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贯钱可不是那么好赚的。◎
崔时钰愣在原地眨了眨眼:二百枚蛋挞?!
这位郎君没有骗她,着实是笔大单!巨大的单!
其实方才瞧这二人在摊位前驻足说悄悄话时,崔时钰便多少猜到对方可能会订购,做了些心理准备,然而“二百枚”这个数目还是惊到她了——她原以为对方只会订个四五十枚来着。
她强压住要翘起的嘴角,面上不露分毫:“郎君既开了口,儿自然是做得的,只是不知郎君准备出价几何?”
赵颐与朱安对视一眼,显然心中已有打算,伸出两根手指:“二十贯。”
二十贯!这可比出摊卖一个月酱香饼赚得还多。
大订单就是好啊!
不过崔时钰并未立即答应,脆生生一笑,“承蒙郎君恩惠,但儿还有一问,做这二百枚挞糕所需要的牛乳、鸡子、酥油、白糖、面粉等等原材料钱,由谁来出?”
这些小细节可都得提前问好了,省得双方对帐时闹出什么不愉快。
闻言,赵颐的拇指在钱袋上重重*蹭了蹭。
这是他头一次与宫外的人订做吃食,且方才问话时脑子一热,倒真没细想这些细节问题。
他回味着挞糕香甜不腻的滋味,细细思索:牛乳、鸡子、酥油、面粉这些食材加在一起,怕是又要多出四五贯钱。
好个精明小娘子!
罢了,谁让长安城独她一家能制出让他满意的太阳糕呢?
“我出。”赵颐干脆道。
但崔时钰的要求并未就此结束,继续笑吟吟道:“那便多谢郎君了。只是儿做的是小生意,加上两个幼妹也不过只有三个人忙活,若要在一天内赶出二百枚挞糕,怕是时间来不及……”
“我会为小娘子再寻两个帮手。”
“多谢郎君,如此人手充足,便能忙活得过来了——只是儿家中只有一口土炉,怕是仍有些赶不及呢。”
“那某便再为小娘子另寻两口炉子。”
“还有盛挞糕的小盏,家里只有十几个……”
赵颐越听越无奈,朱安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小娘子家里怎么什么都缺!
不过家伙事儿缺成这样,却还是能做出如此香甜可口的糕点……这女郎绝非池中物。
他与赵颐没找错人。
崔时钰这番狮子小开口着实很有一番原因:
面前这二位郎君,一微胖一瘦高,右边微胖这位以皂罗抹额束发,身穿一件褐麻短衫,外罩素布半臂,一看便知是在庖厨担任职务;再瞧左边瘦高这位,头戴平巾帻,身穿缺骻袍,腰悬鱼袋——当官之人!
联想此二人赶着中和节的档口来找她订做太阳糕……准是珍馐署的人没跑了。
既是宫里的人,那自然是不缺钱、不缺人、不缺工具,于是她便有所要求应提尽提了。
她这边提完要求,赵颐那边也开始了:“小娘子的要求既已提完,某这边也有个要求。”
他缓缓开口:“那二百枚太阳挞糕须得冷了也口感酥脆,不能软塌。”
担心他们商量时间太长蛋挞放凉,崔时钰正小心捏着一枚蛋挞放进保温食盒,闻言眉梢一挑:“冷了也酥?”
蛋挞这东西,趁热吃口感最佳,冷了便没那么酥了,要制出冷酥蛋挞需要多花好些心思,颇为费时。
但也并非不能完成。
见她沉吟着不做声,赵颐解释道:“小娘子应该看出来了,我二人也是替人办事,这二百枚太阳挞糕是在宴席上供贵人们食用的,需得提前备好,若现烤现上,灶火烟气冲了贵人,反倒不美。”
他又看向崔时钰面前的保温食盒:“小娘子的保温食盒虽做生意合适,但用于宴席难免会有不妥。食盒再保温,经手人多难免疏漏,若有一两盒失了温,酥皮回软,被贵人吃到,岂非不好?”
“事出有因,并非是故意为难小娘子。”
一旁的胖郎君也跟着连连点头。
崔时钰倒没觉得对方在为难她,只是忍不住感叹对方的细心程度:既是宴席,太阳糕自然只是众多点心中的一道,对方却如此费心费力,真真是有心了。
宫里的官不好当啊。
其实还有个办法,那便是让她直接前往珍馐署的庖厨去烤蛋挞。
不过这个要求她可不敢轻易提出:宫内重地,想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贸然开口说不定还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存了什么别的心思,这方法只能不了了之了。
崔时钰笑笑:“儿明白,郎君莫要忧虑。这冷酥挞糕我也能做得。”
赵颐一愣:“当真?”
他此番也算是病急乱投医,竟随便从街上找了个不知底细的年轻女郎来做中和节宴上最重要的太阳糕……想想还真是忍不住为自己捏了把汗。
这女郎能做成吗?贵人们又是否会满意?
赵颐越想越觉得心中没底。
朱安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朝他递来一个眼神,仿佛在说:“放心吧,咱们没选错人!”
崔时钰也说话了,她不卑不亢盯着自己第一位大单客户的眼睛,坚定道:“一言九鼎,郎君请放心。”
年轻女郎声音清越,掷地有声,无端令人安心。
不知怎么,赵颐突然想起儿时在一次庙会上见过的走索艺人,分明是纤纤女子踏在细绳上,偏叫看客都觉得比走石板路还稳当。
便如眼前女郎这般。
“好!”赵颐双掌一击,从腰间解下钱袋拍在案上,“定金交予小娘子,明日下午,某便来去二百枚太阳挞糕。”
崔时钰并未急着收钱,微笑道:“既如此,儿便接了这单生意,二百枚太阳挞糕,保准凉了也酥香。”说完又告诉对方取糕地址。
听崔时钰所住之地位于南坊最南端,赵颐并未有丝毫轻蔑神色,微微颔首:“某记下了。”
朱安也记下了,心想:这地方真是好记,一直往南走便是了。
告知完地址,崔时钰行了个叉手礼道:“还不知二位郎君贵姓。”
按理说,做生意,应最先问客人名姓,但许是这订单实在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竟将这项放在了最末。
“某姓赵。”赵颐伸掌指向身旁的朱安,“这位……”
朱安扯了扯胳膊上的布巾笑道:“我姓朱。只是明日我还有事要做,到时便只有赵郎君一人去取糕了,小娘子莫要介意。”
心知对方多半是要做其他点心,崔时钰摇摇头:“不会。”
“那便祝二位郎君一切顺意。”说完利落地收了定金。
这一笔生意便算敲定了。
送走赵、朱二人,崔时钰收了食盒,连家都没回一趟,马不停蹄揣着沉甸甸的钱袋前去采购。
眼下已过正午,明日下午赵郎君便要来取走二百枚蛋挞,加起来拢共只有一天多一点的时间,就算有帮手有工具,时间也很是紧张。
崔时钰估摸着,今天晚上她是别想好好睡觉了。
这二十贯钱可不是那么好赚的。
按照路线,她先拐进米粮铺子,见到了铺子店主。
米粮铺子店主姓胡,人长了一脸麻子,人送外号“胡麻子”,为人很有些抠门计较,但铺内的米面粮油品质都很好。若非如此,崔时钰也不会三番五次到他这儿来买东西。
胡麻子正指挥伙计搬运新到的胡麻油,见崔时钰来了,招呼道:“呀,崔娘子来得可巧,昨日刚到的胡麻新油,做点心最是酥香!来上一瓮?”
知道崔时钰近日的挞糕卖得红火,胡麻子特意缀上后面这句话,说完还有些得意:嘿嘿,崔娘子定会买好几瓮胡麻油回去!
然而崔时钰却对那几大罐香气浓郁的芝麻油兴趣缺缺:
芝麻油味道浓烈,会掩盖蛋挞的奶香与蛋香,不适宜用来做甜点;至于唐人们的另一种主要食用油菜籽油,香气虽没那么浓烈,但起酥性差,做出来的挞皮不够酥脆,口感偏硬。
从卖蛋挞第一日开始,她用的便是自己当初亲手熬的猪油,起酥效果极佳。
要不要在这儿买点猪油?
崔时钰对胡麻子道:“多谢胡郎君推荐,我先瞧瞧。”
说着来到猪油罐的售卖区域,随意挑了一坛,伸手掀开盖头,露出油罐里头凝如羊脂的雪白膏块。
其实打眼一看还成,脂膏油色纯净,但细看却不如她亲手熬制的那般透着光,指腹一捻,亦少了几分绵密如绸的触感。
若用这油起酥,怕是烤不出赵郎君夸赞的酥皮。
崔时钰不敢赌。
罢了,还是继续用家里头剩下的那罐吧。做二百枚蛋挞应该不成问题。
油不用买,但面粉是必不可少的,崔时钰大手一挥:“胡郎君,我要三十斤水磨细面粉。”
虽是称作细面粉,但精细程度还远远达不到她的要求,回家还得再细筛几次。
见她对自己大力推销的胡麻油不为所动,胡麻子原本还有些失望,但一听三十斤面粉顿时又乐开了花,连脸上的麻子都生动好几分:“好嘞!我记下了,三十斤水磨细面粉,崔娘子你就请好吧——面粉沉重,崔娘子可要我派人运送家中?”
想到自己一会儿还要再买不少东西,单凭手拿肯定不成,崔时钰便点头道:“有劳胡郎君。”
胡麻子嘿嘿笑了两声:“那这运送费……”
崔时钰就猜到他肯定没那么大方,懒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费工夫,挥了挥手道:“记到面粉的账上。”
“好嘞!”
崔时钰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方九娘的酪肆。
方九娘的开在南坊北头,听方对方说,她一般早上去集市出摊卖新鲜牛乳,下午便回铺子做些乳酪、醍醐、乳粉之类的乳制品,夏天还会有酥山和蔗浆冰酪。
待去到酪肆就简单多了,自从卖蛋挞以来,崔时钰已和方九娘订过三次牛乳,对方早已将她的标准与要求记在心里,一见面便笑道:“钰娘可还是来买牛乳?还是按你的老规矩来的,今晨现挤,滤了好几遍呢。”
方九娘卖牛奶,性子也像她罐中倾倒出来的乳浆一般,温温润润的,声音软得像乳皮上凝的那层乳脂,偏生字字瓷实,不掺一点虚的。
崔时钰就爱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笑道:“九娘,今日不是订二斤了,是二十斤。”
“二十斤?!”
方九娘惊讶得瞪圆了眼,而后掩着帕子徐徐笑起来,“真好呀,真好,钰娘一准儿是接了大生意!多谢你还想着我,让我也借光发财啦。”
“你铺子里的牛乳香极了,你不发财谁发财。”崔时钰说道。
方九娘垂眸羞赧一笑,忽而想起了什么,拉住崔时钰的手,略显严肃道:“二十斤牛乳可不能让你自个运回家,这样,待会儿让我家郎君赶了驴车,给你送到坊里去。”
方九娘的郎君是个老实的汉子,闻言从后院探出头来,朝崔时钰憨厚一笑。
崔时钰含笑朝这夫妻二人点点头:“运送费便记在牛乳账上。”
方九娘嗔道:“你我之间还提什么运送费!”
和胡麻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离开酪肆时日头已渐高,好在要买的物什只剩最后一样,崔时钰径直去肉行买了二百枚鸡蛋,高老汉直笑得合不拢嘴。
——如此,赵郎君提前付好的定金即成本费,也就七七八八花得差不多了。
满载而归,崔时钰慢悠悠从集市往家走,拨弄着剩下铜钱,盘算着方才买下来的食材应如何收拾。
突然,她脚步一顿。
只见在她从前出摊卖饼的那棵柳树左前方,一个占地面积颇大的摊子支在那儿,木牌上遒劲有力地写着“长安第一饼”,旁边还画了个红圈,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崔时钰垫起脚瞅了两眼。
那饼摊前冷冷清清的,与堪称豪华的排场大不相符,只有个佝偻着背的老汉站在那儿啃饼,咬了两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叹道:“唉,也不知那崔记酱香饼什么时候出摊!”
“……”崔时钰感觉鼻子痒痒的,有点想打喷嚏。
她眯了眯眼,这应该就是柳七娘和她提过的“模仿者”了。
那摊主是个瘦削的年轻人,穿着灰扑扑的粗布短打,正低头揉着面团,动作倒是还算熟练。
似乎察觉到视线,他猛地抬头,恰好和崔时钰四目相对。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人眼神闪烁了一下,接着便迅速低下头,假装专心擀面,面皮被他擀得一边厚一边薄。
崔时钰静静看了两秒,没说话,转身走了。
她的酱香饼,用的是精心调配的酱料,面团发酵的时辰、火候的掌控,还有上至炸鸡排下至萝卜丁等各种小料,都是她认真琢磨出来的。
旁人学个形似容易,但想要做出那种让人吃了就忘不掉的味道,可没那么简单。
她现在可是接了大单的人了,没必要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崔时钰轻声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走回了家。
一刻钟后,夕阳彻底沉入了西山,崔时钰回到自家小院,推开门后,饶是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她忍不住咋了舌。
只见小小的院子里,左边垒着三十斤用麻布袋装着的面粉小山;二十斤牛乳被装进十个陶罐,整齐排列在右边廊下;最壮观的是那二百枚鸡蛋,分装在五个大竹筐里,真是叫公鸡看了沉默,母鸡看了流泪。
若再把庖厨案板上的那罐猪油拿来摆在旁边,便是酥皮蛋挞的前世今生了。
面对满院食材,两个妹妹也是大眼瞪大眼,就连一贯沉得住气的阿锦也有些傻眼,见崔时钰回来马上便问:“阿姊,这是?”
崔时钰笑着把两个妹妹拉过来,一边搂一个,“阿姊今儿个运气好,接了单大生意,有客人订了二百枚太阳挞糕,明日就过来取。”
“二百枚!”虽说是个从没听过的数字,但瞧院内这般阵仗,阿宁便知“二百”一定是个天文数字。
她先是倒吸一口气,随后兴奋地跳了起来,“阿姊!我们要发财啦发财啦!”
阿锦却皱起小脸:“这么多挞糕,他们明日便要来取?时间也太赶了,阿姊会累坏的。”
崔时钰心中一暖,弯腰平视着两个妹妹:“无妨,那位郎君明日会派两个帮手过来帮咱们,还会带一些炉子和碗碟过来,我不会太累的。”
听了她的话,阿锦这才放下心来,脸上露出后知后觉的高兴神情。
这下真是发财了!
姐妹三人凑在一块儿乐了片刻便行动起来,收拾起做蛋挞的各种食材。
崔时钰给俩妹妹一人分了一个筛子,三个人站在院子里过筛面粉。
清新的麦香很快在院里漫开。
天已经黑了,今晚注定是个难眠之夜,但想到即将到手的二十贯银钱,姐妹三个笑得比天上的晚霞还灿烂。
第29章 炸酱索饼
◎里面还有肉丁呢!◎
天刚蒙蒙亮,崔时钰睁眼从床上爬了起来,边刷牙边活动酸胀的手腕。
为着今儿个的大日子,她和两个妹妹昨晚忙了半夜,将所有面粉都揉成了面团,还备了酥油,两只手就没闲下来,现在手腕连着胳膊都微微酸胀。
好在今天就有帮手过来了。
念头刚转到这里,便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说曹操曹操这就到了!
崔时钰放下手头活计,连忙过去开门。
门打开,只见外面站着两个精壮汉子,脚边还摞着两个半人高的黄泥炉,炉膛还带着余温,显然是连夜烧制的;旁边还有一个装着数只碗盏的小推车。
那位赵郎君倒是有求必应,答应她的东西都带到了。
领头汉子叉手行礼:“娘子安好,小的阿泰,这是阿烁,赵典事遣我们来给娘子搭把手。”
“有劳二位郎君。”
崔时钰也行了个叉手礼,侧身让这二人进来,还顺手帮拉了一把小推车。
家里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喜庆事,听到动静,阿锦和阿宁也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激动,洗完漱便从屋里窜了出来,与阿泰阿烁二人见礼。
“阿泰兄好,阿烁兄好。”
“小娘子们好。”阿泰朝她们一笑,又道:“昨日赵典事急调我们,说娘子要赶二百枚太阳糕,我们便早早地赶过来了,还望小娘子们莫要见怪。”
崔时钰见这二人行事稳当,也放下心来,点头道:“时间紧任务重,二位郎君,咱们开始吧。”
说罢便指挥阿泰将新炉砌好生火,又派阿烁去烧热院里的土炉,至于阿锦和阿宁,一个分糖一个搅蛋液,崔时钰自己则负责大头,将在地窖放了半夜的面团混了酥油擀成酥皮。
一时之间,各人各司其职,小小的院子里好不热闹。
这“蛋挞小分队”到底算是临时组建的,刚开始难免有衔接不畅之处,但很快便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一个时辰后,第一批蛋挞成功出炉。
阿烁小心翼翼将还热烫着的蛋挞从炉内一一取出,挞糕碰撞间,只听酥响如纸。
在珍馐署做事多年,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新奇点心,特别是这点心还是在他的帮助下制成的,顿时成就感倍增,朝崔时钰欢喜道:“崔娘子,挞糕成了!”
他刚欢呼出声,就被崔时钰塞来一盘刚填完蛋液的蛋挞:“郎君莫停,到午时前可要烤足十炉呢。”
阿烁点点头,将她送来的半成品挞糕放进炉内,在一旁仔细地看着火。
另一头,阿宁分好了白糖正要给姐姐送去,转头看见鼻尖沾了面粉的阿泰,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泰那汉子也不恼,摸了摸鼻子,也跟着小姑娘笑。
蛋挞的甜香混着众人忙碌的身影与欢声笑语,在小院里荡开。
崔时钰抹了把额上的汗水,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不自觉地浮起笑容。
她已经好久没这么忙过了。
忙得很充实、很快乐。
挞皮酥脆难免落渣,掉在地上些许,香气四溢,引得一群鸟雀飞来啄食,又被捧着刚出炉的蛋挞跑过的阿锦惊飞。
盘子里头金黄酥香的蛋挞晃晃悠悠,随着阿锦动作,掠起一道甜香甜香的风。
不到未时,一百枚蛋挞已烤成,金黄金黄排列成行,煞是壮观。
阿泰瞧了一眼,最先出炉的那批挞糕已经半凉,依然形状不变,酥脆得和刚出炉时别无二致。
真是神了!都知道这种酥皮点心时间一长便会绵软,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冷了也酥的。
这位崔娘子真乃神人也。
崔时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做好冷酥蛋挞的关窍她却是门清:
先说酥皮,酥油要放地窖里降温,再放筛好的细面粉,面不能揉,得用刀翻叠,再一层皮、一层酥叠足层数——如此烤出的酥皮即使凉透也能层层分明,脆而不绵。
再说馅心,搅拌后的蛋液滤去筋膜,多添牛乳少放糖,这样馅心才能凝而不硬,冷食依旧滑嫩;火候也有讲究,先以猛火催酥皮膨起,再撤炭改文火慢烤。
经过这样几番操作制成的蛋挞,酥皮如金甲般长久酥脆,蛋芯却不塌不裂,轻轻一晃便会如奶冻般轻颤。
为了“冷了也酥”的要求,崔时钰这番也算是绞尽脑汁了。
还有比她更负责的乙方吗?她敢拍着胸脯保证,赵典事这二十贯钱真没白花。
正把一百枚蛋挞装着盒,刚才还被她念叨的赵典事就风尘仆仆地来了。
此时离两人约定的取挞时间还早,对方多半是为着瞧瞧进度,监工来的。
崔时钰表示理解,装好蛋挞,还如之前般招呼道:“赵郎君来得正好,阿泰阿烁与儿两个妹妹已忙活半天,正想着要做些吃食垫肚子,不知郎君今日午食可用过了?”
满院蛋香奶香甜香,赵颐一闻这味儿便知错不了,又看了一眼被他吩咐过的阿泰,两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笑道:“今日节宴,正是忙碌之时,某也是抽空才来小娘子这里寻访一二,倒是还未曾用过午食。”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所言不假,话音刚落,赵颐的肚子便咕地叫了一声。
“……”赵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想,定是被这满屋甜香勾的。
说来也怪,他视察其余庖厨的时候,怎么没有这种腹中饥饿的感觉呢?
崔时钰自然听到了方才那声肚叫,那叫一个响,但她压压唇角假装没听见,丢下一句“赵郎君留下来与我们一同用午食吧”便进了庖厨。
赵颐也正有此意,好整以暇地在院里逛了起来。
庖厨内很快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清脆之声,夹杂着几声“刺啦”的油炸声响,还有水烧开时咕嘟咕嘟的声音。
没过多久,浓郁的酱香味伴着崔时钰轻快的声音一同传出:“大家都歇一歇,来吃炸酱索饼了!”
辛苦劳动一上午,阿泰阿烁还有阿锦阿宁都已饥肠辘辘,闻言马上放下手中活计,一溜烟钻进了庖厨。
赵颐也跟着进去。
刚一进去,他就见阿泰阿烁两人正坐在桌边埋头吃面,那吃相堪称狼吞虎咽,五官都瞧不见了,酱汁子都险些从碗边飞出来。
赵颐:“……”
因是赶急单,做的又是中和节最重要的吃食太阳糕,他特意挑了素来性格沉稳、做事踏实的阿泰与阿烁,现下看来,这两个人好像也没有看上去那么稳重……
这酱拌索饼真有这么好吃?
昨日回去之后,他便将崔时钰的家世调查得一清二楚,知道这位崔娘子头几年一直做的是女工活计,生意冷淡,前段时日突然在西市支了个饼摊,贩售的酱香饼大受好评,风靡长安城,他在珍馐署的同僚也有人吃过,称赞味道极好。
既是做的贩饼生意,家中自然是常备着酱,今日这顿酱拌索饼也算是省时省力了。
罢了,虽说讨巧了些,却也无可厚非。他就尝尝这位小娘子的手艺吧。
赵颐正这样想着,一碗盛得冒尖、红绿相间的炸酱索饼出现在眼前,年轻女郎轻快的声音跃入他的耳中:“赵郎君趁热吃。”
他低头看去,细白索饼上盖着油亮的炸酱,码着嫩黄瓜丝、萝卜片、一团脆生生的绿豆芽,边上还点缀着一把炸得酥脆的黄豆。酱香裹挟着菜蔬清香直往鼻子里钻。
赵颐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道了句“多谢小娘子”,用筷子将面条和炸酱搅拌均匀,还做着面子工程,只矜持地挑起几根。
入口瞬间便睁大双眼。
炸酱咸香中带着细微的甜,面条筋道弹牙,被酱汁包裹着滑吞进口中,炸过的黄豆又酥又香,再配上水灵灵的新鲜黄瓜丝和豆芽……哎哟,那叫一个香!
他细细咀嚼片刻,竟惊喜地在酱香浓郁的面条中寻到了大块大块炸得焦香的肉丁。
酱里有肉!
珍馐署那几个吃过酱香饼的同僚从未提过此事,看来这些肉丁是这位崔娘子为做午食新添的。
赵颐顿时为刚才自己方才觉得对方“讨巧”想法感到惭愧,为弥补般大力夸道:“小娘子这肉丁炸得妙极,火候掌握得极好,外焦里软,外头瞧着焦酥,咬开来竟还锁着肉汁。”
阿泰与阿烁都是糙汉子,没珍馐署典事这般舌灿莲花的本事,夸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一个劲儿地边嗦面边点头,连声道:“好吃,真香啊!”
阿锦和阿宁就比较淡定了,还有点小骄傲: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索饼吧?我们两个可是天天都能吃到呢!
崔时钰被桌上这几个人的不同反应逗乐了,笑道:“几位郎君喜欢便好。”
那块五花是高老汉见她一次性买下二百颗鸡子赠予她的,她看一眼便觉得很适合用来做炸酱里的肉丁。
想着这几个人也算是客人,又忙活了大半天,时间有限,她没法做什么大菜来招待客人,但给他们添点肉吃还是没问题的。
瞧着阿烁碗里见空,崔时钰主动道:“小郎君要不要再添一碗?”
阿烁舔舔嘴唇,羞涩道:“要的,多谢小娘子了。”
“小娘子给他添完也给我添一碗吧。”阿泰笑道。
赵颐见状也道:“小娘子……罢了,我自己去盛吧。”
阿泰和阿烁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一向严肃的赵典事,居然被一碗炸酱索饼收买了!
用完午食,赵颐便继续去别的地方监工了,剩下几人继续紧锣密鼓地赶制蛋挞。
过了申时,崔时钰终于把最后一只金黄油亮的蛋挞码进食盒。
她揉了揉酸痛的腰,痛并快乐着地瞧着面前的蛋挞大军:二百个金黄油亮的酥皮小挞齐齐排在食盒里,映着霞光,活像一盒盒金灿灿的元宝。
点过个数之后,阿泰声音满是喜悦:“终于成了!”
阿烁看着面前鼓着肚子的挞糕,声音飘忽:“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太阳糕。”
其实别说是她,就连崔时钰也很少见到如此庞大数量的蛋挞。
便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赵颐挟着风尘赶来。
许是宴席时间将近,他看上去已经不似午间那般悠闲,微肃着脸问崔时钰道:“崔娘子,挞糕可是成了?”
“成了。”崔时钰取过第一列头一个食盒,掀开笼布,牛乳酥香扑面而来。
她挑了一只微微焦黄的递过去,“这是上午第一炉做出来的,已经冷了,赵郎君尝尝可还酥香?”
说完又道:“以防万一,已多做出了十几枚备着,赵郎君不必担心数量问题。”
赵颐一边感叹崔时钰心细如发,一边伸手接过那枚蛋挞。
他咬下一口,酥皮簌簌掉渣,内馅香甜可口,滑嫩如脂。
他对着手中的蛋挞仔细瞧了两眼,满意道:“果然冷了也酥。”
没有什么比食客满意更重要的了,听到这话,崔时钰便知这单彻底稳了,心中长长松了口气,笑着将食盒盖好:“赵郎君满意就好。”
赵颐自是一万个满意。
想到自己几日前得了贵人们“太阳糕要新巧,不能同往年一样没有新意”的要求,到与朱安等人没日没夜研究新式太阳糕未果,再到在集市上偶遇崔时钰,再到得了这满院飘香的二百枚太阳挞糕……
真是恍如梦一场。
他干脆利落地将剩下的十几贯钱交给崔时钰,想到什么,又解下一个锦囊递给她:“还请崔娘子收下。”
崔时钰一头雾水接过布袋,只觉沉甸甸的,解开一看,呼吸都停滞片刻——里面装的竟是满满一袋胡椒!
胡椒颗颗浑圆饱满,乌黑发亮,浓郁的辛香瞬间钻入鼻尖,至少得有五六两了。
崔时钰心头一跳:这几乎抵得上寻常人家三四个月的嚼用了。
她连忙行礼:“赵郎君,这太贵重了。”
赵颐摆摆手,笑道:“崔娘子不必推辞,娘子的手艺值这个价。”
崔时钰便这么稀里糊涂得了一袋胡椒。
待赵颐和阿泰阿烁三人带着蛋挞食盒还有其他工具离开,她才小心翼翼地将胡椒收进庖厨柜中最深处的陶罐里,又用布包了好几层,生怕受潮。
这可是胡椒啊!虽说在后世常见,但在本朝,这就是千里迢迢运来、价比黄金的稀罕物。
崔时钰摩挲着陶罐,唇角忍不住扬起。
这么多胡椒,是去集市上卖了换钱,还是用来做菜吃呢?
真是甜蜜的烦恼啊。
第30章 其乐融融
◎“我有另一个人选。”◎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斜斜地映照瓦片,将谢氏府邸的屋脊染成了暖金色。
刚从中和节宴回来的谢珏踏进府门,管事周明跟在他身后。
他手中提着一只精巧食盒,盖子盖得严实,却拦不不住隐隐透出的甜香。
这甜香跟随他一路行至正堂,刚进门与谢父谢母行过礼,郁清瑶便迎上前,欢喜道:“郎君回来啦。”
她见谢珏衣襟上有处微乱,不由莞尔,伸手抚平,顺手接过他脱下来的外袍,看到一旁的食盒,好奇问道:“郎君今日怎的带了点心回来?”
在她印象中,自家郎君一向是不喜这些小食的,今日是铁树开花了。
谢珏将食盒放在案上,脸上神情未变,但目光已经变得柔和温软:“今日中和节宴,席面上那道‘太阳挞糕’很受欢迎,我尝着也不错,宴毕向珍馐署典事要了一盒,带回来给你和爹娘尝个新鲜。”
郁氏共有姐妹三人,郁三娘身子骨弱,在饮食方面颇为严苛,时间一长自个也不爱吃东西了;郁大娘——当今皇后,一言一行皆如尺规商量,更是不能随心所欲;三姐妹当中,郁清瑶是最爱吃、最能吃,也是最方便吃的。
闻言,她马上来了兴趣,跃跃欲试道:“是么?那我可要与舅姑好好尝尝,甚少见你带什么吃食回来呢。”
周明见状在一旁笑着说道:“大郎素来不喜甜食,这次却破天荒地吃了两枚呢。”
郁清瑶惊得睁圆了眼:“吃了两枚?!”
下一刻便一把抱走食盒,小跑到谢父谢母面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阿翁,阿家,方才周管事说了,伯瑾今日已吃了两枚挞糕,万不能再让他吃了——这一盒子都是咱们的。”
郁清瑶比谢珏小了整八岁,谢珏三十有二,郁清瑶不过刚二十出头,和不苟言笑、成熟沉稳的夫君相比,很多了几分小孩子心性。
谢父谢母膝下无女,很是疼惜她,也爱她活泼爱娇的性子,特别是谢母,顺着儿媳的话笑道:“是是是,阿瑶说得对,这挞糕咱们都吃了,不给伯瑾留。”
和两个儿子不同,她是真心喜欢甜食。
小儿子还好,可能是因为还在学馆修学,什么都吃点,大儿子却是很少亲口称赞过什么吃食。此番也算真如周明所说的“破天荒”了。
是什么吃食能得伯瑾这般夸赞?
谢母很快便知晓了答案。
食盒一开,一阵甜香扑面而来,十二枚金黄挞糕整齐地码在里面。
挞糕酥皮层层叠叠,脆生生地翘着,金黄微焦,一看便知烤得极好;中间的奶黄色的内馅儿虽已冷了,却依旧是肉眼可见的软嫩,表面还凝着几块深褐色的焦糖斑,看上去诱人极了。
蛋香奶香扑鼻,谢母抽了抽鼻子,一时竟有些陶醉,捏起一枚,刚咬一口便眯起了眼:“酥皮入口化渣,内馅滑如凝脂,甜而不腻,同为牛乳与糖制成,比我吃过最好吃的醍醐饼还要美上几分,而且冷了竟然也酥!今年这太阳糕真是下工夫了。”
一块吃完,谢母仍觉不过瘾,又从食盒内拿出一枚,顺道给谢父塞了一块。
谢父本不喜这些甜食,然而毕竟是自家娘子递来的,实在拒绝不得,本想吃个一两口敷衍了事,谁知甫一入口便将这挞糕慢条斯理吃完了,还评价道:“嗯,尚可。”
谢父一贯性子傲娇,能说出这句话,那就是“太好吃了”的意思。
谢母和郁清瑶听了,边吃挞糕边笑。
谢父自己也有点意外自个竟吃完了一整块甜点,掩饰般咳了两声,试图把话题拉入正事:“这做太阳糕的庖师手艺还算说得过去,比京兆府那群做廊下食的厨子要强多了。”
这话让一旁的谢*珏心头一动。
廊下食是官员们在朝会间隙于廊下集体用的一顿朝食,乃宫廷恩赏,不得不吃,正因不得不吃,饭菜口味就成了大问题。
他最近的确有改进廊下食之心。
谢珏又想到,那珍馐署典事将挞糕食盒交给他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这位做挞糕的崔娘子做的酱香饼同样也是绝妙,若能入廊下食,某定每日盼着上朝。”
宫内人人精鬼,珍馐署赵典事也不是个会轻易开口夸人的人,那位崔娘子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谢珏陷入沉思。
*
夜里,谢珏穿这一身雪白中衣斜倚在床榻上,对正在卸钗环的夫人道:“阿瑶,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呀?”郁清瑶刚卸下一只耳环,闻言扭过头来,另一只耳环随着她的动作甩出不小的弧度,“郎君你说。”
谢珏沉声:“今日这酥点你也尝了,赵典事告诉我,那位制糕娘子还做得一手好酱饼,在长安城内很是红火。我想,若将此类新式吃食引入廊下食,或许能让常参官们吃得更好些,不必再嫌吃食冷硬,味同嚼蜡。”
郁清瑶会意,接过话头:“郎君是想让京兆府的公厨学了那酱饼方子,以此改进廊下食?”
她沉思片刻,“只是这等手艺,人家未必肯卖,怕是要好好与那位娘子谈谈。郎君可是还打算让周管事去商谈么?”
窗外传来暮鼓声,谢珏望着案上食盒里剩下的最后一枚挞糕——那是阿瑶特意为他留的。
明明都和爹娘说不给他吃了,却还是给自己留了一块。
他心中一阵柔软,回过神来,缓缓摇头:“这次不让周明去了。”
脑海中浮现出胞弟的身影,谢珏福至心灵道:“我有另一个人选。”
【作者有话说】
某人:谢谢大哥^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