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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西关郡。

    五月头上时,又一批十余人的工匠队伍,携带着矿区需要的淡水、盐、粮和布等物资,抵达这处被刘子晔命名为西关雀屏矿谷。

    因为经过刘子晔大半个月翻山越岭的勘测,基本摸清了这片矿山的山脉走向。

    从他们在山脚南侧扎营地开始,沿着开辟出来的进山道,矿区两侧的山势如孔雀开屏,而赤铁矿藏最丰富的地带,正好集中在两侧开屏的中心。随着山体表面植被的清理进展,渐渐露出越来越摄人心魄,赤红如红眼一般的赤铁矿石。

    “吁——”

    矿区营地前的下马场上,苻真儿停驻马头,翻身跃下马背。

    他抬头瞭望前方,距离这处山区几丈地之处,这片山体看起来除了那一条显然是经由人工开凿出来的道路以外,看起来似乎与普通的自然山脉并无明显不同。

    要想经由那条进山主路,进入山林主体,就要先行通过眼前这一片,已经绵延了几里地的,各色烟尘与帐篷整齐规划的生活区。

    然而,当他一走入矿区边缘,就有矿区设置的守卫,拦住自己,当自己拿出了西关侯府开出的通行腰牌,才得以顺利进入矿区。自己的马匹,也很快有人接管,带到了专门的马场喂食照看。

    “西关小侯爷现在何处?”苻真儿问守卫。

    那守卫虽然是新编入的,但在见了腰牌之后,也知道了苻真儿的身份。

    当即道:“侯爷日日白天都在山上,若苻小族长要寻侯爷,怕要先入山再具体探问。”

    “好,多谢你。”

    苻真儿谢过守卫,步入这片他在虞城就多次听杜先生提起的矿区。

    他暂时没有着急进山,去寻西关小侯爷的踪迹,而是就在这片矿山生活区走一走。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步入的这片区域,竟然已经不异于他们西关郡一个小型县镇的规模。有集中的十几排规制统一的帐篷区,偶有赤着上身肩膀搭着毛巾的工匠在其中出入,显然是矿区为所有工匠所分配的统一休息区。

    两口新打出的水井,一口主要用于饮食盥洗吃喝,一口用于清扫和其他公用。

    还有其他公共的烧饭区、洗浴区,一片药草味浓重的医药区,甚至苻真儿还发现,有一片搭起的凉棚下面,设了茶饮和干果、肉干,专为了人们休憩之时,三三两两聚于此处闲谈吹牛。

    他走到这片区域的西侧边缘时,还能看到仍然有匠人操作着形式新颖的“推土机”,陆续平整土地。

    新平整出的地面,即将就地搭建起来几处铁器和木器坊。

    背靠可以源源不断提供木材与铁料的雀屏矿谷,这些工坊就地取材。

    苻真儿只需要稍稍想象,就似乎看到,这片山脚下,即将越来越大的,新起来的一座又一座加工工坊。

    从这一座座工坊里面,会输送什么样的,自己曾经见过,又或者从未曾见过,只能感叹新奇的东西呢?

    苻真儿停步,转身。

    循着碎石与青泥混合铺就得平整山路,进入了这一片山区。

    才走进山林几百步,苻真儿就发觉眼中所见之大不同。没有了前排的密林与两侧山峰的遮掩,苻真儿可以一睹矿区的真正面貌。

    脚下这条碎石铺就的道路,到了前方几丈外,就开始分叉为三道。一道直接通向的正前方,沿着两道雀屏的中心,一路蜿蜒前伸。每隔一段,就又有新的岔路分出,指向两侧山体,想必每一个终点都有着正在施工当中的矿石开凿孔洞,抑或者各具匠心。

    苻真儿走到第一处岔路口,分别向两边看了看。

    只见这一处,两侧均是一模一样的山体开凿矿洞,从矿洞当中有一车一车的新开凿的或赤红色或磁黑色,形状大小不等的矿石从矿洞当中驶出。

    十分新奇的是,在这条石子路的半截,都铺设了四五尺宽的两道木轨。

    时不时就有一辆辆轮体与轨道完全贴合的木车,装载满了石头,被牵引着运送出来。

    木车到了中间的这一处主道,又在绳结的牵拉力量下,自动转向,集中运送到前方百丈出的一片空地上。

    苻真儿四处探看,想要找寻刘子晔的踪迹。

    稍一思量,干脆跟着木车前进的方向走。

    果然,他跟着木车,来到一片平整过的山内开阔地。就见刘子晔在一座石圆顶房子面前,正领着十余人,围着一口炉子,比比划划的讲演些什么。

    围着的十余人,全都头上裹着头巾,穿着短打的汗衫和长裤。

    其中有些人很是结实精壮、皮肤黝黑发亮的样子,苻真儿一看便知是惯常抡铁为生的匠人。

    夕映就跟在刘子晔身边,也一脸认真、全神贯注倾听的样子。倒是暂时还没瞧见那位几乎不离他左右的私卫首领靳劼。

    苻真儿一直走到距离一行人身边几尺之处,才终于有人发现了他。这一来,刘子晔也转过了眼珠,瞧见了苻真儿。

    他那双凤眸在炉火火光的映照下,更加的发亮耀眼。

    苻真儿在对上这双瞳仁之时,清晰的看到了,其中迸发出来的意外和欣喜。

    “苻兄!你怎么来了?”

    刘子晔微微直了身子问他,接着也不等苻真儿回答,就挥手叫他:“苻兄你先过来坐着,等我说完这些就来找你!”

    刘子晔说完,就继续在一名她亲手带出来的工匠的主持下,为眼前的这一批来学习冶炼技术的工匠演示和讲解冶炼过程。

    因而,她没能注意到,在自己与苻真儿方才的那一照面当中,苻真儿原本比自己欢欣百倍的脸,很快转为了错愕。

    若非苻真儿早已对刘子晔太过熟悉,早就单凭一抹隐约的背影就能在人群当中将他认出来。

    换了他人来,可能即使在方才二人那等直接面对面的场景,都有可能认不出这位曾经的西关郡闻名遐迩的纨绔皇族小侯爷!

    将近两个月再见面,方才的刘子晔一身衣装虽说依旧干净整洁,却整个风格与虞城侯府所见到的那般奢侈作风大不相同。

    没有了那些华贵的布料,以及不是镶金就是佩玉的饰带和发冠装饰。

    此时的西关小侯爷,就是一个马尾高高的束在脑后,一身素色的常服,袖子微微露出到了腕部,方便他手中执着一根木棒,跟着心意游走指示。

    最让苻真儿感觉到震动的是,小侯爷方才转过来时,那一张被火光映衬的,因为长时间的日光下裸露以及火炉近距离的炙烤,而呈现出浅浅的棕色,紧绷发亮的皮肤。

    当然苻真儿丝毫不认为不好看。

    相较从前西关小侯爷在长期富贵闲散环境中所养成的,更加骄矜、柔柔脆的气质不同。此时他所看到西关小侯爷,更健康,更有活力。

    隔了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的,刘子晔身上所发散的,对旺盛生命力的渴求!

    苻真儿甚至在那一瞬间,就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生命活力。

    一个正在激昂奋进的西关小侯爷,正在不远处,似要亲手为自己开拓出一片广阔的天地!

    心神震动之间,他没有像刘子晔所说那般,在石房子前的简易木凳上坐下。

    而是走了过去,悄悄融入到了这个教授与学习的队伍当中。他从人群背后穿过去,站在刘子晔直面的正前方,默然加入了倾听的队伍。

    “这个淬炼法,最关键之处就在这里……”

    “炭量加入的多少,极其讲究,加多了,烧出来的东西就叫不得钢铁,只能叫精铁无论是硬度还是保塑性,甚至不如普通的熟铁。”

    工匠们全都听得一脸肃然,他们中间显然是已经有人遇到过了这样的问题。

    听到这里,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苻真儿认真听着,他平常帮着苻明义处理族中事务,当然对于最重要的几项技艺,均有涉猎。

    只是,如今日刘子晔这般的,什么加炭的量,什么又柔韧又坚硬的钢铁,他却是从未曾听说过!

    他打起了精神,抛去那些多余的松散思绪,专心听和看。

    刘子晔这边在锻造炉旁的讲授结束之后,却并没有结束。

    而是将这一群匠人又招纳到了那一排排木桩子做的椅子上,刘子晔则站在一块也是木头爆光了的竖立的木板前面,在木板上面写写画画。

    从他们开采的这片矿山里面,所有矿石的种类,每一类矿石的成分,如何判断矿石的矿产含量,到一些矿石在投入锻造炉之后,每一个步骤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等等……

    直到日头西垂,刘子晔这一日的讲授才终于算完成。

    夕映显然已经摸数了自家侯爷这段时间的大大小小习惯,早就提前片刻去打了盥洗和饮用的清水来。

    刘子晔接过冰凉山泉浸润的毛巾,舒舒服服的简单擦洗了脸部和脖颈,这才在已经散了场的木桩和木桌子前坐了下来。

    苻真儿跟着走过去,刘子晔便道:“苻兄,快来坐!”

    “好。”

    苻真儿对面而坐,此时离得近了,也才看清,刘子晔虽然看起来神采奕奕、精神十足,但双瞳之中还是显而易见的拉出几道血丝。

    在他没有来到这里之前,刘子晔必定是很难有安安稳稳休息的时日。

    甚至,他惊愕的发现,刘子晔正在水盆当中盥洗的手,有几道十分明显的小破口,有的是新伤,有的已经快要愈合。

    他不由得站起来走前水盆面前,蹲下了身子与水盆高度持平,细细观察西关小侯爷现在的这一双手。

    手掌表层皮肤经过打磨,出现了自然的增厚迹象,甚至已然生出几道薄茧。

    刘子晔瞧他这副蹲着身子出神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苻兄这是做什么呢?”

    却没想到,水盆前的苻真儿抬起头,目光说不出的困惑、诧异,又隐隐有些不解和心疼。

    他忍不住再一次问起:“子晔,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第52章

    同旁人时常会问的——“小侯爷,您怎么会冶炼?”“小侯爷,这宝贝钢铁您是怎么听说的?”“小侯爷,您是怎么想出这传送带来搬运矿石车的?简直神了呀!”

    与这些日子以来,所听到的数不尽的惊叹和赞美不同。

    她确定,苻真儿一开始一定是惊叹的,可到了这时候,却骤然有此一问。

    想要什么?

    她不过是想要活命罢了!

    可是说出来,又有谁会信?

    她道:“我想要的一直都和从前一样。只要能坐在这个侯位上,一辈子躺到头。”

    但从苻真儿看来,显然还不足以被说服:“那又何必让自己受这等苦累?”

    他问话的时候,接过了夕映递过来的手帕,想要为刘子晔擦拭双手。

    然而,刘子晔却将伤口和茧子过于明显的双掌收了起来,对他道:“苻兄,我自己来。”

    两人无言站起,刘子晔没有再就这个问题深入。

    她曾经对苻真儿说过,她想要有尊严的活着,想要西关郡百姓自由活着。但此时,并没有重述一遍的必要。

    显然,于苻真儿而言,并不满足于这个答案。

    她却无法解释更多。

    也不想像最初那般,说一些违心的,只为了笼络苻真儿的话。

    气氛一时陷入了尴尬。

    夕映有些搞不懂状况。

    在他看来,苻小族长大老远的跑过来,小侯爷初见他时,也是很高兴的!

    何以三言两语,就莫名其妙了起来。

    他挠头抓耳,想要开口说两句话缓和气氛。可是如今的他,已经比从前有了许多自知之明,也多了更多的谨慎。

    好在……

    “小侯爷。”

    靳劼的声音传来,人也同时已经到了跟前。

    他见苻真儿也在,便也跟着问候了一句:“苻小族长也来了。”

    “靳队长安好。”苻真儿颔首回应。

    行了礼之后,靳劼道对刘子晔道:“小侯爷,郝先生说,他已经将小侯爷您需要的人手和物资,从雀屏矿谷中腾挪了出来,向您*请示,何时有时间去查验,是否符合需要。”

    刘子晔将手中僵握了半晌的手帕,重新投回水盆,站起来道:“这就去看看。”

    靳劼的目光,从她方才紧紧握了片刻,已然勒出红纹的手掌一扫而过,平静的道了句:“是。”

    刘子晔若无其事的转身,笑问:“苻兄,要不要陪子晔同去?”

    “那是自然。”苻真儿接过他的话,也故作轻松的回应。

    回去山脚营区之前,刘子晔突发奇想又拉着苻真儿,反向往矿谷深处走了一段。

    一路上,细致的给苻真儿介绍,山间的这些传送轨道,每一处岔口,两侧设计和分部了什么的采石区,以及,他对于这整一片矿谷还有着什么样的规划……

    说着说着,两人之间那股莫名的纠结散了个干净。

    任整个矿区的所有路过的人瞧着,皆要道一句,小侯爷与苻小族长这感情是真好!

    刘子晔和苻真儿两人并排在前,靳劼和夕映错开几步距离跟在后面。

    刘子晔踩了踩脚底下铺设的碎石路面,问苻真儿。

    “这水泥路,苻兄认为如何?”

    苻真儿早就发现了这道路的不同,以及它的好处。

    听刘子晔有些得意的问自己,当即笑说:“又平、又稳、又坚硬,子晔你竟能想出这等铺设道路的好办法来。有了这样的路面,轮车行走起来,必定是要快上许多倍!”

    “其实很简单。”

    刘子晔道:“这处雀屏矿谷,山体结构大部分都是石头,以及你现在看到的这些铁矿石。我在炼制这里的铁矿石的时候发现,如果将破碎过的石灰石、水和铁矿石混合在一起,再按照与石灰石二比一的比例加入黏土,放入那台——”

    刘子晔说着,手指指向一架高高竖起,由一座高高耸立的风车牵引,而不停旋转着的大木桶。

    “放入那台水泥搅拌机当中,持续搅拌,倒出来放到炉子当中烧制,然后再重新加入石膏和碎石、水,继续搅拌。最终出来的东西,就是我用来铺这些路面的“水泥”!”

    苻真儿频频点头,刘子晔又说:“苻兄,从虞城赶到这里,一路上花费了多久的时间?”

    苻真儿道:“大部分道路都是骑马通行,但有几处乱石地面皆需要下马徒步行走。但我这已经算好的,这一次我是随着杜晖先生安排的运输队一同来的,有七八辆大车同行,这路程可就艰辛的多了。从离开虞城,到抵达这雀屏矿谷,总也花去了七日的功夫。”

    “是了。”刘子晔颔首。

    她又问:“那如果,我将虞城至此地的道路,全都用这水泥铺起来,苻兄觉得,运输的车队,可以几日抵达?”

    一听此言,苻真儿惊异的微睁双目看过来:“全都铺设成这样的路?”

    他忍不住停下来,再次用脚掌在地面上反复踩了几脚,感受着脚下平整坚硬的触感。

    “若果真如此,最多三日!什么马车也都能到了!”苻真儿断言道。

    刘子晔听他如此说,也十分高兴:“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苻兄!那我们现在回营地看看,郝先生都准备的如何了?”

    “好,咱们这便去!”

    说罢,四人前后出了矿谷,重新回到营地西侧,那一片苻真儿此前看过的,正在开拓当中,营建几座工坊的区域。

    郝闻昌正带着人,指挥这片区域的布局,见到小侯爷一行人,连忙迎了过来。

    “小侯爷!”

    郝闻昌本就也是西关王府的旧臣,虽不如杜晖那般,自西关王就藩之初,就一直在王府任职,但也在王府有七八年之久。

    他年龄不大,现在也不过三十多岁,体力和精力都正处于相对旺盛的时候,也因此杜晖才将他派到这里,作为为刘子晔近身主持具体事务的帮手。

    “郝先生辛苦。”刘子晔习惯性的问候。

    在郝闻昌的引路下,几人一起走进了一间,已经搭好了的工坊内部。

    这间工坊还没有挂出任何表示牌子,因而从外部无法判断,它究竟会用来做什么。等几人走了进去,见到的却只是一些郝闻昌按照西关小侯爷列下的清单,所准备的一些材料。

    除此之外,让夕映、靳劼乃至苻真儿大感意外的是,他们所看到的等在这间工坊内的两个人。

    竟然是阿桓与阿荜!

    两人一间刘子晔进来,各自按着规矩行礼:“小侯爷!”

    刘子晔毫不意外的颔首,加二人起来,显然阿桓和阿荜也是她点名要叫过来的人手。

    夕映惊诧的喊了句:“阿桓姐姐,阿荜,你们怎么也来啦?”

    他想说,这里条件这么艰苦,你们女孩子家不在侯府呆着,来这里受苦吗不是。但话到嘴边,又想到,连他们小侯爷都能身先士卒的在这里一呆就是一个多月,那还有谁不能来的?

    阿桓瞧了一眼并没有拘束他们意思的刘子晔,才道:“咱们是听侯爷的安排,由杜先生派人送来的。”

    刘子晔颔首对二人说:“原本想再早些叫你们过来,只不过前些时日抽不出功夫安置和检验你们的功夫。现在好了,本侯爷有大用!”

    二人一听,小侯爷要检查他们的“功夫”,俱是精神一抖。

    但人来都来了,必然是要有如此一刀!况且,她们虽然这段时间被小侯爷留在虞城侯府,但每日都真的很努力,功课都在加倍的完成!

    那间“自习室”以及侯府后院二人掌管着钥匙的“研发室”,都被她们盘出包浆了!

    想到这里,阿桓和阿荜稍稍安定,各自回了句:“是。奴婢听从小侯爷的考校和调遣。”

    苻真儿好奇道:“功夫?子晔,你难道要阿桓和阿荜,开始研究武学了吗?”

    “非也非也。”

    刘子晔心情不错,也打起了文绉绉的腔调:“此‘功夫’可比单纯的腿脚刀枪功夫好上百倍!”

    她稍稍思索又道:“稍后,我就给苻兄展示展示这‘功夫’如何?”

    “好啊,那我拭目以待。”苻真儿也兴致很好的道。

    几人简单叙完话,刘子晔走进去工坊,检查一番地面上的材料。

    然后转过身,问苻真儿:“苻兄,方才我说,想要修一条水泥路,从这里一直通到西关侯府。那你觉得,实际做起来,这可能吗?”

    苻真儿微微思索:“子晔你有了水泥路这样的想法,是很好的。我认为,如果你下定了决心要做,就一定能做成!不过,暂时不好急于一时,自虞城到雀屏谷,近二百里的路程,若要铺设能够通车的道路,少说要有两丈或三丈宽。无论是这当中要消耗的石料原料,还是投入的人力,必然都绝不再少。眼下,为了这一处雀屏矿谷,杜先生已经想尽办法在招揽一切可能为侯府所用之人才、人力、畜力。”

    他坦诚的看着刘子晔道:“若是再同时开始这一条道路的铺设,怕是短时间内,难以支应。”

    说出这些话,苻真儿本来还担心会给正在空前热情状态的刘子晔浇冷水。

    不光他如此想,此时在这间室内的所有人,也都如此认为。

    郝闻昌适时道:“苻小族长不愧是族务处理经验丰富之人,所虑甚是。侯爷曾经也对在下讲过修一条水泥通途之事。在下看来,这样一条连接虞城与雀屏谷的坦途,绝对是极其有必要的!一旦修成,它所能带来的改变,也必将是巨大的。”

    “只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咱们西关郡无论人力和畜力,都太过稀缺。就这一个雀屏矿谷来说,若非西关王爷所留下的那些极尽巧思的图纸,以及小侯爷您不畏辛劳、天才般的精巧布局设计,这区区百来人,又如何能成就这样大一座矿区,又如何能每日顺利炼出十余炉的精铁出来??”

    靳劼与夕映全程在旁,刘子晔不问,他们二人作为侍卫也不会擅自发表意见。

    但显然,他们对苻真儿和郝闻昌所说的话,也持赞同的观点。

    刘子晔听他们说完,却并不着急,问道:“那如果,我们也更多的借助机械的力量呢?”

    “小侯爷,咱们现在,就是生产机械,也需要人哪!何况,长达百里的路程,总不好铺设如这里的山道这般的齿轮传送带。雀屏山有水,有大风,可是若是要修路,这风和水就不是那么好用的了!这些机械大部分,就还是需要畜力、人力牵拉,方能行动。”

    郝闻昌分析道。

    他不是成心要对西关小侯爷的想法,刻意提否定意见,也没有任何想要拖延或者纵容懒怠的意思,而是实事求是的分析,提出他认为的最切实际的看法。

    然而,让他以及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

    刘子晔却微微勾了唇角笑问:“那如果我说,可以不需要畜力和人力呢?或者说,将畜力和人力的需要减少到现在的十分之一。”

    什么!?

    郝闻昌不可思议看着西关小侯爷:“不用人力、畜力了,那……那还能用什么?那机器和工具,他们总不会自己动起来吧?”

    刘子晔道:“若说它自己动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对。本侯爷现在想要给你们看的,就是‘无外力而自动’。”

    这一回,不光是郝闻昌,苻真儿也忍不住面色一变,不可思议的看着刘子晔。

    夕映就更甭提了,早就看诈尸……不对看神仙下凡一样,布灵布灵的等他们家小侯爷变戏法。

    谁能想到,他们家小侯爷,这路子是越走越仙儿了啊!

    还自己动起来,那要不是神仙下凡,那还能是什么?

    靳劼也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疑惑,不错眼珠的注视着放出“狂言”的西关小侯爷。

    若仔细深究,却也能发现。

    他的目光中,更多的是对谜底揭晓的渴切,而不是全然不敢相信的惊异。

    毕竟,若萨满天音为真。

    西关小侯爷此人,究竟是人是神,抑或者是否她有什么途径,得到萨满神力之助,都并非无稽之谈。

    那么,她所说的“无外力而自动”,也并非没有可能!

    第53章

    眼下,几人的反应,都在刘子晔的预料当中。

    她对郝闻昌道:“郝先生,你准备的这些东西,都符合我的要求,还有两名铁匠与设计师,后面这些时间,就暂时不要派遣它务,跟我留在这间工坊,听我安排便可。”

    郝闻昌跟着杜晖做事多年,这一次被派到这里,短短的时间内,就意识到了,自己所要承担的,是何等重要又具有开创性的实务!

    为了不拖后腿,他甚至比他们家现在脱胎换骨了一般的小侯爷还要勤奋刻苦,从每天醒来的第一眼开始,就几乎忙的脚不沾地。

    同时,无论是西关侯还是杜晖,都透露出来,这一片雀屏矿谷,今后将由他主要掌管管理细务。

    所以他也时刻提醒自己,一定要稳住,一定要胆大心细,一定要在这个场子里,一切都要按照虽大的程度。

    将来他一定要撑起这个场子,那么现在,就不能轻易的在人前乱了阵脚。

    他们家小侯爷这样的少年,尚能如此笃定,自己又岂能乱了方寸。

    不就是这些铁啊、炭啊以及三两个的匠人吗?

    小侯爷要是真能用这么些东西,把神仙都招来了,那也是他们西关侯府稳赚不赔!

    郝闻昌深吸一口气,双掌搓了搓脸皮让自己清醒过来。

    双目炯炯的看着西关小侯爷:“好!一切都听小侯爷吩——咐!”

    ……

    郝闻昌看着所有人见鬼了似得看着自己的样子,忍不住羞愧的低下了头。

    一不小心,激动过头,声音过于高亢不说,最后还该死的劈叉了!

    他明明是想要稳重的啊啊啊——

    西关侯府。

    侯府门外的沁阳大街上,已经套好了一辆马车,杜晖正立于门前,同前来送行的几名掌事以及管家刘表道别。

    现在经过杜晖的招揽,在侯府当中任事的掌事先生,除了自己和郝闻昌以外,还有王秩等三人。王秩与杜晖也是旧识,此次杜晖要出门,就将侯府中需要做的事务,暂时交由王秩主理。

    刘丙曾经要求过,想要跟着小侯爷去雀屏矿谷,分担一些庶务。

    但经过杜晖和刘表的商量,暂时还是将一些必要的人手留在了虞城,提供后方和大局的支应。

    王秩向杜晖保证:“杜先生放心,先生的安排和交代,都已有成法,我一定会守好。若真有什么意外的情况,也会先稳住,并第一时间给先生发信请示。”

    “好。”

    杜晖颔首,又道:“最紧要一点,咱们挂出去的招贤告示,无论是谁来了,无论其贤能大小,一定要以礼相待。”

    “王秩谨记。”

    刘表也道:“这些我和刘丙也已知晓先生的安排,会配合好王先生处事,绝不让进了咱们侯府的人,有半句侯府待人不周的话说出去。”

    刘表处事向来稳重,于客人招待的细节上面,只要是自己提出来的,都能周全妥当。

    刘丙常年跟在刘表身边,处事风格也受到刘表的影响。

    即使刘表的体力偶有不支,还有刘丙接应。

    杜晖便不再多言,朝几人拱了拱手:“那杜某就先行一步,早一日顺利回来,再来同大家同聚。”

    马车骨碌碌滚动。

    杜晖带着其中一名新招纳的掌事,以及几车厢的侯府“研发室”出品的特色工具,以及由侯府和苻族长好不容易拨出来的几名织工和工匠,出发去往西关郡第二城属——青城。

    小侯爷深入领地,大刀阔斧的在荆棘丛林当中,开掘出一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道路。

    那杜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哪怕小侯爷在这条荆棘林中,信手扯下的一截藤蔓,也要经过他杜晖的手,传扬四方,将再普通不过的藤蔓化做披荆斩棘的神鞭。

    以及,同等重要的是,他要将西关郡上下,打造城铁桶一样,齐心一致之地。

    无论小侯爷在西关郡翻出何等样的天来,封地这里的动静也不会不经由他们西关侯府的控制,被传播到西关郡以外的大周朝其他任意一座城池。

    更遑论燕京。

    杜晖在上车前,目光在对街街角的一排小贩摊位上扫过。

    正巧见到,有几位摊主当下无事,被侯府门前这动作吸引到,正看着自己的方向。

    杜晖接收到其中一抹视线,风轻云淡的回以一抹温和又客气的笑来。

    馄饨摊主暗卫心头一紧。

    这侯府教席杜晖不是认出来自己的身份了吧!?

    心脏正扑通通狂跳,想着怎么假装无事的移开视线,就听见相邻的那个摊主兴奋的喊道:“杜先生好走!”

    暗卫猛地回头。

    嗯??

    原来看的不是我?!!

    这他娘的,还以为自己暴露了,吓了一大跳!

    相邻的摊主是个打草鞋还顺带修鞋补鞋的汉子,暗卫瞧他时,只顾着同那西关侯府的教席杜先生‘眉目传情’,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自己也还在盯着他。

    直到杜晖的马车拐出了沁阳大街,那修鞋的汉子才恋恋不舍的回过了头,准备继续做手上这一双鞋底子。

    暗卫挨挨蹭蹭的挤过去:“嗳,老七头儿,你还识得侯府的杜先生呢!”

    这老七头儿和自己相邻做生意也有些日子了。

    只不过以前两人常因一些琐事有口角。

    暗卫想着自己一个卖馄饨的,虽说不过是掩人耳目,但也要有点模样的吧!客人来了要招呼,这表面的生意总要看起来,能够经营的下去!况且,这些到侯府附近坐下吃东西的,多半都能对西关侯府有关的事说上那么几句,是个相当重要的情报来源!

    那对于卖小吃的而言,不就最忌讳处在一个脏乱差的环境里,叫客人来了都没有胃口吃饭吗?

    偏偏这个老七头儿,弄了一个修鞋补鞋的摊子挨着他,干活还埋汰的很,很不讲究。

    那些被他收来的补的旧鞋,有的隔了丈许都还能闻到陈年老味儿,简直倒胃口的很!

    他敢确信,自从这人来了以后,来他摊子上吃馄饨的客气,起码少了三成!两人当然没少因为这事争执,偏偏那老七头儿犟脾气的很,他自己又离不了这片地儿。

    只能这么成日互相看不顺眼的,各做各的生意。

    老七头儿见他没事上来贴热脸,毫不给情面的道:“认识!那又怎地,同你有么关系?”

    暗卫有心要套话,好言好语道:“这不是,咱们邻居这么久了,都不知道老七头儿你还认识这样的大人物呢!”

    “哼!”

    谁知,把老七头儿当即啐了一口:“瞧见老子与大人物有关系,就想着来捧老子臭脚了!?想跟人家杜先生攀上关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你他娘的怎么说话呢!?”暗卫也恼了,这老七头儿说话实在太难听。

    “就这么说话的!”

    老七头儿一摔手里的一跟凿鞋底子的铁杵:“看你那涎样儿,我就知道,你脑子打的什么鸡鸣狗盗的鬼主意!还跟我装个什么蒜!”

    暗卫用力握了握拳头,脆骨声嘎嘣乱响。

    “咋滴?要打架?你合着我怕你个损色的不成!”

    老七头干脆站了起来,一副要冲上来打架的架势。

    暗卫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现在这气头上,看着老气头那张脸,他怕自己一出手就控制不住把他彻底揍扁的冲动!

    “谁、谁要跟你打!”

    暗卫一句话出口,生生给自己憋出了十级内伤。

    这暗无天日的日子,他是再也过不下去了!今晚就写信,求求他大哥去找池少将军说说情,快给他调回去吧!

    池少将军若是再不同意,他这个弟弟就在这里死给他们看!

    青城。

    扶余长青今日,计划带着自己的侄子,趁着农忙已过,将他们自虞城苻氏与西关侯府手中所得的工具,一一试着拆解学习。

    他们族中要铁匠有铁匠、要木工有木工。

    扶余长青眼下已然晓得了这些东西的好处,自然还想用最小的成本,再弄出许多出来!

    甚至连当初西关小侯爷强行入城,拆了各家各户的屋顶,而加上的那什么三角支撑架,都被拿自家开刀,拆卸了下来。

    此时全都一一陈列在扶余长青家,平日里用来摊晒谷物或鱼干肉干的空地上。

    “族长,动手吗?”

    族中管事之一的扶余谷走过来问。

    扶余长青看了扶余谷一眼:“拆完,能够确保复原的把握,有几成?”

    “今儿个我带来的都是族里最出色的匠人。还有老祝头儿,那日西关小侯爷到青城,第一个就是上他家拆的房!”

    说到这,扶余谷瞧见了族长有些不甚高兴的脸,连忙改口:“不是!小侯爷是第一个上他家换的新房顶!老祝头儿当时可是亲眼看着,西关小侯爷带来的那些匠人,是怎么又是量尺又是画,最后又把一堆零件拼合到一起,架到屋顶上去的。后头,小侯爷在咱们扶余氏里头招工匠,也有这老祝头儿的一份!”

    扶余长青听完,指了指曲辕犁:“那就先从这一个入手。”

    这曲辕犁到底不能完全算是从未见过的新事物,与他们以前都熟悉的直辕犁或者长辕犁,大体结构还是相差不算太大的。

    “成。”

    扶余谷应了,招呼几人过来,围住地上的曲辕犁,开始研究下手的地方。

    就在这时,却有人在前院喊了起来:“族长!族长!”

    扶余长青示意扶余谷带着他们继续,她自己起身去了前院,见来家里的族人报说:“族长!咱们瞧见这刺史府的属官大人,派了差役来。说是西关侯府上的教席先生到了青城,一到青城,就指明了要见族长你!”

    “说没说找我何事?”扶余长青有些疑惑。

    什么西关侯府的教席先生?既然是教席先生,那不就是教小侯爷读书功课的?

    好端端的,跑到这青城,来找她扶余长青会有何事?

    “差役没说。”族人摇了摇头。

    扶余长青略想了想:“那行,等差役到了,我随他过去看看。”

    第54章

    在杜晖离开虞城后不到一刻钟。

    西关侯府门外的沁阳大街上,来了一位形容萧索,装扮也极其寻常普通的行人。

    站在西关侯府门前,看了看门头之上的招牌,以及门前仍然树立着的西关侯府招贤榜。

    没有人识得这人的来历,虞城的百姓,此前也从未有人见过他。

    但这人纹着香印、没有头发的头颅,以及一身褪色发白的灰色僧袍,仍然能认出,这是一名云游至此地的行僧。

    正在与修鞋匠口角的暗卫,都瞧见了这名停驻在西关侯府门口的行僧。只是,这行僧实在太多普通和落魄,西关郡即使偏远,却也还是有一座本地的佛寺,很偶尔的,有行僧会远行至此,并非是什么新鲜事。

    暗卫只扫了一眼,便不以为意的再次投入到火热的修鞋匠斗争当中!

    行僧脚蹬着一双软底布鞋,踏上了侯府门前台阶。西关侯府现在的看守,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接待各式各样的人来到西关侯府。

    侯府如今掌事的杜先生曾多次交代,要他务必礼待每一位登门之客人。因而,虽然见来的不过是个寻常瘦弱的行僧,却也还是在府门前迎候着。

    行僧走上前来,先单掌执了一礼。

    “请问,此处可是西关侯府所在。”行僧问。

    看守也客客气气的用佛门礼仪回了一礼,道:“正是。大师可是要投府?我引大师进府。”

    行僧对他的提问未置可否,只再次问道:“此间府邸之主,可在府中?”

    “您是问我们家小侯爷啊!那大师您来的不巧,小侯爷有事外出,短时间内都不会回府。不过,府上亦有掌事先生在,大师有什么事,可以先见见府上的先生的。”看守十分耐心的回答。

    闻听此言,行僧面露了然之色,似乎并不意外。

    他再次施了一礼道:“那贫僧就不叨扰了。听说,虞城城郊,有一座西关王就藩之后兴建的佛寺,可否劳烦指个路径?”

    “您是说烟云寺吧?应该错不了,虞城内外拢共就此一间佛寺。那我当然知道了!当初西关王爷要修这间佛寺之时,我爹还曾经跟这西关王爷出过力嘞!”

    看守想起了曾经的事,十分热情的开始说起当初兴建这座寺庙之时,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趣事。

    行僧原本不过是想问一问佛寺的位置,好去往佛寺挂单,却不料,看守的话匣子一打开,止也止不住。

    不过。

    他仍然神色如常,没有半分不耐的,听看守讲那些不知倒了几手、很可能早已失真了的旧日琐事,全程没有任何打断的意图。

    “那时候,我父亲说,府上的管家还有长史他们,一开始都不理解,西关王府不似其他就封的藩王,修一座佛寺,即使规模再小,对西关王府而言,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哪!况且,咱们王府向来行事低调,这兴修佛寺的事,无论如何都是要引人瞩目的,少不得给王府惹下不平!可是啊,我们王爷最终,哪怕认下了那些置喙和责罚,也还是坚持着把这间佛寺兴修出来了!”

    “可不就是这西关郡上下,唯一的一座烟云寺!”

    行僧听到这里,开口道:“西关王佛性慧根深厚,借此佛缘,必有因果之报。”

    看守听了忍不住叹口气:“可惜咱们王爷,是等不到那日了。”

    片刻后,看守才突然想起来:“哎哟,您看,我今日也不知为何,平白就牵绊住大师您,说了这许多唠叨。还请大师莫怪!”

    “无妨。”行僧道。

    “大师您若要去烟云寺,就沿着沁阳大街直往西城门方向走。那烟云寺啊,就是西城门内的外街上。”看守说着,又朝着烟云寺的具体方位指了指。

    “不过,大师,您若要暂住的话,不若等我去请府上的王先生出来,您就暂住暂府上也是可以的。虽说我们侯府不好夸,但住处也总是要好过烟云寺禅房许多的。”

    看守不知为何,对着这位面目普通,却自内而亡散发着舒适气息的行僧极有好感,忍不住的就想要多亲近。

    然而,行僧只淡然的施礼拒绝了:“多谢施主好意。只是,既然侯府主人暂时不在,贫僧就暂不叨扰了。”

    说罢再次施礼之后离开。

    看守见留不住人,颇有些遗憾。等目送这位行僧走远,看守才回到门房,恰巧见到府上有人出来,便喊住道:“小七,你替我看一会儿大门,我进去找一下王先生说个事情,一会儿就回来。”

    那人随虽是出府去苻氏那处传消息,也不急于这一时片刻,便答应了下来。

    青城。

    扶余长青听了属官传唤到了青城属官所在的办事所。

    在她来之前,青城属官与杜晖二人在这一间办事所的厅堂,已然对峙良久。

    青城城中的官宅之中,杜晖已然端坐在青城属官的大堂之中。

    属官上下打量着这位曾经的西关王府长史,如今的西关侯府之教习,对他如今一届草民之身,却这般大大咧咧的登堂入室,也感到惊奇。

    其实,对杜晖来说,他此次来到青城,若是要找扶余长青,大可因着此前冬日和春天侯府与扶余氏一族的交情,直接登门拜会。只是这样一来,对于杜晖这一趟出门想要达成的目的,效果就要打个大大的折扣了。

    属官对自己的防备怀疑,以及暗暗的瞧不起,他杜晖看的一清二楚。

    他倒要瞧瞧,这有着刺史府属官正式官身之身,敢不敢惹自己这西关侯府的一介布衣!

    结果不出他的意料。

    两人沉寂的对峙片刻后,属官西曹率先败下阵来,他放下了端着姿态请问道:“杜先生此次造访青城,可是西关侯府有何急务?”

    “杜某今日造访,确是有事,不过也并非是为了西关侯府。”

    属官一听,脸皮顿时有些挂不住。

    合着你连侯府的事都不为啊?那我同你这一节平民,扯什么闲篇!

    杜晖瞧见了属官的脸色,却很淡然的一笑道:“西曹大人,杜某虽说非为侯府而来,可这般劳动大人您,自然也是出于为大人考量的目的。”

    “为本官考量?”

    属官反问出声。

    他真的很想骂人,我好端端的一个官,用得着你一个平头百姓来为我考量!

    “不错。”

    杜晖才不管属官那快要暴走的情绪,继续老神在在的道。

    “难道,西曹大人不想听听我要同扶余氏族长见面谈些什么吗?今日杜某就是准备,将我侯府与扶余族长所谈之事,全都直接摆在大人眼前。”

    属官一听这话,倒着实有些意外。

    他暂时稳住自己那濒临爆发的脾气,按捺住性子道:“额,这样啊。那……那杜先生今日,要找扶余族长谈什么事?”

    “稍后等扶余族长到了,大人便知。”杜晖回道。

    “也好也好。”属官按捺住自己,避免显得过于热络和急切。

    又道:“本官倒不是想要过多探听你们的消息,只是既然我身为西关刺史府驻地青城的父母官,总要对青城百姓的疾苦时常了解才是。”

    “大人说的不错,这也是杜某之所以愿意来到大人这里约见扶余族长的原因。若我西关侯府与扶余氏但能有什么利民之事,有了西曹大人在,还可以推行惠及青城其他百姓。”杜晖道。

    “虽说青城如今已非我们小侯爷封属之地,但能看到青城百姓安居乐业,也是极其乐见的!”

    杜晖这番话,说的面不红心不跳。

    属官西曹直直看了他好几秒,这才不得不得对这位西关王府的前长史,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之意!

    就西关小侯爷这样到处惹是生非的主儿,都能被这位前长史说的像一心为民的贤王良侯,还面不改色心不跳,这样的脸皮和涵养功夫,自己就做不到!

    他勉强的笑着应付:“杜先生说的是,说的是。”

    还好,有衙役来报扶余长青到了,属官连忙热情满满的回应:“快请扶余族长!”

    赶紧来个人吧,再这么跟这位杜先生待下去,自己恐怕要绷不住了!

    扶余长青进了官衙见客的客堂,先是循例同西曹大人和杜晖各自寒暄,落座之后当即主动道:“听说杜先生来了青城,长青就做好了准备,定是要主动前去拜会的,不成想先生率先相邀,长青这便毫不耽搁的赶来了。”

    原本她听来报信的族人说,是西关侯府的教席先生,一时还有些困惑。*

    待到差役说明,来人姓杜,扶余长青自然当便知是杜晖。

    她诚心实意的赶了过来,正如她所说,即使杜晖没有这样一入青城就请见自己,她扶余长青也定然要去主动拜会。

    杜晖与扶余长青已经算是熟稔,便道:“扶余族长客气了,杜某奔赴青城,本就是欲与族长谋一相见!”

    雀屏山矿场。

    自苻真儿从虞城赶到这间矿场,已经又过去了十余日时间。

    只是,当他来到这里之前,却也不曾想到,自己会这样几乎完全封闭的,在雀屏山矿场十数间作坊当中的一座,闭户驻足如此之久。

    这十日之间,他与阿桓、阿荜三人,直接被刘子晔当做了助手。

    就在当时刘子晔命郝闻昌特意准备的作坊间内,全心全意的辅助他,完成一个叫做什么“蒸汽机”的动力机器。

    据刘子晔说,这就是那种一旦成功,就可以令车辆与机械“无外力而自动”的东西。

    苻真儿即使再无法相信这样的东西,是否真的能够存在和诞生,但眼见刘子晔如斯热情与投入,他也毫不犹豫的全情投入了进去。

    哪怕最终,这不过一场玩闹与游戏,那又如何?

    第55章

    夜晚,在于各种高炉、融铁,以及组模具斗争了一整日的刘子晔。

    在同样身心俱疲的阿桓阿荜的陪伴下,终于回到自己在雀屏矿山的单人帐篷之中。接连多日的极度考验体力与脑力的闭门研发日程,刘子晔也觉出疲累。

    苻真儿全程跟在左右,可刘子晔每一天都能他的目光中读出疑惑。

    何以要这般拼命的赶着做呢?

    是啊,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刘子晔真想用力将系统薅出来,摁在地面上用力摩擦的同时,也好好的问问它这个问题!

    雀屏山矿场被确认发掘,并通过初步勘测,对矿藏有了大概得规划之后,刘子晔成功收获到了一笔帝王功业值的积分。

    之后,她成功通过太子获取到了封地以及封地开发权后,再次收到一笔积分。

    随着开掘矿山以及冶炼的进展,以及她身先士卒在这个矿区经营规划以及担任开掘、招工待遇、冶炼的实际指导这些表现,在众人心目中所带来的影响力改变。

    刘子晔几乎每一日都能听到系统在经过评估之后,陆陆续续入账积分的提示音。

    少则几个积分,多则几十积分。

    每天她都可以在临睡前,检查着自己的积分余额,伴着积分持续增长的心安感入睡。

    然而,从近来的十余日开始,刘子晔注意到,系统积分入账的数额,渐渐在递减。

    就在苻真儿来到雀屏山矿场的前几日,即使她仍然还在有效的推进进展,但积分入账已经彻底断绝。

    甚至那天晚上,她还隐隐有一种预感——

    如果她没有新的行动计划迅速开展起来,那么这个破系统,说不定又要开始倒扣积分了!

    刘子晔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这问题的根由在何处。

    直到前日,她在与苻真儿以及郝闻昌的谈话中,无意间得知——

    西塞湖北岸那处天然的盐湖,盐矿的产出已经开始步入正轨。郝闻昌告诉她,西关君刺史王彦朋,已经将第一批产出的粗盐,运出了西关郡。

    刘子晔当时敏锐的察觉到什么,突然开口询问:“这第一批盐矿,何时出的西关?”

    郝闻昌回禀道:“据宜君发来的消息说是,这个月初八日,也就是五天前。”

    五天前。

    刘子晔瞬间打通了关窍,原来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关窍竟然会是在这里吗?

    她的积分获取效果,除了同自己实际埋头苦干,所能够主动获得的有关系。同时,还同背景、同这个朝代、同变幻的时局形势紧密相连。

    就好比她曾经在学校班级的学习成绩,每一次学校和老师在评价你的成绩时,看的不单单是你这一次所取得的分数,还有你在班级、在全年级,甚至全区、全市的排名。

    甚至可以说,后面那个同他们比较而来的排名,比你的实际绝对分数,有着更高的价值。

    因为最终,对那些目标学府来说,它录取是按照排名次数,卡人数来录取的。

    对应到她现在所面临的情况就是,她的终极任务是成为整个大周朝的南博万。当她在闷着头做题赚积分的时候,如果有队友,人家比自己更努力取得更大的成就,名次会超越自己。

    那她闷头搂到的那些积分的效果,就会打折扣。

    她的队友,亦或者对手是谁?

    这个答案,无需多虑即可呼之欲出。首当其冲的,可不就是那位太子堂哥吗!?

    毕竟,若要认真说起来,人家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煌煌大周,除了太子堂哥以外,是否还会有其他人,结合上个世界线最终那诸王动乱、四方兵戈的形势,有意于大周之皇帝宝座之人,绝不在少。

    这队友和对手,根本就是完全不可估量。

    郝闻昌看着自家侯爷听完自己说话,就肃然陷入沉思的模样,一时有些摸不准小侯爷的点。

    试探着问道:“小侯爷,可还是不甘心那片盐湖,就这么拱手由旁人占去了?”

    刘子晔回过神看他,摇头道:“不。”

    她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那里暂时不属于我,强求也非我所能消受的起的。”

    郝闻昌见刘子晔并非为此事挂怀,再次问道:“那侯爷,还有何事忧虑?是否可说与我等,我们也才好分忧。”

    这本就是他与杜晖等留在侯府的职责,郝闻昌这一问,是应当的。

    刘子晔却垂头思虑许久方道:“郝先生,有件事我想请你尽快去办。“

    “何事?侯爷但说无妨。”

    “明天,最晚后天,我会给你一张清单。你按照清单之上注明的内容,尽快将东西置办齐备,单独安置在雀屏矿场营地的其中一处作坊当中。”刘子晔道。

    在方才的片刻思量当中,刘子晔想清楚了一点。

    想到在同一个赛道当中,进度赶超旁人。那么自己就必须拿出些旁人都拿不出的手段来。

    现如今,这无论是开矿还是造机械,虽说有用,但她毕竟是一个龟缩在荒凉边地的落魄侯爷,又哪里比得了那身处燕京,呼吸间就可令大周朝野震动的太子?

    太子殿下哪怕是随口说一句话,所能产生的功业效果,就可以远远盖得过自己累月苦战的成就。

    刘子晔愤愤。

    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但是她打从上辈子就知道,不公平的事太多了。

    否则又为什么,她生下来就是患有心病的孤儿,旁人则是父母俱全、富裕受宠?

    愤懑怨怼没有用。

    “好,那在下就等小侯爷的清单,届时一定竭尽全力,尽快为小侯爷筹集齐备!”

    郝闻昌见刘子晔少见的神色郑重,意识到他现在要自己准备的这些东西,可能非常重要,当即也郑重承诺。

    刘子晔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颔首。

    然后,当即起身,回到雀屏矿场中,继续的她的开矿与冶炼事宜。

    眼下,她带着苻真儿与阿桓阿荜三个人,整日整夜在翻腾的,就是郝闻昌在前几日之中为她准备的材料。

    但是其中的大部分材料,都必须要按照她设计图纸的具体尺寸,严格的烧制。

    好在凡是铁料,他们现在一点都不缺。

    矿山当中冶炼的高炉就设置了十几座,这几日之间,一个初具雏形的有七八尺长宽的巨型铁质机械成型。

    阿桓与阿荜此前虽然在侯府当中,日日要接受小侯爷安排她们的课业磨炼。

    但知道她们第一次离开侯府,到了这穿越无人区之后的雀屏矿场,才知道,她们小侯爷曾经对二人有多么手下留情!

    两姐妹在这几日之间,肤色便整个像抹了一层蜜油。

    与西关小侯爷如今那一脸的麦色,越来越靠近。发式着装是万没有什么好讲究的得了,俱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此时,满头大汗的二人,看着辛苦多日终于打造出来的成品。

    虽然完全无法明白这巨大的铁疙瘩,究竟为何,却也难以掩盖满满的成就感!

    两人自觉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对大小事务几乎都亲力亲为的小侯爷,亲近加倍。

    阿桓去工坊外的水缸取回清亮的水,打湿毛巾递给刘子晔:“小侯爷,暂时歇一歇吧!”

    刘子晔接过阿桓递来的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考问:“连杆与曲轴将直线运动转化旋转运动,这次看明白了吗?”

    “明白了!”

    阿桓这次应得极快,实在是因为这几日间,她亲手与小侯爷一起打造了这样一个过程。

    原本在小侯爷给的书中看过,阿桓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这样亲手操作过以后,这其中的具体受力原理,连杆的长度与曲轴的直径,究竟应该如何配合,从来产生什么样速度的旋转,她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刘子晔目光又转向阿荜,阿荜也肯定的回答:“明白了!”

    “成。”

    刘子晔听出了两人语气中的自信,总算头一次感受到教书育人的获得感。

    她道:“若是这回咱们这个家伙能成,就给你们讲气动力学原理,还有热能与机械能的转化。”

    刘子晔十分欣喜,终于可以结束基础的力学和机械原理单元,向再高一级难度的理论物理层面攀登。

    然而两名婢女,在听到的一瞬间,面色就成了苦瓜菜。

    “是,小侯爷。”

    虽然她们体会到了学习带来的成就感,但是却也无法抹煞那惨无人道的学习过程啊!

    苻真儿在旁,正接过阿荜递过来的毛巾,也简单擦拭面上的汗珠。

    刘子晔既然完全不避讳自己,同两名婢女谈论这些事,他也顺势问:“连杆和曲轴?就是指的这两样东西吗?”

    他指着铁家伙后部分突出来的长杆处,看着刘子晔。

    “没错,苻兄当真聪慧!”

    刘子晔此时心情放松,同时也是想要通过谈话,缓解即将验证这第一台试验品是否能正常工作的紧张。

    她指着底座之上的曲柄连杆结构部位,准备将整个蒸汽机的结构,正是同三个人讲述一遍:“这台机器,我叫它蒸汽机。”

    刘子晔绕着蒸汽机,指着一个一个的部件道:“这是蒸汽汽缸、底座、活塞、这是调速结构和飞轮。”

    “这处之所以叫蒸汽汽缸,是因为这里的锅炉将会被注入水,通过燃烧过程水沸腾成为水蒸汽,再通过这一条管道将蒸汽送到汽缸。这两个阀门,可以控制整齐进入汽缸的滑阀室,使蒸汽交替进入汽缸的左右两侧,推动活塞活动。从而带动起这个连杆曲柄转动起来。”

    刘子晔看着三人,带着希冀又循循善诱的问:“你们不妨想象一下,如果我把这个转动起来的连杆,接到马车的车轮轮轴上吗,会出现什么效果?”

    三人默认片刻。

    很快,几乎异口同声道:“车轮会转起来!”

    “然后,然后,这车子不就走起来了吗?”阿荜眉头拧着,认真的想着。

    刘子晔一击双掌:“没错!”

    “这就是我同你们说的,无外力而自动!”刘子晔道。

    苻真儿想了片刻又问:“那我们又该怎么保证锅炉当中的水,能够一直沸腾,持久不息呢?如果想要车辆前行,短暂又慢速的转动,怕是并不能满足需要。”

    “苻兄问的好!”

    刘子晔毫不掩饰她的夸赞。

    但在这之后,她却再次陷入了思索:“我们可以先借用雀屏山烧出的木炭,确认这蒸汽机可以如方才所述动起来。”

    “假如机器运转无碍,这些普通的木炭,燃烧起来所能够产生的热量,的确完全不足以带动车辆快速又持久的行进。”刘子晔道。

    “我们需要找到另外一种,热能更加强劲又持久的燃料。而这,也是我需要解决的下一个问题。”

    阿桓不解的问:“可是小侯爷,还有什么燃料,能像您说的这般?奴婢们见识短浅,倒是从未听说过。”

    苻真儿也微微凝眉,思虑起来。

    他听刘子晔说完,也显然意识到,这个燃料将会发生极其重要的作用。

    阿桓说的不错,不是她们见识长短的问题,而是,确实并不存在如子晔所说那般,又能产生极大的热量还能持续燃烧许久的燃料。

    至少,他们西关郡世代积累的经验当中,都不存在。

    刘子晔打断了几人蔓延的思绪,道:“这个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的。现在,我们先来用这些木炭试验看看!”

    四人经过了短暂的休息,此时俱都恢复了精力。

    尤其是,听了方才刘子晔的讲述,都对于这蒸汽机是否能顺利的运作起来,十分期待!

    第56章

    虞城外城城北。

    那名自西关侯府门前大街告辞离开的行僧,踏着夕阳的余晖,抵达了城北烟云寺的寺外。

    若非寺中确实还有刚刚传来的钟声,就连这走遍了南北的行僧,隔着距离,都要认不出来,这里竟然还藏着一座不大的寺庙。

    长期风吹日晒又缺少漆皮维护的木质寺门,门柱木缝开裂,又被风沙吹拂了进去再次填满,不少缝隙当中,还顽强的生出了几株小草与野花。看起来,竟与这整座虞城无处不见的黄土,一般恰如其分的交融在了一起。

    木门上方挂着一片尚保留有黑灰漆印底子的牌匾,上题三个大字“烟云寺”。

    行僧上前,抬首在木门之上轻轻敲了敲。却不料,这门根本没有上锁,只是轻轻掩了起来。

    他这抬手一敲,木门“吱嘎”一声粗叫,就打开了一条门缝。

    既如此,行僧便也干脆推开了寺庙的两扇门,抬脚迈了进去。正中是一间几丈宽窄的庭院,院中野草菲菲,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院落两个角落处,倒是有两株人为栽种的果子树。

    野草的当中,有一条四五尺宽的小径,自大门处一路引入寺院第一间正对的庙堂门前的青绿台阶上。

    行僧循着小径走过去,到得门前时,才依稀在夏日傍晚的风中,闻到了极其浅淡又熟悉的香火之味。

    行僧抬首,只见这间正堂当中,供的竟然是菩提坐莲像。

    木质的佛像曾经雕刻的十分精细,即使经年累月下来,木质渐渐稀疏,依然不减佛祖之宝相威仪。宝相前的香案上,安置了一座不大的香炉,此时香炉之中,正有燃了一半的三炷香,正在袅袅的飘出青烟。

    正是行僧在院外所闻到的香火味之来源。

    既然还有点了一半的香,那寺院便是有人的。行僧在香案前放置了一块蒲团之上跪下,合十闭目,向佛祖请礼。

    片刻中,行僧再次睁眼,香案一侧,正好站了一位灰袍子的老僧。

    行僧起身,面向这位老僧,合十行礼。老僧也一般无二的回礼。

    行僧这才道:“贫僧云行至此,欲于宝寺挂单些时日,不知可还便宜?”

    说着,他从自己绑缚着的袖袋子之中,取出一封自己的度牒来,递给灰袍子的老僧阅看。

    老僧垂目接过度牒,申请平静无波的打开度牒。

    虽然西关边郡偏远,虞城人口也不多,但三不五时的,仍然有城中百姓来上一上香火,抑或者一年之中也会有几次,接待一下云行至此的僧人,老僧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可是,在他翻开度牒,看到度牒上所印的行僧法名之时,这所谓的平静与淡然咣当一声,就被粗暴的打破了。

    老僧惊愕万分的抬首,看着站在自己不过两三步远,其貌不扬,高挑但干瘦的老僧,不敢相信的问道:“您是……玄净大法师??”

    行僧合掌确认:“正是玄净。”

    老僧度衍方才那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彻底飞到了九霄云外。

    “玄净、玄净大法师!您竟然云行到了西关边郡!老僧听说,燕京的皇族佛寺主持,也就是您的大弟子,一连数年请您到燕京,为圣上与太子讲经说法,都未能得成!这……弊寺如此简陋不堪,竟然能得接待玄净大法师您!”

    度衍说罢,连忙朝着正堂后头喊:“净尘!快快到正堂前面来!把你的僧衣、佛珠都穿戴好!”

    堂后传来一声年纪轻一些的答应声。

    度衍在这空隙当中,再次带着与佛门之人完全不符合的极度热忱道;“敢问法师,您准备在弊寺盘桓多久?”

    玄净仍然同此前所见的那般,面色无波的回应:“若佛缘深厚,盘旋半载数年皆有可能。”

    度衍听罢,震惊之意更胜。

    半载就已经让他大跌眼镜了,而玄净大法师的言下之意,还有可能,在这里一停就是几年!?

    他们这间小废寺,究竟是哪里来的佛缘?竟然能得此般佛光照耀!

    度衍一时都有些语无伦次:“法师……您竟然要停驻这般久?啊,不是,贫僧的意思不是认为法师您给弊寺带来麻烦,无论您要在弊寺盘旋多久,弊寺都蓬荜生辉。只是……只是……这寺院的情形您也看到了,贫僧只忧心不能接待好法师您……”

    后院法名净尘的和尚赶了过来,一来就见到自家师父这大异于寻常的样子。

    “师父,怎么了?”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与师父对面而站的一位陌生僧人。

    玄净此时正再次合了手,对度衍道:“佛门子弟,但有片瓦遮顶之荫,就是弊寺之佛恩,玄净又如何会挑剔?”

    于是净尘刚好听到了这句话当中的那一句自称——玄净。

    瞬间,他就如同他的师父一般,瞪着小铃铛一样的眼睛,瞧着这位其貌不扬的大法师。

    “玄净大法师!!”

    他这一声险些惊飞了他师父度衍的天灵盖,在净尘想要伸出双手去摸一摸眼前站着的到底是不是真人之时,被度衍及时一把薅了回来。

    度衍气自己的徒弟丢人,对净尘吼道:“叫你来是给法师见礼!然后赶紧去把那间斋房收拾出来给法师住!”

    经师父这一吼,净尘总算没那么不靠谱了,连忙羞愧的保证:“弟子知道了,知道了师父。你快松开弟子吧师父!”

    度衍长出了一口气,叫自己这个弟子气得早已出离了佛心。但在玄净大法师面前,也不是什么教育弟子的好时机。他松开了薅着的净尘的左耳,再次朝玄净合掌致歉。

    净尘这一回老老实实地,也同自己的师父一般,见了玄净法师。

    虽然想要多看这位人间佛子一眼,可师父瞪视着自己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到地上,无奈只好回了后院,将自己和师父平日里住的那间禅房收拾整理干净,留给玄净法师来住。

    师父的那条木床留在这里,自己的木床则直接搬了出去,另外将另一间盛放粮食杂务的屋子收拾整理了一下。

    这里原本就是一见备用的斋房,平日因为避光阴凉且烟云寺鲜少有僧人来常住才空置了,但木床架子还是有的。接下来,他们师徒二人就合住这一间。

    佛祖开光了!

    他竟然见到了玄净大法师!!甚至即将同玄净大法师相邻而卧,长达几个月!!

    青城。

    杜晖端起面前的茶水,在扶余长青与青城属官西曹目不转睛的瞪视下,淡然的喝了一口。

    嗓子清润稍解,杜晖这才问了出来:“扶余族长,你觉得如何?”

    “当然,这决定必定是不小,您也不必当面就回答我。杜某会等着您同族人充分讨论后的最终决定。”

    他说完这番话,便转而面向青城属官西曹:“西曹大人,杜某今日就是为此而来。接下来杜某自会在青城找寻住处,就不多叨扰了!”

    说罢,杜晖从容的站起身,向西曹告别。

    西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来了句:“这、这就走了吗?我这官宅后院有客房,杜先生不嫌弃的话,不如就在我这间官舍住下?”

    杜晖笑着推辞:“不了。杜某虽有幸为西关侯府之教席,但终究只是一介平民布衣,怎好逾矩住入官宅。西曹大人之美意,杜某心领了。改日杜某再来拜会,告辞!”

    他再次转向扶余长青:“扶余族长,杜某就在城中,等你的消息。”

    扶余长青站起身,看了看杜晖,也平静了情绪道:“好,先生再会。”

    出了这处青城官邸,杜晖站在青城的街道的四处望了望。最终决定,像他们家小侯爷上一次来到青城那般,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将青城上下,重新走过一遍。

    青城与虞城整体风格相近,只是城市的规模更加小了一些。

    因为有了去年冬天他们家小侯爷的一番举动,此时青城的多数房屋,都经历过了一次危房改造活动,全部换成了更加崭新结实的双侧斜顶瓦房。

    杜晖走在街头,就可以想见这每一顶屋瓦之下,支撑着的都是虽则大小尺寸不一,但形制统一的威型三角房梁支撑架。

    木质结构的丁卯处,一定都能找得到那一个西关王爷留下的,飞轮与闪电的标记。

    心底油然而生的,是一种蓬勃的成就感。

    每经过一处青城的作坊,甚至田间道路中所见到的寻常百姓,有的正在用推石机、曲辕犁开拓和整理荒地。有的铺子里,正依着他们侯府所传出的那些图纸样式,打造一样样的生产器具零部件。

    扶余长青是个言出守信,处置族务游刃有余之人。

    图纸交付到扶余长青手中之时,所提出的那几点要求,第一,必须按照部分零件结构图来交给每一处作坊分工进行打造,最终的结构组装必须交由西关侯府分派在此地的工匠负责,并统一由此作为出货渠道,西关侯府并不会在这件事上抽成,只需要扶余氏按照定好的工钱,给这名派驻当地的工匠支付工钱即可;第二,必须在设定好的位置上,按照标准的图案,镂印那一个分轮与闪电图标。

    杜晖在青城上下游走之时,看到的情形,确实俱都按照他们当初的约定而来。

    但人非完人。

    无论是西关郡,抑或是其中之一城池的青城。

    俱都是几乎与世隔绝之地,在这里生活的边民,在没有动乱没有战争的情况下,可以一成不变的固守着祖辈的经验,一直到无穷长久的时日。

    若非如去年冬天那样的大灾大难,又或者开春之时,小侯爷那些农具过于抢眼的表现,根本无法拉拢和打动的了扶余长青。

    可是。

    若不能动摇扶余长青的想法意志,若不能将她如苻氏一般,彻底的拉到西关小侯爷旗帜之下,接下来他们在西关郡的行动,就没办法如小侯爷所说那般,拧成一股绳,才能团结一心,让小侯爷心无旁骛的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在青城走了近两个时辰后,天色渐暗。

    杜晖到了他们侯府驻地青城工匠提前给他们安排的一处空置宅院。

    前一刻刚刚在这间宅院的正中坐下,点上一壶茶。

    下一刻,门扉处传来“嘟嘟”的敲击声。

    杜晖抬头,只见扶余长青正在朦胧的天光中站在那里,身边还带着她那个七八岁的小侄子。

    在他看过去的时候,扶余长青适时道:“杜先生,叨扰了。”

    “怎么能说叨扰,杜某可是时时都在等着扶余族长,扶余族长快请进!”杜晖站起来,走到门扉处迎接两人。

    见了扶余长青带着的小侄子扶余庆,笑着问:“这就是令侄了?”

    “正是。”

    扶余长青颔首:“庆儿,见过杜先生。”

    扶余庆听了扶余长青的话,当即用他半稚嫩半成熟的强调,看着杜晖道:“杜先生好。”

    “好,你也好。”

    杜晖笑着应了,然后迎了两人进院子。

    “来来,桌上的茶水都谁现摆上的,扶余族长请座。”

    两人在这间院子当中做了下来,扶余庆免不了好奇的四处打量一番,看过之后,就把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的两盏茶碗上,一手拿一个的,开始自导自演编排起了双方打架。

    扶余长青将杜晖递来的第一盏茶接过,慢慢道:“杜先生,今日你所提的事,我扶余氏的意见是,同意。”

    “只不过……”

    扶余长青顿了顿:“我个人想提一个条件。”

    杜晖似乎对于扶余长青最终会同意自己的提议并不意外,听她还有另外的条件,当即道:“什么条件?扶余族长请说。”

    扶余长青将目光投向正坐在茶桌旁独自玩着两个茶盏的扶余庆,对杜晖道:“长青想恳请杜先生,能否在百忙之中,略抽闲暇,指点指点我这个侄儿。”

    “噢?”

    杜晖有些意外。

    第57章

    杜晖虽然如今在西关侯府的名义是侯府教席,但侯府上下人人皆知,他根本不干多少与教席有关的事情。

    只不过出门在外,多少还是需要以此名头行走。

    扶余长青继续道:“我知道先生其实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先生,长青也并非是要先生手把手的教授庆儿文字与文章,这些长青自己也能教授。此前,长青认为要庆儿学习这些已经足够,但今年以来,越发觉得,长青所曾见识过的天地,实在太过于狭窄了。先生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替庆儿掌一掌方向,解答些疑难,长青就感恩不尽。”

    杜晖听她说到这里,已经基本明白了扶余长青的用意。

    他看了看那位原本正在玩耍,但听见讨论自己之时,正抬了头认真看着自己的扶余庆。

    扶余庆见杜晖朝自己看了过来,连忙认真的保证:“先生,我一定会好好学,先生可以做我的老师吗?”

    这孩子瞧着眼神透亮,心思澄澈。

    杜晖突然想到,虞城已经开办了书堂,但目前仍以基础识字算术为主。

    也许,他真的应该在收一些学生,专为如小侯爷曾说过的那般,成体系、分方向的培养教育。

    这些学生现在只有七八岁,但十年之后,就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就连小侯爷都在侯府给阿桓阿荜开课,在矿场为工匠和矿工们开课。

    “好,我答应你们。”

    杜晖颔首。

    扶余长青面上露出喜色:“多谢杜先生。”

    扶余庆也当即从座位上站起,噗通一声就叩下了头:“扶余庆见过先生。”

    雀屏山的矿谷中,刘子晔带着苻真儿与阿桓阿荜,正严阵以待的看着他们亲手打造出来的“蒸汽机”。

    苻真儿手持火柄,将它投入到了燃烧舱室内。

    舱体内黑色的炭火与油松枝的木料被点燃,很快就化作一片火红。苻真儿与刘子晔添足了舱内的燃料,将燃料舱关闭。

    接下来,室内四人便屏息凝神,将目光投注到了蒸汽机的连杆齿轮上。

    究竟它会不会如小侯爷所说,被蒸汽牵拉推动的旋转起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刘子晔作为试图复制她所在的那个时代,工业革命当中,最为核心的动力机械蒸汽机这样的举动,同样紧张有又期待。

    片刻后,四人听到一丝清晰的铁器牵拉摩擦的声音

    紧接着蒸汽机上的连杆缓缓推动了起来,连杆末端的曲柄,在推拉之下开始旋转。一开始动的极为艰难,随着时间的流逝,无论是连杆还是曲柄的运动速度,都开始加快。

    “成了!”

    刘子晔兴奋的一挥手。

    苻真儿与阿桓阿荜三人也同样振奋不已。

    “是的,子晔!你真的做成了!”

    刘子晔也转过身,同他击掌庆祝。阿桓阿荜则如刘子晔所想的那人,已然欣喜的抱在一团蹦跳。

    随着第一炉燃料耗尽,蒸汽机渐渐停转了下来。

    刘子晔看了看他在旁边设置的计时沙漏。

    阿桓和阿荜已经不用吩咐,立马整肃形容,坐在这间作坊的桌案之上,摊开他们的蒸汽试炼记录册子,将这一炉燃料类型、数量,与燃料所得到的曲柄转速、旋转时间都记录下来。

    接下来,横亘在刘子晔面前的,一是蒸汽机本身的封闭性,尽量减少燃料燃烧后的热度流失程度;二是,发掘更加持久热量更加强劲的新型燃料,也就是煤炭。

    眼下,即使还没有煤炭这样的黑金燃料,这个蒸汽机再经过几次调试和改良,也可以在这片雀屏矿场先行用上了。

    例如现在他这个雀屏山矿山蔓延最广泛的动力机械,那一条传送矿石的矿车轨道。

    如今这个轨道的牵拉动力,仍然是来自顶部经过了齿轮转换之后的水力。

    在没有更好的替代燃料之前,蒸汽机所能够产生的动力也许有限,那她就在轨道的不同节点,多加几台不就好了?

    之后只需要有人在蒸汽机旁,持续的添加燃料,就可以保证这条最重要的矿区轨道运转起来。

    她曾经想苻真儿所提出的修路的设想,是她对于建设西关来获取积分的第一个关键步骤。只因这个规划,来源于她在现代社会中所深深根植的发展理念——

    要想富,先修路。

    接下*来,刘子晔像是一个项目创始人、又或者产业规划师一样,将她对于接下来对这处矿场的进一步改造计划,尤其是蒸汽机的应用,召集起她的核心建设团队,统一了思想,完成了分工。

    一个月的飞逝而过。

    若非亲眼所见,苻真儿简直无法相信,这一片矿场,在自己初来之时与此时所发生的改变。

    然而,此时的他,已然没有足够的时间,继续留在这里,像过往的一个月一样,同他的结义兄弟刘子晔,那样日日同在一个屋檐下,亲密合作,共克难题,并亲手完成一项又一项的改造。

    苻真儿骑在马上,对面刘子晔同样正跨坐在她的坐骑之上。

    苻真儿身后,带了五六个人,每个人的马背上,两侧都捆满了事先准备好的物资,两名苻氏族人,三四西关侯府的私卫,还有一个就是夕映。

    而刘子晔所带的队伍,相对大了许多。

    “苻兄,希望我们都能如约定那般,在深秋叶落之时,重聚虞城。”

    刘子晔手握缰绳,在偶尔颠簸的马匹之上对苻真儿道。

    “好,届时咱们虞城相见。”

    在雀屏矿谷渡过了今年夏天最后一个月,此时山谷外的空地上,凉风阵阵吹拂,该说的该计划的,早已说过。此时已然无需再多言。

    郝闻昌站在这雀屏山的生活区平地上,向两队人马道别:“小侯爷,苻小族长,你们这一去,郝某只有一言。无论是否能有所获,咱们西关侯府上下,还是苻氏全部,盼望着的,都是你们二人安然无恙的回归!这不单单是郝某今日要讲的话,更是杜先生在来信当中,一遍又一遍交代我向二位转达的!”

    刘子晔颔首:“郝先生放心,这一点我二人皆是醒得的。”

    “好好,那就好啊。”

    话已叙毕,苻真儿率先道了句:“子晔,那为兄就先行一步了!”

    说罢,他一夹马腹,带着队伍转身行入了西向朝南的旷野之中。

    刘子晔目送苻儿的队伍越来越远,直达在视野当中化为再难分辨形貌的黑点。

    她才一转身,对着自己队伍的押队人靳劼道:“走,我们也出发!”

    马蹄声哒哒,踩踏着砂石碎砾的地面,朝着西北方向列队而行。

    “小侯爷!一定要记得先生的话!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阿桓阿荜直到此时才爆发出来的喊话,随着秋风在马蹄声中,阵阵送了过来。

    然而刘子晔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般,头也不回的奔向了她要去的方向。

    她要去探险,苻真儿也要去探险。

    原本在她的计划当中,并没有苻真儿这一队人马。苻真儿是苻氏的未来族长,他有他应当承担的族务职责。

    闲暇之际,能够对她毫无怨言的施以援手,已经是刘子晔所设想的良好局面。

    然而,在她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向苻真儿透露的当时,苻真儿就前所未有的,第一次向她表达了鲜明的反对意见。

    “不行!”

    苻真儿坚决的道。

    “你没有真的经历过探险,即使手中掌握着西关郡的地图。然则,当你亲身经历地图之上的每一处未尽之处,都无法预料,在这里即将面临的会是什么。”苻真儿道。

    “探险是极度冒险的事情,此前我虽然也偶有探险,可是却从未真的涉入到那些过深的,几乎百年都无人涉足之地。就如那处西塞湖北岸的盐湖,也不过向北深入了十几里地。而你的计划,却是几十里、几百里的深探!子晔,你告诉我,这真的有必要吗?”

    “真的值得你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做吗?”

    当时的刘子晔怎么回答的苻真儿了,似乎是一如既往的坚定道:“是的,于我而言,这极其有必要。”

    “我不会盲目的深入那些危险之地,苻兄。我的目的不是为了探险,你知道的,我只是要寻找更好更完美的燃料。只要实现了这个目的,我不会擅自盲目行动,将自己置于险境。”

    苻真儿听他说完,垂目思索了片刻。

    最终他抬起头,看着刘子晔道:“如果这真的对你极其重要,那么你别去,由我代你去。”

    刘子晔一惊:“不行,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那种燃料是什么……”

    “那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想要的燃料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会带着这些信息,去为你找到。”苻真儿打断刘子晔道。

    刘子晔试图找借口:“我并不能说清楚……”

    “不。”

    然而,不待刘子晔说完,苻真儿就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你一定清楚。子晔,如果你不是已经清楚的知道了自己要找的究竟是什么,我相信你不会这般漫无目的的上路。”

    刘子晔被苻真儿说的一怔。

    她不知道苻真儿究竟是如何推断出来的,但实情的确如此。

    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要寻找的东西,一点都不神秘,她十分确信煤矿一定在这片大陆之上广泛存在。

    她要做的,只是找到它,发掘它,像曾经工业革命当中的人们一样,将这种黑色的大自然亿万年沉淀下来的矿产,化为燃烧和催动一切的黑金。

    刘子晔听到苻真儿最终恳切又坚定的对自己说:“所以,告诉我。”

    于是就有了今天。

    苻真儿虽然代替了自己去寻找煤炭的计划,但除了煤炭,刘子晔还要继续去开拓她获得的封地上,其他待开掘的矿藏。

    杜晖在之前的一个月之间,也来过一次雀屏山。

    刘子晔在杜晖来的时候,交给他一样东西。

    在她去不断扩大自己功业值老本的时候,杜晖的能量却也绝对不应该浪费。

    为了自己的终极任务蓝图,她作为一方打天下的诸侯,征战四方,但同时在大后方,还有调度和建设一切的总军师。

    军师杜晖接过刘子晔交付的任务,只觉肩上的责任更重要。

    但同时杜晖感到心安的是,他们家小侯爷这一番布局,果然同他设想的是同一个目标!

    当初西关王爷所受到的一切不公,最终的根源皆来自于此。

    曾经,他还以为西关王早已看破,是真的想要在西关郡就此苟活。但自从知晓了西关王爷所留下的一匣子图纸,杜晖才终于确认——

    西关王从未放弃。

    他一直都在为自己积蓄足够的,翻身而起的力量。

    第58章

    天曦九年的秋天。

    刘子晔带着一行人,在根据西关王所留地图标记,她向太子要到的封地之中,成功再次标记和安置了又一座铁矿和铅矿。

    除此之外,因为接下来在她计划当中要进行的大量的工程建设,她还另外选择了一处采石场与木料场。

    不过,目前她还没有足够的精力和人手,将这两处场子建设起来。只在确定了这两个石料场与木料场之后,第一时间将方位,以及她对这里的规划,详细写了一封信,传回西关侯府。

    石料与木料本就是这个朝代的人,所最常见的材料。

    对这两个场子的具体建设,她完全用不着像那一处铁矿场一般,花费如此大的心力。杜晖收到自己的信,便会量力调度和安排。

    在她的计划当中,一旦蒸汽机把工程动力提起来,她就必然是要把水泥这种基础建设必杀神器给大量生产出来。那么到时候,石料就必不可少的材料。

    此时的刘子晔,正停马在一座丘陵的高坡之上。

    从她停驻马头望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大周朝北部戎狄八部聚居的部落草原。深秋的季节里,举目望去,看到的都是已经枯黄的野草,以及一座又一座,黄白帐顶的帐篷。

    像是秋日里开出的大喇叭花。

    蒸汽机的改良应用、接连新开辟的矿山、以及这过去的一两个月内,杜晖在虞城各地安排,使她明显感受到了积分增长速度的恢复。

    绷紧了多日的神经,稍得放松。

    刘子晔在这里下了马,迎着山风问:“按照咱们行进的方位,这里想必就是草原八部的氐族领地了吧?”

    靳劼在她身后也同步下了马。

    此时听到刘子晔提问,他走近了几步,眼望了片刻前方的草原,颔首道:“是。”

    “你倒是方位感也很不错。”刘子晔夸赞。

    靳劼听了,再次颔首道:“不过也都是跟着小侯爷学的。”

    “在你来王府之前,是西关郡沂镇人,那里也可以算是西关郡最靠近八部边境的村镇了。可曾走过这座山脉,到八部去看过?”

    “未曾。”

    靳劼回道。

    刘子晔转头看过来,瞧着她家私卫队长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你还能再多说两个字不?跟本侯爷说话,还这般惜字如金?”

    “小侯爷恕罪。”

    靳劼顺从的赔罪,又补充说:“属下的镇子上倒是有人或因为生计、或因为亲族招引,过了此山,去氐族抑或者羌族部落谋生的。但属下的家人,一来自祖上就是世居的汉人,对汉人朝堂的血脉情分在,二来不擅交际,并不识得郡外人士,贸然离开故土,到陌生的土地去谋生,终究不算是什么好的选择。所以,属下自小也就没有什么机会往这座山的另一面去过。”

    “那你自己呢?如今你身高腿长,也没有如此想过?”

    靳劼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不曾。八部如何比得上大周朝?”

    这处山坡顶的视野极好,刘子晔带着的人就在这里停驻了下来,暂时休整。

    虽然是秋天,但金黄落叶铺了满地的景致,与清爽的凉风,也吹得人心情畅快。

    刘子晔想到距离此地最近的西关郡十三镇之一,沂镇。从这座山头下去,往回走不过百里,就能到沂镇镇口。当然,这所谓的百里,道路可是相当不易行。

    这里是中高海拔地,下了这片峰峦叠嶂的山脉群,还要渡船过一条朔川的支流,因为地势的关系,这条支流在边境地带水势湍急。这片又是山又是水的地带,也就成为了一道天然的大周朝与八部的边境线。

    她问靳劼:“你是沂镇人。去年冬天,我们从沂镇走过那一趟时,竟然没听你提起。”

    “小侯爷大事要紧,怎能因这些细枝末节耽误了日程。”靳劼道。

    刘子晔一边点头一边道:“古有大禹治水,八过家门而不入。今有靳队长拆房开矿,两过家门而不入。这么看,本侯爷的卫队长,将来也是大贤!”

    听刘子晔这般说,靳劼知晓她这是放松之下,拿自己消遣。

    他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大贤奉明主。那小侯爷您就是明主了。”

    刘子晔听了倏然转过头来,直直看进了靳劼眼中,似乎是在探究靳劼这句话中玩笑的成分有多大。

    靳劼很诚恳的回视,似乎只是就着她的话随口说说。

    罢了,刘子晔站起身。

    她临时起意,对靳劼道:“你多久没有回过沂镇了?不如回去一看?”

    靳劼闻言一怔。

    “怎么?”刘子晔看他这不多见的反应,好笑道:“近乡情怯了?”

    “并不是。”

    “那是什么?”刘子晔问。

    “只是沂镇不比虞城侯府,且除了去年冬天同小侯爷一起快速回了一次之后,已经久未回镇。家宅空置日久,恐小侯爷住的不习惯。”

    “本侯爷有什么好不习惯的?你瞧着我风餐露宿的难道还少吗?”

    刘子晔不以为意的道:“况且,咱们回去绕一趟沂镇,可以称的上顺路。本侯爷还真能让我的卫队长,再来个三过家门而不入吗?赶紧带路。”

    “是。”

    靳劼颔首,一队人马整理了行装,就由靳劼带着队,朝着沂镇的方向出发了。

    到了朔川支流河岸渡口,这条河因为多少有些大周朝边界线的意思,一直都有边军驻守河岸渡口。刘子晔带着的一队人,人数不多,又因为她的身份在,驻守的兵士,将这和河岸最好的几条船腾了出来,将西关小侯爷一行人,连人带马送达了河对岸。

    从当日刘子晔说过要带着靳劼回沂镇,到马队哒哒踩着黄草与落叶,经过一块倾斜的‘沂镇’石碑,时间已过去了两日。

    西关郡地域广大,地占千里。

    除了青城、虞城两个主城,是位于一片肥沃平坦的平原地势以外,其他十三镇,不仅位置分散,也没有那样大片的平原地势。兼之,西关郡的郡民,本就不似其他大周朝的郡县一般,汉人血脉比例明显非常高。

    对于西关郡来说,反而纯正的汉人比例,还没有世代混血的占比高。

    同时,这里的边民,也并不以族人血脉来区分。比如虞城苻氏,说起来他是虞城的最大一族,然而其实苻氏一族当中,有许多并非世代苻氏族人的后代,而是吸收了不少,初入西关愿意以苻姓入族的外乡人。

    多少年下来,大家混居在一起,渐渐都不分你我。

    十三镇就更是如此。

    每一处城镇都存在良久,但是居住在镇上的镇民,若要往祖上去推,那就是各有来处了。

    刘子晔在镇碑石前停了马。

    靳劼的马头在靠后于她的位置,也得得停了下来。

    刘子晔:“带路吧,靳队长。”

    “是,小侯爷。”靳劼颔首应答,之后一夹马腹,当先领着队伍往镇上走去。

    沂镇的位置偏,整个镇子其实也就是个中等村子的大小,全镇上下不过四五百户人口,主街都只有一条。剩下的就都是些十分随意的,联通镇上各户人家的曲折小径。

    这个时候已经收完了收,来年的种子也下了地。正是一年当中相对清闲的时候,不过,也只是相对清闲。从前这个时候,人们最多的是筹备过冬物资,或纺布或修补,或晒粮食肉干诸如此类。

    镇子上各家各户的人,不用外出的占了多数。

    但今年,这一队人入了村子,看到的只是少数当街游戏的孩童,以及浆布晒衣的老人。

    刘子晔对此心知肚明,但凡青壮年能做工的,无论男女,都被她的一纸‘招工令’招走了。根据她此前记录过的《西关工程师名册》,以及各自新展现出来的技能,先分专业,再定技术等级,最后核定工钱和工期合同,分到不同的矿区和作坊当中。

    现在要是还能看到有人无所事事,赚不到存续生活的工钱,那她可就要开始自责自醒了!

    碎石土路旁的一处浅池塘边上,七八个孩童正围在一起做游戏。然而,他们这一队人的马蹄声,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孩子们纷纷看了过来。

    对刘子晔这位曾经旋风般扫荡过每一处村镇的人来说,就连孩子们也对她印象深刻。

    一见到刘子晔就交投接耳起来:“煞神侯爷来了!”

    “不对。我娘说了,他不是煞神侯爷!”

    “嗯嗯,我爷爷也说了,这小侯爷可是救了咱们的命,不兴在这么叫他!”

    “行行,那就侯爷来了!”

    几人嘀咕了几句,然后互相推搡了几下,那第一个说话的小孩子就跑了出来,追着刘子晔只是缓慢行进的马后叫。

    “小侯爷!小侯爷!”

    刘子晔早看见了这几个小孩,一边用小眼神看自己一边嘀嘀咕咕的样子,并不以为意。却没想到,他们嘀咕完竟然追到自己马前来。她停住马头看过去。

    那个大着胆子叫自己的小孩,却在跟她正面对上的瞬间,突然磕绊了起来。

    “你……你……长的可真好看!”小孩道。

    刘子晔挑了挑眉毛:“多谢你夸奖。你跟着我还有事吗?”

    小孩儿得了她的温和回应,小脸红扑扑的,接着道:“就是。就是,我们想把这个送给你……”

    他说着将手里几块花纹斑斓,形状各异的石块摊开给刘子晔看:“我们一共六个人,一人一块,都是我们攒下最喜欢的一块,天天带出来身上。”

    “哦?你们为什么要送我,就因为我长得好看吗?”

    “那不是!不是不是的……我们爹娘都说,你救了我们,而且,我爹我娘现在都在您招工的地方做活,爹娘传回来的信说,那里给的工钱可高了,吃住的也好,还给我寄了糖饼吃!”

    “你其实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坏!你是好人!所以才送你我们最宝贝的东西。”

    刘子晔听完,盯着这个小孩笑了笑,又抬首看另几个正挨着墙根,一叠脑袋往这边瞅的另外几个小孩儿。

    她从马上探出身子,接过来了小孩儿哥手中的一捧石头。

    “我拿走你们最宝贝的东西了,将来不会哭着找我讨回去吧?”刘子晔打趣他。

    那小孩儿一听,立马伸着脖子保证:“肯定不会!别小看我们,小孩子说话也都是算话的!”

    “那成,我可记住了,以后若有人跟我哭鼻子,到了我手的东西,也不会再给出去的喔!”

    刘子晔将手中的一把石头颠了颠,这才转了头,准备继续勒马前行。

    然而这个时候,那一票趴在墙根儿的小孩子当中,有一个站了出来,朝着他们这一队人的方向也叫了起来。

    “大哥哥!大哥哥你回来了!”

    男孩满脸的喜悦,迟疑着从墙角后面站了出来,口中热切的喊着,却不敢擅自朝着他们这一队人走过来。

    靳劼回首,径直下了马道:“是,我回来了。”

    他冲着小孩的方向招了招手:“过来。”

    男孩儿闻言,先是看了看马上那位太过耀眼,让人无法忽视的西关小侯爷,这才局促的迈开腿,一溜烟冲着靳劼的方向奔了过来。

    靳劼揉了揉凑近小孩的头顶,然后一抬手将他带到了自己马上,他自己也重新坐了回去:“走,家里要来客人,先回去。“

    男孩儿重点一点就放在了‘来客人’这三个字上。

    他又偷眼瞧了瞧根本没往这个方向看的刘子晔,低低的凑近了问靳劼:“客人、客人就是这位小侯爷吗?”

    靳劼答应:“对。”

    男孩儿听完不再吱声,只坐在高头大马上面,眼神不受控制的一遍遍往那位小侯爷的身上刮。

    刘子晔恍若未觉,只回过头来问靳劼:“到你家了吗?”

    靳劼指了指前面的石子路岔口:“从这个岔口拐进去,第三户就是了。”

    “行。”

    其他几个小孩,见西关小侯爷竟然是要去四儿家做客,一个个眼睛都快直了。当然也不肯散去,只跟着这一队人马的后面,赶着跑了过来一路。

    第59章

    镇子不大,这样一队人自然也吸引了不少注意。

    有家中老人也认出来这位西关侯的,停了手中作着的话,走到门外大街上,看着这一队人的行走方向。一见竟然是外小四儿家去的,互相招呼了一句,就也不由分说的跟着走到了小四儿家的院墙外。

    刘子晔等人已经下了马,将马匹栓在门口种着的两株榆树槐树上,进了靳劼家的院子。

    不过三五丈大小的院落,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院墙外还挤满了看热闹的老人和小孩。

    院子里,靳劼正指着一位满手沾着布线残料的六十岁老人说:“爷公,我回家了,这几位是要来家里做客的贵人和朋友。”

    这位老人看着面皮黝黑,褶皱纵横,一头盘结多年已经打绺子的辫子,看着就像是常年劳作曝晒的样子。

    刘子晔没想到靳劼家竟然如此朴实,便问好:“老人家你好。”

    那老人却睁着一双灰白发浑的双目,看了看刘子晔:“您是西关小侯爷吧?”

    说完他也不等刘子晔回答,又重新转过去拉了拉靳劼:“西关小侯爷要来咱们家做客?”

    靳劼颔首确认。

    老人这才像是终于确认了事实,神情慌乱了片刻。

    他原地盘旋了一圈,打量自己家这处寒碜的院子,最后朝着院墙那溜了几排看热闹的人,叫了句:“都趴着看什么热闹呢!西关小侯爷要来做客,快都搭把手,家里有什么就拿什么,把我这处破院子拾掇拾掇!”

    院外的人,听了这一句,立马一哄而上。

    随即发现,他们要是全都这样乱了套的往院子里挤根本不是办法,又有人喊:“靳七大爷呢,叫他来,让他来做主,来主持主持局面。”

    一时间,院墙外的人各自分头,叫人手的叫人手,回家清点自己有什么吃的用的,全都忙的不亦乐乎。

    就连那一群原本正玩着的小孩,也被留驻在镇上的家里老人们,使唤的像风一样,在镇上的碎石路面上跑腿儿。

    刘子晔有些意外的看着这一幕。

    没想到,自己上回来,还被这些人又是怕又是恨的,一个个恨不得向送瘟神一样的要送她走。

    这回竟然成香饽饽了!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她偶尔也会听到系统当中,时时播报的帝王道义值的积分进账。但那些被量化了的数字,与眼前身临其境感受到的场景。

    刘子晔终于深度体验了一把,“道义”与“人心”为何物。

    被人群这样的追捧,靳劼家里的这位爷公,又把自己当菩萨似得,指挥着靳劼和家里那个靳四儿,一会儿给她搬椅子,一会儿给她置桌子,一会儿端过来炒制的豆子,一会儿呈上来蒸好的枣糕,一会儿又端出来刚刚烧出来的鸡蛋茶。

    每一回都恭敬又郑重,刘子晔若是稍微表示一下客气或者谢意,这位老人家恨不得立刻跪下,把头埋在地上给她磕头回礼。

    这一通下来,刘子晔哪里还敢轻易动弹!

    她把自己当大熊猫似得,深深保护起来,只偶尔动一动桌上摆着的鸡蛋茶和糕点豆子。

    又一次,靳劼被他家爷公使唤着,从屋里拿出来一个崭新的棉垫子,要给刘子晔加在凳面儿上时,刘子晔忍不住一把薅住靠近的靳劼。

    她把靳劼拉到自己身前,深深弯着腰冲着自己。

    低声问他:“你怎么不早说,你家人是这样子的!这样弄得是不是太隆重了?”

    来之前,她倒是想到这一行人必然是要搅扰和劳动一下靳劼家人。

    却没想到,会是这样全镇动员,然后自己被当珍稀动物和熊猫一样供起来的局面!

    靳劼个头高腿又长,被坐着的刘子晔这么拉了下来,整个身子下弯的幅度过大,干脆就着刘子晔的力道曲膝蹲了下来。

    这样一来,到刚好与凑过来低声讲话的刘子晔视线平齐。

    见刘子晔这副少见的,有些坐立不安、不知所措的样子,微不可察的露了一抹笑出来:“小侯爷今日若非来的沂镇,而是西关十三镇当中的任何一镇,恐怕都只会如当下一般无二。”

    刘子晔听完,吸了一口气,恍然大悟的看着靳劼。

    “所以,我就哪里都不应该去。沂镇不应该来,其他镇也不应该去。”

    她两道黑而入鬓的眉毛蹙了起来,忍不住思索起来,这可怎么办?

    沂镇上下这般大动干戈,她若是站起来就走了,那想必是相当的不好,若是留下来了,那她究竟在这里盘桓几日才好?

    靳劼似乎看出了她的思虑,便道:“小侯爷,咱们边民热情开放,待客也是如此。即使家中贫寒,也总是要留客尽可能的多住的,哪怕将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客人,也都是常事,您不必因此而有负担。”

    刘子晔听他说话,又重新看了回来:“是吗?”

    “正是。”

    刘子晔闻言,眉心稍稍舒展。

    就听靳劼又道:“依属下看,小侯爷您若还能住得惯,那就小住五七日。若是不能习惯,二或三日,便足以慰镇民。”

    听到这里,刘子晔吐出了一口气。

    他们这一队人,风里来雨里去的,在大片无人区域奔波了许多时日,都快成野人了。在这沂镇上休整几日,重重回回人气儿,也无不可。

    “成,那就依你所说,暂定五日吧。”

    靳劼又一次牵动唇角,露出一抹淡笑:“好,属下去安排。”

    见刘子晔颔首应允,他才双腿一撑直起了身子,转身继续收拾和布置刘子晔晚间的卧室去了。

    陪都凉宫,一日朝堂议事毕,仪式官唱礼散朝。

    刘坚带着面具一样的笑容回到后殿,沉沉的,不声不响的坐了下去。

    殿内金质镂空香炉之中,涎香袅袅升起。刘坚靠在榻上,一手轻轻转动着掌中的两颗夜明珠,一言不发的看着虚空中的隐隐白雾。

    太监总管袁其带着一众御前侍候的太监宫女,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他们侍奉的职责在身,又哪里敢就这么跟主子干瞪眼,等着主子自己个儿消气。哪怕是他们没能捋顺了龙筋,让主子把他们当出气筒,也是分内应该的。

    小太监诚惶诚恐的准备好清亮的茶饮,踩着比猫还轻的碎步送上来,无声无息的搁置在皇帝手旁的龙案之上。

    袁其躬着身子,让自己的腔调,尽可能的如殿内袅袅香烟一般。

    “陛下。”

    “这会暑气正大着,您可要进些西域冰镇葡萄饮。”

    他们来的这处凉宫,气候是极好的,即使是每年最热的时候,只要人在树荫或屋檐遮盖之下,就能享受一片阴凉。

    况且宫殿的设计亦专为皇室避暑,自有凉风习习,不断送入殿内

    袁其说完,原本一动不动支着脑袋的刘坚,掀起一侧眼皮看他一眼。

    袁其连忙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关切谄笑来,然而,后背的肌肉却在一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多年的伴驾经验,袁其时常为自己竟然能撑着这把身子骨活下来,而感到庆幸。他也十分清楚,每一日醒过来,他都要重新全神贯注的踩在一线钢丝之上。

    刘坚一言不发,更没有动一动那碗他最常用的葡萄饮的意思。

    事已至此,按照袁其对皇帝的了解,已经知道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安静的跪在地上:“请主子责罚,只要主子畅快,奴才们任主子驱使。”

    一句话说完,满殿的宫女太监悄无声息的跪下。无比熟练,又无比驯服。

    不知命运那一刀何时方能自头顶斩落。

    须臾,琉璃冰盏的磕碰声音响起,刘坚执了葡萄饮啜饮一口,问:“太子在何处?”

    袁其绷了一身的肌肉猛地一松,却丝毫不敢显露的回道:“殿下朝事一散,就回太子宫了。”

    “嘎吱——”

    冰块被牙齿咬碎的声音乍响,袁其心头又是一突。

    刘坚将口中的浸润了葡萄饮的冰块嚼碎咽下喉咙,琉璃盏往桌案上一放:“摆驾太子宫。”

    “是。”

    凉宫作为皇帝的行所之一,规模相较燕京皇城的宫殿,规模相对小了一些。太子宫又向来距离皇帝的宫殿不算远,刘坚到时,太子刘子陵已经接到了消息,带了一宫的东宫官属,迎在了宫门的甬道上。

    凉宫修的处处用心,就连这些主要宫室的甬道,往往也有种植了高大桐木遮阴。

    刘子陵带着一行人却丝毫不敢贪凉,捡了甬道上唯一的一片日光倾泻而入的空地,恭敬的跪立迎候。

    一见刘坚辇仗,当即叩首道:“儿臣恭迎父皇。”

    刘坚的辇车行到太子身前两步方才停下,他自辇车上看了趴伏在地上的太子一眼,片刻沉默后才道:“此地酷热,太子身兼一国之重,要懂得爱惜身体才是。”

    刘子陵听完,当即再叩了一次:“儿臣岂敢。父皇身为大周朝至尊之天子,尚能在署日不畏炎热,躬身政务,儿臣又岂敢妄谈什么惜体?”

    “嗯。”

    刘坚微一沉吟,这才道:“都起来吧。”

    一行人进了太子宫主殿,刘坚在当中坐下。

    刘子陵向他请问了身体康健,皇家父子二人说了一会儿闲话。

    说起了皇太后,却是早已有了默契,从不提及刘子陵的生母,圣慈皇后。

    刘子晔观刘坚神色,似乎并没有真的因为今日朝堂之事而真的动怒。

    今日的朝会上,池瞻与风翊伯二人,就各地郡守是否削兵,以及各路驻守的中军是否应当削权,交出一部分节度的军权给封王一事,各执一词,立场迥然相对。

    二人在百官面前,寸步不让,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终,刘坚冷笑着拂袖而走,使得一场朝会不欢而散。

    这个时候,父皇突然来到太子宫,刘子陵又岂能不诚惶诚恐。

    然则,皇帝似乎真的只是态度平和的同他话话家常,丝毫愠怒与不耐的神色也无。

    只是刘子陵却无比的清楚,皇帝越是这般,越是在心中酝酿了万丈雷霆之怒。

    他把握着时机,将父子的家事尽了,当先从座位中站起,躬身向刘坚禀道:“父皇。今日朝堂之上,池老将军与风丞相虽各执一词,不相上下,然则,风丞相老成谋国,池老将军亦是圣祖旧部、国之脊梁,二人会有此番争执,皆是为我大周百年计!父皇切莫为此事积郁,伤损了龙体,丞相与池老将*军,以及大周朝万千子民,必不忍闻!”

    刘子陵与刘坚多年父子相处,对自己这位父皇的脾气,自然也并不比袁其这些太监们了解的少。

    他根本无需怀疑,今日皇帝摆驾来到他这里,为的就是泻火散气。

    他恰到好处的把握好时机,主动提起今日朝堂争端,递出去这个台阶,好叫刘坚顺势接住。

    他自己因为贸然劝诫,被皇帝惩戒立威不打紧,无论如何,也比皇帝把这口气一直憋在心里,再另寻法子,去出在今日触了皇帝霉头的池老将军身上好!

    皇帝看着面前恭顺又器宇不凡的太子,听了太子这一番陈词,却是“哈哈哈哈”大笑了一阵。

    刘子陵微微抬首,问他:“父皇?可是儿臣说错了话?”

    刘坚收了笑声,看着他道:“你说很好!非常好!我大周朝之太子,果如朝野民间之传言一般,儒孝性纯,一心为国,敢为人先!”

    “父皇过誉了!儿臣愚钝,又如何能有这般声名?朝野万民,歌颂的向来都是圣祖开国的不世之功,与父皇您志在千秋的大业!”

    “是吗?”

    刘坚语气不置可否,听不出究竟是相信还是不信。

    “自然是真。”刘子陵道。

    一句话毕,刘坚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也无意叫跪立在殿中的太子起身。

    半晌后,他一手微抬,在他身上的乌木案沿上一抹:“太子这里的乌木香案,竟已色灰而剥皮了。”

    刘子陵看不清刘坚此时所指的位置,但他微微凝神思索,并不记得这处香案有何不妥之处。

    方才在殿外夏日日光下,刘子陵被晒的皮肤发红,即使到了这清凉的主殿之内,因为一直绷着心弦,也没能丝毫得到缓解。

    接着刘坚又道:“还有这殿中的梁柱,朕竟不曾发现,漆色如此暗沉。倒是委屈太子了。”

    刘子陵忍着心中怪异,与鼓动的越来越响亮的警钟,淡定道:“父皇圣躬在前,儿臣并不觉得委屈。”

    “可是朕委屈。”

    刘坚沉了脸色。

    这一句话落,刘子陵瞬间想到了什么,他按捺住自己的惊异情绪:“父皇……”

    刘坚同太子父子虚与委蛇了这半晌,也不准备再继续耗散精力在这里了。

    语气淡淡又不容置疑的道:“朕瞩意于陪都东望山上,重修一座规模堪比燕京皇城的行宫。这事,就交给太子你办吧。”

    刘子陵蓦然抬首,半身热血瞬间凉透。

    第60章

    然而,在刘坚如钉子一般的目光盯视下,刘子陵只让自己露出一分恰到好处的意想不到。

    “父皇……”

    刘坚看着自己这个太子,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刘子陵叩首:“儿臣,领旨。”

    他知道,自己这一叩首间,就是接受了万千朝堂非议与黎民百姓的唾骂。

    然则,各地中军削兵权,封王领兵一事,或可再得缓两三年。

    沂镇因为地势偏,人户也少,西关刺史府连属官或者胥吏都没有派驻一个。

    这里也没有似虞城苻氏和青城扶余氏这样的聚居大族,大家各有来处的汇聚在一起,平日里,主持和商议镇上事务的,都是本镇镇民自己选出来的镇首。

    也就是人们刚才七嘴八舌说要去找来的靳七。

    靳七今年五十余岁,家中儿子儿媳都出去做活了,他因为一要看家,二还要看顾镇上留下来的这些老弱妇孺,因为虽然也有能力去赚一份工钱,却还是选择了留在镇上。

    他一到靳四儿家院墙外,看到院子众星捧月一样坐着的西关小侯爷,忙掐了掐腿,给自己打起精神来。

    “草民靳老七,见过西关小侯爷!”

    他来的路上,已经见到自己这些镇民大惊小怪、四散奔逃的样子,靳老七当然要赶紧把这份缺了的礼数补上。

    刘子晔瞧了眼穿过忙乱人墙,跪倒自己跟前行礼的人:“起来吧,本侯爷就是随便来坐坐,不必多礼。”

    “是,小侯爷。”

    靳老七站起来:“不知小侯爷可有什么要求,草民好去筹备。”

    “没什么,本侯爷就是顺路经过这里,到靳劼家中看一下,住个三五日的便走,莫要过分劳动镇上的人。”

    “好好。草民知道了,小四儿家里平常就他爷公和四儿两个人,吃用的东西必然都不那么全。小侯爷既然来了沂镇,咱们就没有叫小侯爷亏了吃用的理儿。一点不劳动!小侯爷若是拦着,不叫咱们好好招待,过后才叫咱们难堪啊!”

    刘子晔早知自己不过是说空话,瞧这全镇上下的阵势,她就知道根本拦不住。

    只好道:“那就劳烦靳镇首了。”

    靳老七也不多搅扰刘子晔,这边告了个辞,先是在靳劼家这院子里外都走了一圈,靳家爷公比划着同他讲了什么,他只大概听听,然后就一直在跟着靳劼来来回回走,两人商议着该怎么布置和准备。

    沂镇上下,又一次因为刘子晔的到来而人仰马翻。

    到了晚上,刘子晔带来的这一队人,不仅各自都被安置好了分管户的住处,靳劼家这方院子中,还摆起了一桌招待的酒席。

    刘子晔自然要上席,她好不尴尬的坐上了席面的主位。

    她看了看仍然站着的靳老四和靳家三口人,连连请了几遍,四人这才另外搬了凳子过来坐下。

    靳老七是沂镇的镇首,今天自然是主要的陪客之一,坐在了刘子晔的左手。

    靳劼一来是主人家,二来还是自己的主力心腹,坐在了自己右手。说起来,靳劼跟着他跑了这么久,野外围着篝火随便坐的那种不算,今天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相对正式的席面上,同桌而坐。

    刘子晔率先拿起筷子,听靳老七讲一讲镇上各家各户在刘子晔那些矿区工坊都做的什么活计,每一户的家长里短。

    尤其是靳劼这一家,自从上一回靳劼跟着刘子晔来镇上拆完了房顶,一开始镇上的人,为靳劼竟然跟着西关小侯爷做这等强人所难之事,而对靳劼一家多有苛责。

    现在嘛。

    就不一样了,靳家爷公还有靳家小四儿在村上可受欢迎了!闲来无事,大家都要问几句靳劼在西关小侯爷身边的近况。

    靳四儿也跟着爷公上了桌,却全程一句话不肯说。

    只每每在自以为刘子晔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偷偷盯着刘子晔的一举一动,尤其是那张震撼人心的脸发怔。

    晚间,靳老七回了自己家。

    靳劼带着刘子晔去院子的卧房里休息,一进房间,刘子晔就闻到了水浇洒过泥土地面以后,空气当中的灰尘被涤荡一清的新鲜感。

    这个季节没什么花朵,但刘子晔闻出了空气蛋蛋的丁香和甘松干料的气味。

    这些材料在西关不难寻,无需经过复杂的工序,这样简简单单的拿了放出来,空气就为之一清。

    室内的陈设还是简单的,但经历了一个下午的清洗更换,旧家具也擦洗的蹭亮,桌子椅子上能铺上桌布垫子的,都换上了新桌布。

    床上用具同样是里里外外换了新。

    刘子晔忍不住对带她进来的靳劼道:“辛苦你们。”

    她想了想又说:“本来是想叫你回家团聚几日,却不成想,叫你和你的家人都费心了。”

    “小侯爷能来,他们都高兴的很。又哪里会觉得搅扰?”靳劼道。

    刘子晔也亲身感受到了这份热情,又问:“那你爷公和四儿都怎么住?”

    “他们就在对面,四儿平日里就常同爷公同住一室,这一间是一直给我留的。但属下很少回家,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置。”

    “这么说,我到了你家,抢了你的卧房咯?靳队长夜里在外面打地铺的时候,心里不会骂我吧?”刘子晔揶揄的看着靳劼说。

    靳劼微微笑了笑,只简短道:“小侯爷知道,属下当然不会。”

    刘子晔点了点头:“嗯,我是知道。”

    话到了这里,靳劼知道自己该让刘子晔休息了:“灶上热水一直备着,属下去把热水和木桶送来,给小侯爷盥洗休憩。”

    刘子晔没有拒绝:“成。”

    他们成日里在外面跑,难得倒了有人气的地方,自然免不了要洗洗风尘。

    这些时间里,靳劼贴身跟着自己东奔西走,承担了夕映的亲卫之责。

    他话不多,但心思绝对是头一等的机敏。夕映那个榆木脑袋瓜,叠起来几百个也比不上。

    从前的朝照,也少有要片刻不离照料原主一切起居的时候,自然也未曾发现端倪。

    刘子晔可以从一些蛛丝马迹当中,明白靳劼已然自行发现了些什么。

    但是他很聪明很识趣的丝毫不显,刘子晔也默契的假作不知。

    夜色深沉。

    蒸腾过水汽的房间内,刘子晔挽了头发,坐在点燃一盏油灯,铺着草绿色新桌布的书案前。

    房门洞开。

    靳劼几次进出,将盥洗过的木桶与残水清理出去,重新将地面收拾整洁。

    有人在身旁这样当着她的面忙来忙去,多少还是让她一个现代穿越来的人,有些坐立不安。可到底,原主的人设和身份在这里,她若是积极的站起来做这些清理清洗的庶务,反倒引人注目。

    最后道了句:“小侯爷,属下夜间就在堂屋值守休憩,有事喊我。”

    刘子晔自灯光下抬首,看着靳劼真诚的道谢:“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你去休息吧。”

    木门关闭。

    室内再次独留刘子晔一个人,她自然的再次垂首,投入到桌案上的纸页中。

    桌岸上摆着她随身携带的书册与图纸,再度开始聚精会神的阅读和书写,习惯性的做每一日的功课。

    然而,等刘子晔做完功课,开始每夜例行清点当天的积分入账情况时,却意外的发现——

    今天入账的积分涨幅,远高于昨日!

    可是她自己,包括杜晖方面都并没有在今天取得甚么大幅度的进展!也不可能是苻真儿的煤炭发掘有了眉目。

    假若是发现了煤矿,那必然要有一条单独的,指向明确的积分入账提示。

    眼下这种情形,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她的对手,她的对照组大周朝太子刘子陵那一边,出了重大的篓子。对照组成绩下滑,此起彼伏,这不,她的积分系数就增长了!

    刘子晔心情大好。

    到了亥时中,她迈着轻松的步子爬上炕,美美入睡。

    室外,靳劼在堂屋的空地上,打了一片地铺。

    简单的整理过自己后,靳劼只去除了外衫,抱着手臂侧躺在地铺上。

    老旧的木门,早已无法严丝合缝的关闭。昏暗的堂屋当中,可以清楚的看到室内自门缝与木制缝隙中,流泻而出的橙黄灯光。

    靳劼垂眸一直等着。

    亥时中,光影黯淡,室内室外融入了一体的黑暗。在一阵衣裳与棉被的响动过后,静夜只余偶发的几声吱吱虫鸣,与秋风扫落叶的沙沙声。

    靳劼阖上了双目。

    月落日升,一夜天明。

    当刘子晔的生物钟催动她睁开眼睛时,触到宽敞柔爽的床榻与被褥温度,竟然让她舒服的不愿坐起。

    她在被褥当中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后,心中默数了十下。

    “十、九、八……二、一。”

    好了。

    赖床结束。

    刘子晔掀开被褥,自榻上坐起。穿戴衣服,蹬上靴子,打开房门。

    堂屋已经没有任何有人休憩的痕迹,对门靳家爷公与小四儿住的那一间卧房门也已洞开,显然这一家人都已经起床来。

    刘子晔走出堂屋,秋天的晨光很亮眼,空气和视野都是一片开阔澄净。

    靳劼家院子里的灶间已经燃起了炊烟,一听到这里的动静。刚刚打了水回来,在灶间卸水的靳劼暂时搁下水桶,走出来问:“小侯爷醒了?要打水洗脸吗?”

    “好哇。”

    一夜好眠,加之昨日积分大涨的好形势,刘子晔今天的心情也很不错。

    早饭准备好之后,四个人再次坐在了一桌,相顾无言,只在爷公一句又一句的:“吃。”“吃这个。”“快吃,不要客气!”“娃儿还要长身体,多吃一点!”的单方面絮叨中渡过。

    然而,吃过了早饭,刘子晔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她似乎无事可做!

    总不能到了人家家里做客,还全天都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对着一堆书本和图纸啃吧!

    可是,若是不做这些“正事”,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

    同靳劼家里这一老一小,面对面的干坐一天吗?

    刘子晔眉心不自觉的蹙起,陷入认真的思索当中。

    正在这时,靳劼去开了院门,靳老七走了进来,一见刘子晔便道:“小侯爷早啊。昨日小侯爷住的可还习惯?”

    刘子晔颔首:“特别好,真是多谢你们。”

    靳老七一听,当即高兴出一脸的褶子,他笑着道:“草民斗胆问一句,小侯爷今日,可有事要忙?”

    “这……”刘子晔稍稍踟蹰,不自觉看了一眼站立一侧的靳劼,道了句:“并没有。”

    靳老七闻言,脸上笑的褶子更深了:“那可太好了!不知小侯爷是否愿意,参加咱们沂镇的聚火会?”

    “聚火会?”

    刘子晔疑惑。

    “是的。这是咱们沂镇接待贵客常有的集会,虽说现在镇上只余了一批妇孺老幼,但咱们这些老的小的,给小侯爷置办一个聚火会,还是不在话下。这不就担心小侯爷贵人事忙,没有时间来参加!这下,可就好了!这些小子们,不知道要多高兴!”

    “额……”

    刘子晔一听是全镇人,要给她办什么欢迎会,立刻想要拒绝。

    但是靳老七这热情满满,似乎又有很多人都十分期待自己去的样子,刘子晔拒绝的话,一时就困在了嗓子里,挣扎不出来。

    靳劼意识到了她的勉强。

    他递了一壶水酒给靳老七,对他说:“七叔,小侯爷带着我们一队人在西关的无人之地奔波了十数日,怕是一两日的都休整不回来力气。不如再等等,叫大家别着急忙。”

    靳老七听了靳劼的话,也明白靳劼的意思。

    他倒也没有很失望,毕竟再怎么说,刘子晔都是那皇族血脉,圣祖的嫡幼孙,身份地位都在那里摆着。人家这时候能来他们沂镇住上几日,可全都是看在靳劼这儿郎的份儿上。

    确实不好在明明身体疲累的时候,再来应付他们这些老弱妇孺。

    “好好!”

    靳老七痛快道:“也是,小侯爷昨天才落下脚,今天要好好休息休息,有什么事,都待休息好了再说。“

    他话说的圆,也一点没有失望的样子。

    然而,刘子晔却清楚的看见,那一排溜着靳劼家墙头的小脑袋尖,一个个“呲溜”的躲了起来。

    只余一个胆子大的,正是昨日来给自己送石头的那个男孩儿,眼巴巴又失落的看了一眼自己。

    刘子晔:……

    为什么她当初要没事找事,脑子抽了一样的,非要来靳劼家里看看?

    给靳劼放上几天的假,叫他自己回来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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