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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胡辣鲜汤

    ◎好香……这就是胡椒的味道么?◎

    崔时钰趴在床上数钱,一边数一边傻乐。

    那日二百枚蛋挞的战斗结束,她足足在床上躺尸两日,吃了睡睡了吃,直到今日方才满血复活,第一件事便是爬起来数钱。

    她知道自己赚得多,但没想到竟赚了这么多:不算成本费,二百枚蛋挞净赚二十贯,再加上月出摊卖饼赚的七贯钱,还有那半袋卖出去的胡椒——没错,她已经将那袋“黄金香料”处理完毕了。

    一半卖出去,一半留作自家吃,这样既能满足口腹之欲又得了银钱,两全其美。

    真是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卖胡椒那日,崔时钰原是打算去问问胡麻子有无收购这半袋胡椒的想法,毕竟对方的米粮铺子里也有香料出售,没想到在去往铺子路上偶遇了郭大郎,对方倒是先胡麻子一步对她手上的胡椒产生了兴趣。

    “如今市面上的胡椒真真假假,鱼目混珠,倒是叫人不好分辨,小娘子不如将这半袋胡椒卖与我,我吃着也放心。”郭大郎如是说道。

    卖给谁不是卖,崔时钰自是没有不愿意的,当即和郭大郎一手交钱一手交胡椒,赚了七贯多钱呢。

    总之,她现在手里约莫攥着三十多贯钱,再攒一点便能翻修铺子、添置用具,估计再出摊卖半月饼便差不多了。

    食肆开张指日可待!

    崔时钰越想越高兴,翻身下床,准备做锅胡辣汤,再配着一盘油馍头当朝食。

    这吃法是还她上辈子去河南旅游时学到的。胡辣汤不必多说,鲜香麻辣,油馍头则是一种类似油条的当地特色小吃,金黄酥脆,外酥里软,一口下去满口留香,撕成小块泡在浓郁鲜辣的胡辣汤里,一汤一饼,相得益彰,堪称黄金搭档。

    这么喜庆的日子,就得配些鲜香麻辣的吃食嘛。

    趁着两个妹妹还在睡懒觉没起床——这两天她俩显然也累坏了,崔时钰悄没声下床洗漱,挎上篮子出门前往集市,从高记肉行那儿买了几根羊腿骨回来。

    羊肉贵,但羊腿骨没什么人吃,便宜,买起来不怎么肉疼。

    将买回来的羊骨冷水下锅,小火煮开,没过多久汤面便浮起一层浅灰褐色浮沫,崔时钰用木勺仔细撇去,等到灶火渐旺时又往骨汤里添了几片鲜姜和几截葱白。

    趁着熬高汤的这会子工夫,她开始准备其他配料,把花椒、八角、桂皮、香叶、安息茴香用包裹好,制成简单的调料包。

    其实还可以往里面再添些草果、肉蔻、陈皮等香料,奈何这时候的香料价格实在不菲,饶是她已经成为手握快四十贯银钱的女人,也不得不将钱包勒紧些。

    除了草果、肉蔻、陈皮,汤底里也可以再添些干辣椒,做出来的胡辣汤味道更好。崔时钰自己倒是无所谓,但考虑到家里还有两名儿童,不宜吃得过辣,胡椒本身的辣味就很可以了,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锅已完全烧开,崔时钰掀开锅盖,将系紧的香料包丢进去,拿起一旁的小石臼——这是她为了这半袋胡椒添置的新设备。

    石杵与臼底发出有节奏的碰撞声,颗颗饱满圆润的胡椒粒很快就被研磨成了粗粉,辛烈的胡椒味儿仿佛无孔不入,稍微呼吸便要钻进鼻腔,叫人不得不屏住呼吸。

    这就是胡辣汤“胡辣”味的关键。

    外婆曾经说过,这胡辣汤讲究“三分料七分工”,胡椒要现磨才能保住香气,若是图省事用现成的粉,味道就差远了。

    崔时钰做胡辣汤的次数不算多,但一直将这话记在心里。

    骨汤的香气开始弥漫,与香料的辛香交织在一起,她满意地看着汤色转为清浅乳白,这才将磨好的胡椒粉末加入汤中。

    接下来是做面筋。

    和面、揉面、洗面,崔时钰很有技巧地将水盆中的面团揉搓得越来越有弹性,直到变成一团淡黄色的面筋。

    面筋轻轻拉薄,划成四方小块,投入滚汤当中,面筋这一步便算完成了。

    剩下的那盆“浑浊的清水”是水与淀粉的混合物,同样大有用处,可以用来做凉皮吃。但凉皮做起来麻烦,而且这时候还没到吃它的季节,便拿出去晾在太阳底下晒成生粉吧!

    处理配菜之前,崔时钰端起淀粉盆出门,刚出门瞧见两个妹妹睡眼惺忪地从卧房出来,一人头上顶着几撮睡乱的呆毛,搞对称似的,一撮往左边倒,一撮往右边倒。

    两人还都穿着她给买的新衣服。

    中和节一过便是春,崔时钰不想再让妹妹们穿原先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春衣,结了蛋挞钱的当晚便去成衣铺子买了新春装。

    给阿锦买的是一件浅绿色襦裙,整身裙子都疏落地绣着木棉花,配着清新嫩脆的颜色,在日光下瞧着宛如一潭春水。

    阿锦显然喜欢得很,买来便一直穿着,许是为了配这身衣服,连往日梳惯的发型都换了新的,鬓边散碎的发丝也用头油抿得规整,一身翠意,像新抽条的杨柳枝般生机勃发。

    阿宁件绣了几只彩蝶的鹅黄长裙阿宁今日的头发也是阿锦梳的,分成两股扎成双鬟,系上鹅黄丝带,再穿上崔时钰买的那,看上去既天真又可爱。

    阿宁的新鲜劲儿还没过,瞧见崔时钰,小跑着朝她过来,“阿姊,你快看,蝴蝶飞起来啦!”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飞扬,上面的彩蝶仿佛真的要振翅而起。

    崔时钰笑着:“阿宁跑起来,蝴蝶就会飞啦。”

    她当然给自己也买了新衣服,是件淡紫色的交领襦裙,衣料细软,颜色像是紫藤花,素雅却不失韵味。

    她喜欢紫色。

    为了配这身春装,她还特意选了支紫藤花木簪。

    比起长安城那些满身锦绣的贵女,这身打扮实在算不得出众,但崔时钰喜欢。

    可惜这身漂亮衣服没法日常装着,若是不小心蹭了几滴油星子,她觉得自己怕是要心疼坏了。

    虽说在家没法穿,但她觉得穿着出摊或许可行,在裙子外面罩上一件大大的围裙就行了!

    将淀粉水盆放在院中光线最足的地方,崔时钰嘱咐完两个妹妹刷牙要刷满半盏茶的时间,便又进了庖厨。

    用羊骨熬的胡辣汤底鲜香味正足,是下配菜的好时候。

    鲜笋、木耳、豆腐,这几样都是庖厨里常备着的时令鲜蔬,清洗干净,木耳撕成小朵,笋片切得不薄不厚,豆腐则划成一指宽的条状。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崔时钰掀开锅盖,热气瞬间蒸腾而上,高汤已经变成诱人的浅褐色,鲜香诱人。

    她将羊骨和香料包一一捞出,把方才切好的配菜依次下锅,最后调入一小碗用凉水调开的生粉,汤底立刻变得浓稠起来。

    握着长柄木勺缓缓搅动,汤面顿时泛起漂亮浓稠的旋儿,香气如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

    外头传来熟悉的妹妹们的打闹声:

    “阿姊今日做的是什么朝食?好香,好像还有点辣呢,隔着门都闻见了。”

    “阿姊做的朝食香气哪次不能隔着门闻到?”

    “哎呀,二姊!”

    崔时钰听着莞尔一笑,往锅中撒入一把细碎的芫荽末,淋入香醋和芝麻油,胡辣汤出锅。

    阳光正好照在汤面上,将那淡褐微稠的汤汁映得晶莹透亮,连里头的配菜都看得一清二楚:吸饱了汤汁的面筋、翠绿清新的芫荽、软韧的木耳……各种配菜多得几乎快要在汤里打架。

    一缕缕热气缓缓升腾而起,带着胡椒的辛烈、骨汤的醇香以及各种香料的香气和菜蔬清香,美味如有实质。

    照例是姐妹三人一人一满碗,刚出锅的胡辣汤太烫喝不到嘴,崔时钰提醒妹妹们晾晾再喝。

    趁胡辣汤端上桌晾凉的工夫,她起锅烧油,将方才剩下的面团揪成剂子,快速炸了一盘油馍头。

    炸好的的油馍头外表金黄灿亮,圆圆滚滚,像裹了一层薄薄脆壳,掰开一看,内里却是蓬松柔软的,蜂窝状的面孔隙里还冒着热气,热腾腾的油香混着甜润弥漫开来,在小小的庖厨里久萦不散。

    看着盘中堆成小金山似的油馍头,崔时钰顺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一口下去,牙齿先破开酥脆的外壳,发出细微的轻响,接着便陷入棉花糖般柔软的内瓤,带着微微嚼劲,越嚼越能尝到面团的天然甜甘,让人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送。

    空口吃都好好吃哦!

    崔时钰满足地眯起眼睛,吃了几个,端起碗开始喝汤。

    骨汤熬得正好,鲜香微辣,胡椒的香辛和醋的微酸勾在一处,舒畅酣爽,越发令人口齿生津,胃口大开。

    里面的配菜同样可口,面筋吸饱了汤汁,咬在嘴里都能爆浆;木耳和笋片也是鲜香脆爽,爽滑可口。

    阿宁喝汤喝得头都不抬,一张小脸都喝红了,半碗下去才伸手去摸盘子里堆成小山的油馍头。

    其实她早就对那金黄团子感兴趣了,但阿姊做的这胡椒汤实在太好喝,她根本舍不得停嘴!

    她拿了三五块油馍头捏在手里,挨个掰开,往汤里一浸,这些小面团子立刻开始吸收汤汁,很快就和刚才外酥里嫩的模样大不相同。

    吸饱了汤汁的油馍头外层变得绵软,内芯还留着几分韧劲,咬下去的瞬间,胡辣汤的辛香混着面香在唇齿间迸开,好吃极了。

    阿宁在这边“好香好辣”,阿锦也小勺小勺舀着汤汁,轻轻吹凉,送入口中。

    胡椒的辛和骨汤的鲜混合在一块儿,暖洋洋地从舌尖滑进肚子,辣而不燥,香而不腻,咽下之后口中还留着浓郁的胡椒香。

    “这就是胡椒的味道么?”崔时锦垂眸看着碗中未研磨细碎的粗粉,小声道,“好香啊。”

    似乎要将这味道牢牢记住似的,又连喝了好几口。

    阿宁这时候已经开始吃起汤里的菜蔬,闻言咬着面筋道:“胡椒胡椒,我们喜欢你。”

    崔时钰捧着汤碗,笑着看着妹妹们。

    她一定会努力,让自己和妹妹们吃到更多的“胡椒”的。

    第32章 恭喜发财

    ◎“崔娘子,我等你好久了。”◎

    对于常去吃的酱香饼的食客们来说,今日有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

    崔娘子终于又把那辆熟悉的小饼车推出来了!

    晨鼓方歇,排队的人已围着那棵老柳树绕了一圈,将招牌挡了个严实,只隐隐约约能瞧见牌子上露出的“崔记”二字。

    一正在排队的熟客道:“哎哟,崔娘子可算是出摊了!我家孙儿点名要吃崔记的酱香饼,别的都不好使,这几日可把我愁坏了。”

    一个挤在最前头的汉子闻言接过话茬,扭头笑道:“别说幼童,就连我这几日朝食都吃得没滋没味,古楼子吃着都不过瘾。”

    “崔娘子这酱饼真真是长安城独一份了,前些日子也来个卖酱饼的,味道还不如崔娘子做的十分之一,白瞎那么大一个摊子……某要一套加炸鸡脯的!”

    “……”

    食客们七嘴八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一例外都在诉说着这几日对酱香饼的思念。

    崔时钰听着莞尔一笑,抬眸对排队众人道:“莫急莫急,大家都有,当心踩到脚。”

    说着将一张包好荷叶的饼子递出去,紧锣密鼓地赶制下一张。

    阿锦依旧是负责收钱——别小瞧了这活儿,崔时钰做饼速度极快,食客们相应的付钱速度也快,阿锦不光要挨个收钱,还要记着谁多给了钱谁少给了钱,又要防着哪个爱占小便宜的不给钱偷偷溜走,可谓责任重大。

    现在来卖饼的大多都是老客,对各规格口味的饼价都很熟悉,就算有头一次来买的新客不熟悉价格,也能询问周围的老客,是以无需再过多介绍,原先负责吆喝的阿宁便换了职务,啃完饼子便来帮二姐收钱了。

    小姑娘一本正经收钱的模样倒很像那么回事:“这位阿姊方才要了一套‘梅香映雪’,那我便收你三文钱,一,二,三,对啦!”

    萌得一旁的小娘子和小郎君直笑。

    因着是阔别几日重新出摊,食客们与酱饼很有几分“小别胜新婚”之感,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把一百五十张饼子抢购一空,荷包蛋、炸鸡排、生菜叶这些配料也都所剩无几。

    瞅着自个和妹妹们布袋子里装的满当当的铜钱,崔时钰高兴极了。

    离铺子开张又进一步!

    正要收摊,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崔小娘子,且慢些收摊!”

    郭大郎气喘吁吁跑过来,“听隔壁刘大娘说你今日出了摊,我便紧赶慢过来,想着问小娘子点事。”

    “什么事?郭阿叔慢慢说。”

    “说来惭愧。”郭大郎笑了笑,“前几日在小娘子这儿得了半袋子胡椒粒,谁知我与我家娘子手笨得出奇,除了炖鱼和煮鱼羹,竟不知还能做什么新鲜吃食,虾塘里的虾也还没长大……知晓崔小娘子厨艺过人,便过来问问有何建议。”

    说罢还砸砸嘴,似是怀念道:“这样好的胡椒,着实不能浪费了。”

    这话崔时钰赞同,那可是来自宫里的胡椒呢。

    她笑笑,将收了一半家伙什儿往饼铛旁边一搁,“原来如此,阿叔莫急,我告诉阿叔便是。”

    “阿叔家中既是养鱼,那我便先说说这鱼菜:若是鲤鱼,可切片用胡椒、酒酿腌了,裹蛋清快炒,炒出来鲜嫩得很;若是鲈鱼,与胡椒、葱白同蒸,出锅时淋上一勺热油,最是能突出鱼的鲜味。”

    说着说着便想起昨日那锅热腾鲜香的胡辣汤,还有一系列与胡椒相关的现代美食:“胡椒还能用来做汤,取羊骨熬制高汤,加胡椒、香料和一些时令鲜蔬,最后撒上芫荽或葱花,冷的时候喝上一碗,能叫寒气全消。”

    郭大郎听得入神:“前头这几道菜都好,最后这汤也从未听过,回去就试试!”

    崔时钰继续道:“胡椒与肉也配,把肉片成薄片用胡椒和酱汁子腌了,下锅快炒,便是一道黑椒肉柳。”

    她本来是想说黑椒牛柳,但考虑到这时候吃牛肉恐怕会犯法,便临时改成了“肉柳”。

    “够了够了!”郭大郎连声道,“这些菜足够我与娘子研究一段时日了!多谢崔小娘子了。”

    崔时钰笑笑,道了句“阿叔不必客气”。

    其实她还有一系列菜谱没说,什么胡椒虾、椒盐排骨,还有黑椒意面……当然最后这个得改成黑椒索饼才行。

    和郭大郎聊的时间不短,阿锦和阿宁已跑去方九娘那儿找伍儿玩了,崔时钰将半空的酱罐子码到一处,忽然听到头顶响起一道男声。

    “崔娘子,我等你很久了。”

    清朗带笑的嗓音落下,她抬眼便撞进一双潋滟如波的桃花眼里。

    面前,约莫二十岁的少年郎君穿着一袭靛蓝长袍,眉目如画,逆着日光,越发衬得他轮廓分明的那张脸俊美不凡。

    他身上带着松木与墨香混合的气息,还有些清冽酒香,闻来竟有些醉人。

    崔时钰瞧着面前的年轻郎君,莫名觉得对方很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对方。

    这不应该,如此气度不凡的人,哪怕只是匆匆买过一次饼子的食客,她也应该过目不忘才对。

    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呢?

    回过神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人家发愣,想到对方刚才说的那句“等你很久了”,还以为对方也是等她饼摊重新开张的食客,斟酌着字句道:“这位郎君,实是抱歉,今日的饼子已卖完了。郎君若是明日有空,可以先与我定下饼子口味,明日再来取。”

    那人听完,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那双桃花眼越发透亮,眸光流转间仿佛碎星闪烁。

    真好看。

    奇了怪了,崔时钰纳闷,她明明不是个颜控的。

    都怪这人长得太好看了。

    那人含笑一礼,动作间露出一截腕骨明晰、线条分明的手腕,“叨扰娘子,某姓谢,是为崔娘子的酱饼方子而来。”

    闻言,崔时钰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人果然不是来买饼的;第二个想法是,他居然姓谢。

    尽管她穿来长安城还没多长时间,但因有着崔娘子的记忆,也算占了个不小的便宜,知道长安城内的大事小情,其中自然包括城内最大的官姓甚名谁。

    京兆尹谢珏,是长安城的地方行政长官,用崔时钰的话来说,其职责和地位类似于现代的首都市长。

    “谢”这个姓氏,在长安城内只有首都市长一家。

    莫非是京兆尹大人微服私访到她这儿来了?

    崔时钰很快便否认了这个答案。

    她虽没见过京兆尹本人,却也知道对方已经三十有余,而面前郎君分明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光是年龄就对不上。

    思索片刻未果,崔时钰放弃继续思考,转向更重要的事:“谢小郎君是要购买我这酱饼方子?”

    “正是。”那人也不催促,只道,“崔娘子可有兴趣换个地方详谈?”

    崔时钰自然愿意。

    根据她的经验,一张食方能卖出去的钱说不定比做二百枚蛋挞还要多,她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赚钱机会。

    她对面前人说了句“谢小郎君稍等”,扭过头来,便见方九娘朝她挥手:“钰娘,你放心去忙你的事,待会儿我把阿锦和阿宁送回家。”

    崔时钰默默把方九娘这份善意记下,由衷道:“那就麻烦你了九娘。”

    谢宵却是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琢磨:“钰娘”,是哪个钰?

    原来崔娘子的闺名是“钰”……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不礼貌,连忙住了脑,继续含笑望着她。

    为了这一刻,他等待已久。

    *

    半盏茶过后,两人落坐在西市一家茶肆的二楼雅间。

    四下无人,清静得很,崔时钰恍然间回到上辈子和客人谈事的场合,却又因对面的人长得太好看而没办法平心静气把他当成顾客。

    但正事还是要继续做,没什么比赚钱更重要。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捧着茶盏开口:“谢小郎君为何看上儿这小饼摊的方子了?”

    谢宵轻笑,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流转:“实不相瞒,京兆府廊下食库索然无味久矣,崔小娘子的酱饼大名鼎鼎,长安城内人人夸赞,使君同样有所耳闻,特派某来与崔娘子商讨。”

    廊下食?

    崔时钰一愣。

    她原以为是谢家想要改善自家饮食,没想到竟是和官府相关的廊下食!

    想到前几日为珍馐署做的那二百枚蛋挞,她觉得自己最近真是很“官运亨通”了。

    谢宵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继续道:“五十贯,方子不买断,崔娘子还可继续在集市出摊。”

    崔时钰微微睁大了眼。

    五十贯?!

    这……这足足是上笔二百枚蛋挞的大订单报酬的两倍还多了……而且还不是买断!

    有种金馅饼掉自己头上的感觉。

    烙热饼、煎鸡蛋、炸鸡排的技术含量都不算多,唯一称得上“秘制”的便是那两罐一咸一辣的酱料,这张方子换五十贯银钱,她稳赚不亏。

    对方倒是有点亏了。

    不过想来京兆府财大气粗,应是不把区区五十贯放在眼里。

    谢宵见她惊得一双黑长睫毛都微微颤动,觉得很是可爱,忍不住在心中轻笑,面上却不显,一本正经道:“崔娘子若是对价钱不满,还可再议。”

    崔时钰连连摇头。

    满意满意,简直满意到不能再满意了!

    她道:“这样如何,谢小郎君先付定金,明日我将写好的方子带来给谢小郎君过目,若成,便按方才所言成交。”

    谢宵颔首,“便如崔娘子所言。”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飞钱凭证。

    崔时钰以为是定金,接过一看,上面竟明晃晃写着五十贯钱。

    这人怎么直接把全款就给交出来了!

    崔时钰觉得好笑,捏着纸张问道:“谢小郎君不怕被骗?”

    谢宵看着她,反问:“那崔娘子可会骗我?”

    “自然不会。”

    谢宵微微一笑,“那便是了。”

    看起来对这五十贯钱毫不在意。

    崔时钰感叹了一会儿“有钱人啊有钱人”,过了片刻也后知后觉高兴起来。

    这下可真是发财了!

    【作者有话说】

    谢宵眼中:她好可爱好好看……

    崔时钰眼中:*五十贯钱*

    第33章 装修记事

    ◎辟个菜地花圃,再围个鸡鸭鹅圈◎

    卯时刚过,京兆府公厨便已锣鼓喧天地热闹起来。

    灶台上的火呼呼烧着,大铁锅热汽蒸腾,戴着头巾的厨子正抡着铁铲翻炒;墙角堆着刚送来的新鲜菜肉,两个小吏蹲在那儿挑拣;水井旁边几个杂役正洗着碗碟,弄得水声哗哗、盆碗乱响。

    除此之外,还有烤饼的,传菜的,整个公厨里人影乱晃,吆喝声、切菜声、油锅滋啦声,夹杂着管事和仆役们的交谈声混成一片,比刚开市的东西两市还要热闹。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外头有人扯着嗓子喊道:“快些!大人们要上值了!”

    主厨李大年抹了把额上沁出的汗,堆着笑回道:“这就上这就上,等着瞧好吧您。”

    等那人走了,他扭过头恨声骂道:“催命呢这是,晚点吃能死人?”

    李大年最近心情很不好。

    一切都要从那张食方说起。

    两日前,京兆尹大人身边的周管事给他和副厨郑宝泉递来了一张食方,要求他们三日内学会食方上所写的吃食做法,并在公厨内供应。

    李大年点头哈腰地将食方接了,向周管事表示一定尽心完成,转头看清食方内容时却变了脸色。

    他还以为是什么龙肝凤髓珍馐美味,没想到竟是区区几张饼子!

    食方上,那饼子的制作方法详细至极,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种不同口味的酱料制法,一咸酱一辣酱,往下还写着:

    “酱香饼内里可夹万物,除传统煎蛋,还可尝试:

    溏心蛋,以猪油煎蛋,蛋黄保持半流心状最佳,夹入饼中,蛋黄流出,与酱料相融,风味独特;

    炸鸡脯,取鸡胸肉横剖为厚片,以盐和葱姜腌制入味,裹蛋液面粉炸至金黄酥脆。”

    背面还记载了几种“尚未试验,但可一试”的配菜做法,什么藕夹、茄夹、豕肉肠、炸鱼排、火腿……

    甚至还有几种李大年从未听过的食物:骨肉相连、鱼豆腐和生粉肠。

    “骨肉相连,取鸡软骨与鸡腿肉相间串起,腌制后烤制,吃来既有脆爽软骨,又有鲜嫩鸡肉;

    鱼豆腐,鱼肉剁茸,加蛋清搅打上劲,蒸熟后切块,口感肖似豆腐又带鱼鲜;

    生粉肠,生粉调浆拌入豕肉糜,调味后搅打至黏稠,灌入肠衣扎紧,下锅油炸即可。”

    生粉为主,还要拌入豕肉糜……这能好吃吗!

    李大年拿着那薄薄纸张,眼神透着浓浓不屑,撇着嘴又扫了一眼,忍不住在心里琢磨:“京兆尹大人平日从不出错,这次怎的昏了头,竟花大价钱买下这玩意儿,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小食,也配入公厨?”

    尽管十分不情愿,但毕竟是京兆尹大人的金口玉言,还是不得不照做。

    却也不愿自己亲自来。

    想着京兆尹大人说不定过几天就把这一时兴起买下的食方忘了,李大年转转眼珠,转头将食方递给郑宝泉,“郑佐膳啊,食方这事儿就先由你负责吧,你知道的,我每日事务繁多,实是腾不出手——哎呀,蒸笼上汽了,我得赶紧去瞧瞧。”

    说完拍拍郑宝泉煎饼,将食方随手扔到他手里,转身去忙其余事了。

    李大年这种行事作风也不是一两日了,郑宝泉没说什么,接过食方,一一看下来。

    没想到越看越入迷。

    看到“蛋黄保持半流心状最佳,夹入饼中,蛋黄流出与酱料相融”,他的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立刻想象出半流心蛋黄与酱料混合的美妙滋味。

    郑宝泉继续往下看,看到了炸鸡脯,心想:“鸡脯易柴,横剖为片斩断纹理,确实能使其更易入味,又可保持嫩滑。”

    他越看越觉得惊叹与敬佩:“虽不知献方者姓甚名谁、年方几何,但竟有如此巧思,这饼子里还能夹藕夹、茄夹、豕肉肠、炸鱼排,真是稀奇。”

    待看到后面的“骨肉相连”,他更是啧啧称奇:“这样做出来的肉串外皮香脆,肉质鲜嫩,骨头也能嚼动,定然别有一番风味。”

    看完食方上各类小食的做法,郑宝泉的眼神都亮了起来,仿佛发现了一片美食新大陆。

    若是能按这个食方做出来各类小食,廊下食定不会再被百官们诟病了!

    *

    崔时钰不知自己写下的食方已经在京兆府公厨掀起了波浪。

    方子给出去已有两日,那位谢小郎君没有再传来消息,想来是还算满意,没什么再需要她修改的地方了。

    终于可以开始装修了!

    她一刻都等不及,恨不得现在就拉来几个装修工人将铺子翻修一新。

    但不行,装修不是件小事,必须仔细挑选工匠,就跟选女婿似的,得把眼睛擦亮了。

    上辈子崔时钰开了不少分店,认识几个手艺精湛的装修师傅,活儿做得好极了,瓷砖缝对得比尺子量得还齐,连开关面板都装得一般高。

    这辈子却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

    ——倒也不是完全不认识。

    她心念一动,很快想出一个办法:虽然她不识得长安城的装修工人,但别人认识啊。

    她可以去问别人!

    脑海中浮现出几个熟人面孔,崔时钰马上扯了围裙出门了。

    她打算先去找林冶工。

    打铁和装修也算有异曲同工之妙,想来林冶工认识的装修匠会更多些。

    七拐八拐走进冶坊,刚迈进铺子大门,热浪便夹杂着金属气味扑了过来。

    崔时钰几乎一下就发现了立在炉子前的林冶工,忍不住再次发出感叹:林冶工生得可真高啊!

    不仅高,还壮,每次她都觉得自己在和一堵墙对话。

    想到这里,崔时钰差点笑场,连忙做了表情管理,边行叉手礼边道:“林冶工安好。”

    林铁山从炉火前抬头,微黑的脸上汗珠滚滚,看到来人是崔时钰,笑道:“崔娘子安好,听说崔娘子上次那批太阳挞糕卖了好价钱?”

    那日崔时钰在院子里做二百枚蛋挞的动静着实不小,再加上赵典事、阿泰阿烁等人进进出出十分显眼,这事想瞒都瞒不住,旁人知道也很正常。

    崔时钰笑了笑,谦虚道:“要不是林冶工冶的手推车好,儿的酱香饼便做不出名头,酱香饼做不出名头,挞糕自然也没人买了,都是托林冶工的福罢了。”

    林铁山擦了擦手站起身来,赧然一笑:“崔娘子过奖了,主要是娘子的手艺好。”

    崔时钰回归正题,“不瞒林冶工,儿正有一事相求。儿想整修铺面和后面院子,林冶工见多识广,可认识手艺好的装修工匠?”

    林铁山闻言道:“巧了,我有个表弟就是干这行的,去年刚给于记酒楼做了门窗。”

    崔时钰认真听完林冶工这位表弟的事迹,又问道:“除了贵弟,林冶工还认识其他可靠工匠?我想多多比较几家。”

    “这是自然,修铺一事马虎不得,当然要多比较。”林铁山摸着下巴沉思片刻,“东市有个姓陶的,木工活计精细;还有永阳坊的吴四,泥瓦功夫颇为了得。”

    崔时钰一一记下,谢过林冶工后又去了集市——郭大郎常年给各家食肆酒楼送鱼,想来认识的人也不少。

    “先提前祝贺小娘子的铺子翻新之喜了!装修工匠……容我想想。”

    郭大郎把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递给顾客,在布巾上擦了擦手,问崔时钰道:“崔小娘子可曾听过陶实此人?手艺很是不错。”

    崔时钰眼睛一亮:陶实,这不就是林冶工也提到的那位吗?

    “郭阿叔可还有其他人选?”她追问。

    郭大郎想了想:“永阳坊的吴瓦匠也成。”

    又是一个重复的名字。

    崔时钰心中有了计较,她谢过郭大郎,顺手买了些小鱼,准备炸成小鱼干给妹妹们当零嘴吃,然后便回了铺子。

    她取出笔墨,在纸上列出今日听到的三个名字:陶实、吴*瓦匠和林冶工的表弟。

    前两人被不同人推荐,显然口碑更好;后者是熟人介绍,同样不能忽视。

    下午崔时钰便依次约见了三位工匠。

    林冶工的表弟最先到,对方是个精瘦的年轻人,模样不错,奈何人有些不老实,说话的时候眼睛总往铺子里面瞟,报价也比市价略高。

    崔时钰点出来,那人便眨着眼睛回她:“崔娘子这铺子位置好,用的材料自然要上等不是?”

    崔时钰没说什么,存着礼数,找了个理由把对方送走了,在心里给出“浮躁价高”的评价。

    况且她这铺子位置哪里好了?

    这都是长安城的最南端了!这不是瞎要价吗?

    第二位是吴瓦匠,吴瓦匠五十出头,说话慢条斯理,报价实在。

    他仔细查看了崔家的铺面和后院,给出了详细的修缮方案:墙重砌,房梁不动,瓦片得换。

    最后来的是陶实,对方约莫四十左右岁,身材敦实,没带什么东西,只背了个装满工具的褡裢。

    他不急着报价,而是先问崔时钰有什么具体要求。

    崔时钰领着他从前铺走到各院,指着各处说道:“前头的铺子扩大一下,把没用的非承重墙砸了,再将四周墙壁重新粉刷一遍,用青砖铺地;后头院子辟个菜地花圃,再在庖厨旁边围个磨碓棚、柴草堆、鸡鸭鹅圈什么的……”

    陶实一一听完,从褡裢里取出炭笔和木板,当场画起了草图。

    崔时钰凑近看,那草图虽然简单,却把她的想法都体现出来了,还加了几处她没想到的细节。

    陶实画完,直截了当道:“工期三日,工钱二十五贯,不包料,娘子不必管饭。”

    崔时钰心中权衡:陶实报价比吴瓦匠低五贯,但工期要长一天。

    她又问:“料钱索价几何?”

    陶实回答:“那看小娘子要什么档次了,中等料十五贯足够,上等料得二十贯出头。”

    崔时钰点点头:“我再考虑考虑,明日给您答复。”

    当晚,她在油灯下计算着各项开支。

    她现在手头有八*九十贯,听着挺多,但装修铺子、扩充存货、再雇帮手,处处都要花钱。

    崔时钰蘸了蘸墨,写下几个数字,心中已有了决算。

    第34章 荠菜馄饨

    ◎好好吃呀◎

    转天一早,崔时钰便去商议装修细节:“二十二贯工钱,料钱控制在十八贯内,我负责这几日的朝食,三日完工。陶匠觉得如何?”

    陶实并无异议,只问道:“小娘子说的朝食可是酱香饼子?”

    崔时钰点头:“正是。陶匠若不是喜,儿还可以……”

    “成。”还没等她说完,陶实便丝毫没有犹豫地道。

    又说:“早就听闻小娘子做的酱香饼口味极好,这几日倒是有口福了。”

    崔时钰忍不住笑了。

    这酱香饼还有讨价还价的作用!

    “既如此,此事便定下来了。”她从袖中取出早已拟好的契约,“这是条款,还请陶匠过目。”

    陶实接过,认真读了一遍,道:“崔娘子做事当真细致。”说罢蘸了印泥,在契约上按下手印。

    隔日一早,对方就带了几个徒弟,还有一堆工具材料,叮叮当当地过来了。

    崔时钰一人手中给塞了一包酱香饼——全是按照大胃王林冶工的食量标准来的。

    “想来几位郎君还没用过朝食,先垫垫肚子,不够再告诉我。”

    几人道了谢,美滋滋接过。其中一个年纪最小,叫做小顺的学徒显然最为高兴。

    这崔记酱香饼他之前吃过一回,一直对那酱香可口的滋味念念不忘,只可惜后来跟着师父在城外忙装修事宜,一直没机会再吃,没想到如今不仅吃上,还是不限量免费供应的。

    好幸福!

    当初他死乞白赖央师父带他过来果然没错。

    小顺边想边大口大口啃起饼子,满足地眯起眼睛:还是那个味儿!

    陶实也有些惊讶。

    原以为这位崔娘子说的“管朝食”只是简单供应他们几张饼子,最多在上面刷些酱,放些萝卜酱菜——他从前的那些主家都是这么办的。

    为此,陶实特意在兜里揣了几块干巴胡饼,就怕自己和徒弟们干活儿干到一半肚子饿,没力气了。

    没想到这位崔娘子竟这么实在,直接在饼子里包了三枚煎蛋,还有三块比他手掌还大的炸鸡脯!

    这一张饼子吃完,三人都觉得自个比牛还有劲儿。

    为着主家的这份实在,陶实用完朝食便马不停蹄带领徒弟们开始干活。

    第一件事是拆除前铺的旧门框。

    见崔时钰出来,陶实对她道:“这门框腐朽得厉害,得全换新的。”

    崔时钰走近查看被剥开的木料,确实已蛀空了大半,道:“陶匠看着办便是,只是新门框要加宽几寸,日后好方便搬运大件货物。”

    昨日找完陶实,她便去定制了几张食案方床,又去买了些杯盘碗筷之类,想来过不了几日就能到。

    听完她的话,陶实了然,从褡裢里取出一根墨线,在门框两侧弹下笔直的标记,边弹边道:“明白,小娘子要做食肆生意,门面宽了更能招揽客人。”

    崔时钰笑笑,招呼几句,确认无误,又去查看后院。

    后院同样也是一派忙碌景象。

    小顺和另一名少年正干着拆砖的活儿,动作利落又干脆,拆下来的砖石都整齐地码放在一旁。

    “这些旧砖还能用吗?”崔时钰凑近问道。

    小顺感念着刚才那顿饼子,客气道:“回娘子话,约莫能挑出一半完好的,可以为娘子省些料钱。”

    崔时钰笑:“那真是太好了。”

    不知不觉,日头渐高,前院的拆旧工作已经完成大半,崔时钰着手起午食,先揉了个面团盖上湿布放一旁醒着。

    便在这时,院门被推开,阿锦和阿宁出现在门口,两人的小脸蛋都红扑扑的。

    “阿姊,你看我们挖了多少荠菜!”阿宁兴奋地把竹篮据给姐姐看。

    竹篮肉眼可见的沉甸,小姑娘举起来显然有些吃力,崔时钰伸手轻巧接过,低头一看,只见里头翠绿叶片还沾着泥土,竟是荠菜。

    方才瞧着屋里屋外忙作一团,尘土飞扬,崔时钰怕两个妹妹待着不自在,便叫她们去隔壁找娇娇玩,两个小姑娘答应得痛快,没想到是去挖野菜了。

    阿锦也道:“今天清明渠旁的那片野地里的荠菜长得特别多,我和阿宁一会儿就挖满了好几个篮子呢。”

    崔时钰接过妹妹递来的篮子,独属于荠菜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

    此时还是初春,荠菜刚从土里钻出来没多久,尚未开花,最是根茎洁白,叶片肥厚。

    这时候的荠菜最好吃了,崔时钰还记得小时候差不多也是这时节,妈妈用荠菜给她做的馄饨,真是比肉还要香。

    “确实是好。”她笑笑,心里已经有了食谱,“今日咱们就吃荠菜豕肉馄饨。”

    “好耶!”

    两个妹妹欢呼一声,不必等姐姐发话,麻溜提了篮子去水井旁边洗荠菜。

    崔时钰嘱咐她们几句清洗要领,取出从地窖昨日买的鲜猪肉,放在案板上剁成肥瘦相间的肉糜,用葱姜末、盐和花椒粉调了个底味。

    洗净的荠菜在沸水中焯过,挤干水分,细细切碎,与粉红的肉馅儿混合,再添几勺猪油和胡麻油,馅料顿时香气四溢。

    阿锦嗅着味儿,心想,好香,还没煮熟就这么香了。

    阿姊真是厉害。

    她默默回忆着崔时钰方才调馅时说的话:“这荠菜虽天生带着山野清香,叶子却比寻常蔬菜更瘦韧,这时候就得舍得用油,等叶片吸饱了油香,吃起来才算美。”

    光是听着就觉得香。

    而这边,崔时钰已经开始擀面皮了。

    因要擀的是馄饨皮,需得格外薄些,她将醒好的面团擀成一张巨大的薄如蝉翼的面片,再用刀划成整齐的小方块。

    两个妹妹也来帮忙,一大两小围坐在院里的小桌前包馄饨。

    和两个妹妹相比,崔时钰的手法显然娴熟多了,手指翻飞间,一个个小巧的馄饨便立在案上,形如元宝,瞧着十分精致。

    阿锦瞧着有些羡慕:“阿姊包的馄饨真好看,一个个跟小元宝似的。”

    崔时钰笑着看她:“阿锦包得也好。”

    “我呢我呢!”阿宁在一旁跃跃欲试。

    阿锦瞟了一眼她的杰作,毫不留情:“像小王八。”

    阿宁顿时不乐意了,“二姊!”

    崔时钰笑着看着她俩,“不急,慢慢来。”

    说着耐心示范,“左手托皮,右手折角,先捏中间,再收两边……对,就是这样。”

    包完馄饨,崔时钰起锅烧水,刚点完火便听前院传来一阵响亮的敲击声,接着是陶实的吆喝:“正梁安好了!”

    这么快?!

    崔时钰赶紧擦干净手去前铺查看。

    只见原本低矮的屋顶已经架起一根崭新正梁,原本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开阔许多。

    “陶匠的动作真是快。”崔时钰由衷赞叹。

    陶实从梯子下来,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木屑,“崔娘子谬赞了,看看这高度可还合适?”

    崔时钰仰头打量,笑道:“正正好。”

    见她满意,陶实等人这菜放心去做别的活计了。

    时近正午,阳光直射下来,崔时钰瞧见他们的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

    她回到后院,将包好的馄饨滑入烧开的滚水中,白中透着粉绿的大个馄饨立刻在沸水中上下翻腾。

    待馄饨一个个浮起,她又舀半碗冷水浇进去,如此反复三次,即“三点水”,这样煮出来的馄饨皮子筋道,透亮滑溜。

    接着取来几个瓷碗,每碗放几粒虾皮、几滴香醋、一小撮葱花和芫荽末,再挖一小勺猪油,待馄饨煮好,先舀一勺热汤冲开碗底配料,最后才将馄饨盛入。

    荠菜猪肉馄饨便做好了。

    阿宁瞧了一眼那鲜灵灵的馄饨,响亮地吸溜了一声,然后便蹦跳着去前院招呼工匠们,“开饭啦,郎君们快进来吃!”

    正给手头工作收尾准备去外头用午食的陶实等人闻言一头雾水:“什么开饭?”

    “小娘子不是说只管朝食么?”

    阿锦在一旁解释:“阿姊说我和妹妹打的荠菜太多,我们三个吃不完,各位郎君忙碌半天,就与我们一同吃吧。”

    陶实张张嘴,正要说话,小顺和其他学徒便抢道:“多谢几位小娘子,那我们便不客气了!”

    “有劳各位小娘子了!”

    瞧见几个徒弟见了好吃的便如此没出息的模样,陶实摇头一笑,低头对比自己矮了很多的阿锦和阿宁道:“那便多谢二位小娘子和崔娘子了。”

    几人净手来到后院,瞧见桌上的馄饨,眼睛都亮起来。

    一碗碗荠菜馄饨整齐地排在院中的小桌上,馄饨皮薄如蝉翼,能透出内里青翠带粉的馅料;汤汁清澈见底,翠绿葱花芫荽飘浮汤面,油脂的醇香混着荠菜清香,光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小顺深吸一口气,“这馄饨做得真是好,崔娘子好手艺!”

    崔时钰站在桌前微笑道:“诸位辛苦半天,这馄饨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尝尝合不合口味。”

    小顺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只馄饨送入口中。

    馄饨皮子薄而滑韧,轻而易举就咬破了,鲜美的汤汁混合着扎实喷香的菜肉馅涌出来,荠菜的鲜爽中和了肉的丰腴,一点都不腻,香得很。

    就是有点烫。

    小顺被烫得连连呵气,舀馄饨的速度却一点都没慢下来,还不忘送出夸赞,于是出口的话就变成:“好吃!嘶好烫……崔娘子手艺了得!嘶好烫……”真是好一通忙活。

    其他学徒的吃相也都大差不差。

    陶实同样满是赞叹:“皮薄馅足,汤汁鲜美,崔娘子这手艺定要叫许多酒楼老厨蒙羞。”说完又舀起一只馄饨,吹了吹送入口中。

    薄皮一咬即破,鲜美的汤汁立刻溢满口腔,荠菜的清香与猪肉的鲜美完美融合,咬下去滑嫩筋道,满口都是春意。

    两个妹妹也吃得津津有味,几乎一口一只馄饨,只觉得荠菜脆嫩甘甜,豕肉鲜香不腻。

    好好吃呀!

    两人很快把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和孩子们相比,陶实吃得速度慢些,但碗里的馄饨也很快见了底。

    他放下碗,忽然叹了口气:“我在长安做了二十年木匠,给大户人家、酒楼茶肆都干过活,但像娘子这样待工匠亲如一家的,还真是头一遭。”

    崔时钰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举手之劳,陶匠言重了。”

    “不,这是心意。”陶实语气认真,“崔娘子请放心,这铺子我们一定给娘子收拾得妥妥当当,绝不马虎。”

    小顺和其他几名学徒也纷纷道:“绝不马虎!”

    “保证叫崔娘子满意!”

    颇有种“誓死追随大王”之感。

    吃完馄饨,工匠们干活的劲头明显不同了,原本按部就班的节奏变得越发紧凑高效,甚至有人主动提出可以加班加点。

    崔时钰劝他们注意休息,陶实却摆摆手:“崔娘子待我们好,我们自当尽心尽力,早日完工,娘子的食肆也就能早日开张。”

    第三日正午,原本约定的工期才过了三分之二,陶实就宣布主体工程已经完成了。

    第35章 暖屋宴席

    ◎炖肘子、拌茄子、韭黄蛋、冬瓜肉丸汤◎

    崔时钰站在自家铺子门前,望着工匠们将最后一块写着“崔记食肆”的匾额挂上去,伸手轻轻抚过新漆的门框,一时感慨良多,最终内心却只有一句话。

    她的食肆,终于是要开张了。

    崔时钰对着工匠们福了福身,诚恳道:“这几日有劳诸位了。”

    “小娘子不必多礼。”陶实连忙将她虚虚一扶,温和一笑,“先提前恭贺小娘子的食肆开张之喜了。”

    小顺也马上接道:“恭喜小娘子,贺喜小娘子!等小娘子食铺开张,我们必定前来捧场!”

    这几日装修很顺利,这些工匠们也是实打实为她干活,一点不偷奸耍滑,崔时钰也高兴,爽快道:“好,到时我便用店里最好的招牌菜来招待大家。”

    闻言,小顺来了兴致:“敢问小娘子,店里的招牌菜是什么?”

    是不是荠菜馄饨是不是荠菜馄饨?!他觉得那碗荠菜馄饨就很招牌!

    怕是以后又要像酱香饼那样天天念着了。

    “这个嘛。”崔时钰促狭一笑,故意拉长尾调卖了个关子,“到时候诸位便知道了。”

    提前剧透还有什么意思?

    在场的工匠闻言都笑起来,直夸崔时钰会吊人胃口,阿锦和阿宁也直缠着姐姐不放。

    店里的招牌菜,她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呢!

    欢欢喜喜送走工匠们,姐妹三人举着抹布和扫帚,将前铺后院仔仔细细收拾了一遍。

    然后便开始站在铺子前发呆。

    崔家这间曾经作为鱼铺的铺子面积不大,方方正正约莫二十步见方,因翻修而变得格外敞亮。

    原先那股子若隐若现的鱼腥味已彻底消失了,只有四壁米白色新漆的淡淡石灰味与木料清香;正对门是一面半人高的柜台,台面打磨光滑,台后立着木架,尚空着等待摆放酒坛。

    阿宁环视一周,仍有些不敢相信,如梦似幻地问:“阿姊,这真的是我们的铺子吗?”

    崔时钰伸手擦了擦妹妹小脸上方才清理屋子沾上的灰,觉得可爱又顺手捏了一把,笑着应道:“是,现在是我们的食肆啦。”

    阿锦没有说话。

    她看着面前的新铺子,想到了很多事。

    她想到阿爹那双无力垂下的手,想到阿娘红着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做绣活,还有不顾一切纵身向河水一跃的阿姊,她和妹妹大颗大颗落下的眼泪。

    这些记忆就像雾一样隔着云端,仿佛在提醒她,过去的一切都已远去了。

    崭新的日子正等着她们。

    崔时钰瞧着一言不发的二妹,多多少少能猜到她心中所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要出声安慰,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车轮声。

    她似有所感,连忙过去开门,果然看见一辆驴车正停在阶前,车上堆满了用稻草包裹的物件。

    车夫和伙计们跳下车辕,拱手行礼:“崔小娘子,食案桌椅和碗碟到了!”

    “快请进来。”崔时钰连忙侧身让开,引着伙计们进入食肆。

    几张食案最先搬进来在大堂中央放定,接着是靠背椅,每把椅背后头都雕着不同的花卉,牡丹、芍药、芙蓉、菊花、梅花和兰花,正是长安城六种最受喜爱的花品。

    这都是崔时钰在定制桌椅时特意与店家商定的细节——铺子虽小,却也得五脏俱全了才是。

    她招呼着伙计们将椅子围绕食案摆放好,又调整了几次位置,绕着走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便开始验收碗筷器具。

    食肆中最常见的碗碟材质多为夹砂陶,以粘土混合砂粒烧制而成,质地粗糙,且多为灰褐色,虽成本价低,但模样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想着夹砂陶碗日后盛起菜肉来多半不会太好看,崔时钰有点颜控,狠狠心自掏腰包定制了白瓷碗碟。

    此白瓷非家里橱柜里的白瓷,乃是邢窑白瓷,釉色洁白,类银似雪,无论盛肉还是盛菜都很美观,每只碗底都烧制着“崔记”二字,在日光下泛着如玉的光泽。

    见这年轻女郎神色极为认真,一举一动间比起行家也不为过,一旁的伙计竟有几分紧张。

    “小娘子可还满意?”

    “甚好。”崔时钰点点头,取出几枚铜钱当作辛苦费递给伙计。

    伙计一颗心这才算放进了肚子,美滋滋接了钱,道了声“多谢娘子”便高高兴兴出门了。

    许是太高兴,还差点撞到了刚刚赶来的王五娘。

    “哎哟,这位小郎君,走路可得当心点,万一下次真撞到个我这般老眼昏花的可就不好啦。”

    “对不住对不住……”

    崔时钰连忙赶过去:“出什么事了婶娘?”

    “没事儿!”王五娘已经踏进门槛,问道,“阿钰,都准备得如何了?”

    “婶娘没事就好。”崔时钰放下心来,又道,“差不多都齐备了,明日我再去卖半天饼子宣传宣传就能开张了。”

    王五娘走进店内,环视一周,不禁赞叹:“真真是脱胎换骨了!这布置,这器具,我瞧着比那于记酒楼还要好呢。”

    说着将手中物什递给崔时钰,“阿钰,你知晓我手笨,除了点豆腐什么都做不好,这是我去铺子里买的,一点心意,权当恭贺你的新店开业之喜,你可一定要收下。”

    崔时钰低头一看,赫然是一套针脚细密的绣花桌帷坐垫。

    “这太贵重了……”

    她刚要推辞,王五娘便按住她的手,“咱们邻里之间不说这些,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两个妹妹经营铺子着实不易,日后若是需要豆腐,尽管和我开口,要多少给多少。”边说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眼中满是真诚。

    崔时钰感动道:“那婶娘以后可不能不收我的钱了。”

    “那是自然!给你这生意兴隆的大食肆送豆腐,若是不收钱,我不得亏死?”

    崔时钰就笑。

    阿宁这时在一旁接道:“才不会让婶娘亏钱呢!”

    笑声响成一片。

    气氛正好,崔时钰闹钟忽然浮出一个主意,拉住王五娘的手道:“婶娘,您把娇娇也叫过来,今日暮食便在我这儿用,我再叫柳七娘与方九娘过来,咱们几个好好聚聚,就当是给我暖屋了。”

    王五娘欣然应允:“好好好,暖了屋子,这店里就更有人气儿了。”

    “我这就去把娇娇叫过来,这孩子馋你做的吃食有阵子了,我怕她向你讨才没把她带来,早知便让娇娇和我一同来了!”

    “等食肆开了,您天天带着娇娇来都行。”崔时钰笑道。

    送走王五娘,她支使两个妹妹去知会方九娘与柳七娘,自己将王五娘方才送来的绣花桌帷坐垫收好,然后便着手起今日的暖屋宴。

    食肆开业在即,昨日她便去集市找了高老汉、蔡三郎、胡麻子等人,告诉他们食肆不日就要开张,若是有新鲜的蔬菜与肉类粮油,一日一送,现场结账,并敲定了几样诸如五花肉、鸡蛋、豆角、蕈子等重点菜肉。

    因着崔时钰之前已经和他们交易数次,算是名副其实的老主顾了,且交易过程中双方都很愉快,是以几人都答应得十分痛快,不约而同表示:若有新鲜食材,肯定先往崔记食肆送,其他食肆酒楼都得往后稍着。

    虽说是生意人的客气话,却也叫人听来格外舒坦。

    如今崔家的地窖里已经摆满各种蔬果肉类,琳琅满目,活像个小型菜市场。

    崔时钰在自家“菜市场”环顾一周,挑了只肥瘦相间的猪前肘,又捎上几大把嫩韭黄、圆茄子,还有两颗个头可观的鲜冬瓜。

    猪肘子皮厚肉肥,一只就足有她手臂那么长;早春第一茬韭黄嫩得能掐出水;冬瓜浑圆饱满,青皮上覆着一层薄霜似的白粉。

    最特别的要属茄子。

    这时候的茄子与后世紫得发亮的紫茄完全不同,圆形青皮,称作“落苏”,乍一看就跟个青瓜似的,味道倒是和后市大差不差。

    看着这些食材,崔时钰想,晚上的暖屋宴就吃炖肘子、鸡蛋炒韭黄、凉拌茄子和猪肉冬瓜丸子汤吧!

    说干就干,她系上围裙,起锅烧火。

    天气渐暖,木炭价格有所回落,再加这几日赚了不少钱,用起来便没那么心疼,木炭量给得足,没过多久灶膛里的火便噼啪作响,大铁锅中水花翻滚。

    崔时钰将经了去腥三部曲的肘子扔进锅里焯水,捞出晾凉,另起一锅放白糖小火慢熬。

    待糖粒渐渐融化,颜色由浅转深,最后变成深红的糖色,将肘子皮朝下放入锅中,只听“刺啦”一声,甜香混着肉香瞬间漫开。

    肘子新鲜,无需放太多调料便能炖出好味,崔时钰只简单放了葱姜和八角进去,加热水没过肘子,盖上锅盖,撤出几根木柴转小火慢炖。

    肘子约莫要炖上一个时辰,这段时间正好方便做其他菜,她取过茄子切成均匀片状,上笼蒸制。

    另取小碗,放蒜末、葱姜,用热油一泼,顿时香气四溢,再淋香醋、胡麻油和少许酱油调成料汁,往蒸熟的茄子片上一浇。

    吸饱了酱汁的茄片变成微微的酱色,蒜香混着茄香,浓郁地往人鼻子里钻,再拌进几段芫荽,凉拌茄子便成了。

    这是道凉菜,做起来不费时,吃热菜吃热了吃腻了来上这么一口,最是清爽解腻。

    接着是韭黄炒鸡蛋。

    猪油滑锅,蛋液搅散倒进去,韭黄随后入锅,和鸡蛋一起金灿灿黄莹莹地在锅中翻飞,香气扑鼻。

    最后是冬瓜猪肉丸子汤。

    肥瘦相间的猪肉剁成肉糜,反复摔打,直到起胶上劲,这样做出来的丸子才有嚼劲。

    去皮切块的冬瓜晶莹剔透,方正如玉,与手挤的圆润猪肉丸子一同入汤,煞是好看,鲜味随着白雾漫了满屋。

    等到夕阳西斜的时候,炖了一个多时辰的肘子终于出锅。

    崔时钰揭开锅盖,大肘子已经炖出诱人的酱红色,皮肉颤颤巍巍,用筷子轻轻一碰就能陷进去。浓郁的肉香瞬间如实质般涌出,填满了整间庖厨。

    这肘子炖得真是不错,她满意点头,刚把肘子盛出装盘,便听到柳七娘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这牌子上的铃声可真悦耳啊!”

    人来了!

    崔时钰放下盘子,快步走到门外,瞧见柳七娘、方九娘、王五娘,还有娇娇伍儿都到了,三大两小正仰头望着牌匾上随风轻响的铃铛。

    深褐色的木匾上,“崔记食肆”四个大字遒劲有力,匾额下方垂着两串小巧的铜铃,微风拂过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崔时钰微笑和她们解释:“这是为了客人远远就能听见,长安城内食肆众多,我这处地理位置又算不得太好,总要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在牌匾上挂铜铃,钰娘真是好巧思!”方九娘看了看周围,又道,“这房梁上挂着的绢灯也好看得紧,想来到了夜晚,灯光透过薄绢光影交错,定是十分好看的。”

    伍儿想象着阿娘话里描绘出来的画面,不由得微张着嘴巴出神:夜里,亮闪闪的灯笼在微风中一晃一晃……那该有多好看呀!

    崔娘子的食肆真漂亮,以后一定要让阿娘带他多来。

    念头刚转到这里,伍儿就感觉自己的胳膊搭上了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扭头一看,果然瞧见穿着一身鹅黄衣裙的阿宁正歪头瞧着自己。

    “伍儿妹——弟弟,我们进屋去吧,一会儿该吃饭了,娇娇也在里面呢!”阿宁热情邀请。

    崔时钰远远瞧着,摇头轻轻一笑,她早就看出自己这个小妹是个社交悍匪了。

    而且,听小姑娘方才的口气,好像似乎大概也许,依然没把伍儿当作弟弟……

    这可真是怪愁人的。

    她略微心虚地瞅了身旁的方九娘一眼,心想待会儿一定要往她碗里多夹几块肘子肉。

    这时候王五娘道:“走吧,咱们也进去,阿钰怕是已经做好一桌子菜了,别叫凉了!”

    大大小小一行人风风火火从前铺来到后院,刚撩开帘子就瞧见一桌香气浓郁的饭菜。

    院中石桌上,炖好的肘子红亮亮、颤巍巍,热气腾腾,光是看着便觉肉质丰腴;凉拌茄子清爽诱人,茄香扑鼻;冬瓜肉丸汤清澈见底,肉丸子多得快要打架,汤面上还飘着翠绿的葱花……

    好香好香!

    崔时钰拉开凳子招呼她们,“咱们开吃喽!”

    【作者有话说】

    下章食肆开业啦~

    第36章 开业大吉

    ◎食肆开业啦◎

    “大家快坐下吃吧,屋外可不比屋里,等上片刻怕是菜就要凉……”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在场几人齐刷刷拉开凳子坐下去,而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几道菜,眼睛都快要冒出绿光了。

    大人们尚且还有些自制力,小孩子却是不加掩饰,全都直勾勾盯着那道红烧肘子,特别是伍儿,眼神都不带错开一下的。

    崔时钰没忍住笑出声来:“好了,大家快吃吧。”说罢自己也坐下来。

    待所有人全部落座,数双筷子瞬间伸了出来,全无厚此薄彼,每一道菜都颇受青睐。

    王五娘先连皮带肉挟了块肘子肉。

    那肘子炖得极软烂,酱色的汤汁浓稠如蜜,将表皮浸得油亮发红,胶质融化的肉皮包裹着里头的筋肉,筷子轻轻一碰就能破开,早已炖化成晶莹胶冻的肉筋黏连着酥烂的瘦肉,扯开时能看见胶质粉糯的丝。

    刚一入桌王五娘便盯上了这只肥嫩的肘子,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刚一入口便睁大了眼睛。

    肥肉部分不必说了,软糯得几乎用舌头一压就化开,瘦肉也是丝丝分明,咸鲜中透着淡淡甜味,混着肉香在唇舌间横冲直撞。

    肘子皮最是妙极,又滑又润,带着浓郁的脂香,却又丝毫不腻,牙齿一磕便化作一汪荤鲜的肉汁。

    阿钰这手艺,真是没谁了!

    王五娘将丰腴肉汁吞进肚子,又伸一筷,满足地感叹:“要我说,阿钰这食肆定能赚个盆满钵满,光这道炖肘子就比那几家大酒楼强上十倍不止了。”

    娇娇刚吃完鲜香软嫩的韭黄,听完阿婆的大肆赞美,忍不住也扯了块肘子肉,嚼了两下便觉惊讶。

    这个皮皮会黏嘴巴呢!

    软乎乎的,酱汁也好吃,皮肉吸饱了滋味,入口分不清是肥是瘦,只觉黏糯油香溢了满嘴。

    好香,好好吃。

    娇娇吃得急了,以嘴唇为中心向四边漫开了一圈晶亮油光,袖口也未能幸免,早在刚才啃骨头的时候就沾上了酱星子。

    这下怕是又要挨阿婆骂了。

    小姑娘有些忧愁,悄悄瞥了眼一旁大吃大喝的王五娘,结果发现阿婆袖口上沾的酱汁比自个还要多。

    太好了,这下不用担心会挨骂了!

    娇娇放下心来,继续对着肘子大快朵颐。

    桌上其他人,柳七娘对那道凉拌茄子情有独钟,自己一个人就干了小半盘,碗里的米饭也快要见底了。

    茄子浸透了香醋与胡麻油的调汁,咬下去,微凉的茄肉便溢出汁水,酸中带鲜,鲜里透甜,香软可口,还能吃出几分荤香。

    柳七娘赞不绝口:“落苏最易寡淡,这盘却很是爽利开胃,当真是好吃极了。”

    阿锦就和她抢,“给我留点给我留点!”

    方九娘也是,瞧着吴侬软语文文气气的一个女郎,结果喝完一大碗丸子汤之后,直接撸起袖子抢了最后一块肘子肉,豪迈得很。

    一旁的伍儿都看呆了,“阿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崔时钰啃着肘子笑得前仰后合。

    她看着空了大半的盘子,心里和数钱时一样满足。

    这才是生活嘛!

    不知不觉,一轮圆月已经升起,悬在天幕之间,柔和的月光倾泻而下,映照着院内欢声笑语不断的人们。

    月圆人满。

    *

    昨晚虽胡吃海喝与好友们玩闹了半宿,崔时钰却也没忘记正事,天光初亮就从床上爬起来烙饼子、煎鸡蛋、炸鸡排,出来摆这最后的一日的饼摊。

    酱饼摊前依旧如往日般排起了长队,炉火正旺,酱香混着饼香飘了一整条街。

    常来光顾的几个熟客捧着热饼,满脸都是依依不舍。

    “崔娘子,明日真不来了?”

    说实在的,到底是经营了几个月的饼摊,崔时钰心中也有几分不舍。

    但食肆总归是要开张的。

    她利落地用荷叶包好一张金黄油亮的饼,笑道:“今日是最后一日摆摊啦,崔记食肆明日开张,就在长乐坊南,欢迎诸位过来。”

    话音一落,人群中顿时喧闹起来。

    有人急道:“这不成,我家那口子就馋崔娘子这口热饼,若吃不着了,怕是要跟我闹脾气。”

    “西市没了崔娘子的饼,那还有什么滋味啊?”

    旁边几个熟客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纷纷表达自个对酱香饼的依恋不*舍。

    崔时钰很能理解这种心情,从前学校里的小吃摊突然搬离或倒闭,她也得不痛快好长一段时间。

    她知道食客们担心的是什么,一边收钱递饼一边笑道:“诸位别急,这饼子虽是暂时吃不着了,但食肆里好吃饭菜多的是,招牌菜也有,保管比酱饼更叫人惦记。”

    广告这不就顺理成章打出去了嘛。

    一听她说食肆里的吃食比饼子味道还好,众人这才转忧为喜。

    转眼间还生出了几分期待。

    这位崔娘子做饼就已如此出众,真要做起正式饭食来,那得好吃成什么样啊?

    去新店,必须去新店!

    听了崔时钰方才的话,一学子模样的郎君若有所思道:“长乐坊南?那地方可不近。”

    接着他又话锋一转:“远是远了点,但谁叫崔娘子手艺好呢,以后某定常去捧场。”

    周围人也跟着附和,又七嘴八舌地问起新店事宜。

    崔时钰边递饼边一一回答。

    不知不觉,日头已升至中天,崔时钰正要收摊,抬头忽然看见一位月白衣袍的郎君。

    对方正立于饼摊前不远处,身形挺拔如松,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众。

    不是那谢小郎君又是谁?

    她抬眸对上对方那双含着笑意的桃花眼,礼道:“谢小郎君。”

    几日不见,这位年轻郎君似乎更好看了,月白色衬得他面如冠玉,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的潇洒英俊。

    自己的食肆能开起来,这位谢小郎君可谓功不可没,若没他花五十贯买下酱饼方子,怕是还要再辛苦卖上一阵饼子。

    因着这层关系,崔时钰对对方很是感激,自然也多了几分亲近熟悉。

    谢宵含笑开口:“崔娘子生意做得火热,可还有我的份?”

    崔时钰抿嘴一笑,“这饼子只剩最后一张了,谢小郎君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她从食盒里取出最后一张还冒着热气的饼子,熟练地放在铛中复热,刷酱、添萝卜丁,裹进生菜与煎蛋,最后包好荷叶片递过去。

    “谢小郎君请尝。”

    自从那日对方来找她买酱饼方子,她就已经知晓这位谢小郎君的身份了。

    谢氏,年纪轻,谈吐不凡,与京兆尹有关,这几个条件加在一起,只能是京兆尹谢珏的那位胞弟了。

    谢宵,谢承安。

    说起这位谢小郎君,在长安城中也颇有美名,声名极盛,就连崔时钰都对他那篇《王道荡荡赋》有所耳闻,可见其影响力有多深远。

    谢宵接过饼,垂眸看了看,眼中笑意更盛:“还记得我第一次来崔娘子这里卖饼时,吃的便是‘金玉满堂’这个口味。”

    崔时钰眨眨眼。

    “第一次来这里买饼”……谢宵还什么时候从她这儿买过饼子?

    买酱饼方子那次难道不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吗?

    见崔时钰脸上的疑惑都快溢出来了,谢宵垂眸一笑,道:“约莫一月前,我家书童曾来崔娘子这里买过饼子。”

    书童?

    崔时钰仔细思索。

    每次来她这儿卖饼的大户人家的奴仆、书童都不少,但不知为何,谢宵一开口,她便马上想到了那日自称要求很多,但实际上只是狮子小开口的绿衣圆脸小书童。

    想到那小书童,她不由自主笑起来,问谢宵道:“可是那位绿衣圆脸的小郎君?”

    见她紫衣明媚,言笑晏晏地称呼自家书童为“小郎君”,不知为何,谢宵心头隐隐泛起一抹酸意。

    她怎么提起青松突然笑了。

    莫非是觉得他很可爱?

    这情绪几乎从未有过,来得陌生,谢宵不明缘由,只得暂时压下,道:“正是,崔娘子好记性。他叫青松。”

    青松——轻松!一听就是个没什么压力的好名字。

    再联想那小书童那日来买饼子时无忧无虑的欢喜模样,崔时钰越发觉得这名字和他适配了。

    她由衷笑道:“真是个好名字。”

    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和面前这位谢小郎君有渊源了啊。

    崔时钰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上回卖给谢小郎君的酱饼方子,可还合用?”

    不久前谢宵花重金买下她的酱饼食方这事儿,崔时钰除了两个妹妹没告诉任何人。

    没人比她更懂闷声发大财的道理。

    之前的二百枚蛋挞是没办法,动静太大,想瞒也瞒不住,但这卖食方不一样,只有买家卖家双方知晓,悄没声地就能把钱赚了。

    她自己这辈子的岁数也不大,一个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妹妹,家里连条狗都没有,做事自然不能不小心些。

    “正要与崔娘子说此事。”

    谢宵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公厨按崔娘子的方子做出的饼,常参官们都赞不绝口,为了能吃上一口饼子,每日上朝都积极不少。”

    他继续道:“崔娘子食方中所写的配菜,除了煎鸡子、炸鸡脯,骨肉相连与生粉肠也都极受欢迎。”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对面前的年轻女郎再度升起佩服之心。

    煎鸡子裹生菜也就罢了,骨肉相连和生粉肠是怎么想出来的?

    崔娘子怎么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廊下食一经改进,也算是消除了兄长心中的一大烦忧,谢宵还记得兄长提起引入酱香饼后的廊下食的热闹场景时,眼中闪动的笑意。

    他很少见兄长这么高兴——面对阿嫂时除外。

    经此一事,谢珏还提起了另一件事:公厨主膳不堪重用。

    此事谢宵也略有耳闻。

    主膳李大年手艺虽好,但为人奸猾,最喜投机取巧,谢珏此番引入酱饼食方,一来是为了改善廊下食,二来也是为了试探李大年。

    果然,自从得了酱饼方子,李大年便将研制食方一事全部交由佐膳郑宝泉负责,自己则当起甩手掌柜,不闻不问,等到酱香热饼在公厨大受好评之后,他又将功劳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半口不提郑宝泉的操劳。

    这些虽然都是小事,却也都被谢珏看在眼里。

    谢宵虽不清楚兄长具体打算怎么做,但有一件事十分清楚:李大年怕是要丢帽子了。

    崔时钰自然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京兆府乃是官府重地,外人不可随意出入,谢宵能将食方效果反馈给她,她已很感激了。

    她福了福身道:“多谢谢小郎君告之。”

    “谢我作甚?说起来,我们倒要多谢崔娘子。”谢宵边说边伸手将她虚虚一扶。

    谁知,崔时钰恰在此时起身,两人手指不经意间相碰,互相擦过对方指尖。

    两人皆是一愣,连忙各自收回手去。

    崔时钰倒没觉得如何,毕竟她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碰了下手而已,算得了啥?

    挤地铁的时候指不定要和陌生人碰上多少次。

    她转头便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谢宵却是好半天没能回神,只觉方才触碰过对方手指的指尖似乎仍在发烫。

    这算什么?

    他掩饰般地转移话题:“……方才听说崔娘子的食肆不日就要开张,先提前恭贺崔娘子了。日后我必定时常叨扰。”

    崔时钰回道:“谢小郎君若要来,儿自然是极欢迎的。”

    她犹豫片刻,又道,“其实铺面不大,只摆得下几张食案,菜也都是寻常菜肴,还望谢小郎君莫要嫌弃。”

    谢小郎君可是京兆尹大人的亲弟弟!

    按照现代来说,那就是市长的弟弟,什么大酒楼好酒肆没去过,真能瞧得上她那间小食铺?

    崔时钰虽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信,但世界上的很多事,都不是“做菜好吃”四个字就可以解决的。

    几乎是在崔时钰提问的下一秒,谢宵便温和一笑,回道:“无妨。”

    “我站着吃也成。”

    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崔时钰瞧着他,认真道:“那怎么行。”

    谢宵被她看着,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

    他觉得自己今日很是奇怪,都有些不像自己了。

    他并非从不与女郎交谈,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

    担心自己再在崔时钰面前失礼,谢宵道:“不打扰崔娘子了,我先走了。”

    崔时钰叉手:“谢小郎君慢走。”

    谢宵却没有马上离开,想到了什么,垂眸看着她,“明日我就要回学馆了,怕是不能亲自登门恭贺崔娘子食肆开张之喜,到时会派家中书童来为崔娘子送上贺礼。”

    崔时钰眨眨眼,有点受宠若惊。

    她和这位谢小郎君不过是刚见过三次面的关系,其中一面她还根本不知情,对方是不是有点对她太好了?

    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辞未免矫情,也伤人心,崔时钰便微笑应下:“那儿便提前谢过谢小郎君了。”

    “崔娘子不必多礼。”

    谢宵顿了须臾,“我走了。”

    待他走出半丈多远,崔时钰突然出声喊道:“谢小郎君!”

    谢宵回头看她。

    “记得吃饼。”崔时钰道。

    这可是她卖的最后一个饼子了,很有纪念意义的!

    谢宵伸手,按了按怀中还温热的饼子,微微一笑:“我记得。”

    *

    卖完饼子,崔时钰回到铺子将手推车收置起来。

    这东西虽然一时半会是用不上了,但毕竟承载着一段美好的赚钱记忆,她舍不得卖,索性放在家中留作纪念。

    院子还是原先那个院子,但因为已经修整一新,面积扩出不少,放下一架小手推车不成问题。

    仲春已至,院里的杏树早按捺不住地开起花来,开得比往年还要热闹。

    一簇簇粉白的花苞缀满枝头,在春风中轻轻摇曳,洒下一地细碎的花雨,偶尔有几只蜜蜂飞来,嗡嗡地围着树上的花转。

    满院清香。

    崔时钰一边琢磨“不知今年能结出多少果子”,一边和妹妹们拾掇菜蔬、擦拭桌椅,站好食肆开张前的最后一班岗。

    转天,崔记食肆便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开业之前,为讨个彩头,崔时钰还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

    柳七娘提醒她吉时到了之后,她便从袖中取出火折子,点燃引线,引燃了爆竹。

    数十挂红鞭炮接连炸开,青烟腾起,碎红纸屑宛如落英纷飞,落在食肆门前的台阶上,好不热闹。

    “恭喜钰娘食肆开张。”

    “生意兴隆!”

    “财源广进!”

    一时之间,吉祥话响成一片,崔时钰和阿锦阿宁姐妹三人也都被塞了满怀的开业礼物:

    方九娘送来了今早现挤的牛乳、王五娘新点的八块雪白的嫩豆腐、郭大郎刚捕上来的活蹦乱跳的大鲤鱼……甚至珍馐署的刘典事也派人送上了贺礼。

    崔时钰连连道谢,正要招呼众人进店,忽见人群外有个穿深绿袍子的陌生少年正费力地穿过人群挤进来,怀里还抱着个红绸包裹的长条物件。

    这少年是谁?

    崔时钰正疑惑着,陌生少年已经到她跟前来向她行了个礼,对方年纪不大,举止间却有股超脱年龄的沉稳。

    “崔娘子安好,贺崔娘子食肆开张之喜。我家郎君在广文馆有经筵课,脱不开身,特命奴送来贺礼。”

    崔时钰恍然大悟。

    这位少年便是谢宵昨日和她提过的书童了。

    她朝少年回了个礼,双手接过包裹,只觉沉甸甸的压手,想来一路拿来不容易。

    “多谢小郎君,小郎君辛苦,有劳小郎君替我谢过谢小郎君了。”

    崔时钰不是没想着这事,只是以为谢宵会让那位青松小郎君来,没想到换了张陌生面孔。

    “敢问小郎君名姓?”她开口询问。

    少年又是一礼,“奴名墨竹。”

    墨竹,青松……单从名字结构来看,似乎是一对兄弟。

    但想到古人都有为家中奴仆取成双成对名字的习惯,崔时钰又不敢确定了。

    她不动声色打量面前的少年,和记忆中小书童那张脸相对比,竟真的寻到几分相似之处。

    莫非真的是兄弟?

    她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了出来。

    墨竹腼腆一笑,“崔娘子猜得不错,青松的确是奴的弟弟,和郎君一同去了学馆,所以来派了奴来。”

    “两位小郎君真是辛苦了。”崔时钰由衷道。

    墨竹笑着说:“二郎对我们兄弟二人照拂有加,我们不过是做些分内之事罢了。”

    “对了,二郎说,还请崔娘子当面查验贺礼,若不喜欢,还可再换。”

    还可以再换?

    谢宵这是给她送了什么。

    崔时钰一边说“谢小郎君真是太客气了”,一边解开红绸,待看清里面的物件,顿时惊喜得瞪大双眼。

    竟是一套刀具!

    她立马抽出来看。

    银光如水,斩骨刀、片鱼刀、雕花刀……每把刀都做工精致,刀刃薄如蝉翼,刀柄还缠着防滑的丝绳。

    墨竹徐徐开口:“这是二郎特意找老师傅打的,用的是镔铁,刀柄长短都按女郎的手掌尺寸特意做小,不知崔娘子可还喜欢?”

    崔时钰捧着那柄斩骨刀摸来摸去,“喜欢。”

    “有劳墨竹小郎君告诉谢小郎君,我……真的很喜欢。”

    对于一名厨师来说,一把好刀胜过千言万语,这个礼物真是送到她心坎上了。

    谢小郎君真是个好人。

    多说无益,崔时钰大手一挥,“下次谢小郎君来食肆,我免单。”

    见她的满意不似客套,墨竹抿唇一笑,放下心来,正要开口,忽听门内传来声音。

    “崔娘子,点菜了!”

    两人同时回头看去,只见刚开张还不到半炷香工夫的食肆已经座无虚席,几张食案全部坐满,热闹极了。

    这么快就人满了?

    墨竹忙道:“不叨扰崔娘子做生意了,奴先走了。”说罢行礼离开。

    “墨竹小郎君慢走。”

    与墨竹告别后,崔时钰捧着沉甸甸的刀具进了门,语调喜悦。

    “来了!”

    *

    武长青刚一退值便赶来崔记食肆。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常服,腰间常悬挂的那柄短刀都卸了,比起平日当值时的肃杀模样,多了几分儒雅气息。

    食肆的生意比想象中还要好,武长青足足排了半炷香的时间,终于等到一个靠窗的位置。

    他并未觉得不满,反而认为理应如此。

    毕竟……崔小娘子的手艺那么好。

    武长青迈步进门,看见食肆内里陈设简洁素雅,几张食案错落摆放,已坐满了食客。

    她在唯一空着的那处靠窗位置坐下,刚落座便有人奉上茶盏,是阿锦。

    “武铺正请用茶。”

    武长青是酱饼摊不折不扣的常客,阿锦自然知晓对方身份,奉完茶后又拿来一册木夹。

    “这是本店食单,武铺正请过目。”

    食单?

    武长青打开一看,顿时眼前一亮。

    那食单竟是用木片做的活页夹子,掀开封面,内里一叠素笺用红绳穿连在一起,每页都写着菜名,更妙的是旁边还配了朱砂绘制的简笔小画。

    虽说字迹与画技都远达不到出众的程度,却能看出是一笔一划认真写的,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寻常食肆顶多柜上挂个水牌写明今日特供,要点什么菜全凭跑堂的口报菜名,哪里有这般精巧的食单?

    武长青抚过纸页,只觉触手温软细腻,问阿锦道:“这食单可是崔小娘子亲手所制?”

    阿锦抿嘴一笑,有点小骄傲地说:“正是,阿姊说了,活页方便随时增减菜品,木片能长期使用,除此之外,阿姊还特意在夹层放了干茉莉花,这样食客们点菜的时候也能闻到茉莉清香,心情也好。”

    说起阿姊,她如数家珍。

    武长青不由赞叹:“好巧思。”

    他细细翻阅,鲫鱼豆腐汤、小笼蒸包、糖醋里脊……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菜名在眼前闪过,有几道被用朱笔特别圈出,旁边画了一枚小小的红梅,显是推荐的招牌菜。

    武长青对这新奇食单一时有些爱不释手,从头到尾连翻两次才点了菜:“琥珀肉,干煸豆角,并一碗米饭。多谢。”

    阿锦应了一声下去了。

    等待上菜这段时间,武长青闲来无事观察起来,见周围其他食案上摆着不少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食客们也吃得不亦乐乎,偶尔夹杂着几声“真好吃”“果然没白等”“比大酒楼里的菜还好”的感叹,令他越发心思浮动。

    也不知他点的那道琥珀肉是何滋味。

    【作者有话说】

    今天很粗长呢!(叉腰

    第37章 红烧肉香

    ◎酥烂中带着嚼劲,越嚼越香。◎

    不多时,武长青便听到一阵瓷盘碰撞的细微声响。

    抬头望去,就见身着紫色襦裙、腰系靛蓝围裳的崔时钰已端着两道菜朝他走来。

    她手托食碟,边走还不忘招呼邻桌客人,一束暖阳映照在她的脸上,能看清那张如脂玉般莹润小脸上的细小绒毛。

    武长青敛了眸子,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看她。

    崔时钰已走到案前,清越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武铺正久等啦。”

    近看之下,她眉如远山,眸若点漆,鼻尖还沾着一点点灶灰,更添生动。

    武长青耳根发热,“崔小娘子客气了,小娘子新店开业,不能不来。”

    说着拿起放在一旁的漆盒,“小小贺礼,不成敬意,还望崔小娘子收下。”

    崔时钰今日收了不少礼,都快收出经验了,福身道谢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株绿意盎然的金钱草盆栽。

    这时候还没有发财树,金钱草便是最能代表招财寓意的植物。

    招财啊发财啊什么的,谁不喜欢?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叶片长得像钱币一样的盆栽,欢喜道:“多谢武铺正,我定会好好照顾它的。”

    “崔小娘子喜欢就好。”

    “那便不叨扰武铺正了,菜肉都是刚出锅的,还请趁热用。”崔时钰说完又是一礼,欢欢喜喜地捧着金钱草离开了。

    见她脚步轻快,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武长青长舒一口气,一颗心放进了肚子,这才将目光移到面前的菜肴之上。

    然后就被夺去了心神。

    雪白瓷盘中,青碧豆角煸出了金黄的虎皮纹,里头的芯子依旧碧绿鲜嫩,微微蜷曲,咸香混着热气从每一纹皱皮里钻出来。

    旁边那道琥珀肉更是令人惊叹。

    四四方方的红亮肉方垒成小肉山,浓稠的酱汁顺着肉块缓缓滑落,在盘底积成一汪酱色。肉皮油亮,肥肉部分几近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化开,瘦肉吸饱了酱汁,红褐油亮。

    从横截面瞧过去,肉皮油润发亮,肥肉晶莹剔透,瘦肉丝缕分明,真真是如同琥珀一般。

    难怪叫做“琥珀肉”。

    不说味道,光是瞧这色香,便足矣担得上“招牌菜”三字。

    武长青咽了咽口水,他喜欢把好东西放在最后吃,没动肉,先握着筷子挟起一段豆角。

    外头煸得焦酥,内里却还锁着鲜嫩,刚入口时有丝丝辣意,想来是里头添了食茱萸,但不多,是以辣味来得快去得也快,转头就被豆角本身的清甜接住了,蒜香、微辣与豆角本身的鲜香层层递进,别有一番滋味。

    武长青忍不住在心中赞叹:妙极!

    干煸豆角看似寻常,但若想做出好滋味同样不易。

    窥一斑而知全豹,崔小娘子的绝妙手艺,从这寸段豆角之中就能窥见一二了。

    武长青配着豆角送了好几口米饭,这才将筷子伸向一旁的琥珀肉。

    那肉块炖得软烂极了,颤巍巍的挂在筷头上打晃,几乎叫人不敢用力。

    武长青直接把一整块肉块吞进口中。

    咸鲜的浓香在舌尖轰然炸开,肥肉入口即化,脂香浓郁却又丝毫不腻;瘦肉也好,一点都不柴,酥烂中带着嚼劲,越嚼越香,好吃得把舌头都快吞掉了。

    武长青满足地“嗯”了一声。

    他没配白饭,空口吃的,满口都是油脂的丰腴荤香,却不觉得有丝毫的油腻之感。

    更是妙极!

    武长青又连尝几口,越吃越觉精妙,脆嫩的豆角与丰腴的琥珀肉一油润,一清爽,交替入口,不知不觉间,两盘菜已去了大半。

    吃了这么半天,他心中有了数:这琥珀肉,大约是用豕肉做的。

    他全无觉得豕肉是贱肉的想法,只是想,长安城中,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将豕肉做得如此咸鲜味美了。

    不愧是崔小娘子。

    其实,崔时钰这番不过是借了东坡先生的光——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东坡肉!

    当年苏东坡先生在杭州疏浚西湖,百姓们感恩戴德,抬着猪羊美酒来谢他,这位大文豪便亲自下厨,将五花肉切作四方块儿,不用一根绳子捆扎,慢火煨炖出来,香气飘了满城。

    自此,东坡肉一战成名。

    这个时代没有东坡先生,崔时钰便给这东坡肉更名换姓,称为琥珀肉。

    原因有三:

    一来,经过长时间炖煮,红烧肉裹满晶莹红亮的酱汁,光亮油润,犹如一块蜜色琥珀宝石;二来,琥珀一词容易让人联想到“玉碗盛来琥珀光”的诗意画面,更符合唐朝人民文雅的口味;三来,规避豕肉二字,不给食客们戴有色眼镜的机会。

    可谓是一箭三雕。

    武长青这边已经空了一碗米饭,仍意犹未尽,思考要不要再添碗饭的档口,忽听邻桌老丈扭头问他:“武铺正,你点的这肉可是琥珀肉?”

    这人他识得,乃是长安东市布庄的冯掌柜。

    从东市跑来南坊最南,这一趟也是真爱了。

    武长青客气点头:“正是。”

    冯掌柜眼光发亮地问:“味道如何?”

    武长青毫不犹豫给出答案:“长安第一。”

    他正好奇对方为何有此一问,低头一看才明白,原来热气蒸腾,他这盘琥珀肉浓郁的肉香不知不觉已弥漫开来。

    肉香浮动,不由分说地闯进每个在场之人的鼻子,霸道地勾着人的食欲。

    食肆内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原本各自用餐的食客们,都不约而同地抽动着鼻子,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案上的琥珀肉。

    武长青不由发笑。

    他这算不算是给崔小娘子打了广告?

    听到他的答复,冯掌柜舔舔嘴唇,下一刻便招手唤来阿锦:“小娘子,给我也上一份这个琥珀肉!”

    虽说一碗菌菇索饼已经差不多吃饱了,但架不住这肉实在是香啊!

    而且,就连武铺正这般不苟言笑的人都倾力推荐,焉有不吃一次的道理?

    这琥珀肉他必吃。

    就跟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似的,食肆内陆续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唤:

    “某也要一份这个肉。”

    “给我们这桌添个琥珀肉!”

    “店主小娘子,那红亮亮的肉还有没有?”

    “……”

    崔时钰从后厨出来,见这情景先是一愣,而后忍不住莞尔一笑,心想这位武铺正倒是替她招揽了好生意。

    她趁热打铁,朗声道:“诸位客官,并非儿自夸,这肉要配着饭吃才最够味。”

    试问,谁能拒绝一碗红烧肉盖饭呢?

    于是又有人道:“行,就听店主娘子的,那便再添碗饭。”

    “我也要添!”

    “来了来了!”

    阿锦穿梭在各桌之间,脸上挂笑,托盘上面垒着一碗碗冒尖的白米饭。

    武长青见状也很高兴,低头继续吃起来。

    这次他特意将肉汁淋在了米饭上,莹白的饭粒裹上了油亮的酱汁子,浓郁的肉香渗进米饭,米香与肉汁混在一起,吃起来是说不出的香。

    因用来炖肉的卤汁是崔时钰提前备好的,一锅肉熟便下新的一锅,是以出菜速度极快,不多时,一盘盘琥珀肉就流水似的端上了各桌。

    食客们淌着口水看武长青一人吃了半天,早已迫不及待,肉一上桌便马上举起筷子。

    有人将肉汁浇在米饭之上,有人夹着肉块与豆角同食,有人直接空口吞了好几块……一时之间,食肆内满是大口吃肉的吞咽声、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还有食客们满足的叹息。

    有人边吃边赞道:“好肉!真香,没吃过这么香的肉!”

    “崔娘子饼子做得好,做起来肉来也是一绝!”

    一位文士模样的郎君更是摇头晃脑:“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妙哉妙哉!”

    方才问武长青话那位冯掌柜正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将肉块分成小块,再把红亮油润的肉汁拌进饭中,端的是一副要连肉带饭细细品味的架势。

    甫一入口,老头瞪大了眼睛,胡子都颤了几下。

    “这琥珀肉真是绝了!”

    不知不觉,武长青已将盘中最后一块肉吃完,酱汁被他用米饭刮得干干净净,就连干煸豆角的里头的那几粒炸蒜末都吃光了。

    他意犹未尽地看着空盘。

    怎么办,还想吃。

    恰好崔时钰就在此时路过——阿锦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就过来搭把手。

    至于阿宁,小姑娘也想替两个姐姐分担一下,奈何人太小,连托盘都举着费劲,崔时钰便拿了篮豆角让她在后厨慢慢择着玩。

    想着能给姐姐分忧,阿宁择得很是卖力,这会子已经择到第二筐了。

    想到这里,崔时钰笑笑,见武长青桌上的食盘已空,上前问道:“武铺正吃着可还好?”

    两盘一碗都空得干干净净,想来对方这顿就餐体验还算不错。

    果然,武长青把干煸豆角和琥珀肉都夸了一遍,就连那碗白米饭都得了句“弹糯可口”的评语。

    说完又道:“崔小娘子,不知这琥珀肉可否外带,我想带一份回去给李二钱四他们尝尝。”

    说到这里,他忍俊不禁,向崔时钰诉说起几天前发生的事。

    “听闻崔小娘子不再做酱饼生意,钱四和李二都伤心得不行,特别是钱四,这几日用朝食时直抱着胡饼长吁短叹……想来给他们带份琥珀肉回去,能宽慰些。”

    脑海中浮现出钱四边哭边啃胡饼的画面,崔时钰忍不住笑起来:“自然使得。”

    钱四郎君的截断反应竟这么大么?

    还好当初卖饼时的那些保温食盒都还好好留着。

    “武铺正稍后,儿这就去取。”说着麻利回到后厨,不多时便装好食盒捧着出来了。

    她掀开食盒盖子给武长青看。

    于是武长青惊喜地发现,食盒里面竟分了双层,上层放着刚从锅里盛出还冒着热气的琥珀肉,下层是新出锅的米饭。每层底下都垫了干荷叶。

    崔时钰解释道:“武铺正带回武侯铺怕是已经过了午时,这食盒最下头放了热炭灰,外头用棉布一裹,能保温一个时辰。”

    武长青心头一暖,“崔小娘子费心了,不知连食盒带餐饭一共索价几何?”他忙取出钱袋。

    崔时钰摆摆手:“武铺正今日携礼而来,又无意间帮小店招来许多生意,儿岂能再收银钱?”

    武长青却坚持道:“一码归一码,某身为武侯铺正,更该以身作则,岂能白拿商户之物?”说着取出足额银钱递了过来。

    见他态度坚决,崔时钰也不再推辞,接过钱笑了笑道:“那武铺正便得空常来。”

    武长青应了一声,知道她忙,不想耽误她的时间,提着食盒走出崔记食肆。

    屋外,春风拂面,携着隐隐的杏花香。

    转过街角,他忽然听到身后食肆内又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又一锅琥珀肉上桌了。

    *

    武侯铺。

    钱四蹲在墙角旁边,正百无聊赖抠着从前吃饼子时掉进砖缝里的胡麻粒,自个还在那作诗。

    “酱饼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胡麻粒……”

    半晌,他捶胸顿足长嚎一声:“好想吃崔娘子做的酱香饼子啊!”

    自打崔娘子宣布不再做酱饼生意之后,他就每日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连吃饭也兴趣寥寥。

    同僚打趣他这副模样就如失恋了一般。

    钱四却不赞同:吃不着饼子可比失恋要伤心多了。

    虽然他没恋过。

    许是知晓了崔娘子的名号,武侯铺公厨产生了危机意识,竟破天荒地对每日三顿的吃食进行改善,多了一锅波棱菜汤,还往胡麻饼里塞了羊肉。

    可惜羊肉给得太少,调味也寡淡得很,还没咂摸出滋味就咽进肚子里了,完全没有吃酱香饼里头的炸鸡脯时那种大快朵颐的爽感。

    每次吃饭的时候,钱四都尤其想念酱香饼,想念饼子里头夹着的咸鲜脆爽的腌萝卜丁,想念一口下去肉汁四溢的炸鸡脯,想念外焦里嫩还有溏心流淌出来的煎鸡子……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啊!

    旁边的李二不轻不重拍了拍他肩膀,“省些力气吧,咱们武侯铺这些人,谁不馋崔记的酱饼?偏你这般作态。”

    钱四本就心情不虞,一听李二这番“火上浇油”的话更是不快,把方才从砖缝抠出来的胡麻粒全扔李二身上,边扔边说,“李二,你说我哪般作态!”

    “哎哎哎!”

    李二边躲边喊:“我好心提醒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就这样,我就这样!”

    有路过的同僚瞧见这仿佛幼童拌嘴的一幕,忍不住笑着摇头点评:“瞧瞧,吃不上酱香饼子,把咱们好好的武侯都逼成什么样了。”

    李钱二人完全顾不上回答,打打闹闹不亦乐乎,哪里还有半分巡逻时的威严架势?

    直到远处传来一阵略严肃的男声。

    “你们在做什么?”

    铺正来了!

    其他人闻声马上溜了。

    李二却是没溜,闻言连忙停手站好,心虚道:“铺正。”

    钱四也没跑,因为想跑也跑不了。他老实了,跟着李二喊了一声“铺正”。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不约如同想到,完了,又要挨骂了。

    武铺正骂起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能把人骂哭。

    凶得很哪!

    武长青离老远就瞅见了这二人闹出的动静,还捕捉到了对话中的关键词“酱香饼”,虽不知事情全貌,却也多多少少能猜出他们在闹些什么。

    按他从前的习惯,必定要将这二人好好批评教育一顿,然而不知怎么,此次却莫名有些不愿计较,只说了些诸如“成何体统”“下次不可再犯”之类的场面话。

    李二和钱四听完也很诧异:这就完了?

    他们还以为这次武长青也会把他们骂哭呢。

    更让他们诧异的事还在后头,武长青骂完他俩,沉默片刻,忽然将手中一直提着的盒子打开了。

    钱四的眼神瞬间一亮:这不是崔娘子经常放饼子和炸鸡脯等配菜的食盒么?!

    怎么到这儿来了!

    食盒打开,一股浓郁到像是实体化了的肉香顿时充满了整个武侯铺。

    钱四和李二还没回过神来,*待看清食盒里面放了什么东西之后,两人眼睛更是瞪得老大。

    食盒里整齐码着七八块大肉,每一块都约莫三指宽,四四方方,红褐色的肉皮像涂了蜜糖似的油光发亮,肉块上挂着浓稠的酱汁,日光一照,更添几分诱人。

    钱四吞了吞口水,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这是……”

    【作者有话说】

    第一锅肉读者宝宝先吃[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ps:下次更新(25号)就开始日更啦,大家别忘了每天18点来吃饭[让我康康]

    第38章 糯米烧麦

    ◎面皮软薄如纸,轻轻一咬就破开了◎

    看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武长青忍住笑意,取出筷子,“这是崔记食肆的琥珀肉,知道你们这两日吃得不好,特意带回来给你们尝尝。”

    崔记食肆——是崔小娘子开的食肆!

    救星来了!

    钱四顿时像活过来了一般,和李二一同连声说道:“多谢铺正!”

    李二先他一步接过筷子,迫不及待朝着盛肉食盒伸了出去。

    他从没见过切得如此方正的大肉块,颤巍巍地在筷尖晃动,衬得一双长长竹筷都显得细脚伶仃的。

    肉块上的酱汁半滴不滴,肉皮连带着下头的肥肉显出几分胶质透明之感,要不是有底下的瘦肉托着,真叫人担心下一刻就会化开。

    李二连忙让它化在了自己嘴里。

    他嚼了嚼,眼睛顿时睁大了,含混不清地叫道:“天爷啊!怎的这么好吃?”

    肉皮软糯弹牙,胶质十足,肥肉部分入口即化,油油地在舌尖化作酱香浓郁的肉汁,瘦肉更是丝丝分明,却不柴不硬,完全没有塞牙的感觉。

    再说那酱汁,咸中带着微微的甜,还有种说不出的醇厚滋味,一尝便知没少往里放贵价香料。

    铺正方才说这肉叫什么来着……想起来了,是琥珀肉!

    名字也好,料更用心,火候也掐得准,崔小娘子炖这锅肉真是没少下功夫。

    李二心中赞叹连连:第一次吃崔记酱香饼时他就似有所感,这位崔小娘子必定能在吃食一道上成就大事业,如今看来,果真是没错。

    这样想着,他又挟了块肉,并挖了一大勺米饭。

    见李二吃得香甜可口,钱四赶紧飞也似的夹了一块,生怕被食盒里面的肉全被他抢走似的。

    肉刚入口,他的表情就变了,先是震惊,继而变成陶醉,最后满足地“嗯嗯”了好几声。

    肉皮炖得又烂又黏糊,牙齿轻轻一碰就分开了,肥肉部分更是肥得流油,又没有丝毫油腻感;瘦肉纤维分明,酥烂不柴,每一根肉丝都吸饱了甜中带咸、咸中透鲜的酱汁。

    好吃,好吃啊!

    钱四细细咀嚼,仿佛要把每一丝肉的滋味都品出来,好半天才开口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

    武长青闻言面上不显,心中却忍不住琢磨:活了这么多年?

    钱四今年不过才刚满十八岁。

    话虽如此,比他多活了七八年的自个倒也没吃过这么香的肉。

    看着狼吞虎咽吃肉的两人,武长青忍不住为崔时钰感到高兴,眼中浮现出微微笑意。

    “味道如何?”

    钱四直接用动作代替了回答,用米饭蘸着食盒底部的炖肉汁子:“好吃,肉好吃,饭好吃,酱汁子也好吃得紧!”

    李二也在一旁连连点头。

    方才被“刚正铺正怒骂泼皮武侯”场面吓跑的其余武侯闻到浓郁肉香,复又折返回来,可惜到底是来晚了一步,只看到一个被钱四和李二分食殆尽、空空如也的食盒。

    于是看向武长青的目光顿时带上几分埋怨:铺正你怎么这样?打这两人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是吧!

    而且这哪里是一颗甜枣,分明是把一棵甜枣树都给他俩了!

    真不公平!

    肉已进肚,肉香仍经久不散,几名武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浮现出一个相同的想法:早知如此,他们几个方才也互相朝对方扔胡麻了,也许这样就能分到肉吃了呢。

    担任铺正多年,武长青头一次面对众武侯时有些心虚,以拳掩唇,轻咳一声,带着空食盒离开了案发现场。

    他本来是想着钱四李二吃完之后,再一人一块分给大家,奈何这两个人吃肉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此事着实不能怪他。

    在他身后,李二意犹未尽地舔着筷子上残留的酱汁,忽然道:“明日我要去崔娘子食肆里吃现出锅的!钱四,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钱四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已然忘记方才与李二之间的“恩怨”:“同去同去!装食盒里的一路拿过来都这么好吃,现做的想必更妙。”

    “我方才就在想,这肉若是刚出锅时就吃,肯定更是酥烂浓香。”

    “哎呀,你说得我都要流口水了……”

    *

    天光乍破,崔家小院里开了花的杏树正忙着抖落积攒一夜的露水。

    崔时钰也在灶间忙着用竹箕沥干糯米。

    因不用再做酱饼生意,清早的时候闲暇许多,现在的她有更多时间琢磨朝食吃什么。

    今天早上便吃糯米烧麦吧!

    糯米烧麦,小小的一个,雪白的面皮捏作褶状,透出里头酱色的馅料,黏糯的米粒混着肉馅滑过舌尖,再配上一碗熬煮到米粒开花的温润白粥,最宜配着晨光慢慢享用。

    经过一夜泡发的糯米莹润如珠,崔时钰将其用竹箕沥干后便铺进蒸笼,接着随手扯了团柳絮放进灶膛点燃。

    如今正是柳絮萌发的时节,看着大街上与后世别无二致的漫天飞舞的柳絮,崔时钰一时心情复杂。

    当初她可没少被这玩意祸害,每次都得戴好口罩眼镜才敢出门,不然肯定被糊得满嘴满脸都是。

    两个妹妹倒是没觉得这东西是祸害,反而喜欢得紧。

    特别是阿宁,玩心大起,觉得这些飞来飞去像棉花一样的雪白绒毛好玩极了,干树叶也不捡了,每回出门便直奔大街上成团飞舞的柳絮,捡了好多回来。

    好在这东西质地轻盈、干燥易燃,也算烧火的一把好手,崔时钰也就由她们去了。

    没过多久,燃着的柳絮就将柴火引得噼啪作响,水汽裹挟着米香漫溢而出。

    等到糯米被蒸得半熟,崔时钰便将它们倾入盆中,淋上酱色浓亮的酱油,再拌入提前煸香的猪肉丁、香菇碎和笋粒。

    鲜香顿时窜进鼻子。

    面皮是现擀的,面粉里头掺了些许盐粒,用开水和成面团,擀面杖一滚便擀出一张张薄如蝉翼的圆皮。

    崔时钰拿起一张面皮,舀一勺配料丰富的的糯米馅,虎口一收,手指灵巧地转过一圈便捏出数道荷叶褶。

    填好馅儿的烧卖一个个圆圆滚滚,顶部炸开百褶裙似的花纹,漂亮极了。

    起锅烧水,上笼猛火蒸透,盖子一掀,浓香便漫了出来。

    热气腾腾中,烧麦皮子薄得几乎透光,能清楚的瞧见里面金黄油润的糯米、酱色浓郁的猪肉丁,还有鲜郁的香菇和笋粒。

    若有似无的猪油荤香混着面皮的麦香、猪肉的醇香,还有香菇和的清香,如有实质的香气几乎能把人绊个跟头。

    崔时钰满意点头,将烧麦取下装盘,又准备了一小碟陈醋和姜丝作为蘸料,这才端着盘子向卧房走去。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看见床上两个少女还在酣睡。

    俩人的睡相各有不同,阿锦侧卧着,一手搭在枕边,呼吸均匀,睡相极佳;阿宁则四仰八叉地躺着,无辜的被子已被踢到脚边。

    看着两个妹妹迥然不同的睡相,崔时钰不禁莞尔,将烧卖放在床榻旁边的小案几上。

    昨天是食肆开张首日,崔时钰自觉做好了万全准备,但客流量比她想象中还要多,一日下来,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阿锦和阿宁也是如此,换做以往这个时辰早就醒了,只是昨天两个小姑娘都有点累,这才多睡了些时间。

    崔时钰也就没叫醒她们。

    话说回来,开食肆是真的赚得多啊!

    午食一过,成本费便赚了出来,直到暮食便都是纯利润,一天下来的收益足足赶上了出摊卖饼的三倍还要多。

    况且如今菜单上的菜量还不算多,来日若是将菜单扩充,再将食肆知名度打出去,收益定然十分可观。

    崔时钰正尽情畅想着自己的赚钱大计,一道迷迷糊糊的声音忽然传进她耳朵。

    “好香……”

    阿锦先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坐起身,看到桌上的烧麦时眨了眨眼,“阿姊,这是何物?”

    阿宁也被姐姐的声音吵醒,一骨碌爬起来,“什么什么?阿姊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看到桌上的烧卖,她又歪头道:“这是开花馒头么?”

    崔时钰笑了。

    本朝还没有“烧麦”这一说法,宫廷中流行的玉尖面——一种类似包子的面食,顶部尖尖,里头填了馅儿,倒是与烧麦的外形有些相似。

    只不过那玉尖面的馅料讲究得很,以“消熊”——极肥的熊,和“栈鹿”——用精细饲料和草药精心饲养的鹿的肉制成,极奢靡华贵。相比之下,烧麦就显得平易近人多了。

    崔时钰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将名字还给烧麦,给妹妹们科普起来:“此物名为‘烧麦’,外皮用滚水烫面擀成,里头装着糯米、蕈子、肉末,上锅蒸透便能吃了。”

    “烧麦?”

    一听吃食,阿锦便很是好奇——和阿宁的好奇不一样,阿宁好奇吃食的味道,阿锦则更好奇它的做法。

    她盯着看了又看,问:“一定要在顶端露出馅儿么?”

    又道:“皮好薄,都能看到里面的馅料了。”

    崔时钰笑起来:“是了,这便是烧麦的特点,阿锦一眼就能发现其中关窍——好了,你们两个快去洗漱,回来再吃。”

    于是两个妹妹便听话地跑去洗漱了。

    俩人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许是脸洗得太急,头发上还滴着水珠。

    阿宁盯着盘中模样如开花馒头一样的烧麦,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我要吃我要吃!”

    “馅儿还热着,当心烫口。”崔时钰提醒完,递了一只给她。

    阿宁接过烧麦,连皮带馅咬了一大口。

    面皮软薄如纸,带着适中的韧劲,轻轻一咬就破开了,浓郁的香气喷涌而出,酱香绵密的糯米立刻溢了满口,软糯不失嚼劲,间或嚼到咸香的猪肉丁与脆嫩笋粒,满口都是鲜香。

    顾不上烫,阿宁三两口就吃完了一个,又伸手去拿第二个,显然吃美了,手舞足蹈着说:“好好吃哦!”

    另一边,阿锦筷子夹起一只烧麦,先欣赏了一番精巧的外形,然后才小口小口品尝起来。

    面皮油润带着韧劲儿,牙齿咬破后便陷进蒸得绵软的糯米里,稍一咀嚼就能发现里面藏着脆嫩的春笋,咸香的豕肉,再嚼两下,蕈子浓郁的鲜就在齿间迸了出来。

    此外,阿姊肯定还在里面放了猪油,早化在每粒米间,吃得满口生香又不见半点油腻。

    阿锦慢慢地吃着。

    她虽没吃过那大名鼎鼎的玉尖面,却觉得阿姊这道糯米烧麦肯定更胜一筹。

    崔时钰看着两个妹妹吃得满足,自己心中也十分熨帖。

    天光大亮,一盘烧麦已空,崔时钰和妹妹们打开铺子大门,望着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食肆新一日的营业又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日更开始![加油][加油]

    第39章 外卖到了

    ◎“你若是能送,我天天订!”◎

    巳时三刻,还未到正式饭点,崔记食肆门前已熙熙攘攘排起队来。

    排在队伍首位的是一老汉,姓冯,在东市做布庄生意,人称“冯掌柜”,年纪大了之后便将铺子交由长子全权打理,自己清闲下来,开始游山玩水享受老年生活,近几年更是发展起“吃”这一爱好。

    冯掌柜手中拿着一支竹签,正与身后同样排队的人闲聊:“这崔记食肆开张第一日我就来了,店主娘子手艺没得说,菜单上面的菜都好吃得紧,尤其是那琥珀肉,空口吃都不觉得腻味,先吃两三块大肉解了馋瘾,再将肉汁拌进米饭……哎哟,光是说说就把我馋虫勾出来了!”

    后头的人被他说得也有点犯馋,舔舔嘴唇道:“冯掌柜第一日就来了?可真叫人羡慕。崔记食肆开张首日我正好家中有事,这才错过了……对了,冯掌柜可吃过店主娘子做的酱香饼子?那饼子味道也是好极了。”

    “吃过!”冯掌柜一拍大腿,“当初崔娘子在西市贩饼,我住东市,一东一西,很是不便,但为着那口热饼滋味,隔两日就要坐马车去吃一回。”

    “我最喜欢里头的腌萝卜丁,你说咱们自家腌出来的怎的就没这个味儿?”

    “谁说不是呢!”

    话音未落,便听一道稚嫩清亮的童声喊道:“十七号!”

    “十七?”

    冯掌柜将手中竹签举起,对着阳光眯眼细瞧,费力地看清上面写着的“壹拾柒”三个大字,喜道:“是我!”

    闻言,立在食肆面前的阿宁甜甜地说:“阿翁来得正好,一锅新炖出来的琥珀肉刚出锅呢。”

    “哎哟,那可多谢小娘子了!”

    冯老汉喜滋滋地钻进食肆,熟门熟路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后厨内,崔时钰正揭开黑铁锅盖。

    锅盖一掀,浓郁的肉香立刻如潮水般漫涌而出,溢满整间庖厨,又顺着门窗徐徐飘到院子,和院里的杏花香融为一体。

    锅内,红烧肉块块分明,浸在一锅浓郁酱汁之中,被文火慢炖得微微颤动。

    这锅卤汁可不简单,是崔时钰照着自个上辈子的炖肉方子调配的,虽因朝代限制无法做到一比一还原,但该有的一个不少,八角、桂皮、香叶、豆蔻、草果……可以说是下足了本钱。

    除此之外,她还在卤汁里添了少许冰糖。

    本朝冰糖称作“石蜜”,由甘蔗汁熬制而成,多为淡黄色、浅棕色,非现代冰糖的纯白,甜度也略低于现代冰糖,要价却不低,要三十文一两,约莫是米价的十倍。

    崔时钰还记得听说自己要买一斤冰糖的时候,胡麻子脸上笑开花的模样。

    但这东西不能没有,只有放了冰糖,红烧肉才会有若有若无的甜味,咽下去之后的丝丝回甘,可以说是红烧肉的点睛之笔。

    崔时钰做菜其实没什么独门秘方,就两个,一是食材必须新鲜,第二就是要把每道细节落到实处。

    这都是当初外婆教给她的道理。

    各种香料在卤汤中舒展筋骨,还有拍散的老姜、挽结的大葱,以及足量的酱油,与几片切得极薄的陈皮在汤中纠缠,氤氲着带出极丰富的滋味。

    如今这锅还是新卤,往后每炖一次肉便会多一分醇厚咸香的滋味。

    崔时钰想好了,虽说暂时还打不出后世那种“百年老卤”的招牌,但等时间长了,完全可以打个“十年老卤”之类的名头出去。

    此时还未有“多少年肉卤”的一说,也许对大唐人民来说,十年就足以令人惊奇了。实在不行,五年也成。

    崔时钰正一边畅想一边将炖好的肉从锅中盛出,就见阿宁从门外小跑着进来。

    “阿姊,竹签又不够用了!”

    “怎么这么快?”崔时钰有些诧异。

    她分明记得才刚削完竹签没多久。

    “还不是阿姊的琥珀肉太出名了。”阿宁骄傲地挺起胸膛,“我都瞧见了,队伍都排到街尾了!”

    崔时钰笑了笑,从橱柜里取出一捆新削的竹签,又进屋拿笔,将每根签子上面都用毛笔写上序号。

    这是她为了应对食客太多想出的法子:取签排队,叫号用餐,以免排队混乱,更免得有人插队惹事。

    竹签上的数字标号也有讲究,崔时钰没有选用简单方便的纯数字,而是使用了用于官方文书账目、防止数字被篡改的正式写法。

    上辈子她开的第一家店同样人多爆满,当时她就是用的手写排队号,结果竟然有人为了快点排到自己而故意篡改号码,继而闹出了许多事端……后来崔时钰就吸取教训,改用电子排号了。

    这时候自然没有电子打印这回事,是以崔时钰便采用了“壹拾柒”“壹拾捌”这样的写法。

    虽写起来费了些事,但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让阿宁当喊号人也是她精心思考后的选择。

    一来端盘子上菜这种事不适合让年纪尚小的小妹来做,二来喊号的同时能让阿宁熟悉各种数字。

    按照唐律,女子虽然没有像男子那样被广泛鼓励接受正规教育,但并不是完全禁止女子上学,有各种各样的门路。

    崔时钰已经想好了,她要让阿宁读书习字,如果阿锦也想上学,她也会为阿锦攒够上学的费用。

    阿宁接过姐姐写好的竹签返回岗位,继续方才的号叫道:“二十八号,二十八号在吗?”

    “在这儿呢!”

    李二和钱四同时举起了手。

    阿宁自然也认这两人,甜笑起来:“李二兄,钱四兄,你们来啦,快请进,阿姊就在屋里。”

    见她小小一只像个小大人一样懂事地给阿姊帮忙,李钱二人心头软软,将阿宁夸了好一通才进门。

    刚进门就瞧见正在给人上菜的崔时钰。

    崔时钰也瞧见了他俩,笑着迎上去,“钱郎君,李郎君,快快请进。”

    钱四和李二在西市排了无数次队伍,吃过无数张酱香热饼,却还是头一次来到崔记食肆,望着铺子里素雅的陈设以及坐满食客的食案,一时之间竟有些感动,颇有一种“吾家有宝藏店主初长成”之感。

    钱四看了看周围吃得津津有味的食客,咽了咽唾沫,瘪了瘪嘴,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崔小娘子,我终于能吃到琥珀肉了!”

    “……”

    嫌他丢人,李二看不下去,出来打圆场道:“前两日我们铺正从小娘子食肆带了份琥珀肉回去,我们吃着都觉着好,很是念念不忘,奈何这几日一直事务缠身,这不,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便来崔小娘子这儿大饱口福了。”

    钱四在一旁连连点头。

    他就是这个意思!

    崔时钰不禁哑然失笑,怎么听着这么可怜?

    无论哪个朝代,打工人都不易啊。

    “二位郎君请随我来。”

    她将馋得快要不省人事的两人安排在靠近厨房的小桌旁,利落地摆好碗筷,从后厨端来两碗冒着热气的米饭,又端上一盘酱汁浓郁的烧杂菌——和干煸豆角一样,都是食客们常点的用来佐红烧肉的素菜。

    “这道烧杂蕈也颇受欢迎,二位郎君先吃着垫垫肚子,琥珀肉马上就好。”

    李二道:“成!那便多谢崔小娘子了。”

    钱四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蕈香混着肉香让他肚子咕咕直叫。

    “崔小娘子,你做的这琥珀肉真乃长安一绝,昨儿个夜里巡街我和李二还念叨了一宿呢。”

    “可不是。”李二接过话头,“光是用那酱汁拌饭能吃好几大碗。”

    崔时钰笑道:“二位郎君过奖了——我这就去盛肉,你们先慢慢吃菜。”

    她前脚刚走,钱四和李二便不约而同将目光对准了面前的烧杂蕈。

    瓷盘里堆着各色蕈子,深褐的香蕈吸饱了汤汁,油油亮亮的,灰白的麻菰切成厚片,炖得绵软却仍挺括,还有羊肚菜、木菌,整个春日山野都被浓缩在瓷盘之中。

    凑近一闻,热气裹挟着蕈子特有的浓郁菌香扑面而来,隐隐约约还有股子肉脂香。

    两人谁都没说话,拿筷便夹。

    李二挟起一筷子香蕈送入口中,只觉柔韧弹牙,用牙齿破开时竟像咬下了一块肉,浓郁的鲜香在口腔中迸发,须臾又有汤汁流出来,菌鲜咸香层层叠叠,吃得两颊都生香。

    他赞道:“好香的蕈子!”

    说罢又是一大筷,夹得钱四瞪大了眼睛瞅他:“给我留点!”

    “谁不让你吃了!”

    两人你争我抢,盘子菌子很快下去大半盘,这时候崔时钰也出来了,端着一盘琥珀肉放在钱四和李二面前。

    “二位郎君久等了。”

    两人眼睛又是一亮。

    盘中的琥珀肉摆放整齐,酱汁浓稠适中,每一块都切成均匀的方块,肉质酥软却不散形,颤颤巍巍又稳稳当当在盘中立着,正散发着极浓郁醇厚的肉香。

    瞧着比那日铺正给他们带回去的还要好。

    新炖出来的肉就是香啊!

    “多谢崔小娘子!”

    道谢完,钱四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小心地吹了吹还在丝丝缕缕向上冒的热气,送入口中。

    下一刻,他满足地闭上眼睛,脸上露出崔时钰曾经在吃播中见过的夸张表情。

    “香……真香!”

    崔时钰瞄他一眼,忍不住脑洞大开:这位钱郎君若是有朝一日不想继续待在武侯铺了,还能去做吃播。

    三块肉下肚,李二又扒了一大口米饭,淋上琥珀肉的酱汁,吃得是肉眼可见的香。

    “崔娘子这手艺,怕是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

    崔时钰为他们斟满茶水,谦虚道:“李郎君说笑了,不过是些家常做法。”

    李二摇头:“家常?崔小娘子谦虚了。我爹做了半辈子家常饭,也没做出这等滋味——这肉怎么能这么肥、这么香?”

    钱四又夹起一块肉,对着光线看了看:“这颜色也漂亮,红得透亮!”

    两人边吃边赞不绝口,转眼间盘中的琥珀肉就只剩下酱汁子了。

    钱四将剩下的酱汁全部倒进饭里,搅拌均匀,让米饭染上酱色,大口扒进嘴里,边吃边说:“要是每天下值都能吃上琥珀肉,那该多幸福啊!”

    听了他的话,李二忽然想到什么,放下碗筷,转头对崔时钰认真道:“崔娘子食肆生意这么好,有没有想过把吃食送到客人家里去?”

    崔时钰眨了眨眼:“送上门?”

    “没错!”李二继续道,“像我们这种当值的,有时抽不开身,要是能让人送一份到武侯铺,那该多好,哪怕多花些钱也愿意。”

    钱四闻言也连连点头,对崔时钰道:“这主意好!崔小娘子,你若是能送,我天天订!”

    崔时钰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依旧排得长长的队伍。

    送餐上门……

    那不就是外卖么?

    *

    冶坊。

    崔时钰撑着伞从驴车上下来,从天而降的雨滴瞬间落到头顶的油纸伞面,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这雨是夜里来的,起初只听得檐角微响,似有还无,继而瓦上沙沙作声,渐渐密了,淋湿了长安城百千家屋宇上青黑的瓦。

    沿街的槐柳枝条经了雨,越发将纤长的身姿舒展开来。

    下雨出行不便,崔记食肆门前依然热热闹闹,但多少还是比平日少了些,也能让崔时钰喘口气,得空来冶坊走一趟。

    她此番是为了“外卖”而来。

    本朝外卖尚未普及,但已出现与外卖类似的概念,比如有些大酒楼会为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等特定人群提供送餐服务,并非面向普罗大众。

    后世的外卖市场的火爆程度不必赘述,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商机,其实不必李钱二人提醒,崔时钰也会小小试水一把。

    即便下着雨也降不低冶坊的温度,刚从轿子出来,一阵熟悉热浪夹着金属炭火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崔时钰撑着伞,轻车熟路地穿过几条巷道,迈入一家挂着“林氏精冶”招牌的铺子大门。

    在铺子里面瞧不见后院,但听叮当作响的声音,不难想象后头工匠拉风箱、锻打铁器、围着熔炉忙碌的热闹场景。

    天不热还成,日后天一热起来,这活儿干起来还真是熬人。

    崔时钰不禁感叹各行各业都是不易。

    林铁山正拿着一张图纸和学徒念叨什么,她提高声音唤道:“林冶工安好。”

    林铁山闻声回头,一张方正的国字脸上沾着几道煤灰,看清是崔时钰后抹了把脸上的汗,露出一个朴实的笑来,问道:“崔娘子怎么来了,可是上次的铁锅出了问题?”崔记食肆庖厨里的几口新铁锅便是由他打制的。

    “林冶工请放心,铁锅很好,我这次并非为它而来。”

    崔时钰笑了笑,将油纸伞放好,“林冶工可还记得之前的保温食盒?这次我想订制一批新的食盒,数量不少,且样式要改良。”

    林铁山闻言,露出些许疑惑神情,“保温食盒?崔小娘子可是还要继续做饼摊的生意?”

    崔时钰摇摇头,“并非如此。我是打算做送食的营生。”

    “食肆座位有限,每日都有许多客人等不到位置,若能让他们在家中享用吃食,岂不是两全其美?”她解释道。

    林铁山眼神亮了一瞬:“这主意好!不瞒崔小娘子,要不是这几日活计众多脱不开身,我早就去小娘子的食肆了,若是能送至家中,当真是极好!”

    崔时钰笑笑:“正是。林冶工对这送食食盒可有建议?”

    林铁山沉吟片刻,从橱中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正是原先为崔时钰设计的保温食盒的图纸,竟还留着。

    “这张是小娘子原先的保温食盒图纸,除去个头太大,不适宜用作送食食盒外,大体一致,同样是双层结构,底下放炭灰保温。为了效果更好,中间最好再夹上一层薄铜片。”

    林铁山说着刷刷几笔,方盒轮廓内又多了一道凹槽,“盒盖需严丝合缝,最好加个扣锁,扣紧后汤汁不易洒出。”

    崔时钰凑近,指着盒内道:“若能分成几格,便可同时装几样菜肴。”

    林铁山点点头,添了几笔,“隔板用木板就成,效果和铁片大差不差,成本还没那么高。”

    两个人讨论得热火朝天,崔时钰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在盒外加个提手如何?方便伙计携带,还可在上面缠些粗布,这样伙计们提着的时候就不会勒手了。”

    林铁山点点头:“崔小娘子果然心思灵巧。”

    崔时钰笑笑,想了想又道:“还可以提手处加一道弯钩,像马鞍脚蹬那样,提的时候可以挂在臂弯上,更省力。”

    “妙啊!”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前所未有的外卖食盒渐渐在纸上成型。

    崔时钰看着纸上精巧的盒子雏形,仿佛已经看到食肆里的菜通过这些食盒送到长安城的各个角落。

    她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不知林冶工可否在食盒底部刻上‘崔记’二字?”

    本朝虽还没有与后世相同的成熟品牌商标体系,但已有一些具有品牌商标雏形的标识:

    比如长沙窑的瓷器上会刻有“郑家小口,天下第一”的字样,铜镜上刻有“真子飞霜”的铭文,张记梅花饼在饼子上烙朵五瓣梅花……

    与之相仿,“崔记”二字便是她的品牌商标。

    林铁山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点头道:“这是自然。”

    说着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崔记”二字,递给崔时钰,“崔小娘子觉得如何?”

    崔时钰凑近了看,就见笔锋如龙,又带着几分飘逸洒脱,既有商号的稳重,又不失风雅,恰如她心中所想。

    拥有小学生字体的人并没有自惭形秽,拍手赞道:“我瞧着,林冶工在冶铁之余还可做个书法副业,定能继续大赚一笔。”

    这当然是句赞许之言,然而林铁山却有些没听明白,边笑边蹙起眉头:“‘副业’是何物?”

    “呃……”崔时钰卡了卡壳。

    忘了对面站着的是位古人了。

    她科普起来:“所谓‘副业’嘛,就是在主业之外,干些别的能挣些钱换些物的活计。比如,有位张大娘平日里种地,一到冬天就拿出针线做些鞋垫、手套之类的物件去集市上换钱,这做鞋垫、手套的活儿,就是她的副业了。”

    “原来如此。”

    林铁山了然点头,随后无奈笑道:“崔小娘子有些高估我了,我每日打铁都打不过来,哪有时间做……呃,副业。”

    崔时钰很共情地点了点头。

    她每天炖肉也炖不过来呢!

    有关副业的话题就此结束,崔时钰拉回正事:“我打算订做二十个送食食盒,有劳林冶工了。”

    二十单外卖,放在现代不算什么,手机点几下,外卖小哥转眼就能送到门口,但搁在古代,这绝对是笔不算轻松的大买卖。

    崔时钰也是头一回接触外卖行业,不知能否成功,而且这次的食盒虽比之前的体积小了,但每盒都多了几枚铜片,价格也没便宜多少。

    她这时候离财富自由还远得很,买二十个食盒也差不多了。

    钱要省着点花啊!

    “二十个送食食盒,我记住了,三日后可做出样品,崔小娘子届时来验看如何?”林铁山问道。

    崔时钰摆手笑道:“林冶工的手艺我还是信得过的,直接做成品便是。”

    有了之前几次的合作经验,她已很相信对方的手艺了。

    得到如此信任,林铁山越发眼神坚定:“好,那便这么说定了,定不负崔小娘子所托。”

    付完定金,崔时钰举着伞,迈着喜悦的步伐离开了冶坊。

    驴车驶过熙攘的集市,她已经开始盘算如何设计专门的外送菜单,以及如何训练外卖的伙计。

    但问题来了:外卖的伙计去哪里找?

    崔时钰想了想,坐在驴车里对车夫道:“咱们去人市瞧瞧。”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本来是18点要发的,结果定错时间了啊啊啊[托腮]

    第40章 捡个宝贝

    ◎“就是他了。”◎

    所谓“人市”,即唐朝买卖奴仆的交易场所,又名奴市,崔时钰更愿意使用前者来称呼。

    想要招聘新员工,来这里无疑是最方便的。

    长安城雨,风景如画。

    不知欣赏了多久美景,崔时钰忽听驴车吱呀一声停在一处坊墙外,她伸手掀开车帘,然后就被外面的雨汽和声浪扑了满脸。

    天气虽然欠佳,市场的热闹却一点没减。

    人市口搭着个巨大的彩绸棚子,牙人们正高声吆喝着生意,身后站着好几排年岁不大的双鬟婢女,个个脸上敷着胭脂;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扛着麻绳穿行其间,还有不少敲着羯鼓招揽*客人的昆仑奴。

    斜里有个碧眼胡人在表演跳丸,铜球在他手中转出了花,喝彩声一阵阵传来。

    崔时钰还是头一次瞧见这番热闹场面,不免觉得有几分新奇,多瞄了几眼。

    她前脚刚撑着伞从驴车上下来,尚未站稳,后脚一个穿得花团锦簇的牙人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对方利落地伸手一揖,“娘子可是要挑使唤人?”

    不等崔时钰开口便紧跟着介绍起来:“小可这里有新来的胡姬舞婢,还有岭南妙手厨娘,要价虽贵,却也不是不能商议,娘子若是实在嫌贵,这儿还有两个会算账的童子,价钱还不到一匹绢!”

    最后一句推销语听起来有点耳熟——后世不是也有不到一杯奶茶钱的说法么?

    都是话术罢了。

    那牙人边说边引路,恨不得崔时钰马上掏出腰包把他身后这群男女老少全都买下来似的。

    崔时钰没被他带跑了去,冷静道:“我要健仆。”

    “健仆也有!这不巧了,小可手上正好有几个新到的健仆,脚力快、性子稳,最是合用!”牙人声音越发洪亮。

    想来牙人大多都是这般浮夸的推销风格,这人如此,其他人多半也是。

    雨天路滑泥泞不好走,择个不如撞个,便先从他这里打听打听吧。

    崔时钰略一颔首,把自己的要求一一道出:“可有伶俐些的?需得识得坊间道路,手脚勤快,能替我送些食盒。”

    牙人眼珠一转,立刻侧身指向身后,“娘子请看,这少年老家在洛阳,自幼在街巷里跑腿,对各坊路径都熟稔得很。”

    他抬手招了招,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快步上前,衣着简朴,但瞧着眼神清亮,站姿也很端正。

    牙人补充道:“他家中原是开脚店的,因故落了籍,但身子骨结实,没什么毛病,性子也老实,绝不会偷奸耍滑。”

    崔时钰略作思忖,又问:“可会驾车?若遇像这样的雨天,能否稳妥送达?”

    牙人拍胸保证:“车技虽不算精,但寻常代步无碍。娘子若不放心,这儿还有几个曾在驿站做过杂役的,更擅赶路……”

    说着又介绍了好几个。

    崔时钰目光从牙人推荐的几人身上一一扫过,面上不显,心中却已对这几人掂量分明:

    那洛阳少年虽眼神清亮,一双手伸出来却不太干净,仔细看指缝间还有许多黑泥,送食盒讲究个利落干净,他怕是不太能行。

    后面介绍的驿站杂役倒是腿脚麻利,但瞧着眼神飘忽不定,说话也略带夸词。

    崔时钰活了两辈子,在识人一道有自己的标准,知晓以对方这般心性,保不齐半路会偷掀食盒偷嘴。

    再说最边上那个膀大腰圆的,牙人夸他力气大能扛重物,崔时钰却瞧见他脖子上有一道蜿蜒至衣领的陈年疤痕,这般体格还带着如此显眼的伤痕,定是好勇斗狠之徒,哪堪奔波?

    日日与这样的人相对,对她们姊妹三个来说也不安全。

    把人一一看完,崔时钰不紧不慢开口:“还有旁的么?”

    牙人略显尴尬地一笑,心想:这小娘子看着年岁不大,怎么这么挑剔啊?

    他方才瞧着这女郎年纪极轻,定是没那么多心眼,好说话,这才极力招揽,想着随便丢给对方一个奴仆就把钱赚了,谁知这桩生意竟比想象中难做多了。

    他唾沫都快说干了,铜板却还没个踪影。

    早知如此,还不如方才就在旁边坐着歇着!

    牙人绞尽脑汁思索还有哪个符合要求的奴儿没被提到,正要再开口,就见那挑剔小娘子的目光悠悠地越过他,落在坊墙的角落处。

    牙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雨丝斜斜飘着,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积水,一个瘦削少年蹲在旁边,半个身子已经湿透。

    他小心翼翼地拢着手心,隐约可见一团嫩黄绒毛在他指缝间颤动。

    是只小鸡崽。

    那小鸡崽倒是半点没受雨丝打扰,舒舒服服在他手里打起瞌睡,睡得极香,小脑袋都一点一点的。

    牙人见状啧了一声,语气不快:“那是鸡坊剩下的榆木疙瘩,死心眼非要带着只鸡崽子,要买他就必须带着那扁毛畜生,麻烦得很,白白耽误好几回买卖。”

    少年似有所觉,抬头望来。

    崔时钰看清了他的脸。

    雨水顺着少年湿透的额发滴落,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清透,清澈得像是能照见人心。

    牙人的声音响在耳边:“鸡坊散了,旁的都安置了,偏他不成气候,死守着一只鸡崽不放,要我看多半是脑子出了问题——娘子要不要再看看旁人?我这儿还有的是奴仆!”

    他话音刚落,就见崔时钰已迈步朝那边走去。

    崔时钰撑着油纸伞走到少年面前,替他和鸡崽挡了雨,半弯下身,声音不疾不徐:“站起来让我看看。”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啪嗒啪嗒在四周溅起细小的水花。

    少年愣了一下,慌忙起身,似乎蹲得腿麻,动作有些迟缓,但站起来的姿势很端正。

    崔时钰继续道:“伸手。”

    少年眨眨眼,把手里的小鸡崽轻轻放进兜里,又在衣襟上擦干手心,这才平举双臂。

    腕骨嶙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得极短,虽然粗糙,意外地却很干净;指腹上有层薄茧,想来是常年握扫帚磨出的形状。

    ——不错,手脚都没问题。

    “识字吗?”崔时钰又问。

    少年低着头,吐字清晰地轻声道:“会写自己的名字,也会记数。”

    崔时钰继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道:“回娘子的话,我叫李竹。”

    李竹,做人应如竹,倒是个好名字。

    崔时钰注意到,他说完这句话后瞥了眼口袋里的小鸡。

    这小鸡崽也不挑地方,刚才在少年手心里睡得昏天黑地,这会儿又在衣裳口袋里睡得香甜,也真是个心大的。

    也许正因如此,才能在这种条件下活下去吧。

    想逗一逗这个叫做李竹的少年,崔时钰故意拖长尾调:“这鸡——”

    李竹立刻抬头,夸起这只小鸡崽来:“它很乖的,吃的也不多,还会认路。”说着轻轻打了个呼哨,小鸡立刻回应似的叽啾叫了两声。

    还挺可爱。

    崔时钰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问:“你养了它多久?”

    “刚孵出来便一直养着了。母鸡孵完它就被人买走了,从那之后便一直是我养着。”

    崔时钰陷入沉思。

    小时候她也养过这样一只小鸡,菜市场里买的,从鸡雏养到半大,后来因为天天在地上拉屎,楼房里实在养不下了,便送去了家住农村平房的舅妈家。

    她当时特意和舅妈嘱咐“不要吃它”,还时不时以探望舅妈的名义去舅妈家,顺便去探望一眼小鸡,见舅妈一家果真将它养的白白胖胖才放下心来。

    后来,这只鸡寿终正寝,度过了比寻常鸡都幸福的鸡生。

    雨渐渐小了,崔时钰收起伞,转身对牙人说:“就是他了。”

    听到这句话,李竹微微瞪大了眼。

    崔时钰没看他,想,选择李竹,除了被他愿意护着鸡崽的善意打动,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和那些或强壮或高大的奴仆相比,价格没那么贵。

    牙人似乎也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张着嘴愣在原地。

    这怎么和他想象中好像不太一样啊!

    崔时钰目光在李竹与牙人之间转了个来回,最终落到牙人脸上,开口道:“五贯钱,连人带鸡。”

    牙人顿时苦了一张脸:“娘子说笑了,一只鸡崽不值钱,不提也罢,只是这李竹好歹是正经鸡坊出来的,五贯钱也太……”

    崔时钰打断他:“这孩子身子这么瘦,怕是要吃好些粮食才能养回来,还有这鸡雏也是,得费粮食养着。”

    仿佛知道自个被点名了一样,小鸡叽叽叫了两声,小爪子往前迈几步,没站稳,又扑棱棱跌回李竹衣服口袋。

    李竹连忙安抚似的摸了摸他。

    牙人见李竹贴心守护鸡崽的模样,一甩袖子,摇着头叹气道:“罢了罢了,今日这雨水泡得市集冷清——六贯钱,再不能少了!”

    不管他说了什么,崔时钰始终不为所动,依旧坚持方才的报价:“五贯,现钱结清,不然就算了。”说着就一副马上要掉头走人的架势。

    “哎哟,这价连只驴都买不着!”

    果然,牙人嘴上抱怨,一双眼睛却紧紧黏着崔时钰,怕她真的走掉。

    最终,他败下阵来:“罢了罢了,五贯就五贯,权当小可今日与小娘子结交为友了。”

    崔时钰转身,笑眯眯道:“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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