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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翌日一早,柳静蘅是被手机三五不时的震动声吵醒的。

    迷迷糊糊拿过手机看,是李叔和小鹿老师他们发来的生日祝福。

    其中程蕴青在凌晨十二点准时发了消息祝福,刚才又发了一条:

    【生日快乐,静蘅宝贝,我先去考试了,等我好消息,晚上见。

    [转账50000][转账2000][生日快乐、万事顺遂]】

    柳静蘅没收那钱,只回了句【谢谢,考试加油】。

    他在床上躺了会儿,确定自己睡不着了,起身穿衣洗漱。

    刚下了楼,便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循着香味来源看过去,便和秦渡对上了视线。

    秦渡手里端着个奶油绿色的汤碗,热气袅袅。

    秦渡将碗放下,习惯性去抽屉里翻出电子血压计,娴熟地给柳静蘅套胳膊上:

    “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了。”

    测量结束,心率超了一百有点高,但还算正常范围内。

    秦渡揽着他的肩膀,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

    “生日快乐,长岁常安。”

    “谢谢,也祝你快乐。”柳静蘅装腔作势地点头鞠躬,可他甚至不肯抬一下屁股。

    秦渡将那个极好看的汤碗推到他面前,递来筷子:

    “生日要吃长寿面,柳静蘅,活到一百岁不是问题吧。”

    柳静蘅:“行。”

    他顺势看向汤碗内,瞳孔忽然颤了颤。

    一碗长寿面用尽了心思,黄澄澄的一整根面条螺旋摆放,上面摆着一切两半的水煮蛋,蛋黄上用芝麻做眼睛,三角形的胡萝卜片做嘴巴,可爱的小鸡活灵活现。

    正中间是用火腿雕刻成的“生日快乐”四个字,周遭贴着大大小小的胡萝卜爱心,青菜也切成了茁壮小树的造型,表面的花生碎像洋洋洒洒落下的雪花。

    “可爱。”柳静蘅道,“不舍得吃了。”

    秦渡夹起面条一头送他嘴边,道:

    “吃完了带你去看生日礼物。”

    柳静蘅低头咬过面条,含糊不清地问:“昨天不是已经给了很多礼物,还有美洲狮。”

    “那是圣诞礼物。”秦渡道。

    柳静蘅嚼着面条,半晌,发出感慨:

    “圣诞节过生日的人真幸福,可以同时收两份礼物。”

    秦渡笑而不语。幸福的是个人,而非生日赶上圣诞这件事。

    吃完长寿面,柳静蘅没问礼物的事,而是回了房间坐在桌前画画。

    秦渡跟着坐下,帮他整理着弄乱的画笔,问:

    “不想去看礼物?昨天还吵着问我有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想。”柳静蘅涂抹着纸上的潦草小人,“但是我想再等等,这样期待感会更长。”

    此话一出,秦渡身形明显一顿,几息后,轻笑一声。

    或许是有点惊讶于柳静蘅难得脑回路赶趟一次,又有点心疼他,像秦家人什么稀世珍宝没见过,其实生日不生日的对他们来说和平时没差。

    但柳静蘅明明很想要礼物,却也能耐着性子等,只为让更多的期待感填充他为数不多的快乐区域。

    秦渡也不再催促,坐他身边静静欣赏他在纸上鬼画符。

    两分钟后,柳静蘅忽然起身:“等不了了。”

    秦渡:……

    秦渡起身道了句“过来吧”,柳静蘅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后面追,刚要进电梯,他又问秦渡:

    “不蒙上我的眼?”

    “蒙眼做什么。”

    “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蒙眼制造惊喜。”

    秦渡望着他,良久,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他抬手一把捂住柳静蘅的眼睛,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非常配合地温:

    “准备好了?”

    柳静蘅装腔作势的还真把自己装到了,紧张地咽口水:

    “好、好惹……”

    两人进了电梯,缓缓下行,在负一层停下。

    秦渡扶着柳静蘅的肩膀,叮嘱着“慢慢走”。

    停下脚步,秦渡要松开手:“到了。”

    柳静蘅适时喊出:“等等。”

    “又怎么了。”

    “睁眼之前,应该先让我猜猜是什么礼物。”柳静蘅义正词严,“电视里也是这么演的。”

    秦渡翕了翕眼。柳静蘅绝对是他见过的最麻烦的人。

    却又莫名的,心头涌上一团酸涩情绪。这种编剧早已写烂观众早已看腻的烂俗戏码,却在这个小孩心里成了渴望被爱的执念。

    半晌,秦渡声音放轻,在柳静蘅耳边道:

    “猜猜看,是什么礼物。”

    柳静蘅发了半天呆,忽然兴奋的脸都红了,声音发着颤:

    “是奶黄包漂洋过海来见我了?”

    秦渡:“奶黄包是谁。”

    柳静蘅:“美洲狮。”

    秦渡笑了下:“再猜。”

    柳静蘅沉思片刻:“别折磨我……我了,让我看看吧。”

    秦渡青筋一跳,发泄似地轻咬过柳静蘅的耳垂:“我要松开手了。”

    柳静蘅点头、点头。

    眼前一团黑色缓缓飘散,突如其来的大面积蓝光照的他眼睛微疼。

    迟钝的视线在原地停驻许久,双眸骤然睁大,几乎要睁到极致。

    一座巨大的弧形鱼缸顶天立地,一盏悬浮式阶梯绕着巨型鱼缸盘旋而上,宝石蓝色的水域内,颜色各异的小鱼成群结队穿过绚丽的珊瑚丛。

    柳静蘅愣了半天,觉得有点假,赶忙揉揉眼。

    秦渡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抬头。

    柳静蘅抬起头,更震惊了。体型庞大的黑鳍鲨在隧道式的鱼缸里游来游去,调戏一头大海龟,海龟无动于衷,倒是吓坏了胆小的海兔,扇着翅膀疯狂逃窜。

    就在柳静蘅思忖着是不是秦渡公司研发出快速位移机器时,听到秦渡在耳边轻声道:

    “生日快乐,上次你说想养鲨鱼,现在心愿成真,是不是得表示感谢。”

    柳静蘅跟块木头似地愣了半天,指着巨型海水缸:

    “给静蘅的?”

    “嗯,秦渡给静蘅的。”

    柳静蘅又愣了半年,忽然伸手扒拉秦渡的嘴巴。

    秦渡护住嘴巴挡着他的手:“怎么恩将仇报。”

    “不……不不。”柳静蘅摇摇头,“不然你还是把圣诞苹果还给我,我给你准备更好的礼物。”

    “柳静蘅。”秦渡忽然表情严肃,“你不需要考虑苹果,而是要好好想想,为什么我不给别人造一座地下鱼缸,单单给你。”

    柳静蘅果真很认真地思考起来。

    良久,试探着问:“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你从我这有什么利可图。”

    秦渡轻嗤一声:“这还需要想半天。”

    “我想不出来,你告诉我吧。”柳静蘅道。

    秦渡缓缓抬眼,望着水中一尾白云金丝鱼,似是陷入沉思。

    几息后,他声音轻轻地道:

    “你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是随口一言,我也会记很久。”

    柳静蘅:“这样啊。”

    他脑回路比直男还直,不给他个确切答案,别人说什么他也就听什么了。

    秦渡知道柳静蘅大多时候的言论都不过大脑,他本人也是说过就忘,可自己总会因为他随口一句话想很久,脑内自动生成苦情戏码,最后忍不住感叹“这个孩子什么都没有,一生都在被亏欠”。

    就像是被柳静蘅的记性传染了,秦渡俨然忘了柳静蘅早已拥有价值四百万的狗,一般人养不到的水獭、美洲狮,以及耗资近亿元打造的地下海水缸。

    “还有礼物。”秦渡又道。

    他一拍手掌,水族缸中光线昏暗的角落隐约游来一条庞然大物。

    柳静蘅眯起眼:“这是什么。”

    秦渡笑得意味深长:“你不是说,喜欢看你们动物园里美男鱼表演。”

    柳静蘅来劲了。

    他可喜欢他们动物园里那条美男鱼了,没事的时候蹲玻璃缸前看人表演还不够,美男鱼换衣服他也会藏在门后观察,对着鱼鱼的八块腹肌流下幸福的口水。

    柳静蘅乐的嘴巴都成了爱心型,扒着鱼缸嘟哝着:

    “美男鱼,这边这边。”

    美男鱼一个灵活转弯,摇曳着大尾巴过来了。

    然后柳静蘅就笑不出来了。

    但笑容并未消失,而是从他脸上转移到了秦渡脸上。

    “喜欢就看吧,我花钱养着他,每天供你欣赏。”

    “就……就不用了吧……”柳静蘅眼神都涣散了。

    这还要花钱啊,虽然花的不是他的钱,但也比丢了还难受。

    见柳静蘅要扭头,秦渡一把按住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脸欣赏美男鱼水下舞蹈。

    “看啊,你喜欢的人形锦鲤。”秦渡笑道。

    虽然是趵突泉特供版“猪鲤”。

    美男鱼大哥游到柳静蘅面前,左三圈右三圈,屁股扭扭脖子扭扭,身上的每一块肥肌肉都在与梦想进行灵魂共震。

    这一天,柳静蘅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游泳并不能减肥。

    “我不看了还不行……”

    “这怎么行,喜欢,就要有始有终。”

    *

    晚上六点半,大街小巷间,一壶热红酒定格了人们的欢愉,悬挂在门口的金色铃铛发出榛子冰激凌的味道。

    此时的网红脆皮烤猪店门口,程蕴青裹着轻薄的白色羽绒服,低着头一遍遍看手机。

    他给柳静蘅打了很多通电话,无人接听,发短信也不回。

    比起担心柳静蘅不来了,他更当心柳静蘅是不是出了意外。

    因为研究生考试一路绿灯的舒朗心情也在此刻down到了极点。

    天太冷了,雪还在下,程蕴青不敢进门,他怕柳静蘅找不到地方,索性坐门口等。

    他挫热双手捂住冰凉的耳朵,还是冷,便扣上了兜帽,戴上口罩,将自己完全缩在温暖的套子里。

    程蕴青打算着,再给柳静蘅打一通电话,如果还是没人接,他要找李叔问个清楚。

    此时,人头攒动的热闹气氛中,一抹高大身影出现在人群中,死死盯着不远处烤猪店门口那道白色的身影,手揣在兜里攥紧了冰凉的玻璃瓶。

    被男人无礼冲撞的路人发出抱怨,目光循着看过去。

    程蕴青给柳静蘅打了最后一通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他重重叹了口气,翻找着李叔的联系方式,拨过去。

    就在这时,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

    程蕴青心中一喜,以为是柳静蘅来了,刚要开口——

    眼前忽然落下一道模糊的水光,瞬时间,剧烈的灼烧感裹住了脆弱的皮肤,犹如置身火海,火舌怒舔,迅速蔓延全身。

    人群中忽然爆发一阵尖叫,就像是吓到了程蕴青,他一下子跌落在地,捂着眼睛痛苦大叫。

    那道忽然出现的高大身影看清程蕴青的脸后,身体一下子僵住,手中的硫酸瓶子应声落地。

    “蕴青,为什么是你啊……”秦楚尧不可置信地喃喃着,脆弱的灵魂也在此刻迸发出极强的力量,穿破坚硬的头盖骨直冲天际。

    人群尖叫半天,逃也似地跑了,只有一个好心的大哥帮忙打了急救电话,顺便将秦楚尧按倒在地,夺过他手中的硫酸瓶子。

    ……

    此时的柳静蘅被迫看了一下午的美男鱼表演,人肉眼可见的瘦了。

    反派真的很会折磨人。

    秦渡知道柳静蘅已经为他爱看帅哥的毛病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才道:

    “上去吃点东西,让美男鱼也休息一会儿,我们明天再来看。”

    柳静蘅情绪上脸了,眉眼间都写着“我不开心”。

    他和小鱼们一一挥手道别,顺理成章绕过美男鱼大哥,扭头就走,可这美男鱼还跟他屁股后面游,挥挥鸡翅包饭一样的手臂。

    柳静蘅坐电梯回了地上,深吸一口气,享受着自由的空气。

    秦渡不知从哪翻出一条粉色蕾丝围裙,一甩一系,道:

    “今天特殊日子,犒劳你吃一顿火锅。”

    柳静蘅连连点头:“行,行。”

    “喜欢什么口味的底料。”秦渡问。

    柳静蘅不假思索:“牛油……”

    “清水汤底吧。”秦渡打断他。

    柳静蘅憋半天:“哼……”

    秦渡在厨房忙活,柳静蘅陪佩妮玩了会儿丢飞盘,手机在这时响了。

    等他慢悠悠踱步过去拿起手机,才发现对方已经耐不住性子挂了。

    不看还好,一看又忧愁上了。

    怎么有十几通程蕴青的未接来电和短信,这个时候他应该和秦楚尧在酒店圆形水床上研究有关数字69的哲学才对。

    柳静蘅电话打回去,却是个女人接起来的。

    那一瞬间,柳静蘅想了很多。

    直到女人问他:“请问您是伤者程蕴青的朋友么,我们这边是海军601医院,他出事了,我们刚才联系不上他的父母就给你打了电话,这会儿已经通知到他的父母了,你要不也来一趟。”

    挂了电话,柳静蘅坐了许久,忽然一个箭步冲上楼。

    秦渡听到动静从厨房走出来,就看到柳静蘅已经穿好外套急匆匆往外走。

    “去哪。”他一把抓住柳静蘅的手。

    柳静蘅嘴巴张了张,就像是卡壳的机器。

    过了快一个世纪,才颤巍巍道:“能不能,送我去医院。”

    黑色的车子行驶在主城大道,圣诞节特有的红绿灯光在车身一圈圈划过。

    车子停在红灯前,秦渡挂了空档,身体向后靠着,不发一言,目光古井无波平视着远方。

    副驾的柳静蘅不停捏着手指尖,嘟哝着自问自答:

    “被泼硫酸会怎样。会毁容吧……”

    秦渡余光看了他一眼,不作声,拉下档位杆踩了油门。

    柳静蘅赶到医院时,程蕴青的病房门口已经围了一堆人,程蕴青的妈妈捂着胸口哭得站不起来,他爸爸也一脸懊恼,同僚们忙着安慰顺便给出治疗方案。

    见到秦渡和柳静蘅,程爸爸还算理智的过来打招呼:

    “秦代表,不好意思打扰您过节了,我们蕴青……”

    说到这里,一辈子高大的男人猛地弯了腰,哽咽到再也说不出话。

    秦渡在门外长椅上坐下,垂着眼望着地面某个点,对柳静蘅低低道:

    “进去吧。”

    柳静蘅走了,背影决绝,都不肯回头看一眼。

    踏进病房的一瞬间,柳静蘅脚步倏然顿住。

    他的脑子里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不是他约程蕴青吃饭,好像程蕴青就不会遭此大罪。

    视线僵的快要断掉,像生了锈的机器努力运作着,发出难听的咔咔声。

    病床上,程蕴青弓着腰,右手捂着脸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整个人从身体到指尖全部在颤抖。

    柳静蘅在门口站了半天,脑袋里稀汤寡水的一片混乱。

    直到程蕴青主动出声:

    “你为什么没来。”

    比起有可能面临毁容,他好像更关注为什么来的是秦楚尧而不是柳静蘅。

    柳静蘅本就木讷,这下更不知道怎么解释了。总不能说自己是穿书的,任务就是撮合他和秦楚尧,一旦这么说了,他保不齐会喜提程蕴青隔壁病房。

    索性,柳静蘅岔开话题:“还疼么。”

    程蕴青翕了眼,没作声。

    打了几针镇痛,脸上的灼烧感依然一层层往皮肤里钻。

    “对不起。”柳静蘅低下头。

    “知道对不起为什么要做。”程蕴青颤抖着攥紧手指,因为剧痛导致他没说一个字都止不住倒吸冷气,很艰难的才说完完整一句。

    柳静蘅头埋得更低了。这下他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时候再去模仿绿茶语气,属实是有点没眼力见了。

    程蕴青喉结滑动着,颤悠悠地做了个深呼吸,声音喑哑:

    “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柳静蘅呡了呡唇:“那……那我先出去,你好好休息。”

    他又看了程蕴青许久,才不放心地离开病房。

    良久,程蕴青忽然抬头,望着柳静蘅离去的方向,对着他的背影慢慢勾起了唇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清浅色的瞳孔中,一潭黑水暗流涌动。

    程蕴青看到来人是秦楚尧了,也看到对方从口袋里掏出了玻璃瓶,以他的反应能力完全可以躲开硫酸攻击。

    但他没有。

    柳静蘅出了病房门,长椅上不见了秦渡的身影。

    他环伺一圈,才在走廊外的小花园里看到秦渡正在打电话,表情冷峻严肃。

    柳静蘅怔怔看向围做一圈的医生们,看着程妈妈哭的几乎窒息,他心里更拧巴了。

    心脏突突地跳,耳朵里一阵轰鸣过后,奇异地出现了他心跳的声音。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柳静蘅颤巍巍摸出速效药,压在舌头底下,闭着眼缓解情绪。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律不成调的脚步声,再次睁眼,程妈妈的脸近在咫尺,双眼猩红睁得很大,这是她苍白脸上唯一一点颜色。

    柳静蘅愣了半天,才吓了一跳。

    “柳静蘅,你是不是柳静蘅。”程妈妈一把抓过他的手,声音颤抖又焦急,但又在努力克制情绪。

    柳静蘅点点头。要挨打他也认了,这件事就是他失职,就算要撮合秦程二人,也该寸步不离跟踪他们以便应对突发状况。

    程妈妈使劲擦了把眼睛,扯着嘴角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来,阿姨有话想跟你说。”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又很温柔,弄得柳静蘅一时没了主意,任由程妈妈拉着他去了隔壁的空病房。

    程妈妈把柳静蘅按在床上,关了门。

    就在柳静蘅还没搞清楚状况时,程妈妈双膝一弯,直直跪在他面前,仰着头,泛红的眼睛里是明显的讨好意味。

    “静蘅,阿姨想拜托你一件事。”程妈妈冰凉的双手紧紧抓着柳静蘅的手,“你知道阿姨就蕴青一个儿子,我和他爸这些年耗尽心血培养他,无论他的脸到底结果如何,我们都希望他能好好活着,你知道吧阿姨真的很喜欢你。”

    程妈妈语速很快声音很轻,迫切的情绪下是又怕吓到柳静蘅的忧虑,导致她整个人思路混乱的不像样子,说话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想到什么说什么。

    柳静蘅终于反应过来,拉着程妈妈:“阿姨你先起来……”

    程妈妈使劲摇头,努力摆出笑容:“阿姨不起来,阿姨想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她低下头,额头紧紧贴上柳静蘅的手。

    柳静蘅的手背濡湿一片,滚烫热辣。

    “静蘅,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所以你应该了解我们蕴青心气儿有多高,他为了你放弃去香港读书,他顶着所有人不理解的目光,顶着很大的压力去考研,他说今天考试很顺利,他也联系好了晋海大学的导师,他的未来应该是很灿烂很光明的。”

    程妈妈说着,呼吸变得失衡无节奏,柳静蘅更是感受到自己的手被她捏得很痛,骨头快断了。

    “听到蕴青出事,看到他那个样子,阿姨的心都碎了。”程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头发全都黏一起。

    “静蘅,我的好孩子,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了。”程妈妈一瞬间止住哭声,抬起氤氲的脸再次对柳静蘅摆出笑容。

    “阿姨……我不是学医的……”柳静蘅试图解释。

    程妈妈摇摇头,冰凉的手捧起柳静蘅的脸,声音压到最轻:

    “不是的不是的,静蘅你听我说,蕴青非常非常喜欢你,他爱你,你是他好好活下去的唯一动力,爸妈在他心里都不算什么,你不一样,你懂么,你不一样。”

    柳静蘅反复咀嚼着“你不一样”四个字,嚼了半天也没能咽下去,试图找点水帮助吞咽,于是开始回忆程妈妈前边说的话。

    倏然,他不动了。

    蕴青非常非常喜欢你,他爱你,你是他好好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什么时候的事???

    刹那间,漆黑一片的大脑被小虫子蛀开了一个小洞,接着无数的虫子密密麻麻涌来,蚕食着小洞,把洞啃噬得越来越大。

    柳静蘅忽然想起来,校庆晚会上,楼前花园下,程蕴青一袭白衣轻吻他的额头,不断重复着“一起看小猫”,原来不是程蕴青将他当成了秦楚尧;

    脱离原文节奏,程蕴青没有去香港读书而是留在晋海,原来不是为了秦楚尧才留下;

    程蕴青那句“明年我们再一起看油菜花”,也不是朋友间的相约,而是一个人将另一个人安置在了独属于自己的隐秘未来。

    而自己却以为,程蕴青所有的靠近和友好,不过是出自他本性的善良。

    原来都不是。

    柳静蘅使劲扯着手指尖,就像当初得知秦渡就是游戏大佬时一样,试图在不聪明的脑子里找到一个有理有据的反驳论点。

    却惶恐地发现,因为他的出现,原文剧情已然走得稀碎,本该在这一天互相为对方许下誓言的二人,成了互相毁掉对方人生的死敌。

    “静蘅,静蘅。”程妈妈又在叫他了。

    柳静蘅对上程妈妈沾着泪水的笑脸,忽然体会到了她说的那句“心都碎了”。

    儿子出了事,她却要努力摆出微笑去讨好别人,治愈了无数病人的神经外科专家,却无法疗愈自己最宝贵的家人。

    “静蘅,你放心,阿姨就是倾家荡产也会治好蕴青的脸,虽然……虽然他可能没有以前那么漂亮了,但是阿姨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你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程妈妈语速又快了。

    “静蘅,你想要什么你就开口,阿姨一定给你弄来,哪怕是天上的星星。”程妈妈咽了口唾沫,“只要,只要你能对蕴青好,你可以和他好好过日子的对不对?”

    柳静蘅沉默着。任是他再迟钝也听出来了,程妈妈担心程蕴青自尊受挫一时想不开做傻事,便想让他陪在程蕴青身边,以“爱”为名帮助程蕴青重拾信心。

    “我……”柳静蘅张了张嘴。

    “咚咚。”房门忽然被人重重敲响。

    二人没来得及发声,房门被人推开。

    秦渡进门,居高临下俯视着二人,声音冷冷淡淡:

    “柳静蘅,你打扰别人太久了,走吧。”

    柳静蘅痴痴的“啊”了声,下意识看向程妈妈,下一秒被秦渡拽起来,扯着衣领子往外推。

    程妈妈忙从地上爬起来,跟着追,在二人后面喋喋不休的:

    “静蘅,你会好好考虑的对不对,阿姨知道你是很善良的孩子,你不可能对蕴青坐视不理的对不对。”

    这样一直追,追到了医院门口,秦渡把柳静蘅塞进车里扬长而去,她还是固执地跟着追汽车尾气。

    车子开出去没多远,柳静蘅收到了程妈妈的短信:

    【静蘅,听蕴青说你很喜欢小动物,阿姨有这方面的人脉,阿姨给你开一家动物园好不好。】

    柳静蘅叹了口气。他明显感受到程妈妈疯了。

    车上,安静到只能听见空调出风的挲挲声。

    柳静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对着窗外出神。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秦渡挂了空档,视线悠长穿过黑夜,落在遥远的尽头。

    柳静蘅正出神,被秦渡突如其来的一声拉回了注意力:

    “柳静蘅,我给你十秒钟,你可以好好考虑。”

    “考虑什么……”柳静蘅浑浑噩噩的,脑子完全不转弯了。

    秦渡意味不明地道:

    “我问过医生,程蕴青被硫酸灼烧的面积不大,也没伤到重要五官,大概率只会在脸颊一侧留疤。”

    “不过对他那种心性高傲的人来说,这种情况已经是迈不过的槛了。”

    柳静蘅这才明白,秦渡是要他对程妈妈的请求做出抉择。

    秦渡望着眼前不断跳跃的红灯,低低跟着数:

    “十、九、八——”

    柳静蘅怔怔看向红灯读秒,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缄默和犹豫,并非对程蕴青有特殊感情,而是完全出自一种自责,这事儿说到底和他逃不了干系,理应负责。

    红灯一秒一秒跳掉,最后来到了“一”,短暂间隙后,绿灯亮起,车子发动。

    但柳静蘅并没给出任何答案。

    秦渡转动方向盘,语气还是那样淡淡的:

    “我想起来了,你说过要我多给你一点耐心,十秒是短了。”

    柳静蘅:“对。”

    听到标志性的柳静蘅式发言,秦渡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

    秦楚尧当街泼人硫酸的新闻火速拱上热搜,网民开始怀疑:

    【姓秦一家是不是有什么犯罪基因啊,怎么做到没一个好人的。】

    【被泼硫酸的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学长,唉,很担心他的脸,听说硫酸灼烧伤害不可逆,只能祈祷他能遇到不错的整形医生。】

    【我都恍惚了,上次我们搞那个秦渡和程蕴青人气比拼的活动仿佛还历历在目……天妒红颜啊……】

    【我才疑惑呢,秦楚尧刚入学时就在追求程蕴青学长了,难道是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Rilon集团股价开始跌了,感觉唯一的方法就是秦渡代表找到最牛逼的整容医生给程蕴青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实话说秦渡又做错了什么……摊上这样的侄子他也不想。】

    *

    秦渡似乎给了柳静蘅很长的考虑时间,无数个十秒过去了,他都没催促柳静蘅给出答案。

    反倒是程妈妈,不夸张地讲,一天上百条短信,字里行间都是循循善诱。

    柳静蘅倒也老实,当真一条条地看,直接给他看进了医院。

    刚吃过午饭,柳静蘅就觉得头晕心慌,扭头跑卫生间吐了,吐完后躺地上起都起不来。秦渡赶紧把他送到医院查了查,心电图显示他心率直冲160。

    医生再次排除器质性心率过速,还是那句话:

    “病人得保持心情愉悦。”

    考虑到柳静蘅的特殊情况,医生建议安排住院,这几天严密观察一下。

    秦渡交了住院费,提着医生开的药往病房走,柳静蘅在后面慢慢地走,扶着墙,头晕的厉害。

    明明秦渡始终没回头,但就像是后脑勺长了眼,蓦地停了脚步。

    待到柳静蘅走到他身边,他才伸出手,看也不看柳静蘅。

    柳静蘅犹豫着把手送过去,秦渡领着他走得极慢,时不时停下来让柳静蘅歇一歇。

    柳静蘅实在走不了了,弯下腰扶着膝盖,眼前花白的世界只模糊看到秦渡的身体轮廓。

    良久,他有点委屈地说:“我走不了了……”

    声音漫上一丝哭腔。

    秦渡依然不看他,语气淡淡:“怎么,要我抱你走。”

    “对,可以么……”

    秦渡视线一顿,转过身,看着柳静蘅苍白的脸和发绀的嘴唇,反问了一句:

    “我还有资格抱你么。”

    柳静蘅吸溜着鼻子,眼里水光点点。他已经分不清是因为自作聪明害了程蕴青,还是因为身体太难受了才忍不住落泪。

    更无法理解秦渡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没有精力去想更多的事,柳静蘅颤悠悠伸出手环着秦渡的肩膀,身体尽最大努力往他怀里蹭。

    秦渡轻叹一声,弯腰打横将人抱起。

    这么试着,比以前更轻了,像片没有实感的羽毛。

    秦渡收紧双臂,语气冷淡却又很轻:

    “我能替你难受就好了。”

    柳静蘅窝在他怀里抽抽搭搭地哭、干呕,直到秦渡把他抱紧病房,喂他吃了药,他睡下了才终于安静了。

    秦渡坐在床边凝望着他苍白的睡脸,忽然抬手握成拳,挡住嘴唇,目光逃避似地闪到一边。

    眼圈一点点红了。

    第67章

    “静蘅,静蘅,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不会这么狠心抛弃我们蕴青对不对。”

    柳静蘅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呼吸着。

    梦里,程妈妈的哭泣哀求不断闪现。

    冷静下来,他才发现病号服湿透了,紧紧黏在身上。

    旁边在帮他打点滴的护士轻声道:

    “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柳静蘅环伺一圈,问:“送我过来的人呢。”

    “秦先生说检察院来公司了,有点事要问他,先过去了。”护士将桌上的保温桶递过来,“这是秦先生给你准备的晚餐,要你好好吃饭,等他忙完了就过来。”

    柳静蘅抹了把脖子上的细汗,接过保温桶打开盖子。

    海参粥、清蒸鳕鱼、山药牛肉汤、还有一碟切很精致的果蔬拼盘。

    “护士姐姐,这么多我吃不完,我们一起吃?”柳静蘅问。

    护士笑的像哄小孩一样:

    “谢谢你~可是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柳静蘅道了句“好吧”,拿起勺子机械的往嘴里塞东西。

    柳静蘅好不容易吃完了粥,拿起另一盘清蒸鳕鱼时——

    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看过去,就见几个医生护士跟百米赛跑似的一瞬而过。

    他病房的护士跟着跑出去凑热闹:“出什么事了?”

    一个护士双脚还在原地踏步,急匆匆道:

    “你知道前不久送来那个被泼硫酸的伤患吧,他跑天台上要跳楼了!!!”

    “吧嗒。”柳静蘅手中的勺子应声落地。

    ……

    不顾护士劝阻,柳静蘅赤着脚跟着跑出了病房,走一步歇两歇,赶在最后一个去到了天台。

    十二月底的夜晚寒冷彻骨,柳静蘅只穿着病号服站在天台上瑟瑟发抖。

    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同样只穿病号服的程蕴青站在天台最边缘,低着头看下去。

    楼下聚集了大片医生护士以及看热闹的病人,消防员紧急赶来,争分夺秒处理气垫床。

    “小伙子有什么事你和我们说,千万别想不开啊!”医生急道。

    程蕴青看也不看他,脑袋深深垂着。

    他的右侧脸颊还裹着一层厚纱布,露在外面的手也有不同程度的灼伤。

    消防队派了个谈判专家上来,一通苦口婆心试图唤回程蕴青对生命的向往,但没用,程蕴青根本没听。

    柳静蘅心跳得极快,快要无法呼吸了。

    “程……程蕴青……”嘶哑的声音挟带着寒冬的冷颤。

    程蕴青手指动了动,微微抬头,余光看过去。

    “你先下来,你不要这样……”柳静蘅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但在此刻真切地痛恨起自己的嘴笨。

    程蕴青冷笑一声,抬起头,望着漆黑无星的夜空,声音簇雪堆霜:

    “你明知道我现在有多恨你,还要赶在我死前来碍我的眼,让我死都死得不得安宁。”

    柳静蘅目光涣散了,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程蕴青的几个“死”字不停跳动。

    护士赶过来拉着柳静蘅的手要把他带回病房,柳静蘅抱着铁栏杆死活不走。

    “我知道你恨我,我无话可说。其实我也想过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但好好活着才发现,很多事都是可以解决的。”柳静蘅乘着冷风哆哆嗦嗦地张嘴,“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就告诉我,我听你的就是了。”

    程蕴青继续冷笑:“你在可怜我?”

    “对。”后知后觉,赶紧找补,“没有……”

    程蕴青抬起头,做了个冗长的深呼吸。

    下一秒,忽然往前迈了一步,半只脚悬在了高空。

    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柳静蘅更是下意识伸长了手想去抓他回来。

    好在是虚惊一场,程蕴青没了下一步动作,但悬在半空的脚尖依然触目惊心。

    “你先回来,我们好好谈谈。”柳静蘅声音很轻,他怕自己吓到程蕴青。

    程蕴青转过脸,直勾勾地盯着柳静蘅苍白的面容。

    良久,他忽然一把扯下脸上的纱布。

    泛红的伤疤像一条条蜿蜒的虫子,致使柳静蘅浑身一个激灵,无意识缩紧了脖子。

    “以后会好一点么,我不知道。”程蕴青虽然在笑,但眼底没有丝毫笑意,“我只知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那些不太好看的人会为自己的脸感到焦虑,我这样子,恐怕焦虑的资格都没有。”

    柳静蘅嘴巴张了张。其实他想说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头发留长一点也能盖住,但他知道这么说只会更刺激程蕴青。

    医生跟着劝:“这点小问题不碍事的,咱们医院就有很厉害的整容医生,他做过很多烧伤手术,你放心,我保证经过他的治疗最后只会剩一点不太明显的疤。”

    “你当我是傻瓜?”程蕴青反问,“烧伤和硫酸灼伤,是一个概念?”

    医生熄火了,不敢再说话。

    程蕴青转过头,望着漆黑的楼底,低低道:

    “没有哪个人会愿意和一个毁容的人结婚,甚至有可能,我无法通过医生考核,本质这就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说着,他的脚又往前推了推。

    “我愿意!”柳静蘅叫他这一步吓傻了,慌不择路脱口而出。

    “我说了我不需要你可怜我!”程蕴青一声怒吼,身子跟着一晃。

    又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我没有可怜你,你都不嫌弃我有病还跟我做朋友,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你。”柳静蘅的声音漫上了哭腔。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倒也不是捡好听的讲。

    柳静蘅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颤巍巍地伸出手:

    “我是真心的,你想结婚那我们就结婚,你做不成医生那我养你,但是我工资不高,你跟着我可能过不上好日子。”

    程蕴青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脸。

    “真心话?”他语气轻了轻。

    柳静蘅又发了半天呆,这才想起来猛猛点头。

    程蕴青又站了半天,终于往后退了一步。

    他从台阶上跳下来,伸手抓住柳静蘅的手,似乎是体力不支,一下子倒进柳静蘅怀里,无力地抱着他。

    柳静蘅也赶紧抱着他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

    程蕴青声音哑哑的,无力又低沉:

    “好累。”

    “累就休息,我陪你。”柳静蘅赶紧道。

    程蕴青没再吱声,脸深深埋进柳静蘅怀里。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他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柳静蘅扶着程蕴青往回走,走了两步,脚步顿住了。

    浓重的夜色下,几米开外的位置,一抹高大的身形静静伫立在那,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不知来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柳静蘅仓促地低下头,扶着程蕴青慢慢往回走。

    与秦渡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听到了深沉的呼吸声,钝重而缓慢。

    *

    深夜的病房,明灯数盏。

    柳静蘅端着已经完全冷掉的清蒸鳕鱼,夹了一筷子鱼肉送到程蕴青嘴边。

    “以后,有什么问题好好沟通,不可以再上天台了。”

    “嗯。”

    “伤口还疼么。”

    “打了止痛针好点了。”

    短暂的沉默后,程蕴青忽然道:

    “刚才我看到秦代表了,你要去和他打个招呼么。”

    柳静蘅提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良久,转了个弯,鱼肉塞进了自己嘴里。

    最后,柳静蘅还是选择了摇头。

    深夜。

    柳静蘅在旁边病床上睡着,身体在被子里缩成小小一团。

    程蕴青揉着眉心,半晌,手指缓缓下滑,蹭过脸颊后侧的伤痕。

    “嘶嘶,呜……嗯呜呜……”

    隔壁病床传来的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看过去,就见柳静蘅还睡着,不知做了什么梦,在梦里抽抽搭搭地哭。

    程蕴青幽幽别过视线,看着病房外的走廊上,地面投出一道颀长的黑影一动不动似乎待了许久。

    他勾起唇角,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

    这一幕,他爽到头皮发麻。

    程蕴青可没那个寻死的想法,如果真怕毁容,当初他就不会躲都不躲站在原地任由秦楚尧朝他泼硫酸。

    他很清楚柳静蘅的为人,极度的善良和天真,说难听的就是脑子不好使,稍微卖卖惨,他这不就屁颠屁颠跟着来了。

    程蕴青还记得当初妈妈是怎么跟他说的:

    “对方是秦代表,是咱们惹不起的人,其实把爱意藏在心底看着柳静蘅幸福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可他不要这种美事。

    秦渡再厉害,还不是像个可怜的小丑,只能偷偷躲在门外窥伺。

    程蕴青心情很好,伸了个懒腰,像是故意说给谁听:

    “不要哭,静蘅,我在这呢。”

    *

    翌日。

    随着柳静蘅的到来,程蕴青和程妈妈脸上才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病房里,程妈妈拉着柳静蘅的手,不住地抚摸着:

    “我就说静蘅是个好孩子,难怪蕴青这么喜欢你。”

    柳静蘅低着头,没说话。

    他想努力做出微笑不让这二人担心,可他发现根本挤不出来。

    “对了,阿姨听说你有心脏病,和医生谈过治疗方案么。”程妈妈话锋一转,问。

    柳静蘅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只指尖颤了下证明他听到了程妈妈说话。

    “没关系,现在医学技术发达,这都不算大事,何况阿姨和叔叔认识很多心外科专家,等你手术做完,蕴青也恢复得差不多,找个时间把证领了,你说好不好。”

    程蕴青不动声色望着柳静蘅,见他迟迟不言语,赌气似的把头转一边。

    沉默了快一个世纪,柳静蘅把手缩回来,起身:

    “护士让我十点回病房吃药,我先过去。”

    “好,回去好好休息,午饭想吃什么,阿姨让家里保姆给你做。”

    “……都行。”

    柳静蘅觉得自己脑袋已经转不动了,昨晚还做了梦,梦到自己和程蕴青结婚,梦里的程蕴青并没毁容,一如既往美丽不可方物。

    可他还是觉得很难过,在梦里产生了要逃跑的念头,可无论跑去哪,程妈妈总会带着程蕴青找到他,温柔地劝他回去结婚。

    醒来时,枕头都是湿的。

    柳静蘅低着头,想着有的没的,一个转身进了病房,一抬头,房间内几张陌生的脸诧异地看着他。

    柳静蘅道了句“爷爷叔叔好”,慢悠悠爬上床。

    躺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进错了房间,他住的是单人病房,不会出现这么多病友,于是又撅着腚爬下去,道了句“爷爷叔叔再见”。

    病人们:?

    柳静蘅数着病房号,找到自己房间,刚迈出一步,顿住了。

    窗外是冬天少见的艳阳天,阳光飞进来,将病床晒出一股甜面包的味道。

    病床前站着个高大男人,微微弯着腰,慢条斯理整理着衣服往行李箱里装。

    黑色的骆马绒大衣勾勒出宽阔的肩膀,衣摆垂下,露出半截被西装裤包裹的笔直小腿。

    柳静蘅看了许久,抬手挠了挠胸口。

    他默不作声走过去,坐在床尾,半晌,挪动屁股往中间移了移,闯入秦渡视野。

    秦渡看了他一眼,将行李箱关上,像往常一样询问:

    “吃早饭了?”

    柳静蘅点点头。

    秦渡没再说话,关好行李箱又拉开抽屉,取出几块手表放进单肩挎包里。

    “在做什么。”还是柳静蘅忍不住先开了口。

    “本想来陪床,东西都拿来了,但公司最近有点事,先走了。”秦渡说完,提上行李箱转身朝外走去。

    人到了门口,柳静蘅才晃晃悠悠站起来,一声不吭跟他屁股后边走。

    秦渡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

    “怎么了。”

    柳静蘅憋半天来了句:“送送你。”

    “不用。”秦渡回绝得很果断,“外面冷,别出来。”

    柳静蘅听话的回去了,不多会儿又追过来了,手里多了一件厚羽绒服。

    秦渡也不再劝他,人高腿长几步到了大楼门口,柳静蘅迈着小碎步在后边追。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只觉得在看到秦渡时,那种难受的心悸感才会稍稍缓解些。

    秦渡上了车,刚发动了车子,一搭眼,看到柳静蘅就在车外几米的位置眼巴巴看着他。

    他沉默片刻,轻轻按下喇叭,像是告别。

    车子走了,后视镜中柳静蘅又跟着追了几步,但双腿难敌四轮,镜子中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柳静蘅站在冷风中,微微张着嘴,眼睛一圈却烫得厉害。

    整个过程中,秦渡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更没和他发脾气,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都如平时无异。

    但柳静蘅还是觉得牙疼。就像被虫蛀空的烂牙齿,一吸气就凉飕飕的疼。

    “吧嗒、吧嗒。”

    喧嚣的医院门口,他听到了眼泪落在地上的声音。

    秦渡回了家,等了一天一夜的佩妮听到动静一个侧滑出现在眼前。

    它冲着秦渡摇尾巴,又支棱着小短腿跑到门外环伺一圈,尾巴慢慢耷拉下来。

    然后又跑回来扒拉秦渡的腿,皱着眉头哼哼唧唧。

    秦渡看了它许久,委身轻摸狗头。

    这时,电话响了,是秘书打来的。

    “秦代表,您要的监控录像我整理好了,现在给您送过去?”

    “好,辛苦了。”

    *

    深夜,医院里。

    柳静蘅刚做完检查回来,命没了半条。

    往床上一躺,看到角落堆成小山的高级补品,都是程妈妈送来的。

    下午程妈妈又来了,拉着他说了会儿话,字里行间离不开他的宝贝儿子程蕴青,到了饭点柳静蘅没什么胃口,程妈妈也连拉带拽撮合他和程蕴青一起吃了晚饭。

    痛苦中唯一的小确幸,是程蕴青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柳静蘅躺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坐起来拉拉抽屉,翻翻柜子,试图找到秦渡有可能遗忘在这里的物件,好打电话通知他来取。

    但人都快钻柜子里了,却一无所获。

    睡不着,柳静蘅只好坐在床边看手机,翻以前的相册,看到一支视频,仔细回想,是他毕业那天托李叔帮忙用AI做的换脸视频,本想用其撮合程秦二人,不成想根本用不到。

    或许就是这始终没点开的视频,成了今日这般结局的导火索。

    柳静蘅手指顿了顿,第一次打开了视频。

    看着看着,眼圈蓦的红了。

    李叔是坏蛋,他做的换脸视频根本不是程秦二人,而是自己和秦渡。

    在浪漫的樱花树下长久的对视,情到深处时将自己隐秘的欲望互相交给对方。

    柳静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受,却还是一遍遍重播这段视频。

    往床上一倒,抱着手机抽抽搭搭地哭。

    哭累了,便披了羽绒服外套出了门。

    ……

    另一边的病房,程蕴青举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

    婴儿拳头大小的伤痕藏在脸颊后侧靠近耳朵的位置,头发留长一点倒也能遮住。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点状灼伤分布在额头一侧和眼角周围。

    他推远镜子看,嘴角忍不住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当时秦楚尧泼来硫酸时,他扣在脑袋上的兜帽和口罩挡了一部分液体,虽然免不了受点罪,但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哒、哒——”门外,忽然响起轻盈节奏的脚步声。

    程蕴青忙把镜子塞被窝里,躺回去,悄悄发笑。

    宝贝静静又来了,他这几天来得很频繁,虽然二人的病房不在同一栋楼,但那么怕冷的人不惜千里迢迢过来陪床,这招苦肉计就是最伟大的兵法。

    但表面上还要端着:

    “你回去,我现在心情不好,不想见你。”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来人却迟迟没有发声。

    程蕴青声音大了些:“听不懂?我让你回去!”

    冗长的沉默融入无尽的黑暗,程蕴青等不来来人回应,觉得时机差不多,转过身看向门口:

    “你不用每天都……”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下一秒,他猛地坐起来,浅色的瞳孔剧烈收缩,打着颤。

    秦渡?为什么来人是秦渡。

    更令程蕴青猜不透的是,秦渡怀抱一捧鲜花,站在那居高临下地垂视着他。

    鲜花?

    “秦、秦代表,你怎么来了。”程蕴青敛起眉头,语气是试探的。

    秦渡冰凌似的眼眸看了他半晌,人高腿长几步来到床边,鲜花往柜子上一放,拖过椅子就这么坐下了。

    他就这么直直盯着程蕴青,程蕴青回望他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怯色。

    二人无声地对望了半个世纪,程蕴青低下头,仓促道:

    “我要睡了,你先请回。”

    这时,深沉了半天的秦渡终于开了口:

    “你怕什么。”

    程蕴青眉头一蹙:“什么叫我怕什么。”

    秦渡眉尾一抬,语气是似是而非的嘲弄:

    “我们再怎么说也算相识一场,你的伤又是我侄子所为,过来看望你,不合理么。”

    程蕴青手指一紧。他非常讨厌和秦渡对话,因为秦渡总是那种咄咄逼人的反问式语气,常弄得他无言反驳。

    程蕴青笑笑:“可是现在很晚了。”

    “原来你也知道很晚。”秦渡看向窗外漆黑的深夜,“既然如此,柳静蘅在这么冷的天从隔壁楼跑来陪床,赶他走的理由是什么。”

    程蕴青喉结滑动了下,不动声色地盯着秦渡。

    秦渡优雅翘起腿,身体前倾几分,单手抵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程蕴青。

    “你读了那么多书,懂那么多道理,当然也就把兵法玩到出神入化,柳静蘅和你比,嫩的像顶花的黄瓜。”

    “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你是来拿我开涮的,我现在就报警。”程蕴青突然涨红的脸,正应了“恼羞成怒”这个词。

    秦渡高高扬着下巴,尽是盛气凌人,与眼底的轻蔑恰如其分。

    “其实我有个问题很好奇。”他道。

    程蕴青咽下晦涩的口水,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无论何时都从容一派的男人。

    而秦渡好像真怕把他吓到一样,竟还对他笑了:

    “之前无意间听到你妈妈谈话,说想到你受苦,她心都碎了。”

    “所以我好奇,因为你,柳静蘅天天躲在被子里哭,焦虑到心率过速不得已住院,你爬上天台,他只穿着单薄衣服就去了,你呢,也像你妈妈一样,看到心爱的人受苦,感觉心都碎了么?”

    程蕴青怔了许久,虚虚转过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秦渡轻嗤一声,嘴角的笑容淡了:

    “他那么迟钝的人,疼痛反射弧都比一般人来得慢,却因为焦虑躯体化疼到走不了路,抽抽搭搭地哭,我看到那个场景,真切地理解了你妈妈的感受。”

    他的喉结上下一动,声音哑了:

    “我也觉得心都碎了。”

    程蕴青猛地瞪大眼睛,喉咙里像吞了一把鱼刺,所有想说的话都哽在那,吐不出来,咽下又疼。

    这种感觉,更像是无地自容。

    秦渡直起身子,将一个U盘甩过去,下巴一点:

    “看到这段监控我才明白,你所有的感情都基于最原始的占有。你看到秦楚尧了,也看到他手里拿的东西,作为医学生,你应该比其他人对这些化学品更敏感,但你还是一动不动任由秦楚尧动了手。”

    秦渡轻笑一声:

    “你的目的也达到了,无论柳静蘅自愿与否,至少你们结婚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程蕴青愣了许久,忽然一把抓过U盘死死攥在手里,他不停做着吞咽,到喉咙干涩到再也吞不下去。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在秦渡眼里却形同裸.奔。

    “不……不要告诉柳静蘅。”程蕴青紧张到都忘了对面坐的是秦渡,下意识乞求。

    “你求我?”秦渡再次反问,唇角浮现两个有点可爱的梨涡,“你怎么会放下自尊求我。”

    程蕴青抱着脑袋,言语断断续续的:

    “我脑子很乱,我试想过没有柳静蘅参与的未来,想不出来,也觉得很恐怖。”

    更恐怖的是,当秦渡问他会不会因为柳静蘅如此难过而产生“心都碎了”的想法,他试着反问自己,却发现并没有,只有踢掉秦渡顺利上位,爽到天灵盖都发麻的感觉。

    他扪心自问对柳静蘅的感情天地可鉴,可好像,又没有那么拿得出手。

    这时,秦渡再次开口:

    “人的本质都是自私,柳静蘅难受我心里也不好过,我并不想让自己每天沉浸在消极情绪中。”

    说完这句话,秦渡起身。

    “你的意思是你要告诉他事情真相?!”程蕴青一个猛子从床上跳下来,颤抖的手紧紧抓着秦渡的衣袖。

    秦渡轻轻扫开他的手,掸掸灰,漫不经心的语气道:

    “不然呢,你当我是什么圣人么。”

    留下一句话,秦渡随手拿起桌柜上的花束,阔步离开了病房。

    程蕴青在原地站了许久,瞳孔都涣散了,忽然抄起桌上的花瓶狠狠砸地上。

    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引来了巡房的护士,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他按床上。

    程蕴青知道自己难过的从来不是秦渡有可能将真相全盘托出,而是从对方问出“你没有心碎的感觉”时,脑子就彻底乱了。

    他无法接受自己确实没有这种感觉,无地自容、恼羞成怒、恐怖诡谲,霎时间所有的情绪涌上心头,如一把把利刃一刀刀割着他的血肉。

    程蕴青吐了一地,脸上的伤痕红艳到像是刚被大火淬过。

    ……

    十点钟,柳静蘅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了很久,望着窗外不断被乌云遮笼又松绑的月亮,复又如墨。

    纵使暖气开得足,他的手脚依然凉的僵硬。

    “哒、哒——”耳中忽然多了节奏的脚步声。

    柳静蘅同月亮说完心中最后一句话,缓缓转过头。

    看到来人,他皱着眉,一秒、两秒、一分钟、五分钟过去了。

    之后,像是终于接上程序的老旧机器,腰背一点点直了,瞳孔一点点扩大了。

    “秦……秦……”柳静蘅喃喃着,竟然把秦渡真名给忘了。

    于是改口:“小……小叔、叔。”

    秦渡也在他不远处站了许久,听他出声,这才有了反应,绕过他径直进了病房。

    柳静蘅迟滞片刻,追过去:

    “你怎么来了。”

    “忘了点东西。”秦渡说着,煞有介事地拉开抽屉,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再打开柜子,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找,可算让他在角落摸到一枚钢镚。

    他将钢镚揣兜里:“找到了。”

    说完,扭头往外走。

    直到人消失不见,柳静蘅才想起来要追。

    可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追,只能远远地跟着,时不时停下来假装看风景。

    秦渡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脚步,柳静蘅又要看风景又要注意脚下节奏,一个不注意撞上秦渡后背。

    还顺理成章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秦渡侧过脸,声音沉沉:“怎么。”

    柳静蘅愣怔了下,鼻根再次涌上酸涩感。秦渡冷冷淡淡的声音,不再似以前那般都不用他开口就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反而礼貌又疏远地问他“怎么了”。

    想到这,不禁悲从中来,他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哭。

    秦渡终于转过了身,并没急着开口安慰,只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柳静蘅。

    柳静蘅抬手擦眼泪,袖子湿了一片,嘴里只断断续续叫着:

    “小叔,小叔、叔……”

    半晌,抬眼看看,发现秦渡无动于衷。

    他更悲伤了,从呜呜咽咽变成抽抽搭搭,见秦渡就是没有安慰他的意思,便主动抓过秦渡两只手贴在他脸颊上,捧着,像以前一样。

    “你好像哭错了人。”秦渡冷冷道,“这个时候你应该寻求你未婚夫的安慰。”

    柳静蘅的哭声戛然而止,一个世纪过去了,变成带着哭腔的:

    “我不活惹……”

    秦渡抬头望天,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手扶着柳静蘅的后脑勺把人按进怀里。

    他道:“不懂你难过什么,程蕴青家世不错,本人也优秀,你不是说,轰炸大鱿鱼都会分他一口。”

    柳静蘅:“我、我也分你就是了……”

    “这是重点?”

    “对。不对。”

    秦渡轻叹一声,摸着他的头发:

    “说说吧,既然不是图人家世和相貌,总得图点什么。”

    柳静蘅想了老半天,不装了,摊牌了:

    “要不是我,他也不会毁容,好人就得为自己的过错负责。”

    “啪。”轻轻一声细响,秦渡的手捂上了柳静蘅湿漉漉的脸颊。

    “我问你。”他微微俯下身子,尽量和柳静蘅保持平视,“硫酸是你泼的?”

    柳静蘅摇摇头。

    “再问你,秦楚尧是你指使的?”

    柳静蘅摇头。

    “最后问你,你有预知未来的本领?明知会发生这件事还是要撮合两人见面。”

    柳静蘅使劲摇头,脑浆都摇匀了。

    秦渡笑了笑:“所以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柳静蘅:“对,没有。”

    秦渡轻拍他的脑门,语重心长道:

    “自私一点吧,不要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听闻这句话,柳静蘅的眼眸登时亮了。

    这句话振聋发聩,他很喜欢。

    事实上,秦渡也很喜欢这句话。

    当他站在天台入口,看着衣着单薄的柳静蘅对着程蕴青说“愿意结婚”时,他的确想到了放弃。

    他知道柳静蘅因为这件事一直活在自责中,如果这么做能让柳静蘅好受些,他可以做那个伟大的圣人。

    因为那句话并不矫情,看着柳静蘅难受的模样,他的心也碎了。

    但现在,哪怕秦渡知晓真相,却并没有告知柳静蘅的打算。

    他希望柳静蘅动动那生锈的脑袋自己想明白,这件事说破大天不是他的错,更无需为此惩罚自己。

    秦渡低下头,问:“还哭呢。”

    柳静蘅抹抹眼泪:“嗯……”

    “抱你回去?”

    “嗯……”

    秦渡弯腰打横将人抱起来,才发现柳静蘅又没穿鞋就跑出来,脚底板黢黑。

    什么人啊。

    秦渡抱柳静蘅回了病房,哄他去洗了个热水澡,顺便要他好好洗洗脚底板。带着人上床,喊护士来量了血压脉率。

    吃了药,原本偏高的数值渐渐恢复稳定,秦渡催促柳静蘅赶紧睡觉,自己则在一旁沙发上和衣躺下了。

    结果睡到半夜,被窸窸窣窣毛毛茸茸的触感吵醒,睁开眼,就见柳静蘅又试图往他怀里钻,身下的小沙发承载了两人的重量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又怎么了。”秦渡嘶哑问道。

    “我怕你趁我睡着偷偷走了。”柳静蘅脸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的。

    秦渡捏了捏眉心。他是真的很累了,一天下来连轴转,却也能耐着性子回答柳静蘅:

    “你这样,恐怕不合适。”

    柳静蘅睁开眼。不合适?哦,懂了。

    他支棱起身体,手脚并用爬到秦渡身上,在秦渡一声闷哼中,扒扒窝趴进去了。

    柳静蘅:“这个姿势合适了吧。”

    秦渡:……

    他时常羡慕,如果他也能有一个柳静蘅这样的脑子,那他一定也是个快乐的小霸总。

    秦渡抬手轻轻拍了拍柳静蘅的屁股:

    “睡觉吧?”

    柳静蘅翕了眼,轻轻“嗯”了声。

    躲在秦渡怀里,如同置身温暖又安全的港湾,原本失衡的心率也一点点变得安宁。

    “好硬。”柳静蘅还是忍不住道。

    秦渡猛地睁开眼,沉默半晌,压低声音:“哪里硬。”

    柳静蘅夹了夹腿心:“这里。”

    他又问:“你睡觉也把手机揣兜里么?这个大小应该不是手机,是iPad么?怎么揣兜里的?”

    话音刚落,手腕忽然被人抓住,身体旋即一阵悬空,下一刻,身上重重压下骨肉的重量。

    柳静蘅没等反应过来,听见头顶传来森森冷声:

    “跟我装傻?”

    “没有,鸭~”柳静蘅不理解,起码他确实没办法把iPad装进那么小的裤兜,问问也不行?

    “我教你?”秦渡声音压得极低,导致这句话听起来像是陈述句。

    柳静蘅眨眨眼,点点头。虽然他是不知道学这个有什么用,但有一技傍身总归不亏。

    人一点头,手立马被秦渡紧紧握住。秦渡的掌心很热,骨节坚实分明,柳静蘅的手指可以清晰感受到他指骨的轮廓。

    黑暗中,他的手被紧握着,划过微敞的领口,摸过极其考究的扣子,短暂地触碰过腰带扣,指尖泛起一阵金属的冰凉。

    接着,黑漆漆的眼前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随后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秦渡低沉到喑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比起单一的理论传授,我更喜欢实践出真知,来,摸摸看。”

    柳静蘅缓缓翕了眼。彻底失去视觉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指。

    他以前摸过秦渡的西裤,听李叔说都是极细羊毛材质,所以摸起来柔软又硬.挺,但他没注意秦渡今天穿了什么裤子,只觉不同往日,轻薄的很,又滑滑的,很像莫代尔材质。

    □*□

    刹那间,黑暗中传来克制的呼吸声,却又克制得没那么好,漏了一两声失去节奏的喘.息。

    “你的iPad还在充电么,很烫。”柳静蘅天真地询问。

    他顺势把手拿一边,他看过iPad充电爆炸的新闻。

    但很快手又被捉了回去,被对方强硬地按在珠穆朗玛峰上。

    “柳静蘅。”秦渡的声音嘶哑的不成调子,“你知道背着未婚夫和别人做这种事叫什么么。”

    柳静蘅摇摇头。要他这脑子给某件事做个定义太为难人了。

    思忖的间隙,身上的压力更重了些。

    粗粝的呼吸声一瞬间来到耳边,裹挟着滚烫的气息,轻咬了他的耳朵:

    “叫偷情。”

    柳静蘅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果然他不太懂书中世界的设定,什么时候iPad都成了这么私密的东西。

    下一秒却又听秦渡沉声道:

    “可只有低俗到深渊的欲望,才会带来顶端的快乐。”

    柳静蘅还在苦心思考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没注意,手被秦渡握着送进了内裤里。

    柳静蘅手指被烫的一个激灵。

    柳静蘅:?

    柳静蘅:!

    手里抓着的是一根滚圆的巨物,可表面又没那么圆滑,分布着不规则的起伏。

    “这是什么……”柳静蘅吓得双目涣散了。

    秦渡深吸一口气,吞吐不断:

    “是,绝望顶端的快乐。”

    柳静蘅:???

    他那迟钝的脑袋终于是赶趟了一会儿,赶紧把手往外抽,双手交叉使劲往怀里藏,身体也顺势跟着朝沙发角落窝进去。

    “不、不……我不用快乐也行的……”柳静蘅声音都哆嗦了。

    秦渡又道:“你知道什么人最喜欢反驳么。”

    柳静蘅闭着眼使劲摇头,他不想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

    “认知低的人。”秦渡的声音又湿冷又压抑,“像你这种,不愿尝试新事物,永远都把自己藏在自以为是的安全区里。”

    柳静蘅手指头动了动。

    他不服了,又不想真成了秦渡口中那种认知低的人,索性道:

    “你说是那就是呗……”

    “可我作为你的代理监护人,有义务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以及,帮你找寻快乐。”秦渡的声音低到快要干裂了。

    柳静蘅又想“不”了,但紧拢的双腿被坚硬的膝盖使劲顶开,小小柳忽然被轻撞,像一股电流蹿过全身,弄得他浑身打激灵。

    那个膝盖随着主人的意识上下轻磨着,绕着腿心打转转。

    “不……呜……”柳静蘅这么老实的人,被随意一撩拨,瞬间软成一滩。

    眼圈开始泛红,脸颊蓦然攀升的高温烫得鼻间小痣艳丽到荼蘼。

    他缩着身子,呜呜咽咽的,却又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只嘴上抗拒,身体一点抵抗的意思也没。

    滚烫的大手钻进薄薄的病号服,绕着侧腰打了一圈转,慢慢下移,轻而易举扯开像爷爷穿了十好几年那般宽松的裤腰——

    柳静蘅忽然猛地仰起头,颈子绷得僵硬,弧度优美,裹着薄薄一层细汗。

    湿漉漉的腿心碧波荡漾,呼吸也在此刻忽然断掉了。

    柳静蘅想起来看过的野外求生节目,其中有个场景是钻木取火,一根小木棒对着火绒巢的中心不断旋转摩擦,跳起点点火星,慢慢吞噬了火绒巢,变成一团锨天烁地的大火。

    柳静蘅翻了白眼:

    “烫死了……”

    第68章

    柳静蘅忘记昨晚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小木棒被火绒巢包裹着不断摩擦,整个脑袋像是过了电流,爽到失声。

    后来,小木棒又靠上了一根大木桩,叫人攥手里一块挤压磨蹭。

    他好像有点理解秦渡说的那句“低俗到深渊才是极致的快乐”。

    醒来后,自诩好人的柳静蘅回想着昨晚的荒唐,痛心疾首,他不是人,他对不起程蕴青!

    但他没想到,他对程蕴青的辜负才只是个开始。

    这几天,柳静蘅心生愧疚,想去程蕴青那边陪个床,却总是被突然出现的秦渡以各种理由扣下。

    今天,柳静蘅做了半天心理建树,人都走半道了,秦渡就跟藏在暗处随时监视他一样,冷不丁出现,借口也充满了秦式风格的小巧思:

    “柳静蘅,我们商会准备举办一场义卖筹款,帮助失孤儿童,我想做手工,正好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劳烦指点一二?”

    柳静蘅想了很久,表情肃穆:“不行。”

    秦渡皱了下眉:“程蕴青那就非去……”

    话未说完,被柳静蘅打断:

    “请专家作陪,最起码的邀请流程得完善清楚,这样,你先找我秘书预约,填个表。”

    秦渡想笑,跟谁学的还摆起谱了。哦跟我学的。

    ……

    柳静蘅和护士打了招呼,跟着秦渡到了一家陶艺体验馆。

    就是他上次做丑杯子的那家。

    陶艺馆大厅里坐满了放寒假的小学生,嘻嘻哈哈的,秦渡觉得吵闹,便询问老板有无单间,老板称只有一个单间,刚来了一家三口给订下了,表示秦渡可以找这一家人商量。

    秦渡敲开房门,简单说明来意,并称可以提供给这家人十倍补偿。

    两口子一听,眼都直了,立马起身让位。

    小孩儿不干了,嚎啕大哭,那嘴巴就跟大油糊了似的,四个成年人跟着听半天愣是没听明白说了什么。

    父亲严厉喝止他:“不准哭了,少给我丢人现眼!”

    小孩一听,哭得更凶了。

    爸妈两人一边给秦渡赔不是,一边扭头训斥孩子不懂事,一时间,小小单间内宛如修罗场。

    秦渡蹙眉看着任性的小孩,转过身想让柳静蘅先去大厅等,怕现场太过吵闹弄得柳静蘅身体不适,准备自己来和小孩好好说道说道。

    转身一搭眼,就见柳静蘅同样皱着眉,但不是看小孩,是看他。

    没等秦渡开口,柳静蘅瘪着嘴开门离开了。

    秦渡跟过去:“你在外面等会儿,我来解决。”

    柳静蘅停住脚步,缓缓看向他,眉间愠着淡淡青色。

    憋半天,来了句:“你果篮,不四个好人。”

    秦渡还理直气壮的:“我本来就没打算做好人。”

    柳静蘅捏紧拳头,背对着他:

    “就算不是好人,也不应该就因为对方是小朋友,就随意剥夺他们的权利。”

    柳静蘅越说越委屈:“小朋友也有自尊心。”

    他的脑袋里构建出这样的画面:

    小孩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小孩一直跟着奶奶生活,为了爸妈对他许下的“只要考第一就带你玩陶艺全家乐”的承诺,他拼了命的学习,学到凌晨两点不敢睡。终于,年底了,他盼来了他心爱的父母,也盼来了鲜红的一百分。

    小孩起了个大早揽镜自顾,穿上最帅气的衣服,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满怀憧憬的和父母一起来了陶艺馆。他不想和其他小孩坐一起,他只想享受独属于他们一家的快乐时光。

    但突然造访的陌生人,并没有耐心倾听他渴望的内心,以俗气铜臭,就想换来他期盼了一整年的心愿。

    包括他的父母,也都因为他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便忽视了他也是个有思想、丰富情感和需求的独立个体。

    柳静蘅更委屈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都没把他当人,而是看成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挂件。

    秦渡看了柳静蘅半天,轻叹一声:

    “我知道了,我们再去看看别家陶艺馆。”

    柳静蘅瘪着的嘴嘟出来:

    “行,你……你还得跟小朋友道歉。”

    “好好~”秦渡面无表情拉开了单间的门。

    柳静蘅也跟过去监督他道歉。

    小孩还在哭,哭得脸红脖子粗。

    秦渡看了眼柳静蘅,薄唇呡了呡,良久,才委身对小孩低声道:

    “对不起,你别哭了,嗯?”

    小孩抽抽搭搭勉强止住哭声,问:

    “那你是答应,二十倍补偿了?”

    秦渡:?

    柳静蘅:?

    小孩他爹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对秦渡道: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我们这就打。”

    缓缓关上的大门,挤碎了父亲无奈的苦笑。

    下一秒,杀猪般的哭声传来。

    男女混合双骂:

    “我让你动歪脑筋!小小年纪就成了钱串子了!让你讹人!讹!”

    “啪啪啪!”

    “哇哇哇——”

    柳静蘅:…………

    过了快一个世纪,他缓缓看向秦渡:

    “对不起。”

    秦渡睨着他:“原谅你了。”

    后来,二人驱车跑了四十分钟,才在郊区找到一家陶艺体验馆,并如愿以偿入座单间。

    秦渡脱了大衣,又给柳静蘅扒了外套,给他系上围裙,问:

    “小柳老师准备做个什么样的伟大艺术品。”

    柳静蘅想了想,既然是为失孤儿童做公益筹款,那就:

    “做个陶瓷鞋子吧,穿上它,走遍万水千山。”

    秦渡给他围裙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发表看法:

    “我们只是没拿他们当大人,你是没拿他们当人。”

    柳静蘅不懂,做个鞋子不是挺好的,冬天雪多夏天雨多,陶瓷的不怕蹭水也穿不烂,秦渡在这大惊小怪什么呢。

    说干就干。

    柳静蘅往拉胚机前一坐,像个小老师般有模有样的:

    “初学者很难掌握泥料和水的比例,这就很考验个人的触感敏锐度。”

    柳静蘅一边说一边往泥料上泼水,半固化的泥料在拉胚机的旋转下,配合制作人的指法,变幻莫测。

    秦渡在柳静蘅后面坐着,听柳静蘅说要他试着感受一下泥料的湿润程度,便伸长双臂,从背后环住他。

    柳静蘅自顾絮叨着:

    “首先,要用掌心从下往上拉胚,拉出鞋子筒。”

    秦渡心思根本没在鞋子上,视线里只有柳静蘅的侧脸。

    以前瘦的尖下巴,现在看着有点肉了,从这个角度看,甚至腮帮子鼓鼓的还有点婴儿肥。

    秦渡的鞋尖轻点了下地面。

    心情真好。

    思忖的工夫,秦渡双手忽然被柳静蘅扯过去,强行抱住泥巴鞋子。

    柳静蘅:“你来试试,往上推。”

    秦渡轻笑:“你还挺专业。”

    一说这个,柳静蘅可受不住了,刚还让人试试,这会儿又一把推开他的手,迫不及待展示自身风采。

    秦渡轻笑一声,收了手。公益筹款是真,作品义卖是假,不过是听小鹿老师给柳静蘅打电话,说柳静蘅住院的日子里他们上了陶艺课,柳静蘅满脸羡慕和惋惜,便找个借口带他出来玩玩。

    前些日子柳静蘅因为焦虑导致心慌,难受的都哭了,让秦渡也夜夜睡不着。

    在他眼里,从前的柳静蘅并不是那种将情绪表现在脸上的人,掉眼泪无非是身体难受到无法承受,亦或是柳静蘅终于将他当成了可以依赖可以发泄情绪的人,而他除了为他砸钱,帮他安排餐食,却怎么也无法替他难受。

    看到柳静蘅脸上有了点血色,秦渡心里的大石头也算是安稳落了地。

    秦渡禁不住释然地松了口气,双臂环住柳静蘅的身体,手掌轻轻覆于他手背,细腻的泥料到处蔓延,湿润微凉,四只手裹住初见形状的泥料,慢慢往上推。

    俩人同时使劲,推着推着,形状不对了。

    高筒雨鞋慢慢变成了棍状物,顶端还冒出了一颗圆滚滚的松茸盖。

    秦渡眨眨眼,立马朝柳静蘅看过去。

    柳静蘅低着头,脸颊一抹酡红,耳朵也红艳艳的,两根食指沿着松茸盖试图雕花。

    秦渡:“这什么。”

    柳静蘅找了半天理由,才磕磕巴巴道:

    “技术……不佳,做坏了,那就……干脆做个哈利法塔。”

    他不好说,秦渡下身一直顶着他屁股,令他不由地想起那晚,在黑夜中模模糊糊看到的大威天龙。做坏是借口,实则心思早就跑到了鄂尔多斯。

    这么想着,他好像出现幻觉了。

    刚还在他尾椎骨间若即若离的大威天龙,此时坚定地靠了上来。

    柳静蘅呼吸一滞,尾椎骨冒出密密匝匝的麻痒感。

    “什、什么。”柳静蘅明知故问。

    秦渡垂了眼眸,将柳静蘅失焦的瞳眸尽收眼底,在他耳边不轻不重地说:

    “哈利法塔。”

    柳静蘅的CPU跑了半天终于加载完成,抬起脸满眼天真:

    “哈利法塔也会倾斜么?”

    秦渡顿了顿:

    “会,你不知道么,今年夏天因为过热,导致埃菲尔铁塔钢筋膨胀,整个塔倾斜了几公分。”

    柳静蘅似懂非懂:“原来过热会倾斜。”

    秦渡声音低到喑哑:“还会融化。”

    柳静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没上过什么学,孤儿院里教授的知识有限,原来物理这么神奇。

    见柳静蘅又开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秦渡是真有点生气。

    他一把托住柳静蘅的下巴,迫使他转过头,不经犹豫便不重不轻咬上他的嘴唇。

    柳静蘅反应了老半天,才终于做出一点害羞脸红的迹象。

    脑子里还犹犹豫豫,我要不要反手抱住他,这个姿势我有点累。

    柳静蘅注意力一会儿飘这一会儿飘那,弄得秦渡更恼火了。

    “张嘴。”他一把捏住柳静蘅的脸颊,嘴巴像个金鱼一样啵出来。

    “闭眼。”秦渡又道。

    柳静蘅乖巧闭上眼。失去视觉后,全身感官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涌上唇间。

    秦渡的吻同他的性格一样,并不温柔,有时还没什么耐心。

    柳静蘅感受到湿润火热的小蛇正在对他发出邀请,他还在那犹豫,秦渡似乎没耐心了,小蛇一口咬住舌尖,不断索取,势如暴风雨,哪怕他想短暂的换气也不被允许。

    当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于此,没发觉秦渡的手已经顺着他的毛衣下摆钻了进去,随着手指不算上滑,毛衣也被撩了起来。

    骨感分明的指节有意无意刮过战栗樱珠,此时的柳静蘅根本没意识到,身体的反射弧比大脑先一步抵达,开始轻颤,水波荡漾。

    “嗡嗡——”

    倏然,手机震动声穿插进失衡的呼吸间。

    响了好几声,柳静蘅才颤巍巍伸个手,弱弱道:

    “来电话了。”

    秦渡把人拽回来,继续亲,心不在焉道:

    “嗯,你接。”

    柳静蘅这头还得和秦渡亲着嘴,那头还要分出注意力看一眼来电。

    下一刻,身体骤然僵硬。

    来电显示:【程蕴青妈妈】

    感受到柳静蘅的异常,秦渡睁开眼扫过手机,看清来电显示后,眉尾忽地一挑,他干脆替犹豫不决的柳静蘅滑动接听。

    “喂?静蘅你在忙么?”程妈妈温柔的声音传来。

    柳静蘅这才意识到电话接起来了,想挂断的手为时已晚。

    “嗯、嗯……”嘴巴被秦渡剥夺着空气,气息紊乱又混杂。

    “打扰你休息了么?没别的事,就是好几天没见你过来了,蕴青这两天看着心情又不好了,你方便过来一趟?或者我带蕴青去你病房?”

    听闻此言,秦渡一双凌厉眉宇猛然蹙起。

    而柳静蘅听到程妈妈这么说,早已被他抛之脑后的愧疚感又涌上来了。

    他这才想起,自己过不久就要和程蕴青扯证,却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被秦渡亲嘴摸.胸。

    摸.胸?秦渡的手什么时候钻进来的?

    柳静蘅的身体开始随着大脑产生的自责情绪而挣扎,却又被秦渡一身肌肉紧紧裹在怀里动弹不得。

    “嗯、嗯……我……”柳静蘅想和程妈妈说他在外面,嘴巴却又被秦渡霸道侵占,刚说了几个字又不能呼吸了。

    “静蘅怎么了?”程妈妈疑惑道,“听声音你不舒服么。”

    “没……不……唔……嗯……”

    程妈妈叹了口气:“对不起你瞧我都忘了你也是个病人。”

    柳静蘅更自责了,双手不由自主抓紧了秦渡衣襟。

    感受到他的动作,秦渡鼻间轻嗤,亲的更用力了,弄得“啧啧”作响。

    “没、没四……”柳静蘅挣扎着伸出手挂断电话。

    他能赶趟一次不容易,想来之前那么迟钝看来是被刺激的少了,他知道自己压抑不住了,赶紧挂了电话。

    那一瞬间,无法克制的呻.吟从鼻子嘴巴里冒出,带着委屈的哭腔,不知是因为初次感受这种奇异感觉,还是这一通电话,清晰地提醒他是个人渣的事实。

    □*□

    “不要了……”灭顶的愧疚感掺杂在极致的快.感中,彻底把柳静蘅弄哭了。

    秦渡掐着他的下巴,似笑非笑:“怎么不要了呢。”

    柳静蘅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只能无助地摇头。

    秦渡也没时间和他讨论是非道德,再次咬上他的嘴巴。

    *

    回医院的车上。

    柳静蘅举着他烧好的哈利法塔,佝偻着腰。

    □*□

    却又忍不住一遍遍回想那时的感觉。

    脸颊飞上一抹晕红。

    秦渡人还挺好的呢,见他难受,买了俩创口贴让他贴上。

    柳静蘅不会贴,眼见着要把有胶的一面往小水果上贴,被秦渡眼疾手快拦住。

    于是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秦渡以贴创口贴为由,又在车里把小水果玩得更熟了,熟到快烂掉。

    秦渡带着柳静蘅去做了个详细检查,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可以出院了,秦渡便对他道:

    “我去病房收拾你的东西,你去程蕴青那说一声。”

    柳静蘅抱着哈利法塔,半天挤出一个“行”。

    来到程蕴青病房门口,柳静蘅在外面磨蹭半天,屡次进入失败。

    他不好说,他的底裤现在还湿湿的,回来医院忙着做检查,忘了要换条裤子。

    穿着因为动情而吐湿的裤子来看望他未来的丈夫,会有种灭顶的愧疚感。

    犹犹豫豫半年,还是护士查完房出来开了门,他避无可避,硬着头皮进去了。

    病床上的程蕴青靠着床头,侧着脸望着窗外出神。

    柳静蘅看到他松松垮垮的睡衣,心头猛地一跳。

    这些日子程蕴青瘦了很多,气色也很差,脸色苍白。

    “程蕴青……”柳静蘅轻轻叫了他一声。

    程蕴青肩头明显一顿,缓缓转过脸。

    睁大到极致的双眸中有万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惊愕的,不甘的,绝望的,尽是负面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程蕴青蜷缩起腿,手臂搭在膝盖上,似是而非地挡住脸上伤疤,声音沉沉:

    “来做什么。”

    “来看你,顺便告诉你我好得差不多可以出院了。”

    程蕴青别过脸,声音轻不可闻:

    “是么。”

    柳静蘅望着他以手遮脸的狼狈模样,愧疚到极点的冰水在寒冬腊月从头顶浇下来。

    他拢紧湿漉漉的双腿,尽量不让对方看出端倪。

    越是心虚,嘴巴越是什么都敢说:

    “那个……我回家找找户口本,等你出院,我们就去领……领……”

    最后一个字却像干嚼酸奶,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程蕴青翕了眼:“不用了。”

    “我找找吧,虽然记不清户口本到底放在哪了。”

    “我说不用了!”

    一声怒喝,柳静蘅疑惑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被吓得一哆嗦。

    “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么。”程蕴青蓦地看过来,“人又蠢,说话又不利索,生下来就带着难治的病,我就是整张脸都毁了也不至于和你这样的人搭伙过日子!”

    柳静蘅愣了半天,很难过,他想反驳,又觉得程蕴青也没说错。

    更难过了。

    程蕴青闭上猩红的双眼,摆摆手:

    “你走吧,不要觉得我现在没落了就能趁虚而入,没事多照照镜子。”

    柳静蘅紧紧呡着唇,好半天憋出一个“行”。

    程蕴青耳中传来失落离开的脚步声,几息后,他缓缓抬头看向门口。

    原本因为色厉内荏而努力绷紧的肩膀也在此刻彻底坍塌。

    他用最难听的话把柳静蘅赶走了。

    内心就像被虫蛀空的龋齿,留下一个黑黢黢的大洞。

    程蕴青从枕头下摸出镜子,望着脸颊一侧蜿蜒似虫堆的伤疤,泪水从红肿的眼睛里簌簌落下。

    明明柳静蘅都答应和自己结婚,却在秦渡的提点下对自己生出了嫌恶的恶心,这卑鄙的、见不得光的做派是永远拿不出手的自以为是的爱。

    不管秦渡有没有对柳静蘅托出实情,他都觉得没脸再见到柳静蘅了。

    为了得到一个人,陷入疯癫,容貌前途尽毁,到头来才发现,不是你的东西给你也拿不住。

    程蕴青什么都知道,可看到柳静蘅听从他的要求乖乖离开后,不过才几分钟,又开始疯狂地想念他。

    *

    回家的车上,柳静蘅安静的不发一言,望着窗外出神。

    秦渡理解他此刻内心的感受,也没打扰他。

    唤回柳静蘅思绪的,是家里苦等多日终于把铲屎官盼回来的三小只。

    这些日子,秦老爷子康复出院,开始接受检察院没完没了地盘问;秦渡也忙,常不着家,作为公司现任代表,需要配合检察院问话、准备材料,三小只只能请钟点工上门照顾。

    柳静蘅望着毛长长了像拖把一样的佩妮,抱着它呜呜咽咽的,糯米灵活爬上他的后背,抱着他的脖子嘤嘤嘤,就连一向高冷的方块也用脑袋使劲蹭他小腿。

    秦渡蹲下身子,冲佩妮招招手,佩妮忙着和铲屎官倾诉衷肠,没工夫搭理他。

    秦渡干脆一把捞过小狗,揉着狗头,对柳静蘅道:

    “过两天带佩妮去宠物店做个美容,拍张好看的照片,准备出发去美国了。”

    柳静蘅:“行。”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次去美国可以带着佩妮么?”

    秦渡轻笑道:

    “主人总不能因为搬家就把小狗丢了吧。”

    “搬家?”柳静蘅没明白。

    秦渡把佩妮放回地上:

    “是啊,再不带着你跑路,难不成你还要请我参加你和程蕴青的婚礼。”

    提到程蕴青,柳静蘅脸色暗了暗。

    他撇着嘴,半晌,长叹一声:

    “他不要我了。”

    秦渡眉尾一挑,故作讶异。事实上,从柳静蘅耷拉个脸从程蕴青那回来时,他就猜到了。

    秦渡故作为难:

    “他不要你怎么办,我帮你去求求他?”

    柳静蘅嘴巴张了张,回应失败。

    他道:“你等等。”

    随后当着秦渡的面打开电子版《绿茶宝典》。

    对面秦渡看他翻了半天,内心笑他倒也长进了,至少比起以前,现在知道根据问题找答案,而不是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

    柳静蘅文档翻到底,终于找到一句勉强贴合当下语境的回答:

    【我现在心里很乱,哥哥如果拿我当朋友就请我喝几杯吧。】

    柳静蘅嘟嘟哝哝背诵记忆,为防背错还把答案抄手上,一边瞟一边张嘴道:

    “我现在心里很乱,哥哥如果……如果拿我当朋友就请我喝几吧、吧。”

    啧,左右脑互搏失败,没把嘴巴调教好。

    秦渡笑:“你真是越来越粗俗了。”

    柳静蘅:“对。”

    秦渡拉着人坐在沙发上,找出几个精致酒杯,道:

    “不能给你喝酒,蔬果榨汁倒是可以。”

    柳静蘅:“行,葡萄汁、哈密瓜汁、西瓜汁都可以。”

    十分钟后,柳静蘅端着一杯碧油油的芹菜汁,泪眼婆娑:

    “我不喝了,我不喝了。”

    秦渡扶着杯子硬给他喂嘴里:

    “你现在要严格控糖,水果含糖量其实很高,忍一忍,西芹汁也很好喝。”

    *

    柳静蘅在家休息了两天,就跟着秦渡跑出入境管理处办理各项手续。

    美签卡得很严,好在有秦渡帮忙,柳静蘅像上次一样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

    他完全没有过去是为了动手术的自觉,还当上次一样旅游呢,兴奋得不得了,忙着给雪莉打视讯通话,俩人一个说中文一个说英语,却也这么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半天。

    直到雪莉因为时差原因要睡了,二人才依依不舍挂了视频。

    似乎是觉得意犹未尽,柳静蘅又拉着秦渡教他学英文。

    秦渡是真不爱教,柳静蘅语言能力实在太差,但谁让他是柳静蘅呢,一句“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又折磨了秦渡两个多小时。

    第一句终于是学会了,秦渡元气大伤,却也耐着性子教他下一句。

    这时,手机响了。

    秦渡拿过手机看了眼,眉间微微一敛,接起来,声音发沉。

    挂了电话,看向好奇的柳静蘅,道:

    “李叔突发脑梗住院了,我们去看看他?”

    柳静蘅听到这个消息,先在大脑里研究了一下何为“脑梗”,接着心里一咯噔。

    两人匆匆赶到医院,见到了刚清醒过来的李叔,面色苍白,家中保姆正帮忙给他喂水。

    “李叔,怎么样了。”秦渡走过去问。

    李叔见到来人,浑浊的眼睛慢慢红了。

    保姆解释说,其实一周前李叔就住院了,昨天才清醒过来。

    保姆考虑到秦家最近不安宁,全家上下不是在检察院就是在拘留所,心疼秦渡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很辛苦,就没敢告诉他李叔脑梗的事。

    李叔刚恢复意识,话还说不太清楚,看到傻乎乎站在那偷偷红了眼的柳静蘅,颤巍巍抬手招呼他:

    “静……静静。”

    柳静蘅紧张地同手同脚走过去,李叔轻轻握着他的手,眼泪吧嗒吧嗒:

    “叔……想你。”

    一听这个,柳静蘅受不了了,眼泪汹涌。李叔跟了秦渡三十年也没说想他什么的,自己和李叔不过相处半年多点,在李叔病情如此严重的情况下,他还挂挂着他。

    柳静蘅一脑袋栽进李叔怀里,抽抽搭搭。

    秦渡找医生问了情况,医生说李叔平时就有高血压、高血糖的毛病,再加上秦老爷子被检察院请去喝茶,柳静蘅又不在身边,天也冷,多种因素导致他突发脑梗昏厥,幸好送医及时。

    但接下来要尽快接受溶栓治疗,必要时做开颅手术。

    秦渡直接道:“钱不是问题,希望能请这方面最顶尖的专家帮助治疗。”

    和医生聊完,秦渡回病房一看,柳静蘅和李叔二人还在抱着头哭。

    秦渡站那没动,心里五味杂陈。

    看得出柳静蘅是真拿李叔当家人了,哪怕是程蕴青遭毁容,也不见他掉一滴眼泪。

    秦渡本打算等李叔病情稳定后,给他一笔钱让他回老家养老,看到柳静蘅紧紧抓着李叔的手哭着说“你要快点好起来”,又临时变了主意。

    他对李叔道:

    “你先安心养病,等你康复出院就在秦家住着,养老方面你也不用担心,我会负责。”

    李叔现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还在慢悠悠思考这句话。

    柳静蘅也慢,半晌的沉默后,柳静蘅忽然抬头,看向秦渡的目光中饱含崇拜!

    把秦渡看开心了。

    本来挺好一事儿,皆大欢喜的,李叔却在沉默了半个世纪后,颤巍巍地摇头:

    “不……不……我……回……老家。”

    一字一顿的,似乎是用尽了力气。

    秦渡委身,放轻声音问:“怎么,李叔你还有什么顾虑。”

    李叔呆滞了许久,勉强张开嘴:

    “回……回老家,星星……”

    众人都听不太明白这番话,但柳静蘅听懂了。

    以前在秦家实习时,李叔没事就爱找他摸鱼侃大山,李叔说过,他出生的地方是个很穷的小山庄,又碰上闹饥荒的年代,遍地都是饿殍骨,但即便如此,生活在那里也有绝望顶端的快乐。

    李叔那时才八九岁,常和村里小伙伴一起上山下水,摘果摸鱼。家里穷的连个屋顶都没有,只用一张油纸布遮风挡雨。

    后来碰上大暴雨,把油纸布吹飞了,没了屋顶,晚上睡觉时李叔就和兄弟姐妹们一起躺地铺上数星星。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串成一串,就这样,数着星星一天天长大了。

    对于李叔来说,比起大城市的纸醉金迷,那个贫穷凋敝的小山庄才是他一步步走过的来时路,也是他一脚踏进鬼门关时,脑海里唯一浮现的画面。

    在晋海这个大城市里,实际上没有人会真正地接纳他一个外来人;而梦中的家乡,那些满身泥垢的小伙伴,会永远为他敞开怀抱。

    他想回家,哪怕这次真的挺不过去,也要埋葬在家乡,化作一抔春泥,滋养生养他的土地。

    柳静蘅握紧李叔的手,点头、点头:

    “等你好了,静静送你回老家。”

    李叔缓缓翕了眼,似乎是太累了,脑袋一歪,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

    秦渡见时间不早,叮嘱保姆好好照顾李叔,并给她留了一张卡,随后带着柳静蘅回家了。

    这一路,柳静蘅很沉默。

    秦渡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大发慈悲,半路停车给他买了根烤肠。

    柳静蘅就这么举着烤肠一路,直到回家也没吃,倒是便宜了佩妮。

    夜晚。

    秦渡洗完澡出来,擦着半湿的头发,路过柳静蘅的房间朝里看了眼。

    柳静蘅跪坐在落地窗前凝望着夜空,身边围了三小只。

    听他嘴巴里好像还在嘟嘟哝哝的。

    秦渡使劲擦了擦头发,擦走潮湿的水汽,在柳静蘅旁边席地而坐,问:

    “在看什么。”

    柳静蘅望着夜空,伸手指对着夜空指指点点,漫不经心道:

    “数星星。但是,天上怎么没星星。”

    秦渡抬头看了眼,青黑色的夜幕中,偶尔只见零星星光,剩下的,都被这座不夜城的绚烂霓虹所埋没。

    “城市里几乎看不到星星,灯光太亮了。”秦渡解释道。

    柳静蘅沉默了许久,忽然又没头没尾地问:

    “在纽约看到的星星,和在这里看到的,会是同一颗么。”

    “当然。”秦渡觉得这个问题很白痴,却也耐着性子解释,“星星太远,所以看起来小,事实上有无数的星星大过地球。”

    又是冗长的沉默过后,柳静蘅缓缓回过头,看向秦渡的眼睛有如城市夜空上的星,稍显黯淡:

    “我可不可以不去纽约。”

    秦渡眉间一蹙:

    “理由。”

    第69章

    柳静蘅想了很多,但真要他说出个四五六,又不是他这个表达能力能完全解释清楚的。

    二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四目相对,互相僵持着。

    佩妮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变化,主动跳进柳静蘅怀中,站起来,前爪搭在他手上狂摇尾巴:

    “汪呜~(不要难过了,看看可爱的佩妮吧)”

    柳静蘅抚摸着狗头,用余光小心翼翼观察着秦渡的表情。

    只见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冗长的一个世纪过去了,秦渡起身,声音沉沉的:

    “早点休息,这件事明天再说。”

    柳静蘅点点头:“行。”

    只是到了后半夜,柳静蘅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李叔用尽力气诉说思念家乡的镜头。

    他记性不好,脑子里却也模模糊糊出现很小时候居住过的小屋,那时候他还没被送到孤儿院,爸妈没什么钱,住的房子也是城中村里的小平房,家里连个厕所都没有,还得走个几十米去巷子尽头的公厕方便。

    偶尔会想起唯一一间小卧室,墙壁上方悬着一盏小窗户,挂着椰树图案的窗帘,窗帘随风晃晃荡荡。

    柳静蘅擦擦眼睛,缓缓做了个仰卧起坐。

    他赤着脚下了床,对跟上来的佩妮比了个“嘘”,然后翻出个大书包,蹑手蹑脚出了门。

    走了很远,看到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柳静蘅进去跟打劫似的将货架一扫而空,背着鼓的快要炸开的书包上了网约车。

    ……

    另一边。

    秦渡几次尝试入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喉咙里就像卡了根刺,咳不出来咽不下去。

    他拿过睡衣拢好,下床打开门。

    “呜呜……”委屈的小声儿在黑夜中响起。

    秦渡低头一看,佩妮蹲在门口仰着头看着他,眉间写满了忧愁。

    “不睡觉在这做什么。”秦渡抱起小狗,搂在怀里摸摸。

    其实到现在他也没多喜欢小动物,但这是柳静蘅的宝贝,就是他的宝贝。

    佩妮哼哼唧唧扒拉秦渡的手,看着很着急。

    佩妮的反常,令秦渡心里一咯噔。

    他放下佩妮疾步走向柳静蘅的房间,推开门,屋里空空如也。

    秦渡对着空荡房间怔了许久,心里忽然涌上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阔步回房间找手机,打了柳静蘅的手机,却迟迟无人接听。

    几条短信轰炸过去:

    【去哪了】

    【回复】

    【柳静蘅你别逼我】

    无论言辞多么激烈,却始终没有听到柳静蘅的回音。

    换做以前,秦渡会怀疑柳静蘅是不是偷偷跑下去拿外卖了,但今天,柳静蘅说他不想去纽约了,明明之前问过他无数次,他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不想去纽约,意味着不想去治病,原因呢。

    秦渡没再犹豫,随手拿过大衣,就着里面一层薄睡衣匆匆去了车库。

    大灯在黑夜中骤然亮起,拉下手刹的瞬间,引擎声响彻天际。

    车上,一遍、两遍、三遍、无数遍拨打柳静蘅的电话,永远都是忙音和无人接听的提示。

    秦渡又给负责照顾李叔的保姆打去电话找人,保姆也说没来过。

    秦渡实在是想不到柳静蘅会去哪,这个时候他才惊恐的发现,原来自己对柳静蘅的了解也不过了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心也跟着一点点干涸。

    深夜的大街没什么人,偶尔有一两辆车子飞速而过。

    空旷大街上突然响起跑车发动机特有的轰鸣声,不知谁家的二世祖现在还兴奋着,大冬天开着敞篷跑车载着狐朋狗友在主城大道上肆意飙车。

    看到秦渡的车子开得极快,二世祖猛踩油门,想要在速度上超越这辆定制无市售的宾利。

    秦渡开着车,视线绕着所见范围内仔仔细细地找,像只失去理智的无头苍蝇。

    后车忽然追上来,敞篷内的二世祖们大声嚷嚷,一下子吸引了秦渡的注意。

    “看他长得那么可爱还想带过来玩玩,结果是个傻子,没意思!这个狗草的世界真他妈没意思!”

    秦渡眉眼一顿。

    下一秒,二世祖们觉得有意思了,隔壁的宾利似乎是一脚油门踩到了底,一个漂移伴随刺耳的刹车声,火气愣怔地横在了跑车前,二世祖眼疾手快踩下刹车,又一声刺耳刹车声,一车人的身体随着惯性猛地向前,又弹回来。

    “卧槽!”二世祖们跳下车,将宾利团团围住,狂拍车门,“下车!你他妈别我车是活腻歪了?!”

    秦渡推开车门,顺便撞开其中一二世祖。

    往那一站,高大身形带来的压迫感瞬间让几个毛头小子缩起了脖子。

    秦渡甩上车门,冷冰冰质问:

    “在哪。”

    二世祖们看清他的脸后,脖子都快缩进身体里。这特么不是秦渡么,怎么好死不死撞这枪口上了!

    “什么……在哪。”一帮人鹌鹑似的,就差发抖。

    “你们说的傻子,在哪。”秦渡眼底一片漆黑。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推出一个人,那人颤巍巍指着后方:

    “在海边……”

    “好哥哥,我别你车的事能不能别和我爸说,我爸要是知道了……”

    话音未落,秦渡已经甩上车门,倒档后退,一个急转再次将油门踩到底。

    ……

    冬天的海边,寒风席卷大浪推搡着跑到柳静蘅脚边,见这孩子可爱,只是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鞋尖便心满意足地退了回去。

    柳静蘅坐在沙滩上,裹着轻便但十分保暖的羽绒服,耳朵罩着小熊羊绒耳罩,捧着米果子咔嚓咔嚓。

    这边是野滩,平时也没什么人来,这个季节这个时间,仿佛偌大天地间只剩柳静蘅一个人。

    正啃着米果子,手臂忽然被人抓住了,柳静蘅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拎了起来。

    他扭头看过去,对上了秦渡的脸,在黑暗中稍显模糊。

    柳静蘅愣了半晌,忽然挣扎起来,将最后半根米果子塞嘴里,使劲嚼,拼了命地嚼。

    隔着厚厚的耳罩,柳静蘅听到了秦渡的怒吼:

    “柳静蘅!”

    柳静蘅像只受惊的土拨鼠,猛地停下了咀嚼。

    “我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你不是说你睡了,为什么又在海边!”秦渡的咆哮声一度盖过了海浪,吓得柳静蘅一愣一愣。

    “对……对不起,我我我错惹……”柳静蘅叫他吼的脑子一片混乱,条件反射地道歉。

    而后才想起摸出手机看,静音的手机里有六十八通秦渡的未接来电。

    柳静蘅咽了口唾沫,更害怕了。

    良久,秦渡缓缓放开他,紧绷了许久的身体忽然得到放松,一时感觉不到力气的存在,便笔直地下坠,坐在沙滩上。

    他深深低着头,双手紧紧捂着脸,双手在不住地发抖。

    他很想问问柳静蘅“你是不是想看着我死”,仅剩的一点理智又告诉他,至少在柳静蘅面前,保持一点体面吧。

    又是漫长的一个世纪,柳静蘅慢慢蹲下身子,歪头瞧着秦渡,而后晃晃他的胳膊,抓过书包递过去。

    秦渡似乎也冷静下来了,疲惫地抬起头接过书包。

    里面尽是吃了一半的零食,还有半瓶子雪碧。

    秦渡望着这些高油高糖的零食,手指一松,书包坠入沙滩。

    他抬手轻轻覆在柳静蘅的心口处,另一只手扣着他的后背往怀里拢。

    他的脸埋进柳静蘅颈窝,感受着寒冬腊鱼里唯一的一点暖和气。

    此时,训责的话一个字说不出口,只有平静无风的一句:

    “为什么来海边。”

    似乎是天太冷了,给柳静蘅脑子也冻僵了,他就这么慢悠悠地思考,想了快五六分钟才开了口:

    “想来看看。”

    秦渡缓缓直起身子,放开柳静蘅,双手捂着他微凉的脸蛋,用掌心暖和着他。

    “看什么,就看海?”秦渡声音放轻,“想来就告诉我,我肯定抽出时间带你过来。”

    “你说在美国和在这里看到的都是同一颗星星,我不知道在那边看到的海是不是也是这一片,就坐这看了很久,但没看出来。”

    秦渡不好说,那还真不是同一片。

    就在他考虑着要怎么和柳静蘅解释,忽然循着海风,听到了委屈巴巴的啜泣声。

    秦渡猛地抬头,灯塔光束转过来,在柳静蘅脸上映出了水光点点。

    秦渡手掌一转,擦着串珠似的热泪,拧着眉问“怎么了”。

    柳静蘅将脸蛋贴进秦渡掌心,左右扭头擦着眼泪:

    “我以前住院的时候,隔壁床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女生,她的心脏比我好一点,只需要做个简单的搭桥手术,医生也说成功率有九十多……她妈妈知道她喜欢看小说漫画,就买了很多书给她,说等她手术完出院了,在家休养的时候可以慢慢看……”

    柳静蘅哭得汪汪的。

    “但她还是走了……就算再厉害的医生也没办法预知手术中的突发状况,因为意外总是比未来先到。”

    柳静蘅当时看着女生被蒙上白布,其实心里没多大感觉,最多在想,从女生身上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可此时,坐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再回想起那个画面,心情却如眼前的海潮,此起彼伏找不到落点。

    “我要是在美国手术失败了怎么办,我变成鬼以后,鬼不像人,不会因为我有病就避着我……可是可是……”柳静蘅一脑袋扎进秦渡怀里,“我不会说英语,我总不能变成鬼了也交不到朋友,只会说hello的话,时间长了其它鬼也会觉得我没意思。”

    秦渡紧蹙的眉慢慢舒展开。他觉得柳静蘅真是又可怜又好笑。

    “而且,而且我方向感很差,听说鬼会被电子磁场干扰,用不了导航,我不知道怎么飘才能从美国飘回来,想家了怎么办。”柳静蘅紧紧抓着秦渡的衣襟,用他昂贵的大衣擦眼泪擦鼻涕。

    “想你了,怎么办。”

    柳静蘅说话向来是想到哪句说哪句,词句间有时也会逻辑混乱,却正因如此,他说的每个字都足够随心,也足够真诚,自然也足够震撼。

    震撼到一向从容淡泊的秦渡,因为这句“想你了怎么办”,恍惚间感觉到周围都在地震,震碎了海底大陆,狂狼奔涌而至。

    又不由地生出一丝窃喜。

    柳静蘅缓缓转头望着大海,第一次看到大海是在这个书中世界,在这里不需要三班倒,消耗着自己脆弱的生命只为买一张看海的车票。

    就像李叔,明明在这里享尽荣华富贵,到最后依然惦念着自己那个贫穷凋敝的家乡。

    也像眼前的这片海,家乡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珍藏品。

    几息后,秦渡轻轻握住柳静蘅的双手,揉捏着他冰凉的手指,声音也温温柔柔的:

    “柳静蘅,静蘅,静静,我们不去纽约了。”

    柳静蘅土拨鼠暂停.jpg

    秦渡笑起来的时候,唇角的酒窝显得有几分可爱:

    “我在这里给你找最好的医生,再不行就钞能力,把人从纽约请过来。”

    柳静蘅发现了华点:“你还会超能力?”

    秦渡:“……”

    “真不去纽约了?”柳静蘅不放心地又问。

    秦渡点点头,梳理着柳静蘅被海风拨乱的头发丝:

    “不去了,再去也是等你康复,参加雪莉的小学入学礼。”

    柳静蘅眨眨眼,再眨眨,眨眨眨。

    眼睛都快闪了,好歹是反应过来了。

    “射、射射你脸。”柳静蘅想说谢谢你了,这会儿才发现,原来自己不光紧张时会说错话,激动时也会。

    秦渡:“你还想射哪。”

    半晌,又道:“罢了,你喜欢就射吧。”

    柳静蘅撑起上半身,双手扶着秦渡的手臂,探过头去,咬咬他的耳朵,又亲亲他的脸颊:

    “泥真嚎。”

    秦渡终于完全放松了身体,向后一仰,双手撑着沙滩地:

    “就只这样表示感谢?有点敷衍了。”

    柳静蘅歪头,不懂。

    秦渡无奈地笑了笑,食指点点嘴唇:“这里呢。”

    柳静蘅认真思考了半天,恍然大悟。

    他抓过书包,从里面摸出一根米果子,一棒子塞秦渡嘴里:

    “谢谢你,恭喜发财。”

    秦渡无语地笑着,顺便嚼着噎人的米果子。

    是真不好吃啊,也就柳静蘅这种小学生口味才吃得热火朝天。

    秦渡忽然土拨鼠暂停:

    “等等,你要不先解释一下,这什么。”

    秦渡拎着装满零食的书包,掂了掂。

    柳静蘅缓缓缩起肩膀,呡紧嘴唇。

    赶快回忆一下《绿茶宝典》,如果惹对方生气要怎么回答。

    好像有一句:

    【哥哥,哦莫,你好凶哦,都是我不好,我知道没有你女/男朋友那么懂事听话,我只是想给你枯燥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

    柳静蘅还查过那个“哦莫”是什么意思,说是很多韩剧里会出现的语气词,这样能显得自己见识多。

    柳静蘅坚定握拳:我刚才那么流利一通乱侃直接就给秦渡说动了,这次也一定可以。

    念读,背诵,加深记忆。

    柳静蘅自信满满地看向秦渡,刚张了嘴,瞬间熄火了。

    秦渡唇角含笑,可他明明在笑,看起来却这么瘆人,比他以前那冷冰冰的样子还瘆人。

    柳静蘅脑子彻底乱了:

    “哥……哥哥,哦莫……莫凶……凶……”

    秦渡扬起下巴:“摸.胸?在这里?”

    “行,这里没人。”

    秦渡坐直了身子,朝着柳静蘅伸出了自己的禄山之爪。

    “真暖和,这羽绒服挺不错。”

    “怎么鼓鼓的?胖了?还是发育了。”

    “小柳姑娘是不是发育得晚了些。”

    “手感不错,这是什么,硬硬的。”

    “藏了个蓝莓?”

    柳静蘅:。

    “嗯~呜呜……”

    ……

    苦等几个小时的佩妮看到铲屎官回来了,激动的原地弹射。

    秦渡催促柳静蘅去泡个热水澡后赶紧睡了,自己则把柳静蘅穿过的衣服一件件拿过来看,看牌子,看材料。

    考虑到极端天气对心脏病人不利,秦渡不愿意柳静蘅大冬天出门,但在海边找到他时,发现他身体还热乎乎。

    这件轻便又保暖的羽绒服,给他多准备几个颜色换着穿,这样冬天也能带他出去玩了。

    看着看着,才发现自己的手指还在轻颤。

    秦渡抬手摸了摸心口。

    去纽约手术的事准备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因为柳静蘅一句话妥协了。

    想带他去纽约,因为那边医疗技术发达,在美国上学那会儿受邀和其他学校合作课程,发现连俄亥俄一个小村庄的学校卫生室里都有核磁共振仪器,那边无论是医学技术还是器械完整度,对柳静蘅来说一定是最好的。

    也不可否认,他想带柳静蘅走远一些,想他这辈子不再见到程蕴青。

    就这样自以为是的,再一次忽略了柳静蘅的感受。

    自己对他终归还是少了点耐心。

    做出留在国内手术这个决定后,却意外地松了口气。

    *

    二月份,气温稍有回升。

    柳静蘅和秦渡去医院看望了李叔,李叔做完手术住了俩月的院,在医生的照料下已然恢复了精神,俩人过去的时候,他正抱着他心爱的清宫剧看得津津有味。

    “静静——!”

    见到人,李叔一个猛子下了床,抱着孩子不撒手。

    秦渡将营养品放在床头,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李叔晃晃老腰,笑得红光满面:

    “医生说再观察两天,没问题就能出院了。”

    “那就好。”

    “这不是快来新年了,我打算今年回老家过年,好久没回去了,得趁着这段时间请人把老屋整理出来。”

    说着,李叔看向怀里的柳静蘅,呼噜呼噜毛:

    “可惜了,今年没法一起看春晚了,明年我们再约。”

    柳静蘅:“行。”

    半晌,又道:“不行。”

    李叔:“咋?”

    柳静蘅:“我答应过你,要送你回老家。”

    李叔笑道:“别折腾了,来来回回多麻烦,我老家很远的。”

    柳静蘅没等回应,倒是秦渡插了嘴:

    “李叔,今年我带柳静蘅一起去您那过年,您打算给他准备多少红包。”

    “那肯定得包个大……什么?!”李叔惊的下巴都掉了。

    秦渡在李叔惊愕的目光中询问柳静蘅:

    “你说呢,愿不愿意和李叔一起看春晚,给他拜年,收红包。”

    柳静蘅点点头:“行行行,我愿意,很愿意。”

    秦渡笑笑,对李叔道:“整理老屋的事我来负责,你先养好身体。”

    李叔激动的快疯了,考虑到自己不久前刚脑梗,只能努力想些伤心事,中和一下情绪。

    几人围坐在床边聊天,这时,柳静蘅的手机响了。

    他慢悠悠说完一句话才摸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又陷入了沉思。

    秦渡见状,扫了眼他的手机,屏幕上闪着几个大字:

    【程蕴青妈妈】

    见柳静蘅迟迟不接似乎很是犹豫,秦渡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接吧。”

    柳静蘅深深看了秦渡一眼,出了病房接起电话。

    程妈妈似乎还不知道两人现在的情况,张口就是:

    “静蘅,蕴青今天要出院了,你方便过去帮他整理一下东西么。”

    “行……”

    程妈妈笑吟吟的:“麻烦你了,我和他爸今天有手术走不开,况且蕴青应该也不想我们过去打扰你俩的二人世界。”

    柳静蘅沉默了。

    挂了电话,柳静蘅在病房门口踌躇半天,走来走去,一屋子人都看到他了,他还在想怎么和大家解释。

    “柳静蘅。”秦渡忽然叫他。

    柳静蘅土拨鼠暂停.jpg

    “你要是有事,先去忙,李叔这边有我陪着。”秦渡的声音淡淡似水,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语气不算差。

    柳静蘅犹豫半天,小声开了口:

    “程蕴青今天出院,程妈妈说让我帮忙收拾东西。”

    秦渡转过头,望着床头柜上的新鲜花束,良久,低低“嗯”了声。

    等了半天,却见柳静蘅还站在原地。

    倒是李叔忍不住了,就跟故意的似的:

    “静静,程少爷是你的朋友,你想帮他收拾东西还是一起吃饭都是你的自由,咱们这屋里啊,没一个有资格决定你行动的人。”

    说着,他看向秦渡:“对吧,秦总。”

    秦渡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可是,可是……”柳静蘅敛着眉,柔柔的眉尾泛着一阵涟漪。

    秦渡见此情景,眉尾一扬,心中忽而涌上一团密密麻麻的得意。

    第一,柳静蘅并未向他隐瞒程母打电话的事;

    第二,就算我大方从容地告诉他可以去见程蕴青,可他考虑我的感受,他不愿意去。

    他在意我,在意的不得了。

    “没关系,去吧。”秦渡又道。这就是,被偏爱之人的自信。

    “可是……”柳静蘅抬起头,满眼期盼地看着秦渡,“程蕴青东西很多,我自己搞不定,你能不能帮帮我,负责那些重物。”

    秦渡:“……”

    李叔:“秦总快去吧,您这么大个子,那点东西不是手拿把掐?”

    秦渡沉默几息,站起身,对着李叔微笑道:

    “好,你出院的时候,也要记得找我帮忙。”

    李叔:“行!”

    ……

    二人来到程蕴青病房门口,秦渡忽地止住脚步,视线看向一边道:

    “你进去帮他收拾,东西拿出来我搬车上。”

    柳静蘅点点头,敲敲门进去了。

    进去的时候,程蕴青正在收拾衣服,头发长得有些长了,垂下来落在眉睫。

    柳静蘅在他身边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从他手中接过衣服帮忙叠好。

    程蕴青身形顿住,一息后,像是闹脾气一样从柳静蘅手中扯回衣服。

    柳静蘅看得出程蕴青对他的抵触,却也清楚,事情到了这一步更不能逃避。

    于是道:“你还有什么要整理的,我可以帮忙。”

    “不用。”程蕴青看也不看他。

    对方拒绝的这么明显,柳静蘅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很有眼力见的,见他要拿东西,赶紧帮忙递过去。

    “你不用可怜我。”程蕴青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也不用有负罪感,这事儿和你没关系,是我自作孽。”

    柳静蘅嘴巴张了张,他想知道“这件事”具体是指哪件事。

    程蕴青将所有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直起身子:

    “从一开始就是我自作多情,忽略了你本身的性格,固执地将你所有行为强加于是对我的喜欢。”

    “我对你好,是希望你也能喜欢我。可是你需要的,是先喜欢这个世界。”

    柳静蘅这句听懂了,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忍不住动了动。

    “本来还庆幸秦渡并未对你说出实情,可我想了一整晚,也难受了一整晚,才发现我并不想让你一辈子活在自责里。”

    柳静蘅忍不住了:“我听不懂……”

    程蕴青轻笑一声:

    “你当然听不懂,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不能仔细倾听的,一个是雷声,一个是人心。”

    “那天我在烤猪店门口等你,没等到你却等到了秦楚尧,我看到他了,也看到他从口袋里掏东西,直觉告诉我,那东西很危险,但对我,一定有用。”

    “你说什么人才会主动往硫酸上撞。”

    柳静蘅慢慢缩起了脖子,想说的话都咽回了肚子。

    程蕴青笑了下:

    “疯子,爱而不得的疯子。”

    “因为得不到,所以只能走一条极端路,希望这样能换来你的回头。就连那晚走上天台,也是假的,只是很清楚,你一定会来,到时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和你提要求。”

    柳静蘅震惊过后,慢慢低下头。

    他明白程蕴青这番自我剖析是希望他不再有负罪感,却相反的,让他心中更不是滋味。

    责怪自己迟钝,没有早些发现程蕴青的感情,也憎恶自己的愚笨,事情发生后也无法妥善处理。

    更想不通,像自己这般一无是处的人,怎么会值得别人发了疯地献上真心。

    程蕴青转过身,关上行李箱。

    箱子合上的瞬间,就像合上了一本很厚的故事书。

    “没多少东西,都收拾好了,我先走了。”程蕴青拎起行李箱,阔步朝着门口走去。

    柳静蘅伫立在原地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无数的情绪在心中交锋。

    恰又这时,程蕴青停住了脚步。

    脚尖一转,又阔步迈向了来时路。

    柳静蘅看着逐渐靠近的程蕴青,思绪尚未平静,身体被人紧紧锢住了。

    他听到冗长又紊乱的呼吸声,就像是故事落幕前最后的独白。

    程蕴青依然会在晋海市生活,哪也不去;

    柳静蘅同样会在这里长住,晋海市面积不算大,可能哪一天,二人还是会在街头偶遇。

    但二人都清楚,这个漫长的拥抱,是再无交集的永别。

    程蕴青走了。

    病房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儿,又掺杂着丝丝余香,像是原文中对男主受的描写那般:

    【青绿的松针与新鲜的榛果一齐被碾碎,沉浸在充满氧气的晨间树林,不热烈也不疏离,形成一抹世间万物对生命特有的虔诚。】

    第70章

    近些日子,Rilon集团几乎占据了各大网站的头版头条,微博连爆几个热搜,总也离不开这座传奇的大公司。

    #Rilon集团前董事长秦昊垣调查结果#

    #秦楚尧故意伤人#

    #Rilon集团董事大会#

    #秦渡拟暂任集团董事#

    #秦渡撤出部分集团项目#

    检察院联合警方将当年协助秦老爷子股票造市的经理人从机场逮了回来,同秦老爷子以及其他参与者一并看押,等年后开庭审理。

    各大财经杂志纷纷猜测,秦老爷子罪名不小,但年龄摆这儿,可能关个三年五载就放出来了。

    而秦楚尧除了故意伤人,还涉及当时为了陷害秦渡故意伪造合同、亏空公款罪,数罪并罚,加上认错态度极差,在看守所大呼小叫的非要见秦渡,估计怎么也得七八年。

    秦渡则忙着东奔西走,联系当年因股票造市受害的群众百姓,亲自和他们一一谈赔偿。

    集团撤出那些不干净的项目后,会面临巨额亏损,这么一合计,还真如原文所写,亏了一千多个亿。

    秦渡不敢也不想告诉柳静蘅,真让他知道了,自己又得过上拿盆接水滴的苦日子了。

    新年将至,李叔正式出院了,开始计划回老家的事。

    除夕前一天,一大早,柳静蘅就开始忙活他这次老家行的所需物品。

    “要带上佩妮,糯米,方块……还有……还有……”柳静蘅点头,“差不多了。”

    秦渡从他身后阴翳冒出:

    “不带我?你打算自己开车过去?”

    柳静蘅:“哦对对,还有司机。”

    秦渡:服了。

    收拾好东西,喊上李叔,再带个司机,开了两辆车驶向遥远的大山。

    和预想的一样,他们碰上了春运大军,在高速上堵了三个小时一动没动。

    秦渡把柳静蘅的座椅往后调了调,从后面拿过毯子给他盖上:

    “不知道会堵到什么时候,我让家里厨师给你准备了点吃的,吃完了睡一觉,很快就到了。”

    柳静蘅也真饿了,欢天喜地接过豪华饭桶,一打开,笑不出来了。

    怎么大过年的还得啃绿化带。

    也有肉类海鲜,但全是无油无盐纯水煮,和绿化带也没差。

    柳静蘅啃着绿化带,望着车窗外,鼓鼓的侧脸透出些许忧伤:

    “三十那天……要是还让我啃绿化带,我就离家出走……”

    秦渡没忍住笑了声:

    “放心吧,那天我掌勺,记得写好菜单。”

    *

    几人在高速上堵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龟速离开了春运大军。

    到了李叔家的村子,柳静蘅好奇地东张西望,虽然不能和城里比,但也没李叔说的那么惨,土路两旁的小平房倒也干净崭新。

    李叔的祖屋也挺亮堂,好多家具都是新的,墙壁也重新粉刷过,还安上了暖气。

    没错,秦渡为了不让柳静蘅冷着,给全村人开通了暖气,这样李叔带柳静蘅出去串门,也能走哪暖哪。

    李叔进屋放下行李,在那嘿嘿嘿的:

    “不好意思啊秦总,家小,就这么两间屋能住人,咱们有三种住宿选项,我和静静睡一屋;您和我睡一屋;您和静静……”

    秦渡打断他:“你和院里的兔子睡一棚,我和柳静蘅一人一屋。”

    正在啃苹果的柳静蘅:

    “什么兔子,哪里兔子。”

    这间祖屋多少年没人住了,哪里还有点活物,但秦渡怕柳静蘅无聊,从邻居那买了一窝小兔子养棚子里,还弄了两只鸭子幼崽,此刻正在院子里“嘎嘎嘎”。

    柳静蘅开始扒拉秦渡的手,脸都快贴上去:

    “我不能和兔子睡一屋么?”

    秦渡深吸一口气,扬起下巴:

    “不能。”

    柳静蘅失望,继续啃苹果。

    他们此次回老家只带了佩妮,农村老屋密封性不好,胆小如方块,很容易就跑没了,糯米同理,没有水池给它玩,因此两小只暂时留在家里由保姆照顾。

    李叔祖屋里还是大炕,在上边躺一天人都硬了,秦渡也提早找人砸了炕,换成了通电加热式的科技炕,带减震功能。

    柳静蘅穿书前是地道的南方人,炕这种东西他听过没见过,往那一躺,又硬又快乐,还能把小鸭子抓过来放炕上玩。

    要是换做床,秦渡早出声了。

    柳静蘅抱着小鸭子:嘿嘿,农村真好玩。

    时间不早了,三人开始着手准备年夜饭。

    邻里街坊们知道李叔回来了,纷纷跑来叙旧,拿过来不少好吃的。

    迟钝的柳静蘅这时候倒开始警惕了。

    他望着隔壁大婶送来的“茶果儿”,问:“这是什么。”

    李叔解释:“这个叫翻花子,面粉做的,还有棋子,你尝尝。”

    “这个能吃?”柳静蘅震惊,他还以为是装饰品。

    柳静蘅看向秦渡,征求同意。

    秦渡挽着袖子,手里还拎着条神龙摆尾的苏眉鱼,半晌,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点点头。

    大叔大婶们在炕沿上坐了一排,围着吃茶果儿的柳静蘅,笑得眼睛都没了:

    “小孩长真好,是不是城里水好,给养得白白嫩嫩的。”

    “刚车子路过我家大门时我就看到了,多俊的后生啊,后生你有没有对象?婶儿家里有个年龄和你差不多的闺女,加个微信聊聊?”

    柳静蘅啃茶果儿啃得热火朝天:

    “行。”

    话音刚落,手里的茶果儿“噌”一下消失了。

    柳静蘅呆滞——

    看过去时,秦渡已经把他吃剩的茶果儿收起来了。

    柳静蘅伸个手,略显讨好:

    “我不加微信了还不行,我没有微信。”

    秦渡心满意足,把茶果儿还给他。

    过来凑热闹的街坊眼见时候不早,起身告辞回家准备年夜饭。

    秦渡和李叔也在清理食材,剩柳静蘅窝在热乎乎的炕上啃着茶果儿看着电视剧。

    他眼神一瞟,望见外间的秦渡和李叔忙得热火朝天,就连佩妮也忙着把清理下来的垃圾往桶里叼,自己则跟个少爷似的只等着吃。瞬间,手里的茶果儿不香了。

    他下了炕,问两人: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不用,你去坐着,我们很快。”秦渡道。

    柳静蘅哪好意思干坐着,环伺一圈,看到桌上摆了和好的饺子馅,压面机压出来的饺子皮,还有一碗硬币、红枣、花生。

    ……

    “新年快乐——!”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中,屋内温暖的炕上架着一张小方桌,上面整齐码放着海味珍馐,正中间一盆饺子,个个白白胖胖。

    秦渡和李叔举着红酒杯,柳静蘅举着果汁,在李叔的招呼下,三人共同碰杯。

    屋子里暖洋洋的,柳静蘅的脸也红扑扑的,他双手抱着杯子,在秦渡的目光中小小呡了一口,当秦渡看向别处,他赶紧偷偷猛灌一大口。

    李叔老家就这么个习惯,吃饭也是在炕上架饭桌。

    柳静蘅学着李叔的样子盘腿,奈何没经验,加上腿不那么灵活,好不容易盘起来了,身子直挺挺往后倒,叫秦渡眼疾手快接住。

    秦渡扶着柳静蘅,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盘不起来就不盘了。”

    李叔盛了一碗水饺递给柳静蘅,笑道:

    “静静尝尝,这是李叔调的馅,不过吃的时候要小心点。”

    柳静蘅问:“为什么。”

    “我们这边的习俗,过年饺子会在馅里放硬币红枣什么的,图个好兆头,话说秦总,您往饺子里放了多少硬币?”

    秦渡抬头:“不是你包的么。”

    李叔愣住:“我锅铲都快抡冒烟了,哪有工夫包。”

    两人疑惑之际,忽然听到一旁传来一声轻咳。

    抬眼望去,就见柳静蘅面带绯红,有点不好意思又很是骄傲地摸了摸鼻子:

    “是我包的,看你们在忙,想帮你们分忧解难。”

    秦渡听完,没动。

    倒是李叔两眼冒光:“哇!我们乖巧懂事的好静静亲手包的饺子,那我可要好好尝尝了。”

    李叔一口闷了一只饺子,嚼了嚼。

    李叔一口吐出饺子:“这这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尝着像湿漉漉的棉絮,还有股巧克力的甜味掺在其中。

    柳静蘅骄傲挺胸:“是小熊饼干,吃到小熊,祝你新的一年像小熊一样聪明。”

    李叔:“……”

    李叔宠孩子,又硬着头皮吃了俩。

    那一天他终于明白了,有些孩子该打了打,不能惯。否则就会在过年饺子里,吃出寓意勤勤恳恳的螺丝钉、代表四方来财的一百块……

    柳静蘅还腆个脸问:“好吃么?”

    李叔紧紧呡着唇,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使劲点点头。

    柳静蘅探过身子,那个手就跟瘫痪了一样,夹半天夹上来一只饺子。

    他把饺子送到秦渡嘴边,笑吟吟的:“你还没尝尝我包的饺子。”

    秦渡望着那饺子,喉结滑动了下:

    “我不爱吃饺子,我祖籍在南方,过年比较喜欢吃汤圆。”

    柳静蘅宕机了半天,冒出一句“你等等”。

    说完,展开坐麻了的腿,跌跌撞撞踩过秦渡的脚下了炕。

    人一走,李叔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拍拍胸脯,还教训起秦渡:

    “秦总,您怎么不看着他点。”

    秦渡轻嗤一声,把一盆饺子推到李叔面前:

    “吃,你不是说很好吃么。”

    李叔沉默了半个世纪,忽然变了脸,捞过饭盆招呼佩妮过来:

    “佩妮佩妮,我们来自美国的小狗,你一定没吃过中国的饺子吧。”

    佩妮摇着尾巴兴奋地嗅了嗅,而后小尾巴慢慢耷拉下去,宽嘴套紧紧翕着,稀淡的小眉毛皱成一团:

    说好的我四百万身价生来只是为了享福呢。

    秦渡看了半天一人一狗的二人转,忽然察觉柳静蘅久久未归。

    他下炕一看,见柳静蘅蹲在厨房里,手里拎着一袋面粉,食指一沾就要往嘴里塞。

    秦渡赶紧抢过面粉:“你怎么什么都往嘴里塞。”

    柳静蘅解释道:“我想尝尝,是普通面粉还是糯米粉。”

    秦渡不明所以:“然后呢。”

    柳静蘅嘴角扬起笑容:“我想给你包汤圆。”

    秦渡表情一怔,又听柳静蘅继续道:

    “饺子汤圆面条,过年总得吃一样,图个好兆头嘛。”

    秦渡叹了口气,耐心解释:“这些东西不是非吃不可,我想吃的话会和家里厨师说,不用麻烦你。”

    柳静蘅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

    半晌,他划拉着眼前的面粉袋子,背影蒙上一层阴霾: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煮的东西很难吃……”

    “其实我都知道,很多人都说过。孤儿院的院长爸爸也让我别做饭了,说找点有意义的事做。”柳静蘅叹了口气,“是我太自以为是惹……了……”

    “对不起……我就想让你过年吃顿饺子汤圆,但没考虑到你的心情……”

    秦渡抬手捏了捏眉心,而后换上一副温和笑模样:

    “不是的。”

    他蹲下身子,将面粉袋子塞回去,拉起柳静蘅的手晃了晃:

    “不是你想的这样。”

    柳静蘅眨眨眼:“那是……?”

    秦渡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指,望着那莹润似玻璃的指甲,道:

    “你身体不好,不能多劳累,做饭包饺子这些事对你来说很辛苦。包了一次,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如果我今天把饺子都吃光,以后再吃不到你亲手做的东西,人生会有遗憾。”

    柳静蘅缓缓睁大了眼睛,睫羽荫掩在眼睑的阴影,也随着轻轻颤动。

    他反握住秦渡的手,坚定地表决心:

    “等我做完手术,身体康复了,我天天给你包饺子和汤圆。”

    秦渡笑了下:“那你岂不是得天天跟在我身边。”

    柳静蘅点点头:“当然,我还欠了你那么多钱,得还五十年呢。”

    秦渡没回答他,忽然起身去内间端了一碗饺子过来,吃了一个,然后从嘴里拽出一根棉线……

    “好了,吃了你包的饺子误食异物了,等我去医院做个检查,该赔多少钱你心里应该有数,别五十年了,到沧海与桑田吧。”

    秦渡早就发现了,那一盆饺子里不少饺子边缘都有红红绿绿的颜色,一猜就知道是柳静蘅捏不上饺子皮,索性给缝上了。

    真了不起啊柳静蘅。

    柳静蘅捏起一只饺子往秦渡嘴边送,笑眯眯道:

    “再吃一个,这个不是缝上的,里面有好东西哦。”

    秦渡看了半晌,认命了,衔过饺子。

    “吃到什么了。”

    “口香糖……”

    *

    李叔大病初愈,年纪又大,熬不住先去睡了。

    柳静蘅坐炕上看春晚,秦渡在旁边回复合作商的拜年短信,过后他还得找个时间拍一条拜年视频发微博。

    无聊透顶的春晚,倒是给柳静蘅看的笑出鹅叫。

    秦渡看了眼柳静蘅,实话来说,柳静蘅的脸比春晚更好笑。

    短信太多,秦渡回不过来也不想回了,干脆手机关机,环伺一圈,看到桌上几盒烟花。

    “柳静蘅。”秦渡叫住人,“我们去院子里放烟花?”

    柳静蘅的鹅笑声一秒刹车:“放烟花,我要放。”

    秦渡看看电视机,又道:“不看春晚了?”

    “不看了。”柳静蘅早就看不下去了,笑也是因为春晚现场的观众都在笑,他觉得自己不笑显得很不正常。

    秦渡给柳静蘅套上羽绒服和耳罩,戴上羊毛手套,俩人去了天井合院。

    这座小村庄因为太穷了,原住民早就跑得差不多,就算是年三十的晚上也最多听到零星几响鞭炮,响声结束,世界归于一片死一般的阒寂。

    这是柳静蘅第一次放烟花,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城镇禁烟,加上孩子多,院长爸爸怕出意外也不让小孩们放。

    他小心翼翼拎着仙女棒的一端,秦渡帮忙点火。

    “滋啦”一声,白色的星星四散跳跃,在柳静蘅暗色的瞳孔中投映出一朵凌厉的花朵。

    他不可控制地睁大了眼睛,心中的情绪也如这些跳动的星光,此起彼伏。

    火光转瞬即逝,烟花易冷,穿进书中,三月来三月至,整整一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柳静蘅缓缓抬头看向秦渡,光影交错,勾勒出他凌厉分明的五官轮廓,却在暖色的焰火中蒙上一层无法言尽的温柔。

    心跳一快,柳静蘅的手指也情不自禁攥紧了仙女棒。

    身后绿色的窗棂里,电视机里传来倒计时的声音。

    “年年景不改,岁岁人常在,祝世界热闹,祝你我平安。新的一年即将来临,祝福电视机前的各位观众,新年扬新帆,行新船,登新岸!值此一刻,让我们共同倒计时!”

    柳静蘅怔怔望着烟花,心中跟着主持人一起倒计时。

    “十、九、八——”

    “四、三、二、一——”

    钟声响起,如远方杳杳而来的古老叮咛。

    柳静蘅却在这钝重缓慢的钟声中,听到了似有若无地询问。

    “柳静蘅,和我结婚吧。”

    烟花落下,漆黑的庭院短暂地亮起,复又如墨。

    柳静蘅还拎着已经燃尽的仙女棒,像个耗尽电量的机器人,愣愣怔怔的,毫无反应。

    秦渡垂着眼眸,半晌,拿起一根新的仙女棒,点燃。

    他知道柳静蘅的CPU一向跑得慢,哪怕是很漫长的等待,他也没有催促。

    “为、为什么……”喜极而泣,柳静蘅终于做出反应了。

    “放弃去纽约手术,留在国内就要按照国内规矩来。”秦渡意味不明说了句。

    “如果你的手术中出现突发状况,需要用血,我有献血证的情况下医院可以给你优先用血。”

    柳静蘅嘴巴张了张,不懂。

    “可是,优先用血的条件是,直系亲属,子女父母或……配偶。”

    柳静蘅挠头:“这样的话,你不能暂时委屈一下给我当儿子么。”

    秦渡缓缓翕了眼。

    半晌,无力地低下头。多好的氛围,多好的机会能这样自然而然说出心里话,却一切都毁在柳静蘅那张嘴上。

    柳静蘅想了想,又道:

    “可是我看短剧里说,像你们这种有钱人用血根本不需排队,一句话的事。”

    秦渡觉得又好笑又无奈。

    “是这样的。”秦渡坦白了,“甚至我想给你换个活体健康的心脏,也是一句话一笔钱的事。”

    秦渡抬头,望着青黑天际一弯明月,呼出的热气在夜色中成团又消散。

    “我做过很多坏事,我这个人其实不怎么干净。集团起家,也是踩着群众百姓的尸体得来的。老头子说我想架空集团,敛财敛权,也不全是他的臆测。”

    柳静蘅垂着眼眸,安静听着。他是不太懂什么架空集团,但能明白,秦渡作为原文反派,坏事确实没少做。

    他冷血心狠,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任由自己的老父亲和亲侄子吃牢饭,度孤生。

    “可是。”秦渡望着手中冷掉的烟花,唇角轻轻勾了勾。

    “我想至少我给你的东西,都是干干净净,问心无愧的。”

    柳静蘅怔了半个世纪,眉宇忽然一点一点向中间拢着。

    “哼……呜……”

    哼哼唧唧的,小声地呜咽起来。

    他比谁都清楚秦渡是原文大反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照着原文逻辑进行,他本该坏得彻底,邪恶得彻底,他不应该去考虑任何人的感受。

    可他又会为自己位高权重而感到自卑,偶尔会想“我要是个普通人就好了,这样我能给予柳静蘅的东西虽不多,但绝对干净”。

    柳静蘅的眼前已经模糊一片,滚烫的热泪与冷空气交织,刺激的眼圈微微发疼。

    秦渡捧起他的脸,拇指抹去他的泪水。

    “别哭了,我没想弄哭你。”秦渡轻轻道,“的确是我在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的前提下提出结婚太唐突了,你可以慢慢考虑,或者不想考虑直接拒绝。”

    秦渡轻笑一声:“没关系,你的手术我会想办法。”

    柳静蘅抹抹眼睛,嘴巴像是冻僵了,尝试着张了张,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太冷了,进屋吧。”秦渡牵着他的手把人带回屋内。

    他打了热水给柳静蘅擦擦脸,给暖手宝充好电让柳静蘅抱着。

    这时,柳静蘅的嘴巴可算解了冻。

    “其实……其实你不用自卑。”柳静蘅泪眼婆娑的,更难受了,“因为我也不是很干净。”

    秦渡:“你也架空集团了?”

    “那对我来说有点太难了。”柳静蘅抽抽搭搭的。

    “我进秦家,就是为了勾引秦楚尧。而且,我还……”柳静蘅说一半打住了。

    他对着秦渡摆摆手,示意他凑近一点听。

    秦渡一凑过去,就被柳静蘅粗鲁地拽住了耳朵,强行凑他嘴边。

    秦渡:“轻点,这不是驴耳朵。”

    “我还让他摸过我的胸呢……”柳静蘅小声道。

    秦渡身形一顿,剑眉深敛起来:

    “什么时候,他真摸了?”

    柳静蘅委屈巴巴地点点头:

    “摸啦,什么时候我忘了。”

    秦渡顿了许久,忽然重重吐出一口气,心中一团怒火像洪水一样直直往脑门冲。秦楚尧还真是叫花子不嫌饭馊,来者不拒。

    “别难过。”秦渡揽过柳静蘅的肩膀,“我摸回来。”

    他说得很认真,柳静蘅毋庸置疑,主动挺起胸膛,指引着秦渡:

    “他摸这里啦,还捏了捏。”

    秦渡的五指拢了拢,柔嫩滑溜溜的手感在掌心久久停留。

    “还有么。”他问。

    柳静蘅闭着眼,睫羽轻颤着,回忆着那晚的画面:

    “嗯……还有,还揉了果子。”

    秦渡听完,眉宇间瞬间挂上一层愠色。

    嘴上还得温温柔柔地安慰着柳静蘅:“不难过不难过,你看,我这不是在帮你进行气味覆盖。”

    柳静蘅委屈巴巴的:

    “他还说我是外星人,问我什么时候回自己星球。秦总,我真的很奇怪么?”

    秦渡的手骤然顿住。

    心中那团火也灰溜溜地钻回了老巢。

    “你不奇怪,他觉得不对是他的问题。”秦渡从后边抱住柳静蘅,两只手顺着毛衣下摆钻进去。

    他垂了眼眸观察着柳静蘅的表情,紧紧翕着的双眼,睫羽在眼睑投出一片扇形阴影,跟着一并颤动。气温攀升,鼻尖的小痣红的似陈旧的嫁衣里子,嵌在雪白的皮肤上,产生了极强的视觉冲击。

    秦渡做了个深呼吸,不断告诫自己要克制。柳静蘅的小心脏很脆弱,现在不适合做这些。

    他低头轻轻亲了下柳静蘅的脸蛋,柔声道:

    “放心了,秦楚尧作孽的痕迹,已经完全被抹掉了。”

    柳静蘅睁开眼,转过身抱住秦渡的肩膀,伸长脖子轻咬他的耳垂,含糊不清地说:

    “谢谢你,你真好。”

    秦渡喟叹一声,扶着柳静蘅的后腰把人抱紧,下巴沉沉搁在他的肩头。

    曾几何时,面对柳静蘅,秦渡想着“要是柳静蘅也是个长袖善舞的菁英就好了”,当下再面对他时,想的却是:

    若我是个普通人就好了,哪怕不用那么有钱,至少我给予他的东西,都是干净且问心无愧的。

    *

    大年初一,柳静蘅一起床就给李叔拜了年,收到李叔的8888红包,厚厚一沓,一手握不住。

    见钱眼开的柳静蘅又找到秦渡,双手合拢拱了拱:

    “秦总新年好,祝你新的一年顺风顺水顺财神~”

    秦渡点头:“也祝你平安喜乐。”

    之后,没了下文。

    柳静蘅憋了半天,再次拱手:

    “秦总新年好,祝你岁岁常欢愉,年年……年年……”

    完了,忘了。

    秦渡:“嗯,也祝你年年皆胜意。”

    柳静蘅土拨鼠暂停.jpg

    良久,他跟个好奇小狗似地凑到秦渡脸上:

    “你不给我红包么。”

    “我们是平辈,给你红包太失礼了。”秦渡一本正经道。

    柳静蘅:“你等等。”

    他为了讨要红包,《绿茶宝典》一大早就挂脖子上了。

    翻了翻。

    【问:如果你对对方有需求应该怎么说?

    答:没关系,就算你拒绝我我也不会说什么,摸摸哥哥的小脑袋,不要担心,我不会逼你的。】

    柳静蘅举起他的宝典横着看,竖着看,各种变着花样看,但没看明白。

    昨晚偷喝饮料差点被秦渡抓包,心一乱手一抖,饮料洒出来把宝典上的文字泅湿的一片模糊。

    他跟着勉强能看出来的几个字念读:

    “没关系……哥哥……摸……逼?”

    秦渡咳嗽一声,一把按住柳静蘅的手,压低声音:

    “你真是越来越低俗了。”

    柳静蘅行动失败,不管了。

    平辈不给红包是吧,不给是吧。

    他对着秦渡看了许久,快把秦渡看不好意思了,而后一头扎他怀里,磨蹭磨蹭:

    “小叔……叔……求求你惹,你就给我个红包叭~我肯定不乱花,我只用它做有意义的事~小叔,小叔~”

    秦渡望天,心里爽了,爽的不行。

    但绝对不能这么轻易让他得手。

    秦渡故作姿态严肃地推开柳静蘅:

    “谁是你小叔,我是秦楚尧的小叔。”

    柳静蘅脸贴秦渡脸,蹭蹭蹭:

    “求求你惹,给我吧……吧。”

    秦渡捂着心口,不行了。

    他拉着柳静蘅的手,脸蛋凑过去,食指点点,无声地示意。

    柳静蘅左右各亲了一下,眨眨眼。

    “真乖。”秦渡从后边口袋摸出一只红包递过去,“你都喊爸爸了,再不给你显得我人品有问题。”

    柳静蘅欢天喜地接过红包,很薄,倒出来一看,是一张黑卡。

    “以后想买什么就刷这张卡。”

    ……

    当晚,秦渡就后悔给了柳静蘅黑卡。

    因为他收到了一条动账消息,显示柳静蘅在城里消费了一百块,买了一堆垃圾食品。

    就说怎么柳静蘅跟着李叔出去拜年迟迟未归,感情是偷跑城里去消费了。

    *

    年初八,秦渡带着柳静蘅回了晋海。

    这短暂的年假里,柳静蘅跟着李叔上山下海,像只快乐的出巢小鸟,走时候依依不舍的眼见着要掉眼泪了,问了无数遍“明年过年可不可以再来”。

    秦渡是不太想来的,他过惯了金贵日子,在村里一天也待不下去,全靠对柳静蘅的信念支撑他。

    但柳静蘅提到了“明年”,这个初见时说着“不想活了”的人,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抱着希望和目标。对秦渡来说,没有什么礼物胜过柳静蘅简单一言。

    春天到了,枯枝上冒出嫩绿色的芽儿,市民们也脱去了厚重的冬装,就连角落都是一派欣欣向荣。

    柳静蘅也要渡劫了。

    秦渡花重金请了康奈尔大学医院的专家前来,又自费给医院捐赠了最先进的医疗器械。

    柳静蘅每次去医院做检查,乃至医生们每次的手术会议,秦渡都要亲自参与。

    医生说柳静蘅这半年养得不错,体重和各项指标均达标。

    秦渡问起用血这件事,医生直言:

    “最近曝出不少医疗腐败的案子,老百姓对医院已经不信任了,上头勃然大怒,最近正严抓腐败,用血这事儿咱们也只能按照流程,如果您有献血证,您的子女或配偶可优先用血。”

    离开医院,秦渡又去广场上献了400cc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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