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嫂的话
“兰心!”庄宁鸳两三步上前, 紧紧握住她的手,眼角已经滑下泪来。
从她被宗懔带走,盘桓太子府里, 又在玉镜寺中这么久,虽然细数起来也不是漫长年岁, 可此时此刻见到从前故人, 恍如隔世。
郦兰心鼻尖一瞬便酸得难受, 和面前的人相拥在一起:“大嫂!”
眼泪簌簌地落, 好似闷了许久才得释放。
一旁的比丘尼见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妯娌两人相拥而泣良久,才舍得分开。
从前还在许家的时候,她们不曾这般亲密过,然而世事变迁, 如今故人两字已经足够珍贵。
小院虽然位置偏僻,但也不是无人经过,郦兰心连忙抹着泪水,将庄宁鸳迎进院里:“大嫂,快进来。”
庄宁鸳也不拘谨,抬步就进去了,待看清楚里头的情状时, 细眉已然蹙皱成麻。
郦兰心关好院门,回头过来,对上的便是她充斥担忧愁悲的眼。
像是羞愧做错了事的孩童, 下意识就低下了头。
“兰心,”庄宁鸳哽咽着,轻声,“怎么就过成这样了。”
郦兰心还是垂首, 泪珠直直地坠到地上,手不自觉绞着衣摆。
庄宁鸳抽了抽气,赶忙上前,拿出帕子,把她脸上的泪擦了,强扯起笑:“好了好了,不哭了,难得你我还能相见,哭什么。”
郦兰心此时已经回过神来,颤声:“大嫂,你能来,是……”
庄宁鸳知道不可能瞒着,她和福哥儿是奉旨回的老家,此生不能再入京,如今却得了特赦,还能到玉镜寺里找人,是谁的手笔,还需再问么。
且来之前,宫里那位已经派人警告敲打过她。
点头认了:“是陛下将我从清亭召回来,再让我来玉镜寺里和你见面的。”
“兰心,你和陛下……”神色极其复杂,带着久久散不去的惊疑震撼。
郦兰心闭了闭眼,明知她肯定已经知道,可还是控制不住地手足无措。
庄宁鸳抵京后,先回家里承宁伯府住了一晚。
来玉镜寺前,她几乎半宿没有睡着,细细将从前想了一遍,想得头脑都发麻。
“你之前说的王府熟人,就是……”
郦兰心缓而又缓地颔首,少几,又慌忙辩解:“可我那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是他骗我……!他说,他说他就是个侍卫!然后,然后他又说要和我姐弟相称,我又被骗了,他就使手段强迫我,我,我……”
呼吸急促起来,眼泪也掉得更凶,她忍了太久,没有可以依靠诉说的人,而庄宁鸳是她叫了十多年的嫂子。
庄宁鸳被她与从前大不一样的惊慌激动模样给下了一跳,从前的郦兰心,就算是受了委屈难处,也不会露出现在这样心绪躁乱,语无伦次的样子,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
“兰心,兰心!”握住她的肩头使劲晃,等她呆愣着冷静些了,庄宁鸳才摸摸她冰凉的脸颊,“没事的,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啊。”
“我只是担心你,当初我离京前,还求了父母帮衬你,可是我没想到,事情会到今天这步。”
郦兰心深吸了两回气,也冷静了下来,看着对面的人,十分愧疚:“大嫂,对不住,如果不是我,你和福哥儿或许也不会被……”
庄宁鸳却更愁了,抬手拍了她的额头:“你说什么呢?”
“你是真糊涂了?什么都往你自个儿身上揽?许家犯的是谋逆之罪,我和福哥儿能保命,还能衣食无忧,已经是圣上开恩,就算真有什么事,那也和你没有干系。”
“你现在该想想你自己的事,兰心,宫里那位都把我弄到这儿来了,你应该知道是要我来干什么的吧。”
郦兰心口舌艰涩,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沉默不语。
庄宁鸳叹了口气,把她拉到敞着门的屋里。
桌上放着壶杯,庄宁鸳倒了两杯温水,塞了一杯到她手里。
“你啊,难道真的要在这里一辈子?”
郦兰心握着手里的杯子,还是没说话。
庄宁鸳接着说:“我来的路上,陛下身边的那位姜少监已经将这一年的事同我都大抵说了一遍了。”
只不过那姜公公话语里的真假美饰,巧言令色,她世家出身,自然也看得明白。
若用宫里人的话来说,当今这位陛下与她妯娌之间的往事那就是话本子里的金玉良缘,世间难觅的真情厚谊。
只是那位陛下性情狠厉刚硬,兰心胆小怕事,如今不肯入宫为妃为后,叫陛下头疼得紧。
当时她听完,没说话,只是冷冷看着那个姜公公,一直盯到后者冷汗流鬓。
“兰心,我也不和你绕弯子,说那些迂回虚语了。”庄宁鸳看着她,“若是依我的意思,你进宫吧。”
郦兰心猛地抬头,失声:“大嫂——”
庄宁鸳抬手,示意她让她说完:“兰心,你自己也知道,你躲不过的,躲得了初一,难道能躲得过十五?”
郦兰心张了张口,眼里空惘。
“且你和我说句实话,”庄宁鸳凑近了些,正色,“你对陛下,也不是毫无情意吧?我也是女人,你若是说谎骗我,我可看得出来。”
话音落下,便亲眼见着对面的人脸色骤变,有惊慌,也有挣扎,但更多的是无奈憎厌。
良久之后,才听到她答话:“我对他的情意……很难说。”
郦兰心怅然:“当时他还没有表明身份的时候,对我真是,很好,那时候,我……我都快有些依赖上了他了,可是我真的没想过与他有什么,谁没了谁不能活呢,我是想着要给二爷守一辈子的。”
“他性情阴晴不定,后来看我拒了他,便对我使手段,大嫂,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当时我发现他突然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我到底有多害怕,你能想到吗?同样的一张脸,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你要我说实话,我的实话就是,当时我整颗心都凉了,比见着鬼还可怕。”
庄宁鸳听着,脸色也不好看起来,忍不住对遥在宫城里的皇帝生出怒来。
“只不过到如今,我也习惯了,他发怒还是变脸,我倒也没那么怕了,”她低声接着说,“大嫂,你问我对他有没有情意,我只能说,是,有,旁的不说,端是他那张脸,世间也没几个女子不动心。”
说到这句时,故意佯装轻松些,自嘲般笑:“他是个特别古怪的人,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他到底看中我什么,容貌家世,我统统没有,还是个守寡的寡妇。”
庄宁鸳这回却有话说了,笑得无奈:“你真是……情爱不是这么回事的,不能这么比,这世上真要比较起来,能有尽头吗?若是用比较来选,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情意了,爱了就是爱了,喜欢就是喜欢 ,有的人喜欢花卉,有的人喜欢奇石,有的人喜欢湖海,有的人喜欢小溪,情爱不是一块石头叠到另一块石头上,看哪两块石头放在一处最稳当就好,你这是想岔了。”
郦兰心苦笑起来:“他也这么说我,说我拧巴,自卑,其实这些日我自己想了想,可能,我确实是有这个毛病,但是大嫂,我真的没办法不去担心以后的事,都说红颜弹指老,我如今在谁看来不是以色侍人?若是将来真的失宠,我怕我……”
庄宁鸳摇了摇头:“若你这么想,那你就更应该进宫了。”
郦兰心愣住。
“兰心,如今陛下对你如此珍视,若如你所说,将来后宫中真的有了新人,你觉得,你躲在宫外,就有用吗?”庄宁鸳面色陡然正肃,“你不要觉得我危言耸听,我是世府出身,无论是什么权斗,都讲究四个字,斩草除根。”
“陛下对你的特例已经太过,你应该做的,是趁着现在,把能拿到的东西全都拿在手上,一味躲着,根本无济于事。”
在听到那刺耳的四字时,郦兰心的脸色就已煞白了。
庄宁鸳见她有所触动,便紧接着继续:“都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未雨绸缪是好的,可是人不能只为了将来而活,更要紧的是为了现在而活,抓住当下,若是现在都活不好,又怎么筹谋将来?况且将来的事,没有人能够预料,你现在在这里担忧未来如何,未来的事也不一定会如你所愿,想得太多,只会徒增烦恼。”
默了片霎,忽地轻声:“你还不知道吧,婆母死了,三娘也没了。”
郦兰心兀地睁大眼。
提起许碧青的消息,庄宁鸳的脸上染上一层幽闷灰淡,深深叹了口气。
“三娘是一月前被处死的,至于婆母,过年的时候就在流放路上病了,一直半治不治着,强吊着一口气,到底没撑过去。”
郦兰心唇瓣颤动着:“那,三娘处死,是因为……”
庄宁鸳抬头与她对视,把事情缓缓倒出来。
许家破家之后,许碧青就被端王接走,后来端王因为要给许碧青侧妃礼制而被申饬,许碧青也从侍妾的身份打为了端王妃的婢女,跟着端王回了封地。
端王妃不是个跋扈的人,一开始虽然对端王府因为许碧青沾染上逆案晦气而不满,但也没有使用什么手段折磨她,加上封地远离京城,端王一回到封地,就又继续阳奉阴违起来,让许碧青顶着王妃侍婢的名头,享受妃妾的待遇。
可是许碧青生来骄傲,根本受不了屈居人下和冷言冷语,忍耐了没多久,便仗着端王新宠,三天两头地顶撞端王妃,端王妃忍无可忍,拿出京里的谕旨,严厉惩戒了她,并让她真的去庄子上做了一月的苦役。
端王想要偏袒,但看着操持王府多年的发妻抱着两个女儿哭泣,才缩了回去,默许了对许碧青的惩罚,只是对王妃更加冷落。
许碧青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且一向对她有求必应的端王竟然没有护住她,她更是心中怄怒。
庄子上的婆子们暗地里得了指令,对她也是非打即骂,不容许她半点偷懒抵抗。
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封封地外来的信,让她极度惊恐慌乱起来。
母亲张氏在流放的路上重病。
从庄子回来之后,许碧青立刻要去求端王施以援手,然而短短一月,府里竟然变了天了,王府里又进了新人,是端王府家臣之女,王妃亲自给添的妆,入府便是贵妾,独住在一座仅次于主院的院子里。
许碧青容貌依旧在,没有彻底失宠,可是那贵妾与王妃同站一边,之后她在府里的日子就更加不好过,加上久久没有身孕,又性格嚣张跋扈,端王也渐渐对她没了耐心,更别提帮她去救张氏。
没过多久,许碧青收到了张氏的死讯,据她身边的丫头供状说,那日许碧青在房里大哭大笑了一整夜。
之后,许碧青一反常态,无论对端王、端王妃还是那贵妾,抑或王府里其他良妾通房,都是极为恭敬平和,主动应旨,到了王妃身边做伺候的奴婢。
端王见她性情大改,对她又宠爱起来,想让她独住,但许碧青却说不敢违旨,该做奴婢就做奴婢,端王到王妃屋里用膳抑或其他,许碧青都是站在旁边侍奉。
直到一月前,端王又一次在端王妃院中用膳,当场毒发身亡。
后来查出来,就是许碧青所为,毒下在汤勺上,往日,端王与王妃都要饮用的药膳里,只是那天不知为何,端王喝了,王妃却嫌那药膳味不好,先用了别的,这才躲过一劫。
事情败露,毒杀亲王自然要处以重罪,许碧青大抵也没想活着,抓捕的人踢开房门的时候,她正要悬梁自尽,但因为不敢踢开脚下凳子,没能得逞。
后头,就是该审的审,该供的供,许碧青被处死之后,头颅悬在菜场口半月。
宫里为了抚慰端王妃,特旨允许端王妃抱养一宗室子,立为世子,继承王位,只不过再续就不再是亲王位,只能是郡王,封地也要缩减。
庄宁鸳正色看着对面的人:“……兰心,世事无常,你如今担忧的事,有道理,可日子还要过下去,为了将来躲这避那,太虚无缥缈了,你当下都活不出来,将来只会更糟。”
“而且,这次过来,我还要和你说一件事。”
郦兰心苍白着脸,眉心沉忧:“什么?”
庄宁鸳坐近了些,握住她的手:“兰心,我爹娘愿意认你为义女,以后,我就是你的义姐,这样,承宁伯府就是你的娘家,你不必再担心前朝无人。”
郦兰心先是骤然僵住,而后猛地打了个寒颤,说话都不利索了:“什,什么?”
她可能这些日听经把耳朵听得有些坏了,不然她现在怎么突然听不懂她大嫂说的话。
庄宁鸳攥紧她手,眼中熠熠:“兰心,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所以,我来提这件事。兰心,你认我们为义亲,这样,你就不需要担忧没有家世了,我来前,父亲母亲已经表了态,都很乐意,不需要你改姓,只要将你的名字添在庄家的族谱上,伯府以后就是你在京城的娘家了,谁也割不断。至于后宫之事要如何应对,可以慢慢学,况且我们也会帮你,不破不立,只要下定决心,事情就会越来越顺的。”
“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郑重补上最后一句。
郦兰心表情还是僵愣着,耳朵里分明听着,可是一时间简直难以理解,她知道有认干亲这回事,并不鲜见,但是她如今这个年纪了,还认义父母,认的还是原本的嫂子的爹娘为父母,就是做梦她也想不到这种事。
在听到庄宁鸳最后一句话时,她甚至差点迷惑疑惘到要笑出声来。
神智好容易飘回来,对面的人还在期盼般亮着眼睛,等着她答复。
郦兰心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眼里浓重的疑惑难解快要变成鸟飞出来:“大嫂?”
庄宁鸳还握着她的手:“兰心,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是这着实是个两全的好主意,你若是成了我们庄家的义女,那进宫便不会有人再说什么,你不必着急答复,静想些日子,这虽然是陛下的旨意,可是我们家也是很乐意的。”
“这次我先回了家里一趟,母亲寻我去谈了谈,说当时没能帮上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父亲也说,本想着撮合你和我们家世交的苏府儿郎,万幸没真的动作,否则说不准会害了你,父亲说,你是有情有义的女子,不然也不会为了阿渝守这么多年,若是能认你做义女,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提到承宁伯与伯夫人,郦兰心霎时焦急,握紧她手:“大嫂,你千万别这么说,是我当时不知轻重,冒失找上门,险些连累了你们,伯爷和伯夫人古道热肠,帮了我多回,我心里只有感激的,哪里敢说什么介不介意。”
庄宁鸳:“那,这认亲之事……”
郦兰心哑然一瞬,眉心蹙紧半霎,最后低声:“大嫂,容我想一想,好吗?”
庄宁鸳笑容温淡:“当然可以,你慢慢想,不着急。说起来,还托你的福呢,这次能回京来看看我爹娘和兄弟姐妹,横竖我在京里也无事,你要是不嫌弃我,我每隔几日就来陪你说话,我去了清亭之后,也遇着了不少新鲜事,就正愁没人说。”
“不过,你这地方实在是太苦了,我下回来,给你多带点东西,你别推辞,快入秋了,山上又冷,一个不慎就要风寒的。”
郦兰心心里知道她是被派来的劝客,但是庄宁鸳半分隐瞒也没有,什么话是那人交代的,一概都说出来。
坦诚相待,就没有什么不舒服。
更何况庄宁鸳不是脾气强硬暴躁的人,说的很多话她也知道是有道理的,只不过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容纳。
在这山上呆得太久了,骤然得见故人,她心里也忍不住不舍。
点了点头,笑道:“好。”
庄宁鸳笑着拍拍她手,忽地又想起什么,抬头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
郦兰心倾身过去些:“怎么了?”
庄宁鸳抿了抿唇,轻声:“兰心啊,你别怪我多话,你想着将来,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怀了龙种,该怎么办?”
郦兰心怔了一瞬,而后摇头:“不会有的。”
“你和陛下都身子康健,如何不会有?”
郦兰心笑意微涩:“当年我喝了许久助胎药,后来出府后,外头医馆的大夫说,我喝伤了身子,一直到现在也没好,大概,我是很难有孕了。”
庄宁鸳皱了眉:“怎么会?可若你伤了身子,陛下身边的太医请脉时难道没有诊出?”
郦兰心摇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确实也没诊出什么,大抵我是陈年旧疾,已经成了疑难杂症。”
她大嫂说的她不是没思索过,太子府医官给她诊脉的时候,从未说过她身子有什么问题。
但,她就是没怀上。
即便先前和那人那般频繁地纠缠,又日日喝伪称避子汤的补药,她也还是没怀上,以至于她提早准备的朱砂都没有派上用场。
也有可能,是她和宗懔之间无缘。
她在小山乡里就知道,有些男女,各自都没有什么病症,也都康健,但彼此之间就是生不出孩子来,折腾了许多年也没有个消息,和离之后,男女各自再娶再嫁,与新的妻子丈夫又很快传出喜讯,这便是无缘。
或许她和宗懔,就是这样。
所以半月前她和他在寮房里弄了一回,她都没想过会不会怀孕的事,先前都没怀上,区区一次,也不大可能了。
庄宁鸳却不大赞同,无奈摇头:“孩子是要看缘分的,太医都说你没事,那就是没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怀上了,你要是肚子里真的有了,难道,你也在外边养吗?龙种是不可能流落宫外的,你可别告诉我,你舍得自己的孩子给旁人养。”
郦兰心敛眸,淡笑着不语。
庄宁鸳拿她没办法,叹气:“你连着这件事也好好想想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好。”
-
之后的日子,庄宁鸳果然每隔两三日便来玉镜寺里一回,到第三回 第四回时,都不需比丘尼通报了,她入了寺里就直接奔着青石小院来,郦兰心也早早给她开了门。
郦兰心和她聊了许多分开后的事,才知道庄宁鸳离京回清亭后,竟然又遇着了情恼,还是个有些青梅竹马之谊的男人。
庄宁鸳实在无人吐露苦恼,忍不住就和她说了一点,但很快又岔开话不提了,似是因为难堪而讳莫如深。
要说不好奇,那肯定是假的,但郦兰心也不会去刨根究底他人的密事,只是在庄宁鸳说的时候,默默听着,她若是不想说了,她就立刻换个话题。
一转眼又是小半月,宫里依旧没有人来。
昨日庄宁鸳刚走,今天大抵是不会过来了,郦兰心便也没有提早留门。
她托了庄宁鸳回去后打听打听梨绵醒儿和成老三的事,庄宁鸳欣然应了,她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郦兰心往灶台里添柴,烧水,准备煮些素面吃。
来玉镜寺里的两月,她肉眼可见的清减了,日日吃的是素斋,她在吃食上确实有些由奢入俭难,如今吃的这些若放在当年小山乡里,可谓是丰足了,可在京城里好吃好喝了这么些年,她骤然又吃回素,还是花了好些日子才适应。
但她吃的却是越来越少了,素斋偶尔吃吃,味道清淡美味,但一直吃,嘴里便渐渐没有滋味,她对吃食的要求自然也降低下来,只是按时吃,吃了就行。
到最近,时不时忘了吃一顿,也想不起来。
添好柴后,郦兰心撑身站起来,正准备把灶台一旁的锅盖给拿起来盖上,好让水热得快些。
然而站定的一瞬,忽地,头脑猛然晕眩。
但万幸只是片霎,不至于让她身倒。
郦兰心稳住了身子,站在原地用力摇了摇头,只觉得不知是腹田还是胸口,一阵阵的抽着。
顾不上别的,小跑着回到寮房里,拿起桌上的壶,倒了杯凉水便喝下。
冰凉水液入喉,腹里的翻涌似乎平复了些。
郦兰心放下杯子,又出了屋门。
然而下了阶梯,进到院子里的一瞬,她猛地呛咳起来,紧接着忍不住弓下身干呕几回。
眼眶因为突然的剧烈呕咳发红,好在没有持续太久,未几,她抚着自己的胸口,直起身。
僵愣在原地许久。
红着眼,低头。
抬手,缓缓捂上腹处。
第一百三十二章 心如擂鼓
灶火依旧燃着, 时晌便将锅中水烧至沸滚,白汽渐浓,飘出檐下。
郦兰心在原地木木站了许久, 脚下步子才又重新迈动,然而行走时腿脚不自觉僵麻, 仿佛刚从河上冰窟中抽出, 行尸走肉般恍惚着向前。
悒愣着, 身体自己便熟稔地动作起来, 将炉灶内的火熄了,又将还未来得及下入水中的麦面用另一只碗盖好,收回柜里,最后去盥室内洗净手。
水盆中是打上来未烧过的井水,透骨的寒, 她弯腰洗着,一直洗到手发红了,开始隐隐泛着冷刺,才回过神来停下。
然而意识回笼的一刻,肺喉里的气像是火蒸般烫起来,一股一股地往上窜,直窜到头顶, 呼吸随着便烧得急促,眼里也不受控地灼出热雾。
闭着眼深吸吐过好几回气,才感觉手脚气力恢复如常, 但心口依旧一阵阵地乱跳着,越来越抑勒,作呕的冲动压制了下去,胸脯里的闷意却依旧缠捂着没有消散。
……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她扶着门框跨出槛去, 盥室外的墙下摆着一排花草,泥陶盆旁放了张小凳,她平日修剪枝叶、浇水松土都会坐在这张四方小凳上。
郦兰心扶着膝头,缓缓坐下来,落到凳上的一瞬近乎是跌下去的。
距离上次,她和那人在这间院里行事,仔细掰指数一数,大概,已经过了有二十日左右了。
而她的月信,却还没有来。
虽然往日也是差不多这个日子来癸水,有时提前些,有时延后些,但这次她不仅是比上月延后了,现下还这般反应——
郦兰心双手环抱着腹处,缩着身子,齿紧紧抿咬住唇内,心如擂鼓震得越来越密,越来越惊惶。
脑中闪过闪回许许多多耳听眼见过的杂乱交糅事物,有各种各样既陌生又熟悉的话,有或欣喜或羞惭或难受的景象,搅得识海焦灼混乱,腹中又开始隐约抽动。
她现在该怎么办呢?
她是不是,是不是……
怀上了,孩子?
孩子。
山崩石裂般的两个字。
石火电光之间,几乎将她整个人压垮。
郦兰心艰难地抽着气,缓缓垂首,无尽复杂的情绪撮在眉尖,手不由自主地,颤而轻地,抚摸那处,或许已经有一个小小生命正在孕育的地方。
这世上,唯一一个和她真正血脉相连的孩子。
不知道抚了多久,或许片霎,或许半晌,在泪水滴答落到手上的时候,她清醒过来,
抬起头,望向院门的方向。
她如今,身上已经没有朱砂了。
在离开太子府的时候,那几粒朱砂早被收走,而这寺中的药房库房也不能任她支取。
她还不确定她现下究竟是不是真的怀了孩子,但是不论如何,她也不能寻求寺里僧尼们的帮助,更不能在寺里访医。
玉镜寺里的住持班首们都是那人的手耳,若是她在寺中僧医处诊出有孕,那人立刻就会知道,届时恐怕就容不得她思索到底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了。
可她眼下需要大夫,不能去寺里僧医处,她自己又不会诊脉,那,
等过几日,她大嫂来了,让她偷偷请一位大夫来?
下一瞬,她便皱紧眼,否了这一决定。
且不说她大嫂身边肯定也是眼线重重,端说怎么把大夫带到她这里来就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思绪如丝越搅越乱,面前是空荡阒寥的院子,恍惚间,顶上晴天也似有黑云重锁,四野遍生乌云,而她则是茫茫无际之中一只消疏惨淡的没脚蟹,无头无脑,难进难退。
胸中闷意越来越重,她再也没办法继续在这里独坐下去,遽然撑身起来,快步到院门前,拔了闩。
出了院子,径直入了一旁山林小径。
这条小路她走过多回,通往后山,隐蔽少人,除了那一回被刻意堵住。
沿着石阶向上爬了一刻钟左右,再穿过侧边被林木遮蔽大半的窄短坡道,曾到过的山缘小石亭映入眼中。
郦兰心缓了缓气,走入亭里,同之前一般站在边缘,眺望一片山色,山风呼荡,凉清拂在面上、身上,一瞬便将她闷恹悒徨吹散了许多。
眉间都松舒了几分,没有忍住再往前些,垂眼犹豫半霎,还是跨出了亭栏边缘,朝外坐下。
如此这般,她与山崖边缘就再无阻隔了,但亭子不是完全临崖而建,她脚下离崖边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这样坐着,微倾身出去,山风空林中的飒飒松声,轻雾薄露缓升缓落,让她的心绪都平静了下来,终于能好好地思索眼下的事。
慢慢抚着腹田,蹙眉静想着旁的出路,想着想着,又开始忧闷起来,于是便站起身,离了亭子延出的翘檐,仰首缓吐着气。
倏地,身后突然一阵簌簌沙响。
郦兰心被吓了一跳,惊转看去,只看见一片木叶摇晃,风穿林梢而过,此刻林动未止。
顿时松了口气,又暗叹自己草木皆兵了。
她自然知道那人在寺里安排了人监视她,不然他也不会知道她和省过院太妃们交好的事,监视她的人应该就是寺里的比丘尼们,而这处小亭僻静又地险,就是练家子,也没本事跟到这里不声不响藏着监视她,更何况没有武功的僧尼们了。
缓转回头,正要坐下,忽地,灵台悄然轻刺。
省过院。
太妃们。
省过院里的周太妃,是懂得医术的。
而且太妃们住的地方,如今有各种作画的颜料。
虽然省过院里现下进了宫里派来的侍人们,但先前她去过两次,两回里,太妃们都心照不宣,一见着她来,胡太妃立刻把宫女们全都打发开,再让她跟着进屋说话。
且她去省过院看太妃们,不是反常的事,不会引起怀疑。
柳暗花明后,心里重石顿时轻了一些,此刻还未到太妃们午睡的时辰,郦兰心扶着亭柱又跨回亭里,提快步子朝省过院去。
到了省过院里,太妃们有些时候不见她来,一瞧见她进了院子,都高兴笑着招呼她。
郦兰心边走过去,边朝院里扫了一圈,没看见玉镜寺的比丘尼们,只有被派来省过院的宫女们站在太妃们不远处,一双双眼睛静看着。
她走到太妃们跟前,强行平下心里紧张,笑着问过安,然后坐下,和旁边的胡太妃对视一眼。
后者心领神会,放下经书,朝四周淡声吩咐了句都下去歇着,宫女们便四散开来,远离到听不见她们说话的地方。
“你这段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差了?”胡太妃放下经书,皱眉,“脸怎么白成这样。”
旁边的太妃们也凑过来看,纷纷点头,王太嫔更是一如既往的直言不讳,说她脸煞白得像是见鬼了。
郦兰心扯起笑:“最近晚上老是睡不好。”
“睡不好?那可不是小事啊。”
“是啊,去寺里僧医那里看过了不曾?”
“去过了,僧医把了脉,说没什么大问题,就开了些温补的药,喝了几日,也没见什么成效。”她答。
王太嫔:“没成效?是用的药不好吗?我们这儿有宫里送来的安神香,要不你拿些去用?”
周太妃放了手里的茶,轻蹙眉心:“把过脉也没瞧出什么?”
“有脉案吗,我瞧瞧。”
王太嫔诶哟了一声,笑道:“她人就在这儿,还要什么脉案啊,你直接给她把一把不就成了。”
又指着周太妃朝郦兰心说:“你可别小瞧她,她母家是太医院正,论起医术,比寺里的僧医只强不弱的。”
郦兰心就等着这句话,眼望着周太妃:“那……太妃,就麻烦您了。只不过,是不是该先回屋里,取纸笔来,免得待会儿要开医方?”
周太妃一愣。
一旁的胡太妃也眯起了眼。
郦兰心问完后不再说话,只是眼里的哀求愈浓,抿紧了唇。
“咳。”胡太妃清咳一声,捧着书躺回去,“月良,这儿人多,不好把脉,你也别来来回回拿纸笔了,直接带她进屋里去吧。”
周太妃也扬起轻笑:“行。”
站起身:“你跟我进来吧。”
郦兰心忙不迭点头,起身跟了上去。
……
未时中,今日朝会方毕。
圣驾自前朝回往兴庆宫,宫侍鱼贯速入长生殿,为天子褪解端冕。
姜四海站在殿外候着,待主子换下冕服后入殿奉膳。
然一阵急步传入耳中,且越来越清晰,姜四海眼皮一跳,立刻转头看去。
持御赐令牌一路畅通飞奔而来的暗卫统领眨眼就到了殿前。
姜四海立时惊迎上去。
其实以他的身份,是不能拦手持御赐金牌的暗卫的,这群人直属天子,就是深受器重的何诚,也只是在陛下允许的情况下,能够命令一小部分人,这还是因为何诚执掌禁军,暗卫和禁卫之间不能完全割开。
但此刻殿内实在不是能进人的时候。
“等等!”姜四海气声,“陛下正在更衣!”
暗卫统领面上的焦冲罕见地表露无疑,咬着牙:“快通禀陛下,宫外有十万火急的事!”
姜四海一瞬间就明了了,大惊:“是,玉镜寺——”
暗卫统领无心和他解释,直接就扬声求见:“陛下!奴才求见陛下!”
姜四海拦也来不及了,便也只能在一旁看着,心里正为着方才那短短几句话海沸河翻。
未几,殿内疾跑出来个小黄门:“大人,陛下召您。”
暗卫统领不敢耽搁,抬步就进了长生殿,入内的时候,正对上宫侍们捧着呈盘快步出来。
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已换下冕服,着了常袍,执盏饮茶。
见到他满额的汗疾步进来,跪地便磕头,宗懔眉间骤然深拧,狭眸眯起。
暗卫统领喉结滚动几回,跪禀:“陛下,玉镜寺那边……好像出事了。”
宗懔瞳中一缩,手中一僵,下一瞬,茶盏猛地磕在案上。
脆闷声让地上跪着的人脊背更凉,但不敢隐瞒:“陛下恕罪!玉镜寺那边看着的人方才疾马回城入宫,说是,郦夫人,郦夫人……”
宗懔眉宇间阴戾越来越重,沉怒:“夫人怎么了?”
“夫人她,夫人许是……”仿佛极难开口。
“说!!”
“夫人,夫人或许,有喜了!不过,奴才们不敢确定,只能先回来禀报。”说完,头垂得更低。
音落良久,头顶未再有半分声音。
额上的汗流了又淌,才闻主上依旧沉威,却难掩其中颤抖的声音:“大胆。”
“你等敢胡言乱语,是不要脑袋了?”
暗卫统领抬首焦色:“启禀陛下,奴才们不敢胡言!”
而后将这日的事细细报来:“今日临近午时,夫人忽然在院里犯了呕症,因为吐得厉害,我们的人在院外听得真切,且夫人最近一月来,吃食上用的少了许多,全然不似往常。虽然如今时日尚短,但民间也不乏有妇人有孕之初就身子不适,所以奴才们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夫人在院中呕过之后,就出了院子,一个人进了玉镜寺山道旁的亭子,捂着肚子,跨出了亭栏,在崖边站着,像是要,像是要……”说到此处,焦头烂额不说,感觉脖子都凉了些。
“砰!!”茶盏在一旁莲砖地上碎炸开来。
“一群废物!”宗懔猛地站起身,目眦欲裂,“朕让你们看着她,你们都是死的,就看着她去跳崖?!”
“她人呢?!她现在在哪?!”从案后疾步走出,额鬓脖颌青筋俱涨。
“陛下息怒!”暗卫统领连忙告罪,赶紧弥补,“夫人未曾有事,否则奴才们自然以死谢罪,何敢再见陛下?”
“夫人在那崖边站了一会儿,就下来了,然后去了玉镜寺后山的省过院里,据省过院的人手说,亲看着夫人和一位太妃进了屋子。”
“那位太妃姓周,负责打扫太妃们屋舍的宫女对省过院里的太妃生平喜好都有记录,那位周太妃的屋中,尽是医书典籍,夫人身子不适,按理应当去僧医处诊脉,但夫人却没去僧医那里,反而到了省过院,所以……”
未尽之意,不需再言。
宗懔喉结滚动着,眼眸来回促动,胸膛随着呼吸急速起伏。
他从那寺里回来,已经二十三日了。
他记得她来癸水的日子,问过太医,说女子每月来月信的日子大多是同一天,就算晚,也不会晚太多。
现在已经过了十五,她应该已经来癸水了,但她若是来了月信,再犯呕吐之症,一定会去寺里的僧医处诊病。
可她却没有。
而且——
赤目直盯着地上跪着的奴才:“省过院里,是不是有伤胎害身的东西?”
“比如,朱砂。”他瞋目切齿,明知故问。
“是,是。”暗卫统领冷汗直流,“省过院里有太妃,喜好作画,但那周太妃屋中是没有此类害物的。”
“陛下且宽心,我们的人已经在看着了,若是夫人真的……想不开,就算暴露,奴才们也会阻止夫人。”
“阻止她?阻止她……”宗懔抬掌,捂在面上,再移下时,目中已然泛起赤红,焦痛戾鸷。
嘴里重复着这三个字,然而脑里却不受控地回忆起一幕又一幕,那几颗被发现后,摊放在他掌心的朱砂,她宁愿服毒也不愿怀上孩子的悲怆神情言语,再止不住变幻成她站在山崖边,捂着肚子,哭泣着,就要带着他们的孩子,准备一跃而下。
多么,可怖。
一尸两命。
他的血液一寸一分冻起生刺,血肉像是都要炸开,四个听过却不在意的字,此刻轻易能将他的魂都撕裂成片。
他从未意识到这个词是如此可怕,如此令人恐惧,恐惧到快要作呕。
“备马,朕要亲去玉镜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冷又僵,“传旨,太医院擅治妇人身体的,全都一并带去寺里。”
暗卫统领当即领命,疾出了殿门。
殿内归静后,半晌,宗懔缓缓弓下身,捂住震到发疼的心口。
额颞浮起青筋,又猛地站起身,大步朝殿宇深处走去。
……
柔眉善目的老妇人面上带着无奈,渐渐松了眉头。
左右手都仔仔细细把过后,才收回了压腕的三指,好整以暇看着对面忐忑不安的年轻僧尼。
郦兰心对上她的眼神,心里跳得更厉害,一慌乱起来,腹中好似又难受了起来,颤着声:“太妃,我,我是不是……”
周太妃淡定写着脉案:“是不是什么?”
“我是不是……”她欲言又止,实在说不出口,只能闭上眼破罐子破摔,“您就直说吧,我是不是,有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周太妃停了笔,看着她视死如归的样子,忍不住捧腹笑了好几下。
郦兰心呆愣着睁开眼:“太,太妃?”
周太妃摆手止了笑,缓了一会儿,笑道:“没什么不该有的,是该有的没有。”
“啊?”
“你啊,是腹肠不适,初进寺里吃素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这些日你是不是偶尔少餐缺顿,还越吃越少了?”周太妃继续在脉案上写着,“癸水也晚了吧,或许还少了。”
“吃素就是这样,常年有油水吃的人突然全吃素了,胃肠难受是该当的,日子久了,人也会消瘦,气力精神不比从前,你便是这样,瞧瞧,你这脸色气血都不佳了。”
郦兰心僵住了,懵傻了一般:“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周太妃微笑看她。
“没,没有!”郦兰心惊醒了神,赶紧摇头,转移话头,“那,有没有方子能养养?”
周太妃笑敛了眸,也不戳穿她:“有,我给你开,方子简单,都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你去寺里僧医那里取就行,这点东西她们还是会给的。”
“拿了方子就回去吧,你来之前还没用午斋吧,赶紧回去,你这病不吃东西可不行,还有,冷的凉的都不能吃喝。”
“好,多谢太妃。”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雨过天明
周太妃写了两张医方, 郦兰心在怀里放好,方告别了太妃们,从省过院里出来。
院中宫婢们似有若无的探目窥视, 只当瞧不见。
还是走来时那条僻窄山径,只不过上下山路时的心境却时截然不同了。
她走得很慢, 一步一步向下挪, 不多时, 就又回到那一处岔路, 穿过短短的坡道,再次走进那座临崖小亭。
这一回步伐动作都没有犹疑停顿,径直走到边缘,跨过那亭栏,站在可以将山色尽览之处。
轻飔拂来裹身, 郦兰心忍不住半阖了眼,眉间淡淡舒开,渐化作复杂的怅然。
静静眺望了半晌,她才朝后退了几步,扶着亭柱坐下。
垂下首,怔怔看着未曾隆起的小腹,缓轻的气在唇隙吐吸, 指尖微不可察的抖,抚上那处,慢慢摩挲。
发了不知多久的愣, 心里酸涨愈来愈浓,直至呼吸也为之一滞。
睫羽簌地颤动起来,终于醒过神来。
半霎后,眉心倏地蹙紧, 双眼晦忧随之睁大了些。
千里长河层层封冻之时,参差响动如玉珂瑶佩相撞,碎鸣叮啷,满目萧索寒霜,然而冰结得再厚,一点和风至,便雪消冰解,裂痕纵长。
探身究望,才知道冰底依旧有潺潺寒水向东奔流,未曾真正死静如潭。
……她意识到她如今是在做什么了,尽管她意识到的那一瞬间,本能地想要逃避,不愿即刻承认。
但她就是意识到了,从意识到的那一刻起,她已无法逃避忽视。
她现在,不是在庆幸,也没有多少喜悦可言,反而……
反而失落。
她在失落。
失落那个让她惊慌万分的“孩子”,那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孩子”。
尖长锐针霎刺入灵台识海,指瞬时如触了火炭,慌乱间骤然松下。
猛地站起身,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又绞着十指坐下,揪紧了衣摆。
眼眶也悒悒着,惭惶着,泛了红。
从前,她觉得自己可以不顾一切,哪怕服下伤身的朱砂也在所不惜,只要,可以不和那人有更深的联系。
但今时今日,她真的以为自己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竟然,是舍不得的。
她舍不得,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或许是个笑起来甜津津的女孩,也或许是个脾气倔躁的男孩,一日一日地长大,从牙牙学语,到学会叫娘亲。
不论是什么样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血,她的宝贝,她这世上刀割不断、剑斩不开的,唯一的血亲。
思绪飘荡着,甚至开始想孩子像谁会更好些,想了片刻,便觉得还是像那人的好,虽然那副阴鸷冷戾,傲桀睥下的性情实在可怕,但却绝不会被人欺负了去,不会像她一样,胆小怕事,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地活着,做母亲的,总是担心孩子会被别人害了去。
而她猜疑过那人,厌烦过那人,恐惧乃至憎恨过那人,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她是羡慕他的,甚至被他身上那种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强横英傲所深深吸引。
耳边又恍然响起大嫂庄宁鸳的话来,响起她问她的,若是将来哪一日,真的有了孩子,她该如何?
她不进宫,可龙种,是不能流落在外的。
庄宁鸳说,宫里倒也不乏寻非生母的妃嫔来养育皇子公主,但,她是否真的愿意放手自己的孩子给别的人抚养?
又或是归了太妃们教养,等长大些了,孤零零的在宫里没有依靠?
“都说母凭子贵,但从古至今,子凭母贵倒比比皆是,若是生母不得帝心,皇子公主就是再争气,那也如履薄冰,除非帝脉子嗣稀缺,可如今的陛下,可是正当盛年。”庄宁鸳道,“你可曾想过,若是你真的生育了,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子,没有得力的母妃作依靠,日子一长,在宫里便会举步维艰,如今你有陛下的宠爱,不趁着此时多争些东西,封 地、王爵、食邑、亲事,将来又当如何?”
“公主成婚要选驸马,得宠的公主与不得宠的公主,那可是天壤之别,若是皇子,那便更险,你我都是经历过夺嫡之争的人,四王之乱时,两座亲王府灭门,两座王府抄家绝脉,你难道都忘了?”
刺寒幽凉从耳边刺起,片霎袭遍了全身。
她初听时,动容得有限,只沉默以对,然而今日绰的再想起,却真正骨寒毛竖,惴惴难安,真正悒恐生惧。
她如今确实是没有怀上,可是再过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年呢?她提出来不与他回宫,只在外头住,但若是怀了孩子呢?她一碗药,把孩子给打了,她舍不得,生下来,送去给不认识的人养着,就更无异于剜她的心,若是孩子只由她来养着,又比不得宫里金尊玉贵的日子,无论是吃穿用度、身份尊贵、学文习武,都是天下最好的。
除非她在他彻底厌了她之前一直怀不上,又或是她和他真的无缘,再或,她能时不时地去看孩子?孩子若是看见爹娘这般古怪的相处,又该如何作想?……
思绪杂乱到糟糕的地步,她自己都不太清楚她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了,像是扯着一根突兀未收好的线头,一使力气,拉出弯曲揉搅成一团的线来。
她在山亭里坐了很久,直到肚子又升起饥饿的感觉,才撑着腿站起身,抬眼一望,原本尚盛的日晖已开始淡弱。
从后山到僧医处脚程有些远,她现下饿得有些乏力,便先回了独住的小院里。
重新起灶烧水,又多洗了些菌蔬,再将柜里那碗未下水的麦面取出来,寺院里没有荤腥之物,她便多放了些盐。
周太妃还特意叮嘱过,让她吃得慢些,多喝暖胃的汤水,但是不要汤食一起吃。
捧着碗慢慢吃下几碗热汤面,才终于觉得身上舒服了许多。
周太妃开的药一日喝一回,清规本要求过午不食,但周太妃说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宜再遵守这样的规矩,让她晚上多少吃些东西,横竖她独自居住,小心些就不会被旁人知道,等吃了晚食,等半个时辰,再熬药喝。
此时还是午后共修的时辰,僧医处离小院有些脚程,郦兰心便思量着到了大殿晚课的时候,再顺便去抓药。
她收拾完灶台碗筷,洗净手后便回了屋里,关好房门后,背了小半时辰的经书,然后开始做活儿。
小院四周林木繁密,加上在山中,又渐渐移至黄昏,屋子里开了窗也不够亮。
到了实在有些瞧不清楚的时候,郦兰心方起身,将烛火点了起来。
透窗照进来的日光渐渐浓赤,屋子里只有穿针引线时的细碎声响,悄寂静宁。
每过一段时辰,灯芯便会烧得黑焦,冒出丝丝灰烟,火光也晃动着晦暗起来。
不知这般过了几轮,烛身越来越短,又剪过一回烛,郦兰心刚把手中的铁铰刀放下,忽地,烛影突然再度烁晃,火苗不断摇摆震抖。
眉心惊疑撮蹙的一瞬,耳中清晰传来几声细微声响,从屋外传来,似乎在院子里,而这声音也不陌生,像极了门闩拔起,院门向内拉开的动静。
心下霎时被这诡异的响动惊得发凉,此时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怎么可能有人从内打开门。
然而下一刻,一阵沉重急促到让她心慌胆战的步伐声平地惊雷般乍起,清晰可闻,直逼寮房而来。
胸脯里鼓跳着,如此多次的经验让她一瞬间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当初青萝巷里深夜宅门如何无声无息开关,如今的小院院门便是如何迎入的不速之客,那脚步声她不知听了多少回了,就是梦里也不可能忘记——
郦兰心脸色已然白了,整个人从榻上弹起来。
松开手上绣绷便要走下踏床,她的反应和动作已经不算慢了,但却还是比不得外头的人速度疾快。
脚还未触到地面,薄旧到接近脆弱的房门便被猛力踹开,砰响如轰,只一个呼吸就无比凄惨地歪出了门框。
郦兰心眼瞳紧缩,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门——
罪魁祸首则大步跨进了房门,猛兽一样来回扫视,半霎,锐目便死死锁住了她。
郦兰心咬紧后牙,忍住气极反想笑的冲动,将方才下意识伸出去想要阻止的手放了下来,无言站在踏床上,就这么看着几步外的男人。
他面上紧绷到极致,薄唇亦紧抿着,如同林野间凶性毕现、毛鬃暴竖的山虎,像是正处什么极度危险的境地,浑身都散发着极度浓烈的焦躁不安,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像是个包袱,朱玄龙纹的锦缎。
二十多日未见,他的身躯依旧英健挺拔,但下颌似乎更锋利清晰了,眼下青黑也十分明显。
狭眸惊人的熠亮,锢着她身影,时晌,将手中提着的物什往旁侧桌上一放,三两阔步便逼近了她。
郦兰心甚至来不及思考说什么话,男人长臂疾伸,一瞬便将她紧紧抱入怀中,禁锢至她皮肉都生疼的地步。
她和他的身形相差太大,即便站在踏床上,还是不能和他平视,被逼无奈埋入他颈窝里,双手无措地在两侧僵着。
好在他只紧抱了她片霎,很快又像是惊慌般猛地松开手,而后扶着她的肩头把她拉起,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下,小心翼翼、惊惶无比地细细打量她的身上,四处轻抚着,像是在确认她没有哪处不适。
最后,目光紧紧凝在她的小腹,久久不移。
那目光灼得几乎要烧透她的僧衣,滚烫炽烈,蕴有无限的期盼渴望。
郦兰心刹那间身子便僵硬住了,唇也紧抿起来。
此时此刻,她已不必再思索他为何这个节点突然杀过来,他死死盯着她腹处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无力的疲倦,更觉几分好笑。
她也没力气去探究他到底又用了什么法子看穿她自以为谨慎的行止,或许是她干呕时院外有什么人听见了,又或者是省过院那边出了什么差错。
但不论如何,他知道了。
然而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郦兰心心里荒唐无奈地笑了。
她根本就没有怀上孩子。
此刻他这么急匆匆的赶过来,气还喘着,身上的龙袍都因为策马疾奔而皱乱,鬓边也微湿了汗,
最后只是一场空罢了。
深深叹出长气,闭了闭眼,才直面眼神仿佛要把她吞入腹中藏起的男人。
她张了张口:“你……”
“你别说话。”下一瞬话便被截断。
宗懔死死凝视着面色发白的妇人,看着她撮愁含忧的神情,喉干舌涩,生平从未有过现在这样惭惶到吐语都艰难的时候。
“你别说话,听我说。”他将她按坐在了榻上。
退开两步后,狠抹了把脸,转身几步把进来时放在桌上的锦缎包袱拿过,而后摆在临榻的小几上,包袱将案几上的绣绷、针线篮子全都挤到了犄角旮旯里。
郦兰心坐立不安,想直截了当说出真相,但话堵在喉咙里,一时间竟不知该从哪说起,不知是该挑明他来此的目的,还是板起脸来直接戳破他的幻想。
犹疑间,面前这人已然把那锦缎一摊开,里头的东西碌碌便滚出来。
郦兰心定睛看去。
眼睛倏地睁大。
——是几道圣旨,金轴、玉轴在烛光下泛着华贵润泽,还有一座四方玉玺,纽上龙凤浮雕栩栩如生。
抬眼惊愕万分,反应未及。
呆愣看着他将其中一道旨并那块玉玺拿起来,塞枕头一般塞到她的手上。
他声音压抑沉哑,眼眶泛赤:“这道旨,是封后的圣旨,还有凤印。”
郦兰心霎时瞳中紧缩,猛地低头看向手上的东西,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手一瞬间就抖了起来,若不是坐在榻上,她只怕在听见他说话的那一刻就能把手上和烧红炭铁无异的东西全给摔了,从此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因为失手把皇后凤印碎了的庶民。
她僵硬到麻木,不动也不是,动又不敢,而根本不等她稍加思索后再有所反应,又一卷东西强行塞进她怀里。
“这道是立太子的圣旨,若是皇子,就立他为太子,将来入缵皇图,承袭帝位。”宗懔紧紧锁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道是立镇国长公主的圣旨。”他道,“若是公主,便交予她兵权,将来若是天时地利人和具备,可立她为皇太女,若是天命不佑,她无法称帝,那便垂帘摄政,照样权倾天下。”
他一刻不停,声似乎依旧沉稳,然而越来越快的语速曝露了几分慌乱。
宗懔拿起最后一道圣旨,放在她已经快抱满的怀里:“这一道旨已经加封国玺,但,是空白的。”
听到这里,郦兰心抱都快抱不住怀里满当的一堆圣旨宝玺,恍惚着,只觉得从指尖到发丝都控制不住地微颤。
但他还远没有说完,大掌从她怀里抽出那道立后的圣旨,解开,将书写得密密麻麻的那一面对着她,而后一字不差地背述了出来。
他每说一个字,她喉里的气似乎就少一分,心脏都快被那绫帛上的文字和他复述的话语给震得裂碎,那诏书上的字句简直是荒谬得难以想象。
先是对她极尽溢美之辞,什么深惬帝心,德行感天,誉华万方,洋洋洒洒写了半面,写的那些话让她深刻怀疑他脑袋里是不是被水淹了,这种她自个儿听了都害臊得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的鬼话他也敢瞎编成圣旨。
一大片“华而不实”的美言结尾便是要封她为后,纵然她学识不深,也知道封后的圣旨大抵到此便结束了,然而她面前的这封却不是,封后之意紧接着的后半面,竟是,
竟是和自诅无疑的咒誓。
虽然用了晦涩艰深的文句,但大致意思不过就是这封立后的圣旨有多么的明智,假如将来有任何后位上的变故,皇帝便是愧对社稷祖宗,合该罪己以示天下云云。
郦兰心震惊到震撼,眼前一阵阵发黑,别说话说不出来,就连喉间吞咽都十分困难,她满面空白,愣愣睁睁看着他。
宗懔将这道立后的圣旨重新合上,紧盯着她片刻,缓缓半跪下身来,和从前好几回一样,他让她坐在贵妃榻上,抑或檀床边,而他则在她面前半跪着,这样的姿势可以让他伏埋在她腿上、乃至小腹处。
郦兰心一向不大喜欢这个姿势,每每这样,她都觉得浑身发麻,忍不住打颤,她的小腿被逼抵着,身子都无法挪动,只能和他紧密贴着。
就这么怀里抱着一堆圣旨,还有那座代表万人之上尊位的凤印,躲无可躲,像是一只突然被金圈玉佩挂得难以动弹的灰扑兔子,滑稽又狼狈。
而一阵一阵霜雹般的重击尤未结束,半跪在她面前的人大掌握着她臂弯,哑声:“我已经下旨,将许渝的坟迁回来了。”
“等到迁回京,便寻一处风水宝地重葬,他并未参与谋逆,立过战功,我会为他正名。”
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破天荒地没了半分阴戾怒意,也没有丝毫犹疑。
二十多日前他走时盛怒滔天,可现在,他却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姊姊,你要我做的,我都答应你了,”他手上的气力越发重,“我想要什么,你知道的。”
“如果你把它生下来,我们就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红着眼。
郦兰心唇瓣颤着,更加哑口无言。
他进来不过时晌,可她已经心惊到了五脏六腑翻搅的地步,她不止是被他这一道又一道的圣旨给震住了,更是被他这副模样给震住了。
她预料得到他一定会想要她生下孩子,但她没有想过他会重视孩子到这般不顾一切,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疯魔了。
胸脯里海沸河翻,心底却是凉的,卷着萧瑟寒冷的风,空空荡荡,如她腹中一样。
睫羽促颤几下,呼吸也难捱,她心里甚至生出些难言的悲凉。
环抱着圣旨凤印的手臂已然松了些。
“其实我……”她声如蚊蚋,带着疲惫。
“如果你不想生——”
他盯着她的小腹,不舍纠结浓烈到让他控制不住地瞋目切齿:“如果你真的不想要它,”
“我把太医院的太医都带来了,我会让他们配最不伤身的药,”闭了闭眼,眼中躁厉,却有泪,咬牙,“你别乱吃什么,也不要做傻事,你不要它,也没关系,我有你,就够了。”
他青筋紧绷,从在宫里知道她站在崖边起便没有再放松过,疾马到了玉山之下,得知她从省过院出来之后,又一次站在了悬崖边上,他脑中线弦更是近乎崩断。
她和他的孩子。
他当然想要,他便是做梦都渴望。
可她不想,她宁愿吃朱砂,宁愿去跳崖,她也不要生下孩子。
他要的是她生的孩儿,要的是她,如果她因为这一件事而寻了短见——
“你现在不想要它,那,那我们就不要了,寻常的堕子药太烈,我会让太医院去查宫里的药典医籍,配最不伤身的药……”他环紧她的后腰,断续说着。
郦兰心的耳中隆隆震着,眉心疲倦消尽,取而代之的是震惊至极后的惶然无措,胸脯里的振跳一下强过一下。
徊惶的片隙,眼前不知何时蒙罩了水雾,渐缓凝汇,最后啪嗒滑下来。
宗懔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眸中几分慌乱,又紧接腾起狠厉:“姊姊,你不必担忧没有亲生的孩儿,从宗室里过继也是一样的,也不需着急,将来哪一府的宗室子聪颖些的,我便召进宫里,交由你来养,一个不行便两个,三个,五个,就是全抢来也不算什么——”
不等他说完,妇人先急了,抽出一只手,抬起来就狠狠打在他身上。
又气又哭,一连打了许多下:“你胡说什么呢!”
街上看见孤弱孩子她尚且不忍心,又怎么忍心仗势强夺生母尤在的婴童。
泪珠越落越凶,打过去的手又被他攥住。
宗懔站了起来,俯身便抱紧了她,闷沉沙哑 :“我没有胡说,这些我都认真思量过了。”
唇鼻摩挲她的颈窝,眼尾含泪,“我一月前就派人去小喜乡了。”
郦兰心身躯猛地一震。
“那边的县乡官员都接了旨,在找你父母的尸骨了,只是过了太多年,只找到一个当年为岳丈岳母挖坟的仵工,那仵工年过六十,已经不记得到底葬在哪一处,只说了大致印象,现在还在搜山,”他抬起头,捧住她潸然泪流的面颊,也滑下泪来,沉声,
“你的那两个丫鬟,其实这两个月都在宫里,由宫里的女官,还有名士大儒教导着,她们是你的心腹,将来成了女官,能助你统辖六宫,你不必担忧不能母仪天下。”
“我知道许渝对你有过恩情,但是我会比他对你更好,他做过的,我也会做,他给不了你的,我能也给。”
“你不要寻死,我说过我会对你好的,哪怕不为了我,不为了孩子,为了那几个你还记挂的人,你不要做傻事!”目眦欲裂。
郦兰心呆呆看着他,绰的,呼吸骤然乱了几分。
抽着气,哭得混乱,脑里一团乱麻,心底亦是又酸又涨,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脸被他捧着动弹不了,便泪眼哭瞪着他:“我,我什么时候要去寻死了?”
“那你为什么要去悬崖?”愈发焦怒,“你还越过了亭子,就站在崖边!”
“我那是觉得崖边风景好,没想往下跳!”她更气了,抬手打他。
她算是想起来了,当时崖边忽然一阵动静,原来不是风吹,是他又派了什么大内高手来看着她了。
“崖边,风景好。”宗懔眼神几分麻木,重复她的话,“好,好,你说好,那就好。”
郦兰心被他这副完全不信的样子气得直想发笑,抿了抿唇,盯着他:“你又派人来监视我。”
宗懔沉默不语,红着眼眶看她,颇有几分可怜兮兮。
郦兰心无奈至极,微垂眸:“你的人是不是告诉你,我干呕不舒服,像是有孕了,所以你才这么急匆匆地赶过来?”
他依旧不说话杵着,紧绷着脸盯她。
郦兰心深深叹了一口气,轻声:“我没有怀上孩子,只是这些日子吃素吃久了,胃肠扛不住,才腹中不适,我也以为我是有孕了,所以不敢去僧医那里,而是避着人去了省过院找周太妃把脉,我没有怀孕。”
说着,将怀里一堆金贵物件推到一旁放着,抬首看面前怔愣僵住的人。
默然和他对视着,良久,他才又有了反应:“没有,怀上?”
郦兰心摇了摇头。
叹了口气,转首又看了看那一堆圣旨,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吞了回去。
宗懔僵直两瞬,喉结滚动几回。
忽地,猛转身,几步到了歪塌的屋门处,沉声:“来人!”
少几,太医院使提着医箱小跑飞奔进了院子。
郦兰心坐在榻上,十分配合地伸出手,放在诊脉的玉枕上。
太医院使来回把了她左右手,仔细再三确认,最后擦了擦额上冷汗,站起身,对着一旁眼神冷戾狠煞的帝王缓摇了摇头。
“夫人确是胃肠不适,并未有孕,夫人从前饮食丰盛,身体康健,入寺后,不仅过午不食,又无任何荤腥可用,所以才身子不适,有呕吐之状。”
宗懔沉默片刻,看了一旁收回手后静静坐在榻上的妇人,回首再睨面前太医,狭眸微眯:“……那,夫人此症,要如何调理?”
太医院使直起身,紧接一抬头,便对上主上沉凛面色。
眼瞳僵缩一刹,而后皱起眉,似是为难:“回禀陛下,既是因为食素而身弱,要想调理,自然就不能再如此下去,要用补身的药膳,再渐渐恢复荤素同食,且夫人体虚,不宜居住在风寒阴冷之地,依臣之见,夫人,还是离寺调养才是上策,否则此症会越来越重啊。”
“下去吧。”宗懔挥手。
太医院使颔首告退。
院门再开再合,屋里又只有他和她两人了。
宗懔缓步走到榻边,轻牵住榻上人的手,慢在她身旁坐下。
郦兰心垂着头,眼里放空着,没什么表情任由他再度紧锢住她身子,抵着她的侧颊低语。
“姊姊,方才太医的话,你都听见了。”
他捏着她的手,埋在她颈窝里深嗅过,才抬首:“没怀上孩子不打紧,我方才对你说的话,永远都作数。”
郦兰心发着愣,好一会儿,侧首过去看他。
“青萝巷已经叫人收拾好了,你那两个丫鬟也都在那里等你,”宗懔道,“你若是暂时还不想进宫,先回去那里住也好,我出宫见你便是。”
“建冢的风水宝地已经让钦天监挑好了,等到岳丈岳母寻到了,再移棺过来。”顿了顿,低声补上这句。
话落,明显感知到怀里的人僵硬了两分。
但他不着急,只收声等着。
良久,她闭上眼,缓而轻地点了头。
玉镜寺的黄昏明绚,赤霞沉光罩在绵延而去的殿顶铜瓦上,像是佛像周身披渡的金辉。
姜四海站在天子玉辂旁,遥遥,禁军如潮簇卫。
混浊老眼费力定睛,在望见天子面色沉绷,万分紧张环揽着那僧衣灰朴的妇人时,只觉周身一股抑气骤散。
头顶的高天都晴和起来,雨过天明。
130-133
同类推荐:
被疯批们觊觎的病弱皇帝、
死对头居然暗恋我、
穿成秀才弃夫郎、
穿越汉花式养瞎夫郎、
兽世之驭鸟有方、
君妻是面瘫怎么破、
茅草屋里捡来的小夫郎、
gank前任后我上热搜了[电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