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代驾小哥慌得声音都在发抖。
顾铭一刻不敢耽搁,睡衣也来不及换,套上外衣,抓过手机和钥匙就冲进夜色里。
他一路飙车,平时三十多分钟的车程,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直到看见蜷在轿车后排,面色苍白却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宋景行时,悬着的心才稍稍回落了一些。
胃疼是在温澄下车后骤然加剧的,宋景行不敢托大,强撑着叫了代驾。要不是代驾小哥负责任,不敢留他一个人待在车库,扬言要是等不到他的家人朋友下楼来接人,就要重新启动车子把他送到医院去,宋景行也不会把顾铭的电话号码报给他。
宋景行讨厌医院不是一天两天了,顾铭也不是第一次在这种情况下被喊来认领病号,只能自认倒霉,半扶半抱地把人送上楼。
顾铭输入密码打开门,宋景行就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里,伏在洗手池边剧烈呕吐。他这两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呕得撕心裂肺,也只吐出晚餐喝下去的那小半碗清汤。
顾铭倚在门边,眉头紧锁:“你这是怎么回事?”
宋景行深吸了口气,掬了一捧冷水漱口洗脸,胸口剧烈的起伏稍稍平息下来,脚下一软,险些栽倒下去。幸而顾铭就守在门边,他手长脚长,迈出一步就将人接住,直接扶进卧室里,安置在床上。
“怎么这么严重?要不还是让老段来一趟吧。”
宋景行一张瘦削清俊的面孔白得没有底色,倒在床上身上一层一层冒着冷汗,连抬眼看人的力气都没有,却不肯松口:“大半夜的,他家里,还有媳妇孩子,别打扰人家。”
顾铭不乐意了:“我马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你使唤起我来倒是顺手。”
胃里又一阵绞痛翻上来,宋景行呼吸一窒,压着喉咙里的闷哼,强撑出力气同顾铭贫嘴:“这不是还没结婚吗?趁着现在,能多使唤一次,是一次。”
“资本家嘴脸。”顾铭笑骂,弯腰扯过被子给宋景行盖上,“你躺会儿,我去给你倒水,先把药吃了。”
顾铭走出卧室,穿过空荡荡的客厅,去厨房倒水。
宋景行搬进金湾华庭这套房子已经有三四年了,可这里还是干净整洁得跟样板间似的,不对,现在开发商的样板间里还会摆点鲜花水果,而宋景行家里冷冷清清,甚至还没样板间有生活气息。
要不是跟宋景行认识得早,顾铭根本不可能想象得到,这人以前活得多鲜活热闹。
从饮水机接了温水,顾铭熟门熟路地翻出胃药,再顺手灌了个热水袋带进屋。
这不是顾铭第一回照顾犯了胃病的宋景行。之前他应酬喝酒,把自己折腾到急性胃出血,也是顾铭一路飙车闯红灯,把人送到医院去的。
胃疼这毛病,是宋景行这几年新添的。
他以前住在三合路那栋小楼里的时候,一日三餐由常婶精细照料着,哪里犯过胃病?
那年为了温澄闹过一场,宋景行一夕之间像是变了个人,从学校研究生院办了退学,转天就入职了叠润。之后的两年,他几乎是把自己往死里逼,恨不得一天能挤出48个小时出来工作应酬,胃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盯着宋景行吃了药,顾铭关了卧室里吸顶灯,只留一盏床边的台灯。
坐在床边,看宋景行抱着热水袋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清瘦的身子薄薄一片,陷在被子里几乎看不出起伏,顾铭心里不是滋味:“老段说,胃是情绪器官。”
宋景行横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别拐弯抹角。”
顾铭言语吞吐:“你今天没喝酒也没吃辣,突然胃疼得这么厉害,是因为见了小澄?”
宋景行没应他,可听他提起温澄,抵在胃部的手更深地往里摁了几寸。
“当年他为什么走,你又为什么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我只问你,他现在回来了,你是怎么想的?”
虽然顾家不在今州起家,可圈子就这么大,当年宋景行为了温澄跟宋家撕破脸,闹得满城风雨,日子长了,总有消息能传到顾家。
宋景行从来没明说什么,顾铭拼凑出零星的一些信息,也能轻易便能想到之后的那两年,宋景行在叠润拼命往上爬的原因。
可风雨最疾的那段日子过去后,宋景行曾飞去英国待了大半年,却没把温澄带回来。
之后的几年,不时便有人往宋景行身边送人,小女孩小男孩都有,一个赛一个漂亮水灵,可没一个能在他身边留得长久。
直到顾铭有一回在他卡包里翻到一张多年前他跟温澄的合照,才知道他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
床头的灯是温暖的黄色,宋景行的脸色却是霜雪般的冷白。他侧过身,微微蜷起身子,因为胃里一波一波翻绞着,他的呼吸有些沉,胸口的起伏也是乱的。
有些话有些事,宋景行身边的人看不懂不敢说,可从学生时代便相识,跟他有十几年交情的顾铭能看明白,也敢开口劝:“你如今在宋家也算是站稳脚跟了,想跟小澄在一起,宋伯伯也拦不住。”
宋景行眉头紧蹙,幽幽叹了口气:“那又如何,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这话令人心惊肉跳,特别是在宋景行病得七荤八素的这个节骨眼上,听着总带着些不祥的意味。顾铭压着心慌,小心试探:“什么来不及?”
宋景行抬眼看他,轻声嗤笑:“想什么呢?之前在心脏上动刀子都能下得了手术台,一点胃病还不至于要了我的命。我的意思是,他早已经找到比我更适合他的人。”
八年的时间说长不长,白云苍狗,万事无常,变化才是世间唯一的不变。
顾铭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反倒是宋景行看得开:“这样更好,至少我没有耽误他。”
顾铭替他难过,不想再聊,调暗台灯:“别想了,赶紧睡吧。”
夜色无声流淌,宋景行倦极昏然睡去,顾铭凝视着床上病容憔悴的人,心里沉甸甸的,一时分辨不出,这两个人究竟是谁在耽误谁。
寂寂深夜里悄然滋长的脆弱与遗憾,犹如花瓣上的露珠,太阳升起,便在光芒万丈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铭劝不动宋景行在家休息,只能退而求其次,请缨给他当司机。
倦怠倚在副驾驶座里,神色恹恹,话都不乐意说的人,推开车门走向叠润国际大厦时,脚步沉稳,脊背笔直,器宇轩昂。顾铭掏出手机,拍了宋景行清瘦挺拔的背影发朋友圈,配文——“天选牛马”。
温澄是顺着顾铭的这条朋友圈找到叠润国际大厦来的。
为了见宋景行。
明明想着昨晚见了面,要找机会问宋景行要周知远的联系方式的,没想到最后,不仅忘了打听,还话赶话,好像跟宋景行闹得更不愉快了。
要断得干净,是温澄自己说的,如今他与宋景行的藕断丝连,也只剩波尔特并购案和那件还没还回去的衬衫了。
上周五才发出的资料需求清单,波尔特酒店的对接人没那么快把所需资料整理出来,更别提他们的案头工作了。温澄绞尽脑汁,才连夜拉了张甘特图出来,借着确认项目时间安排的借口,假公济私,来叠润大厦堵人。
这不是很复杂的讨论,王希约了个小会议室,两个人很快敲定了安排。
温澄硬着头皮,明知故问:“宋总在公司吗?”
公司领导的日程并不会向所有人公开,王希也是有项目要向宋景行汇报的时候,才会去跟宋景行的秘书打听他的行程安排。
温澄问得突然,王希不免一愣:“怎么了?”
“上周从潞城回来,宋总有东西落在我这里,我今天顺便带来还给他。”
温澄也知道自己这个理由找得不完美,在旁人看来,那趟出差他们统共也就在返程时一起坐过车,再没有其他交集,宋景行会在什么样的情景下,把东西落在温澄这里?
看着王希满脸疑惑,温澄脑子一热,信口胡说:“另外,我还有一份材料要给宋总。”
“材料?”
温澄睁眼说瞎话:“是其他项目的材料,所里有同事知道我要来,托我带给宋总的。”
不是自己的项目,王希也不想多问,只伸出手:“给我吧,我帮你拿给他秘书。”
温澄顿了一顿,继续编故事:“我同事交代,要亲手交给宋总。”
最终,王希拗不过温澄,还是领着人上了楼,找宋景行的秘书胡捷。
听清来意,胡捷偷偷瞟了身后办公室紧闭的大门一眼,压低声音:“老板今天心情好像不大好,上班到现在,已经骂过三四波人了。您没跟他约过时间的话,我建议您还是把材料给我,等晚点我再送进去。您放心,密封好的材料,没有人会擅自打开的,不必担心泄密问题。”
哪里是担心泄密?
温澄在心里苦笑,天知道,帮同事带材料是他急中生智撒的谎,他的包里,除了笔记本电脑和那件被宋景行勒令送去干洗的衬衣,再无他物,他要去哪里变出一份要亲手交给宋景行的“文件”?
僵持不下之际,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宋景行探身出来,递了一份文件给胡捷,顺便交代:“帮我派车,半个小时后去规划局,请投资部吴总跟我一起。”
交代完事情,他转身要回办公室,目光没往旁人身上落。
温澄抓着机会,快步跟过去,小声喊人:“宋总。”
听见声音,宋景行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温澄穿着白衬衣黑西裤,站在阳光里,干净明媚,一如多年前推着行李箱,站在三合路小楼落地窗前的少年。
宋景行的心脏颤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
温澄期期艾艾:“我能不能占用您几分钟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