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多疼我些……
乘銮驾自玉山回城, 郦兰心在玉辂中闭目静默了一路,宗懔依旧紧贴环揽着她,也不再多说任何话, 只一味盯着她,不时厮磨少倾。
队伍特意放慢了行速, 入夜后方才入城, 夜禁之时, 郦兰心挑开茜纱金帘, 见到了青萝巷小宅的宅门。
一时难以细数究竟多少个日夜不曾见到这扇朝思暮想的家门,然而真正看见时,她竟有些难以言喻的退却之意,不过短短数月,竟也会近乡情怯。
此时夜色深浓, 但从巷子入口至宅门处沿悬珠灯,灿亮辉明,原本寻常的黑木宅门换上了金钉朱环,连石阶也成了汉白玉铺就,屋檐砖瓦亦是如此改换成与从前相似,然而细看去材质纹路都更加华贵精雅的同物。
宗懔将人扶下了玉辂,抿唇盯着她面。
郦兰心自然感受得到身旁烧般的焦灼视线, 没说什么,只往宅里走。
随行宫侍们速跑上阶,将宅门打开, 而后先进去将院内灯火燃起,霎时满院荧煌。
宗懔揽她走进去:“青萝巷这片地方已经划禁围起了,你安心在这里住着,奴才和禁军都布置在院子周围, 你若不喜一群人贴身伺候,便只留四个宫婢在院里,其余人每日定时过来侍奉就是,你那两个丫鬟还在宫里,明日再让她们过来见你。”
他一人说着,郦兰心只默默听,也不驳不拒,眼睛细细打量这间仿佛经了一世才终于又见的小家。
一砖一石、一草一木,看得出宫里的人必是耗了功夫来清扫打理,重新修缮,一眼看去难以细究多少处变了,大体还是原来的样子,可就是无端觉得精巧雅致了。
她离家多日,梨绵和醒儿也被接进宫里去,院舍房屋是需要人气的地方,就算时常打扫,但无人住和有人住,总是不一样。
郦兰心轻挣开男人环搂她肩的长臂,迳越过二院门,朝寝屋走去,寝屋里也提前燃了烛火。
她推开屋门,又径直朝左走,直奔那间隔出来的里间,精准无误地将小门拉开,一股淡淡花香立时扑来。
但这里原本不该有花香的,这里是供奉的地方。
定睛看去,如她心中预料的那般,原本许渝的供案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宝阁檀椅,瑶花香鼎,雕纹碧纱小窗,纯然一处精美的雅室。
握着小门门环的手松下来,半转回身,无言看着身后紧跟过来、此刻轻抹过鼻尖的人。
她也不说话,就这么温温平平地望着他。
宗懔抬头回视她,她的目光分明平柔宁和,然而不知怎的,他竟抑不住喉间滚动几下。
清咳了一声,张口解释:“……钦天监来看过,生人房内不宜隔出一间小室来供奉亡魂,且这处风水不佳,寻测之后,把后院柴房重筑成了一座小祠堂。”
郦兰心转身又到了房内的窗牗处,将可望见后院的窗撑起,果然看见原本的柴房被推平,重新建了一间小而庄严如寺的祠堂。
看过几息之后,才收回了手。
方要回头,背后又覆上男人灼躯,郦兰心任他抱着,虽然被他埋在颈窝里磨得有些闷,但还是等了半晌,才抬手拍了拍他锁她腰肢的臂。
“陛下。”
他不动,气力却瞬时又紧了几分。
郦兰心暗叹了气,声音低柔:“阿敬。”
腰间顿松了些。
“你该回宫了,明日还有早朝吧。”
宗懔眉心郁沉,微抬首,下颌抵她肩上。
紧偎依着,妇人麝兰香气愈浓润,青丝里仿佛飘堕着酥骨的柔息。
赖了时晌,还是退开来,今日能将她带回京,已是足够,至于后头的事,来日方长。
她现下身子不适,需要好好休息。
“姊姊,我明日再来看你。”
沉稳步伐声稍后便远离,而后房门阖闭。
郦兰心扶着桌缘坐下,看着门外绰绰摇动良久才彻底消失的暗影,静静垂眸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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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的时候,郦兰心睁了眼。
她人从寺里回来了,但作息一时半刻是改不了的,寺里晨钟的时辰,她就自然醒来。
眼前熟悉温馨的帐顶,令人心安的家宅,让她恍惚了好半刻。
外头也静悄悄的,仿佛无人,但拉开柜门,里头满摆着的绫衣绸裙,妆台前珠金银玉,一霎就将她的恍惚戳散了。
院子里,被派来伺候的宫婢们已经换了值,见她出来,自然就要上前侍奉,但被她一概拒了。
大抵是宗懔提前吩咐过一切按她心意来,宫人们随后便也只在一旁守着,只是在她要下厨之前便端上了御膳房做的膳食,都是让太医看过后做的。
郦兰心看着满桌子宫肴,顿了顿,而后就问她们吃过早饭了不曾,宫婢们面面相觑,只说吃过了。
郦兰心抬眼看了外头还黑沉的晨色,又看了一大桌她一人根本不可能吃完的膳食,随后留下了一粥两菜,剩下的让她们全部拿出去分了吃。
宫女们登时露出惶恐神色。
“我一人吃不了这些,倒了便是浪费,粮食得来不易,过后就不要做这么多了,若是做多了,那多出来的你们就分掉。”她说着,又轻蹙眉心,思索半霎,认真补充了一句,“你们就当作是吩咐吧,别推辞了。”
宫婢们于是才谢恩,将桌上其余的膳食都端了出去。
用完早膳后,郦兰心在院子里走动消食,也刚吃完早食的宫女们也跟在她后头,她往哪儿转她们就跟着转,她停了她们也停。
郦兰心无奈到觉得有些好笑,又不是绒鸭排队跟着过河,哪里就至于这样了,但一回头,看着四张紧张无辜的脸,叹了口气,还是随她们去了。
消了食,她站定在院子里好一会儿,最后走去了绣房。
绣房还是原来那个绣房,里头的陈设都还没变,好几幅她未曾绣完的双面绣整齐摆放在架上。
叫良襄的大宫女从后头跟上来,小心翼翼:“夫人,夫人可是要刺绣?”
从宫里过来之前,她们这些人都直接从御前少监处受的指引训教,知道这位未来的主子娘娘以女红见长。
郦兰心看了她一眼,轻点了点头。
良襄立时扬起笑意:“陛下就是知道夫人喜好这些,将宫里珍藏的各式图册,还有针法技艺古籍都搬来了,就在隔壁屋的书阁上,夫人要不要看看?都是历朝能工巧匠、绣艺大家密不外传的典籍。”
听到这几句,郦兰心不由眼睁大了些,霎时失声:“真的……?”
出声后又忽地止住,然后浅笑着敛眸,不禁对自己方才的失态有些羞赧。
但眼里亮光却消不去,无他,只是宫女方才所言实在勾人,她学了十多年的刺绣,如何不心动。
良襄却笑得更灿烂了:“奴婢怎敢欺瞒夫人,夫人且在这儿坐着,奴婢这就让她们把东西都抬过来,陛下说了,若是夫人想学,往后让织造司的人过来,细细教您,这手上技艺总是难全从纸上得来,还是得有人教导指引。”
郦兰心双颊飞染淡淡一层薄红,眼角眉梢藏不住希冀欣喜,但还是有些犹疑:“这样可以吗?那些都是压箱底的东西吧。”
她自己就是靠手艺赚银子过活的人,知道不论什么工匠技人,对自己的独门手艺都是极为珍惜的,绝大多数非常忌讳外传,想留着给家里子孙后代,好百年千年衣食不愁,就是收了关门弟子,也要讲究临终之前留一手,织造司的宫人大抵也不例外。
“夫人多虑了不是?能教导夫人是她们的荣幸,况且陛下说了,若是能被夫人选中,即刻就有重赏,夫人不知道,织造司的如今可是抢破头了。”良襄连忙笑着劝慰,又扶她坐下,
“再说了,夫人只是学来自精,又不是学了之后布教天下,哪里至于砸了他们吃饭的家伙了,您说是不是?”
这话倒说的不错,且听到织造司的人都是愿意的,郦兰心便也不推拒,唇角浅扬着颔首。
良襄即刻便出了绣房,和其余伺候的宫婢一起将书册图籍取了来,足足几十本,且都是厚本。
“这些只是部分,过几日宫里会接着运新的来。”
郦兰心走到桌前,一本一本粗略翻过,大致分好类,先拿了两本前朝的针绣宝鉴来看。
宫女们也识时务地安静退出房门,后头两个时辰内定时更换桌上茶水糕点,脚步放得很轻。
刚开始晨黑未褪时,房里还点着灯,但天光渐渐放亮,等日晖升金时,满屋变作舒眼明亮。
宫女们将绣房小窗打开,有些担忧地看向桌旁的夫人,桌上的茶水换了一轮又一轮,但一杯也未动过。
郦兰心几乎是如痴如醉地看着手上的书册,说是入迷了也不为过,根本察觉不到房里又有何变化了,心思移不开手上的书卷。
她学了这么多年的刺绣,但都是从老师傅那里传承精习技艺,她娘亲在世时教她的东西算是浅的,后来到了许家,许渝给她请来的绣娘绣匠虽颇负盛名,但也局限在民间技法传艺。
而针绣在技法、工具、图纹饰样等方面的古今演变归总、各式针法劈线调色技巧、不同品物运用何针黹等学识上,她的见识学习是很薄乏的。
在浸阅现在她面前摆着的这些典籍时,她更确定了这一点。
这些宝鉴古籍都是极珍贵之物,宫里、世家名门自有诸般藏书,有时也相互交换,而对于平头百姓,庄户人家家里有百家姓、千家诗已是不易,寻常人户收藏四书五经更是难得,至于那些名籍古书,只在要贵之家,就是随棺陪葬,埋在土里腐掉,也不会广示于民。
机会何其难得。
不似当初在玉镜寺里强读佛经时头晕脑胀、昏昏欲睡,此刻她只觉得让她看上几天几夜都不会嫌累。
到底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她本不是勘破红尘自愿入的佛门,自然慧根慧智俱是平平,但换了她所喜所好的绣艺,便全然没有研读经书时的难熬了。
看到精处时,她坐到绣架前上手尝试,不断实学,不知不觉,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直到良襄进来通传,说宫里来的马车到了,郦兰心才直起身,从书中抽神。
宫里来的马车,而非御驾,是梨绵和醒儿到了。
难抑激动,立时就要站起身,因着坐了太久,起来的一瞬腿脚还有些发麻,但她顾不上这些,踉跄了一下,赶忙朝外小跑而去。
跨出绣房门的刹那,耳里已经听见两道起伏叽喳的熟悉声音,和两道匆匆的噔噔跑动声响。
“娘子!”
“娘子——”
扭头迎面,眼里映进一大一小让她日夜思念的身影,越来越近,逐渐清晰。
一阵风刮罩面,郦兰心直被扑抱了个满怀,主仆三人藤萝缠草半紧抱在一起,话糊里糊涂都说不清楚几句,只顾着哭了,转着圈地你摸摸我我摸摸你,哭到最后,郦兰心和梨绵的嗓子都半哑了,只有醒儿年岁小,嗓子尖又有力,还能不住地嚎。
好容易泪止雨收,到了堂屋里闭门对坐,郦兰心才得好好地看过两个丫头。
一段宫里的日子过后,两人站坐行动,哪怕是抽帕子抹泪的动作都与先前有所不同了,多了股进退合度,恭谨量礼的姿仪味道,身上的衣衫妆扮也换了宫装,比之宗懔点来伺候她的大宫女们还要精细些,脸色也红润康健,唯独眼下的肌肤遮不住干红皲裂的痕迹,是常有泪过才会留下这般印记。
郦兰心挨个儿轻抚她们的脑袋,眼里含着泪,但笑里却抑不住欣慰。
看来她们在宫里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吃喝不愁尚是其次,要紧的是有名师教导,这天底下,读书是一等重要的大事。
她从前没多大本事,出了许家门,没法像豪门大户那般请得起名士大儒在家中常住,只能让梨绵和醒儿去私塾里跟着先生读书。
梨绵还好些,从前在许家的时候就已经启蒙,但醒儿的启蒙师父就比不得世府里头的人,到这个年纪也只是识得字罢了,至多她再教她们一些书画。
如今确是大好过从前了。
两个丫头亦反过来细细打量她,这不看不要紧,一细看,眼泪崩堤似的又下来了。
“娘子,您怎么,怎么瘦了这么多?”梨绵哭得收不住,“这该是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苦……”
醒儿也碌碌地掉泪珠,望着她明显清减了的腰身,伤心不已,抓着她的手不肯放。
郦兰心拿了帕子,给她们挨个儿擦了眼泪,笑里温柔和淡:
“哪里就吃了什么苦了,你们是太久不见我罢了,我日日对镜,也不觉得有什么变化,不过若是真瘦了,那可是高兴事,先前想清瘦都瘦不下来呢。”
梨绵抹着眼泪哭瞪她:“娘子尽管说胡话来诓人吧,还当我和醒儿是三岁小孩?”
“就是就是,我们不是小孩子了!”醒儿附和。
郦兰心顿时失笑:“好好,我的错。”
“醒儿和梨绵一样,都是大姑娘了。”和从前一样揉揉小丫头的脸蛋。
梨绵眼睛里的怨念几乎要溢出来,委屈得要命:“我们知道娘子在外头受苦,可是半点打听的门路都没有,您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们突然被带进宫里,真是吓得魂都没了,在宫里天天担惊受怕,抓着人就问您的消息,可是那些人要么就是塞了银子都不理会我们,要么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宫里头住着寒飕飕的,白日我和醒儿也不能在一处,要分开进学,到了晚上就抱在一起哭,我们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是我连累了你们,让你们受惊了。”郦兰心反握紧她们的手,想要和先前一般叹出口气来,但绰的又止住了。
抬眼看着左右两张忧心忡忡的泪脸,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想哭了,也不想唉声叹气了。
她若是一直活不出来,愁容满面,那她的梨绵和醒儿又该怎么办呢,日子还要过,哀哀戚戚哭哭啼啼的总是不成的。
且大抵人有了牵挂和要挡在身后保护的东西,心底总会生出许多勇气来,这和山林里带着幼崽的熊虎会比寻常同类更加敏感凶暴是一个道理。
顿时收了怅色,转作笑来:“不过如今都好了,往后若是想见都能见到,而且我听宫女们说你们住在宫里,得了女官和名儒的教导,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该好好珍惜才是。”
“难得是难得,可要是您不在,我们就是学得长胡子成了大相公也没意思!”梨绵叫着,叫完又扒拉她衣袖,“娘子,我们,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和您一起啊?”
郦兰心心口温酸,轮流抚抚她们的侧颊,敛眸思忖片刻,轻声:
“不急在这一时,你们现在要紧的是好好读书,从前拘在家里,如今能有这样的良机实属不易,能学到你们师傅们的三四分本事,就足以在这世上立足了。”
梨绵眼里水雾泛泛,抹着泪,欲言又止好半会儿,还是问了:“娘子,您和那位……?”
郦兰心滞住一霎。
她顿这一刹那,对面两个丫头脸色立时愁云惨雾。
“事情都到这地步了,我们心里都知道,您说您连累我们,其实是我们俩拖累了您,”梨绵哽咽,
“宫里头待遇好,归根究底不过是为着拿我们当人质要挟您罢了,我们俩都想好了。”
“您别管我们,要杀要打,都随他们去,横竖不就是一条命吗!”咬紧牙,“不就是一个死——”
“呸!呸呸呸!”郦兰心抬手就在她唇上轻打了一下,眉皱成川字,“不许说这些晦气的话!”
而后又将手放下,对着面前巴巴的两张泪脸,暗叹了口气,正色道:
“我与他之间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你们也不要多想,日下你们在宫里进学,日后的前程还是你们自己决定的,是要留在宫里,还是要出宫谋生路,都使得,只要想清楚了就好。多想着读书进习,我这儿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我,现在的状况和先前也不大一样了,否则我也不会回来这儿住,也见不着你们。”
说着,转头看了眼屋门的方向,将声音压到最低:“再有一点,宫里不比别的地方,隔墙有耳,无论你们心里如何想那人,也不要宣之于口,最好,是提都不要提,权当什么都不知道,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就是了,我也不能时时在你们身边看着,凡事自己多思量,多当心。”
梨绵和醒儿相视一眼,还想急着说些什么,但看着自家娘子淡忧温和的神色,又生生止住了,只是用力点着头。
三人又坐了一会儿,屋外的大宫女进来,恭敬将宫里师傅们安排的进学章程细细说了一遍,郦兰心便立马催着她们回去了。
梨绵和醒儿自然还不舍,但郦兰心听见如今教导两人的师傅们那一个个震人的名头,又是三朝女官,又是太后近侍,又是皇子公主少师,直听得她恨不能现在就把两个丫头赶紧捆上马奔回宫里去。
又得知她们俩还有课业未完,她更是一股着急冒成了火,帕子三下五除二擦干净两人的脸蛋,连午膳也不留了。
两个丫头急着说要明日再来看她,也被她严词拒了,如此名师候着,岂能为了来看她而耽搁学业,若是她们日日来,那她才真要睡不好了,定日子过来相聚就够了。
梨绵和醒儿遂依依不舍地走了,马车辘辘行出了巷子。
郦兰心站在宅门,亲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尾,又静静站了片刻,方才转身回去。
在绣房里又坐了半个时辰,宫女们将午膳捧来,良襄说如今隔壁的原许府已经抄检干净收回了,大内安排了宫里的人在那头住着,为青萝巷准备衣食起居之事。
早晨她才说过不需做太多,午膳就比当时她在太子府里的时候做得收敛了不少,没有几十道那般夸张,但一眼扫去,也有六道菜,两道汤,还不算上给她补身的药膳。
像是怕她还是不喜,良襄在侧近站着,忙低声解释,说这已是最最收紧的做法,若是再少,实在不合宫里规矩,只怕御膳房的奴才要被问责。
郦兰心没再说什么。
只不过她在寺里吃了数月的素斋,病也没全好,胃口也弱,吃了一会儿就不大吃得下了,放筷时,一眼瞧过去,满桌的膳食像是没动过似的。
宫女们还想再劝她多进些,可看她有些恹恹的神色,只能退却。
她有午睡的习惯,餐后净口洗漱后,又在院里又慢吞吞走动时晌,没多久便有了困意。
宫女们见着她困了,要回屋子午睡,俱是相视一眼,最后还是良襄上前说话,要服侍她卸钗松髻,更换寝衣。
郦兰心还是摇头,慢慢走回屋里,临闭门前,让她们也去睡会儿,她午睡可不是闭两下眼睛就睁开,且需些时辰。
说完就把门给关了,没给她们再张口来一轮起此彼伏的“奴婢不敢”的机会。
许是今早看书看得多了些,又和两个丫头抱在一起哭了一回,午睡她睡得很沉。
家里的软被软枕,寝衣厚衾,都缓蕴着温馨安宁的皂角香气,熟悉温暖。
回到这座小宅里,郦兰心觉得心绪都平静温定了下来,对着屋外的宫女们,她不觉得有什么,知道过后那人要来,她亦不觉得煎熬了,或许和她想开了些也有关,但她自己是觉得,多半原因是回到了青萝巷。
人总是无法脱离环境的,太子府对当时的她是缧绁困狱,玉镜寺则是一处冰寒的冷地,呆在那两处地方,她的心智时常杂乱,要不然,便是麻木放空,怔怔悒悒。
而在家里,她便是梦里都是温甜舒适的。
但松软温梦未能持续到自然醒来,睡着睡着,帐子里无端热起来,覆身的撒花被也重了许多,辗转也难,吐息也闷。
生生将她闷醒了。
模糊睁眼,眼前昏晦氤氲的暗,罗帐里一片红曙幽幽,朦朦胧间,定睛好一会儿,才瞧清楚朝前处一只掌心向上松放的大手,腕、小臂……一路沿回,大臂被她脑袋侧压着。
长臂的主人覆贴在她身后,半抱半压着她。
他身量高大,一压下来的分量于她而言实在太沉,怪道她睡着睡着,梦里头直从云端被压扯到地上,起都起不来。
郦兰心眉心蹙皱,后颈连着脊骨,直至末椎足尖,全都被蒸得轻刺般熱麻,叫她忍不住狠打了个顫,也不知道他怎么又不声不响地到了她榻上,叫她睡个午觉都不得安生,一到了青萝巷,这人又开始神出鬼没了。
她只穿了薄绸的寝裙,他也宽了外袍,只留里衣,都说年轻的男子身上如有火燒,她每回和他纏抱的时候都熱得慌,小宅床榻又窄,便更难捱了。
这午觉是睡不下去了,她静缓眨了一会儿眼,待意识更清醒些,熱得煴煴粉红的脸色也消了些,方抬起小臂,纤指将睡乱的长发渐次撩拨回正处,随后慢慢撑身起来。
刚坐稳,腰腹就被一股沉力锢住,紧接便是熱重的男人身躯从后压上来,原本就困乏的身子更是难受了。
“怎么醒得这么早?”他似是未睡够,声音里微哑。
郦兰心挣开他逼困,气闷地转回身,她身子背靠床帐里壁,抿着唇,眉尖撮着淡淡烦闷不满。
她素来不喜被打扰睡觉,尤其面前这个还是个惯犯,真是越看越想把他一把推出去,拉帐子眼不见为净。
她是应了他,但她还是不大习惯和他以夫妻之道相处,只要往这处想,她就总忍不住忆起从前和许渝在一起的时候。
许渝是不会打搅她午睡的,只有她定时去唤他醒来喝药的时候,为着许渝的舒适,她和他也不会在一张床上睡,搬出许家后,她更是一人独住一屋,是以在眼前这人之前,这么多年,也没人上她的榻扰她清眠。
真真是受不了了。
郦兰心半困半恹,时而斜睃他一眼,一时间也没注意到他盯着她的眼神愈发勾灼緊繃。
这座床着实是窄小,他自己身量又高大,妇人已是倚着最里处的床壁,软身慵坐着,但也是避无可避,兰麝幽香尽笼在方寸罗帷之间。
她显然还困倦着,云鬟半軃,眉黛低横,素指缓柔轻撩,细慢理着鸦发蝉鬓,不时娇眼乜斜,睃瞪过来,眼意眉情含着被搅扰后的怨闷不愉。
许是在寺里待了数月的缘由,往日她的柔如水如绵,温媚妩润,如今却又蕴了几分清泠疏淡,似三月桃蕊坠水缓流,隔雾娇更艳,笼月香愈浓。
寝裙的襟口也睡乱了,微敞着,因着有些热,霜肌不免几点晶莹,香玉颗流,缓入白馥蓬鼓的壑处。
宗懔喉间滚移几许。
他盯得这样直白骇人,未多久就被她发觉,沿着他视线垂首,紧接僵顿片霎,下一瞬便变了脸色,羞怒将襟口抓着拢起。
朦腾的眼也清醒了,又恼又气:“你——”
他却着了迷般,面色依旧怔怔,一直深望着的暧处骤然被遮掩了起来,深眉间立时划过欲戾不满。
郦兰心背抵着床壁,半垂首,慌忿之下,只敢时不时抬眼瞪近在咫尺的男人,一手抓紧了襟口,另一手撑在身下,缓缓揉紧了坐下的软衾。
这场远算不上僵持的对峙只维持了数个呼吸,她第三回 垂眼又抬的一霎,眼前绰的蒙黑,山兽般沉伏在帐里的男人猛地倾身,一瞬就压锁住她身子,捉了她足腕扯向他腰后,而后整个人山岳般重压上来。
郦兰心张口促吸了口气,险些没缓得过来,暴风骤雨的混乱下,天悬地倒,她甩着脑袋,然半霎间,脸颊、軟唇都被捧着吮吻了个边,睫羽惊惶震颤着,男人的头颅已经到了颈窝,紧接就要埋进深壑雪溝。
“不行……不行……!”她一手推着他,一手按在胸脯前挡住他,快速望了眼屋外的方向,压低声斥道,“现在还是白日!”
然而他充耳不闻,埋壓着那处,舌往她指縫里鑽。
郦兰心揪扯他头发,真是气急了,甚至抬腿要蹬他:“陛下,阿敬……!你,你……!”
她实在想不明白他这毛病怎么就这么重,且越来越厉害。
宗懔顺着她扯抬起头,唇上湿漉,狭眸却燎熠如烧,盯了她片刻,才开口。
“只吃,不弄。”态度倒是极好,有商有量。
只是说完,又欺上去,咬她唇一下。
郦兰心险些气得笑出声来:“陛下,你几岁了,又不是婴幼孩童,还要日日吃奶?”
宗懔唇鼻廝磨她面,緊黏着她,如中了邪般:“姊姊,就吃一会儿,嗯?好不好?”
“不好。”
“就一会儿。”
“一会儿也不行。”
她是知道他所谓的“吃一会儿”究竟是怎么个吃法的,且说是吃,少不得还要握些别的,于是乎咬死了也不同意。
“真不行吗?”拉锯了片刻,他忽地笑问。
郦兰心眼睛一触到他唇角那抹笑,身子下意识地便发颤,愣了片霎,目光缓缓向下移,
他的指尖不知何时挑起了她的裙带,此刻正捻住,慢慢搓着。
“也好,那便吃别的吧。”反倒更加高兴了。
她顿时吸了口凉气。
抬起眼,和他直直对视。
郦兰心抿紧了唇。
越看他那副一切尽掌的模样,心里越刺挠地恼起来。
垂眸静顿了片刻,捂拢襟口的手缓缓移开。
宗懔笑得更深。
心满意足埋下去,方贴住那层润白薄绸,就听见头顶妇人淡淡轻声,
“现下吃过了,后几日就都不用吃了吧。”
他猛地抬首。
却见她神色浅浅恹恹,眉眼柔施:“我这几日不舒服,你是知道的,身子容易乏,受不得累的。”
“现在吃了,后几日,你不准再上我的榻,你若上来,我就是出去睡地上,也不同你一起。”她也不拢襟口了,甚至还迎起一些,叫他看得更近更深。
“阿敬,你选吧。”轻声温柔。
他眉间霎时紧拧,下颌绷浮出道道青筋。
……
最终还是没吃成。
郦兰心临镜梳着发,无视身后大马金刀坐着,正炽炽往这儿望的人。
但她徐然自若,不紧不慢盘好了乌发。
方放下犀角梳,后头的人又迫不及待移了凳,迳从后抱了上来,四处贴摩她皮肉,和嗅香的犬兽也无异了。
到底从榻上轻轻松松地下来了,她对他此刻的纠缠不休便也没了话,索性纵容他去了。
往后和他的日子还长,他又一贯黏人腻人得紧,她就算不想,也要适应。
“今早上,梨绵和醒儿来了,”郦兰心抚上他压在她腹处的大掌,半偏首,他热息就在她耳畔,“她们说,宫里给她们上课的师傅们都是最好的,我知道,这都是陛下的吩咐,我代她们谢过陛下了。”
宗懔眉心沉下,不喜她这般公事公办地称呼他,但还是耐着性子:“不过是小事。”
“于我而言,不是小事。”她握住他手,轻声。
宗懔锢她更紧,默了片刻,沉声:“那姊姊日后,便多疼我些。”
郦兰心霎时顿了顿。
未几,缓转过身,有些犹豫的模样,一下望他一会儿,一下又敛眼,最后,手缓缓抚上他侧颊。
宗懔瞳仁微微轻缩。
她倾身,仰首,吻了吻他额心。
但只一下,就又飞快地低头回来。
她低着头,不曾看见他的眼里错愕,耳根也泛红。
说来也实在奇怪,她和他之间做过的事便是寻常夫妻听了也是要脸热的,但这些蜻蜓点水的青涩甜蜜却很匮乏。
唇黏舌缠不觉如何,轻轻一吻却面红心跳,何其古怪。
郦兰心垂着脑袋,良久,才又抬头,学他以往那般,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的。
声音低轻,温柔:“那你听话一点,我,我会多疼你的。”
话落一刹,尾音尚未落尽,她身子便被他猛地锢紧,锁得她生疼,忍不住惊喘一声。
“姊姊,我都听你的,只要你别再拒我。”他无比急切,疯了般与她耳鬓厮磨,“只有在你这里,我才心安。”
为着她难得的主动,他亢奋激动至极,他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只不过在她面前,倒是时常聒絮。
现下知道了她软和了,又好说话了,便抱着她将登基后的这些日子一概的心烦戾怒全倒了出来,百官文武,六部官员,宗亲勋爵,州府地方,哪些处不顺心,积弊深,哪些人他准备抄家抑或杀了,统统倒了个干净。
照他的话说,她是唯一一个他能安心将这些心里的帝术权衡全部托付说与的人,旁的人,哪怕是近身侍奉的太监、最忠心的下属譬如何诚,他都不会告知半分。
但郦兰心虽有些学识底子,可毕竟还是与前朝栋梁之材相差甚远,她听不大懂什么时局大政,只能就这么听着,只是在他每每说想要砍谁的头、紧接着又话锋一转,变成干脆抄家算了时,忍不住劝他要谨慎三思。
她是不通晓这些前朝之事的,但她晓得他这个人。
他劣心卒性,性情桀骜阴鸷,在平定战乱,清扫天下之时,自然有杀伐果断、万夫莫敌的英傲好处,但反之,他还年轻,性子若是从开始便这般戾烈,越发展下去,天知道之后会如何。
她只怕他日后越走越歪,如今方登基,就想杀这个想砍那个的,此刻无名头杀不成,还说该想个法子给那些大臣挖坑,等人掉下去了再杀,听得她胆战心惊,若他要是成了专横嗜杀的暴君,那可就真是大不妙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她也做不了别的,吹吹枕边风总还是可以的。
她也不拐弯抹角,有什么就说什么。
“陛下,你如今是君,前朝百官是臣,虽说君为尊,臣为下,可大臣也是人,天下百姓亦是人,更需要君父怜惜,恩威并施才是正道,以君威镇压,总不是长久的事,书上说,要刚柔并举、宽严相济。”
努力想着从前看过的书,思索了许久,才凝成话慢吞吞说出来。
宗懔听着,完全不恼,倒是有些乐不可支,看她努力劝他的模样,恨不能一口把她吃进肚子里去,被前朝那些个蠢货庸才惹出的气也消解了大半。
往后的日子,他便日日下了朝过来,很快,奏抄也一并带来青萝巷处理。
他于政事上雷厉风行,往往处置得很快,一处置完,就又没正形地贴到她旁边腻歪,和她聊前朝、州府又出了什么事。
郦兰心便一边学着绣技,一边和他说话,有时候嫌他絮絮叨叨的烦,便亲他几口,然后把他赶到一边坐着,不许出声,等她学完了,再和他吃茶说话。
因着他每日都要和她说这些治理天下、政要法策的事,她渐渐地,除了针绣的书之外,也开始看些治国的通鉴书籍。
一时半会儿自是不能精通,但逐渐听得懂的东西慢慢多起来,也不再只默默听着,偶尔劝一劝,会开始问他,他自然也极乐意答她。
有时私房里两个人说着说着,一直到用膳的时辰也不想停下来,干脆食不言的规矩也不顾了,说到暗卫又搜集到了哪家王侯公卿的把柄或暗地丑事时,更是比御膳房的饭食还滋滋有味。
渐次地,宗懔发现,她在许多事上没有太多见解,但于农工两类的民策上却能无意间说出许多连他都不甚清楚的事。
概因他是天潢贵胄,北地要贵,而她是实实在在耕种过的小民出身,朝廷中央与农田里插秧的百姓,隔得实在太远太远。
以至于在听她讲述农耕百姓活着究竟要被“剥多少层皮”时,他甚至有些插不上话。
郦兰心亦是感慨万分,她在这里听着天下之尊为她讲述朝廷百官制定的各项国策究竟是为何缘由、有何用处、较前朝的法度有了何变化进展,脑子里又回忆起当初农耕时的种种疾苦,如同一刀割了天云两层。
朝廷自是希望丰年雨顺、天下太平,苛政猛于虎,重税恶甚毒,民怨太深便生动乱,是以近些年来,朝廷还屡屡减免赋税,但到了地方,往往黄纸放尽白纸催,且无论赋税、徭役加重抑或减轻,于官绅豪强来说,并无太大区别。
百姓或溺婴杀子、或年老自尽,以避每户按人收税,又或卖儿卖女,当初大伯父大伯母将她带回家中,除了家中多个劳力,更是为着她日后出嫁,能收一笔聘礼钱,
有言道“去年衣尽到家口,大女临岐两分首。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复驱将换升斗。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许家当初买下她的那笔银子,足够伯父伯母家多年不愁租税了。
豪强势要们却是另一番光景,越是有财有势,就越是易避开赋税,且多的是法子,能贿赂官府书手,运作后将自家田地的赋税分洒到书手管辖许多的民户头上,甚至能在划编户籍上动手脚。
这些也不过是赋税徭役上的事,至于侵吞民田民膏、侵用孤幼财产、挪库银放贷于民种种,更是不胜枚举。
郦兰心怅然说着,而她身侧的人则是神色愈发凝重。
等她回过神,转头才发现他紧盯着她看,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好,还有些赧然,但他立时又抱紧她,说她得多和他说这些,他懂的她如今不是全懂,可她知道的,也是他所不能切身体会的,既然她希望,那他还是愿意做一个爱民的明君的。
她怔了会儿,然后摸了摸他的鬓发,轻笑应了。
宗懔过来的日子里,身边大多陪的是谭吉。
郦兰心的印象里,这个太监头领是十分沉默寡言的,所以,在某一日,谭吉趁着宗懔在另一间屋中处理政事,来绣房请见她时,她是颇为惊讶的。
但想着这人既然敢这么做,应该是得到了宗懔的默许,便让他进来了。
谭吉恭敬行过礼,而后先是照着路子扯了些大礼华词,而后方说:
“……陛下自有夫人在侧,君意仁明,从前前朝文武只惧陛下,如今不只惧,更尊陛下,敬陛下,仰陛下为英主,虽朝野百官不知夫人之功,但奴才们俱感夫人之恩德。”
郦兰心听着,只觉得脸热,还有些好笑:“我并无什么功绩,你到底想说什么,便说吧。”
谭吉则仿佛早料到她的反应,也不绕弯子:“夫人聪颖,奴才是有言相谏。夫人如今侍君之侧,名为后宫,然陛下视夫人为另己,夫人也知,陛下性情英傲,待文武百官如驭百兽,若无夫人,只怕如今朝野依旧深惧陛下,百官战战自危,但如今有了夫人,情势却大不相同了。”
“奴才斗胆犯上,陛下如火,夫人似水,若水火相济则攻守兼备,足以制前朝天下,阴阳一体乾坤大和,则能保衡道大成,日后,陛下与夫人两心相同,社稷自然固若金汤。此些言语,奴才已向陛下禀过一遍,陛下同奴才说,让奴才将这些话与夫人也说一回,说夫人定能明其中之意。”
郦兰心沉默了,垂首。
手里的绣针未放下,而是来回再穿了两次,才抬头又看他。
“你的意思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有些无奈。
谭吉顿时姿态更加恭敬:“夫人明见。”
“奴才知道,夫人从前不愿在陛下身边,亦有不知应该自处何位、若是登位,又是否配位的缘由,如今,夫人大可放心了。”
同进同退,不止是帝后,更是深结为盟。
郦兰心眉心轻蹙,犹疑着:“这样,行吗?”
“自然可行,若夫人都不行,这天底下便没有人可行了。”谭吉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夫人迟早要立于人前,何不趁早思量?”
……
秋风寒刮,落叶转泛赤金时,小喜乡的急报飞驰入京。
漫长的搜山总算有了结果,郦父郦母的尸骨在一处山坳里找到了,如今正在重新收殓,待做过法事后,便运回京城。
得知消息的那日,郦兰心哭了很久,从白日一直哭到入夜,也不吃也不喝,就呆在屋子里落泪,一会儿笑着哭,一会儿又捂面痛泣,几乎要把眼睛都哭瞎了般。
宗懔又慌又急,但又不知如何般,百种法子都用过了,最后只能抱着她,不许任何人进来,最后好容易才强压着将人哄睡了。
那日过后,郦兰心的眼睛肿了整整三天,看东西都模糊,被宗懔厉声迫词,让她半月内都不许再碰要用眼的东西,照着太医的方子静养。
许渝的坟倒是更快迁回来了,如今已经入了新建的陵墓中,是上好的风水宝地,在墓成的那一日,郦兰心出了青萝巷。
原本她是打算自己去的,但提出话的前一晚,宗懔面沉如水,盯着她许久,然后说什么都要与她一起去。
郦兰心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他到底又犯了什么毛病,那满脸的不情愿连带拉着脸皮,都快掉到地上了。
但她到底没拗过他,在许渝的事上,这人比牛皮还韧,比石头还硬。
当日在玉镜寺里妥协应下她的要求时,他仿佛已经不在意了,但日子过着过着,他又闹起事儿来,只不过现下他不敢再翻起什么风浪,咬牙切齿,但不吭声。
郦兰心给许渝上了香。
她站在焚炉前,而宗懔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抱臂看着。
他自然是不肯给许渝上香的,更不可能给他烧纸,他能下旨给许渝正名立墓,已经是天大的让步。
他先前还提过把许渝的名分稍稍地、轻微地改动一下,让许渝变成她的义兄,只是提出来之后,郦兰心两天没理他,吃饭都不和他一个桌,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作罢。
郦兰心插好香,闭眼拜过,然后回头,无奈看了眼身后目光冷冷、几乎要把小心眼写在脑门上的吝啬皇帝,又慢吞吞转过脑袋。
边给许渝烧纸钱,边低声和他说话:“二爷,你要是在天上看着,应当也知道我如今的境况了。”
“你以前总说,要我在你走了以后,找个会疼人、品行端方的好人,别守着,如今,我找的人,你也瞧见了,和你叫我寻的,不大一样吧?”她悄悄声,嘟囔,“其实也不是我找他,不过横竖,就是他了,甩也甩不脱,我也认命了。”
“二爷,他是个小气的人,又斤斤计较,以后估计不许我常来看你,不过,我还是会定日子过来的,你别担心。”
“……”
楮钱烧了一叠又一叠,等她真正觉得说完该说的话了,一转身,看见一张黑过锅底的脸。
霎时闭了闭眼,而后忍住仰天叹气的冲动,走过去,把他抱成铁的双臂解下来。
无视耳边乱雨急雹砸过来的“你和他说什么了”“什么话说这么久”“你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说不准早投胎了你说了他也听不见”等乱七八糟言语,只是拉着他的手,保持浅淡微笑,往回走。
上了玉辂,他还喋喋不休,一直到回了宅子里,才肯罢休。
然而这罢休也只是暂时的。
用过晚膳后,宗懔从后头贴近她,压在她耳边,低声,开始说话。
第二日是前朝休沐的日子,每逢这种时候,宗懔都是在青萝巷睡下,不回宫中。
已是夜黑,屋里光昏,然而院子里却还灯火通明。
郦兰心发披散在身后,抹好了冷天养容的花膏,慢慢走回榻上。
全然无视门口外那道矗立着的黑影,还有他十分规律,并不间断的敲门声。
“姊姊,让我进去吧。”
“姊姊,我方才说笑的。”
“姊姊,我不过说来相戏,并未下旨。”
“姊姊,你不能不讲道理。”
“……”
郦兰心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想起前不久他说的话,心还未软就又更硬了起来。
他和她提了许多次,等到她父母的尸骨重葬了,双亲魂灵安息,就要将认承宁伯府为义亲的事提上日程,而后便是封后之事。
他的打算,她也默认了。
然今日从许渝的墓回来,他忽地又提起了一人。
苏冼文。
他是真的老毛病又犯了,方才贴着她的耳,说准备把苏冼文调回京城,还准备了个好官位给他。
就让苏冼文做她和他成婚大典的礼节使。
郦兰心当场就气笑了。
于是乎,把他轰了出去,吹吹冷风,脑子也好冷静些。
“……姊姊,你还不让我进去吗,天都黑了。”屋门外还在叫。
“外头很冷,姊姊,你不是说了会疼我的。”
“姊姊,我真的有些冷,头上像是发热了,真的。”
然后便是几声低咳。
郦兰心暗叹了口气,无奈摇了摇头。
随后还是站起来,走过去,拉开了屋门。
屋外头的人立刻站直了身,唇角一抹得逞的笑,但她手上的速度更快,一下贴在他额头上。
果然,哪里有半点发热。
她早知道他就是装可怜罢了。
“姊姊,”他一如既往没脸没皮,耷拉着眉便抱上来,“我知错了,我只不过说一说,没真做。”
郦兰心瞪他一眼,把他扒开,回往床榻。
宗懔将屋门关上,紧接便跟上:“姊姊,你若真把我关在门外一夜,奴才们会看笑话的。”
郦兰心都懒得看他:“你要是真想进来,这扇门挡得住吗。”
当初他装神弄鬼摸进她门里的时候,简直跟真鬼别无二致,来无影去无踪。
宗懔顿时不说话了。
待她上了床,速褪了鞋袜,解帐,钻进充盈她香气的被里。
心满意足将人抱了个满怀,正欲深叹,忽地,昏暗中,她轻声问:
“你当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宗懔猛地一僵,昏暗中也难掩眸中骤然锐亮,霎时间如临大敌。
郦兰心问完后,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答。
只是耳边呼吸声越来越重。
她缓眨了眨眼,又开口:“我就是想知道而已,我自个儿想不明白。”
“宅子大门锁了,你是翻墙进来的?我屋子里也上了门闩,你怎么开的?”
“我想不通,就总去想。”轻声。
她话音落下,良久,他终于清了清嗓子,
紧接的低声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心虚:“我……是直接走进来的,暗卫翻了院墙,从里头把门打开。”
“你屋子里的门闩,是暗卫把宫里的秘香投入炭盆后,你睡熟了,再用飞钩将门闩打开,你屋子里点了炭盆,窗户不能关,暗卫就从那里,动手。”
他愈说,声音愈低,这辈子也没有这样难捱的时候。
自己个儿把干过的恶事仔细说给受害的人听,且这人还是自己最心爱的心肝肉,这滋味真真是比刀子割脖还难受百倍。
宗懔只觉得还不如出去站着吹一晚上冷风。
“哦。”郦兰心倒平静得很,仰面看着帐顶,沉默了片刻,又问,“那你后边,又是怎么清理痕迹的?我醒过来,也不见哪里弄皱弄脏。”
这她是真觉得奇怪了,她最后那一回,是听到了他整理床榻的声音的,但当时太累,半梦半醒,而且闭着眼,也不知他具体是如何做到的。
宗懔狠摸了摸鼻子,又深掐过眉心,而后咬着牙:“我……每回过来,会带着新的被褥,先铺上两层,然后再带着几床,和你屋里一样的寝具,若是弄脏了,就换上。”
“你会整理床榻?”
“提前,在府里学了。”他已是硬着头皮,干脆该答就答。
“然后你再扛着带来的被褥出去?”
“……嗯。”破罐子破摔。
这句话答完,她便不再问了。
而是默默地转过身,抬手捂住脸,未几,肩膀微微颤抖。
宗懔顿时慌乱,连忙俯身过去:“姊姊,我——”
然而把她扳过来,却猛地顿住声。
只见她紧紧抿着唇,眼泪都快出来了。
正奋力憋着笑。
他霎时呆住了。
郦兰心则把他一把推开,又转过身去,使劲儿吸着气。
她原不该笑的,只是她方才一想象堂堂太子、如今的皇帝,自个儿扛着厚被厚褥来做贼,事情完了还得清扫做活儿,她就忍不住觉得荒谬好笑。
她背对着他,而他呆愣过后,立刻就又从后头贴了上来。
“姊姊,”他叫,小心翼翼,“你不生我气了?”
郦兰心没空搭理他。
“姊姊。”得不到回应,又叫。
她平复了些,不咸不淡应:“嗯。”
他刹那间如觉烟火盛放,眼睛都亮起来,径直抱了上来:“姊姊。”
“嗯。”
“姊姊。”
“嗯。”
“姊姊。”
“……”
她又不答了,拉起被,捂住面,显然觉得他烦人。
但他却不嫌腻,只觉喊上一生一世也是不够的。
“姊姊。”将她在怀中搂紧,叹息着,闭了眼。
夜冷风寒,她和他相拥一处,却是极暖。
————
(正文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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