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这幅样子,去了就是送命。”她说话直白,语气又平淡,听起来很容易让人信服。
琼华低下眼不吭声了。
“暂时还死不了,再等些时日。”苻黛转了个身,瞥了眼那桶已经凉下去的热水,“人间有你的族人也有你的仇人。”
离开前,她抬手朝桶里丢了个火石,火石闷进水里的瞬间燃起蓝火,晃荡许久,水面重新冒起热气。
琼华收回跟着她背影的视线,把滚烫的热水倒进浴桶,解衣泡了进去。
裂口处的皮肉被烫水烧得翻起来,烂肉蒸得发白,她忍痛皱眉,取了匕首沿着创口边缘割下,用纱布包扎的动作略显狼狈。
巫女外伤可自愈,只是需要时间,她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苻黛说得没错,她现在浑身哪哪都是伤,无论是仙界还是魔界,去了就是自寻死路,更何况人界还有被囚禁的巫女。
那废了辛夷的左腿的正是人族,阿婆也还在人族手中。
一直畏缩在仙神二界羽翼下以弱势自保的人族,挥刀见血时却连眼睛都没眨。
依附强者,欺软怕硬,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能寻得一点高高在上的掌控感,满足变态般的凌虐欲。
琼华起身时嘴唇苍白,随手系上里衣,吹灯蜷在床榻的角落。
人在受伤时是极没有安全感的,她半睡半醒,总觉得什么滑腻腻的东西在她身上爬绕,连带着做了个被坍塌的佛像压得喘不上气的梦。
她从梦中惊醒,这才发觉自己脖颈都被圈住了,抬手一抓,摸到了坚硬的鳞片。
感觉到她的触碰,那小玩意立刻兴奋起来,尾巴甩了甩,贴在她脸上。
琼华眼里的警觉瞬间转成了惊喜。
她坐起来,抓着它的脑袋,下床点了灯。
螭攸半点不反抗,乖顺地被她包着头,长长的尾巴直直垂落在地,蛇般的长躯泛着亮银色的光泽。
螭本是一种极具神性的兽,形象酷似无角的龙,能自由变幻大小。
琼华少时跟着阿婆采摘草药,在一处石洞里发现了它。彼时它却正撕咬着鸟禽的身体,瞳孔里压不住的血性。
她想把它带走,它却张嘴就咬,那力道不是警告,而是猎食。
她于是强硬地掰开了它的尖牙,收紧手心将鲜血滴上它舌面。
饶是如此,它依旧不服她。
琼华脾气倔,训了它整整一月,掰落它八颗牙,胳膊肩膀全是牙印,最后在它想弄死自己时硬生生断了它的尾,这才把它收服,从此只对她一人示弱低头。
“你回来得太晚。”她低声道,“我死过一次了。”
螭攸听得懂人话,却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弯起尾巴,戳了戳她的手。
琼华松开手,它便盘在她肩上,安心睡了。
被自己剜肉的地方开始作痛,她靠坐在床头无法入睡,耳边传来螭攸轻微的鼾声,寂静的夜里唯一的生气。
她侧目,抬指卷动螭攸的尾尖。
就算这次巫族侥幸逃过一劫,以后呢?正道不作为,没人会保她们。
巫女不能长生,妖魔鬼神却能。
求人不如求已,今日之仇她要百倍奉还。
到底伤势重,她熬到后半夜还是没撑住睡过去,次日天才微亮就被楼下的吵声闹醒。
她一个动作僵了一晚上,起身时腰疼得离开,推门出去想打点水洗漱,结果一眼就瞧见了被掌柜拦着不让走的苻黛。
掌柜吵得面红耳赤,口水四溅,苻黛离他几步远,手上还撑着那把红伞,颀长身量静静立在一旁,像个观赏疯子的戏外人。
“我俩只眼可都瞧着了,就是你走路不看路,撞了我的桌子,不然我这茶盏能摔吗?”
苻黛握着伞柄的手动了动,随即略微上抬几分,露出那双被遮挡的眉眼,目光如井水般静而沉。
琼华沿着木梯下来时恰好看见这一幕,忽然停下了步子,有些好奇这鬼佛被无赖讹上时是什么反应。
苻黛显然注意到了她,眼皮轻撩,似有若无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波澜不惊地放了个沉甸甸的钱袋在桌上,轻描淡写:“我赔。”
琼华有些意外,眉梢轻挑。
掌柜更是呆住,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得手。
他见这俩个女子衣着和相貌都不俗,外头正乱,她们还敢孤身住客栈,想来是个大户人家,于是便动了勒索一笔的念头。
只是,他大概也没想到,这会是他最后一次摸到银子。
当晚,琼华就被推门而入的苻黛从睡梦中拽了起来,连人带螭送上了屋顶。
她眼底困意未消,低眼望去,那肥头大耳的掌柜正岔躺在院中,额头和四肢上各放置着一枚冥元宝。
掌柜的嘴唇都吓紫了,一动不敢动,哭都哭不出声。
琼华怔了片刻,清醒过来。她对上苻黛的目光,随后压下眼帘,屈指敲敲肩上螭攸的脑袋。
螭攸仰着头望她。
她并指闲散地点了点掌柜的方向。
螭攸困惑地摆了下头,看见底下那团蠕动的黑影时,翘着尾巴飞快凑近,打量着思考从哪下口。
掌柜喉间溢出一声哭腔,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螭攸的獠牙已经刺穿他的喉管。
撕咬生肉的黏腻动静清晰得如在耳侧,苻黛旁观了片刻,平静道:“神兽被你养出了邪性。”
“神未必有神性。”琼华语气里染上几分嗤弄,“你不也是佛吗?”
苻黛斜眼看过来,琼华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几分漫不经心。
“神界调和了三界纷争。”
琼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酉时三刻,所有妖魔撤出了人界。”
“那巫族呢?”
苻黛把视线移回已经只剩下森白人骨的掌柜。
琼华觉得可笑。
世间分正邪俩派,人仙神为正,妖魔鬼为邪,因此即使人族无为,仙神二界都要为了平衡将其笼罩在自己的庇护下。
而巫族对她们而言,没有任何价值,她们不需要巫女的骨血,所以对巫族的处境视若无睹,纵容这场明码的赶尽杀绝。
从在魔族地牢里看到仙界人的那刻起,她就该明白,所谓公道,实际都是在权衡自身的利益。
苻黛脸始终藏在伞下的阴影里,琼华看不清她的表情,见螭攸吃了个饱,勾指把它唤回来。
苻黛从伞上随便拽了个聻鬼下来,往下一丢,落地就成了掌柜的模样。
那聻鬼摸了摸脸,甩着胳膊跑到那堆白骨面前,把滞留原地的怨阴气全都吃了下去。
“人间狱牢。”她转身时脚边的衣摆随着动作轻曳,“该去一趟了。”
琼华掌心托着螭攸落地,路过那聻鬼时,它似乎偷偷朝她做了个掐脖吐舌的表情。
她脚步一顿,还没回头,螭攸已经伸出去半个身子,咬着它的手死死不松口。
聻鬼见自家主子走了没人给自己撑腰,分明能躲却非要张嘴大嚎。螭攸嫌弃它,只咬走了半边手。
*
人间的狱牢有不少狱卒把手,对她们二人来说,想要混进去没什么难度。
琼华刚踏进狱门便感应到了巫女的位置,意识到她们此刻虚弱到极点,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苻黛落后她几步,在抵达牢房前忽然抬手拦她:“你现在救不了她们。”
琼华:“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伤好了?”苻黛微抬下颔,垂着眼,“能带着她们全身而退?”
琼华心急下有些不耐:“那你让我来此是做什么?观光?”
“你急什么,”她不甚在意地扫了眼牢房的方向,“还没死。”
“你去熟悉这里的布局,为几日后做准备。”
琼华和她对视片刻,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错。
里面至少囚禁了百来个巫女都奄奄一息,她根本做不到救下所有人。
她环顾四周,回头望向紧闭的牢门,没有勇气提前去看一眼。
上一世离别来得太突然,她甚至能回忆起和每个人的最后一面。
要她现在推开那扇门,亲眼目睹她们的处境后又甩手离开,她做不到。
她顺着另一条路探去,苻黛看着她的背影逐渐离开视野,又从伞上拽了个聻鬼下来,推开了牢房的门。
另一边,琼华打量着狱内的布局走向,仔细观察着四壁是否有机关。
牢内关押着犯下各种恶行的罪犯,但即使是马上就要被送上刑场的死刑犯,也有着简单的草席和茶水,门下凿了个小洞用以送饭。
而什么都没做错的巫族,却只配被链子吊着。她在魔族尚且如此,更何况在人界的普通巫女。
琼华失神地看着不远处传来低语声的班房。
她曾和辛夷计划着要溜出无漆森来人间玩一趟,看看人界的风花雪月。
没想到,上天入地,除了无漆森,她们竟没有任何容身之处。
只有无漆森的月是亮的。
她被身后的脚步声拉回思绪,迅速躲到壁柱后。
来人个子偏高,宽松的皂衣依然能显出他的肚囊,比起刚才遇到的狱卒,地位似乎要高上几分,约莫是个牢头。
他从壁烛下走过,火光瞬间点燃他的脸。
琼华心头猛地一颤。
是他废了辛夷的腿!
无视辛夷的求饶声,仅仅因为她的躲闪就挥刀割断脚筋的人,凭什么活得如此自在?
琼华瞬间收紧手心,抓住从袖口滑出的螭攸。它似乎察觉到主人身上的杀意,张口咬住她的手,绷紧身子甩出,刹那间化为一把白骨剑,剑身满是尖锐的刺。
她几步逼近,剑刃对准他的脖颈,下手的瞬间却僵住了。
这样的死太轻松了。
毫无征兆,短暂痛苦的死亡对他来说太轻松了。
琼华缓缓放下持剑的手。
那人像是听见身后微弱的动静,警惕地回头。
琼华只觉后领一紧,整个人被股大力拉到了上方,堪堪躲过那人的视线。
“你想在这里动手?”苻黛抓住她握剑的手腕,“囚禁巫族的牢里无故死了个班头,你猜会不会有人怀疑到不知所踪的你身上?”
她想卸下琼华手上的剑,才发现那剑柄的与众不同之处,或者说,这根本不是一把剑,而是螭攸的骨身。
剑柄是螭攸的头骨,整齐的尖牙陷入她的皮肉,汲取血液的同时牢牢扒住她的手,无论对手如何强悍,都不可能从她手上抢走剑。
剑身节节白骨相连,看似易断易折,却坚硬无比,怕是仙门百家法剑都无可比拟。
苻黛对这剑有几分兴趣,就见骨剑倏然一弯,打了个旋,像是活了一般,沿着琼华的手臂往上爬,停在她肩头时已经变回了生龙活虎的螭攸。
它对苻黛的举动不满,张着嘴朝她低吼威胁。
苻黛无动于衷,倒是十只聻鬼爬了出来,血淋淋的大口正对着它。
“那要是死了整个狱牢呢?”琼华垂眸,指尖温柔安抚螭攸,平静地说出残忍的话,“神族保人族,血债当以苍生祭,我偏要这人间万劫不复。”
她额间绛纹一瞬间泛起血光。
苻黛捻转着佛珠,似乎很喜欢她这般模样,唇角挑起一抹笑,慈悲面容不见怜悯。
“本佛就喜欢血海滔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