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阿芙佳朵

    [真的也想过逃开你,


    避开你如避开一场灾难。


    可还是,不甘心啊。]


    -


    程巷想过要避开陶天然的。


    她真的想过。生前她躺在斑马线脑中最后的想法,便是若下辈子有颜有才、一定不要再去认识陶天然,一定不要在陶天然高二转到她们班的时候、转回身去找陶天然借什么橡皮。


    嗯,铅笔也不要。


    可当她跃入舞池、陶天然路过她身边的时候。


    当会议室里陶天然仰起面孔、投来欣赏那一眼的时候。


    当结束了会议陶天然主动走到她工位前、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喝咖啡的时候。


    程巷低头笑了。


    指尖在马克杯壁轻轻一敲,翕动着睫毛笑望向陶天然:“好啊,陶老师请客的话。”


    两人一起走出办公室,程巷不用回头都知道全办公室的眼珠子都黏她们背上。


    迈入电梯,陶天然更习惯于靠前位置,摁下一楼,右手单手握着手机回消息,摁完按钮的左手随意插入西裤。


    这动作被她做得随性又落拓,黑长直发被她勾在耳后。


    程巷立于她侧后,望见她发丝下露出白瓷般的左耳,而她身形那样高挑纤薄,只那样站着也有孑然之感。


    程巷不说话,望着显示跃动的红色数字。


    直到八楼时数字跳停,陶天然握着手机没抬眸的往外走,程巷自身后握住她手腕。


    她动作一顿。


    在她猛然缩手的时候程巷已然放开手,她回眸时微蹙着眉心,程巷拎拎眉毛:“陶老师,还没到呢。”


    陶天然“嗯”一声转回身去。


    程巷握过她的那只手藏回背后,指尖捻住,细细研磨。


    出息了啊程巷!


    从前她哪敢这般随意握陶天然的手。愈重视便愈怯懦。


    并排过马路的时候。


    陶天然单手开车另只手自然垂落的时候。


    坐在黑暗电影院的时候。


    程巷只是眼神很轻的点一点,蝶一般落在陶天然的指尖,阳光一惊扰,目光便飞走。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时,总让人觉得自己像微波炉里蒸熟的食物,被这个社会所规训。


    程巷擦过陶天然身边,率先走出电梯去。


    好似刚刚甫然握住陶天然手腕的一下,纯属无心之举。


    两人走进咖啡馆,程巷发现陶天然这种天才对世界当真不怎么耐烦。比如站在吧台前,她会用手机角很轻的敲一敲桌面,看菜单看得浮光掠影。


    嘴里一句“喝什么”,问的像过场戏。


    默认所有人都喝冰美式。


    “阿芙佳朵。”


    陶天然看过来的时候,程巷背靠着吧台,一只手臂向后撑住过分细软的腰肢,整个人柔若无骨,笑得曼妙。


    下了许久的雪终于停了,反射着浓金的阳光透进来,碎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瞳里。


    使人生出种错觉,好似永远瞧不透她在看什么。


    舌尖轻弹喃出的一句“阿芙佳朵”,令陶天然递手机付款的动作停滞一瞬。


    扭头淡声问:“喝别的不行么?”


    “不行。”程巷轻晃下巴,偏头:“阿芙佳朵怎么了?”


    两秒的空白。


    “没有怎么。”陶天然点出付款二维码递向店员:“一杯冰美,和阿芙佳朵。”


    两人坐于窗畔圆桌。


    陶天然动作从来有种潇洒的落拓,又带女人的轻柔,譬如她将一条腿压在另一边膝头、扭头向窗外看的动作,如若她神情不这么冷淡的话,简直像一柄秀美的尤加利树。


    “请慢用。”服务员呈上她们的饮品,抱着空托盘走了。


    陶天然眼神好似落在路边一只溜达的野猫,这时一点点抽回来,点在阿芙佳朵的冰淇淋球上。


    程巷托起细细杯颈:“陶老师要尝尝看么?”


    她曲着猫眼,神情几乎算得上一点点狡黠,问着陶天然要不要尝,唯一一只银白小匙却已送入红唇之间。


    陶天然挪开视线,淡道:“不要。”


    程巷舌尖一点点将冰淇淋在口腔碾化,垂着眼睫看陶天然置于桌下的手,搁在膝头,左手无意识转动着右手的尾戒。


    程巷问:“阿芙佳朵怎么了?”


    “嗯?”陶天然右手小指蜷了蜷:“没有。”


    她说没有的时候目光又冷淡三两分,挪转尾戒的手撤开去:“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阿芙佳朵。”


    程巷轻轻的笑,伸出舌尖将唇边沾染的一点冰淇淋舔掉。


    第一次点阿芙佳朵的时候,她跟陶天然在一起。


    大二吧应该是,正是连锁咖啡品牌大举进入邶城的时候。那时陶天然已在珠宝设计公司实习,总是忙,点单时和现在一样,捏着手机回信息。


    一句“喝什么”问得漫不经心。


    程巷仔仔细细扫一遍菜单:“阿芙佳朵。”


    陶天然从手机屏幕抬眼,睨向她。


    她笑得露出两排贝类般白白的小牙:“陶天然,阿芙佳朵是什么?我只觉得这名字好好听哦。”


    一杯阿芙佳朵呈上来的时候,程巷有惊喜。


    咖啡液上堆一只香草味冰淇淋球,原来这就叫阿芙佳朵。


    那日陶天然靠在窗边的软椅上不断回信息,程巷不吵不闹,陶天然抬眸时大约已过去两小时,一杯冰美酸成涮锅水。


    陶天然端起抿一口,皱眉,放下时望向对面,程巷的冰淇淋球吃掉大半,剩下一圈奶油化在咖啡液里。


    程巷塞着耳机,摁着软椅边沿,一下下晃着小腿。


    夕阳从窗口透进来。陶天然蜷起指节叩一下桌面:“你在干嘛?”


    “嗯?”程巷摘下耳机的时候尚在傻笑。


    陶天然点一下自己耳垂:“在听什么。”


    “哦,郭德纲。”程巷嘿嘿嘿的傻乐。


    陶天然抚一下自己发酸的后颈:“这么高兴?”


    她忙到冷落她一下午,有什么可这么高兴的。


    “不知道哇陶天然。”程巷继续晃着小腿,不知是否父亲为海城人的缘故,她个子不算低,手脚却细细长长有茕茕之感,笑起来的时候鼻间堆出细小褶皱:“就这样和你待在一起,我就真的很高兴。”


    陶天然发现,程巷其人就像一杯阿芙佳朵。


    很会在清苦的咖啡液里给自己找甜。


    她会在等她工作时听郭德纲。会在她公司楼下跟流浪猫一起蹲在灌木丛里数花朵。会在肠胃炎住院时说我们来玩角色扮演。


    “你以为我要扮护士吗?”她皱着鼻子笑起来:“想不到吧陶天然!我要扮潜进医院修水管的钳工!”


    陶天然淡淡说:“钳工不修水管。”


    “啊是吗。”程巷呆了两呆。


    陶天然其实没有去过程巷的葬礼。


    她只是远远站在殡仪馆外,初雪后的阳光晒得人后知后觉。她拎包站在一棵榕树下,想起程巷笑起来时鼻间的浅褶。


    “笃笃。”


    陶天然抬眸时,发现程巷叩完桌面,正笑望着她。


    “陶老师好像,”程巷说话的语调也似猫,发声压在喉咙靠下的位置,挤出一点懒音:“有点喜欢走神。”


    “抱歉。”陶天然说。


    程巷耸耸肩:“今天天气这样好,跟陶老师坐在一起喝杯咖啡也不错。”


    她说话嗓音带笑,猫瞳也弯着,可是浅琥珀色的瞳底没笑意。


    不像以前有个手脚细长的女孩,望着她笑的时候,笑意沾染到睫毛上。


    陶天然喝一口冰美:“只是想跟你聊聊你的设计,刚才会上没机会展开。”


    “嗯,陶老师想问什么?”


    程巷发现,人们对艺术家是有误解的。


    像陶天然这样的珠宝设计师,不止对美有天然的直觉,也有极强的逻辑思维能力。对程巷的提问鞭辟入里,三两个问题,便理顺程巷自己都还未想明的后续。


    “还没来得及知道,陶老师的初稿是什么构想?”


    方才大老板临时拎两个设计师去帮忙,会没来得及开完。


    陶天然瞥她一眼。


    “海雪。”陶天然说。


    程巷心脏砰的撞在心壁上。


    齿尖咬着冰淇淋勺,舌根发涨,犹记得上辈子自己跟陶天然说“一起去看海雪”的语调。


    “为什么是海雪?”表面却能托住下颚,笑吟吟的看向陶天然。


    “因为你上次开会时提了。”陶天然声调毫无起伏:“你这次为什么不用海雪?”


    程巷拎唇笑了笑。


    “当然是因为……会心痛啊。”


    陶天然望住程巷。


    “还没完成心愿就死掉、变成一场纷扬的雪这种事,”程巷笑道:“只有陶老师这样冷僻的性格能毫无波澜将它执行出来吧。”


    陶天然压压下巴,并不以为忤。


    她捏住手机站起来:“走吧。”


    “陶老师先回公司吧。”程巷眨眨眼:“我再躲会儿懒,如果大老板问起来,陶老师帮我打个掩护。”


    陶天然没说什么的向外走去。


    “陶老师。”


    陶天然回眸。


    程巷撑住下巴,倚在窗边软椅上噙笑:“其实我真的很好奇,一个连喜欢的心情都没体会过的人,真能做好以‘遗憾’为主题的设计吗?”


    陶天然低头看了眼信息,抽离回来,望过来的目光很淡:“试试看。”


    连傲慢都没有。可那连情绪都吝于给予的气度,本身就是一种傲慢。


    “陶老师。”程巷的唇角又往上拎两分,堆出一个浅浅梨涡,在一张过分慵妩的面庞上,看上去有种出格的天真。


    可她笑望着陶天然说:“像你这样的人,好想看你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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