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幸运的事◎
阳光透过走廊一侧的窗户洒进来, 在地面上打下一道又一道光影。
阮清宵踩着阳光的格子穿过最后一条长廊,走出医院。
等在外面的小舅舅远远看到她的身影,噌的一下从轮椅上站起来, 踩着还不是很稳当的脚步冲过来,上下扫视着她。
“那个老不死的没对你做什么吧?”明绣问道。
纵然警方再三保证阮老爷子如今已经危在旦夕,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但明绣还是担心那个黑心肠的老东西会对他可怜的外甥女不利。
他没有陪着阮清宵一起进去, 不是因为名额限制,而是担心见到那个老不死的会控制不住情绪,万一冲动之下做出什么报复行为就麻烦了。
为了这么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再配上自己之后的人生, 实在得不偿失。
所以在谢医生的再三劝说之下, 他还是强忍住性子,和她们一起在医院门口守着。
“他估计是过不到今晚了。”阮清宵说道。
“今晚?”明绣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他真的要死了?”
阮清宵“嗯”了一声。
明绣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变成了空白, 片刻的迷茫与空洞之后,他慢慢咬起了牙, 露出一种痛恨中夹杂着几分快意的神色。
“他早该死了。”他恨恨地说道。
因为情绪太过激动, 他一时站立不稳,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当年车祸的时候他就伤到了腿, 之后又变成了植物人在床上躺了十几年,复健的过程也比一般的伤患漫长很多,至今还不能长时间独自行动。
有时候情绪太过激动,也会出现不明原因的神经痛。
谢医生眼疾手快,及时将轮椅推到他身后。
明绣一下子跌坐进轮椅里。
阮清宵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 又收了回去。
明绣一时间情难自抑, 紧紧地抓住了谢医生的手, 复杂的神色里又闪过怀念、痛苦、懊恼。
“如今也算是为我的姐姐、我的父母,还有叔叔阿姨他们报仇了。”
听到这句话,谢医生眼底也闪过复杂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才点头:“是啊。”
明绣脸上的痛苦并未因此释怀,反而更明显了一些,还有自责与歉疚。
“对不起,都是我太没用了……”
“如果不是我……”
“如果没有你,我们想要这么快帮阮家那些人顶罪可没有那么容易。”谢医生打断他的喃喃自语。
但明绣笃定这只是安慰他的话,情绪越发的低落,整个人看起来都格外的颓丧。
谢医生见状轻叹了口气,看了眼阮清宵:“我先带他回去吧,他这个状态暂时不适合在外面。”
阮清宵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不辛苦,这也是我的命。”谢医生自嘲地笑了一下,一边伸手叫来等候在另一边的护工,一边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凉亭,提醒道,“黎老师在那边等你,她说这种‘家庭聚会’她不太适合在场。”
阮清宵了然地点头。
其实这也是黎梦觉的体贴。
有她陪在身边开解,阮清宵那些负面情绪早就排解的差不多了,嚎啕大哭的丑态也早被看过好几次了,她们之间早就没什么需要刻意回避的地方。
但明绣就不太一样。
如今的结果称得上皆大欢喜,但对于他那种刻在骨子里有点莫名的“男人的自尊心”来说,就有些受挫。
一觉睡醒就穿越到十几年之后,对于科技飞速发展的不适应就让他时常生出恍惚感,时不时午夜梦回想起十几年前的惨剧却又恍如昨日。
昏睡的那些年他也并非完全没有意识,然而意识困于身体的感觉简直比真正死去还要可怕。
好不容易醒来,咬着牙做身体复健,又是对于身心的双重折磨。
唯有仇人伏法的好消息才稍微缓和了他心底的痛苦。
在调查以及庭审期间,他时不时就要作为证人配合警方调查以及出庭作证,于他而言又是另一场漫长的折磨。
一面感受到大仇得报的快意,一面又因为自己的无能和失职愧疚不已。
纵观这十几年时光,他没能在其中发挥什么作用,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外甥女和好朋友,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她们的拖累。
毫不意外地,明绣在此期间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
即便他积极配合心理医生进行治疗,并且卓有成效,但一碰上与阮家相关的事情,他偶尔还是会毫无征兆地陷入一种又愤怒又愧疚的应激状态,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出现自残的行为。
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并不会在情绪失控的期间“断片”,反而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动作。
这副无法自控的状态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每次清醒过来之后都要花很长的时间调解心态。
被太多人看见他“发疯”的模样,只会让他感到更加难堪。
明绣今天的反应已经比她们预想的好太多了。
他只是沉默着陷进自己的世界,等到护工在谢医生的提示下将他推上车的时候,他都没想起来回头跟外甥女说声“再见”。
只有谢医生在临上车之前,转过身朝她挥了挥手。
阮清宵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底五味杂陈。
黎梦觉就在这时候从凉亭下面的阴影里走出来,停在她身边,也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有谢医生在,应该不用担心。”
“嗯。”阮清宵回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回去吗?”黎梦觉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轻安抚了一下。
阮清宵顺着她的力道往她身上靠了靠,伸手用力抱了她一下,脸埋进她的肩窝蹭了蹭,然后才闷闷道:“嗯,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是黎梦觉开车,阮清宵坐在副驾驶座上。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让阮清宵慢慢放松下来,姿势也不像平时那样刻意端着,靠在座椅上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的风景,有点像液体状的猫摊开了肚皮。
黎梦觉在等红灯的时候转过头砍了她一眼,忍不住笑:“现在心情好一些了?”
“嗯……”阮清宵有些迟疑。
“有什么不开心的话可以跟我说说看。”黎梦觉说道,“要是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等想说的时候再说。”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阮清宵摇了摇头,眉头不由地蹙起,“虽然来之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大概也不会给我留下什么好话,但……真是太恶心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恶心的人呢?
阮清宵心底还是憋着一股气,断断续续地跟阮清宵讲了她和阮老爷子在病房里的对话。
黎梦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脸上闪过一丝隐瞒。
“可惜了。”她轻声道,“他还是死得太轻松了。”
过分轻柔的语气听得阮清宵心底一跳。
她抬头看了眼黎梦觉,语气缓和了几分:“如今他们也是罪有应得,名声尽毁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不能跟他们一块烂到泥里去。”
她也好,小舅舅也好,他们还有很长的余生要走下去。
“听心理医生说,小舅舅的心理状态越来越好了,他自己也很积极地配合想要走出来,他的腿伤至今没有痊愈很大程度上也是心理创伤的影响……”
阮清宵脸上闪过几分遗憾和惋惜的神色:“当初……”
话刚开了头,她却又忽然噤了声。
黎梦觉在下一个路口的时候看了她一眼,正好撞上她转头看过来的眼神。
那眼神里情绪十分复杂,有遗憾有迷茫,还有一点恍然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我脸上有东西?”黎梦觉笑着问道。
阮清宵摇了摇头,忽的说:“这条河还挺好看的。”
她们的车刚开上一座大桥,桥下是一条历史悠久的长河,穿城而过,区分了城市的东西两界,两边是各自围绕这条河以及两岸历史遗迹打造的河畔公园。
同时这里也是城市里的网红打卡点之一。
河畔公园不远处有这座城市最早的商圈之一,明家在那里有一个商业广场,后来被阮家收编了。
阮清宵小时候时常往来于河岸两侧,看习惯了的风景即便几经翻修,也从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后来渐渐地穿过这座桥的机会都少了,她也不再有什么心思去欣赏沿途的风景,满脑子想的都是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身边的人可不可信、见到什么人该说什么话……
此刻坐在黎梦觉身边的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明媚的春日阳光洒落在河面上,粼粼波光仿佛一条彩色的缎带,柔和地铺在一片葱翠的两岸林木之间。
河岸两侧下面是开的郁郁葱葱的黄色迎春花,上面是星星点点即将开放的桃花,风一吹,黄花绿叶摇曳生姿。
一切都那么明媚,生机勃勃。
冬日里那光秃秃的凋零冷清模样,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式了。
就像她们的人生一样。
阮清宵在那一瞬间想起过去的很多事情。
母亲去世是一条鲜明的分界线,在那之前她是世界上最幸福快乐的小公主,在那之后一切美好的假象被击碎,世界变成灰蒙蒙的一片。
在年少而又脆弱的日子里,从黑暗中伸出来一双手,致使她不再向更黑暗的深渊中滑落的,却是在网络里的那一次偶然的相遇。
只有她看见她的痛苦,只有她不厌其烦,彻夜陪伴她,倾听她的发泄。
那时候的感情或许还不能被称之为“爱”,却也是救命稻草一般的救赎。
原来世界上还有人能够对她那样温柔、那样耐心,充满善意,如同人生的引路人一般告诉她该如何保护好自己,如何在群狼环伺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最后又那样急切地、恐惧地牵挂着她的生死。
就像是徒步沙漠时降落的那一点甘霖,最终成为了救命的良药。
如果她没有遇见黎梦觉,人生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个可怕的念头从阮清宵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摇了摇头,不愿再去多想。
现在的一切,才是真实的。
黎梦觉也微微侧过头去看外面的河景,应道:“确实挺好看的。”
阮清宵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说:“能够遇见你,真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
“这算是告白吗?”黎梦觉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下次还是不要在我开车的时候说比较好。”
她不知道想起什么,神色柔和下去,又说道:“不过我也是同感。”
“——还有,遇见的是你,真是太好了。”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