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听婵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站着,直到陆痕钦的车缓缓驶出,她才拉开车门一骨碌坐进去:“难怪让我站凉快地方,你这也太慢了。”
陆痕钦递给她几张纸巾:“抱歉,司机来取伴手礼耽搁了。”
他说话时眼尾的弧度都放得柔和,像是怕她真的生了气。
夏听婵是个耐造的人,她随口说完就把脸凑到空调风口吹了吹,并没生气。
下一秒,唇边就递来一瓣剥得干干净净的柑橘,果肉莹润得像裹了层蜜。她咬下半瓣,用手背轻轻推了推他举着的手,非常大方:“分你一半。”
陆痕钦忍不住勾起唇角,慢慢将剩下半瓣橘子送入口中。
汁水丰沛,酸甜适中,很清爽。
“司机都来了?”夏听婵含着果肉含糊地问,“你不是要去赴宴吗?怎么不让他等你,直接送你过去?”
陆痕钦单手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看也不用看,轻轻擦掉她唇角的汁水,语气轻淡:“不急。”
车库的感应灯随着引擎熄灭次第亮起,墙边一早立着她的行李箱,他熄火下车,将行李拿进家里。
手机上接连有人打电话过来催,陆痕钦将手机随意放在玄关处,换了鞋子径直朝着厨房走去。
“陆痕钦你电话。”
“先给你做饭。”
夏听婵一瞬间哭笑不得,跟在他后面笑:“陆痕钦,你是不是忘了我自己也会做饭,你一开始十指不沾阳春水,还没有我厨龄长呢。”
“但现在放任你不管的话你会直接选择不吃,”陆痕钦从冰箱里取出新鲜蔬菜,这是昨天拜托秋姨今早准备的。
他取出西芹、菠菜,虾仁和嫩豆腐……关上冰箱门前看了她一眼:“尤其是累了的时候,比如出了一天外勤,比如在外旅游完,你会省掉这顿,冠冕堂皇道‘维持生命体征即可’。”
实在是太了解她了……早知道就不跟他说那些了。
夏听婵站在案台前想上前搭把手都被他拂开手,仿佛她再出一点力就会连咀嚼现成送到面前的饭的力气都消失。
“少弄点,吃不完。”她看着他第二次拿出一堆食材,忍不住念叨。
“不会,”陆痕钦沥干洗好的圆白菜,切菜的动作利落又温和,“每样少切点,品种多些,才像顿正经晚餐。”
外面他的手机还在“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陆痕钦不急不缓地翻炒着,最后还是给她弄了四个菜。
“陆痕钦,你太适合养猫猫狗狗了,”夏听婵感慨,“你一看就是那种出去聚餐都得跑回家先喂粮的那种靠谱铲屎官。”
何止,陆痕钦换完礼服后重新回到餐厅,他身上剪裁精良的西装勾勒出优越的肩线,别正的钻石胸针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光芒——
光芒万丈的他端坐在她对面,目光专注地盯着她,看起来还想观察她进食。
“陆总,”夏听婵的报以一个微笑,“欢迎观看食神大赛,我是米其林主厨的试菜员小夏。”
这人“嗯”一声,跟听不懂人话一样撑着下巴专注地看着她,似乎真的想听听她的评价。
夏听婵受不了了,推推搡搡地赶他走:“快走!您架子真大,等下人家到家里来请你了。”
他被她推到玄关处的时候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眉梢微蹙:“小婵,我们第一次没一起吃饭吧?”?
这是什么严重至极的问题吗?
“你差不多得了,快走!”
他分外不情愿,磨磨蹭蹭的,指尖在门把上顿了顿,才不情不愿地拉开门,走之前还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被她扫地出门了似的。
*
夜色渐浓,晚宴厅里觥筹交错。这场昭泰的小型晚宴来了不少长期合作伙伴,几乎都是熟面孔。
陆痕钦身前的人来来往往,寒暄应酬几乎没停过。
直到一位略显拘谨的年轻人被推到面前。
“陆总,这是犬子时宇。”地产商李泰河拍了拍儿子的后背,他正欲投资养老医疗综合体,特意今天来参加晚宴。
李时宇局促地点头致意,他看着性子偏内向,话不多,只在父亲身后偶尔插一两句话,显得有些拘谨。
李泰河却是个场面老手,他滔滔不绝地抓住机会跟陆痕钦攀谈,正激昂了不到五分钟,李时宇西装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了六七次。
一开始,李泰河还能装作没听见,继续侃侃而谈着蓝图啊、前景啊,直到手机第九次响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李泰河才终于按耐不住。
“都说了手机交给侍从,”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伸手捂住自己口袋的儿子,“西装口袋不用拆,不是给你装东西用的,你就是不听。”
“是瑞娜的电话。”李时宇小声解释,脸颊微微发烫。
李泰河脸上有些挂不住,忙对陆痕钦自嘲道:“犬子不太常参加这种场合,让陆总见笑了。”
“我儿媳刚怀孕三个月,比较离不开人,所以常常给我儿子打电话要几句安慰——”
话没说完,李时宇已经侧身接起了电话,听筒里立刻传来兴师问罪的女声:“李时宇!你敢不接我电话?”
围在一起的一群人都安静了几秒,李时宇仿佛没见到大家揶揄的表情,立刻懂事回应:“跟爸在参加晚宴,你要我发什么查岗视频,我都给你发。”
对面哼了一句,她说:“那这次比9663吧,限时你五分钟内发过来,不然你今天就别回来了!”
李泰河根本拉不住自己儿子,李时宇一口应下“好”,挂了电话冲众人匆匆鞠了一躬,就快步往露台走去
这是急着发查岗视频去了。
李泰河唉声叹气地小骂几句自己儿子:“跟陆总差不多年纪,您看看,这模样,我怎么放心把公司交给他……”
陆痕钦的目光落在李时宇的背影上,离开这“成年人”的应酬场,那背影明显轻松了许多,像是赶着去赴一场甜腻的约定,满心欢喜地要给妻子回电话。
陆痕钦望着那背影看了许久,竟少见地忘了客套,只轻声说了句:“挺好的。”
周围人见他语气平和,也纷纷笑着打圆场:“是啊,小辈感情好,做长辈的看着也舒心。”
李泰河松了口气:“这倒是,两人青梅竹马,谈了多少年的恋爱,长跑呢。”
“这么长时间感情还能这么好,那说明真是喜欢得不得了啊!”
李泰河端起香槟杯,朝陆痕钦举了举,算是赔罪:“让陆总见笑了。”
陆痕钦也跟着举杯,他今晚本就没喝酒,在场也没人敢劝。可他此刻却忽然补充了一句,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不好意思,家里管得严,胃也不太好,就以茶代酒了。”
众人还没品出这话里的意味,陆痕钦已喝完杯中的无酒精莫吉托,将杯子轻轻放在侍从的托盘上,微微颔首:“失陪片刻。”
他径直走向洗手间方向,脚步比来时更急了些。刚推开宴会厅的门,他便抬手解开了几粒西装扣子,从内袋摸出手机时,指尖竟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雀跃。
李时宇要是看到这个场景,大概会跟父亲说一
句我好像白被骂了。
陆痕钦边走边点开vx,置顶对话框里干干净净,夏听婵一条消息都没发。
心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却又被他很快抚平。
他向来在这事上有股执拗的笃定,再说她本就不是粘人的性子,刚好他粘,这不是绝配么?
指尖在屏幕上敲下一行:【查我岗。】
消息发出去,像石沉大海,半天没等来回音。
陆痕钦直接打了个电话过去,机械铃声响了又响,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他有阵短暂的眩晕,不知道何时才被挂断或者接通,但耳边终于传来她的声音。
他心上一松,重复道:“我说,查我岗。”
“陆痕钦你啊……”夏听婵无语,“你在参加晚宴我查什么岗啊,你手机怎么不上交?”
“怕你发消息我不能第一时间看到。”他执拗道,“报个数字,我给你拍视频。”
“不查。”
“那我查你,”他忽然福至心灵,举一反三得有些魔幻,“你发,发5201314,五分钟内比完发给我。”
夏听婵:“……?”
她沉默了几秒,说:“你刚才上一句话再说一遍。”
陆痕钦流利道:“5201314。”
“别装傻,是这句话吗?”
“那……我查你?”
“不对。”
“报个数字,我给你发视频?”
“嗯。”夏听婵忽然改了口,从床上盘腿坐起来,对着手机说,“半分钟内比完手势,不然算你不通过。”
“你说。”陆痕钦每个字都裹着笑意,只给他半分钟,比那些给五分钟的更加急切,她明显非常在意他!
“7684369834679962348763941982346。”一连串数字像机关枪似的从听筒里蹦出来,她叽里咕噜飞速念完,把手机搁在面前开了免提,“行了,比吧。”
陆痕钦:“……”
“提醒下,倒计时开始了昂。”
陆痕钦怔了片刻,蓦地低笑出声,尾音带着点纵容的哑:“我记不住,再说一遍?”
“行,你不通过,”夏听婵舒舒服服地躺了回去,语气里都是一劳永逸的得意,“以后没练成过目不忘的本事就不用多此一举了,查岗都算失败。”
电话这头,陆痕钦笑意微微地望着宴会厅走廊尽头晃动的水晶灯光影,耳畔是她那边布料窸窸窣窣的声响,大约是正抱着枕头在床单上蹭来蹭去。
他忽然觉得这场无聊的晚宴索然无味,不如……
“好的,”他的声音里漫开藏不住的笑意,甚至带了点轻快的愉悦,“我没通过,那我应该马上回家证明清白,宝宝我现在回来了。”
夏听婵:???
陆痕钦当真没耽搁多久便离了场。宴会上的人多半知道他刚动过场大手术,只当他身子不耐劳累,倒也没人强行挽留。
一到家,他扯松领结踏进玄关,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沙发背上,唤了声:“小婵。”
静谧无人,唯有他脚步声在空荡的客厅回响。
一楼没开灯,二楼倒有点声音,他逐一把灯点亮,上楼前经过餐厅,脚步忽然顿住,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桌上的四个菜一点都没有动过,就连筷子的位置都与出门前一模一样。
夏听婵一口没吃。
陆痕钦走到桌边,第一反应便是拿起她的筷子,每道菜都浅尝了一口。
会不会是他做得不好吃,所以她不喜欢?
但一圈尝下来,口味都正常,应该是小婵喜欢的,况且她从不挑食,是很好养活的一个人。
那一定是因为他没有陪着她共进晚餐的缘故了,陆痕钦心头忽然泛起一阵涩意。这段时间两人一起吃饭,她哪有过这样一筷子不动的情形?一定是今天留她一个人,所以她没了胃口。
他连收拾碗筷的心思都没了,长腿一迈便快步上了楼。
夏听婵正正大光明地霸占着陆痕钦的房间,自那晚两人同床后,这人便再不肯分房睡,话里话外都是可怜可怜他,他一个人真的睡不着……但如果真的不行也算了,反正他失眠已经三四年,早就习惯了。
……行吧。
门被推开时,夏听婵腿边还放着拆开的零食袋,电视屏幕停在游戏通关攻略的画面,而她正低着头,聚精会神盯着手机里“三分钟拆蓝牙音箱”的教程,脸上兴致勃勃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
一抬头撞见站在门口的陆痕钦,她一瞬间的表情像是见鬼了。
几秒的空白,她手脚并用扒拉了两下,把天女散花一样堆开的零食推到一边,然后兀自镇定道:“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陆痕钦随口撒谎:“结束了。”
他一直盯着她不动,夏听婵终于想起自己放在桌子上的菜还没动过,完蛋……刚才只是想在床上躺一会儿,结果一躺下就不想起来了。
失策了,本来应该把盘子里的菜翻几翻,做出吃了几嘴的模样。
正琢磨着该编个什么借口,陆痕钦却没追问,只是解下领带随手放在一旁,淡淡道:“我先去洗澡。”
“行。”
他刚进浴室,夏听婵立刻翻身下床,手脚麻利地把那些拆开没吃完、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封的零食一股脑收起来,抬腿就往茶室溜。
月光透过纱帘,在她身后投下一道灵巧的影子。茶柜最里侧的暗格被她轻轻拉开,这里存放着许久不用的紫砂茶具,正好用来藏她的储备粮。
陆痕钦向来不喜欢外人上门,总觉得被打扰了隐私,这茶室平日里八百年都难得进一次。
这是她深思熟虑后找到的好位置。
藏好后,她满意地拍了拍手,刚直起身,身后就幽幽飘来一句:“原来老巢在这儿。”
那声线低沉,在安静的夜里突然响起,吓得她心头一跳。
夏听婵猛地回头,就见陆痕钦不知何时跟了下来,像个幽灵似的倚在门框上。刚才解开的衬衫扣子竟又系了回去,他眼底带着点玩味,显然看了好一会儿,脸上明晃晃写着“人赃并获,准备抓捕!”
夏听婵被逮住也不怕,她在他面前从来就没有“害怕”两个字的说法,虽然今天一口没吃是有点过分,但她还是挺直了背:“你干嘛!”
“不干嘛,”他忽然笑了,眼底漾着温柔的光,好像觉得她这样实在是可爱死了,谁能知道夏听婵私底下在家里是这副模样呢?
陆痕钦走近几步,将那些紫砂壶茶具都挪出来,整个柜子都留给她:“以后这个柜子就是圣诞老人的袜子了,补充口粮就放在这里,夏调查员记得定期来看看。”
实在是吃软不吃硬,听他这么说,夏听婵那些狡辩全都咽了回去,老老实实道:“不是故意不吃饭,躺床上就懒得起来了。”
“我知道。”他指尖蹭过她手腕内侧,那里还沾着零食碎屑,“是我不该留你一个人。”
月光流转间,他忽然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工具箱:“不是想拆蓝牙音响?”
金属箱盖弹开发出脆响,里面各式工具排列得整整齐齐。
“我有好几个蓝牙音箱,都可以拆了试试,拆累了……”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我给你煮小馄饨吃。”
夏听婵定定地望着他,半晌,轻轻将脑袋往他侧颈蹭了蹭,像只不善开口的小动物,用沉默的亲昵代替言语。
两人安静地拥抱了一会儿,夏听婵拎着工具箱重新上楼,陆痕钦开始收拾餐桌,明天是市政分类垃圾回收的日子,收拾好的垃圾今天该拿到回收点了。
从前这些事都是秋姨打理,不知从何时起,啊,想起来了,大概是夏听婵住进来之后,家里的垃圾便都是他亲手处理了。
他甚至开始不肯让别人假手此事,分类,打包,系紧,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引擎声划破夜色,陆痕钦不嫌麻烦地驶向第二个回收点。那里更远,更僻静,路灯泛着昏黄的光,将影子拉得很长。
陆痕钦
下车时,皮鞋碾过一片枯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将垃圾投进回收处,用湿纸巾细细擦净手指,才重新回到车上。
车灯渐远,尾灯的红光在转角处一闪,如同被掐灭的烟头。
没过多久,一道身影走近回收点,橡胶手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弯腰在堆积的垃圾里翻找,很快便摸到了方才那几只黑色垃圾袋,将抽绳口轻轻拽松。
她嘴里咬着支小型电筒照亮袋内,手上用小耙杆细细拨弄着一袋袋搜寻过去,忽然动作一顿,在原地僵立了许久。
好一会儿,她才拿出手机,对着里面的物品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从最底下夹出个用胶布和纸缠得严实的小包。
拆开,几支用过的针剂滚了出来。
电筒熄灭的刹那,夜风卷起一片落叶,轻轻覆盖在重新扎紧的垃圾袋上。远处传来犬吠声,又很快归于沉寂。
第32章 第32章诱导
“好久不见,约到您的时间可真难。”
乔蒂笑着侧身迎人,待陆痕钦踏入诊疗室,才轻手带上门。
锁扣“咔嗒”横扣的瞬间,门外“就诊中”的灯便亮了起来,像道无声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陆痕钦进门时散漫地扫视了一圈,乔蒂的诊疗室果然和她的行医路数一样,带着种不落俗套的奇特。窗明几净的空间里,物件摆得简洁却不寡淡,随处可见的花木透着生机,长长的绿萝被她沿着墙壁挂出一道弯弯的波浪线,像随手勾勒的笔触。
连谈话的沙发都正对窗户放着,没刻意用灯光营造什么诱导氛围,乍一看像间寻常会客室。
如果不是角落里立着的测量仪和专业设备,几乎要让人忘了这是间心理咨询室。
“请坐。”乔蒂没穿白大褂,只一身素净的灰色休闲运动服,显得格外松弛。
她按了下遥控,窗户下半截缓缓雾化成磨砂,空调风也悄悄降了半度,才在陆痕钦对面落座,姿态自然得像老友会面。
陆痕钦身形颀长挺拔,落座时才发觉那只不规则小茶几隔得太近,长腿没法自然舒展着屈起,只得往身侧尽可能收拢。
乔蒂见微知著,立刻起身,二话不说将小茶几往自己这边拉,一路贴到沙发沿。
她的位置被完全挤占,便索性坐到侧面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翻起诊疗本,动作间带着种过于随意的熟稔。
陆痕钦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方才两人距离尚远所以还没意识到,现在突然拉近了社交距离,乔蒂身上那缕若有若无的洗衣香氛便格外清晰起来。
很淡的海盐味,熟悉得让他心头微沉。
不知道为何,同样的香气出现在别人身上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反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
这当然是不对的,香氛又不是被夏听婵垄断了,只是这种排斥完全出自本能,让他有点控制不住。
“我拿张纸。”乔蒂忽然起身,弯腰时手臂从他面前伸长过去抽纸。
那股熟悉的香气瞬间像是潮水一般扑过来,陆痕钦眉心蹙得更紧,下意识后仰着侧过脸,用手背挡了挡口鼻,一声轻咳带着喷嚏逸了出来。
乔蒂转头看他,将抽纸递到他面前,目光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
“抱歉。”陆痕钦抽过两张纸按了按鼻尖,他声音冷了几分,起身换到最远的单人位。
阳光从侧面照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一道晦暗不明的阴影,他的语气平淡却疏离:“我对香氛有些过敏。”
乔蒂假装听不懂,她抬手表示歉意:“家里刚换的……哦,您时间宝贵,那我们也不绕弯子,直接说正事吧。”
陆痕钦没接话,只瞥了一眼手心里的纸巾,显然没打算因为这几句客套就放下戒备。
乔蒂从茶几下取出一支银灰色的录音笔,指尖轻点开关,将它工工整整地置于茶几中央。
陆痕钦的瞳孔在触及那支录音笔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缩了缩,两秒后,他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才将凝在录音笔上的目光缓缓移开。
跟夏听婵同款的录音笔,她工作时从不离手,磨得涂层都掉了些,露出底下发亮的金属色泽。
乔蒂这支显然更加崭新,但即便如此,看到与小婵相关的物品总是会让他短暂失神。
“抱歉,设备有些问题。”乔蒂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她正蹙眉摆弄着按键,指尖在光滑的表面徒劳地滑动。指示灯忽明忽暗,云同步的图标不断闪烁着出错提示。
陆痕钦无声地坐在沙发上,腰背挺直,熨帖的衬衫下摆妥帖地收进西裤,腰间皮带收紧勒出腰线,浑身透着股过度警惕的疏离。
他一直旁观着她徒劳调整,片刻后,才缓缓伸出右手:“给我。”
乔蒂递给他,他的指尖在接过时巧妙地避开了触碰。
到手后陆痕钦将它翻转了半圈简单检视了一下,手指在按键上流利地操作,不过三五秒,他便将恢复正常的录音笔放回茶几,动作轻得像在放置什么危险品。
“好了。”陆痕钦收回手,不着痕迹地在方才用过的纸巾上擦拭了一下。
纯粹是本能反应。
“谢谢陆先生,”乔蒂将录音笔的收音口转向他,语气平稳地抛出第一个问题,“那我们正式开始,听说您这几年常有焦虑症状?比如失眠,寡言,是精神方面压力大吗?”
“都是一些陈年谣言罢了,”陆痕钦淡淡道,“我最近已经不失眠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不过我还是想询问一下失眠症状开始的具体时间是?期间有没有发生一些对您个人影响深刻的事,比如——”
“没有。”陆痕钦的眼神立刻冷下来,直接打断道,“乔医生,我并不是第一次接受心理咨询,我以为,专业医师都该懂得避免诱导性提问的原则。”
“好的,那我们聊聊日常生活吧,”乔蒂从善如流地在他面前铺开两张白纸,“听说您家里已经开始重装了?虽然未曾有幸拜访,但上次来时,您庄园里的英式花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觉得有这样审美的人,家里的风格应该也会延续这份雅致。”
她说着,将笔推过去:“能不能画下重装楼层的布局?越详细越好,包括家装细节。”
陆痕钦拿起笔,小指刚搭上纸面,乔蒂却扯住了纸的另一端,笑眯眯地补充:“稍等,陆先生,得麻烦您边画边做几道数学心算。”
陆痕钦偏过头,眉梢微扬,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讥诮:“心理测试还要考多线程处理?”
乔蒂笑着:“只是一些小游戏而已。”
陆痕钦没再应声,笔尖落纸时却没有丝毫犹豫,这对他而言根本不算难事。
这段时间和夏听婵反复琢磨房间布局,那些设计图早已在脑海里刻了千百遍。他从二楼开始画,尤其给小婵准备的几个房间更是行云流水,线条勾勒得熟稔又细致,连飘窗的弧度都分毫不差,仿佛眼前就立着那间盛满心意的屋子。
“635乘以78。”乔蒂突然开口。
笔尖微顿,陆痕钦却很快答出数字,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笔下已经开始细细描摹书房里贴墙书柜的样式,连隔板的层数都记得分明。
“576乘以84,加27.96乘以2.6。”
他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手下稍停,笔尖在墙面处打了个转,改了改墙布的花纹。
昨晚小婵趴在他膝头翻看样品册时又变了决定,当时她手指点过的新花色,他记得清清楚楚。
心算题越来越冗长复杂,他偶尔会停下笔纠正计算结果,指尖在纸面悬停的瞬间,乔蒂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他眼球偶尔轻轻晃动,目光短暂地失
焦,像是在虚空中描摹某个温柔的场景。
但最终,那张布局图还是完美落成,线条流畅,细节周全,每一笔都显着旁人都能看出来的用心和期待。
陆痕钦将钢笔轻轻搁在纸上,手指轻拧了拧手腕,手背上的青筋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面前的白纸被抽走,换成了一张崭新的。
乔蒂在问诊本里提前写下的“双重任务实验”里打了个勾,稍顿,又斜着加上一笔,半对半错。
幻觉叙述往往在认知负荷下出现断裂,可陆痕钦面上瞧不出丝毫破绽,即使在如此高强度的双线负荷下,他的幻觉叙述依然近乎完美。
若不是他笔下偶尔的疏漏,再加上专业仪器检测的指标印证了某些典型反应,单从面谈来看,很难让人察觉他在完成双线程任务时,始终在竭力强化那个本就不存在的世界。
“那我问您个简单的,”乔蒂换了语气,“最近七天的晚餐吃了什么?”
陆痕钦重新执起钢笔,金属笔身在灯光下泛着光。
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了松,那些饭菜都是他亲手做的,每一顿都清晰得很,没什么难度。
“同时,麻烦您写下当天的纳斯达克收盘指数。”
流畅的笔迹在纸上划过,每写下一天,他的情绪就显而易见地更愉悦一些。
乔蒂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刚才那些外露的反感因为在书写和回忆夏听婵时变得平和从容,好像任何能与她有关的事都能安抚到他,但他又强烈抵抗同样的“标志性”事件或者气味出现在另一个载体上,这种过量的占有欲让他死死地认定了唯一一个人,没有第二种解法。
直到写到第四天,陆痕钦笔下的数字5忽然歪扭成了,涂改后又下意识镜像成了3,只得第三次落笔修正。
乔蒂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
镜像颠倒,典型前额叶皮层过载的表现。
但陆痕钦这一次花费的时间尤其短,看得出来,他对与夏听婵相处的每一天都记得刻骨铭心。
乔蒂接过答卷反复翻看,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挑不出半点逻辑漏洞。
按常理,陆痕钦这种严重的情况早该出现明显的时间线错位,心理医生只需反复求证细节便能戳破逻辑矛盾。
但陆痕钦根本不一样。
他真的在“亲历”每一天,与那个不存在的人共度每一个美好的黄昏。
乔蒂放下纸张,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辛苦了。”
她将诊疗本也合上,嗓音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休息一下我们再继续吧,刚才都忘了给您倒杯水。”
乔蒂走进里间的小茶水室,直饮水汩汩的声响隐约传来。陆痕钦往沙发背上靠了靠,忽然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房间里在持续播放白噪音。
可能他对这个并不敏感吧,他在失眠时听了太多各式各类的白噪音,如今只觉漠然,毫无作用。
乔蒂再出来,双手各举着一杯茶水,她转到陆痕钦面前,稍稍屈膝打算将两杯茶摆在各自面前——
背景乐的白噪音里,忽然掺进一丝模糊的女声,呓语一般,陆痕钦原本淡漠的表情瞬间凝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看向天花板。
可茶杯一下子递到他面前,扑面而来的老式陶瓷杯强行吸引了他全部的视线,这居然是霧峰国立大学的纪念物。
陆痕钦的目光急剧收缩,甫一转头,却见乔蒂突然越过他惊讶地看向门外,耳膜里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那模糊不清的女声似乎从门后穿透而来。
好像真的有谁在此刻推门而入。
几乎是本能一般,陆痕钦的手指还触在杯壁上,头却难以自控地转向门口:
是小婵——
紧闭的大门,纹丝不动。
“啊!”
乔蒂惊呼一声,陆痕钦还未来得及转回脸,手中的杯子忽然一滑,他下意识去捞,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陶瓷杯“哐当”落地,碎成一地裂片。
生理记忆比大脑反应更快,陆痕钦猛地蹲下身,伸手就去捡那些碎片。
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绷紧,泛出近乎病态的苍白,指节青筋嶙峋暴起,手指瞬间因为粗暴的动作而割伤,在莹白的瓷片间晕开鲜红。
一地碎片好像破碎的梦境,出血后他反而捡得越来越急,动作带着某种近乎自残的狠戾,直到乔蒂伸手来拦,陆痕钦才堪堪停下动作,微颤的手指在手心攒起的碎片上拨弄了两下:
釉色不对,侧面也没有熟悉的校徽,不是那一个。
陆痕钦定定地瞧了许久。
半晌,他敛下所有失态的情绪,一言不发地直起身,将手中的碎片朝着茶几上“哗啦啦”一抛,桌面上顿时一片狼藉。
他也不管,俯身抽了数张纸巾用力按在指尖。
不是团住,是隔着纸巾狠力挤压自虐,那些纸巾很快被血渗透蔓延,陆痕钦垂着眼,脸上半点疼痛的表情都没有,看起来冷漠又疏离。
他重新坐回沙发,鞋底不小心踩住一枚碎片,他反而轻微碾了碾没松开,就这么冷眼看着乔蒂蹲在地上将剩下残局收拾完。
乔蒂拢着手心里的碎片正要起身,陆痕钦鞋尖一抬,将踩在脚底的那枚碎片踢向她。
沾了茶水的地面光滑如镜,碎片在上面滑出一道弧线,“叮”地撞在茶几腿上,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乔蒂看过来。
陆痕钦眼皮半耷着,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还有什么要问的?”
僵持了几秒,乔蒂默默将碎片悉数扔进垃圾桶。
啊……患者完全生气了。
第33章 第33章妄想性哀伤
虽说陆痕钦周身的低气压已明显昭示着怒意,但乔蒂却很快敛了神色。
作为心理医生,这种场面早已是家常便饭,换个角度而言,让患者产生情绪波动,本就是突破心理防线的关键一步。
尤其对陆痕钦这种将心门焊死的人,更是如此。
后续的提问中,陆痕钦始终反应淡淡的,眉峰微蹙,眼底带着几分冷淡,明显懒得应付。
乔蒂将手中的问诊本轻轻搁在一旁,语气平稳:“陆先生,说实话,或许我有些操之过急,但请您相信我的专业。您有没有想过,偶尔看不到您爱人,这件事本身,可能才是不正常的?”
陆痕钦的表情在提到“爱人”两个字后终于有了丝微澜。他抬眼,目光凌厉又尖锐,带着几分危险的审视,就这么一瞬不瞬地锁着她。
乔蒂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只将注射用过的阿托品小瓶轻轻放在茶几上,声音放得更缓:“您的爱人,很爱您。”
“是她拜托我的。”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连呼吸都带着滞涩感。
陆痕钦的薄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几下,右手拇指无意识地在指节处摩挲,直到将那一小块皮肤揉搓得发红。
那里本该戴着一枚戒指,是他今天来之前特意摘掉的。
乔蒂:“阿托品的效用没那么神奇,它只是普通的农药解毒剂,所谓的副作用并非靶向精准,怎么可能每一次都准时起效,让您一注射就能看到她?”
陆痕钦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眼底的情绪翻涌得愈发厉害,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接手过的患者里,有把枕边人看作一扇紧闭大门的,有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总怀疑家人要加害自己的……您难道从没怀疑过,夏听婵其实一直和您在同一个屋檐下,只是您病了,所以有时候才看不到她吗?”
陆痕钦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周身的凉气在听到“夏听婵”三个字时骤然收敛了几分。这是乔蒂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而他没有动怒发作。
“您真的不愿意提起夏听婵吗?我们回忆一下,刚才您填写的那份评定表里谈到,喜欢的户外运动是骑马,当时佩戴的检测仪器显示瞳孔扩张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回答也慢了两秒。”
乔蒂语气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引导:“允许我做个猜测,您说马术时,那两秒里……啊正如现在,您的指尖无意识蜷了下,呼吸都轻了些,是和她有关的好光景,对吗?”
陆痕钦指尖微顿,沉默像无声的潮水漫上来,漫过他紧抿的唇线,却压不住眼底那点稀薄的颤影。
陆文成确实对金斯利院
长朴文元的马术赞不绝口,而那时候,陆痕钦的训练课才刚上到第36鞍时。
那天阳光正好,宰荣浩那群家伙听说他得到了一份定制的名贵马鞍,不请自来说要“开开眼”。
本来来就来了,反正那天他刚好跟另一位训练生在打赌比试跨越障碍,根本不打算搭理这群损友。
但问题是,他们把夏听婵也带来了。
真是见鬼,这群弱智好像看不懂空气一样,他要是赌输了跨越障碍失败了从马背上摔下来,然后被夏听婵看到,觉得他逊毙了怎么办?
“啧。”陆痕钦握着缰绳的手指频频收紧,马靴烦躁地踢了踢沙地。
他女朋友要是跑了,这群弱智一个都别想脱身,他一定把人掼进马饲料里搅和搅和变成有机营养餐。
上马训练后,陆痕钦也总忍不住用余光追着那个身影。夏听婵今天穿了一身休闲服,宽松的卫衣帽子是明黄色的,大概是怕晒,所以将帽子掀起戴在脑袋上,好像上学路上排队穿过马路的小学生。
可爱死了。
陆痕钦心不在焉地完成老师布置的练习,看到她在栅栏外踮着脚看围场里踱步的纯血马,帽檐投下的阴影衬得她下巴尖尖。
她趁机摸了摸马脖子,得逞后一下子乐了。
她一笑陆痕钦也控制不住地跟着弯起唇角,几秒后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咳嗽一声,不知道是第几次抬手,在教练杀人的目光下镇定自若地要求休息。
被同意后,陆痕钦立刻勒住马缰到了场边,他对那群嬉皮笑脸的哥们儿视若无睹,只专注地望着夏听婵,声音都放软了几分:“我房间里有刚到的最新话漫画。”
夏听婵点点头,眼里映着他的影子:“等你结束了一起看。”
他抿了抿唇,又找话:“影音室新装了杜比全景声,现在去选部恐怖片?空调开得很足,今天室外好热。”
她伸手把卫衣帽子的边缘往上翻了翻,露出亮晶晶的眼睛:“还好呀,不算热。”
怎么办啊……陆痕钦有点急,索性俯身,几乎贴着马脖子跟她小声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哄:“今天家里请了蓝带的甜点师,费南雪做得特别好,冰箱里还有维多利亚冰淇淋,你再不去吃,旁边这群饿死鬼就要抢光了。”
白昊英立刻炸毛:“说谁饿死鬼呢?”
宰荣浩仗着陆痕钦在马上出不来,故意凑到夏听婵身后假装跟她贴贴刺激这个老婆奴,捏着嗓子学他:“不~吃~就被吃~完~了~”
陆痕钦臭着脸将夏听婵往旁边拉了拉,与这群弱智保持了点距离,免得一眼扫过来一群贱人里面出现一个小黄帽容易让他精神分裂。
夏听婵由着他拉拉扯扯地捣鼓,她根本不在意别人的起哄,说:“吃完了也没关系,我本来就只是来找你的。”
宰荣浩的浪笑瞬间卡壳,怒骂一声:“靠。”
陆痕钦的耳尖因为她霎那间烧得通红,明显被这句话哄得爽到不知东西南北了,他抿了下嘴唇还是忍不住,最后别过脸强行逼自己远眺,看远处山峦的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宝宝……”他声音发紧,“其实你在这里我……”
缰绳在掌心勒出深痕,真心话在舌尖滚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变成了:“我就不想练了,可教练今天逮着我不让我逃课。”
沉默在两人之间漫了几秒。
夏听婵忽然开口,直白地戳破他:“陆痕钦,你一直不想我看你跟别人比马术,是不是怕在我面前输了丢脸啊?”
她永远都是这么直。
陆痕钦一点办法都没有,低声“嗯”了一声,手套上的银扣硌得掌心发疼。
温热的风掠过马场,掀起一阵沙沙的浪。马儿小步踢踏,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
下一秒,清亮的声音划破燥热的空气。
“有什么关系?”毫不遮掩的音量,如她一样坦坦荡荡,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难道你输了我就不喜欢你了吗?”
阮成礼:“艹。”
白昊英:“艹。”
宰荣浩双手抱头像只尖叫鸡:“艹啊啊啊啊啊!”
陆痕钦心跳如擂鼓,垂着眼死死攥着缰绳,指节都泛了白,像是在拼命克制才没不管不顾翻身下马冲过去。
风里仿佛都带着甜意,吹得他浑身发烫,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像是千万只蝴蝶同时振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干脆利落地回到了场地中央。
这场比试是他发挥最超常的一次。
教练在马背上大力为他鼓掌叫好,栅栏外一群死党疯狂吹口哨,可他耳中只剩猎猎风声,眼里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一夹马腹径直奔到她面前,猛地收住缰绳。
他第一次做成功了标准的屈膝礼,马儿驮着他在她面前半跪下去,他一把摘掉了头上的护具扔在地上,意气风发地弯下腰,隔着栅栏捧住她的脸颊亲吻了她。
夏听婵笑眯眯地看着他,少年带着汗水和阳光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唇齿间还残留着薄荷糖的清凉。她摸了摸他的脸颊,发现他额头居然出了一点薄汗,于是更加理直气壮地把手指上的汗明晃晃地擦在他衣服上。
陆痕钦嘴角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住,他捉住她的手,在她汗津津的指尖上也亲了亲。
耳边那群孤寡老人还在鬼叫:
“受不了了,现在就把这小子的游戏卡带都搬空,冰箱也掏空。”
“得意死了吧狗崽子,尾巴摇得比马都高,你滚下去当马,让它骑着你跑两圈算了。”
人这辈子总有些片段会变成锚点,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能一秒跌回这个时间轴,记得自己此生唯一爱着的女孩子在阳光下大声说喜欢,记得最好的兄弟团在旁边起哄的喧闹,记得马背上这个带着风与汗的吻。
诊疗室的空气凝滞了许久。
陆痕钦始终维持着静止的姿态。
乔蒂没有打破这片寂静,她看着他的瞳孔小幅度缓慢游移,像在丈量那些被时光封存的记忆。
“很重要。”陆痕突然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果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本插画书,那我这一本里所有有色彩的图画都与她有关。”
他终于愿意开口谈论夏听婵了。
乔蒂握着诊疗本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了松,她继续问:“那最近一次骑马的回忆,和你刚才想起的那一段,哪一段更让你觉得开心?”
穿透树叶漏进的光斑在地板上微微颤动,陆痕钦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是蝴蝶垂死的翅膀。
这个反应有一点点奇怪。
“你们会吵架吗?”乔蒂忽然换了个话题。
“不会。”他答得极快,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你们最后一次吵架是什么时候?”
“我说了,我们从来不吵架。”陆痕钦的语气异常执拗。
“陆先生,”乔蒂放柔了声音,眼神却锐利如刀,“每一对真正相爱的情侣,都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吵架并不可怕。”
她顿了顿,观察着他微变的神色,继续说道:“你是害怕吵架本身带来的伤害,还是……害怕一旦争吵,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好?再也没有机会对她说声对不起?甚至……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她了?”
“唰”地一下,陆痕钦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死死地盯着乔蒂。
“好吧我们不谈论吵架了,”乔蒂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她接着道,“但你要知道,药物副作用会让大脑皮层更敏感,把情绪放大无数倍。如果你害怕吵架,早日停药才是正确的。”
“你懂什么。”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像结了层薄冰。
“我是说,就算停了药,你也能见到她。”乔蒂耐心地解释,“只是要熬过中间那段空白期,别太急着用阿托品催化自己,其实你本来就能见到她,和从前一样,根本不需要靠药。”
她顿了顿,看着他紧绷的侧脸:“但滥用药物会让你性格越来越偏执古怪,长久下去……你确定,她还会像从前那样喜欢吗?”
陆痕钦正要开口反驳,乔蒂却郑重打断:“你真的确定?”
他猛地僵在那里,忽然想起夏听婵最开始与他重逢时与别人碎碎念的【以前还是挺意气风发挺阳光的……现在阴冷话少,配上他那张秾丽的脸鬼气森森的……好不习惯……】,于是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顿住。
过了好一会儿,陆痕钦才缓缓抿紧了唇,重新归于沉默,只是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起来。
“试着相信我一次。”乔蒂按下结束铃,“今天的面诊就到这里。我不会给你开药,等你发现停了阿托品也能见到她,我们再谈下一步。”
五分钟后,诊室门外“就诊中”的灯暗了下去。陆痕钦的身影在门框里停了停,才转身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乔蒂坐在沙发上,钢笔在问诊记录上最后添了几句,才放下笔长长叹了口气。
她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拨通了白昊英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起,白昊英的声音带着急不可耐:“怎么样?”
乔蒂的目光落在方才的记录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纸页边缘:“确诊了,妄想性哀伤伴自杀风险。”
她的声音带着专业性的冷静:“陆的情况更为严重,他能详尽描述夏每一天的衣着、作息甚至对话细节,这种程度的具象化已经进入妄想障碍后期。”
“不是单纯的药物滥用?”白昊英的声音陡然提高。
“药物只是表象。”乔蒂的指尖停在记录本的某一行,“他正在系统性地自我剥夺——减少饮食、睡眠,用药物麻痹感官,这些都是构建妄想世界的砖石。”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最麻烦的是,他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虚构的日常生活中,与夏一起做饭、聊天、看电影……我的判断是,他已经快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
简直晴天霹雳,白昊英紧张道:“那怎么办?需要强制住院吗?用药……阿立哌唑调节神经兴奋度减少妄想,舍曲林抗抑郁稳定情绪?”
“不妥。”乔蒂把摊开的就诊本往面前推了推,“常规治疗只适用于愿意配合、且对逝去的人没有强烈‘团聚’执念的患者,陆不一样。”
她顿了顿,语气更沉:“你别忘了,他有很强烈的自残和自杀倾向。如果用药物强行镇定,让他长时间‘见不到’夏,他很可能会……他之前的那些手术史,都在证明这是极高危的情况。”
白昊英抓着头发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深深的无力:“都多少年了啊……三四年了……我以为他放下了,结果他居然更严重了……”
“所以才更危险。”乔蒂的目光落在记录的最后一行,“这种经年累月却仍保持如此强度的情感依附极为罕见。更复杂的是,我怀疑他们的感情底色并非纯粹的爱恋,还掺杂着矛盾与执念。”
她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痕迹:“这种前提下,夏的突然离世切断了所有化解的可能,而陆的偏执型人格特质将这个未完成的故事永远定格在了最痛苦的瞬间。”
诊室的灯光在记录本上投下细密的光斑,乔蒂说:“常规治疗里的‘替代’‘代偿’方法,都会引发他强烈的排斥反应。我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病症,更是一座他用执念筑起的墓碑。”
白昊英提气又叹气,正要说话,乔蒂忽然语气悲悯地说了一句:
“他的世界里,现在只有很少的人。”
听筒那边一下子陷入死寂。
“他的世界从很早就开始不断坍缩,”乔蒂说,“现在能进入那个结界的人,可能已经没有了。”
良久,白昊英的叹气声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失真感。
“所以现在的情况非常复杂,我们站在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乔蒂将纸张翻来翻去,“强行治疗等于要他亲手杀死夏第二次,但放任不管……”
她的笔尖悬停在“精神分裂症”的诊断结论上方:“精神分裂是必然结局,他身边又没有监护人,到时候只能按精神卫生法申请强制医疗,他就得一辈子困在医院里。”
诊室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乔蒂揉了揉眉心:“最麻烦的是,除了这个执念,他在其他方面都清醒得可怕,就像……”
她停顿片刻,寻找着最贴切的比喻:“一个自愿走进玻璃牢房的囚徒,钥匙就握在他自己手里。”
“因为太棘手,我今天甚至违规了……”乔蒂扶着额头叹气,“本该严禁辅助患者证实幻想,可陆根本不信别人。为了让他能听进去一点,我只能把夏搬出来,顺着他说,简直是饮鸩止渴。现在首要的,是让他先停药,并且能稍微信我一点点。”
“那停药了,他幻觉消失了怎么办?”白昊英也左右为难,“他不会寻死吧?”
“药物早就是安慰剂了。”乔蒂说,“他的大脑已经完成了残忍的自我欺骗。阿托品?那不过是个心理开关。”
钢笔在“药物依赖”四个字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她说:“他一定是多次遇到‘幻觉’消失的情况,每一次都把他逼得越来越恐慌,所以对药物深信不疑,即使根源其实在大脑本身,但他还是在定期使用药物,注射的瞬间就像按下播放键,让幻影继续上演。”
“如果只是单纯的药物问题,大可以把他关到专业医院里并没收尖锐危险物品,断了他自杀的可能就行,虽然不人道,但有效,况且阿托品又不是什么成瘾性药物。但现在的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那支阿托品空瓶,语气怜悯,“是用自己的神经突触,一砖一瓦地重建了整个天堂,你拆了它,就是让他去死。”
“我明白了,乔蒂,辛苦你了。”白昊英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感激,“陆痕钦这边,我会盯紧的。”
“嗯。”乔蒂应了一声,语气沉稳,“我的治疗方案是,这种事急不得,先戒断药物依赖,让时间慢慢稀释这份执念,同时维系住医患关系,为后续治疗铺路。”
“只有当他不再这样……”她顿了顿,寻找着最恰当的词语,“这样疯狂地爱着她时,才有走出来的可能。”
“在那之前——”乔蒂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每个字都像被冰水浸过,她再三严肃禁令,“绝对、绝对不能贸然打破他的幻想,明白吗?”
第34章 第34章白头偕老
陆痕钦从诊室回来后便取消了原本去公司的日程,直接驱车回到家中。
夏听婵正像个小神仙一样躺在被子里补午觉,只隐约听见房门被人匆匆推开,急促的脚步声在看清她的瞬间蓦地放轻了。
他就那样静立在床边,目光胶在她脸上看了许久,才俯身下来。
床垫微微下陷,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在耳畔倏地放大。
他俯身时鼻尖堪堪停在她发间三厘米处,又克制地拉开距离,如此反复数次,最后轻轻地压住了她的头发。
她无意识地晃了晃脑袋,发丝微动的瞬间,他的呼吸再次靠近,温热的气息像羽毛般簌簌洒在耳际,片刻后,那轻柔的触碰又落了下来。
这一次,他将脸完全埋进她的发间,又缓又重地深呼吸着,尽力让她身上的气息涌入鼻腔。
不一样的,不是单纯的洗衣香氛,她就是不一样的。
“唔……”夏听婵在睡梦中蹙眉,无意识地用手肘顶了顶他,让他把脸从她头发里抬起来……不是,吸猫呢哥?
陆痕钦显然能察觉到她快要被闹醒了,往常这时候他早就退开了,可今天却变本加厉地掀开被角,带着薄茧的指腹顺着她的小臂一路摩挲,最终紧紧环住她的腰肢。
他的心跳透过相贴的脊背传来,又快又重,像匹失控的野马。夏听婵在半梦半醒间被他按进怀里,听见衬衫扣子硌在棉质睡衣上发出细微的响动。
这之后他就不动了,像是沉默的枯木一样用枝条缠绕着她,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你要喜欢我,宝宝。”
这句耳语轻得像羽毛坠落,他像在念一句温柔的咒语,将这句话颠来倒去地说了好多遍,直到乔蒂那句“你确定一直服药后她还会喜欢你”带来的尖锐刺痛被肌肤相贴的体温熨平,他才稍稍松开箍紧的手臂,却仍保持着将人圈在怀里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午后的阳光悄悄移动,光斑游走过夏听婵安睡的侧脸,
最终落在陆痕钦青筋微显的手背上。
那里还残留着诊疗椅扶手的压痕,此时正牢牢攥着女孩的一缕头发,仿佛这是系住现实的唯一缆绳。
一觉睡醒,已经是黄昏后。
陆痕钦习惯性地将手臂往身侧探去,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冷的被褥。
他混沌的意识瞬间被惊醒,猛地转头望去,只剩一件微皱的睡衣凌乱地散落在床单上。
他下意识攥住那层柔软的布料,心脏像是也被狠狠攥了一记,过长的午觉带来的荒芜感一下子席卷全身。
他当机立断便掀开被子下了床。
无边无际的焦虑感再次吞没了他,他上上下下将房子翻了个底朝天,又出门在花园里寻了几遍,暮色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在空荡荡的庄园里来回游荡。
不该睡觉的。
不该睡觉的。
是他太放松了,以为这样平凡温馨的好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陆痕钦掉头快步冲回卧室,一把拉开冰箱门,冷气扑面而来。
他抓起那支光滑冰冷的阿托品,指尖死死地捏住药瓶。瓶身的寒意瞬间穿透掌心,渗进滚烫的血管里。
玻璃瓶在收紧的指节间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他的脑海里却不断回响着夏听婵说他变得鬼气森森的话语。
他变得阴冷难缠不讨人喜欢这一点并不能阻止他用药,但她或许会对他避而远之这个可能性却可以。
陆痕钦一只手撑着冰箱门,另一只手仍像攥着救命稻草般死死捏着药瓶,缓慢地将药瓶抵住心口的位置。
他乞求般闭上眼挣扎了许久。
低温灼烧般的痛感从掌心蔓延到眼眶,恍惚间他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在瓶身上凝结又消散。
他忍了又忍,指尖早已不受控制地发颤,把药瓶放回隔层的动作抖得厉害,最后“咚”一声重重磕在隔板上。
冰箱门被重新关上,陆痕钦半跪在地上,反反复复地跟自己说,是眼睛欺骗了他,小婵明明在的,只是他忽略了她。
最优秀的心理医生都这么告诉他了。
陆痕钦一只手撑在地上稳住身形,另一只手覆上脸,指腹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压下那阵眩晕。
听说人死之前,最后消失的是听觉。
如果连五感都在联手欺骗他,那他最后的指望,或许就只剩下听觉了。他屏住呼吸,试图从死寂里捕捉一丝属于她的声响,哪怕只是一声呼吸,也好。
静默片刻,陆痕钦起身回到楼下,将全屋的电闸完全拉断,整栋别墅在“咔”的一声响中瞬间陷入黑暗。
他站在浓墨般的黑暗里,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空荡的客厅回荡。
指尖触到冰凉的墙面,他开始像盲人般摸索前行。
视觉被剥夺后,寻找变得格外艰难,同一个房间需要花上三倍的时间才能摸遍每个角落,但听觉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他死死屏住呼吸,极力让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全神贯注地捕捉着周遭可能存在的、哪怕最细微的动静。
这房子本是空旷的,自从她住进来才添了许多。陆痕钦在寂静里捕捉声响,却总被自己磕碰到家具的沉闷撞击声打断,那声音在黑暗里格外突兀,像在嘲笑他的狼狈。
某种悬浮的解离状态又开始缠上他,黑暗里的摸索让他持续有一种在深海里溺水的窒息感,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因为缺氧而产生眩晕,灵魂漂浮到空中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在房子里跌跌撞撞地寻找本该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爱人。
只有痛感能偶尔拉回一点神志,陆痕钦到后面甚至会故意用身体关节去撞去试探,以证明他此刻是清醒的。
两人的房间被他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重装打通的书房里还堆着些板材,中间的梯子斜立着,像要通往虚无的天上去。
陆痕钦扶着冷硬的钢梯,无声抬头往上望了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段片段好像从整本记忆书里抽走了,留下一小沓空间。等陆痕钦缓过神来,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地板上。
他将手从梯子上松开,却感觉到自己手上有些黏稠,金属的腥冷味一阵阵地散开。
不适感裹住他的每一根手指,他快步走向浴室拧开龙头冲手。
可那滑腻感像生在了皮肤上,怎么也洗不掉。陆痕钦索性胡乱拽过擦手巾,将手掌直接紧紧缠住。
再抬手时,手指不小心掠过一块完全干燥的毛巾,他顿时像是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愣在原地。
手上的水珠像是永远不会干了,一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他将干燥的毛巾取下来低头嗅了嗅,上面只留下很浅淡的香气,好像黎明前的雾气,太阳一出来就会消散。
陆痕钦的脸色苍白至极,他将毛巾放进脸盆里,又朝着里面挤了数泵沐浴露,水“哗啦啦”地冲着,溢出来的泡沫沿着脸盆边缘往下淌。
这样还是不够。
他疾步折回卧室,到了床边,几乎是凭着本能往被褥中间一抓,精准地捞起了夏听婵的睡衣。
不知是错觉还是心太慌,那上面属于她的气息,似乎淡了许多。
陆痕钦僵在原地片刻,捏着睡衣转身走向她的衣帽间。
衣帽间的门被猛地推开。
骨节分明的手掌横扫过衣架,“哗啦啦”往旁边一推,把挂着的衣物一股脑全取了下来,就连衣柜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也被他胡乱抽走了一半。
他粗暴地将她的衣物揽进怀中,有几件衣物的吊牌甚至还未拆封,在混乱中簌簌飘落,他也不管,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拿到洗衣房。
衣物被机械地塞进三台滚筒洗衣机,他将海盐香氛的洗衣液瓶盖一瓶瓶拧开,浓稠的液体像眼泪般倾泻而下,在筒芯里积成小小的湖泊。
洗衣机“叮”地一声启动,陆痕钦随手将空瓶丢在一边,面朝运转的机器往后退了两步。
脚边碰到更多空瓶,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咚”地四散倒落,在寂静里敲出一片破碎的响。
他一直退到洗衣房的玻璃墙边,脊背重重地贴了上去。白日里被太阳晒过的余温早已散尽,玻璃又变回了冰冷的无机物,硌得他后背发僵。
他缓缓滑坐到地上,就那么无声地望着洗衣机里翻滚的衣物,像望着一场抓不住的梦。
空气里渐渐漫开浓烈的香氛气息,在四面封闭的玻璃房里越积越浓,几乎要将人溺毙。
陆痕钦背靠着玻璃墙坐着,直到往前支着的腿边忽然沾上了湿意。
他茫然地收了收腿,才发现洗衣液倒得太多,泡沫正从洗涤剂盒里反向溢出来,在地上蜿蜒出长长的一道痕迹,像一条失去温度的蛇,无声地蜷缩着。
他就这么一直等到衣物全都洗好,才起身抱回房间。
衣服虽经甩干,却还带着潮气,他却没力气再等烘干了,这么久的煎熬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精力。他觉得自己像只濒死的狗,在临界点到来前,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给自己寻一块预先挖好的墓地。
陆痕钦摸黑将衣服一件件挂回衣架,好奇妙,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做这些事时却根本不用过脑子,指尖一碰,就清楚知道手下是哪件衣服,似乎这种事情已经做了成百上千次,像是吃饭喝水一样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
潮湿的衣服被一一挂好、叠妥,他又用手指横向拨弄了一下,衣摆轻轻晃动,像是灵堂里被风吹起来的白色灵幡一般。
这衣柜,也像一口立起来的棺材。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哑得像蒙了层灰:“原来是用来装我的啊……”
他欣然将自己关进去,前后左右都是散发着令人安心气息的潮湿
衣物,好像再一次回到了与夏听婵一起的那片海边,天上淅淅沥沥下着雨,他们两个人躲在一件单薄的外套下,什么都挡不住。
他就这么安静地待着,一动不动,像在等一场缓慢的活埋。仿佛这周遭的空气、光线,甚至时间,都会一点点将他吞噬,而他心甘情愿地等着被这份与她相关的念想彻底覆盖。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突兀地在空气中响起,面前的柜门忽然被人一把拉开。
月亮正悬在夜空,清辉漫进来,将他陷在黑暗里的脸一点点照亮。
海风吹进来了。
陆痕钦靠在衣柜板上,仰起脸,月光轻轻刺进眼里,生理性的涩意瞬间漫上来,眼前竟有些模糊。
横杆上的衣物下摆又滴下一滴水,顺着他的眼尾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陆痕钦,怎么办啊?”夏听婵的声音带着点懊恼的犹豫,“我以为我能行,结果把书房的吊灯拆坏了,整个灯都掉下来了。”
陆痕钦抬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缠在左手的毛巾因为手指卸了劲而散开。
他缓缓蜷起手指,在掌心那片滑腻处用力按下去。
尖锐的疼痛再次袭来,可眼前的人依旧那么清晰。
他牵起嘴角,不到半秒钟又掉下去,眼眶里的涩意越来越强烈,他却不敢眨眼,怕自己发病的大脑再一次欺骗他。
夏听婵见他一动不动,手撩开挡在他面前的衣服想凑近看,指尖刚碰到他,忽然发现自己那件需要干洗的大衣居然也沾了水汽,脑子一下子宕机了:“我衣服怎么回事——”
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攥住,陆痕钦用力将她往身前一扯,借着她的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她的手来不及张开,几乎是半握成拳的状态,这一下结结实实地落在他侧脸,瞬间浮起一片红。
陆痕钦被打得侧过脸,阴影将轮廓描摹得愈发深邃,他僵了几秒,忽然喘了口气,下一秒便蓦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呼吸变得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是老天可怜我,”他的喉结反复滚动,眼泪平静地簌簌流下来,“是老天可怜我。”
月光下他的侧脸红得浓稠冶艳,夏听婵看清后后背一炸,疾言厉色道:“陆痕钦你在流血?!”
话音未落,她忽然被一股力道拽进衣柜。狭窄的空间里两人几乎贴在一起,大概是怕有人打扰,陆痕钦甚至用腿勾了下柜门关上,然后不由分说地紧紧抱住她,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
夏听婵心里着急,忙不迭地翻出他的手心抚过,果然被毛巾缠住的掌心里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碎玻璃割伤的,还在渗着血。
她的动作一下子顿住,落在他伤口上的手指放得极轻,仿佛怕碰碎了他。
“陆痕钦你干嘛啊……”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说的却是:“夏听婵,我下一次一定会更早找到你的,我生病了,我会治好的,我只是偶尔才会看不到你,你别不要我。”
“陆痕钦,”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泛酸的鼻腔,扣住他的手指轻声说,“你要好好的好不好?”
“你要长命百岁。”
“不对。”
黑暗中,他固执纠正道:“夏听婵,是我们都要好好的。”
“我们要白头偕老。”
第35章 第35章独角戏
陆痕钦今晚的心情异常美妙。
虽然过程大起大落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但一个故事过程再曲折,只要结局是美好的,那就是个美满的好故事。
更重要的是……原来受伤的好处有这么多,小婵一紧张他,他就浑身止不住地冒泡,骨头发酥,满脑子都是“她好爱我”这四个字。
仔细想想,上一次大吵一架后也是他灌了农药下去她才冷着脸来病房找他,果然小婵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衣柜里的时光像是被拉得很长,如果不是夏听婵最后撂下狠话,说他再敢拿伤口不当回事,就让他再也找不到她,陆痕钦被这话精准戳中软肋,这才指东打东指西打西乖乖挪到洗手间用碘酒处理伤口。
房子里的电闸被重新拉起,他今晚大概看什么都顺眼,觉得自己手上被玻璃割出来的血也红得格外潋滟。
倒碘酒前,那股子愉悦实在按捺不住,他鬼使神差地用指尖蘸了血,在镜子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
想了想,又拿起夏听婵的口红,用棉签沾了点,在旁边画了个紧贴着的爱心。
画完那两颗心,陆痕钦一瞬不瞬地盯着镜子看了许久都没有挪开眼。
他的眼皮仿佛在克制什么似的薄薄地压下来,睫毛因为兴奋而小幅度地颤动着,几分钟后,他屏住呼吸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镜面上的痕迹,而后才缓慢地舒了口气,眼尾一点点挑起来,明显是爽到了。
简直像是结婚证标准拍照格式一样。
他把口红仔仔细细拧回原位,又拿出手机,对着那交叠的爱心前前后后拍了好几张。镜头里的血色与玫瑰红色晕在一块儿,此中有彼,水乳交融一般分也分不清。
玫瑰本来就是血色啊……
门外夏听婵在催了,他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装模装样地用碘酒消了毒,出去后蹙着眉说:“小婵我手有点痛。”
“活该!”夏听婵骂回去。
“我刚才不小心碰倒了你的口红,我明天给你新买一根可以吗?”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夏听婵拉过他的手,眉头拧成一团,满脑子都是这伤口要不要去医院。
“没关系,”陆痕钦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头软得一塌糊涂,“我问问白昊英有没有时间。”
按照惯例,白昊英要是听到他又莫名其妙受了些不明不白的伤肯定在电话里就要破口大骂,但今天一个电话过去,那头只利落回了句“马上来”,便匆匆挂了线。
陆痕钦扬眉,心知肚明大约是家庭医生也知道他的病人脑子有病,这才对于自己格外宽容。
他琢磨片刻,又给白昊英私发了一条:【能不能让伤口好得慢一点?最好是每天都要换药看起来比较可怜的那种,小婵会心疼我。】
对面一直没回,不知道是觉得他说的简直不是人话还是在开车没看见。
过了不到十分钟,主入口的可视门铃就响了起来,白昊英进门时,手里还捏着手机,屏幕上赫然是陆痕钦发的那句话。
他眉心皱得能夹死蚊子,看向陆痕钦的眼神带着点审视,一开口就问:“你又碰阿托品了?”
陆痕钦顿时皱起眉,往前一步把人拦在玄关,还朝着身后示意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没用,我今天撑了好几个小时幻觉才消失,你以后也别提起,被小婵知道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白昊英僵在原地,一股凉意悄无声息爬上脊背:“你没吃药……但是夏听婵在?”
陆痕钦点头,脸上掠过一丝歉意:“抱歉,瞒了你这么久。她眼下确实不方便露面,等大选过了就好了。我们打算在这儿定居,结了婚就把奶奶也接过来。”
白昊英沉默了几秒,缓缓点头。他习惯性地想拍一拍好兄弟的肩膀,手抬到半空却顿了顿,终究还是轻轻放了下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嗯,幸福就行。”
“那是当然。”笑意从陆痕钦的眼尾漾开,欢欣几乎要漫溢出来,他完全是陷入热恋的状态,“我们当然会很幸福。”
夜风穿过门廊,吹动白昊英的衣角。
他沉默地看着好友转身时自然侧过身子的动作,那是个标准的为他人让出空间的姿态,仿佛真有什么人正从他身边走过。
可玄关柜上的装饰品倒映出他身后空荡的客厅,一片虚无。
“先处理伤口。”白昊英低声说。
伤口划口还算整齐,像是做过简单处理,不算太深,只是东一道西一道的,数量实在不少。保险起见,白昊英还是建议缝几针。
“怎么弄伤的?”
陆痕钦思索了片刻,摇头:“记不清了。”
“但还好,”他轻轻蹙起的眉毛又松开,心有余悸,“小婵没伤到,她刚才爬梯子上去拆吊灯,不小心整个砸下来了,真的好危险,要是砸到人怎么办?以后我还是应该多看着点她。”
白昊英抿着唇没接话,只仔仔细细地检查创口里有没有碎玻璃嵌入。
陆痕钦对痛向来耐受力强,缝针时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只是频频朝着二楼走廊望去,偶尔会仰着脸轻笑一声,好像楼上正有个人趴在护栏上跟他说话似的。
白昊英预备缝针前,陆痕钦终于舍得分出几分心思给身边的人,可说出来的话却依旧离谱:“缝的时候……能不能尽量对齐?”
“嗯?”白昊英还当他担心留疤,宽慰道,“伤口不深,没伤着肌肉,不用这么讲究‘对齐’。”
“不是这个,”陆痕钦迟疑了下,屈起无名指轻轻点了点掌心,声音压得很低,“我是说姻缘线。你小心点,别给我缝断了,尽量对对齐,缝好看点。”
白昊英:“……”
陆痕钦感叹:“之前的枪伤那么严重,也完全避开了感情线,一定是天意……所以你缝好一点。”
白昊英面无表情地在这位难搞病人的“监督”下处理完伤口,趁陆痕钦的心思又飘回夏听婵身上时,才开口打听情况:“最近有什么打算?”
陆痕钦分神瞥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甜:“过两天跟小婵去挑灯。”
要出去啊……白昊英憋了半天,疯狂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们,为哥们两肋插刀是他白昊英义气,他的语气都带了点试探的磕巴:“就你们俩?旁人……能掺和吗?比如,比如我……”
陆痕钦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个没开窍的傻子:“我们情侣出门约会,带你这个电灯泡算怎么回事?白昊英你加班有怨气我可以多付你工资的,别说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
哈哈,跟妄想症说什么呢?
白昊英手上用纱布狠狠一勒,见陆痕钦下意识蜷了下手指,才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包扎。
但该叮嘱的还是得说,他收了玩笑的心思,严肃道:“别自己开车,出门都让司机送,安全第一。”
“你说买灯?”陆痕钦失笑,“我们坐州际列车,小婵没有坐过全玻璃穹顶的车厢,我们一起去,可以看到雪山与红色峡谷。”
他的面上都是甜蜜的憧憬,眼底细碎的亮像落了星光,客厅里奢华的吊灯洒下暖融融的光,在他的轮廓上镀了层柔焦,那些尚未干涸的血迹都成了玫瑰金的装饰。
如果是以前,听说陆痕钦要出门散心白昊英当然是一万个满意,可今时不同往日,左右为难后,他只干瘪地说了句:“我说平时通勤。”
“啊……”陆痕钦点了点头,笑意微微,“好的,我知道了。”
第二天,陆痕钦给乔蒂发了条短信,只有简短的“谢谢”两个字,私下又让人送去了份礼物当作谢礼。
乔蒂很快打来回访电话。陆痕钦正忙着,却还是抬手示意秘书孙文远稍等,抽出身接了起来。
事务缠身,他主动将第一次停药后的情形简略说了说,话里话外,是对乔蒂再三的感激。
乔蒂耐心地听他讲完,说:“很好,恭喜,其实夏小姐才是你的药对不对?你根本不需要其他任何药物辅助。”
她话锋微转,语气里带了点认真:“不过以后还是尽量不要让自己受伤,不要让伤痕变成你的镇定剂。”
陆痕钦下意识朝着自己左手看了一眼,他确实有考虑用激光烧掉疤痕,并且已经付诸行动看过医生,上午做完第一次后,激光祛疤仪的冷感还若有若无地残余在皮肤上。
从前这疤痕在身上,他从不遮掩,可现在不一样了。
夏听婵以前总夸他长得好看,那身上留疤算什么呢?
陆痕钦第一次戴上了护腕。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腕间的布料,低声应了乔蒂的话,心里却全是夏听婵看到他伤口时蹙起的眉。
到了下班时间,陆痕钦手头的事其实还没了结,却还是准时收了工。
为了这趟远门,他把接下来大半个月的工作日程都排得满满当当,但今天还是要早点下班。
晚上要跟小婵一起包饺子吃。
谁知归心似箭地赶回来,饺子还没吃上,孙文远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说有文件得他过目。
彼时陆痕钦和夏听婵已经包了三十多个饺子。他以前捏的褶子总稀稀拉拉的,夏听婵站在旁边手把手教了许久,最后实在忍无可忍:
“陆痕钦,你真不会假不会?”
陆痕钦敛下眼,镇定道:“听是听懂了,但上手似乎又没感觉了,小婵你握着我的手带我包几个我找找感觉?”
夏听婵扯了下嘴角干巴巴地“哈哈”两声:“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我已经‘带着你’的手包了十个了。”
“嗯,你手把手教的那几个,我都下锅了,快煮开了,我们可以吃着做着,边煮边吃。”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
陆痕钦手里还捏着个敞口的饺子,眉眼往下一耷为难地看向她,夏听婵只能伸手点了接通,把手机贴到他耳边。
他偏过头,肩膀往她那边微微压低,听完孙文远说已经到了门口,才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上,沾了好些凌乱的面粉指纹。
陆痕钦趁机近水楼台,下巴一收,在她侧脸上亲了下:“我去签个字就回来,等我一起包。”
“那我先去收衣服。”夏听婵转身要往楼上走。
他笑着拉住她,刚才没空拿手机现在倒是能放下饺子皮留住她了。他从第一盘煮好的饺子里夹出一个,吹了又吹,另一只手虚虚托在下面,递到她唇边。
夏听婵怕烫,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细细嚼了嚼,冲他竖起大拇指在自己胸膛处锤了锤:“我包的,没话说。”
他便笑了,眼底漾着光,问有多好?
这人自问自答的本事有一套,还没等她接着自夸,就把那个被咬了一半的饺子送进自己嘴里,装作客观地评了句:“确实还行。”
“切。”夏听婵上楼去了。
陆痕钦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弯处才走向玄关。
作为秘书,孙文远不是第一次来家里,可今天一踏入门,他便握着文件袋傻在原地,被眼前颠覆性的景象给震惊了。
曾经的“性冷淡样板间”的别墅被某种鲜活的气息浸染。鹅黄色窗帘代替了原本的纯黑遮光帘,沙发上随意搭着条香芋紫的针织毯,连玄关的琉璃摆件都换成了插着洋牡丹的奶白花瓶。
原本沉闷的黑白灰好像成了作为陪衬的铺垫底色,更加亮丽的明亮色以窗帘、摆饰撞色进来,整栋房子明显更有活泼感。
更重要的是,秘书训练出来的察言观色本领让他在还没进门前,就看到了晾在阳光房的一众女士服饰。
数量不少,招摇又显眼,明摆着是同居了。
孙文远压下心中震惊,心想陆总平时里看起来对个人大事根本不闻不问,也从来没听过丁点儿绯闻,没想到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这就坠入爱河同居了。
“陆总……”孙文远卡顿了一下,又想起今天下午会议时瞥见的对戒。那时他只当是豪门常见的商业联姻,却没想到竟是这般……具象化的热恋。
陆痕钦当然知道孙文远那几秒呆滞时的心理活动,以前每次有外人来访时他都谨慎地将属于夏听婵的生活用品收起来,但现在他不愿意了,一直遮遮掩掩显得他好像读书时一看到老师就把牵住的手松开的渣男。
所以他特意把家里归置了一番,大大方方将她的物品摆出来,像在宣告什么,又像只是自然而然地,让她的气息填满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陆痕钦打开鞋柜:“请便。”
孙文远往鞋柜一看,2/3的地方都摆着各式各样的女鞋,春夏秋冬一应俱全,陆总自己常穿的鞋反倒只占了一层的位置。
他换好鞋道了句“打扰”,刚走进来,还没穿过客厅,一股食物的香气就先飘进了鼻子。
“稍等,”陆痕钦说,“我先把火关了。”
“抱歉,不知道您还没用餐。”孙文远捧着文件,在客厅中央站得小心翼翼,眼尾往餐桌
一扫,果然瞧见摆着两份餐具。
“没事,平时这时候早吃过了,”陆痕钦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带着点轻快,“今天是心血来潮,约好跟她一起包饺子,所以才拖到这会儿。”
“要尝尝吗?”陆痕钦在厨房问,“味道还不错,我爱人手艺很好。”
孙文远当然婉拒了,但脱离了公司的陆总看起来生活气息太浓了,尤其是第一次见他习以为常地穿着围裙,将家居服的袖子挽了几层露出胳膊的居家模样,跟平时在公司里冷冷淡淡的样子大相径庭。
孙文远顺着话头夸道:“陆总,您和您爱人感情真好。”
陆痕钦的脸上浮出更生动的表情,他将饺子都捞出来,端到餐桌中间,“嗯”了一声。
“您跟您爱人怎么认识的?”孙文远还是有些好奇,“party?画展?”
陆痕钦压住笑,云淡风轻地说:“不是,我们是同学,很早就在一起了。”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有一种虔诚的眷恋,他说:“她是我的初恋。”
“那可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孙文远由衷地感慨,将手中的文件递了过去。
陆痕钦仔细翻看着文件,偶尔提出几个关键问题,孙文远一一作答,来之前他早有准备,陆总工作时向来严谨。
只是陆总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往楼上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牵挂。
孙文远也跟着往上瞥了眼,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听陆痕钦在落款处签好了字,语气自然地解释:“她在收衣服,收完就下来吃饭。”
“哦哦……”孙文远连忙应着,心里却默默算着时间……
从进门到现在过了许久,楼上竟没传来半点声响。
陆痕钦盖好笔帽,将文件和笔一起递还给他,淡淡道:“辛苦你了。”
“那我先回去了。”孙文远只当是自己在这儿,让陆总的恋人不便露面,连忙起身告辞,免得打扰到两人共进晚餐。
陆痕钦点点头,正事一了,转身就往楼上走,脚步里微不可察地带着几分迫不及待。
孙文远又鞠了一躬,转身时视线不经意扫过餐桌,两碟醋碟里,对面那碟的表面已经凝了层薄薄的蜡状薄膜,像是许久没被碰过了。
他没多想,换好鞋出了门,上车后打开车灯,随意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
阳光房里的衣物竟然还是来时的模样,分毫未变。
孙文远愣了愣,下意识踩了一脚刹车,下一秒,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陆痕钦将电动衣架缓缓降下来,他侧着头,唇角扬起无奈的弧度,像是在对空气说着什么。
而后,一件一件地,独自一人将这些衣服整齐收下来。
第36章 第36章药
日子似乎正一寸寸挪回应有的轨道。
陆痕钦持续规律复诊,褪去了最初的抗拒,他甚至会主动约乔蒂的时间,希望用更高的就诊频率换自己早一点康复。
“我再也没有用过阿托品。”
他坐在单人沙发上,指尖捏着戒指转来转去,无名指上的印子比从前深了不少,应该是他做这个动作时会下意识把金属边缘硌进皮肉里的缘故。
陆痕钦说:“我能看见小婵的时间很短,每次看不见之后就需要等很久。”
他顿了顿,松开戒指,十指交叉搁在膝盖上,指节微微泛白:“虽然有心理准备了,我也告诉自己,只要足够冷静,缓过去后总能找到她……但等待真的太痛苦了。”
“前天晚上,我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晚安,她就不见了。我一整夜都没能合眼。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想应该是她睡着了,你不知道她睡觉的时候非常安静,也不乱动,所以听不到声音是正常的……我怕吵醒她,不敢翻来覆去大肆地找。”
乔蒂问:“那后来找到了吗?”
陆痕钦眉头很轻地蹙了一下,摇头:“没有,但只要感觉不到她在,我就静不下心,最后我在衣柜里蜷了一晚。”
“上回不小心洗坏了她的衣服,所以最近给她买了很多衣服……”他嘴角极淡地抬了一下,来不及浮现就隐去,“她说我这是报复性购物。但我看不见她的时候,就把所有衣服堆起来把自己围在中间,裹住自己,闻得到她的味道我的精神会好一点,时间好像也能过得快一点。”
陆痕钦从西装内袋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手帕,已经不是之前用的那块了。他眼底情绪深静:“我现在会随身带着她的东西,车上也放着她用过的毯子。”
“身上没再添新的伤吧?”乔蒂在就诊本上写下“筑巢行为”,抬眼看向他。
陆痕钦的瞳孔极快地往下掠了一瞬,随即重新抬眼迎上她的目光。他的唇角牵起一点温顺的弧度,抬手,当着她的面将宽表带的腕表摘了下来。
底下的疤痕依旧狰狞盘踞,只是颜色比往日稍淡了一些。他微笑着,声音很稳:
“不会再添新伤了。”
乔蒂的目光在他左腕停留一瞬,点了点头,温和地给予肯定。
陆痕钦将腕表重新扣好,金属搭扣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听见她问:“那在等待的时候,你会做些什么呢?”
“她消失的时候,东西都还在。”陆痕钦眼帘低垂,声音沉静,“我会用两部手机开着语音通话……就像以前异地见不到面时那样。我保持安静,听她在另一端忙碌。”
“她大多时候动静都很轻,所以耳机里常常只是一片寂静,但我知道她在。”
陆痕钦的目光越过窗户飘向远处的天际线,神情有些放空,像被抽走了部分情绪的剪影,房间里短暂地陷入沉默,他的眼神空茫,像醉后断片的某一秒空白。
许久,他才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不知是说给谁听:“我知道她在。”
乔蒂按惯例做了后续问诊和疏导,按下了面诊结束的铃音。陆痕钦却依旧交叠着双腿坐在沙发上,没动。
他平静地抬起眼看向她,忽然直白地问:“我的病能治好吗?”
“当然可以,”乔蒂用鼓励的语气回应,尽量避免触动他任何消极情绪,“你已经在一天天好转了,不是吗——”
“可以给我开点药吗?”
他蓦地开口,声音不重,却像某种无声的坚持。
乔蒂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记录本上。按照原定计划,应该要等到陆痕钦渐渐能忍受“时而”见不到夏听婵,并且逐渐能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将等待期一再拉长,那么就可以开始给他配一些调节神经兴奋度并平缓情绪的药物。
如若必要,还可以将药物装在透明小袋中,不标注具体药物名称,免得从事医疗行业的陆痕钦发现这其实是减少妄想的药物。
只要按时服用,那些药就会像海水漫过沙岸一样将他所有汹涌的情绪无声抹平。他会逐渐变得平整、机械,陷入一种近乎完美的低欲望状态,任何人或者事都不会引起他的情绪波动,他会发现等待期不再如以前一样痛苦且无望,因为他已经没有情绪了。
同时,药物会让幻觉出现的时长和次数越来越少,可他大概只会觉得,自己的病始终没好透而已。
如果一切都按照这样的计划循序渐进,他连
最难熬的等待都能平静度过,那会不会也能降低再次见到夏听婵的期待值?会不会逐渐也习惯了她不在的日子,毕竟等待如果不是一件让人辗转反侧的事的话,重逢的喜悦也不再值得一提。
等他终于能承受几天、一周、半个月,甚至更久见不到她,等所有执念都被时间和药物磨蚀殆尽,或许,他才算真正走到了“活过来”的那一天。
乔蒂沉吟片刻,终究觉得眼下还不是时候。她看向陆痕钦,语气尽量温和:“服药……还不到时候。”
“秋天已经过了一半了,”陆痕钦忽然开口,“夏天的时候,早上醒来,我每天都会听到蝉鸣声,等到后来刚入秋,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听不到,是因为小婵在我身边,我能陪她一起睡整觉,睡懒觉,她的呼吸声就在我耳边,我就觉得蝉鸣声好像小声了很多,但其实推开窗,蝉还在树上趴着。”
“可现在蝉鸣声完全没有了,不是初秋的时候了,蝉一只只死去,天亮了,她也不在我身边,”他平静地直视着前方,眼底却像蒙了层化不开的雾,“我找不到她,整夜整夜醒着,等到天亮的时候努力去听窗外的蝉鸣,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乔蒂的手还按在就诊本上,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可那双眼睛里依然流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怜悯。
陆痕钦继续说着他的日子,语气淡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每天把两人份的晚餐拍下来,因为不方便发,所以都是仅自己可见,我脑子出了问题,我怕我以后会记不清这些好时光。”
“但我以前能记得清清楚楚,”他极淡地扯了下嘴角,像自嘲,“我能记住每一段聊天记录,她不信,我让她抽查,她最后会心服口服地跟我说‘牛’,我要记一辈子的,我要一辈子、什么时候都能把她的事记得清清楚楚,但我没想到有一天,她明明在我身边,我会看不见她。”
“我好像地底的一只鼹鼠,食物越来越少,所以更舍不得吃,只能每天拿出来擦一擦,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再换个地方藏好,假装自己有很多很多食物,足够度过下一个冬天。”
“昨天我们吃完饭,一起看电视。小婵以前每晚都会准时转到晚间新闻频道,有时候手里还在忙,我就会先调好台再喊她。”他断断续续地说,像在拼凑碎掉的记忆,“可昨天看到一半,我把音量调低了,新闻太吵,我怕听不清她说话。”
“结果一转头,”他睫毛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风触动,“她不见了。”
“我想她肯定在的,因为她雷打不动每晚会看新闻,所以我就一直坐在沙发上,哪怕看不见,我也想着其实我俩在一起看电视,”他脸上露出茫然神色,“可是新闻太短了,30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摸不到她,看不见她,听不清她,她看完了可能就走开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能不能……”陆痕钦滚动了下喉结,再一次看向乔蒂,用一种平静的,死寂的语气说,“……给我配点药?”
陆痕钦成功拿到了三天的药量。
乔蒂再三叮嘱:“药物不会立刻生效,你必须严格按剂量服用。有任何不适都要立刻告诉我,我们可以随时调整方案。”
陆痕钦轻声道谢后起身离开。
那些独立封装的小药片被他仔细收进内袋。他坐进车里,后视镜中映出一张淡漠到近乎透明的脸。
不久后要和小婵一起乘坐州际列车……陆痕钦隔着口袋抚摸药片,无声地笑了下……
他打算把这些药都攒到那个时候再吃,他要让整段旅途都能时时刻刻看见她,陪在她身边。
下一次回访时,乔蒂仔细询问药效。陆痕钦垂下眼帘,谨慎地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似乎没有太明显的区别,”他声音平稳,“和以前差不多……能看到的时候能看到,该等的时候,也还是要等。”
乔蒂思考片刻,端详着他平静的侧脸:“那这次还是先开三天的剂量?”
“好。”
陆痕钦前前后后在问诊中攒下了近二十剂药。因为始终没有真正服用,他依然日复一日地陷在断续的清醒与幻梦之间,他时而能触到那片虚妄的衣角,更多时候,只能对着空荡荡的空气,等待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再次出现的影子。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积极地面对每一个可能有她的日子。
乔蒂初次来访时送的那张双人游戏卡带被他找出来放在了影音室。有一次夏听婵偶然看见,觉得新奇,当天就拉着他试玩。
陆痕钦在这个游戏上表现得一塌糊涂,反倒是夏听婵越玩越顺手,笑得眉眼弯弯,打赢他的时候,还会得意地晃着身子撞他一下。
“陆痕钦,你不行啊。”
他手里握着手柄,目光却一刻也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
她存在的时间像是上帝掌心漏下的几粒沙,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显得如此昙花一现。
而他好像那个盲目的信徒一样,日日夜夜仰首守在原地,试图从手中的一炷香的灰烬里窥探幸福的代价。
她今天因为餐桌上的排骨出现,那接下来几天,晚餐便总有这盘菜;她称赞过花瓶里的洋桔梗好看,他便每天订新鲜的花送上门……
既然她喜欢这个游戏的话……
陆痕钦开始每天雷打不动地预留一个小时,陪着她一起玩。
但她并不是每次都会出现。
直到某天,投影屏幕上忽然跳出一行提示:【玩家IDX.Ting的账号长期未登陆且无数据,是否删除?】
陆痕钦手指一颤,游戏里的角色顿时呆立在屏幕中央,像个被遗弃的木偶。
他怔愣了许久,仿佛突然被抛进冰天雪地,四处茫茫,彻底失了方向,刺骨的寒冷冻得人几乎失去知觉。
他静坐了很久才起身去柜子里拿出了针线包,坐回来,消毒,然后无声无息地用细针扎进指腹反复在皮下挑起又按下,试图用不会留下疤痕的疼痛来唤醒自己的大脑。
指腹上都是隐秘的伤口,连操作手柄都变得滞涩。陆痕钦沉默地切换进夏听婵的账号,一个人坐在地毯上通宵为她打排名。
小时候玩累了就会直接在地毯上睡一觉,起来后还是一个人。
没想到,长大了还是。
他千百次想起那个藏满药片的小盒子,又生生地压了下去,如果说人生从来都是先苦后甜的话,他愿意将所有的甜都囤积起来,留到与她共处的旅途。
只有二十几粒,他病得这样重,如果在外旅行时又找不到她……
天亮之前终于通关了,陆痕钦用手机拍下了通关排行榜的分数,她的账号一骑绝尘地压在最上方。
陆痕钦将照片发给知了账号,起身时才发现她的手柄上都是他带血的干涸指印。
伤口太细,血迹早已变成暗沉的斑驳,像被践踏过的枯草,凌乱地印在上面。
陆痕钦拿起湿巾,极其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将两只手柄紧紧挨着,端正地摆回了小茶几上。
终于到了出行的那天。
陆痕钦前一周就将两人的行李收拾妥当,每拿起一件,都会低声问一句:“这个要不要带?”“那件亮色的衣服拍照会好看,喜欢吗?”
空气里没有回应,他只能反复斟酌,最后宁可多带,也生怕漏掉任何她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鲜花她会喜欢,游戏她会喜欢,他希望这趟拥有全玻璃穹顶的州际列车旅途,也能让她欢喜。
出发前一夜,陆痕钦很早就上了床,熄灯后他在寂静中睁着眼,依旧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自己心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
后来不知道到几点才拢着她的睡衣短暂睡了会,再醒来,是被枕边手机的闹铃惊醒。
他刚伸手按掉,胳膊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陆痕钦身体微微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他极慢地转过头,仿佛怕惊散一场易碎的梦。
等不及似的,眼前忽然冒出一个脑袋,夏听婵居然已经穿戴整齐了,她好像期待郊游早早就起床的小朋友一样兴奋道:“陆痕钦你再睡我们就赶不上车了!”
他怔怔地望着她,看到她每一寸笑容都鲜活无比。
信徒手里点的那根香受到了馈赠和回答。
他眼眶控制不住地泛起红,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这一刻:
“我爱你,宝宝。”他低声说,“……我想你。”
顿了顿,他又极温柔地补了一句,像是祝福,又像是祈祷:
“旅途愉快。”
第37章 第37章宿命
红石卡德28号列车
以其高级私人卧铺套房和专属的玻璃穹顶观景车厢闻名,沿途风光堪称极致。只是列车班次稀少,始发站又位于偏远的顶级风景区,距离市区颇远。
原本安排了司机直达接送,但陆痕钦想到夏听婵已经太久没有出门透气,最终改了主意,转而订了高铁票中转。
由于订得仓促,又临近当地犹太教节日,列车票务紧张,最终居然只买到了两张普通票。
但夏听婵果然更喜欢这种“旅途中……”的感觉,明显兴致更好了。
过检前,陆痕钦原先还一直黏糊地全程牵着她,可就将车票贴近扫描器的短短几秒松了下手,他刚通过闸机口,再一回头,身侧却空了。
他心头猛地一沉,方才排在夏听婵后面的旅客已经自然地越过了他,人流如潮水般从他两侧漫过。
陆痕钦僵在原地,目光快速扫过涌动的人群,正欲逆流返回寻找,肩膀却被人从后面轻轻一拍。
夏听婵怀里抱着两瓶绿茶,正低头解着背包肩带,试图将饮料塞进背包侧袋:“渴死我了,我去无人售卖机那里买了两瓶茶,等下一人一瓶。”
陆痕钦都没察觉她是何时过的安检,但看到她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紧绷的肩线终于微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他接过她手中的绿茶,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声音低柔却带了一丝未消的余悸:
“下次要去哪里,先告诉我一声。”
“行。”
两人上了车,夏听婵坐在靠窗的位置,才坐稳就拧开了绿茶。
今早她催着陆痕钦赶时间,早饭简单地匆匆塞了几片面包,干得发噎。
那瓶绿茶被她两分钟干到了底,她捏着空瓶顿了顿,把另一瓶没开封的递过去。
陆痕钦抬眸看她一眼,伸手接过来,指尖利落一转拧开瓶盖,又原封不动地递回她面前。
“不是,你喝一口。”夏听婵做推辞状,语气带着点刻意的客气。
陆痕钦想起她刚才说一人一瓶,以为她是嫌背着太重,便体贴地将瓶盖重新拧紧,打算由自己拿着。
“啪”的一声清脆,手背被人拍了一下,夏听婵板起脸,语气认真地命令道:“快点喝一口。”
还不对?
陆痕钦动作一顿,望着她强行装得严肃认真的模样,忽然懂了,他的喉间忍不住溢出一声低笑,顺从地喝了一小口。
“好喝吗?”
“还行,”他见她表情更紧绷,忍住了笑说,“一般吧,没喝过这牌子。”
他递回去:“我不要。”
“那好吧,你真挑食。”夏听婵勉为其难地接过来,在飞驰的列车上顿顿顿地把剩下一瓶也灌了一半。
喝多了水就想上洗手间,夏听婵没过多久推了推他的大腿,陆痕钦默契地将膝盖往旁侧一压,为她让出通道,目光却始终追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这节车厢。
他刚收回长腿,一个背着硕大背包的男人便随即侧身,试图挤进靠窗的空位。
陆痕钦腿一抬,不着痕迹地拦住了对方的去路,偏过脸,眉头微蹙:“?”
“借过一下,”男人指了指窗边,“我看这儿一直没人,所以坐一会儿歇歇脚,等后面几站座位主人来了我肯定让。”
“这里有人。”陆痕钦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他取出两张车票,轻轻叠放在夏听婵的座位上,用那瓶喝剩一半的绿茶压住票角。
瓶中的茶水随着列车行进微微震颤,仿佛另一个存在的呼吸。他抬眼,语气笃定:“我妻子只是去洗手间了。”
男人一愣,讪讪地摸了摸头。
居然是有人的吗?
但他观察了那么久,自陆痕钦上车起,他就没瞧见窗边有人啊?
不过眼前两张实实在在的车票让他无话可说,男人只好退回到过道继续站着。
大约过了三分钟,陆痕钦又一次起身让夏听婵回到靠窗的座位。
男人用余光瞟过去,看到陆痕钦微微偏头,手肘随意地撑在中间扶手上,眉眼间的温柔与专注真实得令人恍惚。
他正对着空着的靠窗位置低声说着什么,唇边还噙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在跟空气聊天,又像在跟即将回来的人报备着什么。
三站后,陆痕钦要下车了,他从容起身,经过男人时看了眼腕表,语气温和地留下一句:“不着急,时间绰绰有余。”
听起来像是在跟谁说话。
可是……
好奇怪的人,男人看着他的背影,暗自嘀咕了一句,收回了目光。
*
夏听婵舒舒服服地躺在高级卧铺套房的床上,夜幕像浸了墨的绸缎缓缓铺展开,头顶的玻璃穹顶外星星细碎的光洒落满目。
她呈大字划了几下,只觉得好像身处浩瀚的星空中,人在面对广袤的宇宙时总会有一种宿命般的寂寥,每一颗星星都仿佛在预言着过去和未来。
她划动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归于静止,陆痕钦就躺在她身边陪着。床尾的笔记本电脑还在放《了不起的盖茨比》,屏幕微光里,饱满而略带沙哑的女声慵懒地唱着歌,华丽且孤单,与窗外流动的奢华夜景交织在一起,弥漫出一种盛大而孤单的诗意。
列车会穿过红色峡谷,烈日下的岩壁呈现出炽热的橙红色,与远处雪山的冷峻洁白形成鲜明对比,好像人生的昼夜。
夏听婵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陆痕钦,你以前是不是还计划过,要在玻璃房里带我看星星,让无人机在天上表演?”
“你怎么知道?”他低声问,手指自然地滑入她的指缝,顺着她手背细腻的骨骼线条一点点抚摸过去。
夏听婵转过脸,鼻尖几乎蹭到他的,呼吸交错间她笑得有点坏,压低了声音:“我还知道……嘿……你原本打算在那种场景下跟我表白来着!——唔。”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陆痕钦捏着她的手盖住了自己的嘴。
她笑得肩膀发颤,挣扎着偏要继续:“你知不知道宰荣浩套话的水平真的太差了!拐弯抹角说什么‘有一个朋友’准备了ABC三种方案,问我最喜欢哪——”
陆痕钦直接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耳际有些红,他侧身用两根手指轻却不容拒绝地捏住她的脸颊,把那些翻旧账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她说不出话来,就用腿蹬他的腰侧,才踢了两下。陆痕钦忽然松了手。
她呼吸一畅通,立刻牙齿尖尖地冒出个狡黠的笑,接着说:“陆痕钦你别不好意思呀,我——”
下一秒,她的手被他握着,轻轻盖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视线骤然陷落进一片没有星光的温热黑暗里。
唇上传来真切的触感,温柔的、珍惜的、潮湿而缠绵的厮磨,像月亮的潮汐一层层漫过寂静的海岸,天空与海水融为同一片深蓝,缱绻得让人失神。背景音里,沙哑的女声仍在慵懒吟唱,带着微醺般的爵士节奏,将人推入半梦半醒的迷离之中。
她不记得手是何时被他松开的,却依然自己按在眼睛上。
在掌心制造的温柔黑暗里,她闭着眼,听见他贴着她唇边低声承诺,说只要她想,什么时候都可以再次表白,可以在北欧的极光下,在非洲大草原
的特别亮的星空下,还有南美的雨林里,他都能坦诚地告诉她,他很爱很爱她。
钢琴键按下一个重音,她的手背上忽然划过一点湿痕,快得像流星坠落,转瞬就从指尖滑落。
可是穹顶之下,这里哪有流星呢。
她的睫毛颤了颤,抱住他,说:“好啊,陆痕钦,我可喜欢到处走了,我有特别多的地方想去但还没去过呢,你把身体养好,我们要一起特种兵式旅游啊。”
“这次也可以,”他环着她,“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这次还是先听你的吧,”她笑起来,终于放下手,露出底下漾着水光的眼睛,“下车后的第一天就是你生日,我没忘昂,寿星最大。”
“都听我的?”陆痕钦重复了一遍,目光沉静地望进她眼底。
“对啊。”她爽快道。
陆痕凝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低头在她眼皮上轻轻落下一个吻:“说话算话,生日那天,我提的要求……你都同意。”
“没问题,”她语气轻快又纵容,“奉陪到底好吧!”
结束列车之行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了。
陆痕钦之前提起过他在这里租了别墅和车,可今晚却拉着她先去了酒店暂住。
夏听婵只当是天色太晚、别墅又远,没多想,洗完澡便蜷进了被窝。
他替她把房里的灯都调暗,只留了床边一盏暖黄的小夜灯。陪她躺下后,陆痕钦静静等了会儿,直到身旁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才轻轻转过头,确认她已睡熟,这才悄无声息地起身下床。
他驱车一个多小时,半山别墅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显,灯火微明。
推开门的瞬间,香槟玫瑰花瓣铺成的小径从门口蜿蜒向里,挑高的空间里,灯串如碎钻织成的银河垂落,白玫瑰环绕成巨大的心形,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左侧的照片墙全是他们相处的点滴,他们有太多的回忆和故事,他也有太多定格的瞬间能一一摆出一整面照片墙。
落地窗前立着“MarryMe”的发光字母,秋千上也绑了漂亮的气球,窗外拥有整座城市最好的观景视角,极目远眺到尽头是活火山的巍峨全景,壮观得令人心颤。
一切只为那个即将到来的身影。
选址时他斟酌了许久,因为没法抽出身来现场看,只能一次次远程确认细节。虽说他要求的布置场景用视频和照片的形式确认过千百遍,可到底还是不放心,所以趁着夏听婵睡着了,先独自前来再看看有没有缺漏。
陆痕钦在每张照片旁都亲笔留了一行手写日期和短句,一整面照片墙花了将近三个小时,做完后他才重新锁好别墅大门,再赶回酒店时,天边已泛起微曦。
夏听婵依然沉睡着。他极轻地在她身边躺下,这次轮到他变成郊游前睡不着的小孩,他按耐许久,还是转过身,看着她细密的睫毛,轻轻说了句:“你答应我了,一切都是寿星说了算。”
……
第二天醒来,陆痕钦取到了租的车。两人计划去别墅自己做一顿大餐,所以辗转了好几个地方,采购了满满一后备箱的食材和一个精致的蛋糕。
夏听婵甚至兴致勃勃地放出豪言,说要亲手再做一个蛋糕。
“等下你先处理菜,”夏听婵戴着遮阳帽坐在副驾驶,后座堆满了购物袋,她侧过身指挥,“我负责弄面粉,我们分工合作,争取早点吃上。”
“好。”陆痕钦笑着应下,刚预备转弯,对向车道的大车忽然朝着中线压了下速度,好像在逼停什么。
陆痕钦反应极快,立刻踩下刹车,可两车距离太近,大车驶过,后方果然冒出一辆黑色轿车压着实线超了上来,眼看就要直直撞过来。
电光石火间,陆痕钦猛地将方向盘向右急打——
“砰”的一声闷响,黑车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们的左侧车头。
安全气囊“嘭”地弹出。
陆痕钦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转头去看夏听婵:“小婵?”
她一手紧紧抓着安全带,被气囊稳稳地护在座椅上,脸色虽有些白,却毫发无损。
他这才松了口气。
对方车主下了车,是个看着不过二十岁的小伙子,他正懊恼地抓着头发打电话,唇钉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冷光。
“没关系,我处理一下,你就在车里等我。”陆痕钦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那年轻人骂了几句脏话,显然没料到一撞就撞上了豪车,而且自己压线逆向超车全责无疑,保险赔完后,后续保费恐怕要大涨一截。
陆痕钦下车后冷静地绕车查看了一圈,随后径直走向对方,递过一张名片:“报警处理后可以随时联系我。这是两车道,先挪车避免二次事故?”
对方烦躁地接过名片塞进口袋,电话还没挂断,就这么上下打量着陆痕钦,一边对着话筒哀叹自己倒霉透顶。
陆痕钦自己打了报警电话,事故不复杂,很快就通过线上完成了视频取证和定责。
前后不过七八分钟,他挂了电话,又给租车公司打去,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公司那边立刻表示会派专员赶来处理后续。
一切都处理完毕,陆痕钦将手机收回口袋。他准备将车挪到三公里外的主路上,刚绕到车身侧面,目光倏地定住了:
夏听婵的脸色白得像轻薄的瓷,透着种近乎透明的不真实感。
他呼吸骤然乱了半拍,以为她是受了惊吓,立刻快步绕到副驾一把拉开车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面前的安全气囊还在慢慢泄气变瘪,仪表盘和侧门落了层白色粉末,衬得她的脸愈发没了血色。
陆痕钦将气囊那皱巴巴的尼龙布推开,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吓到了吗?先出来透透气——”
指尖触及的皮肤一片冰冷,那股决绝的寒意顺着指尖猛地窜上来,让他瞬间想起她最初闯入他家时的模样。
也是这样,冷得像没有活人气息。
陆痕钦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震颤了一下,眼神骤然变了。
头顶的太阳还悬在天上,可秋意已浸了骨,风吹得他浑身发冷。
他一言不发地俯下身,一只手按在门框上稳住身形,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掌心紧紧裹住那片冰凉。
夏听婵:“怎么了?事故很难处理吗?”
陆痕钦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松开扶稳自己的手,转而用双手将她两只冰冷的手完全包覆在掌心用力揉搓着,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渡过去。
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你冷不冷?”
“我不冷啊。”
陆痕钦干脆将她的手贴在他脸上,试图为她取暖,可夏听婵就像一块渐渐化掉的冰,无论怎么做始终冰冷得像一个没有呼吸的人。
他的动作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几次尝试无果后,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我们去找个地方洗手。”他突然说了句奇怪的话,声音绷得很紧。
夏听婵还没反应过来,陆痕钦便替她关上了车门,疾步回到驾驶座。
车辆发动,引擎启动的声响划破了凝滞的空气,陆痕钦一脚油门踩下去,车身瞬间窜出,很快消失在路尽头。
那个唇钉青年早已挂了电话,却仍愣在原地没有上车。他皱着眉,始终用一种混杂着困惑和疑虑的眼神紧盯着那辆迅速远去的车尾灯。
直到那点红光彻底消失在拐角,他像是忽然被什么点醒,猛地重新抓起手机,再次按下了报警电话。
陆痕钦一路往前开,早就驶过了和租车公司约定的地点。
夏听婵在副驾上疑惑地问了好几遍:“我们这是要去哪?”
他都没应声,只紧抿着唇,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微微泛白。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车子驶入繁华街区,最终猛地刹停在第一家花店门口,外墙一角装着一个老式水龙头。
他甚至没熄火,便快步绕到副驾,拉开车门,牵着她手腕将她带出来,径直走向那个水龙头。
“我擦过了,”她以为他是洁癖发作,要洗去安全气囊爆出后残留的细微粉末。
可陆痕钦什么也没解释,只是用手背试了试水管金属的温度,随即拧开龙头,将她的双手拢到水流下。
水流汩汩,他握着她的手,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她的掌心、指缝,冲洗得极其仔细,像是要洗去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可洗着洗着,他的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淡淡漫上一层薄红。
半晌,他猛地关掉水流,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两人脚边。
“这里的水不热,”他声
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我们换个地方。”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回到车上,又驶向下一个有着外露在太阳底下的水龙头的花店。
一家家试过去,夏听婵的手被洗了一遍又一遍,他的手也跟着在水里洗了一次又一次。
在走向第四家前,夏听婵终于猛地拉住他的手腕。
她眉间轻轻蹙着,眼底带着明显的担忧,望着他问:“陆痕钦,你怎么了?为什么一直要洗手?”
“是秋天了,”他却怔怔道,“太阳已经不烈了,晒得水管里的水也不烫了,不能再……”
不能再像那晚,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种飞燕草时,你接了水管里被晒得温热的水,我们一起洗手,那是我第一次摸到有温度的你。
“我们再换。”他固执地重复,仿佛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偏执。
再要上车前,不远处骤然响起尖锐的警笛声。
两辆警车疾驰而至,一前一后堵住了那辆前盖已然畸形的车。
“陆先生?”一名警察下车,核对了下车牌信息,目光锐利地投向他,“您刚才是否在933盘山公路涉及一起交通事故?”
陆痕钦此刻毫无心思与人周旋。他眉头紧锁,语速极快却仍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事故已经报警处理完毕,所有程序都已线上完成。”
他侧身欲拉开车门,却被另一名上前的警察抬手拦住。
“抱歉,陆先生,”警察的语气公事公办,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们接到新的报警,指控您可能存在危险驾驶的情况。为确保安全,需要请您配合我们回去进行抽血检验。”
第38章 第38章谎言
“毒驾?”
陆痕钦冷笑了一声。
在现场完成了呼气测试和快速试纸筛查结果均未呈阳性后,警察仍要求他进行了一系列平视、直线行走等肢体协调性测试。
陆痕钦捺着性子逐一配合,直到所有项目完毕,对方仍试图将他带回警局进行抽血检测时,他才终于彻底失了耐心。
“我没有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谓的自证清白上,”他声音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如果我没记错规定,现场初步筛查未呈阳性是无权强制进行血检拘捕的,对吗?”
规定确实如此,两名警察交换了一个犹豫的眼神。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中,原本还维持着镇定的陆痕钦却骤然变了脸色。
一直安静站在他身后的夏听婵,不见了。
焦躁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路上行人往来,他的目光一个接着一个越过,脸色也一点点难看下去。
未果,陆痕钦脚步一转,径直掉头回到刚才借用洗手的花店,勉强温和地问:
“您好,请问您有看到刚才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孩子吗?她穿着棕色外套,里面是白色薄毛衣,深蓝色牛仔裤,腰上还系着一根腰带。”
店主是位面容和善的女人,她身后有两个正趴在板凳上写作业的孩子。
女人在他进行穿着描述时几次欲言又止,等他说完,才带着不确定的反问:“……女孩?”
“对,”陆痕钦语气紧迫,“我们一起洗了手,她是我爱人。”
“可您…不是一个人洗的手吗?”
陆痕钦浑身一僵,像被钉在了原地:“……什么?”
身后那两个一直分心偷看的孩子也抬起头,其中一个转着笔尖,脆生生地插话:“就是只有你一个人呀,我看见啦!”
“我也看见啦!”另一个附和道。
女人说:“是的,您明明是一个人从车上下来的呀。”
陆痕钦怔在原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耳边短暂地传来一阵嗡鸣声。
他晃了晃,抬手撑住额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翻涌的惊惶。
仅仅一瞬,他立刻反身回到车旁,一把拉开车门。
夏听婵的手机和帽子还遗落在副驾驶座上,旁边甚至滚着一瓶她喝了一半的水。
她什么都没带。
陆痕钦眼底最后一丝理智骤然崩断,他俯身从中央扶手箱里一把抓出几包透明分装药片,就要不管不顾直接吞服。
“不许动!”警察瞬间围拢上来,审视的目光因为“人赃俱获”而变得锐利且冰冷,“抱歉,我们现在认为有必要对您进行更深入的DRE程序,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
血检结果需要等待实验室分析才能得出,而被一并送检的药物倒是很快排除了嫌疑。
在等待期间,陆痕钦几乎偏执地反复强调着:他坐在副驾驶的妻子失踪了。
负责调查的警察正在追踪他今日所有的车辆轨迹,见他如此坚持,直接将笔记本电脑一转,朝向他。
屏幕分割成数个路口的监控切屏,视频画面直白地映入眼帘。
高清的电子眼之下,车内前排座椅的景象无所遁形。
直行、转弯,无论哪个角度的画面里,驾驶位上始终只有他一人。
而副驾驶空空荡荡,从未有人坐过。
对向肇事车辆的行车记录仪影像也被逐一播放。镜头里,陆痕钦一次又一次地走到副驾驶座旁,俯下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座椅神情专注地低语着。
陆痕钦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脊背弯成一个脆弱的弧度,他的脸色苍白,连呼吸都仿佛凝滞了。
许久,他才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息问:“是不是……行车记录仪的数据被修改过?”
那个打着唇钉的年轻人也在旁听,闻言立刻跳脚:“我改个屁,神经病。”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一般猝不及防地刺入陆痕钦的神经,他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警察看向他的目光却并无太大波澜,或许他们早已心知肚明。在回看最初线上报警的记录时,面前这位警官曾低声对同事说过:
“给他查查吧,是有点奇怪。正常人遇对向撞击,会下意识往自己这边打方向,所以副驾驶最危险……但他偏偏往另一边打,倒像是潜意识里在保护副驾驶上的人。”
可查过之后,警察们便绝口不提“她”了,只委婉地问:“系统显示您的婚姻状态是未婚,您说的妻子……有近期和她的合照吗?这样我们也方便帮您找人。”
所有旧照片都存在以前的手机、平板和电脑里,并且被他悉数寄往了准备求婚的别墅,那里的墙上还有一整面照片墙,他明明有那么多与她的合影……
“需要最近的。”警察忽然补上了一句。
陆痕钦拿出手机,点开相册,里面存满了记录“夏听婵”衣食住行的各种照片:精致的餐点、叠放整齐的衣物、看过的风景……
唯独没有她本人的影像。
她在睡觉,她走开了,她不便拍照……他本来应该有千万个理由的。
可此刻陆痕钦的脸色苍白,漆黑的瞳孔如同沉在幽深古井里的石子,被厚厚的青苔覆盖,失去了所有光亮。
沉默片刻,他指尖滑动,最终只能点开一张两人在露台上的“合照”。
照片里树影婆娑,他清晰的影子投在地上,身旁另一侧,则是一片茂盛树冠投下的阴影。
警察看了一眼屏幕,又看向他,语气平静:“没有别人啊。”
你们懂什么!
你们懂什么?!
陆痕钦的指尖死死抵在那一团模糊的树影之下,用力到整个手掌都在失控地颤抖,指节绷出嶙峋的白,冰冷的手机屏幕被他按出扭曲的彩色光斑。
世界好像一个巨大的荒诞谎言。
他的呼吸彻底乱了套,破碎地哽在喉咙里,溢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濒临崩溃的颤音:
“她在的……你们不明白……”
“她就藏在这片影子底下……真的……她说过。”
空气安静得可怕,警察往后仰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终究什么也没说。
警局里的静默漫长得像没有尽头,直到血检结果出来,一名警察走进来对他说:“可以走了,租车公司刚把手续办好了,你……今天就别开车了。”
陆痕钦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投向敞开的门外。走廊的光并不比室内明亮多少,昏沉地漫延开来,带着一种无望的茫然。
他起身离开,直到踏出大门,门外的太阳亮得刺眼,光线砸在眼球上,疼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打车将今早与夏听婵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重新走了一遍,一次次询问打过照面的人,是否有见过他身边的女孩。
他模样出众,长相优越,对他有印象的人不在少数,可到最后,陆痕钦甚至希望大家都不记得他,这样他就不必反复听见那句残忍的“您是一个人来的呀”。
临近傍晚,夕阳将影子拖得很长。陆痕钦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出租车上。
他要去半山别墅。
路上,出租车司机频频从后视镜看他,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握着一瓶冰凉的绿茶,将大大小小的药片和着冰冷的茶水,全部吞了下去。
二十多剂的药,他全部一次性吃完了。
买回来的东西还在手里,蛋糕磕坏了角,动物奶油化得软塌塌的,顺着盒壁往下淌。
他经过别墅里那些精心布置的浪漫场景时依旧小心,但怕夏听婵找不到路,索性把别墅大门敞着。
风穿堂而过,地上的花瓣被吹得变了形,歪歪扭扭地铺着,像一颗裂了口的奇怪爱心。
陆痕钦将残破的蛋糕放在桌子正中央,把采购的食材一样样拿到半开放厨房的台面上,这才发觉胃里传来阵阵绞痛的灼烧感。
他再也没有用手去按,像一个愚蠢又盲目的信徒一般可怜幻想着,胃痛后夏听婵会不会就如第一次般闯了进来?
台面上很快堆得满满当当,她会将重物放在底下,轻的食材放在最上面,于是拿着拿着,陆痕钦最后将手探到袋子底部,拎出了一袋低筋面粉。
袋角在颠簸中裂开了,底层积了一层白茫茫的粉。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才缓缓将面粉袋捧起,那些细白的粉末像是如何都留不住的流沙,从裂缝中簌簌滑落。
他忽然极轻地面向空气问了一句:“小婵,蛋糕要怎么做啊……?”
没有任何回应,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一片死寂。天色彻底暗沉,窗外的字母气球被风吹得轻轻叩着玻璃,连回音都透着惨淡。
陆痕钦沉默着开始处理菜肴,一个人完成这一大桌菜太过费力,但他还是按照前一天两人约定好的菜单,不折不扣地完成了。
夜幕完全吞噬了整栋房子。那些原本该点亮的优雅烛台孤零零地立在角落,再无用处。
陆痕钦坐在桌子的这一侧,对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她的餐具,像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旧手机摊在面前,里面全是属于她的照片和两人的聊天记录,陆痕钦抬手捂住那些曾被当作“睡前故事”的聊天记录,将第一根蜡烛插进半坍塌的蛋糕。
“今天我给你讲睡前故事。”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那簇唯一跳动的小小火苗,轻声说:“卖火柴的小女孩第一次划亮火柴,许愿看到一只大大的、暖融融的铁火炉……”
他短暂地阖上眼,许愿一般,又无声睁开。
背后客厅里那个未曾点燃的壁炉寂然无声。
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等待着,直到蛋糕上的第一根蜡烛燃到尽头,才轻声说:“嗯,火炉出现了。”
第二根蜡烛插进蛋糕里,他点燃,说:“第二次划亮火柴,她想要食物。”
他再次闭上眼,复又睁开,望向那一整桌无人动筷的菜肴:“她得到了。”
第三根蜡烛亮起,他说:“第三次,她想要一棵美丽、高大的圣诞树。”
求婚的布置里,大量苍翠的花草与闪烁的灯串交织成一片秘境,挑高的空间下,垂落的水晶装饰恍若一棵巨大且梦幻的圣诞树。
蜡烛融化,烛泪在蛋糕上晕开一片斑驳,他说:“树上还有漂亮的装饰和彩带。”
第四根蜡烛被他拿起,陆痕钦的手指久久扶在那细长的蜡烛上,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将最后一丝微弱的期望全然寄托于此。
良久,他才将它插入,点燃。
他的喉结缓慢地滚动了数次,鼻腔里泛起涩意,可奇怪的是,他的胸腔好像被挖空了一块似的空茫茫,身体似乎已经不受他的控制。
他闭上眼,以一种近乎绝望的虔诚在烛火前许愿。开口时,喉咙像是被堵死了一般,每一个音节都破碎不堪:
“最后一根蜡烛……她许愿,能见到她唯一爱的,最想再见一次的……”
剩下的话语湮灭在无声的窒息里。这根蜡烛安静地燃烧,洁白的烛泪如同开至荼蘼又颓败腐烂的花朵,不断堆积、盛开,最终一点点燃烧殆尽。
陆痕钦睁开眼,迎接他的只有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他不言不语,重新点上一根蜡烛。
一根燃尽,再续一根。
一根熄灭,又点一根。
到最后一根时,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了。
他机械地重复着甩动手腕的动作,指尖不小心一滑,火机脱手飞出,“砰”的一声不知砸在何处,紧接着又是一声炸裂,一只气球应声破裂。
他的手指还按在蜡烛的纸质外壳上,底下已经空空如也,唯有最后一根蜡烛竖在千疮百孔的垮塌蛋糕上,像一片被泥石流席卷后的狼藉土地上唯一的、悲凉的墓碑。
陆痕钦循着声音偏过头,静默地捡回打火机,颤抖着点燃最后一根蜡烛。
可直到烛火熄灭,房子沉入彻底的黑暗,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痕钦枯坐在桌前,如同一尊凝固在油画里的雕塑般失去了所有生机。无名指上的戒指被他用尽全力嵌进皮肉,可奇怪的是,他忽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身体仿佛被抛入无尽的虚空,他抓不住任何东西,连自己的意识都在飘散,大脑彻底丧失了对身体的指挥,感知不到任何悲喜,每一寸神经末梢都彻底断裂。极端的平静像一个冰冷的塞子,死死封住了瓶子里所有翻腾的气泡。
远远看去,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一个活死人一样,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早已不用的旧手机屏幕偶尔亮起,弹出几条新消息,几乎全是各种生日祝福短信,洋洋洒洒地塞满收件箱,他原先的旧vx号也有国内熟人发来祝贺,大多是还和陆氏昭泰集团有往来的人。
陆痕钦一条都没有回复。他退出所有后台应用,指尖划过屏幕那一刻,壁纸上夏听婵的笑容依旧鲜活明媚,生机盎然。
他明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可按下锁屏键之前的瞬间,屏幕上却“哒哒”地坠了几点湿痕,将她照片里的面容晕开一片模糊。
他下意识用手指去擦,却有新的眼泪接连不断地簌簌落下。
他浑然未觉地抬起手掌按在眼睛上,才发现他明明所有的情绪都平得像一潭死水,却一直控制不住在无声流泪。
一直缓了好久好久,陆痕钦才拨打了闵丰羽的电话,想像过去一样获取阿托品,但电话迟迟未能接通,反倒是白昊英很快回拨了过来。
“你想干什么?”白昊英的语气异常严厉,显然已经知晓了他的意图,彼此心照不宣,“私自用药会彻底打乱治疗!你还想不想再见到夏听婵了?”
陆痕钦忽然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白昊英……你是不是其实知道夏听婵去哪儿了?”
电话那头猛地陷入一片死寂,几秒的空白被拉扯得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很快,白昊英强行镇定的声音传来:“你这话说的,她不是跟你在一起么……
怎么了?”
“没事,”陆痕钦的语气平得没有一丝起伏,药物像层密不透风的壳,将所有汹涌的情绪都藏得天衣无缝,“老朋友给我发生日祝福了,我回一下。”
他挂断电话,拿起那部旧手机,点开此刻最新跳到消息列表上方的一个名字。
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对方的模样,但备注显示这个叫“车俊发”的人是清云高等学校的同级校友。聊天记录里,对方每年逢年过节都会发来一些复制粘贴的祝福,陆痕钦早就不常用这个账号,所以很少回复。
他盯着那句【生日快乐……以后还请多关照……】的客套话,破天荒地回了一句:
【谢谢。】
车俊发显然没料到真的能得到昭泰现任掌权者的回复,当即受宠若惊地发来第二句:【陆总好久不见!在国外一切都好?什么时候回国的话,赏光聚聚?我们开个同学会,也多联络联络感情……】
所有的回复都毫无波澜,陆痕钦惜字如金地应了两声,忽然主动问了一句:
【同学会?那夏听婵也会来么?】
对面那殷勤显示的“正在输入中……”骤然停止了。
片刻令人窒息的死寂后,车俊发才小心翼翼地回过来一句:
【夏听婵……?她不是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吗?】
胡说!
陆痕钦猛地攥紧手机,指节因用力而暴起泛白。可所有的反应都像是被调到了慢倍速,他连火都发不出来。
【死了?】
【对啊,您不知道吗?哦对,您那时候早在国外了。】
【夏听婵是殉职的,那次事件的调查员好像是三死七伤吧,当时铺天盖地都是这个新闻,沙桐大道那片人多啊,各种视频满天飞,社民党大肆宣传了一番,后来还拍成纪录片了,哦,连我们学校都专门开了追悼会呢。】
陆痕钦的太阳穴“笃笃笃”地跳,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是蹦出来的。
他强撑着定了定神,手指抖得厉害,速度极慢地一个个打字:
【是么,我不知道视频,你发我一下?】
【有!当时班级群里都传疯了,我转给你。其实网上现在也很多,你搜关键词都能找到。】
片刻后,几个链接接连发来。
为首的那行标题沉重得像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6.01东川沙桐工业区特大搜部员遇害事件】
底下,预览缩略小图里,一身制服的夏听婵证件照赫然在目。
第39章 第39章梦醒
沙桐工业区坐落在东川市最西端,地理偏僻。
在多年前提起的“雏鸟发展”战略下,东川市东点一把火西洒一点雨地零星发展着,而沙桐作为最初红火过的工业园区早已被高新产业挤成了边角料,如今只剩破败的厂房和弥漫在空气里洗不掉的铁锈与化工品的酸腐气味。
金融犯罪调查组特行队的行动车辆伪装成一辆平平无奇的物流货车,在午夜零点后悄无声息地混了进来。
厂区内的老式平房的外墙斑驳剥落,落后的宿舍楼挤满了底层的工人,人员构成复杂。
在这里,只要衣着足够简朴,很容易就能藏身于人群之中。
“五楼财务室,”临时充当行动队长的金河宇靠在摇晃的车厢壁上,声音压得很低,“我估计峻植他们几个人还在酒桌上被拖着,给我们争取的时间不多,要速战速决。”
他的目光直直地望向镜头:“记录仪开了?”
一只纤细却稳定的手在镜头前快速晃了一下,屏幕画面随之轻颤,随即传来夏听婵清凌凌的嗓音,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认真:“全程开启,状态良好,所有音画同步加密上传至安全云端。”
“队长你就多问这句,”负责通讯和后勤支持的文载寻笑了一声,语气里是十足的信任,“她交份报告要是领导不在,都得拍照留证,注明时间地点提交人,她干活必留痕。”
“叫什么队长,峻植不在,我临时搭把手,”金河宇看了眼时间,“行,走吧。”
技术专家蔡智贤果然没让人失望,五人借着阴影一路顺利摸上五楼,剩下两人分守住走廊两侧。
五楼的财务办公室与厂长室相邻,据说是夫妻店的格局。
这里的装修与楼下三层的破败截然不同,虽谈不上奢华,但也整洁体面,至少像个能常待的地方。
所有人就位后,夏听婵悄步移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道不宽不窄的缝隙,手中一个精巧的操控器亮起微光。
很快,一架小型无人机如同归巢的夜鸟,无声无息地从厂房屋顶缓缓降落到窗台,顺利收回。
“视频要另存一份吗?”
“我云备份了。”夏听婵摇摇头,利落地取下存储模块,她负责的情报收集,从来不会出纰漏。
前期所有情报和资料获取工作是在上级部门的授意下开展的,东川市这一个经济不算发达的城市被重点关注,起于一桩被时光掩埋的旧案。
六年前,先后担任过国土交通省与经济产业省资深事务次官李成浩的独子于深夜醉驾肇事,黑色跑车不仅撞倒了一对夫妻,更丧心病狂地进行反复碾压,致两人当场死亡,随后逃之夭夭。
这起惨案并没有被什么媒体报道,像是集体失聪般,最终在权力的运作下以一位替罪羊的出面而尘埃落定。
替罪羊是李成浩当年在职时借着手中严管行业准入许证审批的权利,从底下求办事的公司里挑的一个小人物,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保了这家小公司一世荣华。
上级下了查的意思,可李成浩早已到点退职,如今在一家与其渊源颇深的大型综合建筑公司当顾问,他明面上退居幕后,实权却未散。
这家公司靠灾害复兴发家,十年前一场海啸重建项目让它一跃成为庞然大物。在李成浩“退休”后的岁月里,它依旧势如破竹,接连拿下大型国际场馆的建设权,中标贯穿城市核心区域的地铁九号线延长段……可谓是风生水起,所向披靡。
前期调查磨了近八个月,一直像在迷雾里摸爬,周旋许久后才锁定沙桐这里的破落厂房可能才是存放资金流向等关键原始资料的洞窟。
今晚本是幌子,原队长朴峻植带着两名队员应邀前往对方设下的奢华会所宴席虚与委蛇,牵制视线。剩下七人回酒店“休息”,零点过后先后溜出,伪装进物流车里突击沙桐。
五人在财务办公室里迅速散开排查,独立贴墙的几个保险柜被一一检查,又都被一一排除,型号太新,不像是存放陈年旧账的地方。
前法医出身的郑明真对藏匿的位置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她的目光在室内巡视一圈,最终定格在墙上那幅巨大的山水画上。
“在这里。”她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几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画框卸下。画背后,墙壁内嵌着一个样式古朴的保险柜,厚重的金属表面泛着冷光,与周围灰败的墙体形成了鲜明对比。
蔡智贤上前,指节叩了叩柜门,发出沉闷坚实的回响:
“啧,障眼法。外表老式,内里可是最新型号,加厚精钢,防火防震防撬防爆,标准的‘铁王八’。需要两把物理钥匙和两组独立密码才能开启。”
他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夏听婵已经脱口报出了两处放钥匙的地方。
空气瞬间安静了几秒,几道诧异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她。
夏听婵似乎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但其实满脸写着“那又如何”的理直气壮,她解释道:
“半
个月前我装成银行的人来推信用卡,说是办卡送油卡和烧水壶,这里打工的人多,有实惠总愿意试试。我借着办卡的由头,在财务室多待了会儿,顺便安了点……”
她手掌一翻,变戏法似的,指尖赫然捏着两个米粒大小的窃听器和一枚薄如蝉翼的微型监视器,显然是在刚才众人寻找保险柜时,她已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回收。
“……”蔡智贤愣了一瞬,由衷地低叹,“……牛逼。”
“这事儿我跟队长报备过的。”夏听婵郑重其事地补了句,语气里带着点认真的严谨,像是在为工作程序正名,“队长是点了头的。”
文载寻依着去找,果然片刻就把两把钥匙全摸了出来。
蔡智贤则屏息凝神,将所有注意力都倾注在那冰冷的金属柜门之上。既然夏听婵下了高科技,他自然不会浪费这绝佳的优势。
他的指尖在便携设备上飞快跳跃的同时,头也不抬地抛出几个关键的时间点和密码相关的零碎信息。
他的问题话音未落,夏听婵清冽而肯定的声音便已接上。她向来有着严谨自觉的归档习惯,所有经手的录音录像都会当日当办,按事件和时间线细致梳理、分门别类。
“上周三下午四点十七分,财务主管接过一个电话,对方提及了‘老地方’和‘初始设定’。”
“周五上午,他键盘输入的声音序列经过降噪增强后比对,疑似是八位数字,前四位与我刚才提供的吻合。”
“还有,监控画面显示,他开启右下角抽屉的频率最高,动作有特定的旋转节奏。”
蔡智贤屏幕上的进度条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推进,至少节约了一半时间,保险柜就打开了。
柜门打开的瞬间,没有成堆的现金,只有排列得一丝不苟的文件、数个黑色移动硬盘,以及十二本厚重古朴、以真皮封面精心装订的手工账册。
“KSH……姜成浩次长……前年十月,资金九亿,项目代号‘月光’……”
“T……李在同副会长……通过海外空壳公司洗白,流入……”
“国土交通部的官员……国会议员……”
每念出一个名字,房间内的空气就凝固一分。那几个硬盘里,无疑储存着更为详尽的交易记录和隐秘的录音。
“备份!立刻数字备份!”金河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果断下令。
蔡智贤立刻摸出设备,连接硬盘开始拷贝数据。金河宇和郑明真等人各拿起一本账册,高拍仪的闪光灯在昏暗里急促闪烁,争分夺秒地扫描。
扫描已经够快了,但不知过了多久,那扇被稍稍推开透气的窗户缝隙里,猛地灌入一股刺鼻至极的气味。
郑明真嗅觉最为敏锐,她“腾”地站起身,脸色骤变:“什么味道?!”
几乎就在同时,通讯耳机里传来走廊望风队员急促到变调的警告:“撤!他们点火了!楼下全是汽油!”
“备份多少了?”夏听婵语速极快,目光紧锁蔡智贤的屏幕。
“容量太大…不到三分之一!”蔡智贤的声音因紧张而微颤,但手上的操作丝毫没乱。
“没时间了,”金河宇瞬间做出决断。他将纸质账册和未备份完的硬盘全部塞回防火保险柜,“砰”地一声重重关上,旋钮锁死。
“这东西能扛住火!”他低吼道。
夏听婵反应迅疾,立刻将手中一把黄铜钥匙塞进文载寻手里:“分开保管!”
同时,她一把别正了自己前襟的执法记录仪,镜头第一次清晰地捕捉到她冷静到极致的面容。
她语速飞快,字字清晰,重复了两遍:“保险柜密码是……!重复,密码是……!”
刺鼻的汽油味飞快地混着浓烟涌进来,楼下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火光瞬间顺着走廊疯长。
显然是对方早有后手准备,多处同时泼了汽油点燃并用易燃易爆物短时间迅速纵火焚烧。
这是一不做二不休,想连人带东西一起葬在这里了。
金河宇厉声命令走廊两侧的队员立即先行撤离。财务办公室内的五人几次试图冲出门外跟上,都被楼梯里翻卷的火舌与浓烟逼退。
楼下绝望的哭喊与求救声变得密集,又迅速被烈焰咆哮的滚浪吞没,令人心胆俱裂。
“走这里!”夏听婵异常冷静,猛地一脚踹开那扇厚重的窗户玻璃。
窗外悬着一道狭窄的铁制消防梯,是装饰性的,通往楼下露台,看着摇摇欲坠。
但却是此刻唯一可能的生路。
办公室里只有饮水机里那点水,几人轮流把外套浸透水,裹在身上,一个个踩着窗台翻出去,抓住发烫的铁梯往下挪。
技术人员先走,蔡智贤和文载寻的身影刚消失在下方翻滚的浓烟中,郑明真立刻伸手,不由分说地将夏听婵往窗口推去,语气斩钉截铁:“走!”
夏听婵被她推得一个趔趄,目光扫过并肩站定的金河宇和郑明真,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火光照亮她染上薄灰却异常锐利的脸庞,她厉声道:“什么意思?演情侣殉情吗?!你相机里都是没备份的照片,快走!”
“你拿着钥匙你先——”
夏听婵一把把钥匙塞进她口袋里:“行了现在是你保管了,郑明真,你男朋友只是临时顶替指挥,我才是上级任命正儿八经的副队长,再搞这些以后一个都不许给我谈办公室恋情,全给我分了!”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郑明真根本拗不过她。生死关头,每一秒都无比奢侈,绝不是争执推让的时候。
郑明真咬紧牙关,最后深深看了她和金河宇一眼,转身利落地翻出窗外。
“金河宇!你等下必须让听婵下一个下来!”郑明真向下攀爬时,嘶哑的声音混着热风向上传来。
“废话!这用你说?!你给我看路!”金河宇头也不回地吼道,注意力全在评估窗外火势和接应上。
郑明真刚下到一半,夏听婵已经毫不犹豫地一脚踏上了滚烫的窗台。
她向下望去,心猛地一沉,那段原本就是装饰用的狭窄铁梯,此刻已被烈焰炙烤得通红扭曲,下方的平台几乎完全被凶猛的火海吞噬,热浪扑面而来,几乎灼伤呼吸。
难。
对面想把她们一窝端了,可眼下证据找到,只要跑出去一个都是绝杀。
夏听婵咬咬牙,翻身就要出去——
滚烫的空气里,忽然传来幽怨的哭声,嗓音又尖又细,好像受惊吓的奶猫在呜咽一般。
“救命——”
金河宇和夏听婵猛地回头,是一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女人,她蜷缩在门的阴影处,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看起来不足两岁的婴儿。
她大概没有资格住进宿舍楼,只能趁夜深人静,在这办公区域的某个杂物隔间里栖身,没想到被困在了起火的走廊里。
金河宇的眉心死死拧成一个川字。那女人看到他们,浑浊的眼底骤然迸发出绝望尽头最后的光亮。
她冲过来,“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灼热的地面上,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地哀求:
“恩人……求求你们……我女儿才一岁半……”
两人对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女人和孩子身上的衣物完全干燥,这意味着本就不具备独立逃生能力的她们没有任何防火措施,要救她们,只能护着先下。
金河宇开口:“夏听婵,孩子我来……”
夏听婵缩回腿,一咬牙冲女人道:“你孩子给我,你先下,我抱着小孩在你上面。”
女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涕泪横流地将婴儿递过来,哭喊着:“孩子先下,孩子没了我也活不了了……”
走廊外的天花板天花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隆一声砸下一大块燃烧的建材,火星四溅。
金河宇下意识望向那只坚固的保险柜,火光将他紧绷的侧脸灼得通红。
他猛地扭过头,对着那几乎被吓瘫的女人厉声咆哮:“不想死就照做!再磨蹭大家一起死!”
女人被吼得一个激灵,求生本能压过了恐惧,她手脚并用地爬向窗口。
可刚一探头,凶猛的热浪几乎将她掀翻,下方那截被烧得通红的铁楼梯在火光中闪烁着地狱般的骇人光泽。
她瞬间崩溃,瘫软哭喊:“我不行……我腿软……我不敢……”
“我先下!”夏听婵当机立断,迅速将孩子塞回女人怀里,语速快如子弹,“我在下面接应你,队长你在上面拉住她!”
“行!快!”金河宇毫不犹豫,用身体抵住窗口,伸出坚实的手臂。
夏听婵率先翻出窗户,中筒靴的鞋底瞬间被烫得冒出焦糊味。
她像只熟稔攀爬的猫,利落地落到下方梯段,仰头伸手:“慢慢下,我在这儿托着你。”
女人抱着婴儿,浑身抖得像筛糠,一点一点往下挪,高温烤得她几乎抓不住栏杆。
金河宇在上面拉,夏听婵在下面托。眼看就要踏上平台,头顶一块被烧裂的玻璃幕墙突然“哐当”炸碎,带着火团砸落下来。
女人吓得尖叫,脚下一滑,怀里的婴儿“哇”地哭出声,脱手从她臂弯里滑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夏听婵猛地向下探身,像只俯冲的鹰,拼尽全身力气在空中捞住了婴儿。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身子一沉,脚下半截踩空,整个人骤然往下坠了一大段。
“咚!”
万幸,她左手在下坠瞬间死死攥住了下方一段楼梯的栏杆。
但那栏杆早已被高温烤得滚烫,抓住的瞬间,一股皮肉烧焦的可怕嗤响骤然传来,伴随着令人牙关发酸的灼痛。
而孩子脱手的瞬间,女人像是突然被点燃了勇气,竟直接翻跳下来。
她重重摔在平台上,脚踝显然扭得不轻,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连滚带爬扑到边缘,朝着下方的夏听婵伸出手,声音都劈了:“恩人!恩人!”
夏听婵本该能翻上去的。
对她而言,单臂悬挂、外墙攀爬并非难事,经验与力量她都不缺。
可这一次不同,她手里紧紧握住的铁栏杆被烧得通红滚烫。
剧烈的疼痛让她整条左臂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身体摇摇欲坠,怀里死死箍住的婴儿还在撕心裂肺地哭喊,上方惊恐万分的母亲哭着喊着在叫她。
夏听婵猛地咬紧牙关,下唇几乎沁出血丝。火光在她清澈的眼底疯狂跳跃,烧灼出一种近乎决绝的炽亮。
队长没有再下来,她大概明白了什么,也八九不离十地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能活一个都是赚的,夏听婵,能活一个都是赚的。
她用尽残存的、惊人的核心力量稳住身形,尽可能地将右臂举高,将婴儿向上托举,递向那双拼命伸下来的、颤抖的母亲的手。
几秒钟的托举,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女人一把接过孩子,巨大的庆幸和恐惧攫住了她。
她踉跄着退后,将孩子放在相对安全的平台深处,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一样,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再次扑回边缘:“恩人!手给我!快把手给我!!”
夏听婵试图用力,但左手的剧痛和力量的飞速流失让她的一切努力都化为徒劳。她的手指在高温的持续灼烧下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软绵绵地使不上半分力气。
她抬起头,想对上方那绝望的女人说点什么。
就在这一刹那——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可能是一整扇燃烧的玻璃窗,可能是一段被烧断的钢梁,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巨大的重物裹挟着烈焰和死亡的气息,猛地砸落。
夏听婵的手彻底松脱,像是断线的风筝一样坠入下方翻腾的火海之中,瞬间被烈焰吞没。
扣紧在衣襟上的记录仪被摔脱,镜头一滚,只够无声地拍着她的上半身。
她身下的血慢慢地扩散出来,像是缓慢涨起来的潮水,在冲天的火光里被照耀得红得发黑。
她的手臂似乎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手肘试图撑起身体,那细微的挣扎里还残存着某种想要爬起的本能。然而那力量太过渺茫,在晃动的镜头里几乎难以分辨。
镜头捕捉不到她的脸庞,只能映出一束被火燎焦却依旧紧束的马尾被热风偶尔吹得颤动。她的后背还在极其轻微地起伏着,好像渴水的鱼。
背景音里还有尖锐的哭喊声,奶猫一样,一声声剐着人的神经。
天台上那只猫最终还是掉了下来。
原来婴儿的哭声那么像奶猫。
陆痕钦独自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屏幕里冲天的火光在他脸上一明一灭地跳动,映出死一般的阴影。
他想起太多回忆。
他想起夏听婵那次翻墙救猫后被罚在全校面前念检讨。纪检主任在台上的声音隔着岁月的洪流,异常清晰地回荡起来:
“我想对所有参与救助小猫的学生表示肯定,这是教学育人工作中最珍贵的回馈,知识和认知只有实践于善良、仁爱、勇气和担当,才是品行的塑造和人格的完善。”
“但希望同学们以自身安全保障为第一,校规既然这样规定,那就必然……”
他想起夏听婵跟他吵架时说过的:“人都有命的,可命运两个字,按照性格和逻辑做出的决定叫命,做出的行为与本性有偏差叫运,所以逆天改命,改的不是天,是本能。”
哭叫声催得他头痛欲裂,搅得人撕心裂肺,胃里像被塞进了滚烫的铁块,剧烈地痉挛着。左手的旧伤疤突然又痒又痛,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骨头。
他终于想起来了,三年前那个深夜,他是怎么用刀划开手腕,想把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彻底结束。
他颤抖着手,点开自己一个个没有夏听婵的社交媒体,少顷,他点进了后台屏蔽词管理。
那些他往日如何搜索都石沉大海的、关于夏听婵的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白色的输入框里,冰冷地躺着几个屏蔽词组:【沙桐、东川、调查员遇害、6.01……】
汹涌的、被自我封印的记忆瞬间冲垮堤坝,塞爆了他的大脑。陆痕钦死死睁着眼睛,耳边是巨大且空白的嗡鸣,那些遥远的声音变得空灵轻飘,像无形的灵魂,将他整个意识从躯壳中抽离,悬浮于痛苦的真空。
他仿佛再次身临其境地站在三年前那场冲天大火里,眼睁睁地看着她掉下来,看着她身下那潮起潮落般的鲜血,一点点扩散,直至最后不再流动。
原来她死了啊。
原来她三年前就死了啊。
他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却异常执拗地将所有屏蔽词一个一个删除取消。
主页瞬间被刷新出来的海量大数据信息淹没,最终,屏幕上铺天盖地地充满了关于“6.01东川沙桐特大事件”的种种报道。
官方简短的取其精华的新闻,民众自发拍下的镜头乱晃的短视频,各个角度,许多讨论,七嘴八舌,吵吵闹闹。
他想起来了,他曾每一个都看过。
旧手机的列表划到最后,那些当年被他莫名其妙屏蔽、拉黑的一个个人名,被他一个个重新点开。
最后的消息,无一例外,都是三年前转发给他的,夏听婵用她一贯事事留痕的工作习惯阴差阳错记录下的自己的死亡录像,以及那句绝望的追问:
【陆痕钦!你看到了吗?!是听婵啊!!】
三年后的今天,他一遍遍地回复着,像是在进行一场迟来的葬礼,又像是终于对自己宣布最终的判决,将这条三四年前的旧闻,在他生日的这天,以一种荒诞而残忍的方式,颠来倒去地确认着:
【我知道了,夏听婵死了。】
【嗯,夏听婵死了。】
【之前一直让你在国内多照顾她,麻烦了,夏听婵死了啊,原来。】
【我知道了。】
【嗯,谢谢,我才知道。】
【是啊……】他干枯地笑,短促地笑,咳嗽一般,【我以为她骗我呢,她怎么会死了呢,她那么厉害,我还以为……原来她死了……】
字再也打不下去,他将手按在桌上,肩膀深深地压下去。
被药物控制镇定的身体失了效,他痛苦得眼前发黑。
原来这么久了,夏听婵从来都是他凭空幻想出来的。她就是这么一个一意孤行的犟种,她说她从来不后悔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她也不听国旗下的检讨,老师说每一个生命都是无
价的,她才不管,她没有解除拉黑,没有回来,无论是断崖式分手还是死亡,她都先他一步,抽刀断水一般,离开得干干净净。
那些纠葛的话、纠缠的念,全是这些年他仿照她以前说过的话和习惯雕成的精美无缺的赝品。就像最初发现她欺骗他时,他曾千方百计为她开脱辩解那样,他幻想两人破镜重圆,幻想着一切重归于好,幻想他们来日方长,还有无数个以后和未来。
“夏听婵……你,”陆痕钦的声音气若游丝,眼泪无声地汇聚到下颚,砸落在冰冷的手背上,“我真是……恨死你了。”
墙上的挂钟沉重地“咚—咚—咚—”敲响三声。
零点已过,他生日的这一天,彻底结束了。
他依旧空茫茫地坐着,在黑暗里凝视了太久刺眼的屏幕,手机的光像细密的针,扎得他眼球生疼。
他闭上眼,可无穷无尽的火光好像永不落下的太阳般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灼得他双目刺痛,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恍惚间想起照在头顶的永远也甩不掉的手术无影灯,再一错眼,却是映亮半个天空的熊熊烈火,梦魇一样死死地缠住他。
他想起三年后重逢的那一天,夏听婵在一个暴雨夜闯进了他的房子,在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大雨里,她浑身湿透。
她浑身湿透。
“雨呢……?”他嘶哑着,向一片虚无发问。
“雨呢……?”
“雨呢?!”
那些他曾因想着她安静睡在自己屋里而兴奋走过的雨夜,那些在墓前跟父母说要与她结婚而被淋得透湿的雨天,跟她有关的每一场雨,那些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暴雨。
是啊。
可是,雨呢。
第40章 第40章三年前(一)
三年前。
【东川火灾3死7伤背后:殉职调查员云端留证牵出反腐大案】
本报独家讯:在东川市沙桐工业区造成3死7伤的重大火灾事故中,已确认两名调查人员不幸殉职。据悉,一人在火场实时记录了涉企涉官关键账目证据的搜查过程;另一人殉职时仍呈保护姿态倒于保险柜前,初步判断其最终时刻仍在守护柜内核心物证。
视频清晰记录“KSH”“M”等代号及巨额资金流向,线索直指检察厅特别搜查本部重点腐败案。另有消息称,事发时小组另有3人遭“配合调查”为由变相拘禁于某会所,火灾发生超6小时后才获释。
目前云端证据已由中央搜查本部专项组封存调取。东川市政府表态全力配合上级调查,无论涉及何人必将彻查到底。
陆痕钦收到这条新闻简讯时正是国内6月1日上午十点半。
他坐在宽敞的会议室里,冷气无声流淌,长桌尽头投影的光影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
新闻里短暂地插播了一些现场记录仪录下的原始视频,但都做了消音处理,并没有出现任何人声。
陆痕钦走神了太多次,脑子里不知为何断断续续地呈现片段式的噪音,怎么都集中不了精神。
那不是夏听婵的工作么……
他将各类资讯类app漫无目的地点开又退出,稍顿,重新点了进去。
自出国后,他的社交媒体就再没更新过,倒是关注了一大堆国内的新闻账号,以及那个他从未互动过,却设置了特别关注的金融犯罪调查组的官方账号。
鬼使神差地,他点了进去。最新一条动态,是一则设计简洁却无比刺眼的黑白讣告。
一股毫无来由的心悸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的指尖猛地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落下,耳边似乎传来几声遥远又模糊的“陆总?”
陆痕钦倏然回神,他将手机“咔嚓”一声锁屏,望向幕布点了点头,示意汇报继续。
可手机却开始一条接着一条地跳出新消息,他开会期间静了音,可屏幕反复明灭,像盏在暗处闪烁的催命灯。
国内的熟人纷纷扰扰地发来各种消息,陆痕钦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文件和汇报,可耳边的商业术语与数字似乎根本进不了脑子。
大约煎熬了十几分钟,他翻完最后一页报告,才重新拿起那部仍在闪烁的手机。
点开,最顶上是一句:【是夏听婵啊!】
什么夏听婵。
陆痕钦点开转发的视频,视频太长,但热度已被顶至巅峰,吵得沸反盈天。
他指尖混乱地快速滑动进度条,画面飞速跳跃,却一直没有见到夏听婵。
可他的脸色却一寸寸难看了下去。
镜头扫过的那些队员,他每一个都认得,虽然跟夏听婵分开这么久,两个人还隔着山和海的距离,可她身边有谁,发生了什么事——
他都有的是办法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果所有镜头里都没有她……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缠上他的心脏。
陆痕钦动作僵硬,视频标题上那四个“三死七伤”的鲜血淋漓的大字,像把淬了冰的刀,悬在头顶摇摇欲坠。
不可能,如果夏听婵就医,昭泰集团肯定第一时间就把消息告知他,她以前就是去配个滴眼液,他都能翻出她在医院里挂号、缴费、拿药和单纯经过走廊的监控视频,并且拷贝留存下来。
她或许没参加这次任务,就算参加了,也未必……
他再次胡乱拉了下进度条,眼前骤然出现一只纤细却沾满灰烬的手,正死死抓住一段被烧得通红的楼梯边缘,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金属里。
“啪!”
手机被他猛地反扣在桌面上,面前水杯里的水剧烈晃荡,差点溅出来。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陆痕钦的脸色惨白如纸,在手机再次嗡鸣着亮起之前,他一把抓起它,拇指狠狠按住侧边关机键,直到屏幕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
“接着讲。”他下颌线收紧至极限,微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命令。
汇报声再次平铺直叙地响起,如同背景音般模糊。
陆痕钦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白纸黑字,仿佛要将那几张纸看穿。
会议在一种极其诡异的低压状态下又持续了不到十分钟。
陆痕钦突然毫无预兆地站起身,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他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大步走向门口,提前离场而去。
沉重的会议室门在他身后弹回,发出砰然巨响,留下满室死寂和一群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高管。
陆痕钦一路疾步回到顶层办公室,反手锁上门,将所有的嘈杂隔绝在外。
他打开电视,屏幕亮起,被他调成默认频道的海外新闻频道正在播报国际动态。
几乎没有迟疑,他立刻拿起遥控器,指尖用力按压着快进后退键,直到画面跳转到今日新闻有关“东川沙桐工业区重大火灾”的部分。
屏幕上,冲天的烈焰吞噬着厂房,消防车的水柱在熊熊火势前显得杯水车薪。
陆痕钦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手机,方才只看了一半就被他强行关闭的原视频已经被平台封禁,显示“无法播放”。但相关的推送和民众自发拍摄的视频却像病毒般扩散开来,瞬间淹没了他的首页。
他点开一个又一个链接。画面大多是歪斜抖动的,拍摄者显然离得很远,镜头因恐惧和烟雾而不断晃动,不时被惊恐的尖叫和火焰的爆炸声充斥。
在一个拉得很近却依然模糊的镜头里,一个身影从高处断裂的楼梯上像一只飞鸟般坠入火海。
根本看不清身形也辨不出容貌。
可陆痕钦的呼吸却骤然停止了,他久久地盯着那短暂到不足两秒的画面,整个人陷入一种冰冷长久的空白,仿佛连心跳都被一同抽走。
……怎么可能呢?
他肯定是看错了,他都多久没见到她了,这种高糊的镜头太容易认错了。
脑子里的念头混乱纷扰,陆痕钦却喉咙一阵发紧,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数次,最终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声压抑的冷笑,不知是在嘲笑这荒谬的视频,还是在嘲笑自己
一瞬间的惊惶。
怎么可能呢,那可是夏听婵啊,她才不会……他不信。
他找出了许多反驳的理由,可那个官方账号的黑白讣告像一个幽深的黑洞,明明点开就有结果,他却始终没有勇气。
视频还在不断更新。他甚至刷到了最新直播的火灾废墟现场,熏黑的墙体如同怪兽的残骸,那段悬在外面的消防梯已然断裂,边缘被高温灼烧得卷曲变形,扭曲狰狞地刺向天空。
背景音里,恰好传来附近小学放学的喧闹。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学校中午就放了学,广播用欢快甜美的声音循环播放着:
【开开心心上学,平平安安回家。】
陆痕钦猛地划走这个视频,又抬手关闭了电视声音,办公室里终于死寂一片。
他隔绝了所有外界干扰,像一个偏执的赌徒,将那些多如牛毛的视频一个接一个地翻过去,直到最后那则讣告截图猝不及防地跳出来,里面的名字清晰地映在他眼前。
他的手一下子没拿稳,手机从手中掉落,重重地砸在地上。
……撒谎。
撒谎。
陆痕钦当日便飞回了国。
航班落地,黑色宾利并未驶向任何一处居所,而是径直穿过夜色,停在了市政厅大楼门前。
钟奕很晚才现身。周围原先蹲守的记者已被提前清场,但更远的树影深处,依旧有不死心的长焦镜头如夜枭般窥探。
陆痕钦的车未被驱离。昭泰集团在国内虽因陆文成的旧案折损不少,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它就是该赔的赔了,该罚的罚了,还是几代积累下的老牌财阀世家,这辆车的车牌曾经在市政厅门口处录入多次,没人敢拦。
钟奕一身剪裁考究的黑色西装,在一众保镖的簇拥下缓步走出。他低着头,步履沉重,显而易见的疲惫几乎刻在他的脊背上。
他一步步迈下市政厅前高高的台阶,不过六七级,便若有所感地抬眼,望见了下方倚车而立的身影。
陆痕钦斜斜靠着驾驶位的车门,夜色模糊了他的神情,只有不远处的路灯勉强勾勒出他紧绷而凌厉的下颌线。
当初在霧峰国立大学的图书馆长阶上,两人似乎也是这样。
钟奕目光一触即收,面无表情地继续向下走。直至鞋底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身侧忽然传来“笃、笃”两声沉闷而不耐烦的叩响。
他用余光扫去,陆痕钦身体姿态未变,一手插在西裤兜里,另一只手屈起,手肘向后,用指节懒散又侮辱性地叩击着车身,好像在嘬声召唤一条不听话的狗。
钟奕脚步只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随即视若无睹,抬步欲走。
“事务繁忙,忙到眼里除了前途,什么都装不下了?”
嘲讽之意昭然。钟奕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情绪,不欲跟他纠缠。
可下一秒,陆痕钦“啪”的一声将一部屏幕碎裂的手机丢到钟奕脚尖前。
蛛网般的裂痕中央,刺目的亮光正显示着一条简短新闻:
【社民党执行委员会议员钟理群于今日对火灾事件表示沉痛,并承诺督促彻查。】
新闻底下关联着更多标题,“民意支持”、“轩然大波”等词汇堆砌得令人审美疲劳。夏听婵以前说事情越大,新闻越短。可那短短三两行字,落在具体的人身上,便是天翻地覆,生死永隔。
“钟奕,”陆痕钦的声音冷得像淬了毒,“你如果拿她吃红利吃上瘾了,玩出假死这种戏码,我可以让昭泰旗下的医院给你留张床好好治治你的脑子,但良心我是治不了的。”
“红利”这词像一根毒刺,瞬间扎破了钟奕强撑了一整天的疲惫与冷静,他猛地抬脚,狠狠踏过那只屏幕早已碎裂的手机,玻璃屏发出更细碎的裂响。
他大步走向陆痕钦,斥道:“跟你有什么关系?陆痕钦,你父亲又何尝不是一路货色?这才过了多久,就忘了小婵当时——”
“咚!”
话音未落,他的领口已被狠狠揪住,整个人被按在车身上。
陆痕钦的手指像铁钳,几乎要将他骨头捏碎,那双漆黑的眼瞳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死死钉在他脸上:
“是啊,她对付陆文成的时候不是厉害得很吗?!她不是多的是本事和能力吗?!她怎么敢死?她怎么敢就这么死了?!钟奕,你他X的就算编,也给我编个像样点的谎话!”
四周保镖瞬间蜂拥而上。钟奕原本下意识反拧住陆痕钦手腕的动作,却在听到那个“死”字时骤然卸了所有力气,任由暴怒的陆痕钦再次将他更重地掼在车上砸出闷响。
他偏过头,朝着冲上来的保镖无力地挥了一下手,示意他们退后。
这逆来顺受的姿态却像一桶冰水浇在了陆痕钦心上。他见对方连一句反驳的否认都没有,扼在对方领带上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陆痕钦眼眶骤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碎后挤出来:“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废物东西,你明明在她身边……你有什么用?”
钟奕闭上眼,仰躺在车上,一言不发。
市政厅前灯火通明,偶有车辆经过,两人却就这样僵持不下。
许久,陆痕钦逼近他,压低的嗓音里翻滚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你听好了,我没什么耐心,李成浩所有明里暗里控股和关联的公司,昭泰都会不计代价进行无差别经济和政治上的绞杀,你可能忘记了财阀这两个字代表什么,我可以预告给你,下周一就会就此事正式启动国会特别调查,让你爹准备好表演他的‘沉痛’和‘彻查’。”
“如果社民党还在那里拖拖拉拉光哀悼不干正事……”陆痕钦此刻已是逮谁咬谁的疯兽,他用掌缘极其侮辱性地、轻轻地拍打着钟奕的侧脸,声音放得很轻,“我连社民党一起拖下水,大家都别玩了,一起去给夏听婵陪葬。”
说完,他才将揪住的钟奕衣领一把甩开,仿佛丢弃什么令人厌恶的垃圾,转身拉开车门便要上车。
引擎发动前的最后一瞬,车门却被一双手猛地从外部拉住。
钟奕向来一丝不苟的领带被攥得扭曲变形,领口衬衫的前两颗扣子早已崩裂,无力地敞开着,露出底下皮肤上道道刺目的新鲜红黑痕迹。
不是刚才争斗时掐出来的,而是早已存在、被衣领精心遮掩的,竖着往下延伸的淤血印记,像用什么东西硬生生剐烫出来提神的,又像是用以维系清醒的自残印记,根本不该出现在“钟奕”这个名字身上。
钟奕没管这些,他用身体死死抵住车门不让关上,另一只手猛地按住方向盘,俯身逼视着车内:
“所有受伤的人都在你家医院里,小婵救起来的那个婴儿也是,舆论现在就是最锋利的武器之一,陆痕钦,你——”
“与我无关。”
路灯的光被彻底隔绝在外,车内一片昏暗。
陆痕钦眼底没有一丝光亮,下压的眼睫遮去大半眼白,漆黑的瞳仁如同凝固的墨。
他的声音冷得瘆人,慢慢道:“别让那婴儿和那个清洁工出现在我眼前。”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用一种近乎鬼魅的气音,平等地憎恨着一切:“不然……我掐死她。”
钟奕脸色骤变,怒火攻心:“这是小婵用命换回来的!你疯了吗!?”
“是啊,她换的。”陆痕钦眼底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可他身体依旧僵直地坐着,纹丝不动,只有声音嘶哑破碎,“就是为了这种破理想……破立场……她这个一根筋的笨蛋……”
钟奕按住方向盘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最终猛地松开:“……我还以为你至少脑子清醒。陆痕钦,你这个状态最好别插手。”
“比不上钟议员
冷静自持,风度翩翩。”陆痕钦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泪眼眼底却一片荒芜,“真可惜,我本来就是个疯子。”
“陆文成当初可是暴毙在我家附近的,有些事小婵做的是程序合规,你们钟家可不是,是不是因为现在不是大选期间不用争取选票啊……?李成浩可真是命好啊。”
陆痕钦冷笑连连,话语里的毒液几乎要溢出来,已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陆文成该死,死得好,我跟夏听婵的分歧从来不在这一点上。那是不是,李成浩和一条藤上相关的人都得按照这个速度?”
他缓缓侧过头,那双被泪水洗过却更显幽深的眼睛,死死锁住钟奕:“这次的事,从授意到动手,有一个算一个,谁没‘暴毙’,你就等着。”
车门甩上,发动机轰鸣声骤然撕裂夜色,陆痕钦驾车绝尘而去。
钟奕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仰头,望向沉沉如墨的夜空。
他顶着那张向来以温润如玉著称的脸,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盒烟,动作熟稔地弹开盒盖,抽出一支衔在唇间。
微微低下头,一手拢住跳跃的火苗,点燃了烟丝。
随后,他又深又凶地吸了一口,烟雾过肺,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强行压下去,片刻后,才缓缓从口鼻间逸出。
姿态老练,过肺不呛,不是生手。
陪伴多年的保镖立刻上前,用身体巧妙挡住可能存在的镜头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规劝:“……这是在外面……影响不好。”
钟奕却恍若未闻,那些经年累月早已成为第二层皮肤的得体与克制,在此刻被破罐破摔般撕烂。
他不管不顾,只是又快又急地发泄般抽完第一支,随即毫不停顿地点燃了第二支。
第三支……
几根烟接二连三地抽完,原本就半瘪的烟盒彻底空了。
他指尖捏着滤嘴,将残存的火星狠狠摁灭在冰冷的金属火机外壳上,随后连同那点残骸,一起决绝地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他转过身,脸上所有波动的情绪已收敛殆尽,只剩下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与冷硬。
良久,钟奕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带和敞开的领口,将一切不合身份的痕迹重新严密地掩于衣服之下,这才重新迈开步伐,走向那座灯火通明、仿佛永不熄灭的市政厅大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