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阵惊叹,盯着那银光灿灿的烧卖,众目睽睽之下,掌柜的把笼屉给了那青年,青年接过,场中一片抚掌感叹。
潘邓也在屋里往外瞧那好汉,董平见他站在椅子上使劲往外观望,便说:“你可知他是谁?”
潘邓回头:“董兄认得?”
“猜得个八九分,那人是隔壁东昌府都监张大人,江湖人称没羽箭张清的便是。”
哎呀!是了!潘邓以拳砸手,怎将这人忘了!
没羽箭张清,传说中连战梁山十五员将的猛人。
他本是东昌府兵马都监,善于飞石打人,百发百中。梁山攻打东昌府时,张清用飞石先后打梁山十五员将,以独门绝技威震敌胆,直接成了梁山众将武力值的分水岭。
没想到这样的狠人竟然看起来竟如此年轻俊俏。
潘邓便叫伙计,“既是东昌府都监,请他来一同畅饮。”又和董平悄声说:“待会董兄替我引荐。”
那张清听了便来到内堂,正好看见董平,面上带出笑来,“董都监,自上回一别,几年未见了。”
董平也起身拱手,“张督监别来无恙。”他向张清介绍,“这是本府潘押司,府里蹴鞠赛就是他办的。”
潘邓见礼:“见过张督监。”
张清这才看见这小少年,也还礼道:“早闻大名,不料潘押司如此年少有为,真是后生可畏。”
几人就坐,潘邓这才好打量张清此人,真不愧书中所说,是一俊逸青年,不似史进那种健气铜皮的体育生,也不像武松那样是个满目正气的好汉子,更不像董平那样,看着虽俊,眉眼中总有种狂狷之气。
这位的俊,是真俊,气质儒雅清新,长相硬朗坚毅。
如此好形象,怎能不上刊!
潘邓两眼放光,使了个眼色,那阮记者便过来拜见张督监,商议要上报一事。
张清想到本府都监已上了刊,正在右手就坐,这又有创刊人,左边就坐,怎好拒绝,便说随阮记者写新闻,不提他名字便是。
那阮记者又问能不借大奖一观,只让画师画个草稿,一会儿便还。
张清便让他去找自己带来的虞侯,“我此次正是带胞弟出来看球赛,那银烧卖已拿给他玩去了。”
桌上酒菜撤下,又重上一桌,潘邓一尽地主之谊,“张督监近两年还是第一次来东平府?伙计,上些咱们特色来招待。”
那伙计应下,一溜地端来了大盘烤羊腿,边上摞着烤肉串,烤板筋,另有单独烤羊肠羊心羊肝羊肚,红白腰子等,又给董都监新上了烤茄子,大盘烤韭菜,并上一大碗羊杂汤,砂锅装的莼菜羹,楼下街上买的捞汁蛤蜊,螃蟹,凉拌小菜,时令的鲜果,蜜煎,巴榄子,烤的焦酥的白肉胡饼,蒸得宣软的豆馅寿桃,新出笼的软羊烧卖,店家新上的一大碗澳肉浓汤的拨鱼儿,并上几大壶羊羔酒,正是酒酣耳热,大口吃肉之时。
张清吃得酣畅,“我早便听说府中蹴鞠赛是一官吏主持,今日见潘押司,果然不同凡响。”
潘邓道:“哪里是我一人之功,全赖府中同僚相助。”
张清则感叹道:“我平日不出府,没见得你们这东平府如何红火起来的,只记得我东昌府先是见了那刊物,轰动一阵;再又听闻东平府蹴鞠赛已开球,好几天大批百姓出城,全城都谈球赛,没看球简直插不上人说话;再后来各地人竟来东昌府找住处,我那府中客栈都满了,府边上小院还有人赁呢。”
“……到了我今日出城,更是有小商小贩全往东平涌来,弟兄们每日巡街从早到晚,我也是明日才休沐一次,偷得浮生半日闲,今晚便来了,家中胞弟吵着明日看球赛呢,你们这赛事当真不俗呀。”
董平默不作声,拿起酒杯来掩饰住上翘的嘴角。
潘邓则问:“东昌府真如此繁忙?”
张清点头,“饭馆客栈,租赁牛马的,生意都极好,本地行首整日忙得团团转。厢兵们已多日没休息了,每日都在府城中巡逻。府尹大人也想借着东风多收些商税,因此外地人涌进府城,也没下令来管,但怕出乱子呢,耳提面命,叫我们细心巡逻。”
董平凉飕飕地道:“你这都监倒是有空闲,还能来东平府玩乐。”
张清看他:“自是比不上董兄,还能亲自下场参赛呢。”
两人相视一笑,张清说道:“可惜就这一日,明天是那“英华队”对阵“金榜队”,见不着你踢球了,颇为遗憾,待到你们决赛那天,我怕是也来不了,不然定能亲眼见董兄夺冠了。”
董平也不谦虚,“那你没眼福了!”
*
马上就是半决赛了,门票的价格坐地涨了一倍,场内前排的座位已经炒到十八贯一张,依旧是一票难求。
为了促进消费,四强赛和半决赛之后都有三天的蹴鞠手休整时间,这是为了让前来看球的游客四处走走,为东平府的府民收入做贡献。
半决赛四选二之后,休息三天,之后连比两天,第一天两败队比赛选出第三名,最后一天决赛,两胜队选出第二和第一名。
三天休息的时候,府中游客也没闲着,因为那鹦鹉洲书坊,竟是出了球队‘海报’了!
第五期刊物出版之后,好多读者反应,就爱那大张的球员图,要书坊单印出来卖。
“你们这图是好,只中间一个折痕,压不平!怎么不单卖?坊里没有装裱匠吗?”
“这大图怎就两张?还只有那孙进和郭龙,我都不支持这个霹雳队呢!为什么不印凌风社的?”
“为什么不印风云社的?我想要风云社的!”
来反映的问题七七八八,最终指向一个问题,球迷们要印着自己支持的球队的球员大图!
市场有需求,商家必须作出反应,潘邓和房掌柜,沈编辑商量一晚,第二日就出了全新产品方案。
选了四强的四支明星球队,分别是凌风社,风云社,霹雳队和英华队。
找画师来画了蹴鞠手的肖像,并着简单位置介绍,并在一张大图上,又画了蹴鞠手们在球场上踢球的英姿,每人都得一张大图,又有合影一张,再有写着蹴鞠队名的横幅一张。
这样一份十五张大图,精心刻了版后,用上等厚纸印刷出来,不胶缝也不装裱,十五个单张卷成一卷,外面拿好桐油纸仔细包着,拿绳捆了,加上蹴鞠队名字的印,一卷卖半贯钱。
第一批每个球队印了三千卷,开售即空,房掌柜不得不又着急忙慌地加印,这边海报加印了,那边又说第五期刊物卖完了,也得再加印!
房掌柜这一阵子休息得都比之前少了,加上新品上市,不免多看照些,这几天竟是有些累过头了,只好在家里躺着整理账本。
房掌柜身上盖着被子,背后靠着软垫,脑门上放了个凉布斤,只把账本放在肚子上,左手翻账本,右手拨算盘,眼神在两者之间来回转,嘴里呢呢喃喃,那家小童凑近细听,只听见是,“好多的钱……好多的钱……”
海报第一天卖空,收入近六千贯!这可比卖刊物赚得多了,且他们做书坊生意的,成本只有纸墨人工,第一批还有给球员们,画师们的报酬。
他家用的都是好纸好墨,雇的匠人,小工给钱也大方,平日里还管吃喝,但就是这么下来,花销也不用多少,到了下一批,下下批,产量上来了之后,成本不是更低……
书坊里有伙计来找掌柜的,进门便说:“咱们第五期印的第二批,也快见底了,海报也快卖完了,大家伙等着您拿主意呢,咱们接下来主要印哪个?”
房掌柜一个大抽气,眼冒金光,坐起身来,“小童,扶你爷起来,我还能算账!”
*
房掌柜这边犹如回光返照,付掌柜却每天唉声叹气,他的店面生意越来越好,甚至把对面的小摊加上店面都盘下来了,做了个超大烧烤档,十分红火,可来店里吃饭的顾客却都要偷偷拿目光觑他,时不时还要偷笑。
“掌柜的,真哭啦?”
付掌柜好生气,“哎呀,没哭!莫听那刊物瞎说,都瞎写的!”
堂内顾客一阵哄笑。
那刊物就正在付掌柜柜台里放着呢,封面右边有大字重墨写着个新闻标题:“千金关扑。”
旁边加了小字“没羽箭连中百二摘获头奖,店掌柜忍痛割爱泪撒街头。”
有人笑着问,“掌柜的,大奖还立不立了?”
“是呀,那大奖还有没有了?十个银烧卖!一个十两,我的乖乖……”那人手里拿着碗颠了颠,感受了一下,“十两银子是多沉呀?”
“掌柜的,新的银烧卖打好了没?我还待下一个斩获头奖呢!”
附近的人都嘘声一片,“你当那般准头是那么好练的,随随便便一个人能连中一百二十个。”
付掌柜也挥挥袖子,“不打了,再不打了,大奖也不设了,我们店大奖已被能人拿走了,以后就只有小奖了。”
店中人又是一阵哄笑。
付掌柜话音一转,“不过我们大奖没了,小奖倒是升值了。”
店里人都看他。
那掌柜的挺起腰背来,反身从柜台后面取出好几支桐油纸画卷,“咱们最高奖变成这个了。”
有些客官眼神一下就变了,“掌柜的,你从哪找来的?这可是那球队海报?”
有人急急问道:“有风云社的没?”
“我去那书坊买,好几回都没有呢,掌柜哪里来的路子?我且不关扑,你卖我一份吧。”
付掌柜连连摆手,“那可不行,我这是专门采购的,就怕大奖没了没人关扑呢。”
“哎呀急煞人,掌柜的何时关扑?”
“我也要扑,掌柜的这回是连中几个?”
“我们要都扑中了,你没有了该如何?”
店中一片忙乱,掌柜露出笑容来,那鹦鹉洲可是他们东家的产业,自己这怎么会没货?
第42章 蹴鞠总决赛
几天倏忽而过,转眼决赛将至。
东平蹴鞠场连场外一圈都卖了票,人头攒动,挨挨挤挤,有小商贩大喊:“凌风社条幅!风云社条幅!”
那准备进场的球迷听了,“给我来一个凌风社的!”
小贩把一长长红布条给他,正好够一个人左右手撑开,上面写着大大的“凌风社”三个字。
有人撇嘴,对同伴说:“这都是假球迷,咱们真球迷都买那鹦鹉洲书社出的正版‘海报’!”
说着两人联袂前行,身后跟的两个家人每人举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一张写着“凌风社”字,另一张是那豹腿齐征的海报。
两个牌子一举,颇为拉风,旁边有人踮起脚看,一身着体面的中年男子说道:“他们凌风社竟真有球迷,弄个这么大牌子来,待会儿输了不怕多丢人,哼,净会出风头。”
他身边小童说道:“只可惜简陋了些,不似老爷扎的牌子有气魄!”
说着也举起手中大牌子,里面是那九纹龙史进的大海报,周围一圈还拿彩绢条编织了团圆结,丝绦随风飘扬,煞是好看。
那小童也昂着脑袋随着老爷进了场了。
场外有卖条幅的,有卖绣球、飘带的,还有卖花球、花篮的,几乎都被买空。
场内人慢慢已坐齐了,众球迷混杂,左边坐着那拿着“凌风社”的大牌子的,右边又有拿着“风云社”条幅的,个个暗自看对方球迷不顺眼,观众席上暗流涌动。
若是碰到一连座好几个都是同好的,则会分享自己拿的条幅彩绦,有好多话聊。
球员依次到场,裁判一声哨音,决赛开始!
*
蹴鞠场喧闹连天,潘邓却不在此,他早上和明通判一众同僚,把球场事宜安排好后,便出了蹴鞠场,一路到陈府,接了本府府尹。
潘邓扶了大人上马车,“大人怎不早些去,早些能看到决赛。”
陈文昭笑道:“现在去也一样,估计能看下半场。”
陈泽也上了车,问道:“潘押司,你说今天哪队会赢?是那凌风社还是风云社?凌风社这些年来一直踢得好球,那风云社也是后起之秀,还有咱董都监。”
那前面驾车的马车夫听见了,也说道:“小人看那风云社会赢,都监大人那般厉害,岂会输给他人!”
潘邓说:“这我也没法说得准,我若是能预知此事,先去柜坊下它个几百两。”
几人哄笑,陈文昭说:“你怎知陈泽没去柜坊赌钱?”
潘邓便看向陈泽。
陈泽笑容凝固在脸上,小声说:“大人怎知道的?”
陈文昭说:“猜的。”
潘邓便思考了一番:“这两队实力不相上下,各有千秋,若论好蹴鞠手,两队皆有,若论彼此之间你来我往,配合无间,两队也都是个中高手……我确实也预测不出,你下了多少?”
陈泽便支支吾吾地说了:“不多……我就下了两贯钱,我心里还是觉得凌风社能赢,他们是经营了好些年的团社。”
说完又想到什么,“诶呦,可别告诉董都监,我心里最信得过的其实是他,不押风云社是怕他得失心重……”
众人都暗自撇嘴。
马车哒哒到了蹴鞠场,一行人从后门走小道进去,一路上厢兵见了麻利放行,几人走进已听见吵闹嘈杂声,待到小门打开,又见天光,呼声震耳欲聋。
“凌风社!凌风社!凌风社!”
“……豹腿正在带球前冲,红队阻拦……没拦住!豹腿灵活转身,球还在他脚间!射门!球进了!”
场中一片沸腾,只见条幅彩带,五彩斑斓,看客嘶吼,蹦跳欢腾,场上起起伏伏,如同海浪一般,人潮涌动,欢声震天。
哨声响起,场边那巨大的白纸翻过一页,说球人拿起大喇叭,“现在场上比分,一对一!”
那凌风队压平了比分,正是激动之时,球迷们欢呼拥抱,彩绦飞扬,声如浪潮。
陈泽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巨大的场地,狂欢的人群,身上打了几个冷颤。
陈文昭也沉默半晌,想和东京金明池,洛阳牡丹园对比一番,最终捋捋胡须,失笑道:“如此盛状,前所未见。”
潘邓领着两人走到贵宾席,也是全场视野最佳的位置,正是潘邓高中时在操场上开大会,上主席台领奖的地方。
明通判见大人来了,连忙请入座,那两边的人看见这空了许久的好位置今天竟真有人来坐了,都张望着看是谁。
有人悄声对同伴说道:“是本府府尹陈大人……”
环境嘈杂,那同伴根本没听清,高声回问:“什么?你说什么?”
那人连忙截住话头:“嚷嚷什么,看你球赛罢!”
现在已是紧张局势。
“比赛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场上的比分是一对一,两队都在寻找着制胜的机会……看!球现在到了蓝队中场的脚下,他一脚长传,找到了左竿的快马,快马带球突破,好刁钻!快马瞬间撕裂了红队的防线!”
“凌风社!凌风社!”那支持凌风社的不知道是从哪得知了消息,有些人早早就穿了蓝衣过来,挥着手中条幅,为球队助威。
风云社的球迷自然也不能落了下乘,拿着自制的彩旗挥舞起来。
“……快马会是制胜关键吗?什么!他没有射门!虚晃一脚,将球传给了右竿!右竿带球,快如疾风!红队截拦,啊!发生了什么?”
场中两人摔倒,滚在一起,裁判一声哨响,场中球员分开,过了一会儿,说球人才说到:“风云社后场的被凌风社的右竿撞倒,让我们等候裁判哨声。”
过了一会儿,双方就位,哨声响起,“点球!”
风云社的球迷们沸腾了,他们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史进脚勾着球,目视前方,那凌风社的守门员,也是有着“铜墙”之称,他的眼神坚定,死死盯着面前九纹龙的一举一动。
史进站在球前,深吸一口气,助跑、射门!球如出膛炮,直飞球门的左上角。但铜墙猛地一跃,他的手指尖触碰到了球,球擦着门柱飞出了底线!
风云社的球迷们惊愕不已,凌风社的支持者们欢呼雀跃。比赛继续,风云社的蹴鞠手们并没有气馁,反而环抱在一起,董平和他们说了几句鼓励的话,这两个月来,并肩作战,他们的关系更加亲近。
各自就位,两队蹴鞠手知道还有机会,场上的拼抢愈发激烈。
计时缓缓流逝,场上观众都暗自捏拳,心如擂鼓,场中蹴鞠手你来我往,红蓝交错。
就在最后一刻,史进在禁区外接到了球,他脚尖勾球,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远射,球如同流星一般划过长空,铜墙飞身扑救,但为时已晚,扑了个空。
“球进了!”
风云社的球迷们疯狂了,他们欢腾雀跃,声如浪潮,将手中绣球扔入场中,丝绦漫天飞舞,风云社的蹴鞠手们在场上奔跑庆祝,仿佛在绿茵场上掀起了一阵红色风暴。
而凌风社的球迷们则陷入了沉默,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幕,太快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凌风社蹴鞠手们也都聚在一起,紧紧相拥。
场上欢腾久久不散。
过了许久,声音渐消,说球人林居士缓缓下了解说台,走到大人旁边,开始充当了本次球赛结束主持。
先叫各位看官不要轻动,现在前三甲已出,待本府通判官亲自给奖金。
本来球赛比完观众就依次离场便好,但是今天眼看还有别的事做,就都留了下来。
那前三蹴鞠队聚在一起,先给第一名风云社颁发了奖杯,又宣布三甲皆有奖金,第一名三千贯,第二名一千贯,第三名五百贯。
场上一阵惊叹,有人在座位上翘首,想看那三千贯钱有多少,“这不得用好几个马车拉回去。”
“你傻了,发盐引,发黄金不都行!”
“我原以为就三千贯呢,原来三甲皆有,东平府竟这么富庶?单给前三甲的奖金,就四千五百贯钱!”
“是了,我都想搬来东平府了,从前也不见有什么名气,竟深藏不露呢!这东平比我家乡富庶多了,光是在街上走就不一样!”
也有那脑子灵光的:“他东平府哪有那么多钱,再有钱拿得出四千五百贯这么多?我看八成是赚了咱们的!”说着解下腰间小算盘,“……算他每张门牌都卖一百钱,咱们这蹴鞠场每天两千人,就是两百贯,连着一个月天天满坐……”
“六千贯!”
旁边的人睁大眼睛:“加起来竟然这么多?”
“别算了,一共六千贯,他要给三甲四千五百贯,只剩了一千五,这球场建了不要钱?雇人不要钱?每日让厢兵巡逻不加赏钱?花销多着呢,要我说这东平府不愧咱们山东大府,当真是实在!”
“是极,咱们在这这么多天,吃食住宿,也都算不上贵,还有好球赛看,唉,也不知他们赚不赚,该不会办场球赛还要亏钱吧,我都要替他们发愁了!”
“这山东人怎么这么实诚,他就算只给一甲三千贯又如何!”
主簿钱通坐在这两个人附近,默默地拿出手帕来擦擦额头上的汗,不动声色地把怀里的商家名单又往里塞塞。
这门票的收入就是个明面上的,几千贯用来作奖金,雇人干活,补之前府里拨来建蹴鞠场的钱,收支和花销平了就可。
真正赚钱的,却是那不起眼的广告位,场中场外二十多个,截止到昨天上午最后收的一笔‘决赛广告位’租金,现蹴鞠赛账面上收入业已超了十万贯了。
钱通光是想着这个数字都心肝发颤。
那游人还在心疼东平府呢,“也不知道折腾一番他们到底赚不赚钱呢,急煞人了!真叫人发愁!”
第43章 相亲与相爱
“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府尹大人来了!要讲话呢,官老爷怎还对我们这些小民讲话呢,这东平真是,真是……”
陈文昭已经开始讲话了,他声音平和,却充满威严,“盖闻天下英雄,聚于东平……”
主簿也正襟危坐,听了起来,其实他心中纳闷,以他对这届大尹的了解,陈大人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怎会来这当众讲话?
明通判却能琢磨出一二来,陈大人办事定有他的道理,估计是他们办球赛一事宣扬太广,叫有心人看了眼红,陈大人此举,八成是要正名呢。
果不其然,听了一会儿,陈府尹讲到了重点:“……今吾东平府得以承办此赛,皆赖圣上之洪恩,亦赖蔡太师之倡导。吾等深感肩上之责,必当竭尽全力……”
“……今此赛事所得之资财,将悉数用于慈善之举。欲在府中建慈幼局,养济院,抚恤孤独,救济病死,亦是吾东平府之本分……”
果然如此,明通判点点头。
场下记者和画师精神集中,正飞快地记录,潘押司特地叮嘱过,府尹的讲话可要放在首页的。
府尹说话文绉绉的,场中许多看客都听不太懂,不过在字句当中捕捉到一些“慈幼局”,“养济院”这类的字样,也能明白话中的含义。
那人简直要抹眼泪了,“咱们没来错地方,这东平府当真是个仁义之地,我刚才就算了,他们也赚不了多少钱呢,还要拿这些钱去救助孤儿……”
府尹手中稿子不长,这边叫画师把画像画好,讲话也结束了。
本府押司官便叫大人们离场,对观众说道:“诸位游客,感恩相聚东平,无以言谢,唯以一歌相赠,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众位且依次离场,今日若有离开东平府的,府中派厢兵护送,今日不走的,且晚间去东七街,我们所有吃食半价,相遇即是有缘,让我们明年三月春暖花开,全国蹴鞠联赛东平再见!”
说着,从两边走出百十个厢兵来,有少数人已离场,多数人见此阵仗,并不着急走,反倒坐下来打算细看。
“这些厢兵是干什么的?我听咱潘押司说要唱歌,他们莫不是敲鼓的?待会儿有歌女来唱歌?”
“唉你看,真有带着鼓乐来的。”
乐师坐定,前奏响起,没什么丝竹之声,但却鼓点紧凑,和他们平时听的乐曲大不相同。
“这……这曲子怎么……”
众位厢兵兄弟露出嘹亮的嗓音来。
“天下相亲与相爱,
动身千里外心自成一脉,
今夜万家灯火时,
或许隔窗望梦中佳境在。”
这……这是什么曲?什么词牌?怎么唱的这么快这么洒脱?怎么从未听过?众人左顾右看,这段又唱了一遍。
之后有分队独唱。
“……蜿蜒黄河水
相聚东入海
龙出涛尖与浪尾……”
……
看客听出来了,“这几小段,讲的都是山东!”
这潘押司忒不讲究了,办那刊物用的是白话,这谱词作曲怎么也用白话?
不过那刊物着实好看,这歌,这歌也着实好听!
有人脚尖儿已经动起来了,“真是与众不同,真不愧是东平府!你看他竟不找女子来唱,叫男人来唱!”
“听着真叫人心潮澎湃!他这真是谱的合适蹴鞠赛的曲!”
场中间的厢兵合唱两遍,再分队唱一遍小段,这样循环着接起来,竟是唱个不停。
有人落泪道:“这是东平府兄弟唱歌送咱们走呢,我已经不想走了,你听他唱的歌,天下相亲与相爱……我……”说着哽咽起来。
“是呀,天下相亲与相爱,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却都是兄弟!”
那人击掌合拍,“天下相亲与相爱,动身千里外心自成一脉……东平府真是个好客之地,它也感念我们来府中做客呢。”
“我明年还来。”
“我也来!”
“我今天不走了,明天再走,我今晚上也去东七街,看‘今夜万家灯火时’!”
明通判站在门后,见场中游客神情动容,有些还有落泪的,叹道,“咱们潘押司真是好手段,我之前还不叫他唱这歌,嫌它俗气呢,今天百人合唱,千人附和,真是不同凡响,想必游客们都能记住咱们东平了。”
许主簿也感慨,“潘押司真是不世之才,若是我想,想到办蹴鞠赛已是用光了脑筋了,哪能一条条想得这么仔细周到,叫这事滴水不漏地办下来?他却游刃有余,临结束还能办些小活动来,叫游客记住咱们东平的好,不止在蹴鞠赛,还在‘好客山东’,想来咱们东平日后也能成为个好地,叫游人出行就想到咱们。”
厢兵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场中有落泪的,有不舍的,有往场中送花束的,还有听了几遍就会唱的合着一起唱,还有手牵着手跟着唱歌的,最终有人哭着说到,“咱们走吧,咱们要是不走,兄弟们一直唱呢。”
游客们依恋不舍,也在引导下逐渐退了场。
这边喧闹平歇,慢慢归于平静,东七街已准备要忙碌起来。
各家小商小贩已接到了行首的指令,今日要准备好足够的食材,以免供不应求。
小摊主,掌柜的,都在自己的摊位上忙碌着,一刻也不得闲,但面上却有真挚的笑容。
那卖羊杂面的正把袖子利索的卷起来,拿出刀来把盆里已煮好的的羊肚羊肝切成细丝,“咱可不能让游客吃不饱肚子!”
那边卖酱菜的也说:“是极,还是咱潘押司有办法,叫大家伙热热闹闹的吃一顿,这才叫咱东平待客之道!”
说完想到了什么,看旁边的武大,“你那寿桃半价卖,不会亏本吧?”
武大笑着摆手,“不会不会。”
买胡饼的搭茬:“我们和你们不一样,补助的多,行首说了不会让我们亏着!”
武大点头,过后又说:“这是咱们东平府的好事,游客们不远千里来到咱们这看球赛,眼下就要走了,我这小摊就算是亏本了也要做!”
东七街一片热火朝天。
鹦鹉洲书坊也忙碌着。
此时正是中午,是两班倒的帮工换岗的时候。
那上午一批的帮工刚刚要下值,付掌柜已派人送了午饭来。
“不知今天还有没有肉。”
“就你嘴馋,早上吃饭不是已吃了鸡蛋了吗?掌柜的找我们来做事,给的工钱已够多了,哪儿再找这么好的东家,你莫再贪心!”
“哎哟,我说一句,你要训我十句。”
那边有人喊:“真有肉!”
帮工们排队拿着碗叫人盛菜,好大盆的萝卜炖羊骨汤,每人三个白面炊饼,一大筷头酱菜,一碗萝卜羊骨,每人能分到一块骨头,骨头上面还带着肉!
帮工们美美的吃了一顿,一边吃一边感叹,“掌柜的净要找两班工……我一个人就能做两班,偏偏不要。”
“唉,若是能一天在这上工,咱们除了早饭午饭,晚上还能管一顿!”
那帮工啃着羊骨头,看见了排队打饭的那排到了几个女人,便努努嘴:“看见没有?又捞汤底呢。”
只见那打饭的老师傅一改给他们盛菜时那般麻利,拿勺子在桶底慢慢地晃,然后就着桶边儿盛起来,众人伸着脖子看,果然,勺里面满满的碎肉。
盛了这样几碗萝卜羊骨汤,那几个妇人到一边吃饭去了,后面一个小伙子跟老师傅说,“师傅,你也给俺这么盛吧。”
师傅斜看了他一眼,在桶底下拿勺子划了几个圈儿再提起来,竟然连萝卜都没有,全是汤!
那几个妇人凑在一起,吃着饭闲聊家常。
一个妇人小声说道:“我听他们都说,咱们蹴鞠赛办完了,刊物就不做了。”
“真有这样的事儿?”
“老天保佑,可让咱们东家把这生意长长久久的做下去,这活不吃力,咱们女子也能做工,我真想一辈子在这上工。”那女子说完突然想到,“春娘,你家婆的病好了吗?咱若是上不了工了,你家可还欠缺药钱?”
春娘说道:“快好了,唉,当初本来都活不下去了,若不是东家收留,拿着工钱去救急,哪里有今日。”
“谁不说呢,我家本在村中,那交税的刮了几层地皮仍不足,家里几亩薄田全没了,还好来到咱东平府了,这才算活过来。”
“东家真是个大善人,不光收男工还收女工,给咱们的钱和那些男工的钱也差不多。”
“谁不说呢,希望菩萨保佑东家一辈子无病无灾。”
“保佑东家财源不断,长长久久。”
他们在书坊院里吃饭,那旁边的编辑院子却是忙得顾不上吃饭了。
新闻是有时效性的,这最后一期报纸有一些内容已经印好了,有的稿件还没交上。
今天决赛赛事,夺冠蹴鞠队,府尹的讲话新闻都要尽快交稿。
书坊那边已将其他的内容都各印了两万份,他们只待将新的新闻尽快定稿,叫连朋领着工匠雕版,再叫帮工印刷,装订成册。
在东平等候的客商早就等不及了,守在鹦鹉洲书坊门外,隔三差五地询问什么时候出第六期。
得知今晚上出不了,得等到明天晚上才能出来几千册,客商们也不再此死守了,纷纷去了东七街,今晚上可有热闹。
街上一片喧闹,挨挨挤挤,吆喝的,说笑的,投壶的,还有明天一早便走,叫掌柜给他包起来十笼烧买,两大包炙肉的。
小商贩们都笑着待客,让游客们将在东平最后一晚记在心里,回去后也能常常想念。
街上飘荡着白日里新学的歌声,“天下相亲与相爱,动身千里外心自成一脉……”
第44章 东平新实业
蹴鞠赛的热度一直从八月十五持续到了十月底。
到了十一月初,游客才逐渐走了干净,小郓哥见潘邓没那样繁忙了,便来此找他,此时天气也冷了起来,潘邓便给小兄弟添置了新的过冬衣裳,自己也换上了丝棉的夹袄。
小郓哥见自己身上一水儿的新衣裳,开心的紧,越发爱和他这兄弟混在一起了,他这好兄弟心里有他呢!
这天小郓哥去东七街找武大,潘邓则手拿着账本来到了陈大人府上。
陈文昭已不像夏天时爱在院中闲坐,把屋里烧得暖暖的,斜倚在榻上,喝着清茶,十分闲适。
潘邓将鹦鹉洲书坊的账本给他看了。
这几个月来,刊物加上海报,还有收的广告费,零零散散的收入一共有五万贯,早已能把府尹给的一千两本钱填回。
陈文昭手里看着账本,胡乱翻翻,“这个叫‘海报’的,竟然这么赚钱?比咱们的刊物还要赚上许多呢。”
潘邓答道:“海报卖价定得比刊物高许多,因此赚得多,不过刊物里也有广告费赚钱呢。”
陈文照又看了后面雇佣帮工,租赁院子的支出,便把账本合起来了。
又详细问了潘邓在书坊的帮工每月给多少钱,雇了多少,这才点点头。
“如今球赛已办完了,我之前问你的,要在府中开个什么产业,可有打算了?”
潘邓拱手,“都听大人安排。”
陈文昭叫陈泽给他拿一盘子点心,“且听你说呢,我想做什么自己也做不得。”
潘邓想了想,说道:“日前叫府下各县村养鸡苗,前几日得知他们已经养起来了,除了鸡鸭之外,牛羊也可以养,再去外地找些名种来。”
陈文昭点点头。
潘邓又说,“这些时日在书坊中忙活,雇了许多人,他们家中大多没有田产,生活在府中也没有房产,有活计还好,若是没有这一份活计,怕是生活艰难。”
“咱们东平地势平坦,土地也肥沃,常年少雨,可以种些棉花,发展纺织,建个小工坊,多招些人来帮工,也能让百姓的生活更好一些。”
陈文昭不置可否,“我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人,一事不烦二主,你既已有了想法,便自去做,只是你想要建纺织坊,你可知自己为何要建?”
潘邓被问得有些糊涂,“为了给百姓多些生计?”
陈文昭摇头。
潘邓有些明白了,“是为了给府里多些产业,多交商税呢。”
陈文昭依旧摇头。
潘邓冥思苦想了半晌,想不出了。
陈文昭笑道:“有些鬼机灵,可惜消息太死,政令不通,你呀,我且告诉你,我们办工坊,是为了收容贫民流民,懂了吗?”
潘邓似懂非懂。
陈文昭便浅显地解释给他听,“当朝蔡太师最爱慈善,每当他做宰相,全国的慈幼局都要翻新一遍,如今他正执政,你拿这个当幌子,上面便不会管了。”
说着看天色尚早,今日又闲来无事,便给面前的年轻押司讲起当朝局势来。
“……你可知道几近几退,为何留在官家身边的还是蔡京?”
潘邓想了上辈子学的历史,徽宗与蔡京这一对昏君奸臣,试探地说:“因为他行事和皇帝的意,能得皇帝的心。”
陈文昭点头,“歪打正着,算你说对,不过若只是一味倖进,那只能是高俅,杨戬之流,蔡太师和他们不一样,他知道皇帝的心意,并且机智过人,捷才盖世,凡皇上发愁之事,他皆能迎刃而解;凡群臣束手无策之局,他独能巧妙应对,手段层出不穷,是个能臣。”
“……并且蔡相善于敛财,用你的话说,是位经济大家,不过他没有什么为民之心,手段只用来讨好圣上了……去年改盐法,加上今年,每次税收全国多收盐利一千万贯,夺民太过,大肆敛财,巧取豪夺。”
潘邓听在耳朵里,一个能力超绝,却无爱民之心,深受帝王喜爱,自私自利的形象便生在脑中。
不过这也和他以前学历史的内容相符合,传闻蔡京在世的时候,宋朝人民就都不喜欢他,背后里骂当朝的几位奸臣,现在一见果然如此。
陈文昭话锋一转,“……不过这位蔡太师也做过一件好事,便是他每次主政都极为主张慈善一事,咱们东平办完球赛之后,也马上要建慈幼局,你要知道是为了什么。”
潘邓点头,“小人明白了,多谢大人教导。”
陈文昭满意地点点头。
蹴鞠赛结束后,府里已选好了地,在东平府城边建了庄子,通判明翰海主持,办了东平慈幼局,养济院和一个安济坊。
慈幼局用来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儿和被遗弃的婴儿,养济院则是收留没有子女的老人,没有家人的残疾者,以及给孤独去世的人安葬。
安济坊则是施医给药。
那边正在动工,潘邓这边也没闲着,他在城边上买了一处大院,先叫人简易的搭出了个小工坊来,同时贴出告示,招揽有技艺的工匠,裁缝,染匠,织布女工,凡是技艺好的都可来应聘。
自己则四处走访,深入地调查了一番东平纺织业的现状。
明瀚海得知此事,还贴心地给潘贤弟找了一个牙侩,“此人在东平府,麻业一事无所不通,贤弟若要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他便是。”
那牙侩也拜见了潘押司,“小人马三郎,听押司吩咐。”
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潘邓谢过了明通判,领着小郓哥和牙侩马三郎去了县下村庄。
马三郎带着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府内的织布产业,“……咱们东平,还有临近的两个府,都归王大官人管,他每年年初放贷,年底收麻抵债,一轮接一轮,这一片的织女,都指着他养活呢。”
小郓哥瞪大眼睛,“这么厉害,他一个人管三个府的产业?”
“这王大官人是济州府人,原来他没有多大的摊子,是一步一步做到今天这么大的。”
小郓哥啧啧称奇。
马三郎见这小猴子爱听,就给他讲起了王大官人的发家史,“……一开始他也和我们一样,是个牙侩,我们是只转手不生产的。后来他做了笔生意,起了家,起家之后,他开始插手生产了。他包买了一地布匹,每年都用牙人,年初向麻户预贷本钱,到了年底麻户把布织好了,就用麻布还贷,就这样他就能独占一地麻布,再去售卖,慢慢的就做大了。”
小郓哥听了,好像也没有多难,“马大哥,那你怎不像他似的,也包一片地呢?”
马三郎笑了,“你当那么容易呢,那要好多本钱嘞!咱们府的同行没一个不想像王大官人那样的,都做不成呢!”
然后又说道,“……其实像这样给王大官人转卖也不是不行,就是他给的钱少了些,这两年越来越少了,唉,那也没办法,谁叫咱这三个府就他一个‘行首’呢。王大官人年初若是不给贷那一笔,怕是咱们府的织女连这么少的钱都赚不到。”
小郓哥听了心里闷闷的,“……可叹他是济州府的人,要是他是咱东平府的人,肯定能对咱们府好点。”
潘邓听了却没对那王大官人抱太大希望。
果然,马三郎说道:“咱们几府都一样,收麻的价都不高。”说着看向潘押司,“若是押司想要做这麻布生意,那才是咱东平府麻户的好日子呢!”
谁不知道他们东平府蹴鞠赛就是潘押司主持的,当真是为民生计着想的好官!听说潘押司有做麻布生意的意思,他们这些做牙侩的反而有些期待,要是能和那王大官人平分秋色,作了他们东平府的行首,那真是他们交了好运了!
潘邓只是笑笑没说话。
王大官人能够把持一方麻业,关键在于村中农户手里没有闲钱,没有生产麻布的本钱。
他年初借贷,年终独占麻布,这样绩户生产的独立性消失,不知不觉之中就成为了雇工。
村中妇女说是自给自足之外赚一点钱,其实都是给王大官人做工,甚至都不用王大官人提供厂房,自己的生计也紧紧地被人捏在手里。
潘邓想到之前竹口村中的贫困,摇了摇头。
潘邓这一路上比较沉默。马三郎见本府押司像是在想什么事儿,便也没打扰他,倒是小郓哥这小孩活泼,一直问他那个王大官人到底是怎么发家的。
马三郎便给小孩讲起了他们所有同行都烂记于心的故事。
“王大官人以前和我们一样,也是牙侩,十年之前我们这行还是看谁手里面户多,谁才是大牙人,那些手里没户的,就是小牙人,王大官人他以前也是个小牙人。
这些绩户,麻户在乡村里零零散散的,不都靠着我们牙人把他们货集起来,卖到上边,再把钱返回来,交到他们手里,他们才能干下一轮。
我们手得快呢,散户着急的,我们快,这条线才能轮转起来,我们在中间赚一点辛苦费。”
说着说着,马三郎蹙起了眉。
“本来大家好好的相安无事,王大官人突然就做大了,有一次外地大商贾来了济州府,想要出货,大家都想要这批货,但是太多了,我们十几个大牙想要一起吃下,结果没有交给我们,王皮不知道怎么的就得到了那批货,卖了之后马上就富了,三万贯的货呀,转手就赚这个数!”
说着抬起了两根手指头。
小郓哥抽冷气,“这么多钱?三万贯?他是怎么有钱的?”
牙人说:“谁知道呢,风水轮流转了。”
“……这件事你若不信就去问别人,行内的人都知道,大家都传,说那个商人找他是因为王皮早些年对那个商人有过救命之恩,那回是叫他先卖再买,纯粹是报恩来的。”
小郓哥有些狐疑,若是他还十岁,一定觉得这是一件报恩的美事,但他今年已十二岁了,看遍了世间的尔虞我诈,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这事是真的吗?”
第45章 纺纱与织布
马三郎说:“嗐,谁知道呢,你没见过他的样子,反正我看他不像是那见义勇为的人,呵呵。”
一路上说着话,马车停在了村口。
马三郎带他们去了一个绩户家。
“潘押司,不知你要找什么样的绩户,这家姓尤的手艺不错,而且家中娘子和家婆都做活,既会绩麻线又会绩棉线,比别人家做得又多又好。”
潘邓点头,“你找得很好。”
潘邓来此,就是看看现在的纺织技术是什么生产力。
院中两个女子正在绩线,看见一行人来到家门口,那家婆赶紧招待,“马大牙来了。”
那老妪把手里的活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过来开院子的木栏门。
家中尤娘子正在摆弄纺线机,也小心地把手里棉棒收了线,过来招待贵客。
潘邓不欲打搅她们做工,便叫她们依旧绩线,“马牙侩说你二人绩得一手好丝线,我此次来此便是看看你们如何绩线的。”
那尤娘子听了之后面上带笑,又坐到小板凳上,手里拿了棉桶,用那纺线机来纺棉线。
只见她左手拿着软绵绵的棉桶,右手转着纺织机大转轮,用旋转的力量让本来蓬松的棉花,收紧成一条细线,这样转了几圈,便是一条长线。
接着把那线勾在某处,继续旋转转轮,这时旋转的力量又转变为把已绩好的那一小截线缠绕在小棒上。
之后又把线从那小勾上拿下来,继续绩线,周而复始,绩了一会儿,就见那小棒上已缠绕了许多棉线了。
“一天能绩多少?”潘邓问道。
“冬日里没有农活要忙,一天能绩一卷。”
潘邓看那已经绩好的一卷棉线,又看向了那家里的一个织布机,上面撑开扯得老长的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平行棉线,他这才意识到,绩线已不简单,由线织布,更是消耗。
一天绩线一卷,绩出几个月的棉线才能放到织机上纺出一块布?那耗费时间绩出的一根棉线,待到织布时,也只是那细细的一经一纬。
身为来自现代大工业社会,几十块就能买到质量很好的衣服的人,恐怕很难想象古代妇女在线与布之间的繁忙与煎熬。
潘邓心中慨叹古人穿衣不易,又看那尤老妪绩麻线。
麻不似棉,麻条是一丝一丝的,干扁的植物纤维,这样的材料上不了织机,只能靠手搓,那老妪把麻条劈出一个细丝来,放到大腿前方,再用手掌从前往后一搓,纤维在旋转中就拧成了线,再把两条线头尾放在一起搓,就成了长线。
那老妪搓着,边上放线的小框之中,已经盘盘绕绕有了许多细线了。
这竟然是比棉线更难绩。
棉线好歹有个织机,能省些人力。
他又问尤娘子,“这样每天绩线织布,一年到头能赚多少钱?”
尤娘子苦笑道:“押司说哪的话,一年到头来,只够一家人穿。以前我家都绩麻线,绩得慢,一年到头全家穿衣堪堪够用,自从前几年丰收,家公买了织机,这才从别处买棉花来织布,织的布比以前多了,也买上价钱,但是家中添了两口人,卖了棉布换成麻布,也还是刚够穿衣,赶上年景好,能剩个几百文。”
尤老妪说道:“够穿衣已足够了,我们这织布不比织坊,卖不上好价钱,不如留下自己穿呢,今年若是多织布,就留下来,给她小叔娶妻用。”
过了正午暖和的时候,几个人又转到室内,看了尤娘子织布,那织布机把纬线单数向上,偶数向下分开,尤娘子就拿着梭子从左到右穿经线,压实,纬线上下调转,再把梭子从右往左,再压实。
小郓哥见那娘子织了好一阵,那布也不见长,深觉这织布真是个好麻烦的事儿,更加稀罕自己身上的新衣裳了。
潘邓见家里老幼妇孺,都面庞清瘦,走时叫小郓哥去那东七街说一声,叫掌柜让人给尤家送半片羊来,那家人自是感激不尽,小郓哥也喜滋滋去了东七街,被那付掌柜好好招待一番。
潘邓和马三郎又去了能做织机的刘木匠家里,看他那新做出的织机。
都是和尤娘子家的织机差不多的样式,潘邓问他:“有没有能一起绩好几股线的?”
那刘木匠被问住了,“一起绩几股线,小人曾听说过,但是不知怎么做。”
马三郎却是突然想起来,“我好像也听说过有那一起能绩三股线的织机,就是在咱们这边没见过,我还当是别人胡编的呢……”
说着在外面叫一个小童来,叫他去南街某某地取家中一画。
过了两刻钟,那小童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卷轴。
马三郎缓缓打开来,画画中是两个女子,一人在织机前,手握摇杆,另一个人手拿三股线,站得远远的。
“押司请看,这是那种一次能绩三股线的纺车吗?”
那刘木匠也凑过来看,眼睛瞪得老大,“这纺车是哪里的?我怎么从没见过?”
他想伸手去摸,那粗糙的手靠近画面就停住了,又靠近了用眼睛细看,“三股线……三个棒轴……一个轮子是怎么带动三个棒轴的?”
潘邓也仔细看图,那马三郎说道,“我得了这幅画之后特意问了匠人,他们都说这画是瞎编的,转一个轮子不可能绩三股线,我也就放下了,可能是谁瞎画的呢。”
潘邓摇摇头,“不会是瞎画的,我早年就听说过有三股纺车,刘木匠你仔细看看,能做吗?”
刘木匠的脑子里面好像装了一壶浆糊,他怎么想也想不到这纺车是怎么回事,不过他认识一人,“潘押司,咱们府里有个小鲁班卫芳孙,最精通机关术,咱们这纺车就是他改过的,比登州那边的纺车轻巧许多,给我省了好多木料,找他或许能成。”
还有如此能人巧匠,潘邓心中一喜,谢过了两位,叫外面跑腿去秦凤炙肉叫了一席酒菜,三人吃饱喝足,潘邓又从刘木匠这里买了一架纺车,打算回家研究。
因为他在看见三股线纺车图时,突然就想到珍妮纺纱机。
珍妮纺纱机同样只需要基本的机械结构,一起能纺最多二十锭丝线,凭借一机之力,推动了整个英国工业革命的进程。
潘邓夜间掌灯,苦苦思索珍妮纺纱机的结构。
他以前还在纺织博物馆里见过一台,馆里面的老师傅还给他们演示过,那老师傅的话还近在耳边:“纺纱只有两个步骤,一个步骤叫加捻,就是把棉花变成棉线;另一个步骤叫卷绕,就是把棉线卷在卷轴上……”
纺纱机就是将这两个步骤无限简化。
潘邓回想当时的情景,还有珍妮纺纱机大致的轮廓,慢慢的把机器画在草图上。
他记得珍妮纺纱机是个大家伙,大转轮在机器右边,转轮中间有个摇杆,可以用手来摇,纺纱的人手中有一条长横梁,那缠绕着棉筒的卷轴在正前方,绕过横梁绕到下方的卷轴上,一对儿便能纺一卷轴线,横梁足够长,就可以安放很多对卷轴。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的关键,珍妮纺纱机到底是什么机械原理,一个大转轮的旋转变成一个个小卷轴的旋转?
他在脑中苦苦思索。
一直到鸡叫几声,黑夜转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小睡一会儿,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办呢。
*
潘邓在此苦恼,东京却已经热卖起了《京东蹴鞠广昭示》的第六期。
汴京余宅,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摞的刊物,一卷卷的海报,“相公,买来了。”
那堂上三位都拿过来看。
米待诏最先看到,“你们看这刊物,上面写着‘第六期’,‘最终期呢’,他们以后竟是不办了!”
徐观也说:“想想也是,他们蹴鞠赛已经结束了,可不就不办了吗。”
余深痛心,“怎能如此,我见这刊物有趣的紧,不止在球赛呢,他这书房东家也忒狠心了,若是我,定舍不得不办!”
说着话,几人拿着新买来的刊物看了起来,封面上的人物是那九纹龙史进,只见他将泰山神杯举过头顶,周围则是风云社的队友,众星捧月一般,个个神采飞扬,兴奋之态跃然纸上,叫看这份刊物的人也受一番感染,兴奋起来。
那米友仁摩拳擦掌,翻开册子一读到底,先越过和球赛没关系的那些美景美食,专注球赛转播。
余相公向来是支持凌风队的,见了封面是风云社已知不好,读到豹腿险些成功,但是最后一球逆转的时候,更是捶胸跺足,拿着刊物意犹未尽。
他又看到最后一页,什么?竟然已确定了日期,明年三月十五,举办全国联赛!在山东地区的获胜者可以获得泰山神杯,而全国联赛获胜者可以得到全国联赛的胜利奖杯。
那泰山神杯印在了画册上,那全国联赛的胜利奖杯却只画了个黑影,旁边写着“敬请期待”。
“这东平的潘东家,净会做这些事来叫人心痒!”
余深把这册子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先翻到首页,把陈文昭一番说辞讽刺一遍,“不知道还以为他是那蔡京门生!”
又翻到中间,“这风云社也胜之不武!他这社里有几个厢兵呢!”
又翻到后面,“忒粗俗了,怎找一些个粗鲁汉子来唱歌,不找些歌女!”
那管事在门口站着,说道:“相公,今日来的还有一些个歌女,说是学了那东平蹴鞠赛的歌来,到处传唱呢。”
三人对视一眼,余深说道:“叫人来府上唱。”
第46章 歌声传四方
不多一会儿,几个歌女来了,有两人敲鼓奏乐,剩下几人唱歌。
三位坐在堂中听曲,听了前奏已是不同,待到几个歌女开口,更是令人吃惊。
那几个歌女颇有专业精神,站着唱歌的同时还学那日东平厢兵,面带微笑,一脸精神气派,手拉着手向观众台挥舞。
“天下相亲与相爱,动身千里外心自成一脉……”
只听得米待诏喷了茶,徐编修向来微笑的唇角抿了起来,余相公一脸的扭曲,这是什么东西?
大人们不叫停,歌女们便一遍一遍地连起来唱,她们也挺爱唱这歌呢,唱起来叫人心情愉快。
几个人又听了第二遍,余相公腹诽,这是谁写的词?是半年私塾都没上过吗?这山东河北真不愧是村夫遍地,陈文昭一人,根本没法拉高学问!
待到第三遍听,余相公就觉得勉强顺耳了,嘶……听惯了倒是不难听,虽说语句有些粗白,但是胜在情感真挚。这歌唱起来也着实和别的咿咿呀呀的曲子不一样,配合着歌女们面带笑容的靓丽歌喉,确实有那股蹴鞠赛的朝气。
不知不觉听了好几遍,余深忽然凝眉,怎么回事?怎么在不自觉之间,腿抖起来了?手指头敲起来了,脚也一点一点的?什么!这曲词竟然是粗俗到听多了能让人手脚麻木吗!
*
皇城后花园内。
赵佶听了这几个歌女的演奏,也是一副不可描述的表情。
怎都是白话?粗俗不堪,赵佶听了几遍,抬抬手,叫那小黄门让几个歌女下去,不听了。
自己则拿着手中刊物,面带微笑地看着封面上的九纹龙史进,这可是让他输了三次之后一举翻盘,在二位爱妃前争得脸面的好蹴鞠手。
他翻开刊物细看,看到首页陈文昭讲话,见他如此爱民如子,替赵家管得好百姓,满意地点点头。
又把整本自己爱看的都看了个遍,之后又在宫中踢球,待到吃过午饭又心血来潮作了幅画。
可又不知怎的,自早起听了那一段,一整天的时间里,那旋律总在脑海中响起,挥都挥不掉。
到了傍晚,他只好又把小黄门叫来,“张宝,再让她们过来唱一遍,我听听还是不是如上午一般不堪入耳。”
*
市井之间却没有文人士大夫的挑剔,大家都觉得这歌好听!
这不正是好汉唱的歌?就是和那些慢慢悠悠,文绉绉的曲不一样。
这年头好歌都是要经过众人传唱的,而这白话的词更是传的广,比那些词牌要好记得多,唱个几遍就记住了,一时间这“天下相亲与相爱”唱遍大江南北。
东平府人更是没事就要哼哼两句了。
冯远山嘴里哼哼着歌,来到了潘东家屋前敲了敲门。
他是这纺织院的新掌柜,管着纺织院里大大小小的事务,近些天来院里盖新工坊,又计划把周围一片地圈起来,以后做大厂房用,他近些时日都在忙此事。
潘邓叫他进来,冯远山朝着潘东家作了一个揖,“东家,您之前贴出了告示,有两个人来应聘呢,我已简单问了问,确实是好技艺的工匠,只是不知能不能和东家眼。”
潘邓就让他把人带来看看。
来的两人是对中年夫妻,那丈夫姓白,是个染匠,祖籍河北相州,从小在染坊中长大,是染布的一把好手。
相州相颉闻名天下,因为相州盛产茜草,那边的染坊也遍地都是。一起来的还有他妻子赵氏,是个裁缝,夫妻俩得知府中潘押司找工匠,商量了一晚,都觉得潘押司是个真正为民的好官,便来毛遂自荐,献上技艺。
那白染匠把他的小车也带过来了,潘邓看去,只见了一片五彩缤纷。
车上几个大瓮小瓮,外有花门,立了小窗户,幌子上写“白记诸般染铺”,架上挂彩色缯带十几条,潘邓凑过去掀开盖子看,瓮里面有浑浊的看不出色的液体,便让冯掌柜拿了白绢来。
那白染匠拿过白绢,投到小翁里,过了会儿取出来,又放到另一个小瓮里,又取出来放到第三个小瓮里,如此来回几次,停了一刻钟,将布料摊开,变成了一块明红彩绢,搭晾在架上阴干,看其所染颜色,明洁精好。
潘邓见了喜爱,赞了声好,这个白染匠真是一把好手。
那白染匠说道:“小老儿五岁开始染布,从制染料到染布无所不会。”
有他一个人在,基本上可以开染房了。
潘邓便问道:“染匠有此手艺,自己开染坊也开得,为何还要来应聘?”
“回押司话,小人夫妻两个从前在河北确实是开染坊的,我二人早年皆是没了父母,自己做工生活,后来成亲后自己开了家小铺,靠手艺吃饭,有人买了布,自己不会染色裁衣就交给我们夫妻两个来办。”
“……那时生意很好,也算是个小富之家,只是相州同行相轻,遭人妒恨,被人陷害,逃出来无处可去,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了山东,打了个小车染布,至今已三年时光了。”
潘邓又细问了些,那夫妻俩均能答上,他见二人都是忠厚人,便点点头,和冯掌柜一起商定了工钱,叫冯掌柜写了契约,去官府做了见证。
潘邓对白染匠说道:“日前工坊还没建好,要等一切都准备妥当,怕是得再过月余,我在府中有一书坊,名鹦鹉洲的便是,书坊里生产颜料,那画家只用金石,色重价贵,有些还伤身,你且先去书坊帮他们参谋参谋,能否做个草木色颜料出来。”
这府中人哪个没听过鹦鹉洲书坊?那可是印了《京东蹴鞠广昭示》的大坊,白染匠得了潘押司如此看重,心里也高兴,由着冯掌柜带他去了书坊。
潘邓又和冯掌柜两人一同乘马车出门,去拜访了东平府有小鲁班之称的卫芳孙。
卫家在东平府下关山镇,是个小富之家,卫家老爷在镇里也是有头脸的人物,膝下有三子,大哥二哥都读书,打算要考取功名做官,唯独三哥歪长,不知怎么的就喜欢些机关术,整日里钻研。
卫家老爷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还是扳不正他,所幸这小儿子只每天沉迷刨木头,不会做些不着调的事惹是生非,他们那惯会宠孩子的娘也溺爱,最终还是由着他去了。
潘邓两人坐着马车,一个时辰就到了关山镇,那卫老爷听说是府里押司官来到,紧忙迎接。
“久仰潘押司大名,押司远道而来,未曾远迎,还望见谅。”
潘邓赶紧去搀扶卫老爷,声明来意是找他家那小鲁班。
卫老爷一阵窘迫,“押司也忒高看他,我家那三哥不过成天在家刨些木头屑,那绰号就是别人起了哄他玩的,不当真。”
说着吩咐家人:“进宝,去叫你家三哥出来待客!”
卫芳孙正在家中,听到府中潘押司找他,也颇为意外,紧忙去了前厅。
潘邓本以为会是个不拘小节的木匠扮相,却没想到这卫三郎相貌周正,身着长袍,身上衣物发饰一丝不苟,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装饰,仔细一看,发带垂下来的两个丝绦都一边长。
妥妥的理工男。
卫三郎见过了本府押司,潘邓也说明了来意,“这些时日走访村中,见村里织布机有些简陋。”
他详细的说了在尤娘子家里所见,“……女子纺线,劳心伤神,一年也只得一匹布,仅够全家人穿用,如此下去,多久的时日才能有余财?我见了于心不忍,正好得到这幅图。”
他把手里拿的画轴展开,几人凑近细观。
“这画上是一起能绩三股线的纺车,府中木匠却不知原理,我素听闻卫家三郎深谙此道,故前来拜访。”
卫老爷叹到,“潘押司真是一心为民解忧,有潘押司坐镇,是咱们东平府的福气呀。”大尹再好,到了年头他就走了,押司官却是他们东平府的押司官,只希望这样的好官吏能在府中待个几十年罢!
卫芳孙拿了手中画卷细看,这绘画之人显然不懂机器,只把人画的美些,那织机上面用线画了几道,看不出是个什么结构。
潘邓见他看的仔细,又从怀里拿出自己画的珍妮纺纱机草图。
“我从前见过有一起能坊十二股线的纺纱机,若是能做出来,这种最好。”
卫老爷和冯掌柜都瞪大眼睛,看向潘邓手里的图纸,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多少?十二股线!
卫芳孙见了这图却说道:“这图画得好,什么构件都见得明白!”
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只见这大机器构件样样分明,只最关键的一处空着。
潘邓指着图对他说:“最关键的就是这儿,手里摇着转轮,如何能让这十二个小轴一起转,我昨日思来想去,却怎么也记不得了。”
这转轮是用手竖着旋转,然而要纺纱,十二个小轴要横着转,卫芳孙凝着眉看了一会儿,突然叫到:“哎呀!只要两个皮带……”他说着把图纸放到桌上,拿手指头边比划边想,“先这样放一个……再这样一根横梁上套十二个……”
“真能成!这真是奇了!真能做出来这十二轴的纺纱车,这一根梁上放多少轴就能做出多少轴来!”
他拿着那图纸一溜烟的跑到了后院自己屋里。
卫老爷看着自己家三哥一溜跑的背影直骂:“逆子!回来!”
第47章 瑞雪兆丰年
潘邓伸手拦住卫老爷,“莫怪,我也去他屋里便是。”
三人连着卫家家人一起来到了卫三郎的院子,那院子里都是些木棍木屑,并着些木制的大块头机器,几乎没处下脚,卫老爷面色微红,骂道:“贼骨头,平日里不收拾你家三哥的院子吗!老爷养了你们,叫你们在这儿偷懒耍滑!”
那几个家人低着头听训,实际上是那卫三郎每天晚上会自己收拾,不让家里小厮插手。
几人来到了屋里,这屋倒是整洁光亮,卫芳孙正在书案前,手里拿了小木轮,木棍,并着些小件,见人来了就转了起来。
潘邓看过去,之见他手里转着木轮,那木轮用皮带圈套着一个圆棍,木轮转一大圈,那木棍转了好几个小圈儿。
木棍上又用皮带连了几个小木轴,不过那木棍是倒着的,小木轴却是立着的,皮带在他们中间形成了一个8字。
小木轴上下两端被安在槽中,那木棍儿倒着转一圈,小木轴立着转了好几圈。
竟然真做到了转一个木轮,十几个小立轴跟着转!
潘邓见了也内心惊喜,把自己的图拿在手里上下对比,发现这事真能成!只需要几个皮带轮!
“卫三郎大才!”
卫老爷刚一进屋就听了这话,也不骂儿子了,背着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卫三郎也内心激动,“我竟然从来没想过这样做纺车,这真能成!押司且稍待,我这两日便能把它做出来,送到押司府上去!”
*
白染匠这些日子在鹦鹉洲书坊帮人做颜料,他妻子赵裁缝在家里闲来无事,这日也被叫到纺织院去。
几日不见,这院里其中一坊已进建好,和普通的民居大不相同,房子大,窗户也大,窗都打开后,里面场地宽阔,干净明亮。
那门口屋檐下挂了个牌,写“纺”字。
赵裁缝进了屋里,见屋内空旷,掌柜的几人在一个全是棉花的台子上忙碌,旁边还有一个怪模样的大家伙,看样子像是纺机。
冯掌柜叫她,“赵裁缝来了,且等一等。”
赵裁缝走过去,见冯掌柜,潘东家,还有个不认识的年轻人,正拿着块木板子,往一条木棍上搓着,随着他的搓动,案上的棉花裹在木棍上,变成了一条长棉筒。
“这样搓棉筒真是又快又好呢!”赵裁缝从没见过这样的简便法子,惊奇了一阵,将潘东家手里木板接过,自己搓起来,“东家怎还亲自干这等活计,让老身来。”
那赵裁缝只琢磨两下,就干得又麻利又妥帖,把那棉条搓得长长的,卷在木轴上。
卫芳孙说道:“只顾着做那纺机,却把棉花忘了,幸亏有这现成的搓棉条的法子,不然怕是准备棉轴都要许久了。”
几人很快就缠了十二个棉筒轴,放在了纺车上,卫三郎第一个要试用,他把棉筒头段系在脚下那一排木轴之上,开始小心地转着木轮,同时弯腰看着构件的运作。
赵裁缝睁大眼睛,“一齐加捻儿了!”
那木轮缓缓转动,带动下方的滚轮转动,再运用皮带,让滚轮的纵向转动,改为梭子的横向转动,带动线的加捻,一个大滚轮带动一排的梭子,没一会儿的功夫,一排线就完成了加捻。
卫芳孙抬起头来,再把身前的一根横梁前压,线不再紧绷,再转动木轮,自然地就把线缠绕在轴上了。
如此反复几次,赵裁缝已经看得傻了眼。
若是她儿时家里有这样的纺机,家中母亲姊妹就能多纺毛线,多卖些银钱,也不会将她姊姊早早卖人了,母亲也不会因为没钱而看不起病,最终年纪轻轻就没了。
她心中百转千回,那边潘押司开口,“赵裁缝,你来试一下吧。”
“竟要我试吗?”赵裁缝见几人都期待的看她,便走上前去,学着那卫三郎的样子,试探的伸出左手来扶住横梁,右手慢慢转动起木轮来。
卫芳孙在一边时刻注视着机器。
加捻,缠绕,赵彩凤从来没用过这样的机器,但是她刚一上手,好像就知道这东西该怎么用,每一步都无比的熟练。
“这真是一架好纺机……”赵裁缝纺着线,动作轻柔的仿佛对待什么宝贝,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十二卷线纺完了。
潘邓问他,“我们都不是会纺线的人,赵裁缝你既然会纺线,用着可有什么不顺手的?你看咱们这机器能不能放在纺织房里?”
赵才凤说道:“极顺手,没有不好的,比我从前用的纺车都好太多了。”她从前用的纺车,左手要一直拿着棉筒,右手带转木轮,时间长了两只胳膊酸痛,这个大家伙却简单得多,用起来简直无比轻巧。
冯掌柜也说,“我从前也见了许多人纺线,看着坐在那一天,却着实不是轻巧的活,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还纺不了多少线,咱们这个纺车却好用,纺的线多,还不累人!”
几个人都看向潘东家。
潘东家一槌定音:“量产!”
冯掌柜很高兴,随之而来的是心中一股雄火燃起,有了这样的纺机,他都可以预见到东平纺织坊的辉煌。
“只是……咱们找哪家木匠?我怕这纺机被别人学去了。”
卫芳孙也说:“这纺机构造巧妙,却没用什么太难的机关,若是给木匠打造,怕他们偷学了去卖给别人。”
潘邓却没放在心上,“咱们既然要开工坊,这纺机一定是大量做,只把它‘标准化’即可,叫木匠做了各个零件出来,拿回工坊,咱们自己拼上。”
冯远山睁大了眼睛看向潘东家,内心震动,他这两天想这保密的事想了很久了,想到自己建个小木匠坊,或者是招木匠签订契约叫他们严守机密,但却从来没想过这样的法子。
东家是怎么轻描淡写的就说出这么刁钻的方法来?果然东家的见识和他们这些做掌柜的就是不同!
潘邓便看向卫芳孙,“三郎,你也看见了,我这儿纺织厂刚兴办,欲招一个懂机关的管事,时常改进机器,闲时若有不顶用的也给修一修,你意下如何?”
卫芳孙没想到潘邓竟有此意,带着歉意说道:“承蒙押司看重,只是我向来不欲理俗事,还望押司见谅。”
潘邓微微一笑,“我岂是那等没有眼色的人?早便得知三郎不是那等俗人,不爱黄白之物,只一心沉醉于机关术。俗话说,世间不可无痴人,先朝有沈翰林著《梦溪笔谈》,现有三郎制纺纱机,这天底下若无专于技者,咱们怎么更上一步?百姓们要到何时才能用上十二锭纺纱机?”
卫三郎听潘竟把他和沈存中放在一起说,微红了面颊,“罪过,我怎能和沈翰林相提并论?”
潘邓正了面色,“三郎又怎知这十二锭的纺纱机不会被载入史册,叫千年之后,凡是要学机关术的人,都先学你卫三郎?”
“这……”卫芳孙被他话语中的笃定镇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待到细细品味,也同冯掌柜一般,心中升起火热来。
“现在官府召集能人,只为得造福百姓,现纺织院经三郎之手,制出大纺机来,日后不知会惠及多少百姓,三郎既有此智慧,何必消磨?”
卫三郎被他劝说,已有些意动。
潘邓又道:“我知卫三郎于机关术上有大智慧,自也不忍心叫你整日忙于俗事,你来我纺织纺,我在那边给你单独辟一屋子,你白日里想研究机关术就尽情研究,府中大尹最重农事水利,日后哪少得了三郎这样的大才,只要纺中有事,叫你搭把手便罢了。”
卫三郎听了这话,答应了下来,他已年二十有二,本就不想一直住在家里,如今押司厚爱,没想到自己竟也看见了一番前程。
*
天气渐冷,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雪。
潘邓正坐在秦凤炙肉二楼的包间里,喝着热茶,看近期的账本。
来到古代之后,他也学会了打算盘。
桌上摆着一只檀香木的小算盘,打磨光滑,做工精致,散发着一股幽香,其上镶嵌着两个玉珠,色泽温润,触感细腻。
算珠滑动,声音清脆悦耳,如泉水叮咚,潘邓一边翻着账本对照,又饮了口热茶。
敲门声响起,“东家,那段景柱请见。”
潘邓把账本合上,“叫他进来。”
门外进来一个汉子,只见他身高体长,豹眼鹰鼻,一头黄发。
这正是水浒传中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排一百零八位的金毛犬段景柱,是个马驵,以在两地转卖马匹为生,常年游走于西北,河北和山东。
“押司,之前您吩咐的事已经准备好了,这两天就出发。”
潘邓点点头,“好牛羊能找得到就带回来,找不见也别强求,最重要的是带棉花和棉籽回来。”
“必不辜负押司厚望!”
“之前忘了说,若是那边卖羊毛,且记得问问价钱,我要羊毛也有用。”
段景住又把这项记在心里,“谨遵押司吩咐。”
潘邓又说道:“已叫掌柜的给你们多备了些吃食,叫他明日给你送过去。现在天冷,拿着放在路上也不会坏,此去山高路远,你们保重自身。”
段景住露出个笑容来,“押司放心,这条路我走惯了的,没走过十遍也有八遍了!”
金毛汉子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潘邓站在楼上看他离去的背影。天上纷纷扬扬飘下雪花来,不一会儿又将脚印给遮住了。
真是一场大雪。
第48章 东平慈幼局
兖州太平村。
在一片白茫茫土地上,一座破旧的茅草屋孤零零地伫立着。
屋内,昏暗的光线透过窗户纸,斑驳地洒在了炕上。炕上坐着一个形容憔悴的妇人,她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上充斥着痛苦和疲惫,她怀中紧抱着一个婴儿,她就那样看着这个小生命,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温柔和不舍,“他是个男孩呢……”
那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孩,皮肤发红,眼睛还未完全睁开,正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怀抱中。
汉子站在炕边,他的衣衫破旧,双手粗糙,脸上也带着疲惫,一言不发。
孩子哭了起来,母亲想要喂他奶水,可是她自己都饿的不行,长期缺乏营养的身体,一点奶都没有。那小婴儿不一会儿又饿的没有声音。
汉子眼神中却逐渐透露出决绝,这个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我们……养不起了。”
“……扔了他吧。”
女人的身体微微颤抖,眼泪流了出来,“你……你把他送到那慈幼局吧,去东平,把他送到那……”
那汉子看妻子流泪,自己也悲从中来,“东平太远了,孩子这样小,活不下来的……我去了那,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办?”
“你把他送到慈幼局吧,你要是不把他送去,我也不活了……”那女人哭了起来。
*
东平慈幼局
前阵子下的那场大雪,到了今日终于化了个干净,天气微暖,看着是个大晴天。
院里几个小娃在睡觉,郑婶子起身打算烧点柴火,打开大门,看见院门口有个小布包。
她心中奇怪,凑过去掀开一角,“哎呀!造孽!谁家的小娃!”
郑婶子的叫声惊动了院里正在洗菜的平娘子,她放下手中活计,用围裙擦擦手,也跑了出来,看到郑婶子抱着个布包,里面露出张小脸来。
“呀,这是谁家的小孩,这冷的天,也不怕孩子冻死!”
郑婶子恶狠狠地啐道:“不知哪个贼专门在咱们门口扔的,造孽的狗男女,生出孩子不养,这小娃看着就一个月,就这么扔了!”
说着她看向院外,一个人没有,还是破口大骂:“没起子的贱户!狼心狗肺的贼!亲骨肉也丢下不管!老天爷叫你这辈子横死,死了过油锅!”
平娘子赶紧拦她,“婶子莫再骂了,街上没人呢。”
两人把门关上,赶紧地抱着孩子回屋里了。
“也不知道这小娃在地上躺多久了,这冷的天,还能活吗?”
郑婶子又拿了棉被把他裹了,那小婴儿无声无息的,咧开嘴干嚎着,看着已没力气哭了。
平娘子看着这小婴儿,面露不忍,“咱们怎么养他?他这小的孩子,还得吃奶呢。真狠的心,真要把孩子扔了叫别人养,也喂到不吃奶再扔呀。”
郑婶子叹了口气,“怕是没奶吧,这还是个男娃呢,要能养活得起,估计也就养活了。”
“……往年里要是养不活孩子,大都直接扔荒地了,估摸是现在看我们府里开了慈幼局,才扔到我们门口了。”
平娘子发愁,“扔到咱们这,咱们也没法呀……诶,我记得附近有个人家前几个月生产,先到她那讨口奶吧,咱们再请示管事,叫他拿个章程。”
郑婶子点头,“待会儿缓和缓和,你就去给他要口奶,拿些鸡蛋去。我去给那几个娃做饭了。”
平娘子点点头,两人各干各的了。
待到平娘子抱着孩子回来,脸上带着笑容,去时装鸡蛋的筐里放着些大白炊饼,“婶子煮饭了吗?没煮别煮了,街上遇见卖炊饼的武大,知道我是慈幼局的,拿了炊饼给小娃们吃。”
那郑婶子也挺高兴,“刚要下锅,赶巧呢。”说着接过她抱着的孩子,见这小婴儿眼睛睁着,也会叫唤两声了。
平娘子便把米放起来,收拾着烧柴火做菜。
郑婶子在一边哄孩子,“这小娃也活下来了,看着挺精神呢。”
平娘子也看着孩子,“武大也说了,他家二哥小时候就是喝百家奶长大的,现在也长得壮实,能活呢。也不知这小娃是哪的人,来到咱们东平府里,是他的好运了。”
“……我有个姊妹嫁到青州去,今年格外难,一层层税下来,家里已支撑不住了,托人给我家带信,幸好我家里前几个月一直租赁院子,今年有好多余钱,足够转圜,不然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唉,世道不好,大家都过得艰难,我家里几个侄儿也难过冬,我前几日还叫人写了信,让他们来东平谋生路。”
两人说着话,孩子们已经起了,现在在慈幼局的只有四个小孩,小的四岁,大的已经八岁了,三个是府里的小乞丐,另一个父母死了,在大伯家讨生活,府中开了慈幼局之后,就被赶出来了。
几个孩子大的帮小的穿好衣服,来到厨房帮婶子端碗筷。
饭吃到一半,门口有马车声响,小孩们耳朵竖起来,见到来的人是潘押司,都展露出笑颜来。
郑婶子连忙迎接,“押司,这么冷的天,怎么还一早到了?”
潘邓从马车上下来,“再不来,这些吃食都该把我家填满了。”
那八岁的大孩子把怀里抱着的小婴儿还给了郑婶子,自己指挥着几个小孩搬东西,从马车上一筐筐的搬下来咸肉腊肉,糕点果脯,油盐酱菜,还有现在难吃到的瓜果菜豆。
几个小孩像小搬运工似的从马车搬到厨房去。
潘邓和两个婶子去了屋里,郑婶子把怀里的小孩给他看。
“今早上刚送到门口的,真是作孽哟,这么小的孩子就给扔了,管事还没来,我们想等到他来再问问他这事怎么办。”
潘邓掀起襁褓的一角,看着小婴儿的脸,他也料到有这么一天了,“咱们东平既开了慈幼局,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管事估摸也没什么办法。先照顾着吧,你们若是觉得吃力,就再雇两个人。”
郑娘子连忙说:“我们忙得过来,这几个小孩都乖巧,也不闹事。”
潘邓又说,“你这样天天抱着太费劲了,胡豆……”
那大孩子跑进屋里来,“见过潘押司。”
“去东七街君子竹编,让他们掌柜的送两个摇篮来。”
胡豆应了,就跑出去办事。
潘邓又问郑娘子:“最近有什么难事儿?”
郑娘子摇摇头,“这里一切都好,这么多人照应着,哪有什么难事。”
只有一件,就是这小娃喝奶的事儿,郑娘子踌躇着和潘邓讲了。
这也没法子,这么小的孩子也不能喝牛奶羊奶,潘邓便说:“只好劳烦你二位去找人给他喂奶了,院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多给乳母送些,莫要吝啬。”
得了潘邓的话,郑娘子也放心了。
潘邓便要起身,郑婶子问道,“这就要走了?”
潘邓笑道:“临近年关,琐事也多,家里收的年礼放不下,这才来这一趟。”
郑婶子便起身送他,“押司正事要紧,只是可否给这小娃儿起个名字?”
潘邓停住脚步想了想,“他大清早到此,来了之后,太阳才升起来,就叫‘朔’吧。”
朔是最初的开始,新生的希望,也代表北方的严寒和坚强的生命。
郑娘子听明白了,这是朔日的朔,她抱着怀里的孩子,看着他的小脸逗到:“哎哟,可了不得了,你还有了个大名呢,不是小阿猫小阿狗喽。”
*
潘邓如今也不是那门可罗雀的小吏了,谁不知道他是府尹眼前的红人,刚到腊月就有来送年礼的,阳谷县的旧识,李家庄的李大官人,府中的同僚小吏,自家的掌柜,以前打过交道的商家,熟稔的,不熟稔的,认识的,不认识的……
潘邓看着这些人情往份,这才感觉自己一个人有些分身乏术,就算是把这阵子有点儿闲的房掌柜薅来当跑腿,也还是忙的脚不沾地,得是时候再雇一个家人了。
只是他家宅院小,还有母亲在,不好随意雇人来。
王婆看着那付掌柜送的年礼,里边好几匹绫罗绸缎,刺绣抹额,深色褙子,那显然就是给她买的,即使是挑剔的眼光也挑剔不出什么来,她拿着那抹额在脑袋上比划,照着镜子看。
看见儿子如此苦恼,便搭话说,“你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现在你也不同往常了,总不能还什么事都自己干,也要找个家人替你打点打点,我看那小郓哥不错,平常不是总和你玩的,知根知底,还是乡亲,我看那孩子虽有些野性,心是挺好的。”
潘邓哭笑不得,“平日里没看你说几句好话,今天倒夸起他来了,他如今不在东平,去了南方了。”
王婆睁大了眼睛,“上个月还来找你玩儿呢,现在怎么去南方了?”
潘邓说道:“李大官人去淮南跑商,是我托了他将郓哥带去的,他跟在李大官人身边,也能学点什么,顺便也替我办点事儿。”
王婆这才想到,“李大官人又南下了,他家里那么大个庄子,竟也不守家业。”
潘邓看着自己收到的年礼,挑了几样好物,搭配着自己之前备下的,装上马车送到陈大人府上。
所幸他现在是府衙红人,看门的小厮热切得很,在一堆的牛车马车之中给了他一个绿色通道,让他一路进了里间。
陈泽正忙得脚不沾地,见潘押司不是外人,便笑着招应,让他自己进陈大人屋里。
他家大人府上可得有几年的时间不像今年这般热闹了!
陈文昭见潘邓来了也很开怀,把自己新收的书信放到一边,笑呵呵的看他拜年。
“行了,你来这坐。到了年关就这么忙,不耐烦这些俗务也要应对,迎来送往,身在官场,都免不了。”
两个人对坐喝茶,陈文昭问他现在纺织坊的进度怎么样了。
潘邓见领导年关将近还这么关心工作进度,这么好的汇报时机不能浪费,便把纺织坊的建造事宜说了,又说了批量生产大纺机的事,最后提到织机,“……已叫卫芳孙研制飞梭,此物能成,织布事半功倍。”
陈文昭点点头,表示满意,“之前你那十二锭的大纺纱机研制出来已是世间难寻,等到你那织机再有所成,便还带我去看一次。”
第49章 蔡京念文昭
临到潘邓要走的时候,陈文昭还拿了礼单,大笔一挥,让陈泽装上车,给潘押司送到家里去。
潘邓简直受宠若惊,怎么给领导送礼完了之后,领导还有回礼呢?
陈文昭见这少年人神情惊诧,笑呵呵地道:“你年纪轻轻在府衙里办事,难免有迎来送往,记得我那时初入官场结交同年,家境贫寒,多亏了老师提点,如今你尚且比我那时年轻许多,这些东西拿去回礼罢。”
潘邓简直热泪盈眶,拍马屁道:“大人教我良多,也是小人的老师!”
陈文昭笑着点点头。
陈泽看着潘邓,露出了不忍相告的表情。
*
汴京徐宅
徐观在家中,拿着一块柔软的绸布,正细心地擦拭手里的弓。
老官家走到门口,“大人,陈大人送的年礼来了,还带了一封信。”
徐观把弓放下,另拿了一块布巾擦手,“拿来我看看。”
那老管家笑眯眯的,“这次我见了,不少好东西呢,那礼单这么厚。”
这次可是不光送了腊肉布匹和白金呢,陈大人也送些别的花样了。
“拿下哪样来给大人瞧瞧?”
徐观一目十行的读完了信件,“不用瞧了,那是托我转送的,备马车,也给我备一份年礼,老爷下午去余府。”
老管事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
蔡京府邸
“这个郑居中,总是和我作对。”说话之人满头银发,皱纹深刻,身着紫色衣袍,声音并不显年迈,反而透露出沉稳与威严。
“……他想要做宰相,非是我不愿意,他妹妹是贵妃,如何做得了?”
余深附和:“如此确实不合规矩,非是相公不愿提携。”
蔡京叹了口气,“他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你看他疯狗一样追着我咬,不咬下口肉来不罢休。”
余深又问:“那刘正夫如何?”
蔡京皱着眉,“原仲不闻当日奏乐之事?”
当日太学生演奏音乐,官家听得尽兴,蔡京便想要趁机荐其中一人做侍郎,却被刘正夫搅黄,搞得他白收礼,落得杨戬小儿的埋怨,这一切都是刘正夫那个老匹夫的错!
而且刘正夫还和刘逵相交甚密,在蔡京罢相之时,赵挺之和刘逵尽改京所为政,乃是蔡京的死敌,刘正夫如此没有眼色,和那刘逵交好,就是和他蔡京作对。
余深又说:“这样说来我想到一人,东平府陈文昭,此人一直支持相公之政,在东平府开了慈幼局,养济院,上书弘扬太师之恩。”
蔡京沉吟片刻,“只怕此人不听管教。”
余深压低声音说,“太师可听闻官家如何褒赞刘正夫?”
蔡京眯了眯眼睛。
“官家说的是,‘不与京同’。”
蔡京捏紧了手中拐杖,眼里寒芒毕现。
余深则是暗暗拉踩,“……我等往日得太师提拔,莫不敢忘,如今那郑居中和刘正夫想来是忘了太师当初的提携之恩,太师要早做打算呀。”
蔡京依旧沉默。
余深又说:“那王黼,也与郑居中相交甚好。”
蔡京睁大眼睛,压制怒气,“粗鄙村夫,得志便猖狂,他个无知小儿,也敢掺和进来,我看他的御史中丞也不必做了!”
又对余深说道:“你找个由头弹劾他,我看户部尚书一位尚还限制,既然他不愿待在御史台,就让他去六部吧!”
余深应下了。
蔡京气闷地喝了两口茶,却把陈文昭这个名字暗暗记了下来,这朝堂之上也该再换一次血了。
*
绍兴方家酒铺
一个头戴褐布斤的沽酒男人打着吆喝,见有人来,招呼到:“小孩,你又来买酒,你家主人在我们这酒连喝几天了,还没腻呀?还是百里香一壶?”
小郓哥点头,“是了。”
沽酒男人一边给老顾客盛酒,语气中透着得意,“别处没有绍兴这样的好酒……”
他又感兴趣,“你家主人来我们这是干嘛的?”
小郓哥没搭理他套话,胡乱说了几句,出门往西走,走到家卖茶的,找了他家牙侩,开门便问:“还没找到能挖来的?”
牙侩愁眉苦脸,“已都替你问了,没人愿去,这挖人容易,可哪有去那么远的地方的,山东呐,多冷呀。”
牙侩缩缩脖子,他们这都冷得冻掉牙了,山东更是想都不敢想,“……织女都是有夫家的,我已帮你问了两个寡妇,把我骂出来就算轻的了,好险没挨揍呀……”
小郓哥板着脸,“净说些丧气话,你不会想些法子吗?”
牙人告罪,“小官人,您要是找年轻貌美的,要买去带走容易,我找两个妈妈,再找那些从小教织布的的姑娘,您带走以后不用管了,干什么都行。可您又不要,非要老手,还得技艺高超在布庄里边干过活的,那这么容易呀。”
“手艺一般的你不要,就要顶尖的,这就筛了九成了,剩下的有家室人家不会走,这又筛了九成了。”
小郓哥也发愁了,他这回跟着李大官人南下办事,在大官人手下打杂,也没忘了潘邓交给他的任务——找两个技艺娴熟的织女带回东平。
眼看根本没什么人可挖,这任务就要完不成了,小郓哥退而求其次,做了好大退让,“男织女也行。”
女的不爱离乡,男的总行了吧,反正他明白潘哥的意思,就是要技艺好的,男女都无所谓。
“诶呦,哪个男人干这活计呀?没有。你看那个义和布庄,看见没?”
他手一指,小郓哥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家有两个织女,是一对姐妹,还没成亲,据说亲戚也远,在这边单独讨生活。手艺特别好,但是人家在布庄里边是顶梁柱,一个月少说也是两贯钱,也不可能背井离乡跟你们走。”
那牙人絮絮叨叨,“……真找遍了,小老儿在这地面上人都称王大牙,这么多年来没我办不成的事,能找的绝对给你找,这回是真找不到了!”
郓哥不放过机会,“去和那对姐妹说,我们东家出五贯钱!”
然后又说:“怎么没男织女?我在北方就听说你们南方有男织女呢,有技艺好的也找两个,别老说些托词,事成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完拿了酒回了客栈,留下王大牙独自苦恼。
*
义和布庄
魏恬恬正在布庄里织布,她坐在织机前面,手拿梭子,仔细地穿过纬线。
她这次织的是提花云锦,须得小心谨慎,魏锦儿和姐姐一同织布,在织机后面理丝线。
两人专注手工,到了正午该吃饭的时候,才停下手中活计,那边有织女见她忙完了,便赶紧说道:“魏师父,我这不记得怎么弄了。”
魏恬恬就过去帮她看提花线,仔细调整了位置,却发现没法子改了,“你从这里就放早了,后面一块都坏了,怕是做不成上品,结了线头下一块再好好织吧。”
那学徒谢过了魏织女,旁边有人说道:“恬恬,你自己自创的这个香云锦忒难织了,我这都织坏两块了。”
魏恬恬笑道:“你那哪里是织坏了,只是个别的线不对劲,不眯着眼看都看不出呢。”
织女们都收拾自己的织机,打算去吃饭,“魏师傅,你也和我们说说,怎么能有这么多新鲜主意的?造出这么稀奇的锦缎来,我们光是织布就费了好多心神了。”
魏恬恬听别人褒赞,不太好意思地抿抿嘴,“也并没多稀奇,只是闲来多想,就想出来了。”
管事突然从外走进来,“魏织女?”
魏恬恬赶紧应声,“我在。”
“去后屋,你这些天织布织得不错,还教了学徒,之前你说的涨工钱的事,东家想着呢,去吧。”
魏恬恬喜笑颜开,“是。”
她走了,别的织女小声说:“没听过涨工钱的呢,她倒是头一个。”
“你们没听管事的说?她竟然自己要涨工钱呢!”那小织女捂着嘴巴,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人家有本事呢,刚刚要她说怎么织好纱,你看她那副高傲的样子。”一个织女接话道,语气里按不住的酸味。
魏锦儿走得慢,听了这话回头瞪了她们一眼。
那几人被人抓包,便散开各做各的事了。
魏恬恬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屋里,心里为涨工钱高兴,工钱涨了以后,她们姐妹两个就可以快点攒钱,在绍兴买一个自己的小院子,在这里安家了。
她心中畅想着美好的以后,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人进来,魏恬恬向门口张望,院子里悄然无声,她又返回屋里,找了个花凳坐了下来。
左等右等还是没人,魏甜甜在屋里待了一会儿,突然感到有股隐隐的危机感,她起身快步朝外面走,结果一个黑影突然地闯了进来,快速地关上了门,
“啊!”魏恬恬赶紧闪躲,站定一看,是个高大男子,歪嘴笑着,嘴里直说,“娘子……”
是掌柜的小儿子,平日里痴痴傻傻,好色无比,之前就把她堵在角落过,但是已经被掌柜的训斥了,没想到这次竟然在这没人的地方又碰到了,魏恬恬脑袋蒙了。
房间昏暗,魏恬恬的心跳如鼓擂,她的呼吸急促。那男人像一头野兽般扑向她,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蛮力,脸上露出痴儿一般的怪笑。她头脑发昏,只剩下本能的求生欲望在驱使她不断闪躲,扑向桌子,又闪避到屏风后。
她的闪躲惹怒了男人,他一声怪叫,把面前的女人扑倒在地,狠狠掐住。
“放开我!”
第50章 绍兴请织女
“放开我!”魏恬恬的声音在喉咙里嘶哑地含混着,但那男人充耳不闻,双手像铁钳一样紧紧地箍住她的脖子。魏恬恬的眼前开始出现点点星光,意识逐渐模糊,四肢胡乱蹬着,渐渐没了气息。
那男子看着这一幕,似是有些疑惑,赶紧把手松开了,“小娘子,小娘子……”,他摸着美貌娘子的脸,手上感受着滑溜溜的触感,男子心猿意马,又把手往下移,在女人的身上来回揉捏。
魏恬恬的手颤抖着,但动作却异常迅速,她从发髻中抽出了那根锋利的钗,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刺向了那男人的眼睛!“啊!”那男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着眼睛痛苦地翻滚着。
魏恬恬没有时间犹豫,她赶紧爬起来,抓起了旁边的香架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那男人的后脑勺砸去。一下,两下,直到那男人的身体不再动弹,房间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血腥味。
她的心在胸腔中狂跳,大脑一片空白,但很快,一种冷静的决断力开始在她心中升起,她将那男人的身体搬到床上,擦了地上的血迹,将香架重新摆放整齐。
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这里发生的一切。
她把房间收拾整齐,把自己脸上的血擦干净,然后迅速把自己染血的褙子换下来,披上了衣柜里已定做好的客人的褙子,头发梳整齐。
这一切都弄好了,她出门去找了自己的妹妹。
魏锦儿看见姐姐的样子,心下惊诧,魏恬恬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把钱都带上,随我出门。”
魏锦儿点点头,回到了两人的住处,收拾了包袱,一刻也没停留。
一路出了布庄的后门,见姐姐果然在那里等她,她走上前去,魏恬恬拉住她的手便跑。
一直跑到两人上气不接下气,魏锦儿说:“阿姊,咱们去哪儿?”
魏恬恬也不知她们该往何处去。
魏锦儿看见姐姐似是丢了魂魄,心里隐约觉得有大事发生,心下骇然,便说道:“那日王牙侩劝我们两个随商船去东平……”
姐妹两个人对视一眼,一同往码头跑去。
小郓哥正跟着杜大哥指挥搬货,杜兴说道:“潘兄弟叫你请几个织女,你怎么一个都没请到?”
小郓哥努努嘴,“也请到了一个。”
是那边正坐着吹海风的一个小兄弟。
“……在那边,他姓姜,叫姜三郎,我听说他织麻是一把好手,福建来的呢。”
杜兴不太看好,“男娃行吗?”
“怎么不行?”小郓哥此时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不行也得说行了。谁能想到这任务这么艰难,他都有点不想回去了,怕让潘哥失望呢。
所幸他怀里还有一个鹦鹉洲出版社特制的硬壳笔记本,上面写了画了绍兴养蚕到制衣现有流程,他这一段时间整理的,上面的字画虽别人不见得认识,但他看了就能自己讲出来。
就要开船了,小郓哥跳到甲板上,此时却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乔郓哥……”
“乔郓哥……”
“哪家是姓乔的……”
还是两个女子的声音,难不成是织女?小郓哥冲那边挥手,“这边!乔郓哥在这!”
那两姐妹朝他奔来,问他是不是要找织女去东平,得到肯定的答复,不多分说的要上船,小郓哥只能跳回到岸上,把这两个女人送到船上,自己才又跳上甲板。
两姐妹跌坐在甲板上,晃晃悠悠地随船远行,内心忐忑不安,她两个看着越来越远的岸边,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
东平府
自从白染匠来了鹦鹉洲书坊,坊内颜料盒就逐步开始了产品迭代。
染布的染料和画画的颜料在一定的制作程序上是重叠的,因此白染匠也精通一二。
几个小学徒在书坊里叽叽喳喳,“白师傅,这个煮黄木头的锅已经一个时辰了。”
白染匠就过来把渣滓捞净,再把煮出的带深红色素的水盛出来,等待晾凉。
“白师傅,这边蓝色的凉了。”
白染匠又把一把白色粉末倒进去,一顿搅和。
“白师傅,这个前天就开始晒了,是不是干了?”
白染匠又过去看看,“是干了。”说着拿了铲子把结块的颜料从油纸上铲下来,收集到一起,开始过筛研磨。
“白师傅,这个我来吧,这个简单呢。”一个小学徒说道,“师兄那边熬好胶了。”
白师傅又去看胶,见这小子盯着石花菜,直流口水,“师傅,咱们中午吃这个吧,没吃过呢,我听吴行首说好吃。”
白师傅瞪他一眼,“就知道吃,这是东家的东西。”
说着话潘邓从门外进来了,“想吃石花菜?吃吧,今天我在你们这吃午饭,中午加菜,叫你们房掌柜掌勺,他会做这个,别人不见得会做呢。”
坊内的小子们都欢呼起来。
这石花菜潘邓当初在明家吃过一次,是跟着那五百枚鲍鱼来的密州土仪,后世拌凉菜里叫“神经末梢”的便是。小小一颗菜里琼胶丰富,既好吃又好用。
白染匠过来招待,潘邓说到:“我听说发明了新印刷术?”
白染匠呵呵笑道:“说不上新,染布的法子,从前没在印刷上用过。”
两人去了雕版的工坊,连朋正在那用刻刀裁油纸,手指翻飞,一块一块的小纸片被扣下来,看模样像是雕窗花。
见潘邓来了,连朋连忙起身,把刀放到一边,“东家来了!”,他脸上露出笑容来,“东家可是要看咱们新印刷?”
他说着拿了张硬白纸,是他们一贯用来印海报的,放到一个架子上面,对好位置。
潘邓看去,只见他把上面的木框按下来,用彩颜料刷一遍,再把木框提上去,那纸上就印了彩图来。
这不就是丝网印!
连棚又把上面木框接连换了几色,连刷几遍套色,那纸上就出现了一个大张彩图,颜色明亮柔和,边缘清晰,堪比后世印刷。
潘邓手拿彩图,着重夸奖了一番,“你们做得好!”
二人面上露出喜色来。
“给咱们书坊做了发明,这算是重大贡献,坊里不能没有奖励,我先给你们记下,一人五十贯,待会儿等房掌柜回来我再和他说,月底和工钱一块发。”
两人的脸都红了,连朋虽欣喜,但也说到:“东家容禀,这次主意都是白老想的,我就给他打打下手。”
白染匠连忙摆手:“怎么能这么说?没有连雕版,这事也做不成。”
潘邓笑着对连朋说:“你就别管白染匠了,他做新颜料的赏钱,还有一份呢。”
两人欢喜地谢过东家,门外有人招呼:“倪画师来了!”
现在颜料盒已出了第二版十八色,摈弃了之前色彩太过浓艳,不好调和的岩彩,全部改用植物颜料。
这个第二版颜料盒在东平府的画家们手上更是发挥长处,以前画写生不方便,现在在外面画景色再也不用大包小包,轻松许多,甚至可以上色了,倪文成创作欲望高涨,基本上每天都出门,没看那颜料盒都被他用出瓷皮了吗?
他今日来就是来补颜料的。
白染匠目前正在研制更加精良的二十四色颜料盒,倪文成见了心里喜欢,说道:“给我也加上这几个新颜色罢。”
“没有二十四格的瓷盒,要现烧呢。”
“咱们第一批是十二色的,两个十二色的正好。”
白染匠一听也是这个道理,就拿了两个新的十二色瓷盒,重新给他装起来,“装好了,记得过五六日再用。”
潘邓在一边翻看倪画师近日画作。
倪文成自己用厚棉纸做了个本子,在外边写生一页就是一副画,有东平山,东平湖,夕阳西下,渔舟唱晚,街上小景,繁华热闹集市,蹴鞠场,东昌府小景,行人货郎,老人骑牛,妇女挎篮买物,小孩嬉闹,少年蹴鞠,个中风味,不一而足。
当真是一幅好手记!
潘邓正想要出一份旅游攻略,好让全天下人多见见东平,这时就叫他看见了这东平美景图,必须出图画集!赶紧用新法印刷,就叫《东平府游记》!
潘邓便将此事说与倪文成听,倪画师却没想到还能如此踟蹰道:“我这都是即兴而作,不是那画成的画作,待到我改正一番,再……”
“倪画师改正了后,便不是此番乐趣了,要的便是你那出门随手而就呢!好山好水何处没有,就是这样的写生稿,才是个‘开门即是景’的趣味!”
潘邓爱惜地又翻看一遍,“当真是好图,这才是我们东平的风貌!”
又说:“倪画师可作过自画像?既出了游记,也叫人见见你这游客兼画手。”
倪文成这才仔细细想,也觉得此番能出画集,叫旁人都来鉴赏,也是身为画师的荣誉了,便也上了心,琢磨了一番说道:“凤观贤兄画人最好,我叫他给我画。”
潘邓点点头,又郑重吩咐,“明日我带你去咱们东平慈幼局和养济院,你在那画几张。”
倪文成心领神会,“全听押司吩咐。”
*
初八那天,李大官人回来了,潘邓给大官人接风洗尘,小郓哥很高兴,给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南方的事。
潘邓看着郓哥,“出门一次好像长高不少呢。”
小郓哥先是一喜,后来算算日子,“也就走了一个多月,潘哥你是太长时间没见着我了。”
杜兴说:“我天天见你也觉着长高了。”
小郓哥听了他杜大哥的话,这才相信,咧开嘴笑了。
杜兴又说:“可见这是天天习武的好处,潘兄弟现在还每日练武吗?”
潘邓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小郓哥刻苦呢,每日都没落下,以后可要超过你了。”
潘邓的嘴角抿了起来。
“说来已经过年了,潘兄弟今年十六了吧?”杜兴想想,有些担忧,“这个年纪了,以后还会长个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