岁不轻了的俗妇呢,过些时日,新人在怀,这点零星念想,很快便会忘掉的。
那这段孽缘,也就能结束了。
第九十二章 孤等得起
东流水榭建在住院东南侧的重光园里, 碧瓦朱栏,三面临水,倚着深阔荷湖, 风皱清涟袭过,驱散暑热, 迳生凉意。
此刻本应飒飒开怀, 悦赏瑶池琪花, 然榭台之中, 一片寒寂沉默,侍人均屏息立于台缘处,。
姜胡宝跪在地上,眼前只看得见自个儿的衣袍和莲花纹砖,紧着声禀完今日出府之后所见所闻所为, 一字一句,一言一行,皆不敢半点错漏。
来前他觉着自个儿也算得上镇定自若,然到了水榭里,一触主子爷如刃般冷厉目锋,浑身立时寒战发凉,方才意识到先前的无波无澜不过是被郦夫人折腾得有些木了脑子。
现在仔细将今日发生过的事一一禀来, 越往后说,越心抖肉颤,尤其不得不重复郦夫人说过话时, 更是恨不能找个龟壳盖自个儿身上。
强抑着声音不要太过颤抖,然而在说到“装神弄鬼”、“臣子孀妻的门”等词句,耳里随即清楚听见杯盏隐裂声时,瞬间冷汗淋漓。
心中大悔自己造的孽, 现下退也不能退,嚎也不敢嚎,浑然没脚的螃蟹没翅的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活到头了。
好不容易把话禀完了,良久,迟迟不闻有令声传下。
无法,只得战战抬眼,下一刻,立时被主子阴沉凛冽面色骇得兀然窒气,脑袋立马又低回去。
宗懔敛着眸,面沉如水,指间紧摩汝瓷杯身,末了,将掌中茶杯掼至一旁,碰撞惊心碎响。
水榭内众人俱是一震,这些日来,此般场景已不知几回。
偏此时,水榭外守着的侍人登阶入内,行礼后走近,低声报上消息:
“启禀殿下,主院那边来话,说夫人方入浴阁,之后还要梳洗打扮,怕是,还得迟好些时辰才能过来了。”
“不急,”宗懔冷笑起来,寒声,“孤等得起。”
昨夜还好好的,今早临离府前被他抱着的时候,也一副乖巧柔顺的样子,结果出去一趟,重新见了那宅子和那两个丫头一回,又开始犯倔了。
不过,她胆子倒是比先前大了许多,脾气也大了许多。
思及此,眸中阴郁里,不由自主浮上两分恍惚。
她从来是个好性的人,对着许家那群东西也能仁至义尽,从前他不知多少回对她能忍能耐的模样感到闷恨。
她收敛退让惯了,就是害怕恐惧、委屈难受时,也不过逃避抑或哭泣。
但她如今,却能骂能打了,会时不时就发怒了,还会折腾人了。
……尤其,是对着他的时候。
姜胡宝还在地上跪着,心里头狂蹦直跳未平,耳边忽响——
“起来吧,去书房将案上的奏抄都取来。”
猛直起脑袋,却见面前主子不知何缘由,短短几息的功夫,脸上阴霾竟消解了大半,虽还是面色冷淡,但已全然没有方才的怒戾了。
身体快过脑子,尚且又懵又惑,但人已从地上爬来起来,不明所以地应声行过礼,然后满头雾水地退出了水榭。
下了阶,后头跟着的传话侍女几个快步凑上来,小心翼翼:
“小姜管事,殿下这是气,还是不气啊?”
姜胡宝转头看看她,又抬头望望天,最后缓缓摇了摇头,眼里放空。
“别问咱家,”此刻他手上要是有串佛珠,指定已经转起来了,“咱家什么也不知道。”
应罢这句,环视了四周侍人一圈。
拂尘摆晃,点了几个小黄门出来:“你们几个,随咱家去书房取奏抄。”
“是。”
书房院子离东流水榭不远,侍人们很快将未曾批阅完的奏抄并一应文房器用取了来。
同时水榭内搬上紫檀书案、大椅、香炉等物,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水榭西侧便俨然一处庄肃书房。
宗懔坐下便继续批复今日呈入太子府内的奏抄。
从前在西北,封王也需处理封地内的一应事宜,他记忆里,他父王对俗务极不耐烦,因着不耐烦反复多看,反而处理起来利落干脆,雷厉风行。
这些事上,父王也刻意磨练过他,请了无数名师大儒、致仕还乡的能臣老臣来教导他。
故而他如今处理朝务上算是得心应手,只是封地事到底不比天下事,前者只一川之流,后者却繁杂如海,且朝中那群文武官员派系交错,心怀鬼胎者不知凡几,时常奏抄愈批,烦躁愈盛。
而一连批了许多份,水榭外却迟迟不见那人过来的通禀声,转眼赤鸟当午。
“是何时辰了?”朱笔挥墨,垂眸漫不经心。
姜胡宝恭敬上前两步:“回殿下,快午时中了。”
顿了顿,小心翼翼补上句:“算着时辰,夫人应该快到了,奴才这就派人去问问?”
“不必。”冷声。
姜胡宝立马闭了嘴,安静退回原位,瞧了眼桌上,摆手示意侍人再换一轮新茶。
须臾,茶房太监端了呈盘上来,小黄门眼偏偏尖,余光正好瞥到主子面上极尽晦郁之色。
手一抖,杯盏与书案磕出重响,茶水溅出略许,数滴飞落至缂金云纹袖角。
宗懔眉心倏沉下,那茶房太监已然跪地请罪。
姜胡宝险些没呲出牙来,忙要上前求情。
下一瞬眼前晃闪,只见主子摔了朱笔,自椅上起身,沉着脸拂袖而去。
慌忙下赶紧招呼禁卫们跟上,自个儿一路小跑才勉强追到了主子身后。
看着主子大步疾行、含着怒气的背影,姜胡宝自然半声也不敢吭。
只能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待会儿他们殿下发怒,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郦夫人最好真能如她所说给全拦下来,千万别神仙斗法压死凡夫。
出了水榭所在的重光园,过了棱石路道,很快又入九折曲廊。
宗懔愈走愈疾,本已散了几半的沉戾之气在躁闷等待之中卷土又来,眉心拧聚阴鸷。
她往昔从未在梳妆打扮上耗费如此多的心思。
一回府便避而不见,只怕他在这地方再等下去,只等得来侍女传来一句“夫人身子不适,不想前来”罢。
额颞绷浮出青脉,速步再越过数间屋房,兀地,耳边隐约女子们密聚一处,银铃般切切笑语。
模糊中,听清此起彼伏高低不一的“夫人”。
狭眸微眯,步子不自主倏缓下来,抬手示止,后头禁卫侍人俱顿住身,停在原地。
他沉色疑步,慢转过遮蔽视线屋壁梁柱,眸中立映不远处缓行而来,笑言美语不绝的一群人。
目锋清晰锁住被侍女们拥簇在正中的窕冶妇人,瞳仁猛然缩紧。
许是出去一趟确实疲累,从主院那边过来又有些热着了,她此刻手里轻握着象牙洒金镂雕团扇,不时轻扇着。
她天生肤白,却不是病弱苍白,而是如流乳雪酥般细腻,鬓丝却深乌烟堆般,缭雾般发中珍翠满盈,云髩旁玉润珠摇。
石榴裙上金线彩煌交错,裹束丰盈身段,披帛裙尾飘逸拖曳,她极少打扮得这样绮丽艳美。
偏她神色如常柔浅温淡,顾盼流眄之间还有些恹恹颦愁,与她此刻冶丽姣娆容姿大相径庭。
然摇飐行来,曳曳楚腰款摆时,反而愈显风情,掩不住那一股只能在妇人身上瞧见的、受过满溢滋灌方有的欲润妩媚。
香深馥浓,色息缭缠。
他呼吸不自主窒住,而后猛地促长。
“夫人,夫人今日真是美如神妃。”侍女们不绝赞叹,你一言我一语,眼神中尽是溢美,以及对自己手笔的满足。
“是啊,殿下见了夫人,一定会欢喜的……”
“夫人慢些,奴婢们扶着您……”
“……”
杂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但宗懔静站着,尽数屏去了。
眼里只看得见那半垂着眸瞧路,缓缓朝他这处行来的妇人。
走得更近了些,还是侍女们先发现了他,登时接连惊呼起来。
她自然也被惊着了,倏抬首,柔水般眸光直直撞入他深幽瞳中。
他清楚瞧得见,她身一颤,似怯惧,又更似羞赧,速颤着睫羽收回眼,很快,又忍不住抬眸瞧他。
眼意眉情勾缠,如蛛网线丝,似有若无,触之便瘙痒难耐。
喉间不着痕迹滚动,默然站着,不曾说话。
侍女们站在原地,深垂首不动了,而她将象牙扇递给了一旁侍女,提了裙下两步阶,小步朝他过来。
幽绵软香和她的人一同贴近他,殷唇张合着,吐出蜜般轻语: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不是说了,叫你在水榭那处等我么。”
从袖里拿了薄丝绣帕出来,抬手,轻抚他鬓边。
“走得怎么这么急,嗯?”蹙着眉望他,又拭过他鼻梁、侧颊、再到脖颈。
他喉结滚动得愈发急,猛地抬臂,握住她执帕的手。
她吓了一跳,疑惑:“阿敬?”
宗懔不知此时自己面上是何神情,只听见自己沙哑沉声:“……你今日,回来晚了。”
郦兰心却丝毫不慌,另一手也抬起,捧住他侧颊,轻描淡写:
“我去绣铺了,你派来跟着我的人还敢拦我,被我说了一通,这也要击鼓递状子么,真是没规矩。”
而后不等他再说,轻皱起眉,似是苦恼:“阿敬,你如今和我说话,怎的都不唤称呼了?”
宗懔怔愣住。
郦兰心闷声:“成日你呀我的,我一点都不喜欢。”
说着,轻而易举挣了他捏住她手的大掌,执着帕子,缓缓往下。
擦拭他领口、胸膛、腰腹。
最后指尖探入他腰带与衣袍间隙,伸进,缓缓使力勾紧。
捧他侧颊的手缓滑下,戳弄他喉间上下不安分的突骨。
“那你想如何?”再也耐不住,掌狠按住她腰后,拉紧贴近。
她被逼着顿了动作,仰着头轻声:“……我想你再和从前一样叫我。”
宗懔眉心倏沉,薄唇抿紧。
“好不好?”她檀口轻张,如玉般小臂自宽袖下露出,环紧他脖颈,“阿敬?”
她在他眼前晃悠着撩拨他,以至于他不得不抱紧她,叫她少添乱。
但抱住她身子,他便更热更燥。
“你怎么不说话……?”她开始委屈不满,而后欲要脱离他掌控。
几个呼吸后,宗懔沉郁闭了眼。
他忽然发现,如今他对着她,耐力愈来越薄弱。
有时只是见着她拭汗张口,抑或行走腰晃,他都……
掌心力道猛加重许多,而后咬着牙。
“……姊姊。”
终于还是妥协。
而叫出声的一瞬,忍不住微俯身,垂首紧嗅她发。
郦兰心十分清楚地感知得到,她环抱着的这具躯体正烈燥鼓动着。
但她却没有安抚的意思,只淡淡轻声:“……好乖。”
第九十三章 俗气奢靡
初夏风温, 吹拂到身上便成燥了。
仅隔着几层薄料,武将躯糙硬,妇人身却丰软, 贴压一处,似有若无挲颤。
死寂半晌, 郦兰心挣了挣, 锢住她的人却纹丝不动。
眸中淡然旋即散了, 轻咬住唇, 钻进耳窍的沉喘愈发闷促,男人热息蒸着她耳廓侧颊。
此刻心里不住有些悔意。
来前她下了决心,想让他快些腻味了她,但腻味也是需要时间的。
他第一回 见她的时候,她穿着素净无比, 后头他化名林敬接近她,她也衣着朴素。
按理说,他应当是更喜好素雅女子的。
但她今日华艳打扮甚是少见,她料想到了他定然不会立刻厌恶,反倒会觉得新鲜。
可他一旦亢奋起来,她就不得不心惊胆跳了。
无人比她更清楚他有多重-欲,他确也正是活龙鲜健、烈猛气盛的年纪, 她时常觉得,饕餮凶兽也不过他这样了
她是旷了许多年的寡妇,如今方食荤不久, 虽然她不愿面对,但她其实也是难耐贪-欲的,与他又相性极妙,就这样, 也难以招架他的犷悍。
方才她骤然见到他冷不丁站在那,着实吓了一跳,且他盯着她的样子,晦沉、紧绷,深幽骇人,她初触他目光时的躲避并不是作伪。
但既然开始做了,她自然不能就这样放弃,便想先尝试着以新的模样姿态来与他亲近,瞧瞧他是何反应。
可她实没意料到,他在叫出那一声称呼之后,反应竟然会越来越大。
现在还是在回廊上,她却骑虎难下了。
后头不远处还站着眼观鼻、鼻观心的侍女们,要是这顿午膳吃不成,没脸臊人就不说了,她指定又得再回一次浴房。
“阿,阿敬,”他俯身更低,已经开始厮磨轻啄她侧颊耳廓,郦兰心强自忍耐着,“先去用午膳吧……”
尽量稳住声线,撇过头避开他。
宗懔抬首起来,眸中立时浮现阴沉不愉:“……不急这一会儿。”
言下之意,是想把她带去别地了。
郦兰心手立刻压在他胸膛上推拒,眼中不着痕迹微闪,皱起眉:
“怎么不急,不是你说的来这儿用午膳吗,我饿了。”
而后似怨非怨瞋他一眼:“你现在不让我吃饱些,到了夜里,我非得晕过去……”
说完这几句,自个儿鸡皮疙瘩都止不住冒起来。
不装不知道,一装起来,她才晓得妖艳路子也这么不好走,她牙都要酸麻了。
再抬眼瞧他,却见他神色怔愣,看她的眼神炽热又惊疑。
几回呼吸后,终是松了牢锁她腰的长臂。
“那就吃。”复又冷然。
而后改作侧身环住她肩背,立刻就要带着她往来时的方向去。
被他半搂半带往前走,郦兰心还不忘瞧瞧后边还低头站着的一群侍女:“她们还在后头。”
“过会儿会跟上。”
“我的象牙扇……”不依不饶。
他面上一滞,猛地顿步,回首沉喝:“都跟上来!”
如雷鸣惊响,侍女们立时抬头,动身小跑跟来。
拿着象牙扇的那一个跑的最快,到了近前,赶紧将手中物什捧上,待主子接过后,再立刻退远。
郦兰心轻咳一声,暗暗吸了口气。
尽量做作地捏着那把扇子,摇啊摇:“这还差不多,走吧。”
宗懔却没有立刻动步,而是紧盯着她,眯起眼:“喜欢象牙的物件?”
她从前却没表露过对任何名贵材料的偏爱。
随后,他便看着她用扇尖半掩着唇处,竟诚实地点了头:“嗯。”
这就稀罕了。
她微垂着脑袋,不曾看见他瞳中愈发灼热,甚至兴奋。
“除了象牙,还喜欢什么?”语气却沉稳,似乎没有多少情绪。
郦兰心状作漫不经心:“金子,翡翠,珊瑚,珍珠……都挺喜欢的。”
说着,还抬起另一只手,欣赏着纤细白指上金镶翠和碧玺两只华戒,还有腕上缠枝纹金镯子。
“只是从前,都没机会见过。”哀怨叹息,委屈得紧,“妆台上的那些,太少了。”
宗懔看着眼前露出喜好奢靡一面的人,看她嘟囔着喜欢华贵的东西,看她馋爱首饰的模样,眼睛一眨不眨。
胸膛里头,心脏疯般扯跳。
若是放于寻常男人眼中,这些举动,应当是俗气的。
但,他不是常人。
而他一对上她,神魂理智能顷刻间彻底颠倒混乱。
他只觉得,她虚荣贪财的样子,如此生动,如此活泼,如此……令人心爱。
不再是冷漠抗拒,而是终于,肯对他展露出任性娇纵、喜好欲望了。
她昨日的“退一退”,或许,真的不是在敷衍他。
“妆台上的只是一部分,府里还有一库,专门为你置办的,我立刻吩咐他们再去给你多添些。”轻笑着,紧了握她肩头的掌,
“宫里的赏赐,还有州府进贡,都是你的,要多少,有多少。”
他话说到前两句时,郦兰心就有些懵了,等他全说完,她猛地抬头,惊对上他深深目光。
“你……我……”唇瓣颤抖。
宗懔凝视着她,看她呆了傻了般的样子,笑意更深,忍不住,吻了吻她眉心。
“银票金银、田庄铺面,你想取用什么,和下头人说一声就是,都给你备好了的。”他压在她耳边,低语,
“你原先那个铺面,太小了,你不是要把铺子交到那两个丫鬟手上么,你看重她们,就给她们点好东西吧。”
压沉声:“我已经让人选好了新的地方,届时开一个大些的绣店,原来那铺子里的人手,也都挪过去吧,换个新名字。”
郦兰心浑身控制不住的僵硬,此刻脑子里一团乱麻,张口只吐得出两字:“阿敬……”
宗懔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心满意足:“……我在,姊姊。”
她喜欢什么,他都给她就是。
他给得起,他只怕她不肯要。
现如今,她既然已经开始愿意接受他的物,那么,或许不必多久,她便会,接受他的人。
至于那十五日之约,不过是气话,且他说时留了一线。
他当时说的是,“若是她届时还舍得走,他就放她”。
若是她不舍得走了,那,这十五日自然就作废了。
他思忖后,直起身,半搂着她往水榭去。
郦兰心被他带着往前走,扇半掩着面,眼里疑惑慌乱,手止不住有些颤。
……她,是不是,哪做错了?
第九十四章 娇纵怒气
前头主子走得太快, 侍人们比不得禁卫的步速,小跑也只是勉强跟在队列末尾。
直到主子勒令后头跟着的人全部停步之后,姜胡宝才有机会挤到最队伍最前边。
从袖里掏出巾帕, 赶紧擦干净脸鬓脖子,深呼吸平复有失体统的大喘气。
抬眼望向前方, 空空如也。
从水榭里跟出来的禁卫与侍人所站这处地方看不见曲廊过弯之后的情状, 但, 声音却是挡不住的。
最开始, 侍女们惊呼着行礼的声响一清二楚。
而后,便是细碎模糊的对话了,听不清究竟说了些什么,可他们在这站着的人只要不是傻的,都已经知道前面到底是何人了。
姜胡宝从另一只袖里又掏出一张帕子, 继续擦着不断冒出的冷汗。
心下又惊又撼又惧,方才,他是亲眼见着殿下是如何怒戾离开水榭的,然而现下……
和郦夫人一个照面,便消了火气了?
且压根没听见有什么大的动静,像是一团火猛烈烧过去,却撞入一汪幽水里, 顷刻被容裹住,了无声息了。
正抹汗时,忽地一声沉喝乍起, 众人惊站直身,姜胡宝立时收起手中物什。
须臾,不远处终于见着两道身影从转弯处而来,后头还跟着一大群侍女。
定睛瞧清楚的一瞬, 眼不由睁睁瞪大,几乎要掉出来。
被主子搂扶着的妇人面容身姿如此熟悉,然又如此陌生。
看着那忽地将丰润冶媚尽绽而出、神仪妩艳的郦夫人,惊跌下巴的同时,终于知道为何方才殿下一个转弯过去,怒气骤熄了。
便是此刻,主子眼睛也紧黏着怀里的人,若不是要看路,姜胡宝怀疑他们殿下可能头都不会转开一下。
木楞间,一行人已至近处,只见半摇着象牙团扇的郦夫人轻掀起眸,不咸不淡瞥了他一眼,而后撇开脸。
紧接便是殿下锐利目锋投过来,冷声:“传午膳。”
姜胡宝一个激灵,立时应下:“是!”
恭敬退让开,直至主子们越过眼前离去,仍心下戚戚。
深呼吸几回,呲了呲牙。
这府里,真真正正,是要变天了。
…
手里捏着的象牙扇镂刻繁纹,又镶了珠玉金石,颇有些分量,郦兰心心里又千丝乱麻,摇着摇着,便捏着不动了。
只是半搂着她的人往哪处走,她便往哪处走,下阶过槛也不需她留心,耳边适时会出现提醒的声音。
他今日的眼神比往常还要炽灼,沉稠,如同岩浆。
亢奋至极。
而她方才那样直白地表露出贪图富贵奢靡的俗态,他竟然,
笑了?
回想起方才他笑着重复唤她“姊姊”的模样,郦兰心心里止不住地生寒,生冷,攥着扇柄的指紧得发白。
那副模样,像是那个暗中千百手段围猎她,白日却一副温和可怜的林敬,又回来了。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明白了。
……他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呼吸不着痕迹颤急了些,头顶却响起男人含笑沉语:“这里就是重光园……”
在引她赏看园子里各处名家巧匠的手笔。
——显而易见的,他心情极度愉悦。
但郦兰心却根本没有心思看,笑都勉强,敷衍顺着他停顿的方向瞥两眼算完。
她果真不是个扮角演戏的好料子,也可能是她未曾得过太多磨练,能演一时,却很快就想破功。
是她方才表现得还不够俗吗,还是说,她要首饰金银要错了,毕竟那些东西,对现在的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从前坐拥封地之富,如今更是将要享尽天下之养,她故意索取的那些,对她来说已是了不得,可对当朝储君,不过沧海一粟。
那,她是不是该再过分一些……
“姊姊,”兀地沉声,“到了。”
郦兰心惊回神,抬眼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一处临水台榭前。
眺目望去,已经看得见水面夏荷初放盛景的一角。
宗懔凝眄怀里的妇人,目中晦暗,怎会瞧不出她一直在发愣。
胸膛里翻涌着探究到底的灼欲,但思及她方转了些性,他便也不好再如先前那般寸步紧逼,免得又叫她心生抗拒。
此刻只能徐徐图之。
“怎么一直不说话?”将她带入水榭,到了桌前,按坐下来,“姊姊是不喜欢这园子?”
郦兰心抿紧唇坐稳,而后侧首看向落坐在身旁的人。
对上他似笑非笑面容,和鹰眄般目光时,心下控制不住一紧。
转回头,强作镇定:“没有,走累了而已。”
说着,抬手,轻扶了扶乌髻中缀南珠步摇,避开他视线。
宗懔不着痕迹眯起眼:“以后让她们传步辇给你。”
“下头的人说,你今日出去,还把青萝巷绣房里的东西都给搬回来了?”盯着她,忽地发问。
郦兰心不自主身子一僵,扶簪的手也随之倏顿住。
咽间轻动,静了一瞬,兀地放下手臂。
右手上的象牙扇被狠狠掷在桌面上,旋即怒瞪着发问的人。
宗懔不免为她突来的怒意而惊了一滞,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她却没给他机会。
“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郦兰心尽量挺直背,冷着脸,
“不就是搬个绣房吗,多大点事儿,在宅子里的时候你手底下那个太监就拦着我,现在回来了,你还要审我?我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了?”
宗懔立时便凑近过来,眉皱得极紧,手刚要碰到她肩头,被猛地拍开。
她满面气愤,冷笑:“哼,还说什么会对我好,现在呢,我要点家里惯使的物件来,都要被你盘问,你手底下的奴才也借着你的势来压我,这就是你说的好?”
越说越委屈,说着说着,眼睛里蒙上层水雾。
看都不想看他,撇开头委屈哽咽:“……在房里的时候,天上的星星都要摘下来给我,一离了屋门,说过的话就都不作数了,纵着旁人欺负我,也是,我算个什么,你太子殿下肯放下身段来哄,都是我这么个穷寡妇几辈子的福分了,哪敢要求你真说到做到啊。”
“反正,你哄我骗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泪珠簌簌便落下来。
她说得越发伤心,宗懔却眼睛都瞪直了,惊疑无措。
额边青筋直跳,第一次体会到何为酸麻无奈,有劲无处使,有话说不清。
一时头都有些大了,拧着眉,强将她身子转过来,抹她脸上的泪。
“好了,哭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咬着牙,放缓声音,
“我只是说,不必多此一举,府里已经都给你备好这些了,织机绣架,只要是绣娘要用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从宫里取出来的,比你原先的那些都要好……”
未曾想他话说完,她却更气了,泪眼瞪着他:
“我都说了,我使不惯,那个太监是你派来的,什么都和你说,这句没和你说?”
宗懔神色更沉:“姊姊。”
郦兰心不管他,复又垂了眼,从袖里拿出帕子,捻着帕角抹眼泪。
半晌,声低弱:“……我不就是,不就是想,再给你做些衣服吗……”
话落,锁着她肩头的大掌猛地收紧。
旋即,哭得泪湿的脸蛋被捧起来,她还没消气,眼眶通红,对上他错愕无比,又难掩骤得惊喜的眼神。
她立刻就要挣开他,但到底敌不过他的力气,下一瞬被紧抱进男人怀里。
“你做什么!”恨恨地掐他手臂,“你放开!”
“不放。”他俯首埋在她颈侧,使了重力。
“姊姊……”似飘般的深切叹息,眷恋难舍。
她打了他好几下,打得手都累了,他还是纹丝不动,索性就放弃了。
郦兰心面上的泪还在滑,心口处却静了许多,抿着唇不说话。
她默然不肯说话的态度表明了她完全没有消气,半晌,宗懔直起身,果然立刻接收到她飞过来的眼刀子。
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止不住心中闷焦:“姊姊,别气了,都是我的错。”
郦兰心拽过他手上帕子,自个儿擦,依旧一个字不说。
思绪转回她方才说的一席话,宗懔缓了脸色:“青萝巷那边,除了绣房外,还有什么要搬的,就吩咐下头的人,至于姜胡宝……”
郦兰心停住动作。
“往后尽量少让他在你跟前。”他沉声做了承诺。
郦兰心擦净了脸,慢放下手,终于肯正眼看他。
宗懔唇角噙了笑,此刻心里满涨着温麻喜悦,忍不住抵着她额:“姊姊。”
郦兰心蹙着眉心,低声:“你其实,也不缺衣裳吧,我的手艺哪比得上宫里的绣娘……”
“缺,我缺得很。”立马打断,皱着眉,极严肃样子,“宫里那些我向来不喜欢,我正缺衣裳。”
他话一说完,她猛地抬起头,和他对视两息,倏然,回嗔作喜。
“胡说八道。”瞋他一眼,“我才不信呢。”
见她终于气消了大半,他眉眼间喜悦更是不掩藏,忍不住又吻她侧颊、眉心。
有时他常想,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呢?
环肥燕瘦,千百美人,他见过不知多少,但从未像面对她一样难控翻涌浪潮,他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好似醒着入梦一般,如幻非真。
那样的恍惚,没有亲身体会过,永远也不会明白。
往前的二十余载,她出生在一个他连名字都不曾听闻的小山乡里时,他父王母妃方成婚不久;她守寡时,他随父入军磨练。
一年前,他启程来京,剑指帝位之时,她还在那小小的宅子里,经营着那间小小的铺子。
那时的他和她,便是做梦,也不可能预想到这世上存在着一个深深介入彼此生命的人,此刻正在的地方,他们的路径即将重合。
如果有人在那个时候说,他将来会与京城里守寡的妇人纠缠不离,他一定提剑剐了说这话的人的肉。
想必她也是,一年前的她,还想着要给一个死人守节一辈子,连他的名号都不曾听闻。
这是上天注定的,他绝不可能放手。
目中深色浓极,吻得愈发密。
“你……还在外头呢……”郦兰心只觉受不了他,忍不住手按在他面上推开,开口说话转移些他精力,
“……我打算给你做两件寝衣,你外头穿的衣裳我就做不来了,原先给你做的那些你也穿不出去吧。”
他是储君,衣袍制式都是有讲究的,哪怕是常服,也需专门的人来做,否则不合礼制,让臣下看见也有失体统,她说的做不来,半点不含谦虚。
她不过民间绣娘,全然不熟悉天家宗室的制衣技艺章程,是真做不来。
但寝衣便没这么多规矩了,只要舒服妥帖就好。
“对了,原来我给你做的那几件衣袍呢,是都丢了么?那些料子都是好的,若是穿不了,可以改成别的。”她顺口便问了一句。
宗懔被迫抬起头不能亲近她,本还有些不满,然听见她这这一问,瞳中倏地微缩。
唇角却微勾着:“……怎么可能丢,都收起来了,不需改,那都是你给我做的,我要好好留着。”
郦兰心觉得有些奇怪,本还欲再问,但外头忽地响起通报声,膳房的下人们候在外头。
瘦太监谄笑着从外边小跑入了水榭内,行过礼:“殿下,夫人,午膳已经备好了。”
宗懔瞥了他一眼,沉声:“让膳房的人进来,你退出去吧,换谭吉来。”
谭吉,是立太子之后,宫里皇帝赐入太子府的新一批宦官里最拔尖的一个,沉默寡言,做事稳重,颇有死士之态。
要紧的是,府里先前想用这人,寻到了他家里人捏在手里,不怕他有二心。
所以谭吉方入府没多久,便已在书房伺候了,瞧着风头还没到最劲的时候,却已然地位不俗,大有破掉这府里宦官“姜”字压顶局面的趋势。
姜胡宝笑容登时大僵,一时没反应过来:“殿,殿下?”
“你耳朵是不想要了?”眉宇间掠过不耐,目光冰冷。
姜胡宝眼睛瞪如铜铃,兀地,眼睛一偏,瞧见殿下旁边只露幽幽半边面的郦夫人。
一颗心咔嚓一声,噼里啪啦裂成无数瓣。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水榭,魂飘般招呼膳房的人奉膳入内,而后再颤步下了阶,脸煞白。
旁边小黄门跑上来,殷勤关切:“小姜管事,您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
姜胡宝摇着头,一步一荡地往前走,日光撒下来照在身上,和冰似的。
膳房下人们鱼贯入了水榭内,侍奉一顿午膳,需至少二三十个下人来回奔忙,奉菜的奉菜,端茶的端茶,还要另外的侍女们奉上净手净口的各样物件。
虽然已经见识过好几回,郦兰心还是不免暗叹。
许家也是大府了,逢年过节的,亲戚走访,女眷们一同用膳时阵仗也是很大的,但到底比不上天家。
臣子府邸内隆重聚宴所需的排场,在太子府内,不过是寻常的一顿饭。
小哭了一场,侍女们有眼力见得很,当即也奉上呈满撒花温水的珐琅八宝纹面盆等物。
郦兰心净了面,又净手,动作很缓,眼神悄悄放空着。
方才为了不让宗懔起疑,她只能先佯怒把绣房的事压过去,现下,她不得不继续思忖来前的打算。
侍女们说了,他不喜过于放肆的人,但她明显还不够“放纵狂肆”。
但她从没做过什么泼辣张狂的事,如今真是有些无从下手。
如果真要论狂傲放纵之人,那她所见到过,接触最多的,也就那一个了。
她的小姑子,许碧青。
许碧青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在许家三个儿子还齐全的时候,全然家里的小霸王。
大嫂庄宁鸳曾说过,“即便到了外头,也只有她压别人的份”,这话真不是作假。
至少郦兰心听过不止一次,马球场上争锋对垒,许碧青故意把旁府的贵女打下马,折了骨头的便好几个。
只不过上马击球,就算伤了,那也是技不如人,闹起来便是不肯愿赌服输,没脸,加上忠顺将军府撑腰,许碧青一直在马球场上顺风顺水。
回到家里,许碧青脾气便更大,若是什么不顺心了,打骂下人自然有过,有时会直接用马鞭抽。
只有闹得特别过分的时候,张氏才会特地管教,大多数时候根本不把事放在眼里,横竖将军府不缺下人,许碧青打了一个,就换一个,打三个,换三个,全打了,那全换又能如何。
张氏是这样的态度,府里男人们更不必说了,许长义不管,两个哥哥顶多说两句,弟弟许澄说都不可能说。
郦兰心仔细回想许碧青从前某次心情极差,将气撒到膳食上的模样。
许碧青会将桌上的碗碟箸勺、菜肴佳馐全部掀到地上,冷冷让厨房换人重做,张氏怒斥,许碧青便怒气更盛,气焰熏天,拎出某个下人,借以立规矩发威泄火。
此时手也净完了,望着面前几十道热冷温寒、酸甜咸辣,一根青菜都恨不得雕上八仙过海图的诸般佳肴,那非金即银,或翡翠或白玉的碟盏鼎碗,想伸出手,都不知道该丢哪个。
……都是粮食,和好物件,本就奢费,砸了,就成浪费了。
而且她问过,这些菜吃不完,都会赏给下边的人,布菜用的都是专门的器具,也不会脏。
她以前在小山乡里,伯父伯母隔壁有户人家,家里爷们就是在某个大镇上员外家里做厨子,回来便说了,主子们很多时候根本用不完那么些饭菜,他们在厨房的人能享用不少油水。
犹豫着,还是没有动手。
眼睛又瞥向侍奉完后,远离大桌站开的侍女侍人们,只一下,收回了眼。
虽然他们也曾软着逼迫过她,但毕竟都是奉命行事,且这些侍女这几日一直尽心照料她起居,她实在做不到拿她们来当靶子。
那,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此时,旁边坐着的人已经开始像先前那样,给她布菜了
“多吃些,这些都是你往日爱吃的。”宗懔说道,抬眼,却见她直愣愣地盯着他。
“怎么了?”疑皱起眉。
她抿了抿唇,缓吸了口气,倏撇开头:“我不想吃了。”
宗懔一滞,将手中器具放下,耐心:“到底怎么了?”
郦兰心咽间不着痕迹轻动,抬手,拿起桌上的玉勺,又“当啷”砸回碗里。
眉轻扬起,斜眼瞅他:“这些我都不要吃,我要吃你做的,你许久没有给我做饭了。”
君子远庖厨,他当时在青萝巷里做饭做活如今想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但他这样年轻,有时冲昏头脑做些非常人之举,还算说得过去。
但他现下是太子了,她人也被他捉回来,林敬的假面也被戳破了,他哪还有那么多空闲精力和兴致去下厨。
至少她入府之后,一次也没见过。
堂堂储君,皇帝病重,需代监国事,日理万机本就繁忙,她要求他出入膳房,他嘴上就算不说,心里也不可能不烦躁。
郦兰心思量着,眼睛瞧着身旁坐着的这人。
她话音方落,果不其然,他整个人都像是惊愕怔愣住了,眉心拧着,深深看她。
本还因为有些紧张而暗暗攥紧的手,终于能够一松。
她赌对了……
“好。”倏地,面前人脸上怔怔忽变作笑。
那笑里,似乎还能瞧出,欣慰,抑或触动?
郦兰心懵了,睫羽止不住速颤着:“什么?”
宗懔将她云髩边忽落坠的一丝发挽回原处,深深望入她的眼:
“姊姊,你想吃,怎的不早告诉我?现在怕是不行了,这个时辰了,再起锅调膳就太久了,你得用午膳了。晚膳吧,你想吃什么?还是原先你爱吃的那些如何?”
他实没想到,她方才忽地又气闷起来,是为了这个缘由。
……不想吃膳房下人做的饭菜,
要吃枕边人做的。
那他怎么能不为她做呢。
且她说的不错,他确实许久不曾为她做过饭了,厨艺一事与武功一般,长久不练,势必生疏。
他还想着日后,为她,为他们的皇儿烹调膳食。
奴才们做的,总不比他自己来更安心些。
郦兰心彻底僵住了,唇瓣蠕动几下,半句话也吐不出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人明显越来越高兴,又开始给她布菜,把她身转回去,要她用面前这些菜膳。
人处在完全疑惑的状态下,手脚都是自发的、呆木的。
拿起勺箸,开始慢慢吃着,是不是,愣愣看旁边的人一眼,每瞧一眼,眸底不解就越深。
到底为什么呢?
他到底怎样,才会厌了她呢?
郦兰心浑身鸡皮疙瘩兀地泛起,心下阵阵发寒。
到底是她没走对棋,还是他实在太难对付?
为何她发怒他也能忍,她打人他也能忍,她贪财他也能忍,现在她开始作妖了,他还是要忍?
不,不是忍,他好似不仅不觉她有错,还,十分喜爱她这么做似的。
并且,昨日的事,加上今日的这几番对话,让她心里隐匿下去两日的那股诡异不安骤然剧升。
他为她准备了那么多东西,为她下厨,被她打了这么明显的印痕还要包庇她……
无论是他的眼神,还是他的言语,还是他完全无法按照常人推断的喜怒,他对待她的种种模样。
……到了十五日那天,她真的,能走成吗?
越想着,手里动作的速度就越慢。
她这样异常的反应,他自然不可能毫无察觉,似笑非笑望着她:“姊姊,又怎么了?”
然而她却没有回答,只是听见他问,好似被蜂尾叮着了似的,猛地一颤,收回眼,避着他视线。
手里拿着玉箸,在碗碟里搅弄划动。
方才的娇气模样不知怎的又消退了,转而又变成那副淡淡微愁的神色,时不时就要出神,饭也不见好好吃。
方才明明是她提出的,要吃他做的饭,但是他问她要吃什么,她竟然半句不答,又自顾自出神起来了。
宗懔眉深拧起,也停了箸,耐住深究的冲动,又问了一遍:“姊姊,晚膳想吃些什么?”
郦兰心抬起头,“啊”了一声,而后复又垂眼。
半晌,低声:“都成。”
他自然不满意她这样的回答,更不喜她将他全然封闭在情感之外的模样。
眸中骤然浮现一瞬阴戾,但想到今日经历,还是很快忍耐了下去。
沉语移了话,紧盯着她:“姊姊,你在府里也闷着了吧,明日,我们去东郊行宫。”
这句话出来,他眼见着本来还有些莫名颓丧的她,忽地坐直了身,偏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行宫?”声音都有些颤。
“行宫。”他重复一遍,“东郊行宫。”
一字一字,无比地清晰,郦兰心听在耳朵里,只觉得眼前摇晃生黑。
东郊行宫,那不就是一年以前,她以孀媳的身份跟着许家一同去的那处行宫吗?
就是在那个地方,她和他初次相见。
在行宫里的御花园深处,那片小池之上,那座孤零零偏僻亭子里,四周全是高树丛花。
那个地方,是他和她孽缘的起点。
他要做什么,又要带她“故地重游”了?就像之前,把她拉扯到那间女官厢房里那样?
“为什么?”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撑起力气,瞪着他,“我,我在府里不闷……”
宗懔嗤笑一声,忽地捏住她的手,不由分说,迳拉着往自己脸上的放。
“姊姊,你的手笔。”他把她手压在那青红未彻消的侧颊上,
“我如今见不得人,只能辍朝三日,去行宫,只对外说散心养病便是,左右不过三日的光景。”
郦兰心看着他还留着痕迹的侧颊,不知怎的,竟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当时真是觉得,不打他难消她心头气恨。
“那就,那就呆在府里好了,没必要去行宫。”慌扯回自己的手。
宗懔任她收回手,唇角笑意不变:“府里有何好的,去了行宫,可以骑马射猎,游赏各处风光,许多地方,外臣和臣子家眷是进不去的,只有宗亲王室,或者受陛下器重亲近的人能通行,姊姊,你就不想去看看?”
上次在东郊行宫见到她时,她一个人呆在那偏僻的地方,后来马球会,她也是看了一半便离席了,之后的游猎大会,他直接找不到她人,许家留下的只有许长义和一双儿女。
那许家竟是只让她在行宫里转悠了一圈,走了一丁点地方,而后很快又把她带离,她自然是许多地方和乐事不曾见过的。
趁着这两三天,他可以好好带她游适一番,徐徐图之,一边游赏闲渡,一边缓敞开心扉,再合适不过了。
更何况,他还想,将当初的分毫丝缕,都全盘说与她。
“姊姊,我已经吩咐人去安排了,明日用了早膳,我们便启程,东郊行宫的围场里,可以射猎的猎物繁多,如今还是骑马纵横原上的好时节。”他笑道。
听到“骑马”两个字,郦兰心懵住的脑袋终于又活转起来。
忙扯住他手,说道:“我不会骑马啊,要不,要不你自己去好了……”
他想骑马射猎,带上她干什么呀,她又不会骑马,不会射箭,她总不能坐在马车上打猎吧。
对啊,他自己去好了,她就呆在府里,而且,这几天,应该也是算在十五天里的吧。
“阿敬,”她扯起笑,“要不就——”
“你不会骑马?”他忽地发问,目中骤然熠熠。
郦兰心抿紧唇,犹疑着点头:“是啊。”
她不会骑马,很奇怪吗?
她虽是嫁到了许家,可却也没机会去学,出府守寡后,更养不起马匹这样的东西,便也不用说学习骑马了。
他在青萝巷和她相处这么久,什么时候见到她骑马了?
她都是走路,抑或坐车的啊。
现下他知道了,她不会骑马,总能放过她了吧?
和她一个连马都没上过两回的妇人一起打什么猎策什么马呀,他手底下那么多武官禁卫,找那个何大统领不好吗。
她也不想像画本子图册子里那样,被他抱着策马纵横,瞧着就颠得慌。
然下一瞬,她的美好幻想就破灭了——
“我教你。”晴天霹雳般三字。
郦兰心登时一愣,旋即瞠目:“你,我……”
宗懔微笑着,狭眸弯起,掩饰不住的愉悦:“姊姊,我教你骑马。”
郦兰心忙不迭拒绝:“我,我不想学,别——”
“就这么定了。”直接无视她抗拒,不容置喙。
抬起手,捧住她白生生脸蛋,笑意愈深:“姊姊,不用怕,我一定好好教你。”
“我们去行宫住几日,好好休养一番。”
郦兰心身体已经麻了,呼吸一滞,旋即颤抖起来。
第九十五章 脱魂离壳
午膳之后, 宗懔要回书房接着处理政务,临走前,唤下人抬了步辇来, 亲扶着人上了辇轿。
看着她用过膳后困恹的模样,眉宇间松舒无奈, 又低语在她耳边叮嘱些话。
郦兰心默然听着, 事实上她并不想睡, 只是没力气也没心思再维持那副“娇艳动人”的假样。
他和她说了什么, 她听得见,却不大听得清。
心乱绪麻,眼里映出的是男人年轻俊美的面容,脑中却混沌的冷,她尽量避免不去看他,
否则,他一定会发现她如今看他的眼神,全然充盈着看向陌生事物的不解与迷惘。
舆夫抬着轿辇回了寝殿,侍女们本要服侍她午睡,但郦兰心拒了,只问从青萝巷物件都运回府了不曾。
那个叫姜胡宝的年轻瘦太监不见了,转而换了一个面容平凡沉毅, 个头颇高的肤黑太监来。
宗懔说,她不愿意让姜胡宝伺候,就让这个叫谭吉的太监来伺候, 谭吉话少,做事麻利,很懂规矩。
侍女们不知晓绣房的事,便去殿门外请了谭吉。
谭吉从外头镇步进来, 恭敬行礼答话:“启禀夫人,青萝巷的物件已经全部搬到了青绛庭里了,夫人是否要去看看?”
而后又说,青绛庭就在主院近侧,去那处,走路比步辇更快。
郦兰心点了头,谭吉便起身,请她出寝殿,吩咐侍女们在后头跟着,他则走在最前头引路。
谭吉果真与姜胡宝全然不同,一路上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曾说,只是在要上下台阶时提前停步出声提醒。
先前所说步行更快也并不是作假,从主院西侧的小门出去,再过一段竹遮石路,便到青绛庭了。
步入其中,绣柱雕壁掩映在翠深碧稠之中,瑶甃琼池,小院并不大,但极尽雅致精丽,设有一处花厅。
从青萝巷绣房里搬过来的物什都精心摆置在厅里,除此之外,还多了许多额外添置进来的织绣器用。
后边这些都是宫里织造司的物件,摆在一众有了年头的普通民间器具里,像是玛瑙混入陈米。
郦兰心在青绛庭里一直到将近黄昏。
她没有照先前说的,要给宗懔制新的寝衣,而是坐在绣架前,拿了之前没绣完的一副图,重新上绷,极其缓慢地穿针。
垂首坐着,面上没有多少表情,显而易见的心不在焉、恍惚出神。
旁侧静守的侍女们起初面面相觑,还会询问是否是累了,要不要用些点心,但在她几番沉默摇头拒绝之后,也不敢再问了。
直到外头侍人来传话,说要用晚膳了,她才从绣架上直起身。
在侍人请功般谄笑说出“殿下为夫人亲手做了汤羹膳食”的时候,侍女们俱是惊叹之色,不住恭维赞叹。
郦兰心只觉得心里一团水更稠更暗,怔怔着,被侍女们簇拥着出了青绛庭,一路回到主院偏厅里。
走在路上的时候,除了脚下的路,周边好似全部变成混白,耳边的声音时细微时扭沉,身体能跟着动作,但思绪却冻得很紧。
入了偏厅里,站在桌旁,笑声叫她“姊姊”的人,则是迷糊深黑的,她顿住脚步,迟迟迈不过去。
他自然瞧出了她的不对劲,一时,身上气息骤寒生戾,但他面上掩藏得很好,神色几乎不变。
只是他不知道,她现在很轻易便能看破他的伪装。
他疾步向她走来,她适时地抬起手,掩唇轻轻呵欠。
果然,他立时便换了脸色,捧着她脸颊仔细看了,转而沉声问侍女为何她这般困倦,侍女忙答道,她不曾午睡,一直在绣架前坐到现在。
宗懔眉心压低,转回头,俯视着她,目沉如水。
郦兰心看着他薄唇掀动,说出来的自是让她以后不许再这样不爱惜身子眼睛云云,她乖顺又敷衍地点头。
张口便是“好”、“知道了”、“不是故意的”。
她一副因为困倦而恹恹的模样,说话都没多少气力,他也拿她没法子,只能牵着她到了桌前。
坐下之后,郦兰心望着桌上满目肴馐,耳边听着他邀功般的笑语,说他做了她在青萝巷里时最爱吃的几道菜,但他一人做还是不够,膳房还是按规矩奉了旁的菜膳来。
一边说,一边为她布菜,甚至端了碗,亲手喂她尝了汤羹。
郦兰心听着,吃着,假笑着,眼看着,
看着他因为她的顺从而动作言语愈发温柔、目光也愈发兴奋。
她的手渐渐越来越凉,心里的湿雾越来越重。
识海里笼罩了一层迷瘴,一直到夜深,被极沉极重地压陷入软褥之中,混乱的间隙里望向华美耀煌的帐顶时,方得到流泪的时机。
身躯与身躯之间的关系诡异的奇妙,可以同时存在巨大的差异与极致的适融。
甜蜜战栗和恐惧窒息竟能并存。
视线尽头极其的模糊,她的眼前不止有泪雾,还有软散铺开的发丝,而她本来眼睛就不大好,看不太清东西。
明日要出发去行宫,入榻前,他说,只一回。
但却选了最让她恐惧的方式之一。
常年纵横沙场、习武练兵,又年轻奋烈的男人躯体,高大而威迫,挺拔而沉重,褪去遮蔽尽展眼中时,极度的犷悍。
山岳压下时,她的身子分毫动弹不得,深深陷进褥里,延颈吸气都艰难。
太沉,太重,只有膝下小腿,可以随着乱晃。
而被牢牢锢压带来的后果是,她没了任何可以缓和喘息的余地.
每一轮极重地研/顶/碾/磨,她都要生受。
方是开始不久,便已涕泪横流,然没有得到半分怜悯,只有愈发深狠。
满颊殷红地咳喘嘶叫时,眼前恍惚看见一半的魂抽出了壳,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容,俯首在她耳边,开始迷茫,开始焦急。
迷茫为何她会遇上他,遇上这样一个性情古怪阴鸷的人。
她真的快疯了,他到底看上了她什么,为什么她不论怎么变,他都要像猛虎食猎一样紧咬着她不放。
难道是她从前的经历与听闻都错了吗?别的男人也如他一样吗?
可苏冼文再过分,说得最难听,也不过是狗皮膏药死缠烂打,而他呢,他简直是专索她魂的阎王,她从没遇到比他还要可怕的人。
从前对她不好的人,起码都是明着来的,可他,她根本预想不到他到底要做些什么,更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惹人厌,他反而亢奋愉悦,她温柔些,他便要得寸进尺不死不休。
那她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耳边的半魂又焦急起来。
焦急的是,她是不是办法没有想对,现在反而起了坏用?
而且,明日,他要带她去那行宫里了。
东郊行宫。
又是一轮深碾,她哭叫着求饶,身是热的,心是灼的,极度不妙的感觉如火烧过的针,刺进识海里。
他说,要带她好好休养一番。
休养。
不是的。
她已经隐约猜想到他话里的真意。
她必须……
必须拿好香囊里的朱砂。
唇中软红兀地被缠住吸食,她看得见他因为欲烈纵狂而愈发深暗的狭眸。
她不敢再看,紧闭起眼,仰首喘息。
唯有惧泪潸然。
第九十六章 旧梦重回
翌日早膳后, 便要前往行宫,沿路所经处已提前仔细排查过,何诚入内禀报, 卫府仆从车辇俱已就备。
此次出城,为了不耽慢行速, 便罢用了步行仪仗, 一概曲盖、团扇能简则简。
但卫府随行增派了人数, 前后卫骑、陪乘、左右翊卫、弓队、清游队, 佩刀带弩,执旗携弓,持槊立戟,盖遵仪制。
郦兰心轻提裙边,踏了轿凳, 右手被握在男人掌心里,他另一掌压在她腰后,扶她先入四骑金辂。
缓坐定后,耳边听见外头他沉声施令,抬眼环视此刻身处,不由怔愣恍惚。
太子仪驾,仅厢壁便是檀木所制, 镶金与螺钿,嵌玉漆朱,入辂处垂织金蟠龙轿帘, 整座金辂近似一间华房,香炉冰鉴玉枕牙席等物一应齐全,就连她未曾绣完的几副小绣品,也上好绷摆在一旁的金丝楠木盒里。
而上一回她去往行宫所乘的马车, 两者想较,犹如朽木比之雕梁。
东宫威仪,天家尊贵,她怎也不会想到此生能够有沾染碰触的时候。
这世上大抵没有几人能对此毫不意动神摇罢,她亦是凡胎俗子,若说半分波动也没有,便是自欺欺人了。
她惊叹这样的奢丽,可她不得不去恐惧显耀荣华之下暗藏的腐朽泥积。
累世簪缨如许家,多少代将臣,多少笔战功,须臾转眼,成王败寇灰飞烟灭。
从前富贵歌楼舞榭,如今凄凉废冢荒台,她又怎么敢去赌,怎么敢相信,她不会也落得那样的下场呢。
二十年前她在伯父伯母家的土泥房里时,不会想到她的夫家是京城的将军府,十一年前她踏进许府,嫁给许渝的时候,也不会想到她这辈子还会有第二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是未来的天子。
天意从来高难问,谁知道,下一个十一年后,她会不会囚死冷宫,无坟无陵。
晨晖透过窗牗茜纱撒入,厢內流转晕红淡殷,呼吸愈冷时,织金帘倏掀开。
男人自厢外利落入内,日光被高大身躯遮蔽大半,溢在边缘,但已足够刺目。
郦兰心下意识闭了闭眼,只这一瞬息的功夫,他便坐到了她身旁,不由分说环住她肩背。
男子躯体糙硬灼温覆罩上来,让她身不由得一颤,但很快又平复下来。
并非她更加能忍耐了,而是她的身体已经习惯。
如今的她,甚至能脸不红心不跳地伸出舌与他津交黏缠,他兴致突来时,根本不管白日还是黑夜,身处究竟何地,将她抱在腿上,便要厮磨腻吻。
在他之前,她完全想象不到亲吻也可以充斥褪智还蛮的情/欲/下/流。
她的第一回 吻,自然是许渝的,但她和许渝之间很少亲吻,一只手大抵可以数尽。
那寥寥几回吻,是克制的,青涩的,浅尝辄止的。
先是缓而又缓地,小心碰触在一处,而后颤着睫毛闭着眼维持,再在某一下旁的什么动静忽响时,如梦惊醒,可能是窗外的鸟叫,可能是烛火的呲啪火花,总之,耳朵一跳、身体一颤,他们便倏地分开,这时,颊会微微红,眼里充盈上紧张、羞怯,许久许久,不敢再彼此相看。
但宗懔不同,完全不同。
她和他的吻必然粘稠深搅,要缠绕至气窒、面上恍红,要勾弄出桃熟软烂挤汁般的滋响。
——
毫无礼义廉耻可言。
而她正在慢慢被他同化,沦入抛礼露欲的泥潭里。
兀地,厢门阖闭,又闻一壁之隔外卫府校尉统领高喝、紧接齐而密的驱马扬吁之声,行伍开拔,车马开始稳启向前。
这阵嘈响如夜中惊雷,她垂放在裙摆上的手猛地一抖。
纤指倏蜷起,唇紧抿住,不敢再继续方才所思。
宗懔笑亲了亲她侧颊,低语:“姊姊,这次去不必如先前那般慢行,很快便能到。”
上一回要随行帝后龙辇凤驾之后,更不必提京中各世府高门齐出,场面极尽隆重,却也极为麻烦,这回只东宫出游,行速便快上许多。
郦兰心听了,扯起笑,点头:“……好。”
声微细,未染情绪,脑袋也垂着,眼偏向一旁。
宗懔眸微眯起,唇角略压平些,眉心压沉,紧盯着她。
郦兰心如何感觉不到他刀刮火灼般的视线,但她此刻心乱如麻,眼下方是三日的开始,后头,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等着她。
心跳如擂鼓,血逆如寒流,躲避凝锁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从一旁的未盖的楠木盒里翻了翻,挑出一副未绣完的帕子。
压抑着稳住声不露异样:“你还有朝务吧,你不必管我,去忙吧,我绣完这里……”
正要把东西从盒里拿出来时,手被兀地摁住,与此同时,耳边沉响:“姊姊。”
郦兰心一滞,顿了顿,忍耐着战栗,僵硬转回头。
但对上的却不是什么阴沉恐怖的神情,相反,抬首时,映入眼中的是一张面带担忧的面容。
他把她的手握紧了带回来,目中沉沉:“姊姊,车马摇晃,光亮也弱,你眼睛本就不好,现下还是不要绣东西了。”
郦兰心愣了,眉轻蹙:“可是……”
不刺绣,那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只想,寻个打发车上漫长难熬时光的寄托。
他不让她做事,难不成,他还真打算抱着她干坐一路吗。
他也不嫌憋得慌?
她犹疑想着,很快,面前人又掀唇了,而说出来的话让她觉得干坐一路也挺好的——
“姊姊,上回你跟着许家去行宫的来龙去脉,和我说说吧。”宗懔凝视着她,淡声。
话落,郦兰心面色不自主地一白,微微睁大眼。
而他却面上分毫不动,就这么望着她。
乍然到来的死寂,良久后,方才打破。
“你,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郦兰心压住了心颤,先前“性情大变”此时又派上了用处。
瞪着他,警惕疑虑:“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说伤人的话吗?”
宗懔笑了,将她抱得更近,低声:“姊姊,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去的事,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依旧作数。”
郦兰心却垂了眼,不愿看他,良久,说道:“……你不是都让你的奴才查清楚了吗,何苦还来问我。”
话轻飘飘的,但显而易见带着怨意,她面上覆了薄愁,他又怎会看不出她此时委屈愤怒。
登时拧了眉,将她脸捧起,紧了声,极其郑重:
“下头奴才们说的如何算数?且是真是假,是否清楚尚未可知,查只是章程,代表不了什么。”
“姊姊,我只想听你说。”目光沉暗。
今日他带她重回故地,尽管她表现得兴致缺缺,甚至掩藏不住的躲避抗拒,但他还是要这么做。
这两日来她的模样、举止、言语,都让他觉得,她或许,真的已经开始接受他了。
从前,她接受了“林敬”,到了如今,方才是接受“宗懔”。
这是新的开始,他无比重视这个开始。
但有了新的开端,不代表往昔旧事就此消散,他可以忍受她的过去被一个死人侵占了十一年,但他无法忍受,他对她的过去不能完全知晓、完全了解。
不只是她守寡的八年,不只是嫁在许家的三年,还要更往前,她从前的从前,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是何模样。
他在意,他忍不住探究,他放不下心。
下头奴才们查的,再仔细,也只能是精简缩略,怎么可能知晓她的点点滴滴。
他只要听她说,一点一点地说。
搂得更紧了些,不断耳鬓厮磨,紧了声:“姊姊,告诉我吧,好不好?”
反复引惑着,纠缠着。
郦兰心被磨得受不了,整个人被他牢牢锢着,想避都避不开,简直忍无可忍:
“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你,你放开……!”
“你说,说了就放开你……”他得寸进尺,深埋入壑处,闷声。
她猛地惊喘,涨红了脸:“你——”
忍不住挣扭起来,偏偏手臂被困住,想打他巴掌都不成,只能慌乱瑟缩。
气急了,也实在没别的办法,手揪着他衣襟:“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话落,他终于肯抬首起来,并不说话,只紧紧盯着她。
眼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要是她敷衍他,他定然变本加厉折腾。
郦兰心忿忿又无奈,泄出长气,既然是他要她说的,那她就说了,也没必要藏着什么,横竖,许家都不在了。
叹息般缓道:“……原本,我是没有机会去行宫的,只是那次,恰巧碰上了大哥许湛的冥寿,我婆母便要去祖茔,给大哥和……许渝一齐做法事,祈福超度。”
“那法事要亡魂的未亡人亲手抄经焚烧,婆母只得带上我,打算先随着队伍到行宫里,然后再去族地。”
宗懔眼眸一眨不眨,紧凝她:“然后呢?”
郦兰心低声:“然后……然后我就跟着许家,到了行宫,在行宫里用了一顿饭,用膳后得了机会,我就带着梨绵和醒儿,在行宫里四处走走,过了一片开满了夏荷的池子,那池子极美,然后,就进了林园。”
回忆时,越说,越怔,越慢:“进了林园里,醒儿突然说,肚疼,没法子,我只能让梨绵带她去处理,园子里还有其他正在游玩的贵女公子,我不好四处走动,所以,我们就约定好了,在一处偏僻的小亭子里碰面。”
“在那个亭子里……”
猛然,身体震颤。
呼吸忽促着,抿唇敛了声。
脸颊被布满虬结青筋的大手轻而易举捏捧住,抬起。
氤氲薄雾的水眸直直对上他深幽目光。
“在那个亭子里,你等了许久,许久之后,却还是不曾见两个丫鬟前来,”他眼中晦暗,声沉而不哑,迳接了她未能说下去的话,
“你开始有些耐不住,坐在亭子凭栏处,抛石子,摘花瓣,用来打发时间、解闷……”
她睫羽速颤起来,气息乱了,胸脯开始起伏,指渐渐攥紧他袍袖。
他的声音却还在继续,愈发缓而沉,压近她:
“但是很快,这些也都不奏效了,你等了太久了,你又不耐热,初暑的天气来说,还是不舒服,你开始有些发热了,开始流汗,所以,你拿了纱帕出来拭汗,”
贴着她的耳窍:“那帕子是白纱制的,你拿着它,先是擦了鬓角,再到侧颊,下颌,然后到脖颈,你越来越热,但身上其他的地方,却没法擦拭,你没有办法,放下手帕的时候,忽然,你偏过头……”
“够了!”她猛地尖叫,闭紧了眼,“不要再说了……”
然而她的阻止毫无用处,耳边的言语扭曲深幽:“你偏过头,本是想看一看两个丫鬟为何还没有到,可是,你看到了一个男人,看到他的时候,你手里的帕子惊吓得掉在了地上,你的眼睛不好,你看不清,更不敢看那个男人的脸,你慌乱极了,低下头,捡起纱帕,赶紧从亭子里下来,”
她摇着头,咬紧唇:“别说了,别说了……”
“一直走到那个男人的跟前,你还是不敢抬头,但是你认出了他身上的衣袍,你知道,他是某个宗室王爷,所以,你叫他殿下。”忽地,他嗤声,似笑非笑,
“你对他说,殿下,恕罪。”
话落时,猛地将她锁入怀里。
郦兰心呼吸倏然一窒,檀口微张,深喘。
宗懔紧紧贴着她的耳畔,似是咬牙:“这就是,你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郦兰心睁开了眼,眉似松似蹙,似叹息,又似恍惚:“那日的人,果然是你。”
那个亭子,就是他们孽缘的开始。
身子复又被大掌握扶着带起坐直,她很想转过头,不去看他,可是他不可能遂她的愿,将她的脸捧着,抬起来。
被逼无奈,她只能看他,心中百丝千结缠绕混乱,搅成线网团杂。
“自然是我。”他直直凝望着她,半晌,低语,“姊姊,就是在那里,我第一回 见到你。”
他复又把她抱紧,唇压在她耳边:“我对你,一见倾心。”
这一句,轻到近乎如同幻觉。
但郦兰心听清楚了,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晰。
而正因为听清楚了,她才愈发心里空凉,连反驳的气力也没有,只是空凉与平静,甚至有些疯了地想笑。
一见倾心。
只怕,见色起意更为恰当吧。
然说到见色起意,她常常忍不住想,他到底是什么癖好。
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偏偏要来纠缠她这么个年纪比他大了足足五岁的寡妇。
堂堂储君,喜好人妇。
他的脑疾只怕比苏冼文还重些。
她在这胡思乱想,而抱着她的人迟迟得不到回应,眉间立沉。
似乎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依旧抱着她,面色却不可见的寒了些:“姊姊,你不信么?”
郦兰心霎时回了神,瞳中微缩:“……我信。”
环紧她身的手臂松了气力,他复又让她直起身,而后四目相对。
眼盯着她,似笑非笑:“真的?”
他逼视的目光锋利深幽,郦兰心直直对上时,只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看穿了。
但她已然不惧,她如今发怒娇纵都不算回事。
“你要是不信,还问我干什么,”她瞪着他,“我说信了,那就是信了。”
宗懔紧睨她神色,想要从中看出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继续逼问。
只是眉宇间戾气郁气骤盛,深皱眉头。
郦兰心抿紧唇,顶住退缩的本能,和他对视,眼中清澈,半分退让也不肯。
不过一会儿,他率先退让,转而换了话头,笑起来:“姊姊,等到了行宫,我们就去围场。”
郦兰心松了袖下紧攥的手,垂下眼,漫不经心:“围场,在哪里?”
心照不宣,径直略过方才的磕绊。
宗懔:“就是上回举办游猎大比的地方,你那时没有去,是不是?”
他在游猎大比时,刻意去忠顺将军府的营帐处看了一眼,发现,只有一座女子营帐,出来的人根本不是她。
郦兰心点了点头:“我都说了,要去族地办法事,我和我大嫂、婆母,一起看完了我小姑子的马球赛后,就动身去族庄了。”
说到这个。
“当时在马球场上,你是不是……也在?”她犹豫着,还是发了问。
她虽然猜测到了他是那三个亲王之一,但一直未得验证。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点了头:“是。”
“你是不是,路过许家的席位……”
“路过许家席位的时候,我在看你。”毫无廉耻地承认了。
郦兰心霎时闭了闭眼。
宗懔看着她这副无奈的模样,笑着继续问:“姊姊,你为何不会骑马?”
许家是将门,马术、武术之类,便是家中年幼儿女都习得,怎么她不就不习得。
提起这个,郦兰心倒是比先前平静多了,低声道:
“我小时候住的小山乡里,只有大户人家养得起马,村里若有富裕些的庄户,也是养驴养牛,养不了马,我们家就是普通佃户,屋子都得挤着住,肉都难吃上,家里就一头老耕牛,马车都坐不上,怎么学骑马。”
“至于从前在许家……许渝身子不好,我要照顾他,他离不开人,我实在没功夫去学,后来出了将军府,我那点体己养家是够的,养马就不行了,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地方建马厩。”
尾音散落,她说完,肩头却被猛地握紧。
倏然惊愕抬头,却见到他面上许久未见的一种神色。
忧虑,不快……抑或说,
心疼?
她愣住了,怔怔望着他。
宗懔面沉如水,没有说话,俯首,吻了吻她额心。
第九十七章 马鞭与马
郦兰心在金辂中睡了一觉。
原本临出发时, 她是半点不困的,但架不住一路上被那人紧抱着厮磨,非逼着她说话, 还要说从前的事。
她小时候住在哪要说,喜欢做些什么也要说, 恨不得把她七大姑八大姨都打听出来。
实在烦不胜烦, 她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那些陈年旧事, 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的过往平平无奇,并不波澜壮阔。
她的娘是个有些手艺的绣娘,她的爹是个经营些小本生意的货贩,双亲还在的时候,她也有人疼爱, 家里破了之后,她就辗转到了亲戚家里讨饭吃,这些经历,世上与她一般的人,不知凡几。
她十四五岁前的记忆几乎全是寄人篱下时的,没有什么光彩荣耀的过往,更没有那些诗词歌赋里田野桃源的闲适悠然。
她那时能久久地吃上一块糖, 干农活时挖到一窝田鼠,过年时能多吃上些菜,就很高兴了。
后来进了许府, 身边的人都觉得她照料许渝很辛苦,但在繁重的农活衬比下,她已经十分满足。
她手上厚重的茧渐渐薄了,人也渐渐白回来了, 不用再吃糠吃剩下的粗馍,更不用常年吃不饱,时不时饿着肚子喝水填。
现在她已经这个岁数了,十多年过去了,说出来的时候,恍如隔世,甚至有些不像是回忆,更像是在说一个深交旧友的故事。
她从没和旁人仔细说过这些,便是许渝也不曾,若不是今日宗懔非要听,不听就折腾她,她大抵也是会敷衍过去的。
这些旧时记忆,像是绽盛开艳的芳丛下被铲翻入深层的泥壤,掩盖了,但依然存在,且已然与根系纠缠融结,无法分离。
如今再度挖出来,却发现其实没有那么不堪,虽然还是泛着潮腥苦涩,但久远的年岁已然将之磨蚀淡化。
她说着说着,开始长久地出神,人便倦了。
抬首时,却看见抱着她的人神色复杂晦沉,眼睛紧紧锁着她。
她才恍然发现,方才回忆时,她提了多次许渝,甚至说了她是如何为他擦身,为他换衣,为他腿上换药等事。
但宗懔始终一言不发,沉默听着,见她抬头看他,目光更深了些,忽地抚上她手,而后不由分说,十指交缠。
郦兰心忽地敛气,垂下首避开他眼神,任他又把她抱紧些。
她已经习惯这个怀抱了,充斥着清冽气息,虽然强势霸横到让她时常想要挣扎,但倦怠的时候,奇异的能感到安稳。
沉昏眩困渐浓,他的手抬起,开始卸她发髻里钗环、解开她胸前系带……
金辂行进时,因着厢极重,驷马齐奔也依旧稳当,持续微震颠簸,反而更催人入眠。
心里酸麻涩软,闭了眼,很快沉入黑甜幽乡。
不似一年前清晨出发午时方到,只太子府出游,骏马良骑驰骋,巳时已至行宫之外。
郦兰心睁眼时艰难,车里冰鉴虽已换过一轮,但无奈她畏热,抱着她的人躯体硬灼,这便是闷上加闷。
睡着时尚且不觉有什么,但如今一醒,鬓边只是微润,但身上,尤其是堆深的壑处,薄湿香玉滴莹。
宗懔并未睡着,只是一手环着她,另一手拿了策论静阅。
厢外谭吉的通报声响起时,他便放了手中书,将她唤醒。
看她不愿醒来时不耐躲避,睁眼后又烦闷发呆,还有些生气的模样,他心里止不住地欢喜稀罕,半分也不想错过。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反应全是出自本能,全然是最真实的。
所以,在郦兰心烦躁地挣脱他怀抱,自顾自撑身起来,并且瓮声让他出去不许进来的时候,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郦兰心说完话后,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一转头,却瞧见他还维持着半躺在丝褥上的姿势,直勾勾盯着她看。
不知第几次忍耐着闭了闭眼,她已然确认了,他的脑疾比苏冼文厉害得多。
“……你快出去,我要更衣了。”她身上出了些汗,外衫发钗又都被他褪了,他走了她才好动作。
蹙着眉心再催促他,方见他有了动作,眼睛却还黏在她身上,半晌才掀开轿帘出去。
厢门闭上,郦兰心才放心回过头,正要将身上仅有的裹身薄裙褪下,低头的时候,猛然僵住。
腰腹、酥山处的裙衫薄丝尽皆乱得不成样子,丝质的东西,一旦乱磨蹂躏过,痕迹一时是消不去的。
呼吸急促几分,指尖探入沟处,拉扯边缘处,定睛看去。
果不其然,见到几处来前未有的殷红,印在雪腻丰软上,显眼至极。
郦兰心松了手,闭上眼吐气,只觉得真是要忍无可忍了。
此时,侍女们轻柔恭敬的声音隔着厢门响起来:
“夫人,奴婢们进来伺候您更衣吧,殿下说要带您去学骑射,吩咐奴婢们请您去营帐里换骑装。”
郦兰心抬头朝外边看了眼,扬声:“先别进来!”
而后迅速拿了帕子,擦拭了身上,再将裹肚朝上扯紧些,方才说:“进来吧。”
话落,帘便掀开了。
车厢内容不下许多人,只进来了两个资历最深的,一个叫冬湘,一个叫秋照。
郦兰心这时才想起掀开遮窗的茜纱和绣帘,推开小窗,只开了一点缝隙。
然只这一点,便足以让郊草林原的清气飒然拂面,纷织杂声嘈嘈却有序。
视线透过这半指宽的帘缝探出,眺望,似乎无际的辽青碧绿。
再转视线,周围已经搭建起了密集营帐,随行的卫府兵士,还有行宫里常驻的禁卫侍人。
队伍没有入行宫,而是径直到了东山围场。
“夫人,”冬湘笑着探头过来,“奴婢们先伺候您穿衣。”
将来时的衣物穿好,郦兰心被扶着下了车,侍女们如往常一般簇围了上来,将她引入王帐内。
郦兰心从没有进过这种游猎时王公贵族所用的营帐,一时新鲜得很,虽比不得华殿高屋,但依旧处处奢贵。
侍女们捧着呈盘上来,盘上的衣物便是为她备下的骑装。
郦兰心望着描金漆盘上朱红鲜艳的骑装,不知怎的,心里竟跳快了许多。
鬼使神差,犹豫后问了句:“他呢?”
侍女们一愣,秋照最先回过神,笑答:“殿下去为夫人选良驹了,其实下头早按殿下吩咐为您备了几匹好马,但是殿下不放心,还是要亲眼看过。”
说话时,侍女们将骑装展开,动作轻捷麻利,服侍她换上。
郦兰心缝补过不少骑装,也见许多人穿过,但她自己,是真真正正第一次穿。
侍女们搬来过人高的铜镜,她望着铜镜时,自个儿都愣住了。
金红牡丹团纹窄袖襦衫,绣金玄色短靴,缀玉织带束在腰腹最上端,侍女们为她描妆时,又在她眉心点了花钿,还往她手里又塞入了一节马鞭。
逼人的艳美英气,同时满溢着一股丰丽富贵之意。
低头看向手里的马鞭,郦兰心有些哭笑不得。
她拿马鞭干什么,她是真不会骑马,今日就算那人要教她,但骑射哪是能一蹴而就的。
初学者,大抵没几个敢直接拿马鞭抽马驰骋,她拿着这根鞭子也就起个摆设的作用,拿着好看。
也不知道能抽什么。
谭吉的声音在帐外响起,询问她是否穿戴好了,要是穿戴好了,便请去马厩那边,已经挑好了两匹马,要她去看一看,哪匹更合眼缘。
从营帐出去时,郦兰心本想把那根马鞭放了,但侍女们说不定能用上,或许她学得快呢,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觉得她还是拿着鞭子好看。
郦兰心争不过她们,索性就拿着了。
跟着谭吉一路到马厩处,不远便瞧见,宗懔也换了骑射的装束,愈发显得身姿英魁,站在一棕一红两匹马旁,和旁边的禁卫副统领低声吩咐什么。
抬头望见她时,本冷淡的神色骤然有了波动,顿在原地片刻,而后朝她大步疾来。
谭吉和侍女们忙垂首行礼,郦兰心倒是不惊讶他这副模样了,但旁边那么些人,还是忍不住有些羞臊。
被他紧盯着半搂住时,她只是鸡皮疙瘩起来了些,但紧接着,他就压在她耳朵旁边,又开始说那些不要脸的话了。
什么渴死了,惊着他了,挠着他心了的乱七八糟胡言乱语。
这些话若是放在她和他在榻上时,根本算不得什么,但眼下是白日啊!旁边还有那么多人。
就算下人们不敢说什么,但难保心里怎么想呢。
郦兰心越听,耳廓就越红,偏偏耳朵又不是眼睛,闭不起来,她有时真是想拿绣花针把他这张嘴给缝起来,一了百了。
偏他越说越过分,在听到“知不知道,在马上,也能”的时候,她手倏然攥得死紧。
要不是路程不远,很快就到了两匹马的跟前,她怕是就要忍不住拿手里的鞭子抽他了。
可算熬到他肯闭嘴了,他笑着问她要选哪一匹马,都是性情温顺的母马,上等的良驹。
郦兰心瞪都懒得瞪他了,抬眼在两匹马里来回看了看,很快就定住眼。
抬手,选了右边那一匹棕黄的马,马的额上有一处圆白的毛丛。
“这匹马叫月圆,”宗懔说,“姊姊喜欢?”
郦兰心点了点头,抬起手,尝试着,轻轻摸上月圆的头颅。
她其实不会选马,只是觉得这匹马看起来面善,虽说马看起来面善有些像是说疯话,但她确实就是这么觉得的。
“好,那就这匹。”宗懔轻笑,“跟你姓,叫郦月圆。”
郦兰心霎时又开始深呼吸。
此刻唯一的想法是,她要是月圆,现在就撅蹄子把这人踹出去。
第九十八章 骑马射猎
蛮不讲理地给马冠了个姓氏之后, 宗懔令侍人们全部退开,牵着她到了马侧。
“姊姊,上马吧。”说道。
郦兰心懵懵然, 无措地看着他:“啊?”
上马?
现在?
她,她不会啊——
宗懔轻笑起来, 引着她的手, 握住缰绳, 而后细细教导她:
“把缰绳抓平抓好, 里侧的缰绳握紧些,身子这样侧过来,上去的时候不要这样扳马鞍,握住这里……”
郦兰心浑身僵硬,只能由着他摆弄, 让怎么握缰就怎么握缰,让怎么动就怎么动。
面上紧绷,但前所未有的新奇,让她的颊上开始浮现出淡淡兴奋的薄粉。
左脚踩上了马镫,手也在他引导的地方抓好了,声因为紧张有些抖:“是这样吗?”
“对,右脚使力跳一下, 左脚踩稳了……”
他的掌心扶在她的腰侧,他力气远过常人,手也大, 掐握得极稳,她不必担心会摔着。
郦兰心咽间轻动,照着他的话,右脚猛地一使力, 眨眼一个呼吸,翻身落定,稳稳坐在了马鞍上。
而月圆果真是匹性情极其温顺的好马,与她也投缘,她上马折腾了这些功夫,它蹄子都不带动一下的,十分淡然,她甚至觉得它有些老神在在的。
骑上马的感觉极其陌生,视野骤然高了许多,望得更远。
马下站着的人全都变得矮小起来,她能感受到座下高大骏马的热度,自然有些初次体会带来的害怕,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和亢奋。
“我,我上来了!”眼睛睁圆些,亮晶晶的,朝旁边护持着她的人高兴叫道。
她很少这样如孩童般毫无遮掩地表露欣喜兴奋,第一次上马的快活让她一时忘了诸多烦忧,对着惹她烦恼的人,也没有保留地露出不掺半丝假意的笑颜。
她从没想过她还能有机会学骑马,她也能像那几回马球会上,驰骋在碧草之上的人一样,策马奔腾吗?
她坐在马上,高高兴兴地来回动弹,四下张望,扯扯缰绳,抚抚马鞍,全然没有注意到旁侧投来的愈发渴灼的目光。
宗懔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快烧干。
多久了,他有多久,没有见过她这样欣喜高兴的模样了。
她又有多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
早知道,只一匹马就能有这样的奇效,他定然在她入府时就把京里的好马搜罗来任她挑个遍。
“姊姊,”强捺住胸膛里翻滚着的冲动,唇角衔着笑,“坐稳了,我们走两圈试试。”
说着,亲自牵住月圆的缰绳,做起了马夫的活。
座下猛地开始动了,月圆跟着他的牵引下开始行走。
郦兰心心里登时一跳,忍不住开口唤道:“慢点……!”
宗懔失笑:“这才哪到哪。”
这般速度,人走路都更快。
“不要僵着身子,腿贴着马肚,不要夹紧,放松些。脚也不要顶着马的肚子,身子挺直,不要往前,不然它会觉得你是要它跑起来了。”他便走便说。
郦兰心按着他说的,小心放松身体,调整坐姿,直到他点头了,才松了口气。
看她紧张万分的模样,他只觉得好笑:“骑马不难,但要骑马跑得快,还要多练。”
策马奔腾听起来潇洒,却也是危险的,做的不当不慎,抑或运道不好,遇上了被激了烈性的马,极易出事,战场之上坠马而死的比比皆是。
便是寻常骑马,也需小心。
郦兰心点头,沉默了下,忍不住好奇,低声叫他:“阿敬。”
“嗯?”立刻回头。
“你以前,也是这样学骑马吗?”
宗懔愣了下,而后倏然大笑起来。
郦兰心被他弄得一惊,缩了缩脖子。
她的问题有这么好笑吗?
“我自然不是。”他笑够了,终于肯回答她问题,眉宇里罕见地划过年轻傲气,“我第一回 上马就能策马翻越山岭了,一边骑马,一边射箭打猎。”
“从前,我和父王一起猎过熊,猎过虎,只不过皮骨都在西北放着,没有带进京里。”
他在这些事上是极有天赋的,或者说,他在许多事上,都天赋异禀。
他也确是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
郦兰心眼中映着他骄烈盛气、英姿勃发的模样,不由怔住了。
他的颊边,还有一些她留下的痕迹,太医院的药膏太灵,如今他已经能见人了,只要旁人不贴近了瞧,很难看出来,而他的身份便注定了,没几个人敢逼到他跟前看。
虽然脸上受了伤,但半丝不曾影响他金质玉相。
蛛丝缠黏般的感觉从足底悄悄出现,慢慢地,顺着皮肉,一点一点向上攀爬。
由皮入骨,由下钻心,旋着转着,挖出一处酸红的小口,流淌出她自己也不敢细尝的蜜。
倏地收回眼,不敢再看。
又耗了半个时辰,宗懔教会了她如何持缰拉缰等事,等到她可以自己驱马跑动十圈,能自己让马何时走何时停了,他便也上马,而后沉声施令。
随猎亲兵已然齐装待发,人马开拔往围场游猎,一时猎犬群奔,马踏如雷,自营帐处涌向原野之上。
郦兰心骑着月圆,为了跟上队伍,她不得不一齐策马奔驰,刚开始她还十分慌乱紧张,因为她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像是在草地上飞。
但很快,迎风速越的感觉彻底淹没了微不足道的恐惧,耳边风劲弓鸣,身侧铁骑如云。
旷原之上鹿跳兔疾,林间兽影盘桓来去,苍鹰盘旋尖唳,猎犬奔如闪电,千里风来草扬云散,极致的疏狂潇洒,亢烈难平。
这是她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没有过的,她无法自拔地沉浸进去,这些日的苦涩憋闷,仿佛都一荡而空,只留清清一片。
她无法否认,她喜爱这样的经历,喜爱这样的感觉。
不知宗懔手下的人用了什么法子,抑或月圆确实灵性十足,它始终驮着她跟在宗懔的盗骊马旁。
而她能明显感觉到,宗懔有意放慢了速度,他们身边还紧密环绕着亲卫,不必细想就知道定然是来看顾她的。
因此,她能清楚地看到宗懔引弓射箭时模样,他手背的青筋,扳指上反透的光,薄绸下隆深起伏如山岳的肌肉,压平的唇,冷厉的眼。
金镞流箭如携尾之星,所指处,飞禽落,走兽毙,无一失手。
郦兰心控制不住看他。
但此时她不觉古怪了,因为换作任何人在这里,都不可能不看他的。
不止是她看,他们身边所有的亲卫都亢奋激昂,为主上霸悍的射艺而惊赞。
宗懔罢了弓,神色冷淡,然下意识回首望时,对上一双直直看他的盈眸。
她的面上显而易见的有惊叹,有羡慕,甚至……
她显然被他射箭的模样所吸引。
原本平静的心瞬间狂跳起来,唇角缓勾起。
…
这场游猎一直持续到接近日暮,收获极丰,行宫膳房将猎物分杀了烹煮。
今日猎的鹿最多,主上下了令 ,摆全鹿宴,犒慰行宫上下。
第九十九章 夜殿昏幽
郦兰心第一回 骑马便跟着围场射猎, 兴奋刺激下,四肢百骸被前所未有的热烈灼气充涌着,身如随风吹叶, 江山处处自由。
直到回了营帐前,下马的一瞬, 才惊觉腰乏腿麻, 骤然生疼的僵、酸, 膝弯猛地软下。
好在旁边的侍女们提早预料到了, 一直守候在旁,立刻就扶住了她,否则她定然半摔到地上。
“夫人,”秋照笑着,“奴婢们扶您去沐浴更衣, 用膏药按过会好些。”
郦兰心此时走路都难受,抽着气:“骑马原来,这么累啊。”
秋照:“您是还没适应就跑得太久了,一时不舒服是常事,您看那些亲卫们,一个个骑惯了,半点事儿也没有。”
现下宗懔去褒扬赏赐这次射猎里杰出的兵将们了, 便让她先回营帐,等他回来后,一齐乘车回行宫。
郦兰心想起他轻松自如、面上丁点疲累也不见的样子, 不由赞同地点头。
但她不觉得他这只是因为骑惯了,还有一点,他精力本就远于常人的旺盛。
扶在右边的冬湘附和着:“听说,殿下从前在西北的时候, 领兵打仗,重甲星夜奔袭是常有的事,这些亲卫也都是跟在殿下身边多年的人,今日围猎,对他们来说,大抵只算得上活动活动吧。”
郦兰心听了,更加叹然。
她从前丝毫不觉自己是什么身娇体弱的人的,她很少生病,就算有时心里有什么郁结气闷,也不会耽误她吃饭睡觉,她自个觉得,她的身体算得上康健。
但今日才知道,没病和身强体健还是有区别的。
褪下骑装后,侍女们拿了松筋软骨的膏药来,在入浴前先用药给她按跷过。
揉过一轮肩腿臂背,郦兰心顿时觉得好了一些,不至于身上处处不适。
营帐里已经摆置好了朱漆浴盆,一应洗浴之物,她没力气折腾太久了,洗得很快,重新换上了襦裙。
不多时,谭吉进来通报,说回行宫的车驾已经候着了。
郦兰心腿脚没刚回来时那么酸疼,但还是走得比平常慢了许多。
将要走到门帐处,不及侍女们上前伸手,帐帘先一步自外掀起。
“姊姊。”唤声同时响起。
宗懔亦换了衣袍,从外头迈进来,眼睛一瞬定在她身上,而后眉心立沉。
冷目一扫,侍女们自觉垂首退开,他不由分说,走上前。
郦兰心一打眼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实在是没跑动抗拒的力气,且她本也挣不过他。
她现下不只是身体疲累,还有些饿了,话都不想多说。
所以在他弯下身,将她一下打横抱起的时候,她从善如流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宗懔目光熠熠,垂首无言凝望她,郦兰心神色平静地看回去,缓眨了眨眼。
他面上薄薄阴色立扫而空,喉间溢笑,大步将她抱出了幄帐。
…
从东山围场回到行宫,黄昏赤霞已散,夜色当空。
殿内灯火荧煌,宫人流水来去,紫檀桌上盘列珍馐,壶斟美酿,在离座最近处,还摆置上了一盏琉璃杯。
杯身较寻常的酒樽小许多,里头的酒液却少见,色赤如血。
郦兰心被扶按着,缓缓在桌前坐下。
初来望着满目肴馔,她还镇定自如,但紧接着,行宫膳房太监便开始报上每道御膳的名字了。
而越说,她手不自主攥得越紧,脸色有些发白。
鹿羔、鹿肉、鹿筋、鹿汤……
眼瞳微颤着,偏过去,扫到了摆在宗懔面前的赤红酒醑。
呼吸立时急促许多,抬首,对上他似笑非笑目光。
“姊姊,”他笑着,如往常般为她布菜,“饿了吧,快些用膳吧。”
半晌,郦兰心缓抬起手,握住玉箸,而后看着他将一壶不知是什么的酒摆到她面前。
“今日高兴,多饮几杯。”他不紧不慢为她斟酒。
但倒出来的却不是与他一般的血色酒液,而是颜色寻常的酒,郦兰心能闻到淡淡果香。
可,她还是没有动。
抬起眼,与他投过来的、毫不掩藏深晦沉幽的眸光撞在一处。
耳边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一沉,一颤。
狮虎张牙,兔落爪下,良久无言,心知肚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端起酒杯。
微笑着,杯沿抵住了她紧闭的唇。
另一掌抬起,抚压住她的后颈,摩挲。
她和他的眼神依旧交缠着,不曾分离片刻。
须臾,她缓缓,张开了嘴。
他灌进她,温热酒液一路自唇,滑落到底。
…
今夜没有醒酒汤。
一顿晚膳,用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郦兰心被侍女们扶抱着去沐的浴。
眼前眩色晕晃,耳边的声音混乱模糊,走着,却像是在飘,在跳,在扭展挣扎。
身热极了,像是瘫在烈日下的蜒蚰,呼吸是闷的,皮肉是软的,耳朵旁边的声音全然听不清楚。
被引着泡入热池里时,连满池的花瓣都黏连成一片幻彩。
沐浴对醒酒终究还是有些用处,洗完之后,她的神智从岩浆中挣脱了些许出来,舌头也不再麻木,能说话了。
可这也只是让她不彻底晕迷过去,她痴痴笑着,已然醉了。
“夫人……夫人……?”
“夫人……我们回寝宫了……”
“夫人,醒醒……殿下还在等着您……”
交杂齐响的柔软声音如同搔耳的羽毛,让她止不住地想要甩头不听,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她此时完全挣不开侍女们的手。
“……不要,我不要去……”带着泣音的软低声音,说出来时很轻,很乱。
但没人听她的,毕竟她自己都有些听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抗拒。
迷茫混乱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又走过了哪些地方,总之,她似乎只是一眨眼,就换了个地方。
龙涎香气自炉鼎幽升,钻进肺腑,染熏华壁。
筋也酥,肉也麻,她费劲了气力,才勉强撑起身,许久,才看清自己此时身处何处。
不是床上,而是窗牗边描金漆红的贵妃榻上。
玉殿金阁深深,反常地没有点起满室明烛,只留几盏昏黄宫灯,一殿暧幽。
郦兰心摇了摇自己的脑袋,然而复又定下时,还是识海混搅成香泥。
怔愣呆滞着,先低头看看自己,才发现,她此时唯一件素色柔软丝裙蔽躯。
流水贴裹着丰盈身段,酥山雪腻几乎要满溢出来。
眼里又迷惘,又疑惑,脑子里混乱得很,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她要先下榻,要找人。
缓慢艰难地转过身,赤足踩到软毯的一瞬,身子忽地定住。
眼瞳缓缓睁大,愣愣抬眼。
视线尽头处,是内殿最正中的紫檀拔步大床。
床帐此时俱落放下,帐幔上绣纹的金线幽幽晃着光。
幔后影影绰绰,静坐着一个人,身躯挺拔高大,冷沉着,一言不发。
人。
她现在,就正好要找人。
但看见那道身影时,她浑身皮肉不受制地颤酥起来,愈发闷燥,舌轻绕了唇瓣一瞬,而后抿紧。
恍惚着,站起身来,腿已然开始发软。
咽间轻动,慢慢朝那处走去。
第一百章 往夜今宵
东山行宫内, 储君居所本是紫宸殿,但这一次,紫宸殿却并未启用。
太子亲下令谕, 要入住一年前行宫大宴时所居的东阳殿。
宫人们不明缘由,但主上有命, 自然奉从。
夤夜渐深, 山林呼啸风疾, 然越过层层宫墙之后, 已然削减八分,簌簌摇动殿外细树瑶花,隐约悉索密促的响。
殿内昏暗光幽,月华如水洒落。
帐幔尽数垂放下来,微微轻晃, 光影在薄纱之上辗转变幻。
仅隔着床幔,听得到殿内有细微缓慢的脚步声,是什么人在走动。
走得很轻,很慢,但越来越近,伴随似有若无、小心翼翼的呼吸。
一切,俱如去岁难眠的那一夜。
宗懔披了玄黑长袍, 撒发敞襟,独自于榻上静坐着,面无表情。
略看时, 他一动不曾动。
然细究,此刻袒显的每一寸肌膚上,俱已覆了薄濕的熱氵干。
鹿膳入腹,遍身筋脉血骨不受控地刺暴灼烧。
鹿血催气, 沿经络充涌百骸,——,额颞震跳。
掌指收攥愈紧。
目锋沉晦,锁着帐幔上,那道越来越深、越来越近的影子。
那一晚,也是这样。
她的脚步声细碎却不隐秘,轻易便叫他发现,让他惊醒。
她穿了薄软的素白丝裙,丝如长柔水,掩不住身段豐盈。
她已是人妇了,而他却还未曾尝食过情玉歡愛的滋味。
於是她便鑽了空子,探入亲王寝宫,誘他——。
她的身子軟如棉花,身上馥郁的暖香应当是从皮禸骨髓深处透出,眉眼施开柔情。
他被她捉住,便动弹不得。
须臾,轻易淪入石榴裙下,做了——犬臣。
红粉情多销骏骨,不任她騎縱便会發狂地悶,任她施为又极尽屈辱。
極寒極燥交替如风雹乱下,較煉獄更加煎熬。
他那时恨不能把她用鐵索锁住,让她自省究竟错在何处。
帐幔上的影子愈来愈暗,渐渐放大。
殿内晃荡的人终于走到了近前,站在床榻外,她似乎在犹豫,在疑惑。
他绷紧了下颌,眉心压沉,喉间,闷闷滚动。
良久,一只纤白的手从密疊纱幔的缝隙中,缓缓,悄悄,探了進來。
在他眼前,慢慢撩起织金帐纱。
先进来的是丝裙的裙摆,而后,梦中暧影脱幻成真,尽展眼前。
抬眼,只见妇人轻喘着气,眼意眉情如丝 颊不自然的殷粉。
就这么站着,手紧紧抓着纱幔的边缘。
她此时显然神智不大清醒,似醉似梦,全凭着混乱的记忆与骨子里的本能在行动。
他看着她立在几步外、痴痴望他面容。
视线沿着他躯,缓移,最后,定住,——。
她的腮更紅了些,檀口緩慢吐著氣,盈眸中膩纏的玉。
神搖意幻间,她轻呼出熱息,似乎——。
宗懔眉心一跳,额边一瞬青筋暴起。
长臂疾抬,将她腰一把环过。
她顺势軟倒在他身上,极躁的躯彼此深触融贴之时,俱是一颤。
郦兰心头脑昏昏沉沉,醉得很深,朦胧间身体因酒力而变得极熱。
被男人緊抱住后,忍不住環着他脖颈,贴得更緊。
她是可以这么做的,不知道缘由,但此时此刻她的意识就是如此告诉她。
——对她予取予求,甚至常常——,——。
但他今日反常的没有立刻开始喂她,而是沉声在她耳边说话。
“姊姊,你认得我是谁么?”宗懔鬓汗尽下,强抑住力,咬牙低声,“姊姊,你看看我是谁。”
“姊姊,你抬头看看。”
郦兰心埋在他肩上,撇了撇嘴,眼尾泛了泪花,眉心也紧紧蹙着。
……好烦,好讨厌。
为什么都要在她耳边说话,都说些她听得糊里糊涂的话……
她不想听,她一句也不想听,
她好难受……
低低哭泣起来,闷着声不肯抬头。
但她不回应他,他就紧接着折磨她。
明明他也快到繃斷的邊緣,——,但他还是继续说话,非得逼着她如他所愿。
“姊姊……姊姊,抬头……”
郦兰心抓紧了他肩处丝绸,实在受不住了,滑着泪慢慢抬起头。
下颌一瞬被捧住,抬起,昏暗阴影中,她看清他的面容。
“姊姊,我是谁?”他再问。
郦兰心缓慢眨着眼睛,似惧似疑,更多的是委屈。
抿着唇好一会儿,混乱的脑海才锚定一个答案——
“林敬……”她呆呆地回答。
话音飘出的时候,面前的人脸色倏然沉下。
“不对,”他的声音凛寒,一字一句,“是宗懔。”
然而这两个字如同刺电,传入她耳朵里后,她瞬间垂了脑袋,开始不断地摇头。
“不要,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宗懔……”她碎泣喃喃着。
脸颊瞬间被猛地捧住,强硬抬起来。
对上他噬人般目光,她兀地惊喘,呆愣着不知所措。
“为什么不要宗懔?”他瞋目切齿,死死盯着她。
她愣愣看着他,似乎一时间难以反应过来。
他眯起眼,一息,便换了问题,沉声:“宗懔是谁?”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大抵比上一个要简单得多,她呆呆思考了一会儿,便开始小声嘟囔:“是……是……”
“是什么?”他听不大清楚,“大声些,姊姊,是什么?”
“是……坏东西……”她醉了,什么反应都真实的,意识混乱下,她甚至忘记眼前的人是谁。
难过一冲上头便停不下来,一下抓住他的衣襟,竟抛却了委屈,眼睛睁得圆圆的。
开始小声骂人,不断控诉:“宗懔是……坏东西……!他,他是……贼!”
“采花贼……淫鬼……!”她越说越难过,“不要脸,讨厌鬼……”
宗懔面色越来越黑,阴沉如水,最后冷笑出声。
不由分说,掐住她双颊,止住她的话。
目锋沉厉:“不是贼,是你夫君。”
她被强行压制住不能说话,脑子一下又因为他无厘头的话语而混沌起来,身细细颤着。
夫君?
谁是……夫君?
夫君,还是贼?贼,和夫君?
她晃了晃脑袋,神思混沌,周身的熱愈发緊密烈灼。
“只有夫妻,才能衽席敦伦,这是人伦常理,你说,对不对?”他又说话了,沉声这次紧贴在她耳边。
顾不上旁的许多,她晃点着脑袋,埋入他颈侧:“对……对……”
模糊不清,胡乱闷声喃喃。
——。
神思逼近弦斷山陷的边缘。
“那你说,我是谁?”他又问,将她带着移动偏离几分。
——,——。
“是,是夫君……”她仰首,忍不住恍惚撇漾理智。
听到这一声,他终于心满意足,轻笑着。
俯首,噬住她耳珠:“……要不要——?”
短语钻入耳窍,一字一字如同蛇虺,所行处带着黏熱劇毒。
她倏地松了咬唇的贝齿,深促吐息,揪紧手下绸料。
90-100
同类推荐:
被疯批们觊觎的病弱皇帝、
死对头居然暗恋我、
穿成秀才弃夫郎、
穿越汉花式养瞎夫郎、
兽世之驭鸟有方、
君妻是面瘫怎么破、
茅草屋里捡来的小夫郎、
gank前任后我上热搜了[电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