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泰集团自陆文成死后就格外低调,大概是因为新任接班人陆痕钦一直在海外定居,也不喜欢抛头露面,所以集团始终在不声不响中平稳运转。
可医疗毕竟一直是常青行业,昭泰有足够的雄厚资金负担各种科研和创新,也因姜敏对于审美的追求而保持着兼具实用和美感的休养环境,连年高薪挖掘高层次人士和先进仪器的引进更让它在民众心里有绝佳的口碑,所以陆文成死归死了,昭泰还屹立不倒,只是似乎不再涉足政治纷争,渐渐褪去了外界对“财阀”那般强势显赫的印象。
但如今又变天了。
财经新闻播报昭泰集团证券部门与同盟基金联合发动攻势时,昭泰早已通过海外券商借入了大量李浩成旗下泰雅集团的股票,庞大的空头头寸让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即使知道也阻止不了。
因为夏听婵的死亡录像实在太过惨烈且太具冲击力。在视频被官方封存调取之前早已在网络上疯狂传播,更有不少私人账号和追逐热点的自媒体工作室喊着响亮的口号持续追踪报道,推动舆情不断发酵。
所以当数家权威金融分析机构同步发布利空研究报告,直指泰雅存在“现金流断裂风险”、“集团会长涉嫌严重犯罪”时,这些指控几乎瞬间获得了百分百的信任,尽管李浩成旗下企业多方发布澄清声明,甚至倒打一耙再把陆文成的旧账翻出来,民众也不买账。
【一码归一码,陆文成死了多久了,该你了,两老头去地底下打一架吧。】
【打归打,别打脸,daddy跟老登还是有区别的,陆文成的脸到地底下也是硬通货。】
【这世界帅哥少得连棺材里的都不放过了?还是我们吃太差了TT】
【也没见陆文成直接一不做二不休纵火灭口啊,那工业区多少底层打工人,真猪狗不如。】
【昭泰人垃圾,企业还是可以,我姐妹在里面说待遇什么都很好,医院实力也强啊,跟阎王抢人的。】
【都是垃圾,别比屎香。】
【泰雅你别急,你说的那个陆文成案子参与成员也有夏听婵,打你的对家也栽在她手上,不亏。】
【地狱笑话哈哈哈哈哈。】
市场都是看风向的,恐慌性抛售一旦形成就再也止不住,泰雅做了许多努力,可股价还是接连暴跌,几次触发熔断机制。
一条路堵死了那就进行planb,泰雅在国外也有业务线,很不错的思路,可问题是昭泰难道没有吗?人家现任掌权者都在国外定居了。
陆痕钦根本没打算给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只烦阎王爷生死簿上有关李浩成等人的名字喊得还不够响亮。
他不惜代价地通过欧洲合作伙伴断供了一批德国进口的自清洁Low-E玻璃,直接令泰雅正在建设的全球总部摩天大楼变成了烂尾楼,涉及多方合同赔款。
李浩成若是出国跑路那留下的残局无人能够承担,巨大的危机从内部便催生出分裂与对抗,原本就要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回更是人走茶凉。一时间,所谓的“小道消息”与“内部人士”爆料频出,有关“今天我家老板跑去哪里了?”的信息不仅开盘下注准确及时,更持续抖出大量不为人知的秘辛。
另一边,周一的国会特别调查正式启动,钟奕一改往日钟理群的中庸之道,做了那个出头鸟。
他启动了国政监察并提出紧急质询,不仅在会上凭借陆痕钦的手笔,通过昭泰及同盟方事先铺垫的交易与投票,顺利推动通过了针对本案的特检法草案,更协调特别搜查部与警察厅广域搜查队联合出动,甚至申请调动了特种支援力量,声势浩大地进驻了东川市。
想过上级会对此事严肃处理,可没想到动作这么快,几乎是以雷霆之势,当天晚上起,就陆陆续续有议员“提交辞职报告”以及“因病自杀”等消息传出,但所有相关信息均被严密封锁,媒体仅简短报道了夏听婵殉职录像中出现的李在同、姜成浩等人被依法扣押的消息。几天后,李浩成也在山中落网,后续利益链上的相关方接连遭到系统性清算。
钟奕因此获得了大量政治声望,本该是节节高升的好时机,可他打了报告想要调换职位,不是往高处走,而是想进金融犯罪调查组。
他没多解释什么,只说自己能力不足,不适宜继续担任现职,并表示金融犯罪调查组人手紧缺,他愿意前去补位。
上级将他的请调报告暂时压了下来,迟迟未作批复。而一向恪守纪律的钟奕,竟然索性无故缺岗,在家中闭门休息了多日,所有电话短信一律不通。
*
夏听婵的葬礼,在两个半月后才迟迟举行。
她的骨灰早已火化,安放在一方小小的檀木盒里。盒上覆盖着绶带,追授的最高荣誉勋章静静别在缎面之上。
葬礼之所以推迟,仿佛是为了等待李浩成一案最终的尘埃落定,地点也选在了原沙桐区。
说是“原”沙桐区,是因为这片早已苟延残喘的旧工业区在一场大火后彻底停摆。园区被拆得七零八落,部分地块已被收购,残余部分仍在程序之中缓慢流转。
而昭泰,正是其中最大的收购方。
它亲手拍下了那片被烈焰熏得乌黑的废墟,宣称未来将在此建起城西第一座开放式生态公园。
推土机轰鸣作响,厂房倒下得很快。李浩成曾经拥有的建筑公司已被吞噬殆尽,大部分收归国有。有人私下议论说沙桐能如此迅速地动工,少不了国会中某些人的默许
,尤其是钟奕在那之后突然“申请调岗”,更显可疑。
但无论如何,尽管沙桐公园尚未建成,但沙桐大道旁祭奠的鲜花已排得漫长而整齐,如同一条沉默而壮观的河流。
那天来了很多人,称病许久的钟奕终于露面,一身黑色西装,神情清寂,站在人群之中如同落寞的孤松。
而自始至终,陆痕钦都没有出现。
他哪里都没去,一直在家中闭门不出。
他在国内的住所很多,可真的要找出一个夏听婵从没来过的房子却太难,陆痕钦最后选来选去,挑了个她只来过寥寥几次的大平层,把自己关了进去。
他一点也不想看到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
他也不想飞回海外,因为他想起她的物品都被他像个蠢货一样搬到了海的那边。
真是可怕,仔细想想,夏听婵就像一根扎进血管的附骨之花,无声无息地侵占了他所有的空间与时间。
而他好像已经习惯了与她共生共存。
每当这种想法冒出来后,陆痕钦总是会皱着眉,在心里暗骂自己几句,然后更凶地将她的影子按下去。
都过去了,她以后不会再与他的人生有任何瓜葛。
当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时,失眠已严重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陆痕钦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第一次违背医嘱,像吃糖豆一般加倍服用了安眠药。
药物的效果很好,过量的剂量让他时常会醒不过来,甚至手机闹铃也无法叫醒他。
但醒不过来又怎么样呢?
李浩成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在对付泰雅的那些日夜,他连续通宵也不觉疲倦,他很少想起夏听婵,更从未流过泪。
复仇的执念和过量的事务榨干每一分一秒,像一剂强效止痛药,将“夏听婵”这三个字暂时从时间里彻底排除。
但现在,这件事了结了。
它迎来了结局。
……那他呢?
陆痕钦是从完成复仇的这一刻起,才发现原来他在走向复仇结局的同时也是走向他的终点,该做的事做完了,他就彻底失去了意义和目标。
这当然是不对的。
人总说活着需要一个目标,大也好,小也好,总归有个盼头,哪怕真是“混吃等死”,也一定有可以自洽和娱乐的事情足够获取多巴胺,好让自己一天接着一天活下去。
可他好像没有了。
他这一生,似乎一直在失去。
陆痕钦是从这时才开始察觉,人在呼吸时,原来是带着钝痛的。
就像吞药时不小心将药片黏在食道,即便早已融化,异样感却长久蔓延在胸腔,咳也咳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死亡最初的冲击带来的尖锐疼痛过去后,他有很长时间处于一种彻底的真空,仿佛落入巨大的、无声的爆炸里,他的世界变成了一幅扁平且失真的背景板,他就住在一个真空的玻璃罐里,外界一切的色彩褪去,声音模糊。
他在这片无措的空茫里,有关夏听婵的一切却来势汹汹地反扑向他。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从未理清,话没有说尽,恩怨没有分明,爱恨纠缠,谁都没能说清。
而她就这么离开了,把这个怎么都解不开的毛线球粗暴地抛给了他。
他还在恨她,他明明说过要恨她一辈子,这日子才过了多久,她就这么潇洒自如地离开了。
那些无处安放的恨意带着灼烧肺腑的力度变得扭曲而畸形,他恨她的决绝,恨她的残忍,恨她用这种最彻底的方式完成了最后一次的掌控和抛弃。
陆痕钦在药效强制带来的睡眠里反复梦见她。
他梦到她坐在岸边,手指上圈着一根细长的草绕啊绕,一看到他就把那根什么都挡不住的草竖起来比在脸前,假装一叶障目让他看不见她。
他想过去,却被她往脚底下一点。
他低头,看到两人之间隔了一条窄窄的小溪,像一面平静的镜子一样。
“你要过来啊?”她笑眯眯地看着他。
陆痕钦抬起脸望向她。
他清楚地明白这是梦,原来人在梦境里也是能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的。
他说:“我不过去,夏听婵,你见过岸边的鱼吗?看似触手可及,只要往浅水走几步就能捉住。但那其实是黄泉引路鱼,你追一步她退一步,直到淹死在水里。”
他说:“你也是,你弄死我一次还不够,还要来第二次吗?”
于是她扁扁嘴,手里的叶子晃了晃,他就醒了过来。
陆痕钦昨晚又一次吞了一大把安眠药,他想让自己再一次完全睡过去,最好一觉醒来,夏听婵葬礼的这天就这么过去了。
这一次,他梦到了两人大吵一架的那天。
他那些流不出来的眼泪像是失了禁一样落下,他听见他恨意滔天的那句:
“夏听婵,你要是死了该有多好。”
陆痕钦再一次在梦中知梦,他拼命挣扎着想醒过来,却像是被鬼压床了一样,困在这场循环里挣脱不得。
那句话像是冰冷藤蔓缠绕上来,勒得人窒息,他浑身战栗,像只没有尊严的狗一样以第三人的视角挡在两人之间,徒劳地阻止那个“陆痕钦”一遍遍重复那句诅咒。
既定的命运无法改变,他连他的梦都停止不了,只尝到口腔中铁锈般的腥气。
而当他终于挣扎着从梦魇中醒来时,才发现葬礼的这一天还没有过去。
仿佛从一个噩梦连接到了下一个。
黄昏的夕阳像是老式电影院里微弱的光,陆痕钦躺在床上,过量服用安眠药让他的大脑昏昏沉沉地隐痛着。
房间陷入一种过于压抑的寂静,好像空气都不再流动,他耳边全是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无穷无尽。
两鬓都是潮湿的,他偏了下头,发现自己的枕头也是湿的。
良久,他将手臂压在眼睛上,张了张嘴,喉结滚动间却什么音节都发不出来。
手机堆积无数消息与未接来电,他一条条删去提示,只点开十几条外卖信息。
他将周边能点到的所有绿豆糕都买了一份,有的甚至需跑腿代购。
刚才他因为药物睡着了,一个电话都没接到,现在门口像是摆摊一样满满当当。
陆痕钦起身,将那些绿豆糕全部拿进来,放在桌子上。
他这段时间胃口很差,进食的时候甚至尝不出什么味道,白昊英说那是过度伤心的症状,他却嗤之以鼻。
他为一个伤害他的感情骗子伤什么心?
他只是恨她,恨她什么都没说就用一句“人死如灯灭”把一切都散在风里,留下他还耿耿于怀。
陆痕钦将所有的盒子都打开,一块一块地尝试绿豆糕。
入口时,一股强烈的甜腻味冲击鼻腔,他捻着湿润的绿豆糕,只觉得过量的甜带来涩苦的回味。
好难吃。
怎么跟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
他咬了一口就放下,换下一家,再放下,换……
那股子反胃的腻感像是油漆一样牢牢地扒在他的胸腔里,陆痕钦尝到第七家时再也忍不住,撑在洗手池边吐得昏天黑地。
生理性眼泪被逼出来,他开着水龙头,双手撑在盥洗台两侧看着哗啦啦的水流,手指却无意按到了什么凸起。
摸索着捡起来,才发现那是一个圆球形的硅胶耳堵。
夏听婵用来戴耳饰的小玩意,她的耳饰大多很小巧简约,用耳堵在耳朵背面一塞,也很容易掉。
而他总爱揉她耳垂,为防止被她埋怨,他买了很多,像是另一种“手腕上的小皮筋”一样散放在各处。
陆痕钦捻着这粒米粒大小的耳堵,半晌,眼泪忽然毫无征兆地流下来。
她几乎没来过这里,怎么这里也有她的东西?
怎么哪里都有她?!
怎么哪里都有她丢下的遗物?!
怎么天大地大,找不到一个没有她的空间?!
他也被她弃如敝履地留下了,像是留在世上另一种遗物一般,又像是承载着她过往的一个墓碑,他睡在她随手掷下一粒绿豆的床上,哪怕叠
了十层八层被子,依旧硌得浑身发疼。
夏听婵,你怎么敢死的……?
你以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吗?
你把我的人生撕成两半,你把所有欠我的争吵、和解、互相折磨或可能的温暖,都变成了悬空的断崖;你让我变成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体,你让我用体无完肤的伤痕和所有被你赋予的爱和幸福熔铸成爱恨两股相斥的金属,冷却后,那却成了一种畸形、锋利又沉重的怪物。
你毁了我的一辈子,你随意介入我的人生又潇洒离开,把那些回忆酿成上瘾的毒药一样反复腐蚀我,没有道歉,没有弥补,甚至不愿意继续伤害欺骗我,而是就这么轻飘飘地缺席离场,你让我的后半辈子变成了一场自己与自己进行的,无声且永无胜负的战争。
夏听婵,我们根本没完。
你只是死了,不是跟我分手了。
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永远不会放过你的。
陆痕钦关掉了盥洗台上的水流,反而将浴缸盛满热水,将左手浸在里面。
眼泪流不出来,血还流不出来么。
*
陆痕钦其实已经忘记了那一次割腕后再醒来时的记忆,只记得白茫茫一片的天花板,医院天花板上的灯发出冷白色的光,医生说他忘记了一些并不重要的事,让他好好休息即可。
但这一次再醒来,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依旧是白茫茫的天花板。
依旧是冷白刺眼的灯。
却是陌生的医院场景。
“药物滥用……洗胃……重度自杀倾向……”
“介于医疗档案里的记录……按精神卫生法……无监护人……强制医疗……”
陆痕钦无声地躺了一会儿,抬起手,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门外的谈话戛然而止。陌生的医生走进来,身后护士推着器械车,上面放着镇定剂。
陆痕钦平静地望着顶灯,声音沙哑却清晰:“我会好好配合治疗,尽早好起来。”
“病愈后我想回国,我有还没做完的事。”
第42章 第42章遗愿
“白昊英跟你通完电话后非常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他只好报了警。”
“那天你自己也报过警是不是?所以他报警后,警方对你很有印象。他们查了你当天的行程,记下了你打车的车牌,联系出租车公司确认了下车地点……赶到别墅的时候,你已经失去意识了。”
乔蒂的声音尽量平稳,但说到最后,还是泄出一丝压不住的颤意:“你在我这儿配的药,二十一剂,一次性全都吃了?”
她话音里有种极力克制的责备和怒意,更像后怕。
陆痕钦躺在病床上,眼睫轻微地动了一下。
“抱歉。”他开口,声音淡得像窗隙里漏进来的风,“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住的是单人监控病房,房间极其简洁,近乎空旷,就像他满心欢喜地与夏听婵一起改装之前的那个家。
也许更差。
病房里唯有四面白墙,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床,没有尖锐物,没有皮带,没有任何可能被转化为危险工具的物件,连窗帘都是遥控调节的软质布料。
因为医生判断他的自杀倾向极高,所以这间房就连窗户都只有窄窄一扇,还封了防盗网格,光落进来的时候,都被切割成一道一道的。
但他很安静。
入住这两周以来,陆痕钦没有失控崩溃过,没有嘶喊挣扎,只是长时间地陷入木僵和沉默,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情绪。
规律的镇静药物一点点抚平那些剧烈的波动,平稳了翻涌的情绪,却也像连根拔起了所有感知,将他推入一种近乎麻木的昏沉里,连眼神都淡得像蒙着层雾。
他不反抗,不回应,只是存在。
白昊英和乔蒂商量过,是不是该把陆痕钦转回他自家旗下的医院。离得近,方便照顾探望,也能让他得到更周全的服务。
乔蒂最后决定先来看看他再做决定,此刻望着陆痕钦这副模样,开口问:“你想不想回去住院?”
陆痕钦缓缓转过脸,眼神没什么焦点,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都可以。”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攒些力气才能把话说完:“哪里能治好,就在哪里。”
乔蒂仔细端详他。眼前的陆痕钦不再是最开始那个需要她绞尽脑汁、步步为营才能窥见一丝裂痕的病人。他不再精密,不再稳定,甚至不再抵抗,整个人像被抽空了般,透出一种近乎倦怠的无所谓,仿佛刚从一场冗长到疼痛的梦里醒来,余下的只有空洞的虚无和茫然。
据这里的医生说,他从醒来后就异常配合。
护士几点来打针,他就几点伸出手臂;医生来做精神状态评估,他就有问必答,平静得像在谈论别人的事。院方原本尽量避免在初期提及创伤事件,可陆痕钦自己会拿起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搜索“夏听婵”这个名字。
他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只像是平静刷过一个又一个短视频一样将有关她的一切默默看过去。
有些视频不过是营销号转发了又转发,抄了又抄的,他也不嫌这些视频重复无趣,只要刷到,必定会沉默地将这个视频从头到尾看完。
医生原本还想阻止他,但仪器下的他各项指标都太过稳定,如果说情绪可以隐瞒,人可以伪装,那数据是不是说明了一切?
陆痕钦甚至会盯着每一次扎针时的过程,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针尖刺入皮肤,看输液管回血的那一小段,然后再回过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有关夏听婵的话题。
他的手背上布满了针孔,好些地方因为按压时间不够而泛着青紫,在那病态苍白的皮肤上,像开败了的花,格外刺目。
那么多种镇定药物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足够将疯子驯服成一具安静、疲惫、不再挣扎的木偶。
“不跟我聊聊小婵吗?”陆痕钦见乔蒂迟迟不语,忽然主动开口,他的声音很轻,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
乔蒂一怔,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见他淡淡地继续道:“没什么需要避讳的吧,不是要做创伤聚焦的认知行为治疗么?”
他很清醒,很平静地接受,甚至主动在“治疗”。
乔蒂顿了顿,看见他将手机往前一放,储存播放的视频是夏听婵殉职的完整录像,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一种自虐般的仪式,任由进度条一秒一秒地蚕食他的神经。
乔蒂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褪去血色,眼睫沉沉垂着,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悲伤,浓稠得让人心头发闷。
“你想跟我谈谈夏听婵的死亡吗?”乔蒂问。
“可以。”
他没说“想”,也没说“不想”,只说“可以”,像一个交付出权限的程序。
“人总要学会和一些事情和解。”乔蒂斟酌用词说,“一味沉溺在过去只是刻舟求剑,往前看才是人生。”
“嗯,”陆痕钦平静地说,“我已经知道她死去了。”
他在诉说这个事实时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而非困扰了他这么多年的心结。
可越是这种彻底的平静,越让乔蒂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她无法判断这究竟是他终于挣脱了心魔因此可以直白坦率地沟通,还是将一切更深地埋进了无人可触及的废墟。
心理问题从来没有标准答案,饶是专业如乔蒂,也说不清这算不算他自己打开了困住心的笼子。
太多感情与执念,本就是个体难以逾越的山海。药物或许能强制平复情绪的浪涌,但更多的时候,药效渐散之后,终究要靠大脑与身体一寸寸挣出来。
“之后回家的话,把有关她的东西收起来吧。”斟酌了许久,乔蒂终究没说“扔掉”二字。
“东西该在哪里就在哪里,”陆痕钦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死物而已,生病的是我,不是物品。”
“我是担心你治疗后情绪还不稳定,睹物思人,容易反复。”
“那如果连她留下的东西都需要被处理,”他转过头,目光清冷地看向乔蒂,“是不是连我也应该被处理掉?”
“简单,方便,一劳永逸。”
他声音依旧很轻,却像一把薄刃:“我只要不再产生妄想,就算是病愈。难道还要我不再想她、不再难过,才算是你们定义的‘正常人’吗?”
乔蒂心头一紧,连忙抬手示意
他稍安:“那你现在还能看见夏听婵吗?”
这个问题让他骤然沉默下去。陆痕钦垂下眼帘,过了很久很久,才极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再也没有了。”
“这说明药物是起效的。”
“也许只是我太贪心了,”他却说,“我在生病的时候把她的影子透支了,用完了,所以从此以后,连念想都被耗尽了。”
……
陆痕钦在医院里度过了整整九个月的封闭治疗。他的症状变化细微得几乎难以捕捉,并非因为疗效不显著,而是他从被强制送进来的那一天起,就未曾有过旁人预想中的激烈崩溃或挣扎。整个治疗过程,于他而言,仿佛只是一场漫长而平静的休憩。
无论是否用药,都很少见他情绪有大的起伏。填写自杀倾向量化表时,他不再像最开始接受心理治疗时那样给出完美无缺的答案,也不再刻意呈现“好转”的轨迹,而是呈现出一种真实而曲折的波动,分数时而回落,时而攀升,最终稳定在低风险区间,反而更符合他复杂的病情。
在心理问诊中,他从第一天起就未曾回避“夏听婵”这个名字。尽管提起时眼底总掩不住一层薄薄的悲伤,他却始终愿意与人谈论有关她的任何片段。
她的生、她的死、他们之间琐碎的往事……他从不应激,只是平静地叙述,仿佛在抚摸旧照片上模糊的轮廓。
他就这样淡淡的,像一卷褪了色的旧胶片,无声地播完了九个月。
医院偶尔会组织文娱活动。陆痕钦不算合群,但每次放映电影,他总会独自坐在最后一排安静地看完。
有一次放的是一部结局be的爱情片,散场后其他人都离开了,只有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医生走近催促,却见他微微仰头靠在椅背上,目光空茫地落在远处,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某个不复存在的时间。
医生问:“觉得这部电影怎么样?”
陆痕钦侧过脸,面容依旧平静,声音却像秋日湖面,凉而沉,他说:“人要接受自己不被爱。”
停顿片刻,他又低声说下去:“但那也没什么。爱本来就不是靠努力就能做到的。”
“不爱也是。”
他极淡地笑了一下,像自嘲,又像释然:“我没有办法。”
他看起来太平静了,太清醒了,理智得几乎不像一个曾深陷妄想与执念的人。
这似乎正是治疗最终追求的目标:不是遗忘,而是与无法更改的过去达成和解。
最后一次出院评估面谈时,医生看着陆痕钦如今的模样,终于问道:“之后有什么打算?”
陆痕钦说:“我要回国。”
“回国做什么?我们通常不建议患者立即重返容易引发情绪波动的环境……”
“只是去看望一位长辈,”他轻声打断,语气缓和却不容转圜,“她大概,算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
何寻雁住在昭泰旗下的鹤栖疗养院里。
夏听婵牺牲被追封后,她的家人能享受一定的福利,但她跟何寻雁并没有法律上的亲缘关系,所以按照正常规定,何寻雁并不能住进这家为离休干部特设的高级疗养机构。
但不知经了谁的手,何寻雁最终还是住了进来,全免费用,享受着最好的医疗照料。
她年事已高,得了阿兹海默症,记性时好时坏,常常认不出人。从前陆痕钦出国后,一直托阮成礼每月给她寄生活费,且始终是以夏听婵的名义。
老人不懂什么银行账户,阮成礼办事倒是妥帖,总会把钱分成两份:一份规整地存入老人的存折,保障日常;另一份则用鲜艳的红包包好,亲自送到何寻雁手上,哄她说这是“小婵给的零花钱,让您买点开心的”,既让老人能乐呵乐呵,也让疗养院里其他老人知道,何寻雁是有晚辈惦记孝顺着的。
钟奕也会时不时来看看奶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瞒着夏听婵去世的事,只跟她说:“小婵太忙了,领导和同事都喜欢她,实在抽不出空来看您。”
“您看,她心里最记挂的就是您了,每个月都叮嘱我们一定要把钱送到,让您想吃什么、用什么,千万别省着。”
何寻雁总是摆着手,眼角堆着慈祥的皱纹,念叨着:“不要不要,给她自己留着!我一把老骨头了,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要多跟朋友吃饭、逛街,买漂亮衣服穿才是正经。”
可更多时候,何寻雁会把所有人都忘了。医生为了锻炼她的记忆力,会拿着照片反复问她:“这个是谁呀?”
所以陆痕钦时隔这么久再来见何寻雁时,他以为她也会喊不出他的名字。
他提着许多滋补品走进鹤栖,护工说何寻雁在晒太阳。
草坪绿得晃眼,两侧亭台石桌错落,何寻雁就坐在露台的石桌旁,穿一件清爽的棉衫,手里摇着把蒲扇,扇得慢悠悠的。
阳光落在她银白的发丝上,偶尔会折射出细碎的金光,仿佛岁月悄然沉淀下的温柔。
陆痕钦缓步走近,在她身前微微俯身,低声唤道:“奶奶。”
何寻雁摇动的扇子蓦地一顿。她抬起头,眯着眼仔细端详他的脸,忽然挺直了背,声音清晰而响亮:“小婵,是小婵的,小婵的……”
她用扇子指着他,面上露出喜悦的神色来,一个劲地喊他“小婵”。
陆痕钦怔然片刻,喉结微动,终究低低应了一声。
这么多年过去,每次将他与夏听婵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他还是会觉得欢喜,读书的时候阈值低,在走廊上迎头碰见也觉得幸运,如今指着他喊夏听婵的名字,他依旧会不争气地泛起隐秘的欢喜。
“小婵她还在外地出差,实在走不开,”陆痕钦将手中的礼盒轻轻放在石凳边,顺势在她身旁坐下,“特地托我来看您。”
何寻雁听到夏听婵没来,嘴角往下垂了垂,却很快攥紧扇子叮嘱:“让她别不吃饭。”
“好,”陆痕钦唇角弯起极淡的弧度,“她最听您的话了。我会提醒她的。”
何寻雁立刻又高兴起来,挥着扇子朝草坪上其他散步的老人示意,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炫耀:“我家小婵的对,对象!……喏,来看我啦!”
一群老头老太用方言说了句什么,将目光七七八八地落在陆痕钦身上,都在笑。
何寻雁就拿扇子“呼啦呼啦”地给陆痕钦扇了扇,笃定地说了句:“那是的,也不看看小婵本来就标志。”
旁边跟何寻雁相熟的老太也凑过来,笑着夸她有福气:“你家小婵真会疼人,三天两头有人来,不是哥哥就是男朋友,一个个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
“而且来就来,还总带这么多东西……”
这话把何寻雁夸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她夸张地扬起扇子,想了想又伸出手,从五到六再到七,一直比划到十,得意地说:“跟小婵感情好着呢!”
如果到今天,确实已经比到十几了。
陆痕钦安静坐在一旁淡淡地笑着。
他陪何寻雁吃过晚饭,老人以为他就要走了,像之前的钟奕和其他人一样,大家活在世上都忙忙碌碌,总是匆匆来看一眼,又说下次再来。
陆痕钦确实温和地说了句“您早点休息”,却转身走向了楼梯。
他没有离开,而是在鹤栖住了下来。
第二天清早,何寻雁在餐厅喝粥时,又看见陆痕钦从容地端着餐盘走来,举着勺子的手就这么愣住了,眼里全是懵懂。
“奶奶早上好。”陆痕钦的早餐也清淡得很,他把餐盘放在桌上,在她对面坐
下,陪着一起吃。
“我会在这里住很久,”他轻声说,目光温和,“小婵不放心您。”
子女长伴身边,是老人最朴素的愿望。陆痕钦住下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疗养院,何寻雁整个上午都神采奕奕,逢人便笑。
可到了下午,她睡醒午觉再睁开眼,看见静坐在窗边处理工作的陆痕钦,眼神却忽然变得陌生而警惕。
她问:“你是哪个?”
陆痕钦敲击键盘的手指蓦地停住,稍顿,他合上电脑屏幕,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起身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他回来了,怀里抱着五六本厚重的旧相册,是老式的那种。
他坐到她床边,一页一页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夏听婵。
笑的、闹的、认真的、耍赖的……那么多年,他存下了她几乎所有的模样。
“奶奶,我们看看这个,”陆痕钦抽出其中一张,声音放得极缓极柔,仿照着医生平时的语气,“您还记得她是谁吗?”
阿兹海默抽走了时间,老人怔怔望着照片,像是陷入一片浓雾,迟迟没有回应。
陆痕钦也不急,搬来椅子坐在一旁,一句一句地轻声提示,目光始终温煦。
一个名字,反复磨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何寻雁混沌的眼中忽然掠过一星微光,她嘴唇嚅动,不太确定地喃喃:
“……小婵?”
“嗯。”陆痕钦一下子笑了起来,那笑意从眼角漫开,冲淡了他周身惯有的清寂。
他仔细地将摊开的照片理好,重新插回相册,指尖抚过相纸边缘的动作近乎珍惜。
“小婵很聪明,”他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轻声说,像分享一个珍贵的秘密,“您看,她手里这个红本子,是竞赛得的奖状。”
“是哦……”何寻雁恍然大悟,脸上渐渐漾开骄傲的神采,声音也响亮起来,“我孙女……是最聪明的!”
她的记忆如同潮汐,每日涨落不定。陆痕钦便日复一日,极尽耐心地陪她重温关于夏听婵的一切。
有时何寻雁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名字,陆痕钦就放缓语速,一字一字不厌其烦地清晰重复:
“夏、听、婵。夏天的夏,听见的听,婵娟的婵……我们叫她小婵。”
何寻雁便会恍然大悟般点头,接着絮絮叨叨地讲起夏听婵小时候的趣事——那些陆痕钦早已听过千百遍的片段。
可他每次仍旧微微侧首,唇边凝着极淡的笑意,仿佛初次聆听般专注,从那些琐碎的重复里,一遍遍打捞她被岁月温柔封存的模样。
“你的照片……真多呀。”何寻雁抚摸着那几大本厚重的相册,眼里闪着光,爱不释手。
“是,”陆痕钦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透明的保护膜,声音低柔,“昨天我们讲到这里了,今天继续往下说?”
可再多的故事也有说完的一天。下个月的生活费,陆痕钦仍谨慎地拜托阮成礼送来,他怕自己出面会引起何寻雁的疑心。
老人高高兴兴地塞给阮成礼一大袋水果,阮成礼接过,与陆痕钦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临走时悄悄比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
阮成礼走后,何寻雁又期待地望向相册。陆痕钦刚翻开最后一本,她却忽然抬起头,有些困惑地问:
“你怎么……没有小婵工作以后的照片呀?”
陆痕钦的手指蓦地顿在纸页上。
何寻雁并未察觉,仍沉浸在回忆里,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骄傲:“她穿制服的样子你见过没有?可俊了,特别精神……”
本来应该能看到的。
他第一次知道她调入金融犯罪调查组,就是他们大吵一架的那一晚。
那套笔挺的制服还挂在衣架上,他忍不住看了好几次,最后一手握着枪,另一只手把衣服递给她,声音冷硬地让她换上。
他最终也没能好好见过,她只披了下外套,就被打断了。
更遑论留下什么照片。
他保存了她青春年岁里那么多的瞬间,参与了她大半个人生,可往后所有本该存在的日子,那些她身着制服、眼神锐利的时刻,那些属于她的荣光与坚持,却再也未能留下一张照片、一段记录。
陆痕钦沉默了很久,午后的阳光安静地漫过窗台,落在小桌板上,将相册的边缘照得发烫。
许久,他才缓缓收回手指,眼睫低垂,轻声说:
“嗯……我没有她穿制服的照片。”
第43章 第43章LHQ
在疗养院的日子静如止水,漫长且重复,仿佛一本平铺直叙的书,即使抽去几页,也不会有人察觉。
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缓慢。
陆痕钦早已成为鹤栖老人口中“别人家的孙女婿”,光是肯放下一切长久地陪伴老人,并且始终温柔耐心,就已足够被交口称赞为难得的孝心。
他戏做得周全,偶尔会离开几日,有时是因“工作”不得不走,更多时候,是因为小婵“出差远行”,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他总要“去见她”。
何寻雁见两人如此恩爱,比什么都开心。
每次回来,陆痕钦总会带些东西,说是小婵捎的。
他练得一手足以以假乱真的仿写,夏听婵的字迹在他笔下能复现八九分,连最亲近的人也难辨真伪。
他会特意买来喜气洋洋的红信封,在封面上模仿她飞扬洒脱的笔迹,写下“祝奶奶身体健康!”,内里除了厚厚的现金,还总附一页短笺,以夏听婵的口吻编几段她近期生活与工作的趣闻。
老人起初舍不得拆红包,自他提醒里面有信,便次次迫不及待拆开,戴上老花镜,笑着逐字慢读。
那些钱因为拆开后,她也开始舍得用了,偶尔买些点心水果分给其他老人,显摆着说:“是我家小婵给的,她非要我花,说用掉了她才高兴。”
说着说着,眼眶就微微泛红,然后将那些信笺一一收好,不知不觉已经集了一叠。
陆痕钦自己也不知道原来他可以写出这么多有关夏听婵的生活,有时候想想,大脑真是善于欺骗,他以前能幻觉出她的模样,现在又可以杜撰出她那么多的故事,拿来骗别人,也拿来骗自己。
他常常翻阅网络上那些关于她的留言,将陌生人的喜爱化作她身边人的关怀一一写进信里。他要让何寻雁知道,夏听婵始终被很多人深深爱着。
没有他,她也会有其他爱她的人。
这个念头让他开心,也让他难过。
他偶尔也在想,想象的故事会不会也像是厚厚的旧照片一样,终究有一天会讲完呢?
会不会也褪了色,他缺席的这些年,她可能会有新的爱好和习惯,他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探寻她的痕迹,却又迟迟不敢踏进她曾经独居的家。
他总悲观地觉得,那个空间大概不欢迎他。她当年分手时那样厌他、恨他,如今回想,或许那被他视若珍宝的六年,于她而言尽是忍耐。
或许如果没有陆文成,她根本不会愿意看他一眼。
乔蒂她们隔段时间便会联系陆痕钦。每当医疗记录里登记的复查时间临近,她们的电话便会提前到来,用看似寻常的问候,谨慎地评估他声音里的情绪底色,判断他精神世界的状况。
尤其是在陆痕钦彻底脱离昭泰事务,将重心放在创立“婵光基金会”,并注入了庞大的启动资金之后,白昊英的担忧几乎达到了顶点。
他怕陆痕钦又一次沉溺在过往的泥潭里,用另一种方式完成自我放逐。
基金会的成立发布会办得极其高调,尽管陆痕钦本人未曾露面,但到场坐镇的是几位德高望重的前大法官和著名学者,甚至还有几位国会人士作为特邀嘉宾来体现政治正确性与合法性,令基金会一夜之间成为业内瞩目的焦点。
它吸引了许多和夏听婵一样,怀揣理想、才华与勇气的人,有调查记者、律师、黑客和技术专家……它的宗旨是为那些因揭露不公而陷入困境的吹哨人提供全面的法律支援和生活保障。
基金会让夏听婵以一种更永恒的方式“活”了下来。陆痕钦大多时候觉得这样能让更多的人一直记住她,让她的故事不因乔蒂口中的“时间会模糊一切”而消散。
而在那些情绪失控、阴郁弥漫的时刻,他则会偏执地想,她在明处成为被颂扬的符号,
他在暗处成为提供资源的影子。基金会又一次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他永远无法与她厘清关系,无法做到体面、斯文地告别,他只会带着复杂难言的爱和恨意、扭曲的占有欲和近乎疯狂的执念,将两人的命运越缠越紧,至死方休。
这些自然不能对心理医生说,陆痕钦只说自己过得很规律简单,他在一个没什么社交压力,节奏缓慢的疗养院里,而且他也会经常出去走走,比如去逛逛公园。
他还是时常睡不好,每次醒来就开车去沙桐公园。那里如今建设得极美,绿意沁人,生态极佳。晨起锻炼和傍晚散步的人很多,里面还有许多野生小动物,山雀和珠颈斑鸠栖息在树上,还有叫声动听的乌鸫,松鼠偶尔会冒出来,飞也似地从地上跑过,然后迅速上了树用大尾巴遮住自己,因为周边有个小学,好多小朋友会来这里投喂,导致它们都不怕人了。
公园里那一汪清澈的湖泊,是由当年夏听婵殉职时被烈焰烧焦的那片土地改建而成。为了引进这片水源,城建部门花了大力气,昭泰也投入了巨额资金。如今这里水质清澈,偶尔会有白鹭和黑水鸡在水面短暂停留,每当湖心亭的游客发出“哇哇哇”的惊呼声,它们便扑扇着翅膀飞远。
*
阮成礼和宰荣浩得知陆痕钦回国,特意组了个小局,叫上几位相熟的老同学,说好就简单吃个饭。
席间气氛起初还算克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绕开某个名字,只聊近况与闲篇。
直到有人喝多了,举着酒杯开始追忆往昔,嚷着要回母校操场上走走,重温青春岁月。
宰荣浩头皮发麻,他没喝多,但跟大舌头一样捋不直地结巴:“去,去去,去什么去啊!”
也许是紧急关头灵光一闪,他忽然急中生智来了句:“高中不让进!”
瞬间就将酒鬼的豪情壮志给浇灭了。
宰荣浩见他呆呆地瞅着自己,只觉得自己真是反应迅速又会说话,这不,一击致命直接把人所有的念头都打消了。
还没来得及再夸夸自己,对面来了句:“我说的是大学。”
“……噢,大学啊。”宰荣浩顿时噎住,讪讪坐了回去。
散场时,陆痕钦仍坐在原位,不知在想什么。阮成礼唤他,他才像是突然回神,轻声道:“我也想去学校看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阮成礼跟宰荣浩对视一眼,终究不放心,只好借口也想去,又特意去买了束花,以“看望老师”为由,才得以进了校门。
几人打着幌子见完老师,然后才象征性地去操场上走了走,陆痕钦逛着逛着就停在文印店面前不动了。
学校的文印店老板会做生意,外面挂着几份用透明抽杆夹好的笔记,说是师兄师姐流传下来的资料,学霸的笔记复印了又复印,深受学弟学妹们的好评。
几个学生正在翻看,陆痕钦站在后面,他腿长手长,一伸手就取下了其中一份。
他一页页翻看过去,大概是看得太久了,老板来了句:“这个卖的最好了,才五块钱,超值,买了绝对不亏。”
刚夸完,正眼一瞧,才发现陆痕钦看起来不像是学生,立刻放弃了这位非潜在客户,转而继续回答学生的问题。
学生指着其中一页说:“老板,这里字迹糊了啊,你复印机不清晰。”
老板抻着脖子瞅了一眼,立马道:“不关我的机器的事儿,这本来就这样。”
“怎么会,这个明显糊了啊。”
陆痕钦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因为当时沾了冷饮的凝结水,把字晕花了。”
几人都愣住了,一同转头看向他。
陆痕钦从收银台那里抽了支笔,对照着夏听婵那些晕开的字,在页边空白处一笔一划地补写下那些模糊不清的字。
“诶你——”老板刚想阻止,抬眼一看,却猛地顿住了。
陆痕钦写的字,竟和那份笔记上的字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写得很快,那些在外人看来模糊难辨的字,他根本不用琢磨,仿佛早已刻在骨子里。
“这你的啊?”老板疑惑,“不对啊,我记得这个——”
“不是,是夏听婵的,我只是她……”陆痕钦写完最后一个字,笔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跟她比较熟悉。”
夏听婵整理这一页笔记的时候他刚进图书馆,那天图书馆冷气坏了,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学生走了大半,只剩零星几个还在硬撑。
他来时就听见了旁人的抱怨,去找她时特意带了两瓶冰镇苏打水,因为夏听婵不怎么怕冷,但比较怕热。
可在图书馆见到她时,她依旧认认真真地在学习。陆痕钦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看了会儿,忽然起了坏心,把瓶身凝着冰水的苏打水轻轻贴在她支着的手臂上。
她猛地一抖,“嗖”地回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他手里举着另一瓶饮料,贱兮兮地晃了晃,递到她面前。
天太热了,热得她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接过来拧开瓶盖就“顿顿顿”灌了半瓶,冰凉的气泡顺着喉咙滑下去,才总算缓过点劲。
陆痕钦撑着下巴坐在她对面,抽了两张纸给她。
夏听婵摇手“不要不要”。
“不是汗,”他用气声说,修长的手指往她本子上点了点。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瓶身的水珠顺着往下淌,已经在笔记上晕开一小片墨迹,连忙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拿着纸巾的手按在纸上吸水。
“怎么不早说啊。”她还小声抱怨。
“怕你渴死了,不敢打断你。”他揶揄着,又立刻认怂,摊开手,“好好好是我的错,这页我帮你抄一遍?”
“算了,自己用的,我看得懂就行。”
“那怎么行。”陆痕钦偏要较真,真的拿过新纸,一笔一划替她誊抄。
他模仿她的字迹早已炉火纯青,连起笔收锋的弧度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见她盯着他的笔尖看,他索性在纸页最上端,洋洋洒洒签了个她的名字显摆。
名字是最像的。
夏听婵忍不住笑了,右手握着笔往前够,在她的名字旁边写下“陆痕钦”三个字,还在旁边“哒”地画了个小黑点。
然后骄傲地收回手,抬眼看他,意思她别的写得不像,他的名字她也能模仿。
陆痕钦立刻顺杆爬,拿过笔在两个名字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
夏听婵在旁边写了“幼稚”两个字,笔锋里都带着笑意。
他扬了扬眉,在“幼稚”旁边画了个简笔画——
说是她的小像,其实就是个顶着乱糟糟头发的火柴人。
他会画个屁!
夏听婵炸毛,直接将这一片都涂黑了,连手掌边缘都蹭上了墨痕。
陆痕钦笑得不行,又不敢在图书馆出声,只能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笔,掌心抵在唇边闷笑,笑得肩膀都在轻颤。
最后那份誊抄的笔记自然没被采用。夏听婵嫌弃地说他一张破画毁了整张纸,坚决不用,还是留着自己那页被水晕开的。
陆痕钦写完,将笔记递给那几个学生。她们凑在一起看了看,点头道:“应该是对的,那我们要了。”
老板立刻咧嘴笑起来,连说几声“谢谢”,麻利地重新复印了几份递给她们。
陆痕钦仍站在一旁,手中的笔记纸页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发皱。老板伸手去接,轻轻一扯竟没扯动,这才发现另一端仍被他攥在指间。
“你不要吧?”老板试探着问。
陆痕钦没有回答,只沉默地掏出手机,对着柜台上的二维码扫了一份钱。
“付了。”他声音很低,说完便松了手。
阮成礼他们还在外面等着,陆痕钦没再多留,他已经在文印店耽搁了太久。走回去时,他只简单地对等着的几人说了句:“谢了,我们今天先走
吧。”
陆痕钦原本打算直接回鹤栖,车子已经驶入主干道,何寻雁的电话却突然打了进来。
接起电话,陆痕钦轻喊了声“奶奶”,听筒那头传来何寻雁的声音:
“小陆呀,你让小婵把她存着的毛线拿过来,我要织两幅围巾手套,你跟小婵一人一套。”
陆痕钦抽空看了眼手机屏幕,指尖微顿,迟疑着问:“毛线……?”
“小婵知道的,是我让她替我放着的,就在她家里。你让她找出来给我带过来。”何寻雁说得肯定。
问了几遍颜色,她也只说小婵收得妥帖,纸盒子外面还用报纸包着,是她教的法子,不容易遭虫蛀。
不知道颜色他没办法直接去买一份新的,陆痕钦只得调转方向,朝着夏听婵的公寓驶去。
车子缓缓停在她楼下时,陆痕钦只觉得恍若隔世。
他大概连门都进不去。
站在门口,电子锁的屏幕还亮着,应该是钟奕一直帮着照看,定期更换电池的缘故。
要是连开门密码都得问钟奕,未免也太可笑了。
陆痕钦垂着眼,指尖悬在电子键盘上,犹豫了片刻,试着输入那些从前他总爱抽问她的密码。
六次机会,到第五次时,“咔哒”一声轻响,机械音提示解锁成功。
陆痕钦耳边还萦绕着那声轻响,定定地愣了许久,才怔忪地拧动门把,将门往里推开一条缝。
房间里还是她惯有的简洁风格,他只来过一次,却莫名觉得安心。
空气里似乎还浮动着她身上淡淡的气息,还有晒过太阳的书卷味,清清爽爽的。
陆痕钦反手轻轻带上门,指尖在门把上顿了顿。
他记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上一次来,如果不是他半带威逼半利诱,她绝不会松口让他进门。
陆痕钦换了鞋,轻手轻脚地走进她的空间。他克制着不去打量四周,目标明确地在几个储物柜间寻找被报纸包裹的毛线盒。
他太熟悉她的习惯了,哪些柜子装常用物,哪些存着不常碰的旧物,扫一眼便心里有数。
翻到第四个矮柜时,里面空荡荡的,只孤零零摆着个圆罐。
他愣了愣。
罐底压着张明信片,“TO”后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三个粗重的大写字母,笔触深刻得几乎要穿透纸背:
【LHQ】
给他的……?
陆痕钦指尖碰了下罐身,将罐子转了小半圈。朝里的罐壁底下,有一行极小的字,是火葬场的名字。
他的手指猛地僵住,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知道这是什么了。
陆文成暴毙后,尸体被草草运走“走流程”,隔了许久才火化。
火葬场对无人认领的骨灰只保留60天,逾期便会集体撒葬,混在植被里再也无从分辨。
那时他和姜敏都在国外,身处兵荒马乱的处境,等到终于想起陆文成,早已过了期限。
他们都以为骨灰早已被处理,以至于姜敏墓中至今仍有一半是空的。
他甚至记得姜敏病重时曾喃喃说过,陆文成为那个夫妻墓提了多少建议,到头来却连骨灰都没能留下。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陆痕钦缓缓蹲下身,一只手还搭在罐口,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将脸深深埋进臂弯。
陆文成死后,那些生前称兄道弟的“朋友”早作鸟兽散,避之唯恐不及。没人愿意沾这个晦气,更没人会管他的后事。
即便是再好的交情,陆痕钦也开不了口请人代领骨灰,太沉重,也太不吉利,更何况骨灰邮寄出境手续繁琐,谁愿意做这种事?
世上的人,连亲儿子都有嫌晦气不愿在家摆遗照的,何况夏听婵这个生前与陆文成针锋相对的“仇人”?
可她居然一声不吭地领回来了。
就这么放在自己家里,日复一日地存着,等一个还给他的机会。
陆痕钦的肩膀微微发颤。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是怎么做到的——模仿他的笔迹签名,动用他留在她那里的身份证件扫描件,或许还要应付工作人员的盘问……
她做这些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出于对逝者的体面,还是……终究念着一点与他相关的情分?
人走茶凉之后,肯为陆文成妥善保管这罐骨灰的,竟然是俗世意义上的“仇人”。
陆痕钦死死咬住下唇,喉结剧烈滚动,将所有的声音都咽了回去,他用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罐身,像在触碰一段沉默的温柔。
明信片上那三个字母写得又粗又显眼,他直勾勾地盯着,脑海里忽然电光石火般闪过,某个被忽略的细节遽然窜了出来。
陆痕钦猛地起身,几乎是跌撞着冲回玄关,一把抓过今天买到的那本笔记。
他翻得很快,纸页簌簌作响,最终停在她写解题步骤的地方。
设的向量不是常规的XYZ。
是LHQ。
陆痕钦顿了顿,喉咙口突然好像被一团湿的棉花堵住,闷得发疼。
他颤抖着继续往后翻,一页又一页,所有设未知数的地方,从来都不是XYZ,全是LHQ。
没有例外。
像是某种幼稚的小心思。
这个发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陆痕钦缓缓俯下身,额头抵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那本笔记被压在胳膊底下,很快,更多的字迹被一点点晕开。
原来那些他以为是错觉的瞬间,那些被他绝望且认命地归为“演戏”的细节,即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悄悄地存在着,她“幼稚”地,不动声色地刻下他的痕迹,无关表演。
夏听婵,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啊。
我一辈子都在你给我的伤口里寻找归宿,你用甜蜜和爱意设下陷阱,我沉溺其中,又难过地以为那都是假的,我以为你是厌烦我的,是恨我的。
……可你为什么要在里面掺杂真心呢?
第44章 第44章yesorno
何寻雁在疗养院被照顾得很好,面色红润,精神也足。
陆痕钦几乎将全部时间都用来照顾她,日子流水似的过,转眼间,当初第一次来探望时,那些一同在草坪上晒着太阳说笑的老人们,已经有好几位陆续不在了。
生老病死,人到了后半程,仿佛就是在不断地告别。
都说上班时盼退休,真退下来又闲不住;年轻时觉得死亡遥远,老了却总有撒不开手的留恋。
何寻雁糊涂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但偶尔清醒了,会忽然问一句:“XX呢?这几天怎么没见着?”
医生或陆痕钦总会温声告诉她,是被儿女接回家小住几天了。
她便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只静静坐在床沿,望着窗外发一会儿呆。
等下次忘了这事,清醒时又会再问,一遍又一遍,像是心里揣着个念想,总也放不下。
陆痕钦却觉得自己慢慢有些变了。
他有时会出神地想,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也有人这样惦记着他?会不会有人等得急了,怨他怎么还不来。
不管夏听婵有没有不耐烦,但他实在是一天比一天着急,一天比一天迫不及待。
可是……
实在太想夏听婵的时候,陆痕钦有时候也会装不住,悄无声息地瞟一眼吃得好睡得香的何寻雁,眼底深寂如潭,瞧不出半分情绪。
电视机里正演着热闹的伦理剧,屏幕里的婆婆拍着桌子喊:“你就巴不得我死!不孝子!”
何寻雁面前摊着刚剥好的橘子瓣,她顿时也跟着义愤填膺,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橘子滚了滚,她皱着眉骂:“不孝子!真是气人!”
陆痕钦默了两秒,收回目光,垂下眼睫,安静地重新削起苹果。
刀刃细长均匀地圈下果皮,他语气温和:“奶奶,橘子酸了吧?您尝点苹果。”
“哎,好,”何寻雁扭头就冲他笑开了,一脸慈祥,“好孩子,还是你最懂事。”
她后来织好了两套围巾和手套,一套是沉稳的深灰色,另一套是明亮柔软的小鸡黄。
何寻雁捻着线头细细整理,语气轻得像飘着的絮:“小婵小时候皮着呢,院里跑上跑下,还会翻墙抄近路,起初总把衣服弄得脏兮兮,我说了她几次,怕她摔着。后来她学乖了,护着衣服比什么都紧,哪怕摔破了皮也不吭声……可她那个闲不住的性子,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哪里是心疼衣服,傻姑娘。”
她把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小鸡黄递到陆痕钦手里。羊绒细腻柔软,捧在掌心几乎没什么重量,却暖意融融。何寻雁嘴角弯了弯,眼尾漾出温柔的痕迹:
“我们那时候院里的小孩,穿的都是深色,耐脏。拍起照来灰扑扑一团,像没换完毛的小鸭子。后来她长大了,我就总想给她买亮色的衣服,她多好看一姑娘呀,就该穿得亮晶晶的。”
她顺手把刚织好的围巾绕在陆痕钦脖子上。天气还未转凉,这样裹着其实有些热,但陆痕钦体温偏低,并不易出汗,只觉得像被一团柔软的云轻轻裹住。
何寻雁手劲有些没轻重,系得略紧,还满意地点头:“这样精神。”
织围巾时她就常这样拿他比划长短。她虽然记不太清他是谁,尺寸得一遍遍量,可夏听婵的尺寸,却像刻在心里似的,分毫不差。
围巾妥帖地贴着颈侧,随脉搏轻轻起伏,像根温柔又执拗的线,把什么悄悄系在了一起。
陆痕钦后来把那套小鸡黄的围巾手套带回了夏听婵的公寓。他如今越发频繁地出入这里,夏听婵要是还在肯定要翻他一个白眼,说他打蛇顺棍上,怎么赶也赶不走,被他缠上这辈子算是有了。
而且她记仇,很有可能也拿着把枪恐吓他,仿照他的口吻深沉道:“你还有三分钟离开我家,不然我报警了。”
但好在他在所有有关她的事上都百折不挠,宁死不屈,又不是没被她打过一枪,刚好往大腿来一发他就赖在这里说自己腿断了走不动了。
天,想都不敢想,真是做梦都要笑醒,简直是碰瓷成功现场,哪里有这么好的福气……
从前陆痕钦骗何寻雁说要去找出差的小婵,实则一个人在沙桐公园静坐到夜深。而现在,他更常来她公寓,买新鲜蔬菜,认真做两人份的晚餐。
餐桌对面摆着空碗筷,电视开着,热闹的背景音漫过来,倒显得房间不那么空旷了。他对着无人的那侧慢慢吃饭,仿佛她只是暂时离席。
但他清楚地知道,她再也不会端着碗从厨房出来了,他的那场梦已经结束了太久。
可陆痕钦依旧会习惯性地选恐怖片边播边吃饭。每当新片上映,他还会把预告片找出来,对着餐桌对面那只空碗播放。
屏幕幽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一边吃饭,一边轻声问:“这个你想看吗?我看海外评分不错。”
他再也没见过夏听婵的身影,他有最好的医疗团队和半辈子的医疗行业经验,可从前救不回想救的人,现在治好后又再也看不到想见的人。
人生这般无常,又这般漫长。命运总爱以最诙谐也最残忍的方式拨弄尘世中人。
陆痕钦晚上就睡在沙发上,他想过能不能去夏听婵的房间打地铺,又觉得真这样做了,等他到了那边,大概会被她骂个半死。但偶尔,他心头又泛起一丝近乎奢望的期冀,如果能被小婵骂一顿那该有多好啊。
他想听她的声音,只能打开微信收藏。那里存着从前收藏的她的语音,像某种随身携带的止痛药,疼的时候就拿出来,听一听,好像就能缓过来些。
他甚至买了一个命运转盘,轻轻拨动小木槌,指针便会悠悠停在“yes”或“no”的区域。实在太想夏听婵的时候,他迫切地需要一点回应,哪怕只是自欺欺人的玄学把戏也好。
下单时陆痕钦还在唾弃自己,觉得自己越活越荒唐,果然恋爱脑养活半个玄学圈这句话讲得没错,再这样下去没到老就能被人骗着买保健品了。
可东西一到手,他却无比认真地对照说明书,近乎虔诚地将转盘端端正正摆在夏听婵的书桌上,又是调整方位,又是用一些她的物品“建立联系”,神神鬼鬼的,最后点蜡烛时甚至还选了支好闻的香薰蜡烛,试图诱惑她过来玩一会儿。
暖黄的光晕摇曳,陆痕钦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问出第一个问题:
“奶奶身体很好,你是不是很开心?”
木槌轻晃,指针悠悠停在了“yes”上。
陆痕钦的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他就知道,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奶奶。
所以用奶奶作为久别重逢后打开话匣子的话题一定没错。
他紧接着又问:“小鸡黄的围巾和手套,喜欢吗?”
“奶奶说你适合亮色,她又选了好几桶毛线,让我问问你最喜欢哪个……我一个个报给你,你告诉我喜不喜欢,好不好?”
指针一次次轻轻摆动,每一次停下的位置都精准得像她本人在耳边轻声回应,妥帖地贴合着她所有的偏好和小脾气。
他原本只当这是自我安慰的可怜把戏,可此刻却仿佛真的触摸到了一丝渺茫却真实的联结。
陆痕钦再一次拉起小木槌,指尖竟有些发颤。人总习惯将真心话藏进琐碎的日常里,好似这样,那份赤裸的思念就不会显得太狼狈,太汹涌。
他轻声问,嗓音压得又低又柔,像怕惊扰了什么:“小婵,沙桐公园……你喜欢吗?我上周三在那儿捡到一只小刺猬,想把它挪到树荫下,被扎了好几下……但它缩成一团的样子特别可爱。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你看到了吗?你……看到我了吗?”
指针稳稳地指向——“yes”。
喉间蓦地一哽,酸涩瞬间冲上眼眶,陆痕钦眼尾泛红,声音却努力维持着轻快,像怕吓走这来之不易的回应:“真的?你……真的在看我?”
像是生怕勇气消散,他几乎是飞快地又拨了一次转盘。
木槌再次明确地停在了“yes”。
这一刻,什么理智、什么科学,全都被抛到了脑后。
陆痕钦指尖轻轻抚过转盘边缘,语气里那点不敢置信消散得无影无踪,转而变成笃定:
“这转盘一定不是玄学……你真的在,对不对?”
陆痕钦有些上头起来,他将椅子向前挪了挪,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着支在桌沿,仿佛在进行一场极其郑重的收购股份的对话。
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小婵,奶奶……和我,都很想你。”
他悄悄将自己和奶奶放在了一起,怀着一丝卑劣的期盼,希望能借此分得一点她的牵挂:“你想我……们吗?”
小木槌开始晃动,他的心也跟着悬空,七上八下地撞击着胸腔。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直到指针终于缓缓停住——
yes。
陆痕钦猛地抬手按住眉心,指尖微微发颤,想压住那骤然涌上来的酸涩。
他长久地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宝宝……我也好想你,我们都好想你。我真的……特别特别想见你。”
他几乎是用气音提出下一个请求,带着哄劝和不安:“今天……能不能入我的梦?”
怕她嫌烦,他又立刻补充,条件开得近乎纵容:“不会占用你太久时间的,我睡眠时间很短,你露个脸就好……或者背影,只说一句话也可以。我真的……好久没梦到你了。”
木槌再次晃动,却这一次,稳稳地停在了no。
他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柔软的黑发垂下来,遮了点眼底的光,连那双向来深邃凌厉的眼睛,也一点点黯淡下去,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可沉默也只持续了几秒,他又迅速打起精神,甚至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又体贴,像在哄着闹脾气的她:
“是不是最近太辛苦了?你不会在那边也是个卷王吧?那你好好休息,不入梦就不入
,没关系的,你要照顾好自己。”
跟她说话的愿望好不容易被满足,陆痕钦根本停不下来,他一次次拨动小木槌,像是贪心的守财奴一样死死抓住这点虚幻的联系一遍遍问:
“小婵,你不讨厌我吧?或者,没有那么讨厌也可以。”
yes。
“你还记得我吗?会偶尔……想起我吗?我有时候真的等不下去了,日子过得太慢,我好想什么都不管了直接来见你……”
no。
陆痕钦愣了愣,不敢相信似的再追问了一次:“你不想见我吗宝宝?我想你,等我照顾好奶奶,我就……”
no。
陆痕钦的肩膀慢慢塌了下去。他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所以不肯让他去找她。
他将额头抵在交叠的胳膊上,一动不动地伏在桌边,只露出泛红的眼睛,固执地望着那个转盘。
他其实有点委屈,也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没人教他怎么哄一个摸不着看不见的爱人。
“你不想见我……”他声音略微发闷,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
yes。
陆痕钦的目光骤然钉死在那个yes上,眼神锐利得像要将那块木牌剜穿。
那股熟悉的偏执又涌了上来,他胸口起伏,目光越来越沉,最后几乎是从齿缝里咬着牙挤出一句:“我不信。”
真是气坏了,陆痕钦站起身上下左右检查了一圈,甚至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转盘底座,又转动了一下那根小木槌,像在检查一个出了故障的仪器。
果然封建迷信不可信,他直接一个忘本。
陆痕钦不死心地接连问了好几遍,可每一次都是同一个答案。
胡说!他自会听自己想听的话!
陆痕钦压低声音对着空气控诉,语气里带着几分蛮横:“这东西坏掉了吧?夏听婵,它胡言乱语假传圣旨,你管管它。”
“你写了那么多遍LHQ,你怎么可能忘记我!”
可仅仅片刻,他忽然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重新伏下去,额头抵着手臂,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是我的错,是我太慢了,让你等了太久……我也好着急啊,宝宝你是不是等烦了,已经喝了孟婆汤了?肯定不是你想忘记我的对不对,是汤的缘故。”
他极力想让语气听起来轻松,甚至试图扯出一个笑,尾音却不受控制地发颤:“那也很好呀宝宝,你早点投胎,安心的……”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不会太久。”
问完最后一句,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睛红得厉害,却还是小心地将转盘仔细收好,放回柜子深处。
今天已经问得够多了,他怕太贪心会把她问烦,怕这点微弱的联系也会被耗尽。
吃一堑长一智,人不能一次性把好运挥霍光。
幸福本就少得可怜,人生却长得让人痛苦,他要省着点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