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无有代者
将那姜胡宝派来的传话妇人打发走后, 郦兰心闭了门,回屋子里独坐。
本是拿了未做完的针线活接着缝绣,但难受控地, 手中动作的速度竟越来越慢,最后眉松垂眸, 出了神。
怔然良久, 闭眼暗暗深叹。
终究还是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将僧帽戴好, 推开房门。
此时是午斋过后,还未到晚殿的时辰,郦兰心出了院子,沿着小径,走了约莫两刻钟, 便能眺望见佛殿檐瓦。
又上下几回石阶,抬头,庄严匾额上书题金字——“药师殿”,殿中供奉的是保佑康健长寿的药师琉璃光佛。
此时药师殿中也有香客进出,但无人在意她。
郦兰心站在药师殿前,愣愣望着。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中年妇人焦急欲哭的声音——
“陛下病了……不大好。”
“太医们说,是相思情志之症……”
在原地顿步几息, 攥成拳的手再紧了紧,抬步先朝大殿殿门正对的供香炉鼎,中心处一大鼎, 环绕还摆着几座燃火古炉。
佛殿中不能燃明火,香客供香都在殿门之外。
石鼎中香灰经年累月,已经积得很厚,香插满了炉中, 香火的气息闷而沉重,只是站在石鼎旁,都能感受到火烧灼热。
郦兰心从添油处拿了三根线香,点燃后轻晃,捻好香脚,将香举至眉高处,站在正对药师殿内药师菩萨宝像的地方,恭敬三揖。
回身要将香插入炉鼎中,鼎有些深,必须伸手下去才能将香脚插稳,炉鼎中处处插满未燃尽的香,火气盛灼,一个不慎就容易烧到手或衣袖。
郦兰心已经足够小心,但在抽出手的时候还是被临近飘落的香灰落烫了手背。
忽来得刺痛让她不由皱了皱眉,下意识快速用另一边衣袖将手背上的香灰拍去。
低头,见到手背一片细白中三两点淡红。
只是疼过一下,香灰拍掉便没有接着泛痛了,并没有烫得太严重。
于是松了口气,拍了拍手,接着转身朝药师殿走去。
佛殿的门槛很高,不能踩,要小心跨过去,郦兰心缓步进了殿里,和殿内值守的比丘尼相互行过一礼,而后在拜垫上跪下。
闭眼净心,方才虔诚三拜,起身后双掌合十,默念经文祈愿。
…
第二日,郦兰心依旧去了一趟药师殿,她打算多去几回。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愿意这么去做,只是不去,那宫里来人的话总是萦绕耳边,且她自己也说了,会在这里给那人祈福。
为了兑现承诺也好,为了心安也罢,横竖她是要参佛修行的,而那人是帝王,皇寺之中的比丘尼为新君诵经祈愿,应当不算有违清规。
从药师殿出来之后,郦兰心照例到省过院里,照料陪伴太妃们。
在寺里的日子越长,她就越喜欢到省过院里来。
大抵是她尘根未净,省过院里的太妃们常常和她说许多陈年旧事,和她聊谈,在省过院里呆着,时间好像都流逝得更加舒缓平宁。
只是她今日先去药师殿,来省过院的时辰就比平常晚了一些。
待她在小凳上坐下,胡太妃停了摇椅,盯她开口:“你今日怎么来晚了?”
她本意没有责怪,而是这新来的带发出家娘子一月多了风雨无阻,都是准点在某一个时辰到的她们院里,从没有过例外,今日却足足晚了半个时辰。
如今寺里也不再着所有人到大殿处行国丧诵经,忽然来晚,怕不是出了什么事?
郦兰心也没有隐瞒,笑了笑:“昨日寺外头来了信,家里有人生了病,我去药师殿祈福去了。”
胡太妃眯起眼,幽幽:“……家里人?”
旁边的太妃太嫔们也凑过头来。
郦兰心佯装没有看到她们好奇探究、意味深长的眼神,低头编着手上络子:“家里表弟。”
“哦,表弟啊。”胡太妃挑眉长长了然一声,点了点头,撇嘴笑笑,“我还以为是你男人呢,原来是表弟啊。”
一旁和王太嫔下着棋的周太妃也煞有介事道:“表弟病了,那是该着急。”
王太嫔也笑眯眯地:“那是,表弟多重要啊。”
郦兰心看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好气又好笑,但也只能无奈摇头,
省过院里的太妃们都是在玉镜寺里闷了许久的,最少的也住了十多年了。
省过院在后山,香客们是不能进来的,太妃们也不出去,是以长久不见除了比丘尼们之外的生人,捉着她这么一个带着头发进来的,就像是得了什么稀罕物,一日不逗她,浑身不得劲。
郦兰心安安静静接着做手上的活儿,也不气恼,做着做着,心里也空宁许多。
快到要午斋的时辰,慧蕴和另外两个比丘尼提着食盒从院门外进来,太妃们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平日的吃食都是寺里的僧尼按时送来的。
但今日比丘尼们的脸上却带着喜色,像是遇着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走进来的时候还相互笑语着。
郦兰心有些惊奇,但不需她来问,太妃们便等不及先问出了口:“都笑什么呢?是有什么好事?”
慧蕴笑着点头:“是有好事呢。”
郦兰心从小凳上站起身,把一旁的石桌收拾干净,好摆放斋饭,而跟在慧蕴身后的两个比丘尼则是转了步,把手上的斋饭送到不便起身的几个太妃屋里。
太妃们听她这么说,更是提起了兴趣:“是什么事?”
慧蕴放下食盒,笑道:“宫里有旨,国丧未过,当今陛下新即位,明日要来我们寺里为先皇祈福,祭天礼拜,如今已经在封山清道了。”
“新帝行仁举,已经下旨要开恩科、登基大典之后大赦天下,说不准我们寺里也能受到什么恩庇呢。”
说罢,太妃们俱也起伏惊叹几下,埋首低声私语起来。
慧蕴转回身,正要和桌旁的净妙一起把斋饭摆出来,抬眼却兀地愣住。
只见桌旁站着的年轻僧尼脸色不知何时惨白如纸,径直发着愣。
细看去,她鬓角处甚至有点点冷汗,神色似空茫又似震惶,僵着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还按在食盒的提柄上。
慧蕴愣过一瞬,眼中惊愕唤她:“净妙?净妙?……”
一声比一声大,然而接连叫了五六声,僵硬站着的净妙却像是魂飘天外了般,耳也听不见了,眼也看不见了,一丝一毫反应都没有。
不得已,慧蕴只得走上前,拍了拍她肩:“净妙!”
后者猛地一颤,惊惶抬头,喃喃:“慧蕴师姐……”
“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是没睡好么?”慧蕴看着她苍白的脸,皱眉忧问。
神智回了笼,此时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但此刻补救显然来不及了,郦兰心只能闭紧了唇,摇头。
犹豫了一瞬,硬着头皮顺着话说下去:“这几天是有点疲累……”
“唉。”身旁,忽地一声幽叹。
郦兰心惊朝旁边看去,太妃们不知何时都已经聚到了桌旁,眼神或平淡或奇怪,大都瞧出了她的不对劲。
方才发那一声叹的是胡太妃,老妇人手里还拿着一本经文,此刻翻开卷着。
“要是身子不舒服,那就回去多歇着吧,”胡太妃眼中幽深,慢道。
而后忽地把手里的经书递给她,“多看看经书,一念心清净,这本就送你了,拿着吧。”
郦兰心睫羽速颤了颤,愣愣将那本经书接过,看了一眼书封,是一本《无量寿经》。
此时经书卷翻到某一页,上头用朱笔划了某一处出来——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郦兰心愕然看向递给她经书的老妇人。
此时胡太妃已经从容坐下,拿了木箸,眼睛看着斋饭,也不瞧她,只是慢慢淡淡再开口。
“有些事,你越想避开,就越避不开,都是命。”
“各人有各人的命,谁也替不了。”幽然叹息。
郦兰心颤着手,将经书拿好,和太妃们道别后,快步出了省过院。
当晚,她没有去用晚斋,而是寻来了熟识的比丘尼惠素,说自己受了山风,犯了头疼症,能否在院里休养一日。
惠素意味深长看她,没说去问住持一声,而是说她是带发修行的人,明日御驾过来祭拜,按她的资历,是不需要去接驾的。
而后又补了一句,明日住持和班首执事、修行多年的比丘尼们都要陪同新帝祈福,早课早殿都不开,她要是身体不适,在院子里呆着就好,若是好一些了,就按照往日一般去省过院照顾太妃们即可。
郦兰心听后,只觉如仙乐在耳,难掩眼中感激与欣喜,连连道谢。
惠素面上淡淡,说完便要离开,但在临走前,又想起了什么,回身说道:
“从前先帝来寺里祈福的时候,离开大殿还要在寺里游赏历朝历代的遗迹风光,你的住处旁不远就是水洞百佛窟,御驾若是过来,你要是还在院子里,也是要接驾的。”
惠素说完这句,转身便走了。
郦兰心站在原地,呼吸都绞窒了些,眉心深深压蹙。
-
翌日,浩荡行队自宫城而出,香尘满路,卫侍如潮,金甲禁军密护天子六驾玉辂,入玉山山道,整座玉山被重重把守团围,方圆五里之内不许人近。
号角、梵钟、云磬……庄重声乐回荡在寺内、山林,树震羽飞,撼目摇神,昭示着天子驾临。
郦兰心将院门关好,抬手,抚压住胸脯里几乎要蹦跳颤裂的心脏。
转身,朝省过院所在的后山跑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欲静难静
郦兰心到省过院里时, 正是往常共修的时辰。
太妃们对她的到来有些意外,但还是招呼她过来坐下。
现在是尾夏,再过不久就要入秋冬了, 这几天寺里已经开始准备秋冬时的新衣厚被和鞋靴,郦兰心拿了未织好的厚袜, 继续做活儿。
“今日你不去凑个热闹?你听听, 声都传到这儿来了。”王太嫔朝声乐振空的高天努了努下巴, “你来陪我们一群老婆子, 可是无趣。”
郦兰心扯起笑,摇头:“我资历太浅,又是带发修行,不够格去接驾,再说了, 这里安静,有利修行,我也不大爱凑热闹。”
“这天底下就没有不论资排辈的地方。”王太嫔撇撇嘴,
“不过也罢,皇帝而已,也没什么好看的。”
胡太妃则依旧如往常般躺在摇椅上,饮茶阅经, 不曾说话,只在她进院坐下时睃来淡淡一眼。
郦兰心垂眸,暗抿了抿唇, 唇角的笑淡涩,昨日听见慧蕴说的消息时,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大抵太妃们已经猜想到了些什么, 从胡太妃递给她那本无量寿经便看得出来。
但她虽拿了那本佛经,看见了那经书上的佛偈,却没法细念细想,她心如乱麻,甚至罕见地辗转了许久才睡着。
她送走了那姜胡宝派来的传话人,才两日,那人就杀上寺来了,这时候她再钝,也不可能再自欺欺人了。
如今她躲到这里来,也不过是攥着最后一丝侥幸试图挣扎罢了,希冀着那人登基之后能有些为君之德,至少,
至少不会在寺院里,在太妃们的住处胡来。
人在逃避的时候,往往会强迫自己专注于旁的某一件事,这种专注是刻意的,不自然的,但却总有几分成效。
眼睛盯着线,手指不间断地灵活动作着,鼓噪惊惧在重复下慢慢压下,她甚至意识不到那传遍满寺的钟乐声是何时消失的。
待手上的活儿做完,抬起头时,才惊觉省过院又恢复了平静。
郦兰心低头看着织好的两只厚袜,按着她平日织缝的速度来算,大抵过了一个时辰左右。
快到用午斋的时候了。
今日寺里接驾,昨夜她就已经做好了打算,不去斋堂,一直在省过院里呆到御驾离寺。
她住的小院里砌有单独的小灶,她昨日去求了些麦粉,自己在院里蒸了几个饼子,早上过来前就带上了。
放下手里的东西,刚要站起身,院门外匆匆一阵脚步声。
“太妃!太妃!”耳闻轻易听出带着欣喜的扬声呼唤。
摇椅上的胡太妃倏地皱眉,将书放下,一旁已经开始在椅上打盹的几个太嫔也惊得醒神。
郦兰心转首看去,是同在省过院照料的比丘尼之一,慧宁。
慧宁双颊缊红,因为一路跑过来,脸上都流了汗,但她脸上神情却极兴奋,冲冲到了院内。
“怎么了这是?”胡太妃坐直了身看她。
慧宁猛地刹住脚,大喘了两回气,边指着院外头:“陛下在大殿祈福完了,让身旁的大监来后山传旨。”
“陛下说太妃们在寺里艰辛,从前先帝国事繁忙,都未顾得上此厢事,着实苦了太妃们,今日要到省过院来看看。”
说完,太妃们俱是睁大眼,面面相觑,又惊又疑。
“这,新帝,要来我们这儿……?”
“真的?”
“别不是你们听错了吧?”
“……”
慧宁用力点着脑袋:“千真万确,寺里哪有胆子假传陛下圣旨。”
“陛下过来还要些时辰,可能途中还要看看路上的古迹,您们慢慢准备,等着接驾吧。”
话说完,太妃们难以置信之余,眼里都不禁有了些光彩。
她们这些人,大都是没儿没女,但又免了殉葬,在此为先帝守灵祈福的,也有两三个是在宫里行差踏错,被罚来“自省”。
而那些生了皇子公主的,或是跟着封王的儿子去了封地,或是荣养在宫里,哪里像她们般,不殉葬,就要到这里苦熬。
新帝登基,已经下了旨意,要大赦天下,那么她们这些在这寺里熬了半辈子的人,是不是也能……?
院里霎时沸起来,只有摇椅上的胡太妃,还稳得住。
还未浑浊、依旧黑白分明的眼盯向右侧,坐在石凳上的年轻僧尼此刻正深垂着头,双手放在膝上,紧紧绞在一起。
年轻僧尼的肩头可见的有些颤抖,明显坐立不安,掩盖不住的焦躁恓惶。
不知想着什么,绰地又抬起头,在对上她静幽眼神时,本就煞白的脸色更青了几分。
胡太妃神情还是淡淡,挑了挑眉:“你还留下吗?”
郦兰心呼吸颤了一瞬,看着老妇人已然洞察一切的眼,知道自己避无可避,藏无可藏。
说不出话来,于是只能避开那道洞悉的眼神,低头,用力摇了摇脑袋。
“你可想清楚了,难得的机会,”胡太妃看着她,“下回兴许就没这机遇了。”
郦兰心默然半霎,只低声说:“……快到用午斋的时辰了,我,我有些饿了,想去斋堂先吃些东西。”
胡太妃眉挑了挑,也不再挽留,说了句随你,眼睛又移回了书上。
郦兰心站起身来,转头向慧宁问:“慧宁师姐,今日斋堂还是按时开的吧?”
慧宁:“自是。你不必急,今天按时去斋堂的人少。”
“好。”
身旁太妃太嫔们听见她是要去吃午斋,便也没再拦着,只说让她吃快些,新帝来得没那么快,她吃完了再赶回来,还来得及一起和她们接驾。
郦兰心耳朵里听到自己应答说会尽快赶回来的声音,而后迅速拜别了太妃们,转头往省过院院门走,将来时放在院门树下石台上,装着三个饼子的小布包拿上。
夏阳的晖光穿过层层密叠的深林树影,照在身上,愈照,却愈冷。
她鬓边已经出了冷汗,心从狂跳到无力,足下一刻不停,用最快的速度往自己的小院急步。
走出不远,她便换了一条只能容两人一齐走的近道小路。
小路狭窄,王驾御驾那般大的阵仗,定然是不可能走上这处的,且从小路过去,可以在避人处先看一看她院子的情况,若是院子周围有禁军、宫人在,那……
那她就只能,再换别的地方。
她走得着急,走得泪都控制不住溢了眼角,心像被攥住又扎刺一般,跳动都沉重,腹中在翻搅。
她此刻已经不敢想那人究竟要做些什么,她和他相处得深,无论是直觉还是残存的理智,都告诉她这绝不是巧合。
他是故意的。
他一直就喜欢这样,喜欢用各种手段逼着她,看她挣扎抵抗,像是在看一只战战兢兢、拼命想要钻出筚笼的鸟,疯狂扑腾的翅膀,对于捕猎者来说,只是有趣。
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她除了逃避,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平平静静地在太妃院里等着接驾吗?对着一个让你恐惧不安、又纠葛太深的人,除非得道高僧,否则谁能够做到心如止水?
况且,省过院于她而言,是这寺里的一处净地,她不想在那里发生任何太过难堪的事。
姜胡宝传信说,他病了,可那传话人才回去多久,他就直接摆驾玉镜寺了,这便是所谓的“病了”。
她又犯蠢了,她怎么能相信他身边人说的话?
她还傻乎乎地跑到药师殿去给他祈福。
他总是骗她,可她总也不长记性。
她疾步在不平的山石青阶上行走,脚下一个不慎,险些滑跌,万幸旁边都是密集的树,抱着饼包的手立刻松了掌心东西,抓住近旁的一棵,方才稳住身子。
包袱落到草叶泥土上,轻闷的响动。
惊险窒了一瞬的气,郦兰心扶着树,抬手抹了抹眼角,将地上包袱拾起。
抬头看了看,已经快到后山和寺里比丘尼们起居范围的交界了。
正要继续向下走。
“谁在那?!”忽地一道犷沉粗声,穿过左前方的树林,出声的人大致站在小径的拐角处。
如惊雷般的粗悍武将沉喝,且声音,颇为熟悉。
郦兰心身子已然僵住,瞳仁骤缩。
脑中来不及思索,身体已经下意识地转向后,欲要逃离,然山林小径狭窄,旁边是斜坡,泥土湿滑,而武将沉稳迅速的脚步声奔马般疾来。
“是谁——”何诚面肃目厉,阔步越来。
只几息的功夫,便转到了山林另一侧,仰首,鹰眸瞬间锁住窄长石阶上抱着小包袱转身作势要跑的僧尼。
“那边的姑子,站住!”
那比丘尼和寺里旁的普通僧尼一样,穿着灰青的僧衣,戴着僧帽,此刻听见他的厉呵,低头僵在石阶上,迟迟没有转过身。
何诚眉心皱得更紧,但思及此处是皇家庵院,不好惊吓修行比丘尼。
清了清嗓子,方才接着扬声:“那边的……师父,劳请下来,陛下入寺,所过处都要提前戒严清查,不能有生人近,若是要过此处,得让我们排查过,请下来报个法号去处吧。”
然而他扬声说完,那石阶上的比丘尼却还是背对着他。
片刻后出声答话,声音却有些古怪的粘尖:“不,不必了,既然是戒严,那,贫尼换条路走就是。”
何诚已然眯起眼,他是战场上下来的,什么人没见过,那比丘尼行迹古怪,且声音也不大自然,且不走大路,偏偏走此处小径,若非他们巡查到此,派扎人手,还发现不了她。
极不对劲。
而阶上的灰衣僧尼速速说完话,便抬步要走,何诚立时沉声:“你站住!”
阶上的人顿又僵住,踌躇着,似乎在思考是否要直接跑走。
何诚自然是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朝旁边的御前禁卫速去一眼,后者立时疾步上阶。
三阶并作一阶,眨眼就到了那比丘尼近前,探身过去看那僧尼的面容。
阶上的比丘尼或许是知道逃不开了,便站在原地,不再动弹。
何诚眼神肃严,定定看着那处。
然下一刻,却见跑上阶的属下在瞧清那僧尼面容时骤然大惊,猛地退开身,紧接朝他投来愕惊一眼,而后垂首在旁,不敢再动。
何诚眉头猛地一跳,身侧拳霎时紧起。
……只这一下,便足以让他知道阶上的人是谁了。
满面的厉肃骤然全消,不知思及什么,五官面皮都紧皱起来,狠狠抹了把脸,抬步快速上了青石山阶。
挥手让禁卫下去,示意将下头的人都散开些,而后方才走到始终背对着他们的人旁侧。
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夫人——”
郦兰心面上已不再全是惊慌,而是蒙上几分空惘怅然。
闭了闭眼,终还是转过身面对他。
“贫尼法号净妙,”双掌合十,朝他行了礼,轻声说,“见过大人。”
何诚脸色霎时更加不好,像泼了颜墨,一时间甚至快忍不住想要抓耳挠腮:“夫人,你……”
郦兰心看着眼前的武将,叹了口气:“何大人,我已经不是什么夫人了,陛下亲下的令,许我出家,我从别处过来,实不知陛下已经来后山,无意冒犯,既然您已经排查过了,能否许我离开?”
何诚抹了抹鼻子:“……陛下未曾过来,我们是来提前排查的,现在陛下……在寺里别的地方休憩,等我们排查过后,再摆驾太妃们的住处。”
郦兰心闻言,睫羽簇颤两下:“陛下……不在这里?”
何诚:“不在。”
“那——”
何诚自是知道她的意思,此刻也明了她为何大路不走,要走小道,无非是要回避。
只是……
思绪转动着,眉间皱紧,紧了紧后牙:“师父,可愿去见陛下一面吗?”
郦兰心听见他这一问,倏然愣住了,眼里同时升起惊疑。
无他,眼前这位何大统领,先前是最不喜她留在那人身边的,看她如同看祸国妖姬,生怕她害了他的明主。
可是如今却?
何诚对上她的眼神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还是硬着头皮说:
“师父还不知道吧,陛下这些日,晚上一直睡不好觉,要用药才能勉强入眠,这回过来祈福,也是想着驱一驱病气。”
这是郦兰心第二回 听到宗懔病了的消息。
她下意识地有些不敢相信,可偏偏说出这些话来的不是巧言令色的宦官,也不是会夸大其词的传话宫人,而是对宗懔忠心耿耿的何诚。
面前这个粗犷武将对宗懔忠心到什么地步,她是清楚的,否则宗懔也不会把大统领的位置交给他。
他若是说宗懔病了,那大抵,真的是病了。
眉心不自觉地皱得深了些。
可是,他和她说这些做什么呢?
他不是一直想要把她从他主子身边赶走的吗。
“陛下龙体欠安,想是国事繁重,有太医们悉心照料,定能无恙,”默然片刻,轻声说道,
“贫尼初入佛门,不精于祈福诵经法事,实在无法为陛下驱赶病气。”
何诚听见她如此说,顿时哑然,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纠结着说不出口。
眼瞧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郦兰心不欲再和他接着纠缠下去,又行过一礼:“何大人若是无事,贫尼便告辞了。”
说罢这句,犹豫了片霎,又道:“何大人,贫尼是无意冲撞,这等小事,何大人,就不必禀报陛下了吧?”
何诚面上僵硬,紧抿着唇,似乎在思索什么,没有立刻答话。
郦兰心有些着急,但还是捺住性,半劝半求:
“何大人,您从前忧心陛下耽于儿女情长,不愿陛下身边有我这样身份微低的人,难道您忘了?我已皈依佛门,陛下如今到玉镜寺中祈福,我自然能避则避,免得连累陛下君德有失,谣诼日增,您既是忠臣,自当以君为重,不是吗?”
然而她说完这些,何诚神情却更古怪了些,像是纠结,又像是愧疚,极尽复杂。
但最终,还是让开了路,低声:“师父若是要下山,请便吧,师父说的话,臣……会仔细想一想的。”
说罢,便站到了石阶一旁,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势。
郦兰心犹疑看他两息,心里定了定,抓好包袱,继续往小院赶去。
从石阶一路下去,沿途不时能看到山林间守卫的禁军,但大抵是看她从山上下来,知道她是已经被排查过,所以也没拦她。
从后山走到玉镜寺比丘尼们生活起居的院筑群落边缘,郦兰心在离她独住的小院不远处的山石处躲起身,观望了一会儿。
大约半刻钟,四周都还是静悄悄,没有宫人,没有禁卫,也没有寺里的比丘尼经过。
她才终于松了口气,放下心。
何诚说的应该是真的,他的主子此刻在休憩,准备从大道往后山省过院去,不会到这里来,寺里有资历的比丘尼们也都去陪驾了。
又左右看了看,方才匆匆跑到小院院门前,将院门上的锁打开,闪身进去,然后将院门关好,插上门闩。
小院还是她清早临走时的模样,冷清,寂静,简朴到简陋。
但回到这里,她就像是寻到了暴雨下的一处屋檐,浑身的疲惫倏然有了可以释放的地方,尽数腾起,四肢百骸都倦了些。
刚一路赶回来,也没了胃口,将饼放回了灶上,摘了僧帽,打了盆凉水,将双手和脸颊都清洗了一遍。
拿了巾帕,边擦着面上滑落的清水,边朝寮房走去。
手按在房门上,一用力,房门便缓缓向內移开,日光从她身后打入房里,能见到空中有点点缓飞慢落的尘丝。
飘起飘转,像寒夜的细雪,又像萧风卷过芳丛时摧扬的蕊粉,无声无息幽寂。
郦兰心跨进门槛,反身把房门关上。
房门开时是吱呀的陈旧摩擦声,阖上是则是不轻不重地一声闷响。
在那声听过不下百遍的砰响传入耳里时,不知怎的,她忽地打了个寒颤。
身体像是感知到了意识未来得及捕捉的隐秘幽诡,顿时定在原地,心脏骤然重重跳动。
在山野的深夜里,即便盲了的小兽,也能凭借嗅觉、听觉、更多的是已经被无数次反应磨出的本能,感应到危险的来临。
耳窍,似有若无地,动了动。
郦兰心僵硬地,缓缓转过头。
定睛的一瞬,魂冰神凉。
手中湿了水的帕子坠在地上,轻若无声,又像是巨石震地。
心跳重重涨缩,一股透骨的寒意沿着逆流血液刺遍身躯。
房中那张甚至有些难容两人并眠的陋榻上,静静坐着一道高大英挺的人影。
龙袍玄底赤纹,缂上的金线流溢着华彩,耀极尊贵。
出现在这间陋房里,格格不入都不足以形容两者之间的不相适配。
年轻帝王侧肘压在凭几上,撑着额颞,自门开的那一瞬起,深眸就扎根生刺般锁在她的身上。
他面无表情,在她终于发现他、脸色骤然惨白时,缓将手放下。
而在她颤抖呼吸几瞬,终于神智回笼,倏地又打开门,准备夺路而逃时,他已起身。
只瞬息,便到了她的身后。
大掌猛地见将半开的房门又重新摔合回去,长臂紧紧锁住妇人的腰肢,同时压制住她拼命挣扎的反应。
从后深深埋入她的发间、再到颈间。
她太过慌乱,此时没有看见他发青的眼下,和有些泛红的眼眶。
只在他深摩重嗅她颈侧后,听见他比从前都要沉闷的声音:“姊姊……”
她的身子顫得更加厉害,浑身发麻,喉中压抑不住的尖叫即将溢出。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从颈侧处响起的声音很沉,很低,像是久未饮水的人终于见到清河。
极度的渴望得到满足后,依然还有未曾消散的痛苦,以及似有若无、难以言喻的,委屈。
郦兰心骤然愣住了,恐惧连同未出口的惊呼,在这一瞬被愕然代替。
他抱她愈发紧,将她整个人锢在怀里。
半晌,她反抬起手,缓缓抓紧了他压在她腰间的小臂。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变了个人
建于山道斜角僻静处的小院常年蒙着一层青灰旧气, 即使是夏季,依然被罩蔽在森阴之中。
墙是古旧青石垒成的,屋瓦则新老交杂, 边角渗着凝露寒水,积珠成滴了, 便晃晃颤颤一会儿, 猛地朝下掉落。
院门上的锁用寺中僧值执事掌管的钥匙打开, 锁解下, 只消轻轻一推,陈旧木门便晃似的大敞开。
然映入眼中的院内之景却与小院外观的古旧截然不同。
虽然还是极尽简朴,毫无华饰,但地面每一块青石砖都清扫泼洗得很干净,阶藓杂草都仔细清理掉, 檐下土陶盆排作一排,种上了不知从何处移来的花,没有尘土闷气,只有清清荡荡的整洁宁静。
禁军校尉将门打开后,便退至一旁,待定在门槛外的主上终于抬步迈入这座小院后,迅速将门阖上, 而后指挥院外禁军全部退守稍远的隐蔽处。
宗懔缓步走进这座院子,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 都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人亲手打理的。
她不肯在他身上使心思,对着这处比青萝巷二进宅子还要陋朴得多的寺内小院,却颇为精心。
她离了他,在这儿过上了世外桃源、好不逍遥的日子, 她对那山里的野花野草都比对他更细致精心,知道要将在寒夜将临前将它们移至檐下,免受风吹雨打,可对他,却就是半点情意都不肯施予。
她若是从来以冷性无情的面貌对着他,也罢了,可她偏不是,她心肠柔软,只要一点点哀求,一零星示弱,她就维持不住那层温柔外强作冷硬的假壳,让他更加患得患失。
前日,得知姜胡宝派人来寻她,告知她前朝上谏选秀、他病了的诸般消息,而她却毫不在乎,三言两语就将传话奴婢驱赶出去的时候,他恨不能当夜就疾马到这玉镜寺里来。
火煎燎着胸膛,他要掐着她问一问,问一问她那颗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她当真就一点都不在乎他?!
但勃然恨怒在暗卫飞鸽密信回宫,言说她接连两日都去药师殿中跪佛祈福时,就那么烟消云散了。
他想发笑,又愈发煎熬难耐,比暴怒之时更渴望,更闷缕愁牵,更加不甘。
只恨他不是真的腹蝎蚖蛇,否则,他定不会一时冲动下真放她出了巢窟,必将她死死缠困,以免昼难饮馔,夜难入眠。
只供比丘尼单住的院子于他而言实在太小,细细将院里每一处冷看过一遍,他几步阔步,便到了寮房前。
那屋房也不高,房门也薄旧,然他的眼睛却移不开,仿若门后是蜜林香池、梦地魂境。
掌指倏紧了一瞬,随后绰地抬臂,推开了房门。
跨入房中,一眼扫去,简桌简椅、小柜小榻,没半点旁的的品饰。
他走到那张被枕叠好的床榻旁,缓缓,将掌压上衾面,一寸一寸,重重摩挲过去。
慢俯下身,唇鼻埋深那还残覆着妇人发香肤香的软枕、薄被,眼随之闭阖。
不知过了多久,耳侧轻动。
他缓直起身来。
他耳力从来过人,细微的动静也能知晓,况房外,从院外回来的人并没有收敛动作声响。
她似乎着急惊慌,开关院门的速度极快,一阖上院门,便急急将门闩插上。
而后她才像是放了心,开始在院里活动。
先是往右侧走,似乎是拿放什么东西,很快,又朝左侧走,未几,便响起舀水的清泠浇泼声,再便是浸水拧水的响声……
不多时,她的脚步声轻盈,朝寮房走来。
宗懔在榻上坐正,敛了神色,眄向房门。
薄门很快便开了,日晖伴着纤影一同洒进小屋的地面,他大抵是真的疯了,在眼中映入地上,她的影子时,浑身的血液便已鼓噪沸灼。
妇人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边用湿了水的巾帕擦着脸,边走进来,她没有戴僧帽,只穿了僧衣,较她从前那些色泽灰暗的衣裙更加晦朴,而她的神情却如从前一样温淡平和。
在真真正正看见她的那一瞬,不知怎的,他的唇骤然抿紧,眼中忍不住涩意。
有的人就是这样,她太过温柔,又太容易心软,虽你知道她厌你恨你,但你也知道她总是忍不下心真的杀你害你,反而,若是你有了什么难过之处,她还愿意安抚你,像是柔水润物,又像是避雪温被。
对着她的时候,不自觉地,便会难受百倍,甚至,无法自控地气闷委屈。
妇人很快发现了他,骇惊僵住身后立刻就要再跑走,可是他怎么可能真的再放她走,她不在他身边,他病郁难解,戾欲难消。
疾步而上便将她锢住,真真切切地埋入她颈侧,触到她细腻皮肉,抱住她柔软身躯时,像是久病终于得饮一副天方灵药。
顾不上任何自持抑或为君的尊威,他只知道他此刻半点也不能再离了她。
越吻越挲,她的身就越抖,但竟未叫出声,而是呆呆任他厮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抬手,抓住他的小臂。
“陛下……陛下……!”忍受不住厮缠,郦兰心骤然回神,登时满面煴色,惧极气极,可偏偏挣不开他,只能开口,
“这里是寺院!贫尼已经是出家之人,您还当,还当自重……快放开——”
他的动作骤然顿住,半霎,倏抬首起来,长臂也松了些气力。
郦兰心自然感知到了变化,正要脱身而出,然而下一刻,身子却被男人悍猛膂力猛地扭转过去。
惊惧之下尖叫都短促,只狠狠抽着气,一瞬息便被迫直面那张熟悉无比、让她梦中都惧怕的面容。
此时他的眼神深幽含戾,薄唇紧抿,眉头重重拧着。
郦兰心不自主心中一冷,她知道他此刻神情代表着什么,他这是又要发怒了——
“姊姊。”开口,却是蕴有闷郁难过的沉声,没说任何话,只轻唤了她这一声。
郦兰心兀地愣住。
眼睛恓惶定至在他面上,此时,她才算真正仔细面对他。
在看见他眼下泛黑的青色,和眼瞳中布着的血丝,以及眉宇间难掩的疲态时,她喉间轻动,不由自主,涩了些。
……原来,他是真的,病了。
然而在对上那双死死牢锁着她、欲戾几乎凝成实质的狭眸时,她没有控制住,朝后瑟缩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如同砸破冰面的重石,将房中方起的死寂震破。
男人猛地又将她狠狠鎖入怀中,这一回变本加厉,一臂控揽她的腰,叫她难以掙扎,另一只大掌开始瘋狂地摩挲她的脸颊面容、唇鼻眼眉,片霎又换了他自己的脸面与她贴近厮纏。
郦兰心骤然惊慌失措至极,被这无处可躲、仿佛命里带着的缠障逼得心慌身麻。
惊喘着躲避,手脚想要挣扎抓踢他,但根本毫无作用,被他重而密地吻、咬、舐,纏。
“别,别……别这样……!”泪又不争气地下来,“你别这样……!”
但如蛇蟒缠着她的人根本不会听她的,只是吞着她的同时,不断地说问让她更加惊惧难堪的急语:“姊姊,姊姊,”
“这么些日子了,难道你就从来不曾想过我么?你就真的一丁点都不在乎我么?你也想我的,对不对?”无比急切,“你心里有我的,是不是?”
郦兰心泪珠滑着,拼了命摇头:“……我,我没有……你快放开,快放开……”
宗懔却不信,咬了她唇瓣,贴着她耳窍:“你撒谎。”
她死死咬着唇,流着泪,还是摇头。
手脚挣扎扭动,却还是脱不了身,绝望惊恐下,喉间迸溢阵阵闷气尖叫。
“我没有,你放开我,放开我……!”
“你要是一点都不在乎我,为什么要去药师殿为我祈福?”他咬住她的耳珠,忽地说,“我都知道了。”
“你心里也有我的,你也是舍不下我的,你只是不敢承认,对不对?”
郦兰心的瞳倏然睁大。
“你……”她惧得气颤。
他又……又派人监视她?!
男人从她耳侧抬起头,额抵着她的,神色不是愤怒,更没有得意,只是眷恋到极致后的执拗不甘。
“姊姊,你走了之后,我没有一日过得安心,就是坐上那把龙椅,也无滋无味,”他反常地,开始说这些本不该是他嘴里说出的话,动人心弦,
“姊姊,别和我置气了,好不好?”
郦兰心惊愣看着他,一股不妙的寒意升上天灵。
未等她反应过来,下一刻,恶寒便成了真——
面前人的眼神灼痴深眷,一扫从前的冰冷阴戾,诡异地,像是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般。
“姊姊,”男人捧着她的脸,吻舐去她的泪水,“和我回去吧,好不好?”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以柔化之
玉镜寺建于山中, 林密筑集,山道凡势高地平处,均建有亭台。
何诚细听手下大小卫官禀报完寺内各处巡查驻防, 摆手示意下属退远,转身朝后头孤立山道边缘的悬山顶小亭步去。
宫侍们在亭中石桌上摆上温茶素糕后便退远, 此时亭里只有一道瘦影, 揣着手背对亭外而立, 面朝方向的远处, 一座青朴小院静立。
何诚走到姜胡宝身旁,同样看向那处院子。
眯眼看了片刻,忽地道:“你又和陛下说了些什么?”
姜胡宝瞥他一眼。
“前夜御书房内,你送过药后,陛下便忽然摆驾玉镜寺, 且今日来寺,陛下特点了你代大监之职,”何诚面无表情斜睃过来,冷笑,
“你还真是不忘初心,锲而不舍,看来飞黄腾达, 指日可待。”
姜胡宝唇角勾了勾,压根不在乎他言语中讽意,轻挑眉:“为主子分忧, 是做奴才的本分。”
“至于主子抬举,陛下赏罚严明,谁有用,自然便多器重一二, 哪敢说什么飞黄腾达。”
何诚嗤了声:“我瞧方才寺里姑子叫你大监时,你受用得很,如今在这装什么谦卑。”
姜胡宝微笑不再言语,只鼻中缓泄出长气,目中泛过幽光。
……大监。
内侍监之首,宫宦总领,万人之上,他若是坐不上去,岂能甘心。
然内侍监大监之位唯两席,如今一席是他干爹姜四海,另一席则是宫中历经三朝的老人黄公公,后者已然年迈,即将退位,一旦退下来,必得有人补缺。
大监之下乃是少监,便是他如今的位子,少监亦两人,他、还有那寡言阴默的谭吉,不出意外,补黄公公大监之位者,必是他与姓谭的二者择一。
他若是不能先姓谭的一步坐上大监之位,那么后头又会有新的少监与他平起平坐,少监之下还有内侍、内常侍、内给事……一群饿着等肉吃的崽子虎视眈眈,他怎能不急。
而能容他走通的登天之路近在眼前,且唯那一条。
郦夫人。
陛下钟爱,深惬帝心。
他有七八成把握,若是郦夫人有孕,陛下定然会立郦夫人所生皇子为太子。
即使天命不佑,将来郦夫人或许没有皇子,以陛下的性情,便是抢,也会从旁的地方为夫人抢来一个。
只要牢牢抓住郦夫人这条路子,他便不愁前程了。
只是郦夫人倔犟,陛下先前手段又强硬太过,以至于她万般不肯相从,陛下气性上来,也斗起气来,不肯放下颜面天威,眼看一位就快当上真尼姑,一位将要戾病成疾,
这时候,便是他的大好良机——
…
“……陛下,奴才曾说过,妇人甘愿与不甘愿,其中区别可谓天壤之差,如今恕奴才斗胆,陛下,是否还要夫人的心甘情愿?”深夜,御书房中,姜胡宝跪在地上,抑住心中战战,垂首开口。
帝王冰冷眸光自上而下睥睨,压在他脊上,寂然无声,却如重石万钧。
然沉默亦是一种回答。
姜胡宝心中有了数,抬首,恭敬恳切:“陛下请恕奴才犯上之罪,但奴才实不愿见陛下龙体欠安,亦不愿见夫人在那山寺中受尽苦楚,只得胡言。”
“陛下,从始至终,夫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一直不愿伴驾,甚至宁愿入寺出家,皆因一个惧字。夫人生性谨慎,慎极而惧,夫人不止是惧您尊位,惧您先前所为,更是惧将来。”
“您虽心爱夫人,可于夫人而言,这世间男子皆是不可信之人,恕奴才不敬,夫人此念实难更改,陛下即使费尽口舌,也不可能说服夫人半分,故而,若是将来夫人再说出不信陛下心意的言语时,陛下实在不必动怒,更不能再因此与夫人争执,需知因一事争执越多,心刺便扎得越深,陛下应让夫人忽略模糊此念,而非时时反复。”
宗懔冷视跪地的太监,眯起眼。
姜胡宝顿了顿,心中底气愈足了些,便接着说:“陛下,有道是,烈女怕缠郎,此话虽粗,可对夫人那样心软又面皮薄的女子,当真是最最有用的招数。”
“陛下,您当日将夫人强带入府,着实让夫人受了惊吓,如今夫人入寺,陛下自然能再强行将夫人带回,可若是陛下想要和夫人之间消解隔阂,只能以柔化之,再无他法。”
“如何是,以柔化之。”冷声。
姜胡宝唇角微勾一点:“陛下,曾几何时,您已经做到过了,无非再做一遍罢了。”
“只要抓住妇人柔软心肠,何愁不能打动夫人,陛下绝不能再让夫人惧您畏您,而是要让夫人心生不忍怜惜,自然,这难免会委屈陛下一二。但陛下,这一回,您切切不可再如先前那样因夫人一句言语而动怒,陛下爱重夫人,便要更加惜之怜之,无论陛下心中是否生怒不耐,面上也绝不能显现出来。”
“当然,仅是如此怕还是不够,需再使几处外力,只是这几件事还得费些功夫,奴才需向陛下请旨……”
……
寮房中兀陷入死寂。
耳窍里刺入“回去”二字时,妇人骤止了挣扎,脸色一瞬煞白。
良久,唇瓣轻颤着,气若游丝:“你,你说了放我出家,再也不把我带回去的,你发过誓的……”
“我是发过誓,不把你带回,太子府。”他捧着她的脸,沉声。
最后三字刻意加重了许多。
太子府,并非皇宫。
郦兰心呼吸紊乱急寒,眼瞳都在颤抖:“你,你……”
他又要反悔了?又要——
然在她心陷绝望,泪将涌出的下一瞬,猛地,整个身子被男人复又锁入怀中。
还未反应过来,耳畔便响起男人骤变温和的急声:“好了,好了,别怕,我说笑的。”
郦兰心心都揪起来,手都在抖。
他抚按着她惊惧颤抖的肩背,就这么又变了脸,竟然妥协:“你要是现在不想回去,那,那我不逼你。”
声音中甚至有几分慌乱。
郦兰心被紧锢在他怀中,脸颊半埋着他胸膛,此刻看不见他的面容,但她此刻竟不敢去看。
心中怪异之感越来越重,除了惊愕恐惧之外,又多了不知所措。
那病真就这么重,竟然让他转了性?
不,她还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他这样明显的古怪,只让她更加惊恐害怕,无措至极。
他或许是又要,又要戏弄她,抑或是,报复她?想要看她惴惴不安的惧怕模样?
身子都僵硬到不敢动弹,如同被猛虎衔咬住脖颈。
宗懔紧抱着怀中人,感受着掌下软躯不安的战栗,狭眸不着痕迹眯了眯。
一臂揽着她,另一手抬起,缓而温柔地摩挲她的侧颊。
眉心压沉,声音沉闷:“姊姊,我真的不会逼你的。”
郦兰心不敢说话,抿紧唇,牙关都快打战。
“只要你别赶我走,让我多抱一抱你,好不好?”半迫着她抬起脑袋,俯身和她耳鬓厮磨,
“姊姊,先前都是我不好,害你在这里受苦,是我错了,你别怕我,我不会强迫你跟我回去的,我只想你陪一陪我,只是陪一陪我……”缓缓慢语,带着愧疚。
郦兰心只觉得心都快跳出来,可却前所未有地手足无措。
若是他和先前那样强逼压迫她,她还能拼了命抵抗,可现在他用这样的软刀子,让她一时间无所适从。
堂堂新君,这样做小伏低,她甚至都生不出和他恶语相向的气力。
心中绞着疼麻酸闷,憋了许久,只能再挣了挣身子。
颤着气和他对视:“……陛下,我,贫尼已经出家了,您应当唤我净妙,这里是玉镜寺,您若是在这里逗留,有损君威名声,恕贫尼实在不能……”
呼吸交织着,她说话时,软唇无可避免地和他轻触,不时相互含黏,厮磨的地方止不住泛酥泛麻。
“我不在乎那些,我只在乎你。”男人深深望着她,似乎因情深而忧卑。
郦兰心颤抖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心里乱腾腾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摇着头。
“不行……真的不行……陛下,求您……”
而面前人顿了片霎,忽地掀唇,直接打断她的劝求。
“姊姊,让我在你这里睡一会儿吧。”脱口之言如惊雷。
郦兰心猛地惊抬起眼,不可置信地看他,睁大了眼。
“姊姊,我许多日没有睡过整觉了,”他吻着她面容,声沉低缠绵,“就当你渡一渡我,嗯?”
第一百二十五章 怎能如此
带着纠渴的沉音散了好一会儿, 郦兰心才从震惊与难以置信中回过神来。
脸色霎青霎白,睫羽簇振两瞬,身猛地动了, 使出全身力气推挣环揽着她的男人——
“你,你放开我!” 惊惧的同时忿气满怀。
他终于露出獠牙一角, 而她则是忍无可忍了。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
不管他怎么说, 怎么做, 到最后,还是要拐到这档子事上来。
他拿她当三岁小孩来哄骗不成?
“姊姊。”他沉声拧眉,也锢紧了她。
她的力气本就不可能比他大,此刻他不肯放手,她即使扬手用力拍打他, 也脱不开身。
混乱拉扯间,他身上龙袍与她穿着的清灰僧衣俱都揉得凌亂,熱溫融得愈发深。
“这里是玉镜寺,是庵院!你疯了……”话未说完,骤然天旋地转。
屋子本就不算十分宽敞,他似是没了耐心,遽然疾钳着她转身, 一瞬就将她壓抵在身后木柜柜门上。
郦兰心被眼前晃眩与背后闷碰硬门的感觉震得一滞,还未缓过神,头便被迫着扬起。
男人从她的颈心处沿吻上来, 她的足尖快触不到地,短短半霎,几乎要完全坐在他抵进的蹆上。
身子不受控地,猛地寒颤。
已经许久不曾与男人灼堅而英挺的軀體有过揉沫黏絲、交勾纏融的难分貼摩。
意识在抵抗, 但被餵惯了甜头的身體从最癢最深處慢慢钻起焦灼渴望。
纵然她是不想承认的,她是想要否定的,可是皮禸在酥顫,被那双布满糙茧疤痕的大掌摩过的地方一陣一陣发着麻。
當初與這具堅熱軀體一同魂飛魄蕩的回憶不受控地在眼前不斷閃回。
僧衣和龙袍緊貼叠在一处,刺入眼中,羞耻穢亂烧得她头脑暈眩,羞愤欲死。
万幸这些日的清修许是真的有些用处,若换作先前那十五日里,她大抵习惯性地就要和他糾纏在一起,但这一回她的神智却未曾迷失,手指紧紧攥扯住男人后襟,咬着牙来回偏头躲避。
“陛下,陛下……!”叫了许多声,然而壓制着她的人却充耳不闻,反而她越叫,他壓得越重,如水中密网,愈收愈緊。
即使她将他脖上都撓出深紅的痕,他还是不为所动,未几,已经要将她的领子全部扯開。
他贴着她的肤禸深深舐吻,她能感觉到他筋脉贲张到極限下的強制忍耐。
郦兰心紧闭着眼,慢深喘吸著氣。
她知道绝不能再放纵他这样下去,而她也隐秘意识到了解决此刻困境的法子。
纵然她万般抵触。
唇瓣颤抖两瞬,即使心中再不情愿,还是张了口:“阿敬——”
如同捉妖擒魔的咒,出口的一瞬,紧牢压制着她的人倏地顿住了向下的动作。
缓而又缓地将身直起,眸中晦深的幽亮,沉沉盯着她。
纵然心中有所预料,也见过这样的眼神无数回,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窒息,眼里的抗拒惊慌根本无法掩盖。
而面前的帝王却忽地轻笑,带着心满意足,抵住她额:“我在,姊姊。”
郦兰心喉间轻动,四肢百骸连同五脏六腑,只感觉到无力的冰凉。
心里混乱不堪,或许有短暂的解脱宁静就这样被打破的不甘,也或许有早有预料的危机终于落实的沉重,又或为了本知挣扎无果却还是存着侥幸的愚蠢……
此時她只觉得羞愧难堪,凄凉可笑。
她出这个家,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到头来,还不是他想来就来,想怎樣就怎樣。
而她依旧毫无还手之力。
她到玉镜寺里来,只是把情欲纠葛、俗世污秽带进了这一方静地,污染了这里。
可她不是和他说得很清楚了吗,她不是和他说了,她不想要与他在一起,也不能与他在一起吗,他不是也答应了她吗?
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呢?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她都已经躲到了这里,难道非要她去死,他才肯罢休?
可她还不想死,她还想活着,但活着,就要面对这个让她应付得心力交瘁的人。
她不愿也不敢同他计较过去他对她做了些什么,她与他本就是尊上与卑下,天云与地壤,她只想躲起来,让他慢慢忘了她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可这丁点希冀,也被他轻而易举地碾碎了。
他方才说什么?不逼迫她?
可他紧接着就是要在她这里睡下。
他若是想要雨窟云巢,偌大的皇城后宫,难道还不够让他满足?
还是说终究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他要的就是这份偷腥的感觉?
清楚看到她面上的空惘,加之她唤完那一声后就忽然垂眸出神沉默,宗懔唇角不着痕迹压下了些,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却没有得到机会。
妇人先一步开了口,眼睛不看他,声轻得像飘:“陛下。”
宗懔滞住。
“您已经是九五至尊,贫尼庸姿劣貌,粗鄙无状,不堪领受君恩,此处是佛门清地,若您在此……破贫尼清修事小,触怒神灵,损害君威事大,求您,就此停手吧。”带着哀求。
她已经没有旁的话来劝他,说来说去,都还是只能说这些。
果不其然,她说完之后,面前的人钳制她的力道并未放轻。
郦兰心攥成拳的手又紧了紧,正要张口再言,下一瞬,脸却被突然捧起。
惊愕对上帝王微笑面容,那笑颇为无奈。
“姊姊,你说什么呢?什么坏你清修。”似是不解。
他浅皱着眉心,眼中疑惑困扰:“姊姊,你看看你,想哪儿去了,我说的睡下,真的只是睡一觉,不做别的。”
郦兰心一下就愣住了,喉里像是突然堵上块沾了水的面团,眉心紧蹙,愈发惊疑不安。
喉间咽了咽,犹豫惶惶,强行让面上正色:“若是陛下想要安眠,寺里有专门的……”
“别的地方,我都睡不着,”宗懔半垂眸,掌指缓缓摩挲她柔软脸颊,
“我不是说了么,你走了之后,我已经许多日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连太医院的安神药,都无甚用处。”
说着,便朝后退开了身,趁着她不知所措的时候,牵着她到了榻前。
迳将她按坐下来。
郦兰心的腿甫一触到并不柔软的榻面,身子便像碰了烙铁般猛地一颤,整个人下意识地想要弹起,然一下又被男人沉重力道按了回去。
宗懔在她身边坐下,长臂揽着她到怀里,另一只大掌握着她的手轻捏,声音温沉:
“你在我身边,我才睡得好,我今日说了不逼迫你回去,一定说到做到,我只是让你陪着我,让我安眠一会儿。”
郦兰心低着头:“陛下,贫尼的床榻简陋窄小,实在不足以侍奉圣驾,陛下还是……”
“姊姊,你要和我这样说话到什么时候?”他的声兀地沉了些,带着天然的威迫,以及似有若无的不悦。
郦兰心倏地抿紧唇。
但下一刻,他的声音又变回了哀求温柔,小心翼翼:“姊姊,这里没有旁人,只有你我,我想你像从前那样叫我,好不好?”
她依旧朝远离他的方向微微偏首,身体跟随意识,不自觉地摆出抵抗的姿态。
“贫尼,不敢。”
宗懔眼神凝了一瞬,狭眸缓缓开阖两回,神情维持得近乎完美,半霎后便再度紧紧贴着她。
轻轻将她的脸转过来,忧望着她:“姊姊,我不求你心甘情愿和我回去,只是,你不要对我露出这样绝情的模样,你明明也对我有感情的,不是么。”
明明是卑微的渴求,但他说完这句,却见妇人的唇抿得更紧了,眉心也皱起来,眼里羞愤。
他不说这句,郦兰心险些还忘了刚刚听到的话。
她接连两日去药师殿为他祈福,他都知道。
她先前脊背发凉、时不时被人盯着的感觉不是她因为不安而臆想出来的,是真的有人在暗处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陛下,您既然说不强迫贫尼,答应贫尼出家,那您为何还要在寺里安排人手监视于我?陛下知道被人时刻盯着是什么滋味吗?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抬起头直视他。
想起这些日草木皆兵又强行安慰自己的种种,她本发凉的心底骤然烧起一股怒火。
“陛下,都说,天子一言九鼎,您这样的所作所为,又是为君者该有的吗?”呵斥。
话音落下,房里又静了。
郦兰心在话一骨碌说出口后的一瞬,心里就有些后悔了。
从前她和他因为这种事争吵,他都是寸步不让,从来不会低头,争执到最后,往往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她也还是难受。
她此刻本该更冷着他才是,免得他找到更多得寸进尺的机会,可方才一个没有忍住,她就又踏进了同一片泥洼里。
有些慌乱地想要撇开眼,低声:“贫尼方才口不择言,陛下恕罪……嗬!”
尾音未能落定,忽地抽气惊声。
身子被男人猛然抱紧,他的面深深埋在她的脖颈间。
下一瞬,耳畔响起闷声:“对不起,对不起,姊姊。”
郦兰心僵住。
“姊姊,我也不想这样的,”他似乎十分痛苦,“可是我做不到让你一个人呆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是冷了还是病了,有没有好好用饭,过得好不好,如果我全都不能知道,我会疯掉的,姊姊,我真的会受不了的,你别怪我,别怪我好吗?”
沉沉忧哀的爱语,然而听者却寒毛直立。
心中的惊疑漩涡一般越搅越深,她不知所措,又毛骨悚然。
现在抱着她的这个人,像是“林敬”。
那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更像是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可是他身上的龙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个人不是什么温柔良善的青年侍卫,这个人是把她掳到太子府,用秘药将她层层剥开的“宗懔”。
脑中混乱不堪,可是他还在源源不断地干扰侵蚀着她的认知。
“姊姊,你看看我,”他复又直起身,握着她的手,放到他自己的脸上,
“姊姊,我病了的事,真的没有骗你,太医说,若是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积成恶疾。”
“姊姊,你已经不在我的眼前,你离了我,在这寺里过得惬意,可我没了你,却是觉都没有办法睡得好,你要来这寺里,我答应你了,我只是不放心你,才让人来保护你的安全,只有偶尔知道一些你的消息,我才撑得下去。”
郦兰心怔怔望着他,一时间,竟都忘了抽回手。
“这些日国事繁重,朝务累压,如若不是安神药都快起不了作用,我又如何忍心来扰你清静?”他眼眶都发红,额抵着她的,
“我实在是太想念你了,要是再见不到你,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忧哀近郁,声音沙哑着:“姊姊,我已经没了父王母妃,宗室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我亲近的人,寥寥几个旧友如今都还在西北,而我外祖家那边,你也是亲眼见到他们的嘴脸的,云家的人虽是与我有血缘之亲,可一个一个,都是盯着我手上的权势,没有半分真心,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你不在,我连一个能够说真心话的人都找不到。”
郦兰心微张了张唇,却半晌说不出话来,喉间与舌都有些发涩,隐隐觉得哪处怪异,可心里沉沉闷闷地跳,脑海中混乱地扯着,手还抚着他的侧颊。
徊徨无措好一会儿,只想得起一件事:“可是,你不是要选秀了……”
“谁和你胡言乱语的?”他拧眉更深,立时便截断了她的话,紧紧盯着她,像是生怕她信了,
“姊姊,我当初便说,只要你一个,朝里是有大臣们上奏要开选秀,可全都被我压下去了,不许任何人再提。”
“你千万别信那些奴才的胡话,我有你足矣,不过是些老臣在闹腾,已经解决掉了。”吻了吻她的眉心。
郦兰心则是彻彻底底愣住,瞳中紧缩,这回是真的有些惊了:“你,陛下……”
他真的为了她,不开选秀?
此刻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东西,惊愕地看着面前的帝王,然而直愣愣和他深情到诡异的目光对视良久,也没能从他眼里找到半分心虚作假痕迹。
反而,还看出了几分,几分自傲?
像是看着她,来邀功一般。
郦兰心倒吸一口凉气。
……
这怎么能行?!
那她不就成了,不就成了阻碍皇家开枝散叶的祸国妖妇了?
不,还不是妖妇,是妖尼姑!
“陛下,您不能这样!”她这才有些慌了,“您是皇帝,皇帝怎么能,怎么能……”
后头的话,她都说不下去了。
“为何不能?”宗懔笑起来,眉峰微挑,有些漫不经心,“朕说能,那就是能。”
今日第一回 ,他用了“朕”。
郦兰心说不出话了,她现在心里前所未有地乱,她前二十多年有过的心乱加在一起,都远远抵不上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有的多。
他当初做太子时便专断桀傲,不近人情,如今坐上了龙椅,便更加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她都不敢想,若是朝内那些大臣们知道,他不纳后宫,是为了一个比丘尼,而这个比丘尼从前是个寡妇,还是谋逆叛臣之家出来的寡妇——
郦兰心手都颤了起来,心里涛涌河翻,简直快要崩溃了。
眼睛也木愣了,就这么僵着脸,看着对面笑得愈发温柔的罪魁祸首。
她现在连一句“你是不是疯了”也问不出口了。
因为毋庸置疑,他若不是疯了,就是真因为睡不着脑疾加重了。
宗懔微笑着,将她复又搂紧,轻吻了吻她的唇,低声:
“别赶我走了,好不好?我不要别的,只要你在这里陪一陪我,让我抱着你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过一会儿我就走。”
被他揽住的妇人没给半点反应,像是定住了般。
宗懔挑了挑眉,也不介意,反而笑意更深,俯下身,将她和自个儿的鞋靴都脱了下来。
而后直起身,按住她的肩,缓缓让她仰躺下去,而他也紧随其后,心满意足将头颅埋在她胸脯前,阖了眼。
未几,房里只有寂静与平稳的呼吸声。
郦兰心始终睁着眼,久久,终于回过神。
艰难低头,只看得见男人的发、挺直的鼻梁。
他一直便喜爱这样埋着她,从前刚开始时,她觉得难受,但没多久便也习惯了。
大抵是因为他的劣癖太多,比起埋在别处,叫她接受这样乳媪一样供他贴入怀里的姿态,竟也轻易了起来。
他身躯高大,这处寮房里的床榻,对他来说可谓十分狭窄了,而他为了守株待兔,也没带宫侍来,现在他也就只能穿着外袍睡下。
别别扭扭地姿势,毫无舒适可言的床榻,但他非要来受这个罪。
且他一直说他睡不好,睡不着,但他抱着她躺下,大概几个呼吸的功夫,就睡着了。
郦兰心皱起眉,试着动了动被压着交缠在一起的腿脚,但未果,又尝试挣了挣被男人紧握在掌心的手,也无功。
脑海里,方才那些乞怜渴求着怜惜的话语不断重复着,尽数来自现在赖在她怀里不肯起来的人。
“你不在,我连个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
“我快撑不下去了。”
“我不要别的,只要你陪一陪我。”
“……”
一言一语,像是打入脑中的咒一般,随着此时胸脯被压住后艰难的起伏越发沉湿。
郦兰心闭了闭眼,缓缓叹出气。
第一百二十六章 阿弥陀佛
薄旧房门外宫侍小心翼翼的探问声响起方片霎, 宗懔便睁了眼,罕见的,眉宇间有未曾睡够的躁意。
但很快, 这股烦躁便被彻底抚抑了下去。
寮房内床榻比不得宫中龙床,又窄又小, 以他的身量, 平躺上去, 腿脚都伸不直, 此刻他半埋面在妇人怀里,便只能曲膝。
姿势不知何时换了,从他压在她身上变成了她侧着身,而他也侧着贴入她胸脯里。
她向来喜净,僧衣上有淡淡的皂角香气, 和似有若无、愈埋愈幽郁的女人香。
馥息柔软覆蒙着他的面,贴着他的躯。
她的腰身还被他长臂锢着,屋门外的轻唤又起了一轮,她的身子也动弹起来,没给他继续缠留的机会,手按上他肩,使力推他。
他自然抑不住有些不舍, 但屋外的宫侍是掐着时辰来叫的门,想着她在这处陋榻上与他这样躺了至少一个时辰,定然也不怎么好受, 还是遂了她的推拒,松开了她,半撑身。
彻底起身前,身朝上移了些, 掌指抚依旧侧躺着的妇人颈颊,面容埋吻她颈侧片刻。
“姊姊。”闷沉带着愉意的低唤。
此刻他四肢百骸都松舒悠悦,一月多来喝了安神药勉强入的眠都不及在这小小陋室里,在她身边睡的这短短一觉来得舒畅。
他厮磨了会儿,然被他缠着的妇人却没有什么反应,依旧侧躺着,半分未曾动弹,也不说话,待他终于黏腻够了,直起身,才见她面上神色淡淡,半垂着眸,像是尊无悲无喜的玉像,连眼睫眨得都十分缓慢。
宗懔顿住,眉心霎时拧起些,掀唇正要说些什么,但她却忽地又“活了过来”,手肘撑着榻面,坐起身。
边将半解的衣襟拢好,边回身坐在窄榻边缘,将睡乱的发解下,又从榻旁的木几上拿了梳子,开始梳发。
她的动作一如既往的利落,很快就把发理好,重新盘将起来。
在她将梳子放回原处,即将俯身把鞋穿上时,手腕被男人大掌猛地捉住。
郦兰心顿住了动作,睫羽只微颤了一下,神情并无变化。
“姊姊,”身后人如蟒虺般再度缠上来,另一掌抚压在她腹田,下颌抵她颈窝,“你这是做什么?”
他眉间拧深:“你这是故意视我如不见?”
从她方才起身,到她做完这些事,她一句话不和他说也罢了,竟连个眼神也不曾给他。
明明方才他们还相拥而眠,她还纵容他抱着她身子。
眼中有戾意划过,掌上力道顿时加重几分。
然而被他紧困住的妇人却还是静坐着,也不挣扎,只是在他忍耐不住,松了她腕,开始游走别处时,开了口。
“陛下,时候不早了。”她目视前方,轻声。
言中之意不能更明确,
下逐客令。
然她这般态度显然将身后人激得更加不满,下一瞬便整个人从后压上,将她牢紧锁住。
“姊姊,你非要这样么?”他的声音与他的行径倒是大相径庭,缠绵温沉,如同被伤着了一样,
“姊姊,别这样好么?我们……”
“阿弥陀佛。”一声淡淡的佛语,如一盆冰水直直浇泼下来。
郦兰心任他怎么缠磨紧锢,呼吸言语俱是平静:“贫尼法号净妙,不敢与陛下称呼姐弟。”
话落下,立时便感觉到锁着她的长臂僵顿。
而宗懔则是快要气笑了。
“姊姊,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他贴着她耳畔,“不过是个称呼罢了,我可从未拿你当劳什子亲姐姐。”
“不过姊姊说的也是,你我确不是姐弟名分,那日后,我便唤你兰娘,可好?”
郦兰心指蜷了蜷,面色不动:“阿弥陀佛,贫尼法号净妙。”
“姊姊,你……”
“阿弥陀佛。”
“兰娘——”
“贫尼法号净妙。”
“你……姊姊!”
“阿弥陀佛。”
“……”
车轱辘般倒了好几轮,直到外头又响起宫女的唤声与敲门声,这场对峙方才结束——
“好,”宗懔笑得切齿,松开了她身,“净妙师父!”
郦兰心脱了桎梏,双掌合十又念了句佛语,然后俯身穿上鞋,站起身。
方走下石踏,要去将房门打开,身后又响起男人带着怨情郁意的问:
“师父当真一心向佛,却为何不肯渡一渡红尘中人?”
“佛陀未成正果前尚且以身饲虎,净妙师父为何不学释迦摩尼佛,也算是修行一场。”
宗懔说完,便见几步外的妇人顿住了步,而后转身几步,将存物的箱柜打开,伸手进去,翻找什么东西。
很快,她便缩手回来,手上多了一本书。
郦兰心拿着手上寺里发的经书,走回榻边,将那经书递去给他,是一本《金刚经》。
宗懔睁着眼,看了眼她手上拿书,又抬眸紧盯她。
“佛曰,众生皆苦,唯有自渡。”郦兰心把《金刚经》放到他旁边,
“贫尼初入佛门,修行尚浅,不足以渡陛下真龙天子,只有一本经书可奉与陛下。”
说罢,双掌合十,再低语了一句阿弥陀佛,不再看他脸上铁青表情,向后退了几步,方转身走到房门处,将门打开。
门开时,一眼便是院内噤声站着的七八个宫女,都不是陌生面孔。
为首的秋照听见动静,甫一抬首瞧见她,顿时有些激动起来,但不敢高声,压着嗓子:“夫人——”
郦兰心没有理会她,目光定在宫女们人手捧着的一个个呈盘上,上头是新的僧衣、新的鞋袜、新的贴身里衣裤袜等物,还有一个宫女手上拎着食盒。
这样的阵仗是为什么作的准备,不必想都可知道。
但此刻她已经话也不想多说了,方才在房里那漫长的一段时间,足以让她把混乱汹涌的心绪重新抑制下来。
对眼前这些她亦不觉得奇怪了,一朝天子,自是千人万人围着伺候的,他带来寺里的宫侍们方才她回来的时候不见,不代表他们不存在。
这座小院外,肯定也是暗处禁军重围,且她想起回来的时候路上遇到的言行举止古怪的何诚,心里便更凉得平静。
她又习惯了。
她活到现在,好像就是反反复复活这三个字,“习惯了”。
秋照小步上前了些,小心翼翼询问:“夫人,陛下……”
郦兰心正要开口说让她们进来伺候,正好自己可以脱身,然掀唇的一瞬,身后兀地响起柜门尖锐刺耳的吱呀声响。
蹙眉转头看去,定睛的一刻顿时睁大眼。
旋即手下意识动作,将房门砰地又关紧。
屋外,宫女们俱是一惊,面面相觑,但无人敢上前询问,只得继续站在原地候驾。
屋内,郦兰心抿紧唇,忿盯着柜旁,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穿戴齐整,站在敞开的柜门边,手里攥着一块薄薄白料。
那东西,分明是她新制了才穿不久的裹腹!
而他对她的怒视全然视若无睹,攥着她的肚兜,竟还在掌中搓揉来回,像是在试手中物究竟有多柔软。
再也维持不住淡然无谓,郦兰心脸上青红交加,抽了口气便快步走到柜边,抬手就要夺回他手上攥着的东西。
然而她手一伸过去,他便立刻抬高手臂,速度快得她甚至碰不着他袖角。
“你……!”
宗懔看着她终于不再是冷淡的面,满意微笑起来,漫不经心:“净妙大师,怎的不唤陛下,不说阿弥陀佛了?”
郦兰心瞪着他,忍了又忍,抑着声,咬牙:“陛下!”
宗懔凝眸看她片霎,轻笑:“朕听着呢。”
“陛下,这是贫尼的私物。”每一字都说得很重。
偏被她怒视的人毫无悔改的意思,唇角都未波动半分:“那又如何?”
“请陛下还给贫尼!”更重。
他静看她生气模样片刻,方才笑道:“不还。”
说着便将那肚兜放入怀中:“净妙师父方才赠经好意,朕心领了,不过朕之病疾,区区一本《金刚经》,怕是无甚用处。不过,净妙师父的私物,倒是能为朕……”
“解一解忧。”沉笑。
郦兰心眼睛都瞪圆了,心里一股热气猛烧,语滞了半霎,旋即怒瞋:
“陛下若是想要妇人衣物,宫中织造司难道敢不奉上?何苦要……”
“寻常的那些哪行?”他笑得愈深,“必得是你穿过的,对朕才有奇效。”
郦兰心彻底说不出话了,眼中尽是不可思议、羞愤交加:“你,你……”
宗懔笑着再欺身上前,抬手捧住她脸颊,不管她挣扎,猛地在她软唇上又吻了一回。
“师父放心,朕不白拿你的,”说着目光朝外示意了下,“外头已经为你拿来了新的,你可以尽穿个够。”
“等你穿完了,朕再给你换新的,要多少,有多少。”
郦兰心怒目而视,抿紧唇。
宗懔眼在她面容上又细细刮过一轮,鼻尖蹭摩她的一会儿,沉声:“朕过几日再来。”
…
小院恢复平静后,郦兰心在房里独自坐了许久。
直到肚子饿得叫唤发紧,她才起身,出房门后,在灶上看到那个三层的大食盒。
把食盒打开,里头的斋饭自然凉了,但好在山里并不热,也没有过去多久,吃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东西虽是宫女拿来的,但郦兰心看了眼,应当都是出自玉镜寺斋堂的手笔,她从不在食物上怄气,把饭食拿出来,在灶上都热了一轮,端回房里。
坐下来后,拿了木箸,开始慢慢吃迟到的午膳。
周遭静寂,如今还没到傍晚,宗懔应当是往太妃们所在的后山去了,虽他用这一招是为了逼她自投罗网,但既然他已经让身边太监去后山宣了旨意,就不会朝令夕改。
他做君王,做人主时,倒不会像对待她一样,一会儿一个样,上一刻答应的事下一刻就反悔。
且他去省过院看望太妃们,大概是好事。
今早,慧宁带着旨意到省过院里时,她亲眼见着太妃们惊喜希冀的样子。
她们在这座寺里困了半辈子,吃斋念佛,莫说出寺,便是去香客们聚集的地方都不可,与坐牢也没有多少区别了。
若是他真能行仁举,解了太妃们桎梏,放她们去和乐之地安享晚年,抑或回归故乡,她也不白让他在她房里呆上这一回了。
郦兰心边吃着,边慢慢转着思绪。
眼里茫茫悒悒,空空淡淡。
……后头,她该如何在寺里自处下去呢?
她今日离开院子前,是上好了锁的。
可是那人却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了她的房里。
有她院门钥匙的人,只有寺里的执事。
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寺里住持、班首、执事,乃至修行年久的比丘尼们,应当是都知晓的。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里是玉镜寺,是皇寺,不是出世仙境抑或化外之地。
其实在她来到这里不久,省过院的太妃们便已无比清楚地与她提醒了一遍,只是她愚钝麻木,迳忽略了。
从她进入这座寺庙开始,其实一直在受到优待,她是初入佛门,却不需要去做繁重的苦活,反而被带到太妃们所在的省过院,她还能独自住在一个独立的小院里。
住持、班首们、执事们,对她也都照顾有加,这些额外的优待,和那个人是脱不开关系的。
若她是自己随便寻了一个地方出家,过的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日子,至少,肯定会苦累许多。
若是她没有猜错,当日陪同她一起来寺的姜胡宝,定和住持交代了些什么。
她其实从来没有从他的掌中离开哪怕半分。
触到盘中白菘的箸尖兀地顿了顿,她缓吸了吸气,方才继续动作,夹起盘里的菜。
那她接下来要怎么做?
逃吗?
这个字回响在识海里时都像是带着海沸山崩般的汹势,但很快,就湮灭。
……她能逃到哪里去。
她身上没有路引,寥寥少许银两铜钱,莫说逃出京畿,她现在就是逃出玉镜寺,逃下这座玉山,都做不到。
本来她以为,只要那人登基了,久不相见了,他就能把她忘了的。
可是事情总是不遂她的愿,他也总不遂她的愿。
他就是咬定了要缠死她,她都不知道他怎么能那样丝毫不顾礼义廉耻的。
他总说他想不明白她,可她也想不明白他。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将情爱看得如此重,她想不明白他为何不去与别人尝试一番,这世上真就有非卿不可?
她亦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独独看上她,喜爱一个人难道不需要诸般理由?不需要比长较短?不需要深思熟虑?
他说他对她是一见钟情,可他难道不知这世上除了一见钟情,还有日久生情,后者或许也同样刻骨铭心,譬如她和许渝,虽然他们的相遇的因由并不美好,可是后来不也相敬相依了吗。
他于她而言就是一场烈焰卷成的狂风,他的情爱烧得她肤骨灼痛,他无尽无止的索取锢得她窒息如溺,他劣心肆性,欺她骗她,控制她强迫她,但他又在她危难的时候护住她,她对他笑一笑,他就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全都捧来给她。
他给她噩梦,亦给她美梦,但无论是噩梦还是美梦,全都是梦。
梦,是不真实的。
他对她而言,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过往的人生里,只有残酷的、没有任何逃避余地的现实,没有过这样的梦,没有过他这样的人,所以,除了想法设法做一个缩头乌龟,她想不到任何别的可能,她只怕她的壳被敲碎,暴露在日光下的肉身,很快会在荆棘砾石遍布的地方枯败死亡。
可是现在,他还是来敲她最后的壳了。
屋子里静得没有一丁点声响。
她长久地怔住,动作也随之停止。
握着木箸的手微微颤着,良久,缓缓放下。
…
内侍监。
夜深,姜胡宝站在檐下,接过放药膳的呈盘,低声同面前的手下徒弟低语几句,随后吩咐他们守紧了外头,不许任何人接近,免得隔墙有耳。
小黄门领命便去,姜胡宝抬眼眺了,而后转身回屋内。
姜四海在黄花梨罗汉榻一侧松坐靠着引枕,眯着眼。
姜胡宝把呈盘在罗汉榻小几上放下,盛药膳的玉碗正摆在靠近老太监的一边:“爹,里头搁了最好的参芝,用些吧,对您身子好。”
姜四海眯紧的眼皮缝掀开了点,瞥了眼殷勤的干儿,轻哼了声,坐直身:“你倒还孝顺。”
姜胡宝笑眯眯地,紧接坐到另一边:“爹,什么叫倒还,我什么时候不孝顺了。”
汤勺放进玉碗里,慢搅着,搅汤的人却不急着喝:
“今个儿去了趟玉镜寺,回来陛下便赏了你一堆满的物件儿,瞧着,后头用不着你爹我再给你谋划什么了?”
姜胡宝笑道:“还亏得上回爹提点,要不是有爹在,我还不知道稀里糊涂到猴年马月呢。”
“你也就这张嘴了。”姜四海瞥他眼,尝了口药膳,滋了滋嘴,压低声,“听说,陛下让你拿着圣旨,去调派禁军了?”
闻言,姜胡宝便是一凛,回首朝房门处再看了一眼,方才点头应了声“嗯”。
姜四海了解自己这个干儿,也不问这回是不是为了郦夫人了,直接问:“你又给陛下出了什么好主意了?”
姜胡宝挠了挠鼻尖,这次倒没了得意的神色了,而是讪笑:“我还能出什么主意……”
郦夫人的软处,不就那些吗。
“倒也没什么,只是派了一队人马去清亭,又派人把夫人身边两个丫鬟接进宫里了,还有一队人马……”
“派去了湘原县的小喜乡。”
姜四海抬起眼看他。
姜胡宝挠了挠头,俯身凑得更近些,低声:“之前我们便查到夫人父母早逝,夫人供奉的都是牌位,儿子便与陛下提议给夫人双亲寻风水宝地,造个衣冠冢,”
“不曾想陛下却说暂且先不造衣冠冢,直接派了禁军,去夫人老家,让当地的县官乡官想法子,把夫人双亲尸骨的下落给找出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想想清楚
御驾离寺的第二日, 郦兰心便还是循着从前起居规矩,如常早殿早课早斋,听经修佛。
只是在大殿、抑或斋堂里, 偶对上班首执事们,后者面上总有些微不自在, 她也感受得到不时投在自己身上的诸般视线, 大多来自寺里年老年长的比丘尼们。
这寺里便是一方小天地, 没有密不透风的道理, 如今尚且只有少许人知道,等到那人像他所说的再多过来几趟,只怕瞒也瞒不住了。
且不说天子频频往尼姑庵来已是怪异至极,端那出行的阵仗便足够百姓津津乐道许久。
朝里臣工文武也不是傻子,不敢当着面戳破, 私下不知还要怎样沸议。
她不知宗懔要怎么收场,她如今心里乱的很,全然一团解不开的麻线,糟糟难理,亦不知将来要何去何从。
听完早课后,郦兰心按着时辰往省过院去。
行走在山道上,她忽地停下, 而后走到道边亭台里,寺里每隔一段路就有一处歇脚的亭子。
没了树木林叶遮蔽视线,站在高处遥遥眺瞻, 山飔清荡,风水吞吐,天高崖悬,云雾一色, 她甚至一瞬之间想要纵身一跃而下。
但她不是为了寻死,即便是当初被卖到京城里来,要给一个从未蒙面的男人冲喜,她都没有想过去死。
她只是觉得,要是能在这样旷畅朗清的天地里腾飞遨游,一定能将现在这些凡俗的恼恨纠葛尽数抛却忘掉。
从前许渝写字,她常常看他写一句诗——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
当时她不明这句究竟有何意味,如今体悟到时却是在这样的境地里。
只可惜她没有那样广阔的胸怀,也没有那般自得自洽的妙思,她不是个通透的人,她活到现在这个年纪了,还会在夜里自己躺着的时候,偶尔抹一抹突然流出来的眼泪。
烟水云山万叠,却都不是她安身的归处。
轻吸了吸气,转身从亭子下来,接着朝后山走。
甫一进省过院,不等她先开口问候,太妃们便兴冲冲地朝她招手,每个人瞧着都是心情大好,就连无事就在躺椅上看书的胡太妃也不半躺着了,全都聚在一处闲话。
更惊的是,一眼看过去,触目处,院中的摆置物件儿大都更换一新,便是那冰冷冷的石桌石椅也铺上了绣罗垫、百花布,太妃们身上虽还穿着僧衣,可个个红光满面,精气神大好,面前桌上琳琅摆了许多东西。
郦兰心身微微一顿,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刚一坐下,王太嫔便笑眯眯地推来一碟显然不是玉镜寺斋堂能做出来的精贵糕点:“来来,快尝尝。”
郦兰心状若讶然:“这是?”
“金茶酥,这可是宫里的东西,”王太嫔边招呼她,自个儿也拿起来一块,咬了口,舒坦得眯了眯眼睛,
“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好玩意儿了。”
旁的太妃也移过来好些精致各异的点心果子,什么红宝糕,香蜜银团,梅花豆露糍……甜香阵阵扑来。
王太嫔边吃便嘟囔:“你快吃快吃,慧宁她们全都不吃,说什么犯戒律,真是没口福。”
郦兰心笑了:“太嫔,我也不能吃的,确实犯戒律。”
王太嫔“啧”了声,瞪她一眼:“你头发都还在,吃点儿怎么了,我们又不会和别的人说,天知地知,你知我们知,光头不知。”
“就是就是。”其余太妃们应和。
“她们现在又不在,我们不说,谁知道啊。”
“反正你才出家一个月嘛,吃完再戒,不差这么点时候。”
郦兰心还是摇头,无奈婉拒她们盛情。
王太嫔可惜地看她眼,嘀咕了句木头脑袋,然后说:“你真不吃啊,等我们这些老太婆走了,你可就真没机会吃了。”
郦兰心一顿,缓着声:“太妃,是昨日……”
一旁的周太妃点头,答她:“昨日新帝到我们这儿来了,说新朝行仁义,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守了大半辈子,已是尽了忠君之责,等登基大典后便下旨解禁,中间这段时日让我们暂且在这儿等一等,恢复一应待遇,让我们自个儿选是回宫里,回母家,还是去皇庄园林。”
“我们这不就在想呢,”齐太嫔笑道,“我们活到这岁数,家里头的小辈怕都不认识我们了,回母家也没多大意思,干脆就和要好的姐妹一起颐养天年。”
“宫里头闷得慌,我是不想再回去了,免得做梦梦到先帝,还不得怄死我。”
“浩园行宫倒是不错,有湖有山的。”
“静楹园更好,比浩园精巧,而且是仿南边修的,你不总说想回苏杭住。”
“……”
太妃们一言一语说开,想着即将离开这盘桓困了几十年的地方,脸上都兴起红来。
郦兰心转头看去,就连缠绵病榻,喜欢避人不见的几个太妃的屋子,也罕见的清早便大开了窗。
心里渐渐软松,静听着她们说,听着听着,眸子半垂下来。
出神之际,自也没注意到身旁一直不出声,无言盯着她的老妇人。
“上回给你的那本《无量寿经》,读的如何了?”
郦兰心微惊回神,抬头,直对上胡太妃未曾浑浊、经年依旧黑白分明的双眼。
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因为那本经书她只是拿了回去,根本没怎么翻。
此时对着老妇人拷问学生般的凌厉目光,竟不由心虚,像是不学无术被家里人抓了个现行。
胡太妃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了身:“你跟我进来。”
说着,并不等她跟随,径自先朝屋子走去。
郦兰心有些手足无措。
旁的太妃们显然熟知胡太妃性情,朝她摆摆手:“去吧去吧,她是个豆腐心,不会骂你的,说不准还有好东西给你呢。”
郦兰心苦笑着站起身。
她怕的倒不是被胡太妃“骂”。
太妃们住的屋子比她小院里的寮房要宽敞不少,胡太妃住的这间朝阳,日晖透过窗纸洒进屋里,一室亮堂。
胡太妃在玉镜寺里住了多年,唯一的慰藉便是书,据说几十年前刚到玉镜寺里的时候,她是带了许多典籍书文进来的,但是很快也看完了,外头的新书也补不进来,胡太妃就开始看这佛寺里最不缺的经书。
进了房里,入目最显眼的地方便是那两座并排列放的书架,书架旁还搁了堆叠的几个大书箱。
胡太妃在黑木桌旁坐下,给自个儿倒了杯清水,慢慢喝着。
郦兰心跟着进了门,轻手将房门给阖上,站在原地,踌躇不敢过去。
胡太妃睃来一眼,眉头皱得更深,铿的一声将空杯砸放到桌上:“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
郦兰心有些哑然,但还是缓缓走过去,在桌子另一侧坐下。
低着头,不敢看对面横眉精目的老妇人。
“皇帝是你男人。”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郦兰心倏抬起头一瞬,唇瓣轻动几许,不知该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又颓然垂下脑袋。
胡太妃看见她这幅丧懦样子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又想起昨日那一副英主之风,天姿尊华的新帝,更是气之余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忿盯着对面瑟瑟缩缩,闷闷不乐的年轻妇人:“倒真是奇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竟然找那种男人。”
一个窝洞啃草的兔子,找了个饮血吞肉的山虎。
“……不是我找的。”郦兰心闷低声反驳。
胡太妃冷笑声,自然没忘她当初说过是被逼留在男人身边:
“他找你,你找他,有什么区别,横竖你被他吃到嘴里了,你男人不是正道继的位,身上煞气遮都遮不住,不过也是,像这种道貌岸然的衣冠虎狼,还就喜欢你这种窝囊软蛋,任他怎么搓扁揉圆都成。”
她是武将世府出身,边关长大,边关民风彪悍,她在进京入先帝后宫之前,还和好些个男子有过情。
昨日甫一见到那新登位的新帝,她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要说那新帝是真为了以仁治天下,才专来这鬼地方看望她们这些早被忘了不知多少年的人,打死她她也不信。
她虽然当年在先帝后宫里不是什么风光无限的人物,但也不蠢,慧宁一说新帝传旨要来后山,现在坐她对面的这个软蛋就抖得跟下面条似的,她想看不出来都难。
郦兰心大惊抬起头,完全没有想到她竟敢这样说:“太妃……”
胡太妃瞪眼:“怎么,我说错了?”
她都活到现在这把年纪了,说是不久后就能离开玉镜寺出去颐养天年,可真正能养几年?
她也不怕隔墙有耳,这处地方,还活着的,都是彼此的亲人了。
至于对面这个窝窝囊囊的笨东西,给她把唢呐她还得挖个坑藏起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见方才还大惊小怪的人立马泄了气,把脑袋又低了回去。
胡太妃气得直想翻起白眼,瓮声:“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都追到这儿来了,你后头要怎么办?别是还想着当乌龟王八吧?”
“我们这些老不死的马上就要走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臊眉搭眼的,一脸的晦气相,我可不想你死在我前头。”冷声。
郦兰心哑然片霎。
在胡太妃之前,她从来没和旁的人深话过她和宗懔之间的事,只能自己憋着想。
憋着憋着,现在终于有人来问她了,她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
“我不知道……”过了好一会儿,恓悒低声,“我不想进宫。”
胡太妃直直看她:“那你想留在这寺里?”
郦兰心僵着颈子,好半晌,点了头。
胡太妃拧眉更紧:“说你笨,你还真笨。你以为这寺里就是什么福地洞天了?你以为出了家,就不用操心七情六欲了?你瞧瞧这寺里,照样有人情世故,照样有尊卑高低,要不是那寺里的人得讨好着你男人,你现在该在干最苦最累的那些活儿!你也就是脑子昏了,才想着到这地方里来,你说你来了有什么用,人活一辈子,糟心的事儿那是铺天盖海,你躲得过来吗?”
“你又不是真的心如槁木,你就为了一个躲字,跑这儿来出家,你知不知道你在这里真呆上几十年,会变成什么样?你瞧瞧我们这些人,我们至少还有伴,但也是苦熬到今天的,就是知道家里人死了,都出不去奔丧,你没来之前,在这地方疯了的,自尽的,有的是,行尸走肉的不知多少。且你躲到这儿来,不还是被追上了?你不想进宫?你连这地方你都不怕,你竟然怕进宫?”
郦兰心被她突来的疾言厉色震住了,这许多警言怒语扑面而来,如同道道薄冷的透骨尖刀。
心乱如麻,下意识说:“我,我只是不想……”
“你只是不想留在他身边?”胡太妃迳接过她话。
郦兰心用力点了点头。
胡太妃冷冷:“你做白日梦呢?都追到这儿来了,为了你,连我们这些人都特旨赦了,你瞧着他是要放过你的样子吗,早就和你说了,你男人没那么容易让你脱身,你这些天都想些什么呢?”
郦兰心哑然,呼吸颤促了些:“可我还能怎么办?”
“我也不想出家,可是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眼里蒙了雾,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将这些日的委屈憋闷统统倒出,
“我试过求他,拒绝他,他不听,后来我试着惹他生气,试过骂他,甚至打他,可是他就是——”
“等等。”胡太妃忽截了她的话,眼里惊疑,“你……还打他了?”
郦兰心一僵,慌乱赧然片刻,最后,难为情地点了点脑袋。
胡太妃霎时倒吸口冷气。
再开口时,眼里的恨铁不成钢几乎拧成把枪从眶里伸出来戳她个对穿:“那你还怕什么?”
她倒是年老昏花了,没瞧出来对面这个窝窝囊囊的软柿子还能干出这么匪夷所思的事。
“你说你怕?”胡太妃实实在在气笑了,“那可是皇帝,你都敢打他,你说你怕他?你打他的时候,怎么不怕他杀你?不怕他给你五马分尸喽?”
胡太妃的话落下,郦兰心眼中一紧,直愣住了,张了张口,竟无言以对。
同时,心里突地攥紧。
因为她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好像,真的从来没有在和宗懔争吵抑或动手的时候,担忧过他会杀她。
从来没想过,当下的他会真的加害她,对她处以刑罚。
抿紧唇半晌,她颤着声:“我……可是如果我进宫,我一没有家世,二没有手段,而且,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我也不想去争抢什么……”
胡太妃猛地半站起身,抬手一掌拍到她的脑门儿上,看她吃痛的样子,气尤未消:“不争不抢?”
“你当你是弥勒佛转世呢?不论什么世道,不争不抢,那就得天诛地灭!”
眼尾已经垂下的眼睛,骤然焕出一种勃然愤怒的光彩:“你不争不抢,逆来顺受,那你就得受欺负,就得受委屈,就得自个儿哑巴吞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当年要是不犟着傲气,和旁的那些人一样想法设法多侍几回寝,得个孩子,今日也不会沦落到这里来,连我爹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况且我不信你是个一辈子都没争过的人,这世上,就算是乞丐,也要争破碗里的铜钱。你从小到大都没拒绝过人?只要你拒绝过,那你就为你自己争过,说什么不争不抢。”
“没有家世算得了什么,宫里的荣宠哪里是靠家世来分的?你已经有了本钱,还是最大的本钱,你有皇帝的宠爱!你要拱手让人?你要在这拧巴着废了你自个儿?”
“我不管你是因着什么养成这副胆小如鼠的性子的,但是我告诉你,有些事,你想缩也缩不了,都是命,你改不了命,那你就得改你自己。”
郦兰心额头生疼,手捂着,听这一大串话,愁乱结成麻:“……改我,自己?”
胡太妃肃着面色,重重点头,声幽似惑:“你既然躲不开那人,那你就得试着和他相处,试着去适应他,再之后,捏紧他,那是皇帝,你能借着他的手,得到很多东西,上天给了你这个机会让你去拿,你就要去拿。”
“你怕他喜怒无常,可这世上,除了乱了神智的疯子,没有真正喜怒无常的人,你既然能让他被你打了都还上赶着,你就一定做到过拿住他,甚至支配他,只是你自己忘了,你仔细想想,仔细想!”
郦兰心愣着眨不了眼,脑海里晃过许多的画面。
那间女官厢房,那根细长的系带,她掐上那人脖颈的双手……
呼吸倏急起来。
胡太妃:“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怕的地方,是你不了解的地方,你不确定的地方,你不习惯的地方,谁对未知的东西都会害怕,等你更了解他,更习惯他,你就能应对自如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还有,你为什么不敢提一提你的心气儿?皇帝也是人,是男人,不是神,男人最会得寸进尺,你越退让,他就越欺负你,你越窝囊,他就越得意,你得想法子让他对你妥协,一味地缩着算什么?”
“你是女人,女人有女人的本事,女人也可以掌控男人,别被那些酸夫子说的话,还有什么礼仪规矩给唬住了,那些男人在权斗厮杀的时候,什么时候讲过礼制纲常?只有想压着你的人,才要你听话做王八,好永远翻不过身来。”
郦兰心瞳仁震着,久久回不过神,脑海里像是冰河与岩浆相冲相击,山崩海啸,将过往的许多支梁接连毁塌。
“我老婆子活的岁数够你叫祖母,宫里的事也比你清楚,”胡太妃起身,“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想清楚,想明白,为你自己想。”
“皇帝下旨,会从宫里拨人手来省过院照料起居,你后头就不必日日过来了,多歇着吧。”
--
禁军将小院方圆一里都清出,重重把守。
玉镜寺僧值执事的钥匙已经归了宫中,但今日小院却未从外上锁,而是从里面插着门闩。
敲过了门,半晌未应。
姜胡宝擦了擦额上冷汗,讪讪退了下来。
宗懔站在门外,面上微冷,身后禁军肃立等候旨意,一声令下便能即刻翻入院中将门打开。
但眼看着前方陛下将手抬起,就要下旨时,小院院门忽地有了动静。
门闩抽出插关的声响。
宗懔手势疾变,朝后轻挥,小院外的宫侍禁军霎时快步退远,瞬息的功夫,在门打开之前隐入目所不见之处。
宗懔紧盯着面前的木门,陈年的门板又薄又矮,他跨阶进去,抬手就能触到门头,这扇门甚至禁不住他不费力的一踹。
但是他却不能直接破门,就算毫无体统的翻墙进去再抱着里面的人求谅,也不能踹门。
小院的门缓缓开了一个缝隙,先出来一角青灰僧袍,然后是妇人白生生的脸蛋,含愁带着无奈的眉眼,她没有带僧帽,鬓鬟散垂一缕青丝。
宗懔看着她探出身,对上她望过来、朦腾熏倦的眸,心里的躁意狂烧起来。
郦兰心没有意外,前几日,住持便对全寺宣了宫中旨意,皇帝听从钦天监的上奏,要在星象所指的吉地作几场安国安民的祈福大法事,且必须圣驾亲临,这个吉地自然就是玉镜寺。
昨日寺里开始准备,今日免早课,她还是按着往常的时辰起来,去斋堂用了饭回来,就一直在屋里看经书。
但她没什么慧根,细看了半个时辰,又强看了半个时辰,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直到外头那惊雷一样的拍门声响起。
若是寺里的比丘尼们过来,那定会再敲门后扬声说一句是谁来了,这一回的敲门声过后却久久无声,不必想也知道来人。
刚睡醒时,人还是半懵着的,默然朝后退开些身,给门外杵着的冤孽让了路。
宗懔眼里划过讶然,惊疑看着她,缓步跨进了门。
眼睛钩似的定在她身上,看她把门重新合上,插上门闩木头。
关好院门后,她回过头,冷淡淡瞧了他一眼,转身无言往寮房走。
他自然不恼,眯了眯眼,两步便追上了她,长臂抬起,掌揽握住她腰。
郦兰心顿时皱了眉,不适地挣了挣,但几下也脱不开,抬头起来,是那张毫无悔改之意、十分理直气壮的脸。
心里暗叹了口气,索性也就不管了,目不旁视看着前方,任他搂着。
“姊姊,我不知道你在休憩,要是知道你睡着,我便晚些时候再来了。”他心满意足,紧贴着她温沉蜜语。
郦兰心恍若未闻。
一路进到寮房里,身旁人的话就没停过,一直唠唠叨叨喋喋不休。
郦兰心径直走回桌旁,桌案上的经书还摊开着。
桌旁只有四张供单人坐的木凳,她要坐下,强搂着她的人也不得不放了手,只是在桌旁也坐下,挑眉看着她把那经书放到跟前,要接着翻看。
且她坐下后看都不看他一眼,从他进来到现在,也不和他说一个字,像是开门接了趟空气进来。
且也不和他作那套虚头巴脑的了,不再阿弥陀佛,陛下贫尼的,而是干脆不理会他。
宗懔狭眸微眯一瞬,而后指节侧撑额颞,静赏她垂首静阅经书、温恬柔美的模样,看着看着,竟觉得她周身似有带露绮花绽开般,眉眼里氤氲着浅浅香息馥情。
终于看够了,唇角轻勾:“姊姊,别看了。”
她自然不理他。
“这本经书有许多句未曾译过来,保留着梵文原经,你不听上一两年讲经,哪里看得懂?”他轻笑。
郦兰心一僵。
“姊姊,你方才就是看这东西,看睡过去的吧?”俯身凑近她,笑得更深。
郦兰心耳根一下缊得红赤,下意识就破了冷功,抬眼就狠狠瞪他。
宗懔看她恼羞成怒、面红耳赤的样子,心里霎时百爪似的挠,又痒又麻,又像是炸开了烟火银花,喜滋滋,亮堂堂,简直稀罕的不得了。
正抬手想要捏住她的脸亲上一口,她又一下收回了眼神,手里合了那本经书,腾地便站起了身。
他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她转步到储放东西的柜前,开了柜门,将看不懂的经文放进去,又从里头取了另一本薄经,还有木鱼出来。
依旧是理都不理他,走到寮房右侧一角,那里的高窄小桌上供放着一尊小小的泥佛,泥佛前是一个蒲团。
郦兰心缓跪下来,把木鱼也放好,摊开经文,随后向那泥佛一拜,方才执起木椎,便敲了起来。
均匀清空的咚咚响声开始在屋内响起。
她闭着眼,全然将这房里的另外一人当作不存在,念经的速度不快,但很平稳。
且念着不久,便似乎沉浸了进去,原本微蹙的眉心都舒展了。
宗懔唇角的笑敛平了些。
漠看那处静谧之景,冷眼瞧着跪在佛前,像是快要入无我无人,心清自在之境的妇人,无声冷笑一瞬。
同起了身,抬步朝她走去。
不过方寸之地的寮房,他几步便站定在了她身后。
他并不着急,居高临下,看着她慢慢敲着那个木鱼,目锋划过她拢盘起的长发、纤丽的肩背,软束的腰身,再到跪坐时压着的丰翘。
抬手,抚上腰间的雕龙蹀躞玉带,几瞬,解了下来,松手抛掼于地。
金玉,连同蹀躞上的香囊玉佩镮鏏等物,砸在砖地上,沉重的闷响。
郦兰心执椎的手一顫。
紧接着,便是外袍坠地的闷声。
她背经的语调乱顫一瞬,但很快,又强行恢复过来。
然而眉心蹙起,在发间传来异样之感时,手指将木椎骤然捏紧。
他开始抚她的鬓,而后划到她的发上,解开了她的发绳,长发骤松铺散而下,一路蜿蜒垂落至腰後。
念经声停了,敲击木鱼的声响还在继续。
男人的掌离了她发,缓缓,按在她的肩头,沉用着力,一分一寸,捺撫她的臂,他也随之跪下。
从后,彻底贴住她的身,掌换了作恶处,握住她足腕,沿着顺着,入了僧袍。
她终于惊怒睁开眼。
手里的木椎朝地上一放,她挣扎着便要撑地爬起来,然而跪下容易,想要起来却多了重重阻碍。
在她身倾向前,手到地的一刻,后头的男人便迳握着她足腕,将她分開,高大沉躯直壓下来,叫她无法动弹。
僧袍宽松,被猛力疾堆起来,乱叠成团,她眉间揉蹙,眼角泪溢,抬手倏地抓住面前的木案,然而猛動使得上头的泥佛险些晃倒,她又不得不立刻松开手。
转首欲斥,而男人的熱息已在颊侧,在她回头的一瞬,顺势按着她的脑袋,唇鼻廝磨。
郦兰心咬牙紧声:“你放开!”
“这里是寺院,是佛门净地!”她又转首看了一眼那案上的佛像,佛像并未点睛,但那无彩悲悯的双眼却像是亲看着这一切。
顿时更加羞愧难堪,低声怒呵:“你不是来礼佛的吗?你这样做,是不尊佛法,是渎佛!”
宗懔笑了,压在她耳畔:“我渎佛?单是我一个么?”
“姊姊,你也有份。”
“你明知道我进来想要做些什么,你还主动来为我开门,”他的声音与毒蛇无异,濕冷阴黏,鑽入她的耳窍,“你也想的,是不是?”
郦兰心被他这倒打一耙的说法给气得只想发笑:“我要是不给你开门,你不还是会进来吗?”
□*□
心揪顫起来。
“你快起来……”喘着气,尾椎酥酥发着麻,“我,我不行……”
“姊姊,你担忧什么?你早便破了色戒,多破几回要什么紧。”他自然不会放过她,右掌探在清灰袍下,已经捻住她裈的细帶。
“那日回去之后,我用了你的裹腹。”他忽地说,带着不愉,指挑了带結,“到底是慰藉的物件,聊胜于无罢了。”
郦兰心倏地打了个寒顫,咽间轻动,眼渐渐朦朧着半阖。
“我们许久没有过了,”他在她耳边沉声,“在这儿弄一回,嗯?”
“不行……”她摇头撑着理智,回首,对上他无半分退让之色的锐眸。
咬唇片刻,知道今日躲不过这遭:“不进来的话……”
他定定看她半霎,嗤笑一瞬:“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 心甘情愿
山寺古刹森深木密, 稠叶繁枝叠拒日晖,暑气难渗,弥弥薄雾幽飔交融沉重香火烟气缭散, 忽凉,忽闷, 密阴将整座青石院子深深裹紧。
寮房只一扇小窗。
木棱陈旧, 窗纸黄薄, 阻不住屋外风呼林啸, 连叶间林鸟的细鸣也能听得清楚。
恍惚时,耳窍中似有若无,幻闻那日日都透进屋子里的古钟振荡、经文齐诵之声。
然隙存的理智则拉扯着否定,那大寺钟用力撞响时,每回都是彻天动地, 而此刻亦不是诵经的时辰。此刻掀騰鼓撞的,涎黏齒顫不成言调的,只在这屋里。
建在林深处的小院本就不大,寮房更是逼仄,以至于所能摆下的床榻也这样小,与当初在青萝巷里时,独供她一人睡的架子床还要再缩两分。
朴陋榻上铺的被衾自也比不得太子府里的绫罗绸丝、香帐锦帏, 跪着起坐,膝蹆渐渐有些泛刺泛疼,皮禸金贵, 耐不住糙料子的反复折磨。
郦兰心高高仰着脑袋,眼却几乎全阖,只余一丝窄窄的隙,迷魂攝魄时松淌出的泪从这里滑出, 模糊的景与闪烁的金点幻障,搖晃在眼前。
识海掀亂之时,脑中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稀还是记得事情如何便成现在这般。
她应了他,但不愿在佛前,于是便寻了经布,将泥像遮盖起来,放入箱柜的最深处。
而后,她合上了柜门,朝倚坐在榻缘,似笑非笑看她自欺欺人的男人走去,由着他,尝荔般剝了蔽身的青灰。
他显是孽慾燥悶得太久,虎食腥禸,猙獰暴烈。
她咬着指彎,被口-乞得渾身發抖,酥壑髀隙都被攏住,而後鑽得生疼。
然而她魂失了两回,他却半分倦意也没有,反而更加情兴如焰,越燒越灼,瞳眸中滾得发燙,咬着殷菽盯着她时,让她抑不住地心顫。
他开始在她耳边乞求,誘惑,让她容纳他,说都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也不差什么了,问她难道真想不起来,与他一处时的滋味究竟有多么蝕魂銷骨,他能让她什么恼恨都想不起半分。
他向来在她这里没有半分廉耻,他最常对她做的事便是得寸进尺,他的性情劣恶阴桀,而她其实早便料到了。
她不再看他,而是转望着那房顶的梁,砌墙的石。
似乎迷惘,又似乎空然,她最后缓缓回头,掐上了他的脖颈。
翻身换势,她又成了主导,只不过行宫东阳殿内时,她醉了,一切都是无意识的梦,而现在,她什么都看得清。
发乱垂散在后,乌丝密震搖飐着,纏貼着赤露的雪腻禸白。
她的手堪堪撑着男人劲健雄凛的腰腹,汗津喘促,潤得太过,有些东倒西歪的不稳。
躺着的人便悶嘶着要挣脱腕上緊縛,然下一瞬又被她压回,眼上牢鎖遮蒙的带也被她再綁緊了些。
他只听得到細碎黏腻的呑口-乞声,她似哭似歡的尖泣軟叫,晃坐沉落的擊打拍振,然他看不到她身,看不到她如何尋樂,感官一处压制,一处便会变本加厉地放大。
这处地方窄小,没有宝篆沉香,没有丝罗帐幔,于他这样的天潢贵胄来说,无比简陋。
然而他此刻思及不了这些,他四肢百骸燃灼着,全然被牢掌着他命柄的妇人挟控,她一丝一分的变动,都扯着他的魂,撕着他的慾。
她即使是把他当作路边的野狗喂食也罢,即使与他在污草泥沼里交女篝也罢,他全然不在意,他只知道若是离了她,他会顷刻燒得瘋掉。
日影沿着榻流到石地上,急烈晃搖,纏至最深天气,髀緊禸鎖,雲泄澤涌。
……
榻上只摆了一枕,粟做的枕芯,只能供一人枕躺。
宗懔环搂着俯在他肩上的妇人,另一手的掌指缓缓梳理着她乌密细软的长发,眉宇间眷恋烈浓,几要凝成柔水情滴。
看她眼眸里带着惺忪倦疲,又抚了抚她的侧颊,指触的一瞬,只觉微微有些发凉,忙便整只大掌抚捧上去,让她暖些。
拧眉看着此刻披盖在她身上的薄被,毫不掩饰的不快:“姊姊,这里的东西都太破陋了些,实在不适合你住。”
郦兰心缓眨着眼,没有立刻说话。
她此时身上倦得很,若是换了从前,许便睡过去了,然现下,心里闷了事,便也睡不着了。
盈眸里浅浅水意,眉情敛淡,静听着锢抱住她的人沉声蜜语。
“姊姊,我不是要逼你和我回去,我先前便说了,不会逼你的,”他温声道,“只不过,你总得为你自己的身子思虑,这处院子阴冷僻陋,若是住得久了,难免伤身。”
宗懔缓道:“你若还是不想和我回宫,那也不打紧,但你还是换个地方住,玉山三里外便有皇庄,你虔心向佛,不如去那里住,一来,对你身子有益处,二来,到寺里也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四驾车马很快就能到,不耽误你礼佛听经,三则,也叫我放心些。”
“你觉得如何?”缱绻吻了吻她发顶。
他问完,便耐心等着她答复,并不着急要她立刻回答,他今日心情大好,且她方才累得太过,此刻定然疲惫,他如何忍心逼她,让她慢慢想,并不妨事。
将怀里妇人又揽得更紧了些,爱缠不舍,厮磨她鬓发。
忆起适间她与他凤颠鸾倒,神躯乐极,她亦也难耐驰骋起他,心中便愈发愉悦舒畅。
大抵不需几日,他便不必再煎熬那辗转难寐的夜,她终究是心软,终究,是对他也有情意的。
这几天,她应当是想通了些罢。
“姊姊,你去皇庄里住,既不耽了来玉镜寺礼佛,也能与外头有联系,日子过得舒心些,岂不好?”宗懔道,“我知你与省过院的太妃交好,已赦了她们为先帝守灵之责,她们不日便要离寺了,你应当知道了吧?”
“你喜爱与她们交谈作伴,等去了皇庄,她们也出了寺,你们来往岂不更方便?再有,你的绣铺这一月已经大改了,我吩咐下头的奴才……”
郦兰心依旧无言。
男人的躯体温灼,被紧锢着,她的身子也跟着暖起来。
然而身暖了,心却还是凉的。
耳畔低沉的温柔言语,钻到耳中,顷刻便会褪去甜蜜的外衣,露出冷硬的本质。
在辨识他的谎言这处,她已经是熟能生巧到接近本能。
让她去皇庄?
等去了玉山三里外的皇庄,紧接着便是再多几里外的园林或行宫,而后再远几里,再远几里,最后搬回京城,入那宫门禁阙。
他说,不逼她。
然而从他不守承诺,出现在她房中的第一个瞬间起,他就已经在逼她了。
言语上做小伏低,百般乞怜,可他做的事呢?无声无息入了她的院子,毫不避讳派人监视她这件事,他从来就没有给她自由的打算。
她也没有相信过他的屈尊临卑,甜言蜜语,他不知道,他的伪装其实一直都不完美,他还是“林敬”的时候,她尚且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时候,他下意识流露出的些微本性便已让她不自觉地产生不曾细想的畏惧,更何况是如今。
他装不出来,他的性情太过阴鸷强横,即便是刻意的温柔,也只能伪饰在表面,他不过是为了重新将她拢入掌中,才这样作态,他想要完完全全将她掌控起来的劣欲根本掩藏不住。
而他这辈子应当都改不了了。
垂下眼,缓缓蜷了蜷指。
宗懔还在继续说着,然而怀里的人却一直没有任何反应。
眉间微皱,顿了声,正要将她脸捧起,看看是否疲累得太过。
下一瞬,怀里有浅低的轻声响起。
“阿敬。”
仿佛幻觉般,似飘似雾。
宗懔瞳中一缩,急要应她,然忙乱下只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这几日,我想了很多,”郦兰心轻声,“我可以离开玉镜寺,以后,和你好好相处,再也不折腾了。”
宗懔霎时僵住,如有一股灼火自胸腔烧入天灵,半霎,他猛地要坐起身,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还揽着怀里的人,一瞬又抑住动作,小心缓慢地将她带起。
郦兰心顺着他的动作,并不反抗,他将她的脸捧起,迫她看着她,她也顺之从之。
他的眼来回看着,带着焦躁、不安:“姊姊,你说什么?”
郦兰心神色平静,轻声重复了一遍:“我可以离寺,和你好好相处,以后,再也不折腾了。”
她的话落,宗懔却迟迟没有动,瞳目紧凝着她面容每一分每一寸,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看看她究竟是说真还是说假。
郦兰心抬起手,缓缓、温柔地抚在他的面上,眼睛也回望他:“阿敬,方才我对你那样,你喜欢么?”
慢慢说着,指轻划过他的眼眉,再到唇、颈,触到他颈心时,感受他喉结剧烈的滚动。
宗懔再也忍抑不住,猛地将她抱近,身贴着身,额抵住她的,声携上沙哑:“……喜欢。”
厮磨着哑声:“姊姊……”
“那以后,我可以一直这样服侍你。”待他吻摩了她一阵,她又说。
然而尾音飘定,他的眉心却骤然压得极沉,狭眸眯起。
“你说什么?”一样的问题,语气却截然不同。
“服侍我?”不过一瞬,声音便沉了下来。
郦兰心看他霎时阴沉如水的脸色,只是顿了一瞬,便说:“以后,我可以都这样服侍你,直到你厌倦了为止。”
“我只一个要求,我不想进宫,我也不做你的妃,你放我回青萝巷,还让我自己开绣店,你若是想见我了,我可以随时进宫陪你,或是你来青萝巷找我,都成,我会好好和你在一起,再也不拒你。”
宗懔直直盯着她,下颌逐渐绷到最紧,一字一字切齿:“你再说,一遍?”
郦兰心没有再说,她知道他听得很清楚,很明白了。
她也并不惧。
这些日,她思索了许久,也料到了今日她将面临什么。
那日在省过院里,胡太妃与她说的那些话,回来之后,她全都细细想过了。
纵然胡太妃所言,她不能全然接受,也与她所面临的困境不能全然相适,但里头有些东西,她却是受益了。
一是,她确实不该再留在玉镜寺里。
这里不是她的归处,也不是清静之地,这里是皇寺,皇家的寺院,皇帝的寺院,只要宗懔想,他甚至可以让住持亲自过来为他把她的门打开。
她留在这,毫无意义。
并且,寺中之人虽不出世,但寺中之佛,她理应敬畏,她已经在佛寺中犯了色戒,她六根不净,红尘未断,还有何颜面留在这里?她走了,这里只是少了一个污浊之人。
二是,她应当用手中所能利用的,来换取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方才那一场孽云情雨,让她确认了,他离不开她的身子,且比起强逼着她与他欢好,他更喜爱、极喜爱她主动。
当初女官厢房里,她骑着他、打他,后来东阳殿里,她掐他,捆住他,都是如此。
既然他喜爱那样,她给他便是,用太妃的话来说,这也是女人掌控男人的本事之一,她如今的处境,也用不上从前那许多礼仪纲常了,反正她早就破戒了,早就做不成十全十美的贤妇了。
今时今日,她必须要争一争,她不能再浑浑噩噩,糊糊涂涂下去,她知道她想要什么了,她想见她的梨绵和醒儿,她想回到那个小家,她想重新过回原本的日子,别的,都不重要。
或许她早就该想到这个没有办法下的办法,只是她从前放不下那守节清白的愿念,又被惊吓太过,但现在,她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了。
她已经彻底接受,她没有办法摆脱眼前这个人的现实了,冤孽也好,命中注定也罢,她都不在乎了,她依旧不想进宫,她不想把一辈子赌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赌赢的可能她无法预料,而赌输的后果她无法承受,况且,这个男人的爱,来得太快,太可怕,过去的种种,她始终无法全然当作没有发生过。
“阿敬……”
“朕不答应。”男人脸色阴戾,沉盯着她,“你想都别想。”
虽早知道他不可能就这么同意,郦兰心还是被他此刻的神情逼得有些语窒。
才只一句话的功夫,他温柔体贴的模样便装不下去了。
缓了一瞬,说道:“陛下。”
“你我这样僵持下去又有何意义呢?你心中不痛快,疾病难消,我在此也无颜侍奉佛祖,还不如你我各……”
“还不如你我各退一步,你退一退,朕也松一松手,是么?”他忽地笑起来,那笑蕴着阴鸷怒肆,“这套说辞,你当初已经拿来哄过朕了,如今还要再来?朕告诉你,朕不吃你这套了。”
郦兰心胸脯起伏两下,忍耐着:“这和当初不一样,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你也高兴,我也高兴,你情我愿,难道不好吗?你想我怎么服侍你都行,我也不需要你给我什么,你想见我了就过来,想走就走,如果以后你不再想要我这么个人了,随时都可以后悔,我也绝不纠缠你,各得圆满。”
宗懔漠然听完,笑意却更冷:“两全其美?”
他捏住她的下颌,抬起来:“是两全其美,还是两不相欠,各不相干?”
“你当朕是什么?又当你自己是什么?你当朕是路边的犬,随你施舍?还是当朕是哪里的客,按着次入你门里,你再用你自个儿的身子还肉债?”瞋目切齿,“你把这叫你情我愿?朕本来以为你想通了,可是你反倒更糊涂了!”
郦兰心被他厉斥惊骇得身一颤,但话已说出口,她退无可退:“那你想怎么样?我甘愿伺候你,你若是不喜我说侍奉,那我以后不这么说就是。我说了以后会好好和你相处,我就会说到做到的,如何不是心甘情愿?”
“这不是我要的心甘情愿!”他兀然斥吼。
郦兰心倏地窒住了,看着他眼中凝纠浓烈的执着暴怒,一股凉气也从天灵钻起,唇瓣轻动:“……那你要,什么样的心甘情愿?”
她的问很轻,但说出口,却让他骤然抿紧薄唇,眸里的意绪复杂难辨。
就这么深深凝视她,良久,他咬着牙:“我要你不再惧怕我,不再视我如洪水猛兽,
“我要你爱我,我要你也心悦我。”
他说罢,目紧紧锁着她,不愿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但郦兰心却面上空惘了好一会儿。
半晌,忽地笑了,笑得极苦极涩,只吐出四个字:“我做不到。”
宗懔瞳中紧缩,赫然而怒:“你——”
“你要我怎么做到?”她像是倦了,就这么苦笑看着他,“你忘了你当初做过的事了吗?可我没忘,我想忘,都忘不掉。”
他握着她肩头的掌力道倏然更重。
“我当初是因为……心爱你,又怕你不肯接受我,”他沉声,“所以我才伪饰了身份接近你。”
郦兰心闭了闭眼:“你真的是一开始就因为爱我,才接近我的吗?”
“还是为了我的身子?”
宗懔面色骤然更加阴沉。
她笑得惨淡,直视他:“你说你爱我?你对我下药,装神弄鬼吓我,看我日夜不安,心神不宁,甚至被那药害得神志不清,病倒的时候,你在爱我吗?”
“你爱我,为什么要这样让我痛苦?这是爱吗?”
宗懔沉沉盯着她,语气却放软了:“这些,是我做得欠妥,是我有错在先,但姊姊,我没有想过要害你,我只是气不过我心爱你,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对谁这样用心,可是你却对我视若无睹,对我毫无情意——”
“你对我用心,是我求着你吗?”她眼角有点点晶泪,打断了他,似惘似嘲,“你对我好,我就必须对你付诸情意吗?从一开始,不是你说的,要我认你做弟弟吗?为什么你对我好,我就一定要爱上你呢?”
宗懔猛地僵住神色,眸中厉色痛色交织。
良久,他方才再开口,沉戾:“可要是没有我,你的日子,难道就好过吗?”
“好不好,你说的不算。”她撇开眼。
“我说的不算?和我无关?”他嗤笑,“要是没有我,姊姊,你现在——”
“我现在,应该在牢里,应该在哪处受刑。”郦兰心倏然回首,与他对视,“可是,你不也要了我吗?你救了我一命,我也给了你身子,陪你睡了不知几回,两不相欠,不就是我方才说的法子吗?”
她看着他极度难看的脸色,轻声:“陛下,我已经愿意妥协了,也愿意侍奉你了,你我还纠缠这些做什么呢?”
“你要心甘情愿,我能给的心甘情愿,就只是这样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二爷的坟
争锋斗狠般的来回拉锯后, 房中沉入长久的死寂。
郦兰心说完话后,便不再看面前人,任他目锋刮骨割肉, 定在她身上,无论那目光是冰冷还是烈怒, 她亦不在乎了。
话已经说了出去, 便是泼地的水, 再难收回。
她微垂着脑袋, 两侧肩头依旧被牢握在他大掌里,且愈发锁紧。
强自抿唇忍耐了许久,终还是抵不过不适闷痛,挣了挣手臂。
然而强锁着她的人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一言不发压制着她的动作, 像是报复适才她对他的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胸脯中极闷极重地弹动几霎,想着今日终究需要一个结果 ,郦兰心闭眼暗慢叹息,抬起了眼。
她心里有所准备,毕竟她不知多少回见过他生怒的模样,但抬眼的一瞬,目触及面前人神色目光时, 她绰的滞愣了。
此刻与她不过半掌之距的人,如意料中的那般,紧凝锁视着她, 然而他面上神情却非她说完话垂首之初那样铁青怒戾了,而是眉心深压,薄唇紧抿着,眼眶, 竟红了。
郦兰心不自觉,咽间动了动。
只是这半霎,这一瞬,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感觉将她心头裹紧。
从前这人尚是“林敬”时,她还有些她比他年长五岁的真切感觉,也乐意以“姐姐”的身份与他相处,然而从不知什么时候,大抵,是他让她以为陷入一场不伦的梦开始,又或者是哪一刻她感知到了他克制下依旧在细枝末节溢展出的压迫与威胁,她心底就不自觉地,减弱了将他当作“晚辈”的意识。
只是当时在不知实情的时候,她尚且残存一点作为年长者的自持,还试图引导面前这个人不要误入歧途。
但等到他暴露真实面目与身份时,她便再不想着什么“姐弟”了。
他依旧喜欢唤她“姊姊”,然而这个称呼又何曾带着亲情?他几乎是把它当作亲昵爱语来用的。
他不可能再是她的晚辈,他年岁比她小五岁,可他的身份却压了她何止五道天堑,他专横强势、傲桀阴鸷的性情,压得她惊骇畏惧,事实上畏惧他的又何止是她一个,他身边伺候的,朝中跪俯在他龙椅下的,有几个人敢忤逆他的尊威。
他于她而言,已经不能以年岁来拉开长者晚辈的差距,他是君,而她是民,真正执掌生杀的权力,只在他的掌中,她已经无数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而此刻,此时,在这处窄小简陋的旧房里,他却露出这副,
……这副脆弱、像是受了莫大伤害的模样。
郦兰心睫羽微颤,张了张口,却未说得出话来,只觉得荒谬。
而他在她终于抬头看他之后,神色也又变化了些,眉宇间复又蒙上几分冷硬,只是语气并不冰冷,反而带着退让:
“过去那些事,是我不对,可如今你我已有夫妻之实,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给我一个机会?我说过我会对你好的,我会补偿你,从前你缺的,以后我统统补偿给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不纳后宫,只你一个,我会为你铺路,只要你安安生生留在我身边。”
郦兰心看着他,眼中有淡淡疲倦:“我说了,我只有一个条件,我不想进宫为妃。”
她只是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这世上太多初情美满、誓海盟山的鸳鸯眷侣,最后两看两相厌,她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对她有情,她相信此刻的他是钟爱她的,可是情分易变,若是这世间从一而终痴心不改是常态,话本戏文又为何独将之歌颂传扬为感人至深?
多少一片痴心的女子最后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她已经不是心怀憧憬的闺阁女儿,她在这世间活了二十七载,她知道一个女人必须要有后路,娘家也罢,自己的本事也罢,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陛下,阿敬,”她眉心忧蹙,认真道,“我要的不多,只这一点,你想我把你当成夫君,我会试着像你说的那样去做,我会试着和你交心,你如果还是觉得不好,那,每月,我定日子入宫陪你,日子过了再出来,或者你觉得怎样安排更好些,我也可以……呃!”
他的手松了她的肩头,转而掐住了她的双颊与下颌,强阻了她接着往下说。
而他的神色也随她越说下去,从放软商议,渐转为面无表情,唇角似有若无冷笑。
“你想都别想。”他凝视她几瞬,方才开口。
毫无商讨余地的强拒。
郦兰心惊睁着眼,手下意识抓住他袖角,呼吸霎时急喘。
宗懔紧盯着她,目光阴鸷冰冷,忽地道:“兰娘,你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大都是我的过错,可难道,你就真的半分错处也没有吗?”
耳窍里钻进这话,郦兰心都不由得一愣,而后不敢置信,瞳仁紧缩。
他眸中冷戾,似讽似怒:“你到底想要什么?要一条退路?你觉得这世间没有真情,就算有,也转瞬即逝,你觉得这是俗世常理,是么?”
“可你多矛盾。”他沉声,死死看着她,咬牙切齿,“你不信这世上男子有真心,可你却敢相信一个和你相识日短的男人为你费尽心血,做小伏低,为你洗手作羹汤,为你用权庇私,年节最重要的日子,夤夜也要赶来陪你守岁,全只是为了报你一药之恩,长长久久当你的亲弟弟?”
“你是真的相信么?你不过是察觉到了,却还是装聋作哑,不愿相信,继续粉饰太平,等着真有一天,那层纱破了,你可以轻飘飘抽身离去,横竖错的不会是你!你还敢说,你不是薄情?”
郦兰心霎时抿紧了唇,胸脯剧烈起伏着,急泪欲下。
“而你还不止是薄情,你还自欺欺人,你在男女之情上,用愚钝来掩盖你的冷漠,你拧巴,你纠结,你自卑,所以你想要,却不敢要!”他不放开她,接着道。
“是,当初是我骗你在先,我先伤你在先,所以如今你怎么因为当初的事恨我,我认了,可我不后悔当初没有在最开始以真实面目接近你。你扪心自问,若是当时,我不说认你为亲人,你会让我靠近你半分吗?如果我徐徐图之,就那么默默在你身边守着你,等着你,你会有半点接受我的可能吗?!你不会!”他赫然而怒,沉喝,
“你只会犹豫辗转一会儿,最后还是把我往外推,让我去另娶她人!你只会继续为了一个你不爱的死人守节,你会像搪塞抗拒那个该死的苏冼文一样把我拒之门外!”
郦兰心呼吸颤着,泪水簌地滑落,心窝震痛,如插进一把尖刀,不断翻搅。
同时,在听到那刺耳的三个字时,眼睛猛地睁大了些。
宗懔颈额薄红,抵住她的额:“你可以继续说你不爱我,没关系,你也可以说你不想要,不想争,我也不在乎。”
“我爱你就好。你不去争的,我争给你,你不敢拿的,我捧到你跟前,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们好生过日子,就够了。”
说罢,他直起身,就要给她穿衣,既然她说了无颜再留在玉镜寺,那今日,他便将她带回宫里。
而此时,一直无言,惧泪怔愣的人开了口:“……你是不是,对苏冼文做了什么?”
宗懔倏顿住身,凝眸。
郦兰心直直看着他,颤着声:“……你是不是?”
宗懔没有说话,只是漠然与她对视。
郦兰心猛地抽了一口凉气。
她猜对了。可她多么希望她不要猜对。
他从来是个爱憎极端的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苏冼文。
这个名字,连她都快想不起来了。
可是他,却牢牢记得,且记得如此清楚,与她争吵时,将这个名字随口便说了出来。
她的瞳中骤然烧起怒火,泪痕如剑印:“你说过,我们之间的事,不牵连旁人。”
宗懔面无表情,盯着她片霎,才开口:“他觊觎你,要提亲娶你。”
“觊觎?什么叫觊觎?”郦兰心怒极反笑,“私谋不应得之物为觊觎,希图非分之望为觊觎。”
“他根本就不知道你我的事!他只是个无辜的人!”
宗懔漠然:“朕没有对他做什么,只是外调离京罢了。”
“外调离京。”她径自重复他说得这四个字,笑容惨淡,“你究竟还要做这样的事做多少回?你就这么介意,你就这么恨不能把和我有关的人统统驱逐?”
“许渝的坟,也是你特下的令。”
想起许渝的棺椁远走西北,剩下的许氏族人俱是老弱妇孺,他的棺椁坟墓或许根本没有人好生照看,而她嫁他一场,却连他的衣冠冢都不能立,如今更是连香火都供奉不了,郦兰心鼻尖泛起阵阵极酸。
当初京中参与逆王之乱的臣工世府何其之多,可坟也要跟着流放的,只许氏一门。
都是因为她。
而真正的罪魁祸首,依旧毫无悔意。
他说他会改,会补偿她,然而她知道他的劣性,他会瞒着她继续做他自己觉得满意的事。
他如果不悔,不改,日后,她身边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莫名其妙地被开罪牵连。
“你有我,就够了。”宗懔敛眸,声微冷,“再者,兰娘,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心狠手辣,苏冼文是外调为官,不是流放为奴,至于许渝,许氏谋逆,他虽死了,不曾参与,到底也是许氏之人,不过是移坟——”
“你刚才说,你要补偿我,不论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是么?”妇人轻冷的细声响起,截断他的话。
宗懔眉心压沉,疑眸紧盯着她,额颞不知为何,忽地开始颤跳。
郦兰心抹了抹脸上的泪,抬眼直视他,一字一句:“我要你下旨,把二爷的坟迁回来,给他立冢,年年供奉香火。”
“你说得对,我拧巴,我自卑,我薄情,我就是个不识好歹的人。”她眼里倔着泪光,“所以,我就不识好歹到底了,我改主意了。”
“你要是不答应这个要求,那也好,我就在这,日日为二爷诵经,我就是老死在这,也不和你回去。”
“当然,你大可以强行逼我走,再接着拿旁人来威胁我,我的软肋,你都知道,如果你想要一具恨你的行尸走肉,随你。”
……
姜胡宝计较着时辰,站在院门外,缓顺着臂弯里拂尘的毛,气声隐哼着小曲儿。
然忽地,右眼皮突然剧烈狂跳起来。
心头随之鼓蹦如雷,惶乱抬手摁住自己的眼皮,一股熟悉的,极度不妙的感觉重涌心头,且仿佛是旧历的重演——
“砰!!!”薄旧小院门猛然被踹开,惊天震地。
一干宫侍禁卫骇得瞬时齐跪于地,如狂风吹刮满地木叶。
姜胡宝战战兢兢抬头,在定睛瞧清的一瞬,又猛地俯首下去。
天子自院中迈出,带着暴怒极戾的阴沉面色。
“陛,陛下……”
“回宫。”冰冷沉声。
“是!起驾——”
第一百三十章 朕错了么
近些日, 兴庆宫中越发沉抑寒肃,侍奉帝驾的宫侍皆日夜悬心,屏息阵待。
自上回圣驾往玉山祈福回銮后, 陛下面色便阴鸷至今,本就对奴才们冷少言语, 如今更是威戾愈盛, 且入夜难眠的旧疾本好了许多, 这几日不知为何, 竟又犯了。
偏生这回,主子像是受了何障,太医院、内侍监几番跪地劝请,却都不肯用药,就这么强撑着, 连前朝文武都瞧出了不对,请安陈情的书表疏文雪雨碎雹般堆进御书房,但俱如石沉海底。
…
今夜长生殿的宫灯辰时便暗了。
圣上不在长生殿宿夜,而是摆驾太安殿。
夜渐深,飞檐琉璃瓦光仍荧煌可见,雕龙梁柱盘展翩婉,神威相严, 此刻殿门紧闭。
何诚接到旨意赶至殿前时,姜胡宝和谭吉都守在檐下,见他到来, 俱是身子一直,忙迎上。
何诚三步并一步跨上白玉阶,虎睛直盯着前方微泄细静昏光的庄重殿门,浓眉拧成一股:“陛下如何了?”
他本在巡查宫城夜防要事, 却被兴庆宫的传旨太监截在五凤楼,说陛下有旨,请他入太安殿。
他当时着实惊了一跳,不为别的,只因太安殿在陛下登基之后便改了用处,如今是专门供奉老晋王与太妃娘娘神位的殿宇,旨意要他这个时辰入太安殿,不必深想便知今夜大抵有坎难。
再联系这几日陛下从玉镜寺回来之后郁戾愈深的模样,何诚心中如有鼙鼓喧阗大震。
谭吉依旧不是最先开口的,一旁的姜胡宝在他站定时就已半倾身凑近,压低声回答:“陛下今日入太安殿,要了酒醑。”
说最后两字时,重了三分。
耳中听清时,何诚眉心皱痕遽然更深,眼皮都随着惊疑朝中堆挤:“你说什么?”
姜胡宝没再说话,只是灰青着脸,闭眼,沉沉点了回头。
何诚抬首再望,此刻那殿门上舞爪的金龙都好似更加狰狞可怖几分,似有若无的香火焚息无异于股股瘴气。
“大统领,陛下今日要的御醑有些多,且送进去的时辰也久了,所以,您进去之后,多加慎重。”一直不出声的谭吉终于开口。
言中之意不能更加清楚明白——
殿中的天子,或许已经醉了。
醉酒之人,需万分小心待之。
但何诚听完,先是瞳中又震,紧接着,却是轻嗤了一声:“宫里的贡酒,就是喝上几十坛,陛下也不会醉的,顶多暖暖身子罢了。”
他们西北王府地处苦寒,尤其军中,需常年备烈酒暖身驱寒,宫中内酒坊贡上来的御酒,为着龙体康健,如无特旨,绝不会奉上烈性浓质的,通常只在味与香上追求极致。
他惊只惊陛下竟会在老王爷与太妃娘娘的神位前饮醑,倒不是担心进去之后会对上神智不清的陛下。
“通传吧。”朝殿门仰了仰下巴。
谭吉颔首转身,至门前扬声:“启禀陛下,何大统领到了。”
殿内没有回声。
姜胡宝朝殿门两侧的宫侍使了眼色,后者立即将殿门打开,待褪了甲胄的武将入内后,又缓将重门闭阖。
身后殿门合拢之音沉重,殿内火燎金箔银纸的呲细声却更难忽视,虽殿中棱窗俱开,但香灰气依旧极重,其中还掺杂丝缕酒气。
何诚步下缓重,慎慢朝殿内行去。
越往深处,宫灯越明,焚灰残烬气息也越浓闷。
未几,眼中最先映入朱壁之上齐并悬挂的两幅画像,莲花柱顶,紫檀供案,案上金制神龛,静奉着两座神牌。
此时案前矗着今夜方才移进殿内的石底焚帛炉,炉旁除了堆攒的冥宝纸钱等物,还放了整一桌的贡醑御酒。
皇帝背对着他,默坐楠椅之上,将手中薄叠金纸送入燎炉,而后又端起一旁满盏玉樽,仰首饮下。
“陛下。”何诚先是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紧接要跪下行礼。
“免了,过来坐罢。”赦令先动作一步到达。
何诚顿住身,眉心攒紧,又看了那漠冷萧晦的背影一眼,抹了把脸。
先朝神牌恭敬拜了三下,方才从殿宇另一旁提了一张椅,大踏步到桌旁,夯气放了。
坐下之后,也不讲究什么,拿起桌上酒壶便倒了一盏,抬脖子就喝。
宗懔斜睃他一眼,后又将眼垂下。
何诚灌下之后咂了咂嘴,嘶声:“他奶奶的,宫里的酒还是比军里的滋味儿好,就是不够烈。”
说罢,再倒一盏,要放下时,看着桌另一侧那只帝王玉樽空了,便又提起酒壶,往那樽里也满泛了一杯。
“陛下,喝,喝。”大喇喇叫唤。
仿佛不是被传召而来的臣子,而还是当年军里的主帅副将。
宗懔没说话,顺着话拿起酒樽,但没像之前那样灌下一整盏,只浅酌了半口。
何诚豪灌了第二樽后,也没再添杯了,掌里捏着金樽,抬头看着壁上的故像,沉默下来。
殿内重归寂静,唯有燎炉内赤火燃烧愈灼,紫殿窗外夜风轻啸。
两个人就这么默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何诚又倒了第三盏,举手猛饮完,砰地将金樽砸放在案上。
叹了口气,直问:“陛下,您要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
他也不避讳什么了,方才进来到现在,心里也有了底。
从玉镜寺回来的这几日,前朝后宫皆压抑不宁,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想着有姜胡宝之流伴驾,且也不是第一回 闹了,他已负荆死谏过一次,如今又因着先前的种种,在面对玉镜寺那位时颇为难堪,甚至有些羞愧,于是便也不好再莽撞行事,只能硬憋着。
今夜圣旨突至,他心里石头抛起来又落下,一是惊,二是愁,都说万人之上是孤家寡人,果真不假,不然怎么轮不着他一个家臣来陪着灵前说话。
“陛下,您……”
“何诚。”天子微仰首,直望着悬在壁上的两幅画像,声沉若疑,“朕先前,做错了么?”
何诚一僵,片霎后,挠了挠头,没敢立即说话。
宗懔抬起玉樽,又饮了一回,目光依旧定在壁处:“她说,她没法对朕回以相同的情意,说她做不到。”
何诚头垂得更低。
“不管朕许诺她什么,她就是不信,说她做不到,说她怕。”面色漠然冰冷,“你说,真的是朕做错了么?”
“陛下……”
“可当初,父王不也是强退了母妃婚事,与母妃成婚后,再恩爱有加。”宗懔径自说下去,狭眸深冷,“朕凭什么不可以。”
“陛下!”何诚这回是真想开口了,粗眉拧成麻绳,又嗐叹了一回,才说,“陛下,太妃娘娘和郦夫人不一样啊。”
“太妃娘娘毕竟是京城世府出身的贵女,虽不是嫡女,可侯府里重视,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即便那文安侯府薄情险恶,但太妃娘娘说到底还是云家女儿,太妃娘娘不论嫁谁,云家都是太妃娘娘身后割不开的后盾、血脉干系连起来的合盟,且当年,老王爷是求了先帝下旨为太妃娘娘改立的婚约,太妃娘娘是圣旨赐婚的亲王正妃,只凭这两项,便足以给太妃坐稳王妃之位的底气,可郦夫人,一无家世,二无靠山,不仅如此,还有一干拖累地位的前尘旧事,如何能与太妃娘娘相较。”
“还有,您别不承认,若是放在两年前,您自己相信您会喜欢上个寡妇么?”
宗懔脸色微变。
何诚紧接着就趁热打铁:“而且,陛下您与老王爷,也不一样,老王爷是宗室亲王,而您是天子,亲王与天子怎么相提并论?亲王只统一地之事,天子却要掌九州兴亡,亲王王妃和一国国母,其中差别,便是五车之书也难蔽之,您要郦夫人一个只开过间小绣铺子的妇人,去挑起这么大的担子,别说她害怕,我要在旁边听着我都替她害怕。”
宗懔冷睨他一眼,没计较他称我不称臣,半晌,把手中玉樽放到了桌案上,脸色阴沉。
……倒是他先前失策。
当初只想着压下那群要他选太子妃的乱糟谏语,在顺安帝那里搪塞敷衍,却未曾想到还有这么一路。
悔不该让先帝就这么驾鹤飞了,该想法子让他写来一道赐婚的遗诏,若是当时想到了,把东西往她手里一放,她现如今当缓和至少两分。
“你先前怎么不说圣旨的事?”沉盯着桌对侧的武将。
何诚眼睛都瞪圆了,只想大呼冤枉,张了张口,觉得脑袋疼。
又狠抹了回脸,叹气:“……陛下,事已至此,就算有圣旨,以郦夫人的性子,难道就能力挽狂澜?郦夫人是个谨慎的明白人,知道在其位要谋其政,您让她做皇后,她当然会怕万一行差踏错,脑袋不保,更何况您这性情脾气——”
“嘶,您别这么盯着我,您老实说,您有没有对郦夫人恐吓发怒过?您以为偶尔好声好气些就能把先前的事儿给抹平了?一会儿一个样更吓人。”
宗懔眉宇间阴郁,唇角压得极低,眼下青黑,本是帝王英气,竟也蒙上两分晦暗。
“朕不需要她做一个好皇后,只需要她安生呆着罢了,过去那些事,朕都能改。”良久,沉声。
何诚看到主子这副模样,暗暗呲牙,心里头又不是滋味又觉得焦闷,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停也停不下来,干脆就一戳到底。
清了清嗓子:“陛下,您先前说将来要与夫人生育皇子公主,若是得了公主……夫人貌美,公主殿下肖母,应当冰雪可爱。”
宗懔倏地抬首,拧眉眄去。
何诚缓道:“只是公主长大后,难免要招驸马,但史书上有记载,许多公主与驸马之间夫妻情意甚薄,驸马一家或是欺瞒公主,或是利用公主攫取私益,重些的甚至殴打公主,抑或用各种阴险手段折磨公主……”
“谁敢?!”赫然而怒。
骤然盛怒之后,忽地顿住,脸色霎时极为难看。
何诚接着说:“事发后,公主们往往回宫求援,驸马自知犯了大错,自然求饶辩解,说并非是刻意这般,只是公主在家不敬舅姑,不守妇道,不得已而为之,往后,一定痛改前非。”
说完这些,便沉默无语看着另一侧面沉如水的主子,眼神里的意思已经不能再明白了。
宗懔薄唇紧抿,喉中前所未有的滞涩,长久寂静后,拿起桌案上酒壶,猛仰首灌下。
饮尽后,劈手将金壶掼至地上。
垂首时双眸泛红,心中如同压堵了层层巨石块垒,一阵一阵朝下坠,跳都快跳不动。
何诚看着从小就跟随的主子这样颓然若失,自然也不可能好受,于是又再劝:“陛下,旁的不说,您的脾气真是得改改了,别说郦夫人,哪家女儿来也遭不住啊。”
“听说这回从玉镜寺回来的时候,您把郦夫人院子的门给踹了?”无奈,“您说您一直这样,谁能乐意跟着您啊。”
宗懔听了这话,却兀地嗤笑了声,而后沉怒:“她让朕去迁坟。”
何诚懵了下:“什么?”
“她让朕把她那个死人先夫的棺椁从西北迁回来!”震怒沉呵。
何诚眼瞪如铃,着实惊了:“谁?许,许渝?”
宗懔冷笑:“不是那个孤魂野鬼,还有谁?”
“她还要朕给他立冢!要朕给他供奉香火!不然她就不回来,死也要死在玉镜寺里,要在那儿给那个死人祈福超度!”
吼完,又端起酒樽,再喝。
“朕已经说了,朕知道错了,朕会改的,但她不信,明明她对那个死人也无甚情意,但她就是不肯放下,把朕置于何地?!”脊背微躬着,抬掌捂面,说到最后,几不可闻的零星哽咽。
何诚震惊过后,缓缓把快跌地的下巴给扶回去。
心里差不点就要对着玉镜寺的方向合掌拜服。
抹了抹鼻子,而后两手一摊:“那,迁就迁呗。”
宗懔倏顿身一瞬,放下手,抬眸时,目中狠厉阴鸷,直射过来。
何诚脊背一凉,但胆气还是在的,煞有介事肃了脸色:“陛下,您都说了,不过是个死人,死了这么多年,就剩俱骨头架子了,难道还能拼吧拼吧从棺材里坐起来和您争吗?就是他现在囫囵个儿还活着,那也没用啊。您和夫人往后还要过多少年,您把坟迁回来了,再派人照看着,夫人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执念一消,早晚把他忘在脑后,要是把许渝一直搁在西北,夫人还不得一直惦记着他?您说哪个更恶心?”
“而且,您说您要改,那您就拿这件事先表个态度,服个软,要我说,您不止要把姓许的坟迁回来,您还该给他正个名,以示仁慈大度,大丈夫胸吞四海,这算个什么。当年我在西北的相好另嫁了,我还托别人的名送了个首饰匣子过去呢。”
宗懔微眯起眼。
“再说了,”何诚笑得有些假,“您别怪我说话不中听,您总这么介意,倒像是——”
“怕了他似的。”刻意加重。
宗懔脸色骤寒,厉眸直压过来:“放肆。”
何诚连忙从椅子上腾跳起来:“诶哟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朕会怕他?”冷笑连连。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说像,只是像。”
宗懔嗤敛了眸,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激将之意,但看在他先前所说有几分道理,便也不欲与他计较了。
默然片刻,沉声:“你亲自去传口谕,召承宁伯进宫。”
“叫外边的人进来。”
何诚跪地领命,而后转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脚步声稳重,方疾到门前,殿门便适时宜地开了,姜胡宝和谭吉一急一静两张脸探过来。
“陛下传你们进去。”何诚传完话,便匆匆绕开,下了白玉阶。
姜谭二人则是对视一眼,立即跨进殿门,小跑到殿深处,齐齐跪下。
“陛下。”
宗懔拿着银箔冥宝,添入焚帛炉里,背对着身后奴才:“谭吉,去传玉玺、御笔来。”
谭吉先爬起,应了声是,小跑出去。
姜胡宝则是依旧跪在地上,静候上音。
“青萝巷那两个丫鬟如何了。”指捻金纸,抛入炉内。
姜胡宝跪禀:“回陛下,女官们说,这两人悟性还不错,这些日也没再闹腾了,老实了许多。”
“庄氏呢?”
“昨日传书,庄夫人明日或后日即可抵京。”
“庄氏到了京城之后,让她去玉镜寺。”
“奴才明白。”
—
从那日不欢而散后,青石小院恢复了从前的清朴寂静,快半个月了,再无不速之客。
玉镜寺还在定时办着祈福法事,只是圣驾不再亲来,后山省过院里倒是驻扎进许多宫侍,热闹起来,吃穿用度也一应如宫中般。
郦兰心去省过院看了一回,放了心,后来也就不再去了,太妃们有专人伺候着,用不上她。
而她在寺里的地位也越发微妙,每每见到住持与班首执事们,她感觉得到这样的异常,但她很快也习惯了。
不再多说什么,有讲经或学课,她就去听着,或者是自己在佛前念经,给许渝祈福,没什么事,就回小院里,自己弄些花草养养,若是旁的比丘尼有要织缝绣补的东西,她也一概接过来帮忙,帮着帮着,和寺里其他人相处得便更融洽。
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那日宗懔走的时候,全然是暴怒。
把她的门都给踹烂了。
好在寺里也不缺一扇门,托他的坏,她得了扇崭新的木门,比原来那扇结实得多。
她日子过得平淡安静,但她心里却明白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
那人对她向来是睚眦必报,投入一分恨不得刮索回去十分,他那日就那么走了,可他在这寺里的眼线却不一定都没了。
如今的平静,不过是风浪掀起前的暗涌罢了。
且他之后若是再来,要么,是又被手底下人说动了,再继续假意温柔实为强逼,要么,就是真气急了,开始憎恶她,要报复她了。
不过,依照她对他的了解,前者的可能还是要大些。
不论是哪种,她除了硬受下来,也没别的法子。
这些日她独自呆着的时候,时不时也会想,当时的自己是不是太尖锐冲动,毕竟,她的要求对于一个帝王而言,着实是有些……屈辱。
但话已经说出去,事情也发生了,后头该是如何,就如何了。
这日早斋回来,郦兰心刚闭上门不久,正缝织入秋后要穿的厚衣。
新装的院门砰砰拍响。
紧接是院外并不陌生的高声:“净妙,有外客找!”
郦兰心手里的针一顿,未曾抬头,心里就微震起来,深吸了口气,从桌前站起,戴好僧帽,朝外走去。
不安之下,动作也难免有些缓慢,将门闩拔出,眉心蹙紧,开了院门。
门缝越敞越大,先映入眼的是传话比丘尼的脸,紧接着,是一道纤瘦丽影,女人带着长帷帽,静立在比丘尼旁边。
见门开了,女人把帷帽帽纱撩起,露出愁淡温容,看见她的一瞬,眼里泛起泪光:“兰心!”
郦兰心瞳中惊缩,僵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唇瓣颤动着,久久才发得出声:“大嫂?”
120-130
同类推荐:
被疯批们觊觎的病弱皇帝、
死对头居然暗恋我、
穿成秀才弃夫郎、
穿越汉花式养瞎夫郎、
兽世之驭鸟有方、
君妻是面瘫怎么破、
茅草屋里捡来的小夫郎、
gank前任后我上热搜了[电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