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结契

    她话音才落,耳边风声忽紧,恸哭声此起彼伏,不知哪来的小鬼,围着她二人打转,一个比一个哭得冤哭得凶。


    佛女松了手,转而拨动她额前乱发,指节极轻地蹭过她耳廓,再度开口:“本佛凭何怜你?”


    琼华目光紧紧锁着她,笃定道:“就凭我的血能唤醒你。”


    佛女敛眉压眼,忽然抬指抵住她下颚,鼻尖蹭过她脖颈上的伤口,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特殊的血气钻入她鼻腔。


    琼华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你说的不错。”佛女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本佛会好好享用的。”


    她退开了些许,琼华这才发现她没穿鞋子,光洁的脚踝空空荡荡,或许是不想弄脏脚,她半浮在空中飘动,任谁看了,都不会把她和佛联系到一起。


    佛女捻转佛珠,似乎算到什么,忽然轻嗤一声:“你确是个可怜人,但也颇具福运。”


    琼华没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本佛可以帮你。”她背过身,“你要仇人的命,本佛要他们的怨气。”


    死后能留有怨气的无非俩种人,一种冤死的,一种惨死的。


    她这话,无疑是要琼华以最惨忍的方式去复仇。


    而这恰恰是琼华希望的。


    “另外,你必须舍弃巫族圣女的身份,本佛要你堕魔你就得堕魔,本佛要你成鬼你就得成鬼。”


    琼华抿唇不语。


    上一世,魔族将她囚于水牢,用长满尖刺的鞭条抽打她,连最基本的保命的饮食都吝啬,要她成为这种家伙的同族,她自然抵触。


    佛女目光从眼尾轻轻投落:“怎么?”


    琼华闷声:“我明白。”


    佛女神色不变,垂眸安静地看了她片刻,忽然后退些许,淡然道:“抬头。”


    琼华依言照做。


    就见佛女咬破了指尖,湿润的指腹在她额间画了道血痕,眉心绛毫同时泛起红光。


    阴风阵阵,零散的杂草刮出窸窣声,那不知名的小鬼又开始掩面而泣。佛女袖上蓝帛随风轻曳,几度抚过她侧脸,香灰的味道并不惹人厌。


    琼华只觉得被她碰过的地方都在发烫。


    这佛女来历不明,万恶崖死过那么多人,她不受香火供奉,在此处风吹日晒这么多年,佛像也仅仅只是长满青苔而已。


    只有阴物才会吸食死人的怨气,跳下这崖谷的人十之八九也与她做了交易,至于代价是什么,显而易见。


    琼华起了身,手心却隐隐有些刺痛感,她摊开掌心,其上潦草印着“苻黛”二字。


    她不明所以,也就跟着念了出来,然后才明白过来,这莫不就是眼前伪佛的名字?


    她抬眼,佛女正好压低了身子靠近。


    “琼华?”那佛女忽然低笑俩声,在她耳边如鬼魅般低语,“与本佛共堕阿鼻,如何?”


    琼华怔怔地看着她眼中带着慈悲的残忍。


    她喉间滚动,半晌,低下眼帘:“我唯一的南无摩罗。”


    苻黛似乎对她臣服的姿态很满意,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她额间,直到那道血痕落了实,呈出绛纹的模样。


    她忽而望向渺远的月,目光悲悯:“今夜的无漆森,业障沉疴。”


    琼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想起上一世惨死的巫族幼女,眼神暗了几分。


    巫族幼女年岁尚小,身上流着的并不是至纯的巫血,对他们而言没有价值,所以下手毫不留情。


    无漆森的月色此刻正红。


    苻黛瞥了眼她脏得无法看出颜色和花纹的褴褛衣衫:“该走了。”


    她不知从哪撑出一把红伞,伞沿垂挂着十二枚拇指大小的银镂小人。那小人面目狰狞却作欢喜相,俨然就是方才哭天怨地的小鬼。


    琼华不确定她会不会带自己上去,环顾四周,勾指把方才那蟒蛇引来,抬脚跨了上去。


    这蟒蛇饮了她的血,自然也听她的话,顺着崖壁往上攀,不消片刻便带着她回到崖边。


    琼华刚落脚,那道蓝色的身影就从她身边掠过,连袍角都没沾地,像个游荡的怨鬼。


    “回去。”擦肩时,她听见苻黛淡声道。


    就见那蟒蛇脑袋往后缩了缩,试探地贴了下她的手背,转身又下了崖。


    “去哪?”琼华忍不住开口。


    苻黛却头也不回,始终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漆森。”


    路上透着一股死气。


    这座山背光朝阴,又有万恶崖这种煞地坐镇,每每入夜连鸟啼声都听不见,堪比荒无人烟的坟山。


    更别提今晚的屠杀。


    琼华跟在苻黛身后,不知为何,忽然脚步一停,偏头望向某处。


    “跟上。”苻黛分明没有看她,却清楚她的一举一动。


    琼华说:“那里有我的朋友。”


    苻黛这才停下:“死了?”


    “……嗯。”


    “带上吧。”她斜撑着伞挡住倾洒的月光,“本佛有用处。”


    琼华把被卸去四肢的辛夷打横抱起来。


    人族应当是觉得她活不了多久,只取走了她的四肢方便剔骨。


    苻黛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似乎对此毫无触动。


    “不甘、怨恨和祈祷。”她似乎是嫌那躯干碍眼,和琼华拉开了些距离,“死前最重的三种心境。”


    回到无漆森,被随手丢弃的火把点燃了大片大片的草地,此刻却只剩下几点微弱的火星,空气中还残留着烧焦的糊味,不远处的小泉停止了流动。


    散落一地的肢体头颅,溅在门墙上的血迹,没有人气的房屋,昔日欢声笑语的居所如今满目疮痍。


    “换套衣物。”苻黛拨动佛珠,“把人放下。”


    琼华抱着辛夷的手紧了紧:“我没有。”


    苻黛也不戳穿她,又说了一次:“把人放下。”


    “我想安葬……”


    话音未落,臂弯里的残尸忽然从她怀中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一处空旷之地。


    “辛夷!”


    她正欲上前,苻黛瞬间侧目看过来,抬指警告般朝她的方向一点。


    她俩条腿顿时如同被捆住般,动弹不了半分。


    前方,苻黛手心托着那柄红伞飞旋,银镂小人被甩得四肢乱颤,像是突然活了,镂空的眼窟窿里渗出黑血,咿呀咿呀似哭似笑。


    吊着它们的细链铮铮欲断,下一瞬便被刮进风中拉出惨白的残影。


    琼华不明所以,却心下不安,她挣扎着迈出半步,那血伞却倏地一收,半空打了个涡,直直朝她飞来,将她钉死在原地。


    她蓦地抬眼,就见团团黑雾自残肢中腾起,向那哭嚎的小鬼聚拢。


    琼华明白了什么,抬手就要拦,那小鬼却完全不顾及她的意愿,在黑雾的缠绕间从她身体里一穿而过。


    “疯子!”她咬牙失声痛喊。


    那不是什么小鬼,而是活祭炼化的聻。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1】


    冤死者转世能够福泽加身,它们却将惨死的巫族幼女身上的秽气转煞灌入琼华体内,这便注定了她们来世定是福薄之人。


    苻黛轻抬眼尾,毫无波澜地振动手腕:“回来。”


    堵在琼华身后的银镂聻鬼乖巧地把自己挂回伞上,重新落入她手心。


    “哭什么。”她扫了眼琼华通红的眼眶,“你的族人还没死完。”


    “那你的族人呢?”琼华恶狠狠道,“也对,你没有族人,没有香火,你不过是万恶崖底一尊弃佛,千百年间只能与蛇鬼作伴,你当然不懂。”


    苻黛眉头轻蹙,似乎对她的话感到不解:“本佛不需要。”


    “该走了,这里不安全,那些杂碎还会折返。”她拂袖转身,“你身上还有伤,先去凡间修养些时日。”


    见琼华还一动不动,她似乎才愿意费些心思去猜测对方突然情绪失控的原因。


    “你想复仇,就要假死,唯有鬼煞之气才能掩盖你圣女的阴气。”她一个字都不愿再多说,“懂了?”


    复仇二字,无疑是让琼华忍受一切的枷锁。


    她死死攥着手心,咬紧下唇逼自己点头。


    她跟在苻黛身后,走过曾经鲜活的族人的残尸,目光僵硬地定在脚下的路地。


    她甚至不能将她们安葬,不能还她们一个完整的尸身,只能任由风雨将无人认领的肢体侵蚀。


    俩人快到山下时,前方的苻黛忽然转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抬手轻挥。


    凌乱的发丝被一根最简单的银簪挽起来,单薄的肩膀披上了广袖云涯裙,红蓝配色将她衬得更加白皙,却也将她身上的煞阴气全然敛尽。


    琼华眼底的猩红此刻已经褪去,她生了副好相貌,细长眉上扬眼,稍一打扮便气质不俗。


    至于苻黛,她裙身比方才长了些,刚好挡住了她悬在空中的双足。


    她身量比琼华要矮一些,饶是如此也只是比琼华略高几分。


    “找间客栈吧。”她单手撑伞,另一只手拨转佛珠,“人间这会儿正乱。”


    琼华视线从她手上移至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明明是一副慈悲为怀的佛相,算计起旁人来倒是毫不心软。


    俩人结契才多久,她就被这伪佛逼得失控。


    可怕的是,即使自己暴露出了违逆她的一面,她也依旧无波无澜。


    住进客栈时已经是辰时了,苻黛有些挑剔,选了个干净且偏僻的位置,拿着栈牌上了楼。


    俩人的房间相邻,琼华在和辛夷逃出无漆森前就受了不少伤,她打好热水想好好清洗一番,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她看了眼来人,有些无可奈何。


    和一个盘坐崖底上百年的鬼佛怎么可能讲得通道理。


    苻黛挥手驱风合上了门,吐出一个字:“脱。”


    琼华:“?”


    “你的伤。”


    琼华别开脸:“我自己能处理。”


    苻黛不喜欢同一句话说俩次,敛眉无声地凝视她。


    她站在身侧,余光瞥去当真如一尊佛像,身上与生俱来的威压很容易让人不自觉地屈服。


    琼华和她对峙片刻,抬手将衣衫拉低。


    自小生长在无漆森的巫女,身体都白得能透过皮肤看出血管的走向。


    可就是这样一副薄嫩的身体,却横贯着大小不一的伤口,或深或浅,一眼看去着实吓人。


    苻黛偏头,忽然走近几分,冰凉的指腹贴上她的肩膀,把人转过去。


    纤瘦的脊背上蝶骨的轮廓清晰可见,腰侧那块淤青便显得尤其可怖。


    “仙界的人?”苻黛蹙眉。


    琼华想到上一世被自己勒断头颅的仙界之女,抿唇不语。


    “淤气滞留体内,再晚些日子弥散全身,皮肉都该溃烂了。”苻黛收回手,“萝灵芝,仙山灵草,可愈此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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