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霆岳面露犹豫之色,袍袖一挥,那如银蛇缠缚的锁链瞬间一松,林见鹿从半空跌落下来,狼狈摔在地上。
司空霆岳俨然道:“即刻将林见鹿押入禁地封印!”
早已候命的众弟子齐声应和,霎时蜂拥而上。
叶清霜抬首看向瘫在地上的林见鹿,面露担忧之色。
然而她神色瞬间一变。
只见林见鹿唇角微扬,手掌撑地倏然跃起,掌心迸发的黑雾如同活物般绞断四根锁链。
冲在最前的弟子躲闪不及,被翻涌的黑雾卷起甩出数丈之远。
司空霆岳剑锋直指,神色愈发凝重:“林见鹿,你不要冥顽不灵!”
七位长老的阵法再度成型。
林见鹿眉梢微挑,唇边泛起一抹讥诮的冷笑:“冥顽不灵?分明是掌门您处心积虑要取我性命吧?”
司空霆岳怒喝一声:“妖言惑众!”
话音一落,手中长剑已如银蛇吐信般直刺而出。
不料剑锋竟被林见鹿徒手握住,殷红鲜血顺着剑刃汩汩流淌,在地面聚成触目惊心的血洼。
司空霆岳瞳孔骤缩,万万没有料到对方竟如此悍不畏死。
只见林见鹿五指猛然收紧,缕缕黑雾如活物般沿剑身攀附而上,转眼便缠上司空霆岳持剑的右手,继而飞速窜向掌心。
司空霆岳顿时浑身剧颤,佩剑脱手坠地,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七位长老见状骇然变色,当即催动伏魔锁链再度束缚林见鹿四肢。
然而锁链方触及林见鹿手腕,便寸寸崩裂,林见鹿右手凌空虚抓,叶清霜腰间的凝霜剑竟自行出鞘,化作一道寒芒落入林见鹿手中。
她挥剑横扫,魔气翻涌,狂暴气浪将司空霆岳连同众长老尽数掀飞。
不过瞬息,偌*大的广场唯余林见鹿孑然而立,衣袂未损分毫。
叶清霜仍然半跪在地上,神色怔然凝望林见鹿:“林师妹……”
林见鹿眉梢一挑,随意甩了甩凝霜剑上的鲜血,抬眼漫不经心看了叶清霜一眼。
司空霆岳捂住胸口,猛得呕出一口鲜血,厉声道:“霜儿!事到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叶清霜踉踉跄跄扑到司空霆岳身旁,输出灵力替他疗伤,咬住嘴唇道:“师尊,徒儿先替您疗伤。”
司空霆岳推开她的手臂,声音痛心疾首:“逆徒!为了一个林见鹿背弃宗门,这便是你的道?”
师弟师妹们清澈的眼眸此刻俱是难以置信,不敢相信那个光风霁月,秉公持正的大师姐竟然会变成这样。
叶清霜如芒在背,睫毛剧烈颤动,指甲用力掐进掌心。
她痛苦地闭了闭眼,林见鹿已然走近她身旁,带着血的凝霜剑指着司空霆岳。
林见鹿:“大师姐,你让开!”
叶清霜深吸一口气,再次睁眼时,眼中已然有了决断。
她不想伤害林师妹,但也绝不想看到林师妹对师门动手。
叶清霜拿起掌门佩剑吞岳,剑锋直指林见鹿。
“大师姐,你要对我动手?”林见鹿迟疑看着她。
叶清霜垂下眼睫道:“我说过,我不会伤害林师妹的。”
话虽如此,她却不敢看林见鹿的眼睛,只是背过身去,将吞岳剑横在身前,嗓音沙哑道:“走罢,再也不要回来。”
她既无法眼睁睁看着师妹被冤枉,也不能任师妹伤害师尊长老。唯有让师妹离开神霄宗。
她自认为想的法子两全其美,但无论是林见鹿,还是师尊长老,都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林见鹿呵地一声冷笑道:“说得这么好听,不还舍了我,选择神霄宗?叶清霜,你说过要证明我的清白,结果现在却助纣为虐!你太让我失望了!”
掌门见状不由厉声喝道:“霜儿!你还在犹豫什么!”
“闭嘴!”
林见鹿手腕一抖,凌厉剑气破空而出,在空中划出刺目银光。
叶清霜反应极快,反手横剑格挡,两股剑气相撞迸发出金石交鸣之声,震得周围落叶簌簌纷飞。
不管林见鹿如何攻击,叶清霜只以剑刃抵挡,身形节节败退,任凭对方攻势如潮,却始终不曾反击半招。
林见鹿越打火气越大,眼中怒火灼烧:“大师姐瞧不起我?为何一直不反击?”
叶清霜沉声道:“我说过,绝不伤你。”
“虚伪!”
“林师妹……”
“别再叫我林师妹!你若是不反击,就别怪我对你动手!”
林见鹿说罢,攻势越发凌厉。
随着体力消耗,叶清霜抵挡的动作逐渐变得吃力。
林见鹿故意卖个破绽,胸膛主动撞上叶清霜的剑刃,叶清霜脸色一变,慌忙收剑闪避,林见鹿虚晃一招,剑尖一挑,剑刃噗嗤一声没入叶清霜胸口。
叶清霜低头看向伤口,不可置信抬头看向林见鹿。
林见鹿毫不犹豫拔剑,锋利的剑刃带出一片淋漓鲜血。
触目惊心的红色滴答砸落地面。
叶清霜捂住胸口踉跄后退几步,苦笑看着她:“林师妹,你到底还是……”
失血过多,让叶清霜唇色发白,她身体摇晃了一下,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眼前视野逐渐黑沉,最后一丝天光完全消失之时,她看见着灰白道袍的女修缓步朝她这边走来。
她原本以为对方会后悔,至少会惊慌失措,但什么都没有。映入眼帘的只有少女漠然的神情。那眼神根本不像在看曾与自己定情的道侣。
叶清霜心口剧痛,不知是因为剑伤,还是因为林见鹿冷漠的神情。
她不懂,明明才与她定情,为何转眼就可如此待她?林师妹,当真一点都不喜欢她吗?
林见鹿蹲在叶清霜跟前,冷笑道:“叶清霜,你可真蠢啊。你真的以为我喜欢你吗?你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赵小三。”
叶清霜沾满血污的手指紧紧扣住她手腕:“所以说什么心悦我,都是假的?”
林见鹿眼底泛着讥诮的冷光:“对,全部都是骗你的。”
叶清霜惨然一笑:“原来如此,原来从始至终,都是我自作多情。”
她想多看林见鹿一眼,少女的清秀的面孔在晨雾中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双黑白分明,始终清亮的瞳仁此刻看上去,却格外疏离。心脏像是被谁狠狠捏了一把,痛得她瞬间无法呼吸。
先爱上的人注定是输家,这个道理她此刻才真正明白。可即便如此,她依然猜不透师妹的心思。此时此刻,林师妹心里,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若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她会如何选择?
念头浮现的瞬间,少女清瘦的身影瞬间在她眼前消失不见。掌门师尊,长老,还有各位师弟师妹们,也全部消失不见。
“大师姐,你没事吧?”
叶清霜一身白衣清冷如雪,正独自盘膝坐在神霄峰山巅打坐调息。
山巅风雪终年不息,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了叶清霜满身。
听到林见鹿的声音,叶清霜鸦羽似的眼睫轻颤,眼睫上还凝着冰晶。她缓缓睁开眼睛,面色波澜不惊地循声望去。
林见鹿蹲在她跟前,看着叶清霜长发披肩,秀美绝伦的面孔,总觉得对方现在的表情怪怪的。尤其那双漆黑的眼瞳,一瞬不瞬凝视着她,带着点惊悚的意味。
林见鹿不觉咽了口唾沫,再次小心翼翼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大师姐,你还好吧?”
她料想叶清霜是被困在这个幻境里了,所以此刻才神情有异,只是不知道大师姐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什么表情如此难看?
挥动的手腕却被对方猝不及防握住。
林见鹿骤然一呆。
叶清霜手指缓缓收紧,嘴角微微扬起,漆黑的瞳仁却无丝毫笑意:“是林师妹啊。”
林见鹿飞快眨巴了一下眼睫,心脏砰砰直跳:“大师姐,我带你出去?”
叶清霜没有回答,攥住她的手腕蓦然一扯,林见鹿瞬间重心不稳,朝着叶清霜身上倒了过去。
叶清霜顺势揽住她的腰,将人紧紧锁在怀中,另一手摁住她的脖颈,蓦地拉近彼此距离。
唇瓣一凉,是叶清霜身上的温度。
鼻尖萦绕着一股好闻的冷香,林见鹿与她四目相对,有些回不过神来。
叶清霜吻了她?为什么?
她想到叶清霜身上的系统,心头浮现猜测,莫不是叶清霜修为有损,所以听信系统的话打算攻略她?
可她不知道叶清霜此刻是否是清醒状态,还是被幻境迷了神志,把她当做什么人。
正凝神思索的瞬间,掌门司空霆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霜儿?”
林见鹿扭头看去,只见一片玄色衣角,还未看见对方的脸,蓦然腰肢一紧,紧接着脚下传来一股可怕的失重感。
叶清霜竟抱着她,从山巅一跃而下。
叶清霜没有御剑,林见鹿是不知道该不该御剑。
风在耳边急促呼啸,吹得两人衣裳凌乱,明明被叶清霜紧紧抱在怀中,林见鹿却觉得冷得厉害。仿佛抱着她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
在砸落崖低的瞬间,林见鹿手指掐诀,试图稳住两人下坠的身形。
叶清霜却似乎有所察觉,瞬间扣住她的手指,打断了施法。
崖底不知何时出现一片湖泊,叶清霜抱着她,翻转身形,背对湖面。
伴随着轰然巨响,两人重重坠入湖底,激起数丈高的水浪。
一顷碧波荡漾,湖光碎成千万片琉璃。
浸透的衣衫紧贴身躯,叶清霜将人更深地按进怀里。
挂着水珠的睫毛如蝶翼轻颤,在湖底折射出幽蓝光晕。
叶清霜再次毫不犹豫地,扣住林见鹿的脖颈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今天数字有点少,咳~
第72章
湖水没过口鼻,眼睛,窒息感逐渐传来。
箍住她腰肢上的那只手却如铁钳,怎么掰都掰不开。
林见鹿只能从相触的唇瓣汲取对方口中的氧气,努力加深这个吻。
因为林见鹿的主动回应,叶清霜紧闭着的眼睫不由剧烈颤抖了一下,即使是在雾蒙蒙的难以视物的湖水之中,也遮掩不住雪白双颊上泛起的红晕。
叶清霜主动揽住林见鹿,浮出了水面。
林见鹿将脑袋搁在叶清霜清瘦的肩膀上,剧烈喘气。
叶清霜垂下眼睫,卷翘的长睫盖住黑眸中的思绪,在眼底下投下两片半圆阴影。她轻柔地拍着林见鹿瘦削的肩背,不发一言。
整片湖底安静的只能听到林见鹿的喘息声。
不知多久,林见鹿缓过劲来,察觉到自己还和叶清霜紧紧抱在一起,并不算高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裳传了过来,身躯感受到对方身上柔软的曲线,即便厚脸皮如林见鹿,也觉得十足地尴尬。
念及刚才那两个吻,尴尬的情绪则添了一分。
说点什么好呢?以往机灵的脑子这会儿却一片空白,宛如机器年久失修。那干脆什么都不说?没准大师姐此刻还陷在幻境里,并不知道她是谁?可她刚才分明听见她叫她林师妹……
要不……还是装傻吧?
林见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此刻尴尬的境况,一时鸵鸟心态发作,小心翼翼道:“大师姐?”
叶清霜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梳理着林见鹿长长的黑发,闻言手指一顿,淡淡嗯了一声。
刚才两人落入湖中,林见鹿的脑袋上的发带被水冲散了。
林见鹿依然紧贴着叶清霜,脚下没有依凭,唯有抓住叶清霜这个唯一的浮木。
“大师姐,我们上去吧?”
总这样呆在水里也太吓人了,这湖看着就很深,也不知道湖底会不会有什么怪物。而且,她不会游泳。
叶清霜又是轻柔嗯了一声,然后紧紧抱着林见鹿的腰肢,从湖水中一跃而起。
两人落在一块距离湖面约三丈高的大石块上。
脚一落地,林见鹿就要掰开叶清霜的手。可叶清霜还是没有松开。
林见鹿头皮发麻,不得不盯着叶清霜灼热的目光,故作一脸天真无邪道:“大师姐能不能先松开?我好冷啊。”
叶清霜只痴痴凝视她,如玉像雕琢而成面孔上红霞满布,连眼尾都晕染出桃花瓣一样的粉嫩色泽,一头乌发披散下来,双眸湿润,宛如神女有了人气。
林见鹿察觉到一丝不对,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叶清霜松开揽住她腰肢的那只手,改为抓住林见鹿的手腕,然后用脸颊贴着她的手指轻轻蹭了蹭。
林见鹿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叶清霜滚烫的面颊,不由瞬间瞪大眼睛。
她猛得将自己的脑袋贴过去,额头碰触叶清霜的额头,蹙眉道:“你发热了。”
修仙之人身躯何其强悍,尤其如叶清霜这般天众奇才的修士,一年到头都不可能病一次。可在这个幻境里,叶清霜却病了。病来如山倒,来势汹汹。
看着骤然晕倒的叶清霜,林见鹿轻叹一声,认命抱起叶清霜,御剑飞出崖底。
她直接抱着人回了青竹苑。
本想找弟子直接过来照顾叶清霜,但诡异的是,她在神霄宗晃荡了半天,竟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
林见鹿看着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叶清霜,无可奈何,只能自己亲手动手照料。
她轻缓地为她解开衣衫,仔细擦拭身体,又小心喂下汤药。待这一切照料妥当,皎洁的月光早已高悬夜空。
林见鹿单手托腮坐在圆凳上,闭眼休息。
叶清霜醒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林见鹿。
室内烛火昏暗,窗外月色如霜,为林见鹿瘦削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那孤寂的身形在青砖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与摇曳的烛光一同在药香氤氲的房间里轻轻颤动。
只能算是清秀的五官落入她眼中,却无比秀丽,她知道那微蹙的黛眉下,是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清醒时总是流转着令人心颤的柔光。
林师妹……
她眼睫轻轻颤动,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年,更分不清自己是否还身在幻境。面前这人,是否只是因她妄念而生出的幻影。
林见鹿正闭眼浅眠,她五感敏锐,几乎叶清霜睁眼看过来的刹那便清醒过来。不过她实在太累了,便没立即睁开眼睛。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是叶清霜下床的声音。
那人来到她跟前,似乎静静端详她片刻,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林见鹿不得不睁开眼睛,对上叶清霜漆黑的双眸,怔了怔,忽而移开目光,然后又转眸看了回去。
“大师姐,你还好吧?”林见鹿记得自己还需装傻,故意直愣愣盯着她。
叶清霜也不知道发现没有,眸光微动,嗓音沙哑道:“林师妹,你怎么在这儿?”
林见鹿摇摇头,迷茫道:“我也不知道,是有人故意推我进来的。”
叶清霜仔细端详林见鹿的神色,见着她脸上懵懂稚嫩的神情,不知怎的松了口气。
这是神志混沌什么都不知道的林师妹。林师妹此刻应还不懂刚才那两个吻的意义吧?
心头刚刚浮现这个念头,便听林见鹿猝然开口道:“大师姐,你刚才为何要亲我?”
叶清霜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纤瘦的身躯在轻薄的寝衣下更显单薄。她瘦削的肩膀不住轻颤,如瀑的青丝散落肩头,衬得那雪肤玉骨愈发清减,整个人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脆弱感。
林见鹿飞快眨巴了一下眼睛,不敢再看,嘴里却还是一副天真无邪口吻问道:“大师姐把我当成其他人了吗?”
叶清霜止住咳嗽,一时也顾不得其他,忙不迭握住林见鹿的手指,与她十指紧扣,嗓音艰涩道:“没别人。”
她顿了顿,强调道:“我没把你当做别人……”
林见鹿瞄了一眼自己被紧紧握住的双手,眉梢扬了扬,还是刚才那个问题:“那大师姐为何亲我?”
叶清霜闻言却没回答,反而盯着她,黑眸掠过一丝忧伤:“那林师妹呢?师妹会反感吗?”
林见鹿怔了怔,心道反感倒是不反感,只是怪尴尬的。她大概是天生缺少情窍,即便遇见再优秀的人也难以动心。况且,她并不知道叶清霜此言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为了天命之女的身份故意攻略她。
她讨厌欺骗。
思及此,逗弄叶清霜的心思也淡了下来。
她抽回自己的手,摇摇头:“我不知道。”
叶清霜望着林见鹿冷淡的面容,纤细的手指不觉缓缓收紧,骨节发白。她短促地笑了笑:“罢了,不为难你。”
伸手揉揉林见鹿的头发,见她脑袋上的发带松松垮垮系着,两颊碎发垂落,越发显得脸蛋小巧精致,不由道:“师姐为你束发吧?”
林见鹿腹诽,现在大晚上的,束什么发?
但想到自己刚刚算是变相拒绝了叶清霜,不由抿了抿唇点头:“好。”
林见鹿坐在圆凳上,叶清霜站在她身后,手上拿着一把木梳,动手轻柔地梳理着林见鹿一头长发。
铜镜里,映出两道纤细的身影。
叶清霜慢条斯理梳着林见鹿的头发,心中竟无比平静,只盼时间就此慢下来。只盼师妹一辈子不要懂情。只盼她俩能如此永远呆在一起。
思及自己在想什么,叶清霜手心一颤,不慎用力,扯落林见鹿几根头发。
林见鹿登时哎哟一声,捂住脑袋,充满控诉瞪着叶清霜:“大师姐,你弄疼我了。”
叶清霜咳嗽一声,歉意道:“抱歉,林师妹。是师姐手重了。”
见林见鹿眼眶微红,终是轻叹着抚上她发顶:“我不是有意的,原谅我好么?”
林见鹿抓住她的手腕,歪头眨着眼:“师姐方才为何走神?”
少女指尖温热,惊得叶清霜双颊也泛起热意,她眼眸闪烁,低声道:“我在想,该如何逃出这个幻境。”
第一次对师妹说谎,叶清霜不由屏住呼吸,不敢与她对视。
林见鹿定定看她两秒,松开手,转身端正坐好,叹气道:“怕是有些难。这个幻境这么厉害,连大师姐都被困在这里。”
叶清霜见不得她脸上露出这副忧愁神色,柔声道:“我已有眉目。”
刚说完便心头懊悔。
林见鹿不知她心中所想,闻言不由好奇道:“大师姐知道怎么出去?该怎么做?”
叶清霜抿了抿唇,看了眼窗外的月色道:“明日我再告诉你。”
林见鹿顿时一噎,原来叶清霜还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的,那还执着给她束发?她心下啼笑皆非,面上却天真道:“那今晚我与大师姐一起睡?”
叶清霜心脏瞬间漏跳一拍,面颊微红。就在林见鹿以为对方会拒绝时,不想见这个向来守礼持重的清冷女修温声道:“好。”
这叫什么,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见鹿面色有瞬间僵硬,不过很快便调整过来。
即便她不喜欢与别人睡在一张床上,但为了安全着想,确实不应与叶清霜离得太远。
林见鹿看了眼床上的被褥,老实地跑到隔壁房间抱了一床锦被回来。
铺床叠被,指尖拂过素锦衾褥,沿檀木榻边将每道褶皱细细抻平。最后跳上被褥,侧身躺好,右手将锦被拍得啪啪作响:“快来快来!”
叶清霜愣愣看着林见鹿一系列流畅动作,愣了许久才低眸咳嗽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来了。”
叶清霜吹灭蜡烛,上床掀开锦被躺下,一时睡不着觉,忍不住侧身看向林见鹿。她想与师妹聊聊,却不知道能聊什么。
若真要与林师妹秉烛夜谈,那非得聊起幻境之外的人和事。而她,最不愿听的便是这些。这一刻,她不想去想神霄宗,不想所谓天命之女,以及一切纷纷扰扰。
可若不聊这些,她与林师妹,又能聊些什么呢?聊修炼?叶清霜此刻才发现自己的生活有多么乏善可陈,连讨好心上人都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她抿紧唇线,清冷的面容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一丝郁色,正欲开口时,忽闻身侧传来阵阵呼噜声。
叶清霜侧首望去,只见林见鹿已然酣然入梦,四仰八叉的睡姿颇为不雅,一条手臂还大剌剌地搭在她身上。
叶清霜:“……”
叶清霜默然片刻,轻轻摇头,伸手将那只不安分的手腕塞回被中。随即她下意识往林见鹿身侧挪了挪,清淡怡人的幽香萦绕鼻尖,令人心安。
阖上双眸,沉入了梦乡。
确定叶清霜陷入沉睡,林见鹿这才停止打呼,睁眼瞧了叶清霜一眼。
借着月色,她看见叶清霜苍白的脸庞上浮着层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纤长的睫毛直抖,在眼睑投下两弯青影。
林见鹿第一反应背对叶清霜,不过片刻撇了撇嘴,慢吞吞转身摇醒叶清霜:“大师姐!大师姐!”
叶清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对上林见鹿担忧的目光,脸上还有丝恍惚。
林见鹿道:“大师姐做噩梦了?”
叶清霜想到起才梦境,就不自觉抚了抚自己胸口,那里,似乎还有凝霜剑没入胸口的剧痛,回想梦中师妹冷漠的眼神,她就忍不住一阵后怕。
林师妹,应当不会如此对她吧
她几乎想立即做点什么来确定林见鹿对她的心意,猛得伸手连同锦被抱住林见鹿。
林见鹿闷声道:“大……”
叶清霜打断她的话,嗓音低沉道:“什么都不要问,让师姐抱一抱好吗?”
林见鹿眨了眨眼睛,不吭声了。
叶清霜抱着她,将脑袋搁在她肩膀上,呼吸渐缓。
叶清霜睡了好觉,林见鹿却因为四肢被缚,难受地一夜未眠。
晨光熹微,叶清霜朦胧转醒,发觉自己竟将对方当作了暖玉抱枕抱了一整夜,苍白的脸颊顿时飞起两片红云,慌忙松开手臂。
林见鹿被她动静吵醒,一脸郁卒盯着叶清霜:“大师姐,我好困。”
叶清霜红着脸道:“困就继续睡。”
林见鹿强撑着眼皮,摇头道:“不行,还要和师姐一起找出幻境的办法,不能睡。”
叶清霜手指顿了顿,抬手摸了摸林见鹿的脑袋,温声道:“睡吧,我去找。”
林见鹿满脸怀疑盯着她:“真的?”
叶清霜点头。
林见鹿这才慢吞吞闭上眼睛。
叶清霜下了床,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林见鹿。她走回床边,弯腰俯身,手指掖了掖林见鹿的被角,最后留恋地在她面颊上轻轻摩挲,待林见鹿受不了用手去抓,这才收回手直起身来。
林见鹿醒来时,天已擦黑。
叶清霜坐在床边正在看书,见她醒来,不由抿唇一笑:“醒了?”
林见鹿从床上撑起身子,目光落在叶清霜手上,好奇道:“大师姐在看什么?”
叶清霜道:“不过是一些记载各类幻阵的典籍。我想着兴许能找到离开此地的办法。”
林见鹿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点头。
叶清霜用书卷敲敲她鼻尖,宠溺道:“饿了吧?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话没说完,林见鹿就爬起来,要从床上跳下来。
叶清霜忙道:“先穿鞋。”
林见鹿点点头,脚踩在布鞋上,趿拉着往八仙桌跑去。
叶清霜摇摇头,无奈跟过去。
林见鹿扫了眼八仙桌上的菜肴,往常没怎么见过叶清霜用膳,还以为这人不食人间烟火,不想这饭桌上的三菜一汤,看着还挺有食欲。
“大师姐自己做的?”
叶清霜点头。
林见鹿在圆凳上坐好,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口塞入口中,含糊咕哝着:“好吃!”
叶清霜撩起袖子给她夹菜,闻言不由轻笑:“喜欢就多吃点。”
她望着林见鹿,眸中泛起温柔涟漪,见其腮帮子鼓鼓,如同仓鼠啮食,嘴角笑意不由愈深,她抬手夹了一筷子对方素日爱吃的红烧肉,柔声道:“尝尝这个?”
林见鹿来者不拒,吃得见牙不见眼。
叶清霜单手托腮,蓦然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就算不出这个幻境,也无事吧?
用完膳,林见鹿帮忙一起去查古籍。林见鹿当然有办法知道如何离开这个幻境,比如像对谢折枝那样。但既然叶清霜说她有办法,那她就暂时不操心了。
原以为不过三五日便可脱困,没想到时间转眼就旬月有余,叶清霜仍未能寻得破解之法,林见鹿望着对方,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怀疑。
书房的书卷被林见鹿都摊开扔在地上,而叶清霜此刻正坐在书房中间,慢条斯理地翻起古卷。
林见鹿盘膝坐在她身旁,冷不丁开口道:“大师姐,还没找到破解之法吗?”
叶清霜头也没抬,嗓音温润道:“稍安勿躁,已有些眉目。”
林见鹿翻了个白眼道:“大师姐你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
什么早有眉目,结果这几天,她们除了看书,还是看书!一点进展也没有。
若非眼前之人是叶清霜,林见鹿早已拔剑相向。
捅上一刀或许就能立即破除幻境。但她终究不忍伤叶清霜分毫,只得将这个念头生生压下。
林见鹿盯着她,眼珠子一转,猛得将脑袋凑过去:“大师姐你在看什么呢!”
毛茸茸脑袋挨在叶清霜脸颊旁,尘埃在两人上空漂浮,被日光照亮,气氛暧昧,叶清霜不觉屏住呼吸,垂眸看向林见鹿。
林见鹿恰好侧眸瞧她,两人视线撞个正着。
林见鹿眼珠子咕噜一转,嘴角扬起,不仅没退,反倒越发近了,唇畔几乎贴在叶清霜雪白的耳廓上。
她故意捏着嗓子,满脸怀疑道:“大师姐,你该不会故意不想离开这个幻境吧?”
叶清霜眼睫微动,手指都痉挛了一下,嗓音沙哑道:“若我当真是故意的呢?”
林见鹿没料到她竟然直接承认了,顿时哑然。
叶清霜苦笑。
她怎么会不知道如何逃脱幻境?只要身处幻境之人心志坚定,自可勘破虚妄重返清明。而她之所以出不了幻境,不过是因为她不想罢了。
在这幻境之中,没有别人,只有她与林师妹。她也不用在神霄宗与师妹之间作抉择,美好的仿佛像是一个美梦。可她知道,只要是梦,迟早会有梦醒的那一天。
叶清霜放下手中书卷,曲起手指轻轻勾了勾林见鹿的鼻尖:“林师妹,其实你早就恢复记忆了,是不是?”
林见鹿顿时阿了一声。想要时刻谨记是个傻子,这对林见鹿来说实在有些艰难。所以她时不时就会露出一个破绽,此刻被叶清霜揭破,她也毫不意外。
林见鹿摸了摸鼻子:“大师姐是何时知道的?”
叶清霜微笑凝视她:“大概是你落入我怀里的那次?”
林见鹿尴尬:那岂不是刚装傻子的那日就被识破了?
林见鹿飞快转移话题:“我们进来画卷也有不少时日了,未免夜长梦多,还是早点出去吧?”
叶清霜垂眸轻声道:“好。”
话音一落,书房的景色瞬间分崩离析,变为一片纯白空间。
叶清霜握住林见鹿的手腕,就想带她离开画卷,不想林见鹿却对她摇了摇头:“我还得去找云师姐她们。大师姐先出幻境,之后我再与你们汇合。”
叶清霜神色微凝,目光在林见鹿身上停留片刻,终是未再多言。她已看出这画卷对林见鹿毫无影响,由她去解救云织月等人确是上策。微微颔首间,身影已如烟消散,只余一句叮嘱飘在风中:“万事小心。”
林见鹿点点头,目送叶清霜离开。直到那道雪白的身影化作一抹流光消失不见,这才转身朝个方向走去。
现在,该去找云织月江听雪等人了。
***
林见鹿再次睁眼,就见高墙碧瓦,还有眼前跪着的一地宫人。
宽阔的院落里,槐树森森,一个宫妃模样的女人跪在地上,面颊高高肿起。
身侧持着木片的侍女毫不留情,扬手狠狠抽在那女人脸上。
“啪!”
“芳贵人,奴才替贵妇娘娘问一句,你可怨?”
那宫妃以额触地,染血的唇角却扯出恭顺的弧度:“嫔妾不敢怨,贵妇娘娘教训得是。”
林见鹿一脸懵:这给她干哪里来了?——
作者有话说:不是宫斗哦。
第73章
那执刑的宫女收起沾血的木片,弓着腰凑到贵妃跟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娘娘,可还要继续用刑?”
林见鹿垂眸望向地上奄奄一息的芳贵人,蹙眉露出困惑神色:“为何要打她?”
谁也没料到琼瑛贵妃会问出这样的话。
这句话让众人瞬间陷入死寂。小宫女惊得忘了规矩直起腰背,连瘫在地上的芳贵人都挣扎着抬起血迹斑斑的脸。
林见鹿低头瞥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护甲,不耐烦地摘下来,对着那小宫女抬了抬下巴道:“说。”
小宫女慌忙回神,结结巴巴地说道:“芳贵人的丫鬟手脚不干净,偷了娘娘的簪子。娘娘说有什么样的奴才,就有什么样的主子,要好好教训芳贵人一顿。”
林见鹿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心想:所以这回是宫斗副本?可她完全不懂怎么宫斗啊。穿越前她从不看宫斗剧,只觉得那些女人斗来斗去,就为了一个老男人,还是个不怎样的老男人,实在没意思的很。当然,她知道妃嫔们争的其实是权力,可既然都是为了权力,为什么不干脆踹了皇帝自己上位?当个皇后有什么意思?
林见鹿听得索然无味,手指托着下巴:“就这样?”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回答:“就、就这样。”
林见鹿又问:“那我又是谁?”
小宫女怀疑贵妃怕是中邪了,但面上丝毫不敢表露,毕恭毕敬地告知了林见鹿的身份。
林见鹿这才知道,自己现在是贵妃,封号琼瑛。
“琼”为美玉,取自“琼佩兮琼琚”;“瑛”则取玉光之意。双玉叠用,寓意“冰清玉洁之质”。
原身以江南才女之姿入宫,短短三年便晋位贵妃。皇帝表面恩宠有加,实则暗中打压其父势力,借北伐之名不断消耗林家军的力量。
如今父兄俱在边关御敌,琼瑛贵妃在后宫愈发肆无忌惮。此番惩戒芳贵人,表面是因其丫鬟偷窃之过,实则是借题发挥,泄一己私愤。
况且,到底是否是丫鬟手脚不干净,还有待商榷。
林见鹿略一思索便想通其中关节,正欲命人扶芳贵人下去。话音未落,忽听太监高声通报:“皇上驾到!”
一位身着明黄龙袍的中年男子迈入殿中,目光掠过地上奄奄一息的芳贵人却视若无睹,径直走到林见鹿面前,唇角含笑道:“爱妃今日好大的火气,可是这暑热难消?朕特意命人备了冰镇酸梅汤,不如与朕同饮解暑?”
林见鹿翻了个白眼:“别了吧。”
中年男人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指*尖在龙纹袖口收紧又松开。他忽然低笑出声,抬手示意宫人退下:“看来是朕的酸梅汤配不上爱妃的金枝玉叶。那便改日再尝。”
林见鹿撇撇嘴:“改日也不尝,倒胃口。”
皇帝:“……”
院内霎时落针可闻。
捧着拂尘的老太监脖颈后渗出冷汗,却不敢抬手去擦。小宫女倒抽一口凉气,死死咬住下唇。就连跪在角落的芳贵人都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琼瑛贵妃今日到底怎么了?别不是真中邪了吧!
皇帝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喉间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不过转念想到琼瑛贵妃的父兄,暗暗忍下那股怒火道:“看来今日朕来得不是时候?”
林见鹿鄙夷道:“你才知道?”
皇帝深吸一口气,指节捏得泛白,忽而抚掌大笑三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爱妃可知前朝陈皇后的故事?”
林见鹿打岔:“不知道。”
皇帝:“……那陈皇后初时与帝君恩爱非常,待容颜老去又性情乖张,终被贬入冷宫。爱妃觉得陈皇后的故事如何?”
林见鹿眼皮都不抬:“不如何。”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遑论九五之尊。皇帝被这般接二连三地顶撞,纵使忌惮镇北军兵权,此刻也压不住怒火:“放肆!朕念你林家功勋一再容让,你竟敢藐视君威!”
林见鹿道:“那咋啦?贬我入冷宫?”
皇帝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素来娇媚温顺的贵妃,袖中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都忘记了自己最初来此的目的,拂袖而去:“琼瑛贵妃御前失仪!即日起禁足三日!”
满院子的宫女太监齐刷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小宫女膝行至林见鹿跟前,哭丧着脸道:“娘娘,您到底怎么了?您别吓奴婢。您刚才怎么……”
以往娘娘再如何耍小性子,也没有今日这般离谱。
“您这不是生生把皇上推到别的娘娘宫里吗?”
林见鹿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回头对小丫鬟轻松道:“区区赘婿,不值一提。”
小宫女呆若木鸡:“?”
林见鹿耸了耸肩,回寝殿休息,屁股都没坐热,就听宫女来报,她那便宜大女儿司马仪来了。
林见鹿一边喝着酸梅汤,一边暗自点头。她就知道这是司马仪的幻境。除了她没别人了。只不过没想到自己一进幻境,竟成了她名义上的母妃。
司马仪一身嫩黄宫装,一张明艳精致的面孔,一进殿内就跪在地上:“女儿特来请罪。”
林见鹿闻言翘起二郎腿,吓得随侍宫女倒抽凉气。转念想到娘娘连圣驾都敢冲撞,又认命地闭紧了嘴。
林见鹿道:“什么罪,说来听听?”
司马仪跪伏在地,并没有抬眼看向林见鹿,嗓音轻轻柔柔,十分恭敬:“刚才是女儿差人去请了父皇……”
说到这里,司马仪故意沉默了下,等待她名义上的母妃发泄怒火,但半晌没有听到声音,殿内只回荡着啜饮酸梅汤的声响。
司马仪忍不住抬眼看去,那位贵妃娘娘正翘着二郎腿,悠哉晃着脚尖,一脸惬意地喝着酸梅汤,见她看过来,还朝她扬扬眉:“你也来点?”
司马仪难得有些愕然,来点什么?酸梅汤?
目光情不自禁落入林见鹿手上的酸梅汤,向来算无遗策的司马仪罕见地怔住了。饶是心思缜密如她,此刻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林见鹿见司马仪愣了一下,表情一时变得十分奇怪,不由无趣道:“不喝?那算了。”
司马仪有些茫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女儿……”
林见鹿道:“还有事吗?”
司马仪顿了顿:“那芳贵人冲撞母妃,但……”
林见鹿再次打断她:“我已命人送她回去了。”
司马仪愕然片刻道:“母妃仁厚……”她向来舌灿莲花,竟想不到什么词来形容琼瑛贵妃。琼瑛贵妃向来跋扈,仁厚两字与她性情相去甚远,说这词时司马仪自己都觉亏心。
林见鹿挥挥手:“没事就下去吧。”
司马仪收回思绪,深深福礼:“儿臣告退。”
司马仪走出琼华殿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芳贵人之事竟然就这样轻轻揭过,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芳贵人既得了周全,自己这番谏言也未招致责难。琼瑛贵妃是突然转了性子,还是背后另有高人指点?
她蹙眉深吸一口气,思绪如乱麻般绞作一团。回头望向琼华殿的飞檐半晌,终是摇头收回目光,转而朝芳贵人的寝宫迈步。
要搬扳倒琼瑛贵妃,她非得跟皇后结盟不可。但身为琼瑛贵妃名义上的女儿,明面上她绝不能与皇后过从甚密。好在芳贵人本就是皇后心腹,正可借她为跳板,悄无声息地攀上这根高枝。
琼华殿内,先前执刑的小宫女阿箧提着裙裾慌慌张撞进内殿,鬓边碎发都跑得散乱。
“娘娘大事不好!”她扑跪在织金地毯上,嗓音里带着颤。
林见鹿斜倚在贵妃榻上,指尖正翻过一页话本,闻言连眼皮都懒得掀:“怎么?有人揭竿造反了?”
阿箧被这话噎得直咬唇。禁足这三日,自家主子嘴里蹦出的荒唐话,简直比她入宫这些年听过的都多。
“万岁爷……万岁爷摆驾去了德妃娘娘的景仁宫!”小宫女急得直绞手中帕子。
林见鹿漫不经心合上册子,手指在书脊上叩出轻响:“以后这种鸡零狗碎的事不必特地来报。”
阿箧急得跺脚:“这怎么能叫鸡零狗碎的事!那可是……”
林见鹿摇头道:“除了皇上的事,可还有其他要事禀报?”
阿箧眨了眨杏眼,突然想起件顶要紧的事:“啊呀!奴婢差点忘了禀报,五日后那赏花宴……”她偷瞄着主子的神色,“娘娘既是正主儿,这宴还办不办?内务府催问好几回了。”
经这一提,林见鹿才记起确有这么桩事。原身喜爱荷花,不仅搜罗天下名种,遍植荷花,还特意设宴邀京中贵女共赏。
林见鹿转着手上的手镯:“往年操持之人是谁?今年照旧便是。”
赏花宴在琼华殿后花园举行。
身为主办者的林见鹿反倒最为闲适,直至宴会时辰将至,方才施施然踱步前往。
京城贵女们分坐两侧锦席,珠翠罗绮交相辉映,恍若春日繁花竞放。
林见鹿漫不经心地扫视席间,目光却骤然凝在一处。两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左侧女子温润似美玉,右侧佳人冷艳如寒梅,赫然是云织月和江听雪。
万万没料到这两人竟然也跑到司马仪的幻境里来了,且看着似乎还失去了记忆?
林见鹿扭头询问小宫女阿箧:“那俩是谁?”
阿箧对主子近日的“失忆”早已习以为常,顺着视线望去,立即应答:“月白衣衫的是昭宁县主云织月,前日因谱得《云水赋》得陛下亲赞,如今京中闺秀皆效仿其琴艺。”
又凑近耳语:“另一位姑娘乃镇国大将军义女江听雪,剑术堪称一绝。”
林见鹿点点头,施施然走上主位,贵女起身行礼,林见鹿心安理得受礼,待众闺秀重新入座,才道:“诸位妹妹不必多礼。今日琼华殿荷花初绽,满池清韵正宜共赏。昭宁县主新谱的《云水赋》本宫甚是喜爱,倒与这荷韵相得益彰。且听闻江姑娘的剑舞亦别有风骨,若能与琴音相和,岂不更添雅趣?”
琼瑛贵妃发话,众人岂敢不从?席间众人眼波暗转,数道隐晦的视线在云织月与江听雪之间游移,几个心思活络的已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听说云家与江家都有意让女儿入宫。那云织月与江听雪生得仙姿玉貌,恰似瑶台双璧。这般绝色佳人若入宫闱,绝对会成为琼瑛贵妃最棘手的对手。
同在赏花宴上的司马仪担忧地看了一眼好友云织月,云织月向她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款款起身,一身月白长裙,自带仙气。
“谢娘娘抬爱。”云织月执素纱披帛盈盈下拜,“《云水》俗调承蒙天听,已是惶恐。今见太液新荷擎露,忽忆少时谱过《采菱》《踏莲》二调,若容臣女借水殿风荷为景,以筝代琴,或可勉强成韵。”
林见鹿单手托腮,饶有兴致:“本宫竟不知昭宁还藏着《踏莲》这样的妙曲。既说要借荷景,不如江姑娘舞剑,县主鼓筝,共谱这《采菱》《踏莲》如何?”
云织月垂眸应声:“谨遵娘娘懿旨。”素手轻抬时,披帛如流云垂落。
江听雪飒然起身,干脆利落地行了个抱剑礼。
林见鹿斜倚鸾座,指尖随着筝剑和鸣的节奏轻叩案几。
本该风雅的《采菱》曲调在江听雪凌厉剑光下竟透出金戈之气,满池粉荷映着寒芒闪烁的剑影,将这赏荷宴搅得暗潮汹涌。
一曲毕,林见鹿道:“今日方知何为‘曲有误,周郎顾’。本宫这双耳朵,竟听不出究竟是筝引剑势,还是剑催筝音呢。”
随意赞过两人,便借口暑气侵体,独自往荷塘深处行去。
她信步踏入临水凉亭,手指拈起琉璃盘中的冰镇瓜果,漫不经心赏着满池荷花。
忽然看见一个太监脸色煞白奔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不好了!林老将军……”
林见鹿慢条斯理咬了一口西瓜:“林老将军怎么了?慢慢说。”
太监以袖拭汗道:“启禀娘娘,林老将军与国舅爷……前线急报,两位都失踪了!”
林见鹿脸色依然没变:“失踪?怎么回事?”
太监道:“昨夜子时探马回报,大军行至鹰嘴崖遭遇伏击,林老将军与国舅爷亲率精兵断后,可今晨只见战马空鞍而回……”
林见鹿冷静道:“行了,我知道了。”
阿箧小心翼翼看着她:“娘娘,您别太担心,林老将军与国舅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出事的。”
林见鹿摇摇头,看了眼小丫头一眼,并不准备与她多说什么。
林见鹿径自起身,回了琼华殿。
阿箧端来一碗汤药:“娘娘喝点安神汤吧?”
林见鹿接过,看着黑漆漆的汤药,忽然开了个玩笑:“这药里有毒。”
阿箧:“啊?”
林见鹿勾唇笑了笑。
虽然她才来这幻境几日,但也能看出原身看似受宠,实则如烈火烹油,林家功高盖主,却正犯了帝王大忌。此时前线失利,正是趁机问罪的好时候。那狗皇帝先冷落她数日,此刻废妃诏书怕是已拟好墨稿。若再狠毒些,给林家扣个谋逆的罪名,便是要赶尽杀绝。届时她这个贵妃自然在劫难逃。眼下若有消息灵通的,往汤药里添些东西,怕是死了也无人追究。
想到此处,不觉一哂,忽见那送药的小宫女脸色煞白,瑟瑟发抖。
林见鹿拧眉看了眼手中的碗,诧异挑眉,所以还真有人下药啊?
林见鹿把药碗搁在桌上,指着那小丫鬟道:“按住她。”
话音未落,阿箧已如闪电般扣住宫女手腕,几个太监也迅速上前协助。
转瞬间,送药的小宫女就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林见鹿居高临下道:“谁让你下药的?”
小宫女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咬牙道:“无人指使!是奴婢自己要下药的!”
林见鹿哦了一声:“你与我有仇?”
小宫女冷笑道:“贵妃娘娘金尊玉贵,随意打死个宫女太监,怕是也记不得。可那人却是奴婢的妹妹。妹妹无辜枉死,奴婢不该讨个公道?”
林见鹿揉揉眉心:“你说的对,但是谁指示你的?”
小宫女道:“奴婢说了,没人指示!”
林见鹿显然不信,转头吩咐阿箧:“查查这药的来龙去脉,看看是从何处流出,又是经了哪些人之手才到了这小宫女手中。还有,查一查她近日与哪些人有过接触,务必把背后指使之人给我揪出来。”
不过一日,阿箧便查出“断魂散”乃宫中禁药,三日前被太医院小太监偷出,经浣衣局老嬷嬷、御膳房帮厨之手流转。
小宫女频繁出入冷宫,德妃心腹嬷嬷曾与其密谈,且德妃娘家送进宫的药材含制毒关键药材,线索指向德妃。
但阿箧觉得德妃眼下恐怕难以调动如此多的人手,继续追查发现御前侍卫统领频繁出入冷宫。
这位御前侍卫,正是皇后表兄。
林见鹿断定这背后必定有皇后参与,至于狗皇帝知不知情,目前存疑。
林见鹿赞许地拍了拍阿箧瘦弱的肩膀,命人奉上一把秋水长剑。
她拔剑出鞘,手指摩挲着锋利的剑刃,一脸深沉地望向远处火烧云的天空。
阿箧跟着眺望,小心翼翼道:“娘娘?”
林见鹿拔剑挥了挥,对阿箧轻松道:“天凉了,狗皇帝该破产了。”
狗皇帝想对她动手,她绝不会坐以待毙。这贵妃之位她早就坐腻了,是时候该给自己谋个更高的职位了。
阿箧呆滞:“啊?”
林见鹿没有理会阿箧,将剑挂在腰间,施施然往皇后的坤宁宫走去。
这幻境并没有限制她身上的魔气,但以防万一,还是带着武器去更保险。
阿箧眼见贵妃娘娘提剑直奔坤宁宫,顿时肝胆俱颤。她虽觉贵妃近来言行荒唐,性子却比从前温和许多,至少不再随意责打宫人,因而平日倒也安心。可此刻见娘娘竟要刺杀皇后,惊得几乎昏厥过去。
阿箧攥紧衣袖犹豫片刻,终是咬牙追上前去:“贵妃娘娘!您等等奴婢!”行刺皇后乃诛九族的大罪,她作为贴身宫女,纵使声称不知情也难逃牵连。既如此,不如豁出性命随主子同生共死,也算全了这场主仆情分!
林见鹿察觉身后脚步声,回头见小宫女满面决绝追来,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她指尖轻捻,暗中在阿箧身上施了道护身咒。待会儿刀剑无眼,总得护住这忠心的丫头。
坤宁宫外侍卫虽众,却只严守宫门要道,不得擅入内廷。林见鹿不过随手解决几个拦路侍卫,便如入无人之境。她本就不是为杀皇后而来,不过算准了皇帝每日此时会来坤宁宫,专程在此守株待兔罢了。
剑锋挑开最后一道珠帘,寝殿内烛火摇曳。皇后正端坐在紫檀木镜台前,镶金烛台将她的侧影投在铜镜中,连发间凤钗垂落的流苏都纹丝未动。
“皇后娘娘……”林见鹿轻笑开口,却在对方转身时骤然失声。
剑尖微挑,染血的锋刃尚在滴落鲜血,林见鹿看着皇后缓缓道:“萧灵韵?”
萧灵韵目光扫过那柄凶器,神色依旧从容:“琼瑛贵妃持剑擅闯中宫,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纵不惧生死,难道不顾父母族人?”
林见鹿瞧见萧灵韵这副正室模样就觉得好笑,故意道歪头道:“那不是巧了嘛!我正与九族有血海深仇,不如娘娘替我斩草除根?”
饶是萧灵韵早觉此界诡异,闻言仍被噎得一时语塞。
林见鹿抿唇一笑,随意拉了张圆凳坐下,自顾自给自己斟茶。她端起青玉茶杯品了一口茶水,悠闲道:“好茶。”
萧灵韵一瞬不瞬凝视她,总觉得林见鹿这副模样,似曾相识,但一时却想不起来何时何地见过。
此时阿箧抱着剑慌慌张张冲进来,面如金纸,冷汗涔涔。见自家娘娘竟悠闲坐在八仙桌前品茶,险些哭出声来:“娘娘!咱们快回去吧!”
林见鹿朝她招招手:“阿箧啊,跑累了吧?过来喝一杯?”
第74章
阿箧急得直跺脚,脸色煞白地喊道:“娘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喝茶!金吾卫转眼就到!求您听奴婢一句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快逃吧!”
刚才看着内廷横七竖八的尸体,阿箧那点勇气早已消磨殆尽,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她虽不知娘娘从何处学来这般高强武艺,可单枪匹马如何敌得过千军万马?
林见鹿依旧气定神闲,慢条斯理道:“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阿箧别无他法,只得笨拙地握紧佩刀,另一手猛地抓住林见鹿的手腕,语气凝重:“娘娘,恕奴婢冒犯了。”说着便要拉着林见鹿起身。
林见鹿反手轻点,精准封住阿箧的穴道,小姑娘顿时僵立原地,只能瞪大双眼。
见阿箧气鼓鼓的模样,林见鹿摇头轻叹,扶她在圆凳坐下。青瓷茶盏推至面前,氤氲着袅袅热气:“年轻人就是毛毛躁躁,且宽心,你我性命无碍。”
虽被制住双腿,阿箧仍能出声。她急得眉头紧蹙:“娘娘!”
林见鹿垂眸轻吹浮动的茶末,忽听得环佩叮当。抬眼时,正见萧灵韵款步而来,便挑眉笑道:“不知皇后娘娘有何指教?”
萧灵韵眼波流转,描金的眼尾衬得眉目如画。她漫不经心地扫过主仆二人,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擅闯坤宁宫的人,倒质问起本宫来了?”
林见鹿正待开口,阿箧已按捺不住愤懑:“皇后娘娘!可是您对贵妃娘娘下毒?”
林见鹿眨了眨眼睛,朝阿箧竖起大拇指,真不愧是她的贴身丫鬟,胆子就是大,且越来越没规矩了。
萧灵韵神色一顿,摇头道:“本宫没有给琼瑛贵妃下毒。”
阿箧道:“奴婢之前查到皇后娘娘的表兄出入冷宫,与下毒之人来往频繁。皇后娘娘作何解释?”
萧灵韵坐在林见鹿身旁,还是那副冷淡表情,听言也不辩解:“本宫何必下毒?”
她已经是皇后,与皇帝的夫妻情分也早就不剩多少。后宫嫔妃无人可以取而代之,根本没有下毒的必要。
阿箧闻言怔住,杏眸圆睁,一时语塞。
林见鹿执壶斟茶,琥珀色的茶汤倾入青瓷盏中。她将茶盏推向萧灵韵,眼尾微挑:“我亲手斟的茶,皇后娘娘可敢喝?”
萧灵韵似笑非笑:“有何不敢?”
素手执起茶盏,一饮而尽。
林见鹿托腮,挑眉望着她。
萧灵韵将茶盏搁在八仙桌上,亦无惧回视。
“皇上驾到!”
一声唱喝打断了两人的眉眼交锋,不过片刻,一个中年男子背着手走了进来。
林见鹿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梢,她入宫时并未刻意隐匿行踪,廊下横陈的尸首更是触目惊心,这狗皇帝竟能视若无睹?还是根本就没看到?
林见鹿起身,抚了抚袖子上的褶皱,勾唇笑了笑。不管如何,狗皇帝只身前来,倒是便宜她行事。
寝殿内无人行礼,狗皇帝走进寝殿,看见林见鹿,神色登时不悦:“琼瑛贵妃?你怎么在这?”
林见鹿微微一笑:“狗皇帝,让我好等。”
狗皇帝震怒:“……三日禁足竟未教会你规矩!”
林见鹿嗤笑道:“普天之下,还没人能教我规矩。你也不行。”
狗皇帝额角青筋暴起。林见鹿失了母族庇佑,非但毫无惧色,竟还敢口出狂言:“大胆!”
林见鹿喝道:“你才大胆!”喊得比狗皇帝还大声。
“……”
狗皇帝不可置信瞪着她。
林见鹿拔出宝剑,冷声道:“早看你不顺眼了,你以为你是什么玩意?可以对我呼来喝去?”
狗皇帝面孔涨得紫红,震怒中夹杂着荒谬。这女人莫非得了失心疯?敢对九五之尊刀剑相向?
“林见鹿!你可知弑君是何等大罪!”
林见鹿懒得继续搭理他,大步流星朝他走来。
狗皇帝看见林见鹿手上的宝剑,后知后觉察觉不对,瞬间面色一变,大喊道:“来人啊!护驾!”
“聒噪。”林见鹿不屑地撇了撇嘴,手中宝剑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直刺而出,锋利的剑刃精准贯穿了狗皇帝的胸膛。
明黄色的身影踉跄倒下,浑浊的瞳孔里满是不甘与惊愕。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至死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结局竟会如此潦草。
林见鹿抬脚踹了踹狗皇帝的尸身,确认对方已彻底断气,这才从容转身落座,继续品着那盏未尽的茶。
这般大逆不道的场景,直吓得小宫女阿箧面如纸色。虽说方才亲眼目睹娘娘手刃侍卫,可弑君终究是截然不同的滔天大罪。
令人意外的是,萧灵韵面对这般情形竟神色如常。林见鹿疑心她保有记忆,便故意试探:“娘娘不觉害怕?”
萧灵韵细眉微挑,淡色的唇轻启:“有何可怕?”
“我可是杀了当朝天子。”林见鹿笑着加重语气,“娘娘当真不怕?”
“那你会杀我么?”萧灵韵反问。
林见鹿将她细细打量一番:“你倒确实不必死。”
“这不就结了?”萧灵韵说着站起身来,嫌恶地瞥了眼地上尸首,对闻声赶来的太监吩咐道:“拖下去处理了。”
那小太监乍见地上尸体,顿时惊得踉跄后退,却也不敢多言,连忙唤来同伴收拾残局。
萧灵韵眸光微动:“贵妃接下来有何打算?”
打算?林见鹿没什么打算,不过靠蛮力杀出来血路罢了。但蚂蚁再小,多了也烦。林见鹿便心虚求问:“皇后娘娘可有良策?”
她垂眸看着剑上未干的血迹,心知弑君这等大罪,想要以女子之身平稳过渡登上皇位怕是痴人说梦。不过转念又想,即便没有也无妨,毕竟她闯入司马仪的幻境,原就不是为了谋夺什么九五之尊的位置。
萧灵韵轻声道:“我观贵妃倒是有些通天手段,所谓擒贼先擒王。如今龙椅空悬,觊觎者不过两类人。”
林见鹿道:“愿闻其详。”
萧灵韵瞥她一眼,缓缓道:“其一,先帝子嗣。先皇子嗣稀薄,仅育有三子。太子痴迷炼丹之术,二皇子天生腿疾,三皇子虽最受宠爱却年纪尚幼。其二则是那些标榜血脉正统的宗亲势力。如今你手刃昏君,这两方势力皆可以谋逆之罪讨伐于你,继而名正言顺地夺取皇位。此刻皇帝驾崩的消息想必已传遍朝野。贵妃要面对的不仅是旧朝残余,更是千军万马的围攻。”
说着,萧灵韵望了眼地上那滩血迹,顿了顿道:“本宫实在好奇,贵妃行此大事前,竟未作任何筹谋?”
林见鹿茫然道:“什么筹谋?”
萧灵韵难得语塞。历来谋逆者无不精心布局方敢弑君,更何况女子称帝本就艰难。眼前这人竟坦言毫无准备,倒让她有些看不透了。
林见鹿见状不耻下问道:“那我若要登上皇位,该做什么?”
萧灵韵深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预登皇位者,缺的不过是正统与军权手段……”
林见鹿福至心灵,拍了拍阿箧的肩膀解开她的穴道,并与她耳语几句,阿箧满脸为难,可却拗不过林见鹿。
阿箧出了门,不一会儿便偷偷摸摸拿着什么东西回来。
萧灵韵好奇道:“你做什么?”
林见鹿挽起袖子,狼毫蘸了墨提笔就写,头也不抬道:“你不说要正统吗?那我给自己写一份继任诏书不就名正言顺了?”
林见鹿不是先皇子嗣,且是先皇后妃。就算写了诏书恐怕也无人相信。
萧灵韵不信林见鹿不懂这个道理,不禁面露疑惑。
待诏书写毕,林见鹿从袖中取出某物,蘸了朱砂重重盖印。
萧灵韵瞳孔骤缩:“你手中拿的……莫非是传国玉玺?”
林见鹿颔首微笑,搁下毛笔轻吹未干的墨迹:“大功告成!”
见萧灵韵仍忧心忡忡,林见鹿从容解释道:“这份诏书本就不是为了让世人信服,而是给那些反对者一个体面的台阶下。”
“至于军权?这还不简单。我父亲执掌镇北军多年,先皇在世时就对其颇为忌惮。如今爹和兄长双双失踪,正是我接管镇北军的大好时机。就说先皇因忌惮镇北军势大,故意克扣粮草,才导致我父兄下落不明。”
萧灵韵欲言又止,林见鹿却已看穿她的心思,耸了耸肩道:“怎么?皇后娘娘想说昏君并未克扣粮草?如今死无对证,我这脏水泼便泼了。虽无实证,但以那昏君的秉性,做出这等事也不足为奇。”
萧灵韵蹙眉道:“如此,至少能收服部分军心。可朝中几位大将军……”
林见鹿接口道:“只需控制其妻女,还怕他们不乖乖就范?若当真冥顽不灵,那便只能送他们上路了。甭管他是手握重兵,宗室贵胄还是文官清流,都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萧灵韵的目光顿时有些一言难尽,嘴唇动了动。
林见鹿挑眉道:“想说我卑鄙无耻?”
萧灵韵摇头道:“自古成王败寇,史书工笔只记胜者章。林姑娘今日若能坐稳龙椅,这兵行险着便是帝王韬略。若败……史册上自然会添一笔‘妖妃祸国’的骂名。倒是轮不到本宫来评判林姑娘。”
林见鹿赞许地看她一眼,将诏书塞进袖口,自信满满地迈出寝殿。
阿箧忙不迭抱着剑亦趋亦步跟上去。
萧灵韵望着林见鹿离开的背影,看了片刻,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盏边沿,半晌黑眸掠过一丝兴味。
林见鹿动作很快,不到一个月便全面掌控了镇北军兵权,随后将诸位皇子及滞留京城的宗室成员尽数诛杀。京城虽因此动荡数日,但在林见鹿的铁腕镇压下,终究未酿成大祸。
肃清行动结束的次日,林见鹿便整装临朝。
金銮殿上,御史中丞喝道:“女子称帝,牝鸡司晨!《尚书》有云‘惟妇言是用’,此乃亡国之兆!”
林见鹿道:“哦?若真亡国,当责昏君佞臣,何故独责女子?御史大人可是惧怕女子掌权后,尔等再无以性别压人之机?且治国之道,当唯才是举。若女子有治国之能,自当称帝。若男子无能,亦该退位让贤!”
话音未落,她已拔剑离座,在满朝文武惊骇的目光中挥剑斩落御史中丞的首级。
笑话,林见鹿可不是来和对方辩论的,她是来通知的,能容对方说上一句话,已是她格外开恩。
谁也没料到新皇脾气竟然如此暴躁,一言不合就杀人。历朝帝王再昏聩,也难有动则砍头杀人的。满朝文武看着滚落在地的头颅,还有那滩刺目的鲜血,顿时噤若寒蝉。
“不知哪位爱卿还有不同意见?可与朕一辩?”林见鹿转了转手腕,将剑刃上的血甩干净。
朝堂上,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林见鹿环顾一周,满意点头:“看来众位爱卿都没有意见,朕心甚慰啊。那就这么定了,退朝!”
那之后,林见鹿又接连斩杀数名以死相谏的顽固派大臣。以铁血手段强力镇压反对势力,一场改天换日的朝堂动荡,历时半年方才完全平息。
这一日,林见鹿慵懒地斜倚在龙椅上,正悠闲地啜饮着冰镇绿豆汤。忽闻宫女来报,她那名义上的女儿司马仪前来觐见。
这半年来,林见鹿的日子过得颇为充实。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此刻听到司马仪的名字,她不禁抬手挠了挠脑袋,想起自己当初来此的初衷。
“宣。”林见鹿淡淡道。
宫女躬身退下。
不多时,司马仪便款步而入,恭敬地行了大礼:“儿臣拜见母皇。”
林见鹿故作威严地点点头:“有何要事?”
司马仪正色道:“儿臣确有要事启奏。母皇登基已逾半载,而今后宫空虚,理应举办选秀大典,充实后宫。”
林见鹿闻言,险些将口中的绿豆汤喷了出来。
第75章
林见鹿朝司马仪招招手:“仪儿啊,你过来……”
司马仪难得一愣,林见鹿虽是她养母,但绝不曾这样亲近地唤她“仪儿”,司马仪心里怪怪的,面上却不显,依言上前。
林见鹿再次招招手:“再过来点,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司马仪心里的那股古怪感觉更浓了。林见鹿贵为一国之君,在她面前,只称我,不称朕?为何?
司马仪恭敬上前:“是,母皇。”
林见鹿拍拍自己身旁的椅子,一点都不见外道:“坐。”
司马仪瞄了一眼龙椅,连忙推辞道:“儿臣不敢。
林见鹿突然沉下脸:“你敢抗旨?现在朕命令你坐下。”
司马仪眼底闪过一丝暗芒,装作不情不愿地挪到椅边,只虚坐着椅沿,身体依然紧绷。
林见鹿展颜一笑:“选秀之事暂且不急。仪儿,我们先说说你的事?”
司马仪垂眸敛目:“母皇想聊什么?”
林见鹿直视她的眼睛:“告诉母皇,仪儿现在最想要什么?”
司马仪露出孺慕之情:“儿臣惟愿母皇江山永固,福寿绵长。”
林见鹿摇头:“这些套话就免了。说说你真正的渴望?说不定母皇能成全你。”
虽然与司马仪相处过不短的时间,但林见鹿并不知道司马仪到底想要什么。但既然对方的幻境是直接出现在司马氏皇宫里,证明司马仪想要的,一定是权力。
如此,还有什么比登上皇位更符合司马仪的期待呢?只要在司马仪觉得皇位唾手可得之时,亲自打破对方的美梦,绝对会让司马仪恨不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想要快些醒来。
这大半年来日子过得十分过分逍遥,直到司马仪出现催促她选秀,林见鹿才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
司马仪摇头道:“儿臣没什么想要的。”
林见鹿心道,司马仪对她的养母防备心不是一般的重啊。这样问绝对问不出什么,得想个办法套话才行。但又不能做得太过明显。
林见鹿道:“算了,你先退下吧,朕乏了。”
司马仪道:“那选秀一事?”
林见鹿摇头道:“我对那些男子不感兴趣。”
司马仪被说得一愣,看着林见鹿的模样,心中一动。对男子不感兴趣,难不成是喜欢女子?
她知道后宫女子寂寞,多有磨镜之好,难道这位养母也
司马仪将万千思绪化作恭谨一礼:“儿臣告退。”
林见鹿微微颔首,目光追随着那道退出的身影直至殿门合拢。
自朝局稳定后,林见鹿便渐渐放权,如今七日方临朝一次,日常政务皆交由三司处置。
这日林见鹿乔装打扮,打算去偶遇自己这个便宜养女。她虽然不会易容,但是换颜咒倒是会的。不多时,京城某处宅院便走出一位荆钗布裙的闺秀,正是改头换面的林见鹿。
今日长公主设宴,林见鹿通过某些手段拿了拜帖,特地上门赴宴。
宴席间莺歌燕舞,花团锦簇,衣香鬓影交织。
林见鹿一副小家碧玉的长相,在宴会里一点都不起眼。
“长公主到!”
林见鹿随众人一起抬眼望去,便见司马仪一身明黄色宫主,仪态万千而来。
身旁几位小姐正窃窃私语:“这便是长公主?当真是天人之姿!”
“如今女皇即位,你们说长公主会不会被立为太子?”
“这事谁说得准呢!”
“哎呀,你怎地面红耳赤?莫不是对长公主”
“休要胡言!”
“何必害臊?如今女子掌权,自荐枕席者不知凡几。男子做得,我们女子为何做不得?讨好长公主又不丢人。”
林见鹿听得暗自咋舌。自古为权势折腰者不计其数,倒不想人间风气竟如此开明。
林见鹿扫了司马仪一眼,想着该如何不动声色结交司马仪。想来想去,有些后悔。以她如今小官之女的身份倒是更不方便了。
正纠结着呢,忽听一声惊呼:“有刺客!保护长公主!”
林见鹿登时眼睛一亮,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林见鹿拔了剑就朝着司马仪走去。
不料一支暗箭自后方直取司马仪后心。林见鹿眼疾手快,拔剑格挡,顺势将司马仪护在身后,急促问道:“公主可曾受伤?”
司马仪道:“不曾。”
顿了顿,眉头紧蹙,扫了现场一眼,然后目光才落在林见鹿背上,面露不解。
林见鹿解决掉面前的刺客,转身看向司马仪。
司马仪看着林见鹿清秀的面孔,露出若有所思神色:“你是?”
林见鹿眨了眨眼睛道:“公主不认识我?”
司马仪眉头一蹙。
林见鹿赶忙道:“小女林露。家父原在武林县里任职,近日才奉召回京。区区小官之女,公主不识也是自然。”
司马仪身旁的小丫鬟惊魂未定:“公主小心!”
林见鹿一回头,发现还有刺客未解决,正欲提剑了结那刺客。
未料司马仪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自己跟前挡,竟然要将她当做肉盾。
林见鹿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几乎想不管不顾任司马仪自生自灭。最后还是忍住怒火,先给了那个刺客一剑。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林见鹿环顾四周,见二人站在池塘边,登时心念电转,佯装脚步不稳,顺势将司马仪撞入池中。
“不好了!大公主落水啦!”林见鹿佯装惊慌道。
说着不知哪里摸了一根长竹竿,握住一端,另一端递给水中扑腾的司马仪,大声道:“大公主,你扒住竹竿,我扯你上来!”
竹竿在水面上拍了几下,激起一片水花,司马仪差点被竹竿打到。
林见鹿见戏弄地差不不多了,这才不再继续作怪,将竹竿递了过去。
司马仪被一脸狼狈地拖上岸,全身湿漉,瑟瑟发抖。
林见鹿故作关切地解下披风,轻轻覆在司马仪肩头,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便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公主殿下,冒犯了。”
司马仪惊呼出声,本能地环住林见鹿的颈项,怔怔望着她利落的下颌线条。恍惚间,竟觉得这张面容似曾相识。
察觉到怀中人的目光,林见鹿微微垂眸:“公主可是不适?”
司马仪这才回过神来,略显窘迫地移开视线,轻声道:“今日多亏林小姐相救……”
林见鹿唇角微扬:“公主不必言谢。”她稍作停顿,又问道:“公主的寝殿可是往这边走?”
司马仪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轻轻颔首。
司马仪去换衣服,林见鹿便在客房等待。
不一会儿,梳妆齐整的司马仪便在茶室接待林见鹿。
司马仪端坐上首,微笑打量林见鹿:“你救了本宫,想要什么奖赏?”
林见鹿摇头道:“臣女不需奖赏。”
司马仪道:“本宫不想欠人情分,你必须说一个。”
林见鹿挠了挠头道:“那……公主便赏臣女一个承诺可好?”
司马仪挑眉:“哦?什么承诺?”
“他日若臣女有所求,望公主能应允一事。”林见鹿低眉顺目,却又补充道:“当然,绝不会让公主为难。”
司马仪凝视她片刻,忽而轻笑:“好大的胆子,竟敢跟本宫讨要空白承诺。不过……念在你救驾有功,本宫准了。”
林见鹿立即行礼:“谢公主恩典。”
司马仪端起茶盏,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就不怕本宫事后反悔?”
“公主金口玉言,岂会失信于臣女。”林见鹿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再说……臣女要的,定是公主给得起的。”
林见鹿略坐了坐,便出了公主府。
司马仪望着对方离开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
贴身丫鬟春桃见状不由压低声音道:“公主可要奴婢去查查这位林小姐的底细?”
司马仪微微颔首道:“今日刺客出现的蹊跷,这林露出现的也太过凑巧,必查清她的来历。”
春桃福身领命:“奴婢这就去办。”
司马仪又道:“且慢,另外为母皇拟定的选秀名单可曾备妥?”
春桃立即奉上名册。
司马仪接过名册,手指轻翻,看见某张女郎画像时,顿时陷入沉思。
春桃跟着瞧了一眼,但见画像上的女郎身着月白色广袖长裙,银簪斜挽,清雅脱俗,正是司马仪的好友云织月。
司马仪蹙眉道:“怎么入宫人选有云织月?”
云织月可是先皇亲点的昭宁县主,如今女子亦可建功立业,以她的才学,怎会甘愿入宫?
春桃低声道:“这是云尚书的意思。”
先皇还在世时,便曾听闻云织月有意入宫的流言。虽是市井流言,却也不会空穴来风。如今父命难违,纵使云织月心有不甘,恐怕也难以违抗父命。
念及与云织月的交情,司马仪思忖再三,终是遣人往云府递了帖子,邀云织月过府一叙。
茶室内,檀香氤氲,青烟袅袅。
司马仪道:“若你不愿入宫,本宫可代为劝说令尊。”
云织月端坐案前,素手执起青玉茶盏,浅啜一口清茶。待茶盏轻落几案,方才抬眸望向司马仪,神色淡然:“公主美意,臣女心领了。此番入宫,确是臣女自愿。”
“臣女……心悦陛下。”
司马仪:“……”
第76章
云织月心悦母皇?
司马仪总觉得云织月在开玩笑。她这好友何曾与母皇见过几面?不过那日赏花宴上聊过几句。而且,若论倾慕之情,也该是母皇对云织月青眼有加,怎会颠倒过来?
看着司马仪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云织月抿唇笑了笑:“公主殿下怎么这副表情?织月一介凡女,自然也会恋慕陛下这般惊才绝艳之人。”
司马仪表情更加古怪了。
她承认她母皇以一介女子之身登上皇位惊世骇俗,但若说惊才绝艳,那怎么都说不上。她母皇虽不能说大字不识一个,但连三字经都没念过,诗词歌赋更是稀松平常。不过转念一想,自古才女辈出,而能登上皇位者又有几人?云织月因此恋慕母皇,应该也正常……吧?
云织月手指摩挲着青玉茶杯道:“织月一片痴心,还望殿下成全。替织月引荐可好?”
司马仪嗓音艰涩:“你可当真?这可不是儿戏。”
云织月抬眸,眼底映着微光:“字字真心,绝无戏言。”
司马仪叹气道:“你容我考虑一日。”
司马仪觉得好友倾慕母皇且要自荐枕席这事颇为匪夷所思,虽不理解却仍选择尊重。翌日便入宫替好友引荐。
不料听闻林见鹿尚在午憩,只得恭敬候于殿外。整整候了一个时辰,才见贴身宫女阿箧款款而出:“大公主,陛下醒了,宣您进殿呢。”
林见鹿慵懒地倚在梳妆台前,眼帘低垂,一副倦怠模样。
月白色寝衣松松地裹在身上,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肌肤。
司马仪没料到母皇会这般形容不整地见客,顿时一怔,慌忙垂眸行礼:“儿臣拜见母皇。”
林见鹿漫不经心道:“免礼。仪儿有何要事?”
司马仪瞥了眼正在梳头的宫女,踌躇不语。
林见鹿不耐地翻了个白眼:“有话直说,吞吞吐吐作甚?”
司马仪轻咬下唇:“母皇可还记得昭宁县主?”
“自然记得,云织月嘛。”林见鹿挑眉,“怎么,想讨个官职?”
心下却暗自揣度云织月这般大费周章让司马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司马仪摇头:“昨日昭宁县主特意造访儿臣寝宫,央求儿臣引荐,想做母皇的入幕之宾。”
林见鹿顿时喷了,脑袋一歪,梳头宫女措手不及,当即扯落几根青丝。
“嘶!”
林见鹿吃痛,梳头宫女霎时面如土色,扑通跪地:“陛下恕罪!”
林见鹿挥挥手,示意无事,然后揉了揉脑袋匪夷所思道:“你说什么?云织月要干什么?”她怀疑可能自己幻听了,不然云织月怎么可能会自荐枕席?
司马仪稍作停顿,再次开口道:“昭宁县主想做母皇的入幕之宾。”
面对这种奇怪的请求,林见鹿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略作思忖后,她眸光微闪,将已到唇边的拒绝咽了回去:“朕准了。”
司马仪惊讶地抬起头。
林见鹿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怎么,你似乎很意外?”
司马仪迅速收敛神色,轻轻摇头,起身走到林见鹿身后,从梳头宫女手中接过象牙梳,开始为林见鹿梳理长发。
林见鹿端坐在梳妆镜前,透过铜镜凝视着司马仪明艳的面容,微微挑起眉梢。
司马仪专注地梳理着手中如绸缎般顺滑的黑发,察觉到林见鹿的目光,不由抬眼相望,略显困惑道:“母皇在看什么?”
林见鹿直言不讳:“看你。”
司马仪脸上掠过一丝窘迫,试探性地问道:“近来母皇变了许多,几乎不像儿臣从前认识的那位母皇了。”
林见鹿莞尔一笑:“是吗?那你更喜欢从前的朕,还是现在的朕?”
司马仪神色如常,恭敬答道:“儿臣斗胆,更喜欢现在的母皇。那母皇呢,喜欢从前的儿臣,还是现在的?”
林见鹿挑眉,心中暗想我又没见过从前的你,嘴上却随意道:“自然也是现在的。”
司马仪定定地注视她片刻,唇边不自觉地浮现出淡淡笑意。
这半年来,林见鹿确实判若两人,不再尖酸刻薄,待人宽容大度,就连对她这个养女也不再苛责,这般转变好得让她几乎要放弃原先的计划了。
司马仪垂下眼帘,浓密卷翘的睫毛遮掩住眸中复杂的心思。
林见鹿忽然开口:“仪儿应该还有其他话要对朕说吧?”
司马仪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分毫:“母皇明鉴,儿臣确实还有一事相求。昭宁县主虽自荐枕席,却也坦言愿为母皇分忧,若陛下有意彻查前朝余党,她愿作暗桩。”
林见鹿想到半年前杀的那群宗室子弟,倒也确实有几个漏网之鱼。但事有轻重缓急,便没立即处理。这会儿司马仪提出来,便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准了。还有呢?”
司马仪略作停顿,谨慎斟酌着词句:“不仅昭宁县主愿为母皇分忧,儿臣……亦同此心。”
林见鹿飞快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迟疑开口:“你也要自荐枕席?”
她这个身份跟司马仪虽然没血缘关系,但是确实是养母和养女的关系,司马仪就这么提出来,也太不把纲常伦理当回事吧?还是她看起来就那么像色中饿鬼?
司马仪一时语塞。
素来伶牙俐齿的长公主罕见地陷入沉默,半晌才艰难开口:“母皇误会了,儿臣是说,愿为彻查前朝余党之事效力。”
林见鹿装作惊吓模样拍了拍胸口道:“还好,还好,吓死朕了!”
司马仪:“……”
司马仪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古怪感受,仿佛吞了只苍蝇般膈应,又夹杂着被人嫌弃的不甘,她也没有那么差吧?为何林见鹿如此嫌弃?
这个念头刚浮现,司马仪自己都怔住了,面颊不受控制地抽搐两下。
林见鹿将司马仪变幻莫测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既是你所求,朕准了。三日后祭天大典,由你主祭。”
祭天乃国朝头等要事,这般安排分明是极大的器重。司马仪立刻甩开那些荒唐念头,提着裙摆郑重行礼:“儿臣叩谢母皇恩典!”
明明同时为好友以及自己求了恩典,但司马仪回寝宫时,却发现自己是没有想象当中的那般高兴。
当夜,司马仪特意邀云织月过府一叙,在花香氤氲的厅堂里备下精致酒宴。
纤纤素手执起白玉酒壶,司马仪为云织月斟满一杯,眸光灼灼:“如今你已如愿以偿,可否与本宫说句真心话?你当真……恋慕母皇?”
云织月并未立即作答,而是优雅地托起酒盏,低头轻嗅:“上好的梨花白,其味醇厚,余韵悠长,殿下竟舍得以此等佳酿待客。”
琥珀色的酒液映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臣女倾慕陛下之事,自然千真万确,殿下何必再三试探?”
司马仪轻叹一声,看了她一眼:“云织月,本宫看不透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云织月微笑道:“臣女只想求陛下一颗真心。”
司马仪嗤笑一声,认为云织月没有说真话,摇摇头,继续倒了一杯酒浅酌。
这夜没问出什么,司马仪自己反倒醉倒了。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境里人影绰绰,恍惚间竟浮现出母皇的身影。她褪去一身华丽宫装,只着粗布衣衫,如同市井妇人般在灶台前忙碌,为林见鹿洗手作羹汤。两人对坐而食的模样,倒真似对寻常恩爱的柴米夫妻。
梦中的她痴恋着林见鹿,可那人依旧招蜂引蝶不断。每当瞧见那些莺莺燕燕围拢过来,她便妒火中烧地将人轰走。偏巧有回被林见鹿撞见这般行径,正惶惑间,却听得那人轻笑道:“求生之举,何必苛责?”
这梦境荒诞得毫无章法,各种片段胡乱拼凑。
司马仪猛然惊醒,整个人仍陷在怔忡之中,这才发觉锦被早已被冷汗浸得湿透,心口突突跳得发疼。
她竟会做如此荒唐的梦,难不成真如云织月那般,对林见鹿存着痴心?
司马仪瞬间神色凝重,惊醒后半夜便没睡着,睁眼盯着帐顶,直到天明。
早上处理完手中事务,刚用早膳,便听丫鬟来报,林露求见。
司马仪怔了怔,淡淡道:“传。”
丫鬟福了福身,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便见那日宴会上见过的林露大步流星走来。
司马仪凝神端详着林露的样貌。
那张本该透着温婉的脸蛋上,偏生嵌着双神采飞扬的眸子。她梳着时兴的垂鬟分肖髻,鬓边珠花随动作轻晃,可那迈步的架势却似军中校尉,裙裾翻飞带出几分飒爽英气。
这般矛盾的气质糅杂在一处。分明是江南烟雨里养出的眉眼,行止间偏要学那塞北儿郎的做派。
待到对方走近,更是一怔。那日未曾细看,这会儿趁着天光,将林露的模样看个仔细。这人分明与她母皇生得有三分相似。
想到林见鹿,心头便不自觉浮现昨晚那个大逆不道的梦。
司马仪登时心中一动,想要验证些什么。
林见鹿走进书房,意思意思屈膝行礼,膝盖还没弯下去,就见司马仪快步走过来,扶住她双臂,笑容可亲道:“林小姐不必多礼。”
林见鹿慌忙直起腰身,司马仪却未松手,修长手指顺着她纤细的手臂滑落,最终扣住那截皓腕。她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亲昵,嗓音温软似三月春风:“林小姐瞧着比本宫年幼,不知可否唤你声林妹妹?”
林见鹿眼睫微垂,目光在腕间那只玉手上停留一瞬,忽而展颜一笑:“求之不得。”
第77章
因着林露有那么几分像林见鹿,司马仪心里便存了一些小心思。握住林露的手,与她亲密坐在一起说了会儿话。闲谈至近午时,又特意留对方用膳。
席间司马仪又是夹菜又是劝酒,身为大公主,却对林露一个小官之女殷情备至。
林见鹿眸光微动,她本就有意接近司马仪探听虚实,此刻自然顺水推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两人就亲厚地仿佛亲姐妹一般。林见鹿叫她司马姐姐,对方唤林见鹿林妹妹。
看着素来冷若冰霜的公主突然对陌生女子这般亲厚,侍立两侧的丫鬟们面面相觑,却都低眉顺目不敢作声。
酒过三巡,林见鹿双颊微红泛起醉意,正欲起身告辞。司马仪忽地攥住她纤细的手腕,指尖在对方掌心不着痕迹地摩挲:“妹妹若不嫌弃,不如在姐姐府中小憩片刻?”这声邀请裹着蜜糖般的温软,偏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那便叨扰司马姐姐了。”林见鹿眼波流转,从善如流地应下。她本就存着试探的心思,此刻更不会放过这个近身观察的机会。
司马仪笑了笑,唤来丫鬟带林见鹿去客房休息。眼见林见鹿离开花厅,脸上的笑容这才收敛下来。
司马仪自幼在深宫长大,早已练就八面玲珑的本事。那个不可言说的梦境让她惊觉自己对林见鹿怀有的怎样的情愫,所幸发现及时,尚能将这株危险的幼苗连根拔除。
而在这个时候,与林见鹿神形皆似的林露出现在眼前,这对司马仪来说简直是天赐的转机。借由亲近林露,或许就能及时转移对林见鹿那份愈发难以自控的注意力。
丫鬟不一会儿便回来了,言说林小姐已经睡下。
司马仪指尖在雕花门框上稍作停顿,终是推开了客房的门扉。
层层纱帐如烟似雾,隐约勾勒出榻上婀娜的身形。她放轻脚步靠近,纤指挑起轻纱时,锦被间熟睡的美人便完整呈现在眼前。
林见鹿侧卧的姿态宛如工笔仕女图,虽非倾国之色,但那莹润如雪的肌肤衬着泼墨般铺散的长发,自有一段浑然天成的风韵。
司马仪凝望许久,终是忍不住伸手,将缠绕在瓷枕上的几缕青丝细细理顺。
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她全部勇气,指尖悬在空中微微发颤。最终却像被什么牵引着,俯身在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上,落下羽毛般轻盈的一吻。
司马仪只觉心尖发颤,她还是生平第一次干这种逾矩之事。当下屏住呼吸,耳中尽是擂鼓般的心跳声。不过须臾便慌慌张张直起腰身,再不敢多瞧帐中人一眼,匆匆放下纱帐夺门而出。
直到关门声传来,躺在床上的林见鹿才睁开眼睛,脸上出现一丝茫然之色。
她有意和司马仪结交,所以明知司马仪不怀好意也喝了那杯酒,然后佯装醉意朦胧顺势躺下,在锦被间暗自戒备,还以为司马仪会趁机给她下个蛊什么的,却没想到等了半天,竟只等来一个吻?
她倒是不觉得司马仪孟浪,被个女孩子亲一口也没什么要紧。
林见鹿单手撑住身体盘腿坐在床上,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被亲的脸颊,深深怀疑起司马仪的审美来。她现在这张脸,若说是倾国倾城之貌倒也罢了,偏生只是副寡淡的“青菜小粥”模样。难不成司马仪,就偏爱这般素净的长相?
林见鹿带着满腔迷惑回了皇宫。
刚至寝殿,便见阿箧立在门边欲言又止,目光在她面上逡巡。
“何事?”她慵懒地倚向太师椅,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
阿箧压低嗓音:“昭宁县主已在偏殿候了半晌,陛下可要召见?”
“云织月?”林见鹿支起身子,尾音微微上扬。
见阿箧颔首,她扬了扬下巴:“人在何处?”
“候在殿外廊下。”阿箧垂首,“可要奴婢传她进来?”
“宣。”
不过半盏茶功夫,阿箧便引着位月白衣袂的佳人入内。云织月莲步轻移,裙裾漾起流云般的弧度,鬓边珠花随步摇曳。
“听仪儿说,”林见鹿单手托腮,目光直直撞进对方眼底,“你倾慕朕?”
云织月雪腮染霞,纤睫如受惊的蝶翼轻颤:“是……臣女确对陛下心生爱慕。”
“为何?”林见鹿指尖在案几轻叩,“莫拿对仪儿说的那套说辞敷衍朕。你钦佩朕行常人不敢为之事是真,但若以此自荐枕席……”她拖长尾音,眸中闪过一抹锐利,“朕不信。”
云织月喉间微哽,垂眸半晌方道:“臣女确对陛下心怀敬仰……”她抬眼与林见鹿对视,复又垂首,“然这爱慕之情……还望陛下恕臣女僭越之罪。”
林见鹿倾身向前:“但说无妨,朕不追究。”
云织月这才款款道:“陛下可曾信过……前世今生?”
林见鹿眉梢微扬,目光在云织月面上逡巡:“前世今生?”
云织月颔首,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月白袖口:“佛家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近来织月常陷奇梦。梦中……”她耳垂泛起薄红,声音渐低,“臣女对陛下情愫暗生……”
林见鹿看着云织月这副模样,也不像是恢复记忆的样子,怀疑对方是故意用这套说辞套路自己,从而引起她的兴趣。毕竟她有记忆,而云织月一开始是没记忆的,现在嘛,还真说不准了。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还真好奇云织月到底想做什么。
林见鹿收回思绪,挑眉道:“几个梦境便要自荐枕席?这倒不像我认识的昭宁县主了。”
云织月轻笑,声如春泉击玉:“那在陛下眼中,织月该是何等模样?”
林见鹿喉间微滞,轻咳一声:“三年前亲王世子求娶,你以死相拒,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般刚烈性子,如今倒学会委曲求全了?”
云织月直视她,眸中似有星河翻涌:“陛下亦知那世子暴戾恣睢,府中姬妾非死即残。织月宁折不弯是真,却也非愚顽之人。”她忽而抬眸,眼底泛起涟漪,“今朝对陛下……虽因前尘旧梦而倾心,然恋慕陛下,实乃织月一片真心。”
林见鹿再次咳嗽一声,如果云织月是假装的,那演技未免也太好了。她挠了挠脸颊,连忙转移话题:“朕累了……”
“陛下可还记得臣女所作的《云水赋》?”云织月柔声截断话头,素白广袖随抬腕动作漾开涟漪,“臣女愿为陛下抚琴一曲。”
林见鹿眸光微闪,迅速正襟危坐:“既如此,便奏来罢。”言罢便扬声唤阿箧取琴。
不过片刻,七弦琴已置于云织月膝前。她垂眸理弦,素衣如雪,指尖轻触琴弦,恍若谪仙临世。
琴音潺潺淌出,初时清越如泉,渐转缠绵似雾,林见鹿虽不通音律,却也听得出这琴技已入化境。
一曲终了,林见鹿正欲抬手击节,却见云织月眸光流转,素手再度抚上琴弦。这第二支曲子与先前《云水赋》的空灵悠远判若云泥,琴音如春蚕吐丝,丝丝缕缕缠上心尖。
“此曲何名?”待尾音散尽,林见鹿随口问道。
云织月指尖在弦上轻颤,眼波潋滟:“《凤求凰》。陛下竟未听过?”
林见鹿尴尬,这曲名她自然知道,但曲子却不曾听过。而且这曲子不是……她轻咳一声,强作镇定:“自然听过,又如何?”
云织月压低琴身,琴音陡然低回婉转,柔声道:“那臣女这首凤求凰,与陛下往日所闻,可有不同?”
林见鹿不动声色道:“……并无二致,皆是余音绕梁之技。”
云织月忽而轻笑,指尖勾起一串颤音:“想必那位对陛下弹奏曲子的姑娘,定也像织月这般痴心……”
林见鹿终于按捺不住,截断她的话头:“云织月,你其实根本没失忆,对吧?”
云织月指尖在琴弦上凝滞,抬眸时眼中泛起迷茫之色:“陛下此言何意?”
林见鹿踱步至她身前,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垂落如墨。她忽然俯身,发间金步摇几乎要扫过云织月鼻尖:“你在故意戏弄朕,是不是?”
云织月睫羽轻颤,眼底漾开一片澄澈:“织月实在不解陛下深意……”她双眸睁得浑圆,却无半分被拆穿的慌乱,唯有月华般的清辉在眸中流转。
林见鹿定定凝视她半晌,终究泄了气。那双眸子里既无算计也无躲闪,倒真像是懵懂无知的模样。
莫非云织月当真做了场前世今生的荒唐梦,才这般痴缠?她暗自腹诽,却见云织月已不解唤道:“陛下?”
“罢了。”林见鹿拂袖转身,“今日先退下吧。”
云织月盈盈起身,月白广袖拂过琴案,行礼时腰肢如弱柳扶风:“那明日……臣女可还能来见陛下?”
林见鹿倚着雕花廊柱,扫她一眼,轻飘飘道:“准。”
待那抹素色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她才以指节抵住下颌,眼底浮起一丝兴味。
阿箧在她身侧轻声试探:“陛下在看什么?莫非是那昭宁县主有什么问题?”
第78章
林见鹿自然是没看出什么问题来的,闻言收回目光,握拳敲了敲阿箧的脑袋:“别瞎想,云织月能有什么问题?”
阿箧捂住脑门,颇为娇嗔地瞪林见鹿一眼。
小宫女们擅长察言观色,更何况像阿箧这等贴身婢女,她一早就看出来林见鹿对她颇为容忍,所以主仆俩私下相处之时,便没有那么多规矩。
阿箧道:“陛下有所不知,您登基前,云尚书原是二皇子党羽。二皇子三位子嗣中,至今仍有一人下落不明。奴婢怀疑……是有人私藏前朝余孽。”
林见鹿笑眯眯道:“哦?所以你怀疑是云织月一家藏匿前朝余孽?”
阿箧纠结道:“奴婢是怀疑,但奴婢也没有证据。”
林见鹿作势又要敲她额头,阿箧缩了缩脖子却没敢躲。林见鹿便失笑地拍拍她的脑袋,摇头道:“阿箧啊,没证据的事情就别瞎说,当心掉脑袋。”
阿箧却笑眯眯道:“我知道陛下不会怪我的。”
林见鹿摇摇头。
从那之后,云织月果然照她所言,日日都来皇宫找林见鹿。
林见鹿本着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态度,也日日接见云织月。
为方便云织月出入宫禁,林见鹿特意赐下一枚通行令牌。云织月偶尔留宿宫中,但两人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未曾有过逾矩之举。
时日一长,宫中难□□言四起。都说云家小姐攀附新君自荐枕席,却至今未得名分。
这日云织月携侍女青黛入宫,行至宫道时,恰与几位下朝的女官狭路相逢。
女皇登基后,大力推行女官制度。先前的朝堂清洗已使半数官员伏诛,为稳定朝局,女皇特开恩科广纳贤才。如今这批女官,正是新近擢拔的朝廷新贵。
见着这群身着绛紫官袍的贵女,云织月面色如常,倒是随行的小丫鬟青黛面露踌躇之色。
云织月本欲避让,不料其中一位小姐眼尖,当即扬声道:“哟,这不是名动京城的昭宁县主吗?这般步履匆匆,是要往何处去?”
云织月从容施礼:“陈大人安好。”
礼部侍郎家的嫡女陈绣文向来爱出风头,始终视云织月与江听雪为眼中钉。江听雪性子清冷鲜少露面,偏生云织月既重声名又得人望,令她格外不忿。
近日听闻云织月的流言,陈绣文如获至宝。今日偶遇,想着自己如今已是朝堂新贵,而云织月却深陷丑闻,便忍不住要逞这口舌之快。
陈绣文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县主这般姿容,不知还能维系几时?”
云织月低垂眼帘,神色黯然。
陈绣文见状愈发得意,继续讥讽道:“如今陛下开恩科广纳贤才,你不想着入朝为官报效朝廷,反倒自甘堕落要做那以色侍人的玩意儿,真是*令人不齿!”
青黛当即上前半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道:“陈大人此言差矣。我家县主三年前凭《云水赋》获先帝亲赐封号,论才学,满京城闺秀谁人能及?如今不过因守孝之礼未毕暂不入朝,岂容旁人这般轻慢?”
陈绣文掩唇轻笑:“《云水赋》?不过是闺阁消遣的玩意儿罢了。县主这‘才女’之名,怕是有名无实吧?”
青黛气得双颊通红:“你!”
云织月轻轻摇头:“青黛,退下。”
“小姐!”青黛急道。
“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云织月语气虽轻,却透着不容违逆的坚决。
青黛只得咬着唇退到一旁。
云织月向陈绣文福了福身:“陈大人教训得是,我不及你。”
陈绣文轻哼一声,甩袖而去。
云织月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神情黯然道:“青黛,以后不可妄语。”
青黛不忿道:“小姐!那陈绣文明明是嫉妒您,才这般当众折辱!她那些酸诗连给《云水赋》提鞋都不配!您总这样忍气吞声,她们越发要蹬鼻子上脸了……”
云织月道:“好了,不要再提了。待会儿在陛下跟前,也莫要胡言乱语。几个丫鬟之中,就你性子最急,若日后再这般莽撞,便不带你进宫了。”
青黛虽然不忿,但勉强忍了。
云织月见她脸上任然愤愤神色,不禁摇摇头,转身往偏殿走去。
主仆二人等了一刻钟,林见鹿便来了。
林见鹿见着云织月身旁换了个小丫鬟,倒也没留心,只是道:“今日又要弹什么曲子?”
云织月躬身道:“不知陛下今日想听江南小调,还是北地弦歌?前日新谱的《落梅引》已调好了琴弦,若陛下不嫌粗陋,臣女便弹这首。”
林见鹿兴致缺缺道:“行,就《落梅引》吧。”
云织月臻首微颔。纤纤玉指在冰弦上勾挑抹剔,忽如珠落玉盘,忽似雪压梅枝。
西沉的日光透过万字纹窗棂,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细碎光影,香炉青烟缠绕着皓腕间的翡翠镯,将那抹翠色衬得愈发通透。
林见鹿虽不通音律,却被曲中哀戚所染,待最后一个泛音消散在暮色里,不禁问道:“云姑娘心有郁结?”
云织月眼波流转间已藏好情绪,只将脸埋得更低:“臣女不敢。”
林见鹿的目光在她与丫鬟之间转了个来回,突然指向青黛:“你来说。”
青黛偷眼去瞧自家小姐,只见那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发白,虽不见阻拦之意,却也不敢造次,只小声道:“方才入宫时……遇着了礼部陈侍郎家的绣文小姐”
“谁?”林见鹿蹙眉。
“是陈绣文陈大人。”青黛急得眼圈发红,“她当着众人说小姐”
林见鹿以手支颐,目光却锁着云织月:“接着说。”
青黛道:“说小姐,以色侍人,色衰爱弛……”
林见鹿恍然道:“那没说错啊。”
青黛顿时惊愕,连云织月都忍不住抬头看向林见鹿。
林见鹿轻咳一声,摸了摸鼻梁道:“这陈绣文实在过分!怎能如此议论于你?容貌出众本非你的过错……”
云织月轻叹一声道:“陛下也瞧不起臣女么?”
林见鹿立即道:“怎么会呢?朕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朕知道织月你对朕一片痴心,才宁可不入朝为官。”
云织月苦笑道:“在入朝为官和入后宫,臣女确实因为私心,走了一步世人眼中的昏棋。但臣女不惧流言,心甘情愿。”
青黛登时跪地道:“求陛下给小姐一个名分吧!”
林见鹿:“……”
林见鹿语塞片刻,忽然沉下来脸来:“你在逼迫朕?”
青黛瑟瑟发抖,却仍然坚持道:“奴婢贱命一条,却不忍看着小姐受流言之苦。”
林见鹿道:“哦?你不想你家小姐入朝为官,却求她能入朕后宫?”
青黛叩首道:“小姐所求不过陛下真心相待,奴婢自当为主分忧。”
云织月慌忙跪行至御前:“陛下息怒!这丫头口无遮拦,臣女回去定当严加管教!”
林见鹿凝视主仆二人片刻,无奈地摇摇头:“都起来吧。”
云织月所求不过是个名分,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林见鹿没想到她竟是认真的。难道是她误会了?云织月不是故意在套路她?而是真心倾慕她?这些时日的琴声,也当真都是为她而奏?
感受到云织月灼热的目光,林见鹿不自觉地摩挲着下巴,轻咳一声道:“你先回去,容朕考虑考虑。”
青黛连忙搀扶云织月起身。云织月深深望了林见鹿一眼,柔声应下,缓步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云织月还在府邸里用早膳,就接到封她为贵妃的圣旨。
赐号“昭”。昭者,明也。
青黛欣喜地捧着圣旨,眼中闪着泪光:“恭喜小姐!陛下赐这‘昭’字,便是说小姐如同天上那轮明月,皎洁明亮,照亮了陛下的心呢!”
云织月唇角微扬却不言语,心下暗忖:依她对林见鹿的了解,八成是因她原本的昭宁县主封号里带个“昭”字,那人才图省事直接拿来用了。
云织月如此想着,面上却做出羞涩神色,微笑道:“好了,莫要这般张扬。圣恩浩荡,我们更该谨言慎行才是。”
说着轻轻抚过圣旨上的纹样,“去将我新制的那件月白色宫装取来,等会入宫谢恩时穿。”
圣旨颁下后,紧跟着便是封妃大典。
因与祭祀大典日期相冲,恰巧赶上云织月的册封仪式,故而典礼一切从简,云织月低调地入主了昭阳宫。
整套册封流程十分繁琐,林见鹿又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索性能省则省。
待云织月正式入主后宫,林见鹿这才恍然回神:“今晚朕必须宿在昭阳宫?朕看没这个必要吧?”
阿箧躬身应道:“全凭陛下心意。”
林见鹿忆起云织月那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思忖片刻,终究还是转身往昭阳宫去了。
横竖不过是一场幻境,皆为虚妄。林见鹿自不会将这场典礼当真。她款步而入,却见云纱帐内,云织月一身华服盛装,皎若云间月,恍如月宫仙子临凡,不由驻足凝眸。
“咳……让你久候了。”
云织月莞尔轻摇螓首:“臣妾不敢。”
林见鹿目光游移,刻意避开她的视线:“今日事务繁忙,想必你也乏了,不如早些安歇,朕就……”
话音未落,云织月忽然轻声问道:“陛下可曾用过晚膳?”
被打断的林见鹿并不着恼,只是摇头:“尚未。”
云织月盈盈起身,裙裾轻摆间已行至八仙桌旁:“那这一席珍馐,岂可辜负。恳请陛下赏脸用膳。”
林见鹿余光扫过满桌佳肴,略一迟疑,终是颔首应允。
云织月眼波流转,笑靥如花,低垂的羽睫却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中深意。
虽说这几日几番剖白都未能打动林见鹿,但既已入主后宫,想来获得天命之女的好感值不过是时间问题——
作者有话说:先休息几天,过几天再日六。[可怜]
第79章
云织月其实早已恢复记忆。确切地说,她初次察觉这个世界异常,是在半年前那场赏花宴上。
虽然与琼瑛贵妃并不相熟,但进宫面圣时也曾见过几面。以她的记性,绝不至于认错贵妃的容貌。可那日赏花宴首座上,端坐的却是一位面容清秀、神态慵懒的陌生少女。
云织月只瞥了一眼便慌忙垂眸,整场宴席都表现得波澜不惊。暗地里却不断试探司马仪和江听雪。令人心惊的是,这两人竟都未觉异常。江听雪未曾见过贵妃尚可理解,但司马仪作为贵妃养女居然也毫无察觉。
要么是贵妃出了问题,要么就是她自己出了问题。这个疑问在家中萦绕数月未解,直到听闻林见鹿登基的消息,所有记忆才如潮水般涌来。
这里并非真实世界,而是由司马仪记忆所构筑的幻境。经过林见鹿数次试探,她确信林见鹿已经恢复记忆。
至于江听雪想必也快了。
恢复记忆当日,云织月并非没想过向林见鹿坦白。但转念间便决定继续伪装失忆。
幻境之外有赵小三和叶清霜,那些人存在的地方,林见鹿永远看不见自己。倒不如留在这幻境中,尚有一线生机。
正因如此,她才会对司马仪说出仰慕林见鹿的请求。林见鹿是否相信并不重要,她只要那人的目光能为她停留。只要引起好奇,便是不错的开端。
此刻,她不正是如愿以偿,入宫为妃了?
思及此,云织月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她素手执壶,为林见鹿斟满两杯合卺酒,故意让脸颊泛起羞涩的红晕:“陛下,该饮合卺酒了。”
正埋头享用佳肴的林见鹿闻言侧目。
只见云织月一袭红衣胜火,往日清冷如仙的容颜因胭脂点缀而愈发明艳。那双惯常淡漠的黑瞳此刻盈满深情,眼波流转间,不知是胭脂染就还是真情流露,双颊如朝霞般昳丽动人。
她双手捧着白玉酒杯,衣袖滑落间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姿态柔弱似柳。这般风情纵是顽石也该心动,偏偏林见鹿心如止水。她始终记得,眼前一切都不过是司马仪记忆所编织的幻境,人或许是真的,但这份情可就说不准了。
“陛下?”云织月偏头轻唤,鬓边流苏随之摇曳,在如玉面庞投下细碎光影。
林见鹿这才恍然回神,慢条斯理地拭净指尖油渍,抬手接过那盏白玉酒杯。
酒液色泽金黄透亮,盛在莹润的白玉酒杯中,更显晶莹剔透,煞是好看。林见鹿轻轻晃荡了一下酒液,面露好奇。
云织月见状不由含笑道:“此酒以酃湖之水酿造,甜而不腻,醇而不浊,自古便是皇家御用的珍酿。陛下从前竟未曾品尝过么?”
林见鹿咳嗽一声:“说什么呢,自然喝过。”
云织月笑而不语,羞涩望着她。
林见鹿偏了偏头道:“是不是该喝合卺酒了?”
云织月柔柔应了一声,主动凑了过来,她姿态绝不强势,面容也生得秀美,但林见鹿却因为对方靠近,而下意识绷紧身体。
云织月好似察觉到了,但并未开口说什么,二人各怀心思地抬手交腕,衣袂相触,共饮了这杯合卺酒。
与云织月身体贴近之时,林见鹿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幽香,有片刻尴尬,但很快便调整心态,眼观鼻鼻观心地喝完这杯合卺酒。
云织月凝望着咫尺之距的清隽容颜,唇角忽然绽开浅浅梨涡,随即低垂眼睫,作出一副羞赧之态。
合卺礼毕,林见鹿沉默着用了些菜肴便起身告辞。
云织月欲言又止,却没有出言阻拦,只用目光描摹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玄色身影。
外间侍立的青黛正在为自家小姐得偿所愿高兴呢,结果就看见林见鹿独自从新房走出,惊得险些打翻手中宫灯。
小丫鬟匆忙进内,却见烛影摇红里,她家小姐……不对,如今该称娘娘了,正孤坐案前独自饮酒,登时急得跺脚:“娘娘!您怎能让陛下就这样走了?”
云织月语气幽幽道:“陛下想走,我又如何拦得住?也许陛下有急事需要处理……”
话虽如此,但也不能让陛下在新婚之夜离开啊!这事情要传出去,她家娘娘还要不要做人了!还有什么事情得在新婚之夜去处理的!陛下也真是的!青黛心下忍不住埋怨。
青黛犹豫片刻,轻声道:“娘娘,要不……奴婢去求求陛下?”
云织月将酒杯抵在唇边,眼底浮起一丝倦意:“不必了。”
青黛看着自家娘娘茕茕孤独饮酒的姿态,眉头紧蹙,心下思忖,自己定要设法促成这段姻缘才行。这般想着,福了福身,神色匆匆出去了。
云织月垂眸,收起脸上郁闷之色,望向琥珀色酒液,澄澈的酒液映照出她淡漠的眉眼。云织月轻笑一声,摇摇头。这木头美人当真铁石心肠,任她百般示弱也不为所动。她分明应诏入了后宫,那人却连留宿都不肯。
她摩挲了一下酒杯,心道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打动这人。
林见鹿才走了没一会儿,就被青黛拦住了。
“陛下!”
站在林见鹿身旁的阿箧正要呵斥,被林见鹿拦住了。
林见鹿看着气喘吁吁跑过来的青黛,挑眉道:“怎么了?”
青黛战战兢兢道:“今日是陛下与娘娘的大喜之日,再紧要的事情,怎么比上的洞房花烛重要?”
未等林见鹿开口,阿箧已厉声喝道:“大胆!竟敢这般与陛下说话!规矩都忘了吗?”
林见鹿轻拍阿箧的肩膀,示意她退下。阿箧先是一怔,随即顺从地退到一旁。
林见鹿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青黛:“这番话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你家主子的意思?”
青黛慌忙解释:“是奴婢自作主张!与娘娘无关!”
林见鹿摩挲着下巴打量青黛:“你这个小丫鬟,胆子倒是挺大,你家小姐竟然愿意留你在身边。”
青黛道:“我与小姐从小一起长大,主仆情谊深厚。”
林见鹿挥挥手:“罢了,你先回去。留宿之事讲究天时,今日不便。过几日再说。”
青黛抿了抿唇,到底没敢再说话,只能连忙应是。
林见鹿与阿箧往寝宫走去,阿箧一脸欲言又止。
林见鹿好笑:“看什么呢?想说就说。”
阿箧道:“陛下对昭贵妃到底怎么想的?”
若说喜欢昭贵妃,这么多日了,竟然不留宿。若说不喜欢,却对她跟前的小丫鬟如此容忍。
林见鹿故意板着脸道:“这种事情岂是你一个小丫鬟该知道的?”
阿箧立即道:“奴婢不敢揣测圣意。”
林见鹿道:“昭贵妃的事,以后不必多问。”
与此同时,青黛垂头丧气地回到寝宫。
云织月正在卸下满头珠翠,见状放下手中的金簪:“出什么事了?”
青黛绞着手指:“娘娘,奴婢实在担心……若失了圣宠,您在后宫该如何自处?”
云织月轻叹:“你方才去哪儿了?”
青黛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看着我。”云织月转过身来。素颜更衬得她清丽脱俗,如谪仙临凡,“说。”
青黛这才嗫嚅道:“奴婢……去求见陛下了……”
“青黛!”云织月声音陡然拔高。
“奴婢知错!”青黛扑通跪地,“可奴婢实在看不过去!娘娘情深义重,陛下她却……”
云织月揉着太阳穴:“陛下肩负江山社稷,儿女情长本就不是首要。你的心意我明白,但在深宫之中,谨言慎行方能长久。我的事……且随缘吧。”
随缘是不可能随缘的,那之后云织月行事越发缠绵,不是给林见鹿送去精心熬制的羹汤,就是天冷时叮嘱添衣,天热时又奉上消暑的凉茶。
日复一日的嘘寒问暖,纵是铁石心肠也该被捂热了。可林见鹿虽然照单全收,云织月却总觉得两人之间少了些什么。
少了那份令人心跳加速的心动。
转眼便过去一个月,云织月估摸着差不多了,这一日用过晚膳,便握住林见鹿的手腕,态度比以往稍稍强硬。
面对云织月羞涩的面容,林见鹿故作不解道:“爱妃?”
云织月柔声道:“陛下,今夜还不准备留宿吗?”
林见鹿本来以为云织月能够沉得住气的,没想到才一个月就按捺不住了。
林见鹿咳嗽一声:“这个……”
云织月幽幽道:“莫非陛下又要说今夜不便?可我们毕竟是夫妻。”
林见鹿道:“那今夜便留宿吧。”
云织月愣了一秒立马笑颜如花:“那臣妾伺候陛下沐浴?”
林见鹿连忙拒绝:“这个就不必了。”
云织月笑了笑,倒也没坚持。
整个后宫虽只她一位妃嫔,却如同虚设。不过既然林见鹿终于愿意留宿,云织月便觉得总算有了盼头。
她亲自指挥宫女们将寝殿收拾得焕然一新。熏了淡雅的安神香,换了崭新的锦被,连烛台都擦拭得锃亮。一切准备停当后,云织月坐在梳妆台前,让贴身侍女为自己细细梳妆。
“娘娘今日气色真好。”青黛边为她绾发边笑道。
云织月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双颊微红:“少贫嘴。陛下几时过来?”
“刚遣人去问了,说陛下批完奏折就来。娘娘若是着急,奴婢去催催?”
云织月嗔怪道:“不可胡言!”
话虽如此,留下青黛却是她故意的。有些话由忠心又莽撞的婢女说出去,可比亲自谋划要自然得多。所以明知青黛口无遮拦,不知礼数,她还是带着这丫鬟一起入宫。
第80章
等待的时光格外漫长。云织月不时整理衣襟,又起身来回踱步。窗外传来脚步声时,她立刻端坐回榻上,强作镇定地捧起茶盏。
林见鹿踏入殿内,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失笑:“爱妃不必拘礼。”
云织月慌忙起身行礼,却不慎碰翻了茶盏。茶水溅在裙裾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臣妾失礼了。”她窘迫地低头。
林见鹿摆摆手:“无妨。时候不早,歇息吧。”
云织月悄悄抬眸,见林见鹿已自行宽了外袍,径直走向床榻。她垂下眼睫,眸光微闪,缓步跟上。
室内几盏落地莲花灯将房间映照得灯火通明,待两人就寝时,青黛才抿嘴偷笑着一一吹灭,只留一盏散发着柔和光晕。
林见鹿侧卧在床榻上闭目养神,随手拽过锦被搭在胸前。清冷幽香萦绕鼻尖,耳畔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她知晓是云织月挨着躺了下来,却始终未睁眼相看。
云织月以手支颐倚着软枕,如瀑青丝在锦缎上蜿蜒铺展,静默端详林见鹿许久,终是轻轻叹出一口气。
这人当真心如铁石,自己已做到这般地步,几乎可以称作主动投怀送抱,对方却仍能视若无睹。
听到叹息声,林见鹿终是睁开眼眸,撞见云织月那张欺霜赛雪的容颜,视线不自觉地微微偏移:“爱妃难以入眠?”
云织月只是摇头,含情目波光流转地凝望着她。
林见鹿顿了顿道:“爱妃若是睡不着,朕可以换个地方歇息。”
她不习惯和人同塌而眠,想必云织月应该也一样?至于云织月是否是因为想和她发生点亲密□□接触,林见鹿拒绝去想这种可能。
林见鹿说罢便要起身。
云织月眸中泛起盈盈水光,纤手突然按住林见鹿的手臂,带着三分嗔怪七分撒娇的语调道:“陛下还要同臣妾装糊涂么?”
她故意又凑近几分,松散的衣襟间露出一截如玉般的锁骨,单薄香肩在烛光下更显楚楚可怜:“陛下?”
昏黄烛火摇曳,将云织月胸前那片凝脂般的肌肤映照得格外醒目。
林见鹿只瞥了一眼便仓促移开视线,喉头微动:“爱妃若无意安寝,不妨取本书来读。”
云织月一时语塞。
林见鹿难得放软声调:“你我相识尚浅,此等事……总该两情相悦才好。”
云织月面上笑意几不可察地凝滞,强自按捺道:“陛下不必怀疑妾身真心,妾身心心念念都是陛下……”
林见鹿干脆利落地截断她的话头:“朕是说,朕对你并无情意。”
云织月:“……”
云织月险些绷不住表情,攥住林见鹿胳膊的纤指不自觉地收紧。这人当真油盐不进,活像块冥顽不灵的顽石。不过她云织月向来最擅长的,便是迎难而上。
云织月强撑着泫然欲泣的模样:“那陛下为何要封臣妾为妃?臣妾原以为陛下对臣妾也……”
林见鹿揉着太阳穴打断道:“封妃归封妃,但朕乃九五之尊,宠幸与否自有决断。若无事禀报,爱妃且自行安歇罢。”
说罢挣开桎梏的手臂,扯过锦被蒙头盖住,转眼便响起均匀的鼾声。
云织月凝望着隆起的被褥,眸中哀婉神色如潮水般褪去,眉尖渐渐聚起寒霜。饶是她这般好性儿的人,此刻也被林见鹿这番作态激得心口发闷。
第二日,林见鹿刚睁眼翻身,云织月便醒了。
林见鹿与她四目相对,有些尴尬道:“爱妃也醒了?”
云织月道:“臣妾一夜未眠。”
林见鹿:“哦。”
云织月微笑道:“陛下不想问问臣妾为何彻夜难眠?”
林见鹿快速扫她一眼:“爱妃待会儿让太医悄悄便是。”
云织月不依不挠:“陛下当真不好奇臣妾因何失眠?”
林见鹿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道:“爱妃,朕还有事,不如等朕下朝再说?”
云织月哽住,作为素来识大体的贵妃,方才接连追问的举动已不符合她温柔贤淑的形象。她只得抿唇浅笑,顺从地随林见鹿起身。
林见鹿想让云织月继续休息,但云织月不愿,坚持为林见鹿穿衣束发。
林见鹿早膳都没用,就顶着云织月温柔到吓人的目光逃之夭夭。
云织月望着对方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青黛笑吟吟进来,见自家娘娘坐在八仙桌前,表情莫名,不由顿了顿才道:“娘娘得偿所愿,为何不高兴?”
云织月抬眼看她,沉默片刻才道:“昨夜……陛下与我并未发生什么。”
青黛脸上笑容不由凝固,逐渐不由成为不可置信:“为何?”
反正青黛不懂,像她家娘娘这样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又对陛下如此一往情深,为何陛下总是推据。要么就是陛下有什么难言之隐,要么就是其中有什么深意是她们不知道的。
青黛大着胆子道:“难道陛下是故意要立靶子,所以才立娘娘为贵妃?”
云织月摇头道:“朝政清明,朝堂上也并未有任何势力掣肘,陛下没必要这样做。”
青黛蹙眉道:“那便是陛下有什么难言之隐了。”
云织月挑眉:“所以你想说什么?”
青黛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娘娘,不若下回陛下留宿,用些助兴之物?”
云织月眸光闪烁,面上却作生气模样:“这种话下回不用再说!我岂会拿陛下龙体开玩笑!”
青黛跺脚道:“娘娘!您想到哪里去了?那助兴之物只做闺房之乐,并不会对身体有碍。”
云织月迟疑:“即便如此……也不可。此事莫要再提。”
青黛却对不赞同她家娘娘的死脑筋。
于是林见鹿再一次留宿时,青黛便在晚膳时端上了春情酒。这特制的酒酿,原是司马氏皇族专用于闺阁助兴的秘方。
青黛自作主张端上酒壶,特意与云织月使了个眼色。即便知道此举会让自家娘娘生气,青黛还是这么做了。
云织月看着白玉酒壶,嘴角微微抿起,深吸一口气。
林见鹿准备去拎酒壶,却被云织月握住手腕:“此酒太烈,臣妾让人换一壶吧。”
林见鹿眼眸转了两下,看了眼伺候在一旁满脸写着心虚的青黛,又瞧了眼面色温柔的云织月,故意开了个玩笑道:“这么紧张干什么?这酒下毒了?”
云织月笑容尴尬:“陛下说什么呢,臣妾怎么会给陛下下毒?”
话音刚落,林见鹿已自斟一杯,将酒盏推至云织月面前,单手支颐道:“既然如此,爱妃不妨先饮一杯?”
云织月抬眸默默注视她片刻,抿了抿唇,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不过须臾,她玉颊便染上醉人的绯红,秋水般的眼眸泛起潋滟波光。
云织月撑着脑袋坐在桌前,眼眸如水,只盯着林见鹿笑。
林见鹿被她盯得发毛,伸手在云织月跟前挥了挥,小声道:“爱妃?”
云织月盯着她的脸,吃吃一笑:“陛下,你生得真好看。”
林见鹿端详了一眼酒液,心道这酒果然够烈,云织月才饮一杯就醉成这个样子了。她端起酒盏嗅了嗅,却没垂首去喝。
云织月已然攥住她的手腕,双颊绯红地轻嚷着热,纤纤玉手还要去解身上素白衣衫的系带。
说来云织月尚在守孝期间。虽再过数月便可除服,但自大婚那日起,她最常穿的便是白衣或各色浅衫,云鬓间的首饰也往往只簪一两件。这般素净装扮非但不显寡淡,反衬得她愈发清丽脱俗。
此刻,这位清雅美人正以手托腮,一双含情美目盈盈望来,眼波流转间尽是缠绵情意。
林见鹿却只盯着手中酒液,眉头微微一蹙。
青黛咬了咬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奴婢有罪!”
林见鹿手指摩挲着青玉酒杯,淡淡道:“哦?你又干什么了”
云织月那样一个谨慎的人,跟前却总跟着这个毛毛躁躁的胆大丫鬟。也不知道她是故意的呢,还是故意的呢?
青黛道:“这春情酒是奴婢自作主张呈上来的,贵妃娘娘并不知情。”
林见鹿手指一顿:“春情酒?”
略作沉思便知道这是什么酒,不由啼笑皆非。
林见鹿放下酒盏,挑眉道:“原来如此。”
青黛叩首道:“贵妃娘娘对陛下一片痴心,还望陛下不要怪罪娘娘。此事是奴婢一意孤行,与娘娘没有任何关系。”
林见鹿道:“好了,下去吧。”
青黛仰首,愣愣道:“陛下?”
林见鹿侧眸道:“朕不怪罪,退下吧。”
青黛道:“那娘娘?”
林见鹿扬唇道:“至于昭贵妃,朕自然也不怪罪。”
青黛这才喜出望外地从地上起身,每走几步便忍不住回首张望,依依不舍地退出了殿外。
她生怕有人惊扰了里间,不仅将殿门轻轻合拢,更是亲自守在门边寸步不离。
林见鹿等到室内没人,这才回眸瞧云织月。
云织月仍紧握着她的手腕,玉颜如染朝霞,那原本无瑕的肌肤泛起醉人红晕,美得令人心颤。
更撩人的是,她不知何时已褪去外衫,仅着雪白里衣,如瀑青丝垂落肩头。那张精致的脸庞在黑白映衬下,越发显得眉眼如画,朱唇似火。
林见鹿凑近,小声道:“爱妃?”
云织月眼眸半阖,嗓音低沉道:“陛下?”
尾音如带着一把小钩子。
林见鹿打了个哆嗦,摸了摸手臂上争先恐后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嗓音越发温柔:“朕带你去洗漱?”
云织月轻轻嗯了一声。
林见鹿瞥了眼自己的手腕,低声道:“那爱妃能否先松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