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徐二人对视一眼,徐观颇有兴趣地问道,“你说的奢侈品税是什么?”
潘邓听见这师叔问话,坐正回答到:“所谓奢侈品,便是超越百姓生存与发展需要的消费品,也是非生活必需品,奢侈品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昂贵。”
说着他拿起手中棋篓,“这一个棋篓,若是寻常人家买来玩耍,少年学棋买来练习,便去集市上买,一贯钱能买得,五百文也有便宜货卖,不至于因为价高而叫人买不起,这就是生存发展所需要的消费品。”
“但我若是说此棋是用和田白玉打磨,是西北边陲悬崖边上采得,将它买上五百贯的高价,它就成了奢侈品。”
陈文昭点头,明白了自己小徒弟口中的“奢侈品”为何物。
潘邓把棋篓放在桌上,娓娓道来。
“东京天然具有奢侈品发展的土壤,若要新立名目,可于东京试之。一来此地乃都城,官宦名流,富商巨贾皆聚于此,有许多生活奢华的顶级富豪;二来东京还有大量的中户,而中户也是奢侈品消费主力。”
宋朝经过唐朝科举取士,五代十国文人衰落,又到本朝重文轻武,读书成风,如今已没有世家大族。
宋朝的贵族变成了士大夫阶层。高官士大夫阶级链接宫廷,效仿宫廷,形成了整个国家的上流圈层,共同形成了富与雅的共鸣,引得市民阶级也争相效仿。
陈文昭想了想,“对……对奢侈品征重税,奢侈品如何界定?如果不清,会造成民间混乱。”
潘邓说到:“我朝傕酒制度也是奢侈品税的一种。”
陈文昭恍然。
他又仔细想了一番,发现此事还确实可行,朝廷搜刮百姓,加各种赋税,另立名目,致使黎民苦不堪言。而这个明目,却不关百姓什么事,只从那些有余力购买高价物件的人家多收税。
如此一来,既能聚财,又不伤民。
“那依你之见,什么样的东西可以加税?”
潘邓对古代奢侈品缺乏了解,草草想了想,“锦缎熏香,玉石珠宝……”他将目光渐渐聚在了徐师叔手中的香炉上。
陈文昭也看向他目光之处。
徐观见两人看自己,把围抱着的手掌摊开,将香炉放在桌子上。
他嘴角微微勾起,“看来此物也属于奢侈品了。”
潘邓说道:“咳……奢侈是相对的,确实没有一条太明确的分水岭。”
陈文昭微笑点头,“不错,还以为你这些天只是玩了呢,你有心了,便按照你说的来。我之前也想过一些举措,发展京畿周边,只是皆需劳民伤财,怕是皇帝也不允,不如你的主意好。”
至于此傕该加什么明目,如何操作,就待他细想一番,再上奏表了。
潘邓微笑道:“弟子素来得知老师忧国忧民,岂能不忧老师之忧?我自来到东京,观东京繁华远胜别处,大宋百姓贫的贫,富的富,相距悬殊,此奢侈品税,也有利于减轻贫富差距。”
在潘邓前世,奢侈品税就是在收入差距逐渐扩大之际建立的。
随着经济发展,社会阶层分化也加速,富人越富,穷人越穷,然而市场有其局限性,设立奢侈品税,也是希望以此来缩小社会日益严重的贫富差距。
而如今的北宋,经历了百年积累,此时也处于一个蓬勃发展的时期,在潘邓的时代,甚至有学者预言,如果没有靖康之难,北宋会变成现代的开端。
汴京城繁华至极,宋朝并不抑商,在这种情况下,土地兼并和城市化进程已经加快,和潘邓前世当时贫富差距过大的社会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陈文昭点点头,也大加赞同。
皇帝喜好享乐,又被蔡京巧言丰亨豫大所蒙蔽,认为如此盛世全天下供养一人也是理所当然,近年来变着花样的要钱。
而蔡京之流给出的方法是什么呢?前些年蔡太师兴乐尺,将丈量土地的尺一尺改为九寸,无形之中向天下百姓多征收了一成税;杨戬建立西城所,在京东淮西北等地区的州县,逼迫百姓租佃废弃荒田,石崖荒山,河堤水岸,淤泥之处,增收租赋,水旱之灾也不蠲免,当地百姓深受其害。
潘邓此法却不向百姓搜刮,只是多收些富人的钱罢了,此心性头脑可见一斑。
徐观也暗自感叹,早看师兄写过的信,得知这小徒弟是个蔡相一般的经济大才,原以为是师兄评自家小弟子偏袒了些,没想到竟是真的,想到潘邓又没有读几年书,难不成这真是宿慧?
他又看向潘邓正襟危坐,面目严肃的样子,师兄若是有如此助力,日后没准真能如他所愿,登上高位。
潘邓最后又说道:“奢侈品也不在特定类目,有一类也算奢侈品,名为奢侈品牌,可以理解为专门卖高价品的老字号。”
陈文昭挑挑眉,这小徒弟又想说什么?
潘邓嘿嘿一笑,“老师若是上书,可莫忘提及,学生新盘了个店面能否开张便看此一举了。”
*
岁月如梭,陈文昭这两个月在忙新立税目之事,潘邓不能随老师上朝,只在府衙看看书,做老师留下的功课,管些开封府衙闲事,日子竟清闲起来。
这几日陈文昭公事繁忙,见某学生竟然不留功课便不学习,整日只知在城中闲逛,便板起脸来,将潘邓叫到身前,教训一顿,末了说道:“提一篮鲜果到你师叔府上,他今日休沐,叫他督促你念书。”
潘邓没想到自己偷得浮生半日闲,竟有这么大麻烦,平日里他也是个跟什么人都能打交道的,只是不知为何,师叔看起来太过拒人于千里之外,叫他难以靠近。
潘邓不想去也没法子,蔫头耷脑地去集市上买鲜果。汴京城对于鲜果有自己的评判标准,无论是南方哪里运来的,外表不光不能有磕碰,李子葡萄上的白霜也不能擦破一点,完好无缺才是好鲜果。
卖果子的小贩吆喝着利索的给装了一篮,“咱们家都是好瓜果,一点擦伤都没!客官吃好再来,待到十月,还有蜜橘!”
潘邓拎着一篮子果子去了徐宅。
给开门的是老管事范老,家里还有个叫明月的小厮,一路把潘邓领进了书房。
潘邓一路走过,只见庭院规整,一进院前有两颗高树,落叶纷纷,路由青石板铺成,两边有草地花圃,穿过月洞门,内里有十几盆菊花,色彩缤纷,一直摆到书房门口。
在北宋汴京城二环以里竟然有个两进的宅子,还带了个这么大的偏院,这师叔可见家资颇丰。
进了屋内,只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房内摆设讲究,徐观正在擦拭一把硬弓。
潘邓自来到北宋,只在李大官人家里见过箭靶子,像是他杜兴兄弟,也只会枪棒,不会射箭,在此时可以说弓箭是武人的分水岭——分出贫富。
徐观见他进来,便把弓放起来,叫他来自己这边坐,潘邓过去跪坐在桌前,把自己准备好的那篮鲜果递了出去。
徐观伸手接过,听他说明了来意,便问道:“你和陈大人学四书五经,学到哪了?”
“已学了《论语》。”
徐观说到:“我记得你春日就学的《论语》,如今已经深秋,还未学完吗?”
潘邓支支吾吾的答道:“温故而知新,我看《论语》,只觉微言大义……小子学识浅薄,《论语》已够我解读一阵。”
微言大义?不知道还以为他读的是春秋,徐观六岁已能背《论语》,一时竟想不起来有哪些晦涩之处。
徐观想到上次问师兄,这小徒弟是否好学,师兄果断地摇头摆手答道:“不是读书的料!”
他觉得有些好笑,问道:“《论语》学到哪儿了?”
潘邓便从怀里拿出自己的书本来,递给师叔看。
徐观翻开有些皱巴的书页,见里面也拿笔记了些道理,便把那书本放下,说道:“你总听这个也会腻,今日来我这里便不给你讲《论语》了,你且说想学些什么?”
潘邓抬头看师叔,一时有些惊喜,还能自己挑课,这是不用死读书了?
他早就知道徐师叔是个名师,在东宫给太子讲学呢,潘邓摩拳擦掌,问道:“我听老师说师叔学问高深,在东宫给太子讲学。”他有点好奇地问:“太子每天都学些什么?”
徐观答道:“四书五经,本朝历史,祖宗大事。”
潘邓:“……”
这不和他学的一样吗!
潘邓狐疑地看着徐师叔,小声问道:“太子难道不学帝王心术?”
徐观听了有些疑惑,“帝王心术是什么?”
潘邓解释了了半天,徐观好笑道:“你这个小学生脑子里都想的什么,太子所学和寻常读书人所学没什么不同,只是比常人多学祖宗如何做贤君明君而已。”
他说着举了一个宋仁宗听贤臣纳谏的例子。
潘邓听完了,感觉就像在听什么道德小故事,没滋没味的。
徐观说道:“你小小年纪就精通经济之道,想来对此会感兴趣,不如今天讲些历史有名的经济家吧。”
潘邓一听,果然来了几分兴致。
徐观讲起汉武之时货殖大家桑弘羊。
徐观讲课也没见讲义,喝了口清茶后娓娓道来,从汉初讲到汉武,又讲到桑弘羊首设盐铁禁傕,开了国家经营盐铁的先河,往后千年至今依旧沿用此政策。
潘邓心想不止千年,用了两千年呢。
“……除了盐铁,筹币,公田之外,桑弘羊还实施了均输法与平准法。”
第62章 师叔讲课
潘邓把茶壶从明月手中拿过来,亲自给师叔倒茶。
徐观说道:“汉武之时,穷兵黩武,再加上宫廷消耗甚多,国家纳税入不敷出,之前数十年的积累挥霍一空……”
“汉朝之时,各个郡国每年都要向宫廷上供‘方物’,便是地方土仪。但是路途遥远,许多土仪到了西安往往腐坏;再有地区运输路费远远大于土仪本身价值者;或者此土仪在当地价贵,但是到了宫廷却稀松平常,因此十分不划算。”
潘邓点头。
“桑弘羊立‘均输法’,便是以待解决这些问题。”
潘邓猜了猜,问道:“是我朝‘折变’吗?”
徐观意外道:“你还颇通律法。”
折变便是将要纳的实物税转为货币,或是转为另一种实物,大大加强了各地缴纳贡品的灵活性,在宋朝已经广泛应用。
徐观说道:“……和我朝‘折变’有所不同,‘均输’是由郡国直接将方物交给均输官,再由均输官进行买卖,就近,或是到此方物能卖上高价的地方去买卖,得来的钱财再缴税。”
“原来如此。”
“均输官会自己挑选适合买卖的地方,方物在当地往往价贱,到了稀缺之地便价格昂贵,如此一来,收益颇丰。此法比起盐铁,成本更低。”
潘邓问道:“那此法收益如何?”
徐观答道:“收益颇丰,此法实行,其效益可以与盐铁专卖并称。”
潘邓大为意外,“竟如此奏效。”
徐观又讲‘平准’一策,“‘平准’便好理解了,此策与我朝常平仓类似。”
本朝的常平仓在各地设立,市场粮价过高时,便开仓放粮抑制粮价,市场粮价过低时,便收购粮食,稳定价格。
“……只不过‘平准’一策,不光在粮食,而在各类商品。”
说白了,这是一个稳定物价的手段。
徐观考教起来:“你可知道本朝有什么稳定物价的手段?”
潘邓想了想,说到:“我在东平府做押司官时,东平游客众多,记得某日茄瓢价格大涨,后许主簿找来当地行首商议,过了几日,这两物价便下去了。”
徐观点点头,对潘邓的基层经验甚为满意。
潘邓也把“均输”和“平准”两字记下来,徐观看他写完,话风一转:“此二策皆是为国为民的好手段,但是最终却酿成灾祸。太史公司马迁也对此极力反对,《平准书》中批,‘烹弘羊,天乃雨。’”
潘邓睁大了眼睛看着师叔,“这是为何?”他在脑中仔细回想,这两个政策都是好策,为何会酿成灾祸?
这时他就恨自己上辈子没多看点书了,对于汉朝历史知之甚少。
徐观又娓娓道来:“‘均输’一策,在于均输官员的买卖赚差额,本来将此土仪运往他处,差额已经巨大。但当官员参与买卖之后,往往会利用手中职权,再次压低本地物价,而又抬高异地卖价,以赚取更高差额,谋取私利。”
“而官员又会将本来做此生意的商人踢出场外,从此垄断。”
潘邓愣住了,对呀,在他朴素的思想里,并没有考虑到政府官员行商,的确会有很严重的以权谋私问题。
徐观见他像是理解了,又接着说道:“‘平准’更是有弊端,我朝便有常平仓,你且想想看会有什么问题。”
潘邓思索片刻,“常平仓里贮有稻米,然而稻米易腐烂发霉,储存不易。”
徐观点头,“这是其一。”
潘邓又想,“官员如果手里没有钱了,还会打常平仓的主意,把里面的米卖掉来养官。”
“这是其二。”
潘邓再想不出了。
徐观说道:“‘平准’一策不光是稻米,还有其他货物,然而此事依旧是官吏主持,当官吏手中握有可以随时哄抬物价,压低物价的权力之后,他们就成了市场上最大的一只老虎,其他的商人都纷纷出局或者同流合污。”
竟然还是官吏以权谋私!
徐观做了总结:“很多时候,一个政策在脑子里想想能够成立,其始善也,可一旦实施下去,终未必佳。”
潘邓轻呼一口气:“学生受教了。”
他穿越到宋朝来几年的时间,在阳谷县度过了绝大多数的时光,最深刻的感受便是“皇权不下县”。
最基层的小官,保正,里正,耆老,宗族,县衙小吏,才是村县实际权力的把控者,上面的改革命令经过一层一层的传递到了县村之中,事实如何已不再由上面掌控。
徐观看他肯细心琢磨,又问道:“陈大人也对你讲了许多本朝往事,你可想到有哪件事与此相符?”
眼看师叔又考校起来,判潘邓紧忙冥思苦想,这样一想,还真叫他想出一件来。
汉武帝之时有司马迁怒斥平准法,言“烹弘羊,天乃雨。”;宋真宗之时不也有司马光怒骂王荆公,言其“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
而其变法之中政策,如青苗法,也是开始规划极佳,甚至在小范围内做了试验,叫政府给农民,青黄不接之时,发放贷款,用于购买青苗。
农民得到政府贷款,可抑制民间高利贷。
朝廷发放贷款,也可让朝廷增加收入,达到“民不加赋而国足”。
之后随着政策发行,其状况却愈演愈烈不可收拾,民间小吏官员多有为了邀功,逼迫百姓贷款者,且随意增加利息,最终变成了官方的高利贷,让百姓更为困苦。
潘邓描述一遍,徐观点点头,他本考虑到此学生入世不深,对于国朝大事不甚了解,又在京师这样的地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跳到别人挖的坑里还不自知,所以首先想让他了解些祖宗大事。
没想到他也不是一无所知,想来师兄也耐心教导。
徐观便再总结道:“政策施行不能只看出发点,也要考虑得深远,这两人的经济改革政策的出发点都是好的,但一层一层地执行下去,结果却是酿成百姓的灾祸。”
潘邓却紧皱了眉头,汉武之时相距甚远,他不甚了解,但王荆公改革,实乃宋朝已到了不改不行的时候了,他问到:“既然如此,那墨守成规便好吗?”
政策没有完美的,只一点点修正,变得更好,不用好的政策难道要用不好的政策?改革的决定是艰难的,属于少数人的奋斗,历史是一次次的试错,此事既然是人事问题,自然该从人事上面找原因,又关政策什么事?
徐观只冲他微笑道:“待你细想吧。”
一节课上完,外面天已经黑了。
潘邓一边感叹自己听师叔讲课竟然沉浸其中,忘了时间,一边又愧疚自己占用了师叔好好休沐的一天,如此没有眼色,没有早早告辞。
潘邓冲徐师叔作揖:“今日劳烦师叔教我。”
徐观也回礼道:“既是同门,又何须客气。”
徐观送小学生到门口,叫明月把那之前盛鲜果的篮子拿来,里面装上些笔墨糕点,再叫明月执灯送潘邓回了家。
*
又过些时日,奢侈品税一事已经敲定,暂定在开封府试验一年。赵佶对这个新名目相当满意,如此“民不加赋而国足”之策,自然是多多益善。
潘邓自从听了师叔讲课之后,便常常回想自己所说的奢侈税一事,对这句“民不加赋而国足”更是有些汗颜了,一直在想自己是否也是拍着脑袋想出来的经济政策,没有经过更深的思考,怕最终也会闹得狼籍一片。
但他站在此刻,也并不知道后续的结果会是如何,前世直到他穿越,此税目也并没有成立多久,总共才二十年。
潘邓这几日苦思冥想,总算也明白了历代改革家的痛苦,王荆公若是知道他的青苗法会被扭曲成如此模样,想必当初也不会轻易制定吧?
潘邓把自己的苦恼说给老师听,陈文昭呵呵一笑,“没那个宰相的命,反倒得了宰相的病,此事当朝诸公都商议过的,便是有什么不好,也不关你小学生的事。
潘邓稍微安心,又问老师此事全然没做过,如何就敢施行?
“成败都是史书一笔,莫要瞻前顾后。”
陈文昭说道,又加了一句,“你学问尚浅,但要知道,观史切莫以今人眼光去观,想想你若是古人,在那时那刻会怎么做?那便是最佳之策了,错了也是天注定。”
潘邓点点头,陈文昭又道,“莫要沉溺于些许小事,先来替为师想想接下来做什么。”
潘邓问:“老师又有什么事?”
“如今朝中都将我归于蔡京一党,前些日子我提奢侈品商税一事,更叫他们以为我是蔡京党羽。如今仕林之中,郑居中以不畏蔡京强权,勇于与京作对而深得士大夫与学生之心,我却久未回京,这些年来默默无闻,你也替老师想些法子,叫老师在仕林当中有些名声。”
潘邓双目炯炯,老师这是下决心角逐官场了!这两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63章 郑相叱文昭
既然老师已经决心角逐官场,不管怎么样,他身为老师的学生,一荣俱荣,必须为老师鞍前马后!君不见他已经像那考上普通一本后学校自己升了九八五的幸运鹅一样毕业就是苏坡高材生水涨船高地从一个阳谷小吏做了开封府司录官了?
要政治资本,这还不简单,潘邓简直不消三智五思,直接效仿众位穿越前辈,建图书馆便是。
顺便还能宣传一波已经出版的《治平杂录》。
“嘶……”陈文昭有些被自己弟子的捷才惊到了,琢磨了片刻,“……只是太学有藏书馆。”
潘邓微微一笑,“太学藏书馆规模再大,只供那一学院人享用难不成能开放给平常学子看?况且老师既是文坛宗老,自然管得是天下学子,岂能只顾京师一地?”
宋朝风雅,有许多藏书家,只是规模较小。潘邓记得之前看过的有关藏书的纪录片统计,有宋一代自开国以来开,藏书超过万册的藏书家有几十个,小藏书家更多,孤本难求,有些书籍有价无市,基本都是手抄本,根本没有雕板,基本不在市场上流通。
而且此时书坊里的书本,普遍价格不低,雕版印刷的书籍虽比手抄本便宜,但终究没有达到后世的平价。
“我们建图书馆,就是要以老师在文坛中的名气,征集各位名士家里的藏书,刻印出雕版来印刷,让更多种类的书籍面世;此馆建在京郊,叫全京畿的学子都能借阅;另一方面开设工坊,陈留府今夏河水决堤,不知又会有多少流民,到了冬天难免有到开封来的,我们雇些小工,只收支平衡,叫新书广传四方,让全天下的人看得上书!”
*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还当他这火已经烧完了,原来是只烧了一把。”王黼看着奏章,不凉不热地说道,“原以为他陈文昭是个什么好货色,没想到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呵呵,他懂,因为他也是。
白时中则笑呵呵地说:“建图书馆也是于天下文风有益之事,怎么说都无可指摘,不如让陛下定夺。”
王黼不至于因此事和同僚争辩,他虽隐隐投靠郑居中,却也不想直接和蔡京党羽起争执,况且陈文昭成了权知开封府,众人多少都猜测皇帝是否有别的心思,便也无不可地将折子给了白时中。
只不过转眼下值之后,又去将此事禀告郑相公。两头不得罪才是他王黼的生存之道。
几日后二府向皇帝奏报,郑居中提到此事,“召集天下书本,刊刻成书,建开封图书馆,于三个月之后开书市雅集?”
他面色嘲讽,“如此大兴土木,这钱从何来,又由谁来监造?他一个开封知府,不办好份内公差,反倒沉溺于这些沽名钓誉之事,岂有文官之风?臣请驳回此事,治其玩忽职守之罪!”
郑居中自从陈文昭任东平府尹,办那劳什子小报时就不看好此人,如今他又因蔡京举荐上位,从外朝官做到了京朝官,如何不是那蔡京党羽?
现在又要建这个图书馆,打算在他郑居中眼皮子底下沽名钓誉之后还要捞满腰包?
谁不知遇到此大型工程,就是官员捞油水的时候,此图书馆交给谁来办?找什么人建造?花费多少?当初蔡京等人谄媚于帝,扩建延福宫,召集了童贯,杨戬五内侍,分别监造,延福五位互相攀比,使得延福宫建成之后无比豪华,碾磨了多少民脂民膏!
帝好建造,诸如此般事还有不少,现如今他陈文昭又要效仿前辈了?
堂中鸦雀无声,蔡京掌权多年,堂中平和,自从郑相掌权,堂中竟然也有反对皇帝的声音了。
赵佶素有园林雅兴,喜欢奇石,也喜欢建园子,编书。对于开封府建图书馆一事并不反对,反而还很支持,看了那折子当下就同意了。
可如今郑居中反对,说这个事情二府不同意。
赵佶心中微叹,蔡京当宰相的时候,朕做什么他都同意,怎么轮到你郑居中当宰相,这也不同意,那也不同意呢?建院子印书明明是件雅事,他将视线转到蔡京脸上,见蔡京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戳在哪不知道想些什么,也不说句话。
赵佶转念一想,郑相也是自己选的,忠言逆耳,他也没有坏心,说到底也是为国着想。
二府官员见皇帝被郑太师说得不发一言,纷纷打圆场。
白时中说道:“陈文昭此举也是为了开封文风,纵使有什么不周到之处,我们替他想想法子,叫他把这件事做的尽善尽美也就罢了……”
言下之意:皇帝都同意了,你这么倔做什么?
刘正夫瞪了白时中一眼,不过是蔡京身后的跟屁虫,二府奏报也轮到你说话。
郑居中冷笑道:“既然如此,白相公便说说,他要见建那图书馆,钱从何而来?”
白时中哑火了。
郑居中又面圣作揖道:“如今国库空虚,也没有余力做此事,官家以为如何?”
经常做皇帝的都知道,不同的宰相有不同的风格。
此事若是蔡京来办,他不会让皇帝有一点烦心的地方,奏报之时把过程和结果放一起说,雷厉风行,什么复杂的事情,到了蔡京手里都会变得简单无比。尤其一点,蔡京从来不会向皇帝要钱,在他眼里没有财政问题,大权在握,他总能用自己的手段得到钱,并且反过来供养皇帝过奢靡的生活。
但是这个郑居中,他居然让朕来想办法,赵佶叹了一口气,心中憋屈了一会儿,就接受了郑居中没有蔡京能力足这件事,自己也想开了,只能反过来适应这个宰相了。
没办法,官家就得有容人之量。
赵佶说道:“郑相以为此事如何?”
郑居中说道:“此事劳民伤财,不应该办。”
赵佶想要妥协,却舍不得图书馆,他想了想,此事没准陈文昭自有办法,“召陈文昭来问问,若是他没法子,就依郑相之见。”
开封皇城不似后代皇城建得那么大,小黄门跑出皇宫去,到了开封府返回来也没用太久。
陈文昭今天带着潘邓一块进宫,拿了近几日他们做的图书馆规划。
“臣素来听闻‘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藏书风雅之地,岂还需要过多的装饰,只要一院一楼即可。臣小弟子近日来走访京郊,在辟雍附近看见有好空地,此郊区也正是往日学子读书赶考之地,文人聚集的地方,文气鼎盛,地价不高,想来不需朝廷拨款,开封府便可一力承担。”
众人又看向郑居中。
换汤不换药罢了,“此事即是你开封府一力承担,又找何人建造?”
莫不成就是找他这个小徒弟?师徒两个在开封府捞上一笔?
陈文昭说道:“此事既是一府之事,建造工程自然要叫人买扑,想要做工程的去到开封府衙投文状即可。”
陈知府所说的买扑,便是招标制度,潘邓起初听到此法还颇为意外,原来在宋朝就有了如此完善的招标投标制!
各个步骤,从标底,张榜,投标,评标,中标到公示都清晰无比,缜密周全。
潘邓一直缠着陈老师给他讲投标讲到后半夜,深觉古人智慧之深沉,只此一个制度,其反映出的经济思想与法律规范,横向对比便可秒杀整个十二世纪,纵向对比用千年后的眼光来看,也没有什么制度缺陷。
甚至宋代买扑还展现出了现代拍卖没有的人文关怀,散发着没有被资本侵蚀的柔性光辉——只许暗投文状,不许现场竞价,虽然效果达不到最优,但免得竞价者失去理智,导致破产。
众人愕然,的确,买扑制是能将成本降到最低的方法,但根本没人想到陈文昭会用买扑呀!这要张榜公示的,他竟一点油水都不捞!
陈文昭眼神示意潘邓,叫他露个脸,潘邓作揖道:“在图书馆建造的同时,开封府将开设书市卖书,尽量将资金回流。至于图书馆的管理成本,正好开封府内冗员严重,派来人手看管就好。”
赵佶呵呵笑,“不错,就按照卿说的办,郑相以为如何?”
郑居中还未一语,赵佶又说道:“此事便定下了,郑相也放宽心,你要是实在担忧,朕把这件事的监督权交给你,你随意监督便是。”
说完也不等其他人如何反应,散朝!
*
买扑已在进行,接下来就是征集名士家里的藏书,刻出雕版来印刷。
潘邓在东京找了好雕版匠,又将东平府的熟练匠人调来几人做师傅,连朋跟着一起来了,直说房掌柜不放心东京这边东家的新产业,他自己事忙过不来,一定要连朋这个管事来帮衬。
因此事得皇帝支持,有官家的名头在,京城有名的藏书大家也不吝啬,见陈知府带着小弟子上门,也都纷纷敞开藏书阁大门供其挑选。
雕版印刷坊已经开工,特别稀有的图书要出彩印版,连朋来了之后,工坊有了主心骨,马上就规整起来,潘邓的压力小了很多,便全都交给他管。
只有一样事有些麻烦,潘邓去见老师,问本朝禁书一事。
因早年间元佑党人之事,本朝禁书十分庞杂,所有元佑党人的书籍,著作,和提到他们的文章,按理来说都在禁列。
陈文昭派了几个府衙文书前去甄别,潘邓却不放心,总怕有人会故意做文章。
“此事无论再怎么小心,弟子也怕有疏漏。”
陈文昭想了片刻,哂笑道:“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他从书堆里翻出一本来,“明日印这个。”
*
自那日小朝议事,被陈文昭落了脸面,郑居中越来越笃定,此人便是蔡京党羽,特地与他作对来的。
不过要他与陈文昭计较,他堂堂宰相也做不出此等事,所幸他与刘正夫同日官拜太宰,便把那开封府建图书馆的监督权交给了刘正夫。
今日官家设宴,宴请二府大臣,陈文昭也在其列,刘正夫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臣有本奏,开封府那新建书坊所印之书,内含朝廷禁书!”
刘正夫手中拿着的,正是本叫《西园画谱》的书,里面是些图画,只在一页上引用了句诗词。
王黼大惊失色,“这不是苏轼的诗词吗?朝廷三令五申,禁止元佑党人的文章,怎么这里还有?难不成你陈文昭也是元祐同党!”
第64章 刘正夫发难
潘邓的眼睛眯了起来,但凡对北宋末年有些了解的,都知道“元佑”二字的厉害,崇宁元年,宋徽宗下令刻元佑奸党碑,朝野上下彻底清洗,对元佑党人进行了长达十数年的打压,让朝野上下讳莫如深。
现在刘正夫借此由头行事,明显是要一举击垮老师,让其不得翻身。
王黼指出此书上有苏轼诗词之后,便没再多说,“元佑党人”这个大帽子往谁身上扣,都叫他有的受,此暂且不论,当初将元佑党人全部逐出朝廷,重罪加身的人可是蔡京,现在他的同党竟然扯到“元佑”上,且作壁上观看他们狗咬狗了!
赵佶眉心凝起,颇为不快。
蔡京也撇了一眼刘王二人,目光犀利,像是看两个将死之人。
不知四六的东西,连皇帝为什么禁元佑党都琢磨不清,十多年过去,现在皇帝不爱提及此事,他们却要自己往刀口上撞。
赵佶问道:“陈文昭,此事你可知晓?”
陈文昭便将刘正夫手中书册拿来一观,问徒弟:“此书是咱们书坊印的吗?”
潘邓查看一番,“是。”
陈文昭见上面果然写了苏轼诗词,便也无可辩驳,“臣知罪,此书是府内书坊刊印,上面确实印了苏轼诗词,臣督责不严,恳请圣裁。
潘邓听见老师请罪,怎能叫老师受罚?连忙说道:“禀圣上知,老师平时公务繁忙,图书馆一事皆由小人全权负责,老师再三叮嘱禁书一事,小人也知道厉害,都派人检查过,只是此处没写着词人的名字,从前也没学过,因此不知道这句诗是苏轼写的。”
堂上众人惊讶。
“……不怕诸位笑话,小人只上过几年私塾,只后来老师细心教导,才堪堪成才,教各位大人知道,非是老师忽视,乃是小人学识不足,这才做错了事。”
刘正夫怒道:“这是什么话!粗鄙之人怎能担此重任,让一个只上过几年私塾的人来编书,这不是笑话吗?”
白时中打圆场,“他今年也不大,没学过那苏轼的词不也寻常?”
“他没上过学,陈文昭还不知吗?此事出发生在他治下,莫让属下顶罪!”
陈文昭一声叹息,“下官绝无此意,如潘司录所说,臣在外作外朝官时,也一日不敢忘圣上所言,每次圣上下诏,都悉心研读,早年皇上几次三番下令惩处元佑党人,后又数次宽恩减轻了对元祐党的惩处,并且说明道理,臣岂有不懂的。臣每日感念皇帝圣德,一心想要为皇上效力,又怎能犯这种错误?这次实在是个失误,却也是我管教不严,若是皇上为此不悦,臣万死难辞其咎。”
刘正夫却不听他狡辩,冷笑一声,说道:“你陈文昭所从之师,不也是元佑党人,是那元丰三年新科状元范稹!”
场上众人面面相觑,二府官员也都沉默不语,众人纷纷摸不着头脑,刘正夫这是要将陈文昭彻底赶出京师不成?
王黼摇摇头,昙花一现,谁能想到这师徒两个在开封呆了没几个月,就惹下这么大祸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锋芒太过也不是好事。
刘正夫步步紧逼,“……如今你又刊印元佑党人之书,难不成你是心怀不满,想要元佑复兴?”
诛心之词,潘邓咬紧了牙关,没想到刘正夫竟然如此紧咬不放,编织这么大个罪名扣在他老师头上。
陈文昭佝偻着背,却不回应刘正夫的咄咄逼人,只面向赵佶,缓缓说道:“臣作外朝官十多年,不敢一日忘了京师,皇上所下之昭,每每铭记于心,崇宁三年陛下下昭,言‘往岁奸朋,复相汲引,倡导邪说,实繁有徒。’陛下之心昭然,臣下岂有不明之理?又怎会心怀不满?”
赵佶听他说出自己曾经的诏书,不由得神情恍惚一瞬,实际上他已记不得了,崇宁三年已是十二年前。
那年他亲书最后一份名单,下诏将三百零九名官员列为“元佑奸党”,并且分了级,尽管此时他们已都不在朝中。
他令人把这些人的名字刻在碑上,立在文德殿门,然后又颁示下面州县,都照着立“元佑奸党”碑,凡刻名在上者皆锢其子孙,不能官京师及近甸。
当时之盛怒与决心,现如今已体会不到,只是还记得当时心境,是一种巨大的无奈与不甘。
祖宗基业到他这已是第八代,他不是太子,从小便是富贵闲人,但未出宫时也在皇宫学过本朝大事,知道本朝自庆历新政以来,朝臣党政不断,愈演愈烈,到了熙宁年间,两党之争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争斗已不再为政见不合,而完完全全是党派斗争。
他当皇帝之时二十岁,那一年的国号叫建中靖国,他也曾有调和两党的决心,但现实就是残酷到皇帝也要为此屈服。
赵佶受挫,厌恶没完没了的争斗,索性让一党掌权,他选择了熙宁新党,贬斥了元佑党人,将国号改为崇宁。之后的几年一再更新名单,却已无新旧之分,只是蔡京此人党同伐异,赵佶屡屡下诏,诏书无非是强调,朕有辨别忠奸的责任,两党彼此恶言攻讦,是为臣不忠,今后臣僚不得弹劾之类。
没想到陈文昭竟然记得。
陈文昭说道:“臣深感陛下之心,今臣自知有过,不欲与同僚辩解,惟愿陛下裁断。”
蔡京深深地看了陈文昭一眼。
赵佶想起了前尘往事,顿觉刘正夫如此咄咄逼人想要告状的样子,和以前的两党何其相似。他不见陈文昭建图书馆是为京师学子,只一心琢磨他那一亩三分地,胡乱给人套罪名,为争而争,恰似以前新旧两党,不知在争些什么。
陈文昭若不是为朕着想,会建图书馆吗?
当年立元祐党人碑之时,天下文人不满,大批文人退隐归乡。后来赵佶数次改制,减轻了对元佑党人及其子孙的惩处,还建立了太学,就是为了不要让人才缺失,多些天子门生,才不至于总是让蔡京一人把持朝政,谁把持朝政久了不专权?他这也是为了社稷着想,这些大臣怎么会懂他?
现在刘正夫还找这图书馆的麻烦,还嫌朕心里不够烦吗?
赵佶感到疲累,或许在这朝堂之上,真正懂自己的只有和他曾经站在同一战线上的蔡京吧,他又看看面前的陈文昭,他也懂得朕的心。
赵佶说到:“陈卿家之心,朕亦知晓,不干卿家之事,此事作罢吧。”
又看向今天发难的刘正夫,“刘相公也是监察职权在身,你二人莫要因此起了龃龉,且把那书翻开来看,看作者是谁,罚他一罚,治了罪也便罢了。”
刘正夫也知道此事成不了了,便也只能咽下这口恶气。
陈文昭看向潘邓,潘邓却说:“禀官家知,此书是本画谱,没有名字,我当初见画画的好,市上又少一些教画画的书,因此才想印它的,想来是什么不入世的隐士所作吧。”
王黼听闻此言,还以为是这小子成心袒护,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还容你耍小心眼,他呵呵笑着说道,“既然已经刊成书了,哪会不留名字?你这本没有,去看原本总有罢。”
他说着把那册书拿过来翻开看。
赵佶在一边瞥见几眼,却觉得册中水墨勾皴之法颇为眼熟,像是十几年前经常见的画法。
他招手把那《西园画谱》要过来,翻看了几页,眉心微拧,直到看到其中人物,惊到,“这是王姑父家,此画册是王冼所作!”
站在身边随侍的高俅一惊,“这竟是小王都太尉所著之书!”
二府官员面面相觑,刘正夫满面骇然。
这竟然是王冼自己作的画谱!
王冼按照亲辈来说,可以说是赵佶的姑父,他比赵佶大了三十多岁,在赵佶还是少年端王的时候便相识。
王冼祖辈是开国功臣,他曾是晋中人,后来到开封,在熙宁二年娶了英宗皇帝之女,做了驸马都尉,成了皇室宗亲,过上了富贵闲人的生活。
赵佶对自己的这位无所不能的姑父十分亲近,也向姑父学习皇室宗亲的必备技能——个如何做个有格调的富贵闲人。当时培养的种种爱好,弈棋图画,鉴赏古物,收藏名作,蹴鞠等到现如今也都保留着。
高太尉更是从王都尉府上因蹴鞠攀上了端王赵佶,这才鸡犬升天。
赵佶看着手中画册,皆是些小景,烟江远壑,柳溪渔浦,晴岚绝涧,桃溪苇村之类,都是王冼喜爱的景致,只一幅画了自家宅邸的,他因年少时经常上门,才一眼便能认出来。
高俅也见了书中图画,岂能认不出来,哀声求道:“官家圣明,臣恳请官家莫要治王公之罪!”
赵佶心中对刘正夫生出些许不耐来,对高俅说到:“王都尉已不在人世,朕还治什么罪,罢了。”
可是既然犯了大错,也不能没有惩处,陈文昭本就是权知开封府,降无可降,他这小徒弟是什么官来着?
赵佶想了半天,想起来之前他金口给的官职,是个开封府衙小官。可这小官本就是从七品,别说开封府里,在整个京畿之地都降不下去了,难不成他堂堂皇帝要把个小司录官贬到外地不成?
这个刘正夫!
赵佶威严开口,“陈文昭管教不严,罚半年俸,小惩大诫,潘邓刊印禁词,革职以儆效尤。”
第65章 潘邓受召见
此事到此了结,赵佶今天还待办宴席,一行人换了宽敞处,赵佶说道:“席上不谈公事,诸位开怀畅饮。”
众位应了,一一入座。
潘邓坐在老师后面,看得见吃不着,只见那菜两碟上桌,请了一次酒,又端下去,一酒两肴,很有排场。
席中菜品有花炊鹌子、鸳鸯炸肚、螃蟹酿橙、洗手蟹、润鸡、润兔、莲花油肉饼、太平毕罗、假鳖鱼、肉咸豉等等,吃喝之间,君臣谈些闲事,好似都忘了之前的不快。
宴席结束,众人去园中赏器,赵佶还展示了他的一幅画,并且送了三宰一套青铜祭器。
此青铜器乃是赵佶令人设计的新祭祀礼器,郑刘蔡三人无不感恩。
结束之后,众位各自归家,潘邓和老师走在一块儿,一齐回了陈府。
师生两个见没人了,这才对视嘿嘿一笑。
陈文昭见了说道:“你这小孩倒有几分胆量,如此场面也不怯场。”
潘邓挺直了腰板,“不能给老师丢脸。”
陈文昭笑道,“你真不怕?”
“有何可怕的。”
此时是宋朝,太祖有令不杀文人士大夫。若是此后三朝,他还得掂量掂量,胡言乱语怕是要丢了小命,在本朝则没有此顾虑,被高官士大夫视为极刑的,也就是贬官了。
没有前途,但还是有官做的。
陈文昭很满意,在朝廷中最忌胆子小,谁都不想得罪,哪边都不愿站队,在这吃人的地方可活不下去,他两个一齐往屋内去,陈文昭又说道:“你这刚坐稳没几天的小七品官就这样没了,可心里难受?”
潘邓嘿嘿笑了,“我那官做得是个闲打更,根本也没去衙门办过事,没了就没了。”
陈文昭点点头,“你有此心性便好,升升降降不要挂在心上,端看谁笑到最后。”
潘邓推开房门,让老师进屋,他也不去想自己还有再“升”的机会,只问老师,“今日一遭,老师的目的达到了吗?”
陈文昭思索片刻,“勉强算是达到了吧。”
潘邓又板起脸来,“今日实在凶险,那刘相和老师有什么宿怨不成?怎如此针锋相对?”他本想刘相只告发“刊印禁书”已罪名不小,谁想他会说出“元佑复兴”这等话来?
陈文昭摆摆手,“我和他有什么怨仇,你在京师待久了便知了,朝堂之上的争斗,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不过也亏得他如此咄咄逼人,我也省去许多麻烦。”
潘邓还是觉得那刘相太过,他拿了小炉上的茶壶,给老师点茶汤,“当真没有怨仇?”
陈文昭到屋里坐在炕上,喝了口热茶,感受到了有小徒弟的好处,吹了吹氤氲的热气,说道:“你没在官场待过,在这朝廷之中,两党相争,就要把对方摁住在水里淹死,不然等他起来,喘一口气,死的就是你自己了。”
当年的新旧两党,蔡京,如今的郑刘二人,莫不如此,赵佶想要结束争斗,但他所做的一切只会让官场中人再度成为惊弓之鸟,为了自保不顾一切。
自从崇宁之间两党第一次为了政见打压异己,从政见不同到夺权之争,互相倾轧之后,这朝堂就似有人在堤坝之上凿了个孔。
潘邓听老师讲熙宁旧事,已不是第一次听,但每次都有新的感悟,在真宗皇帝之前,皇帝还能统帅两党,真宗皇帝之后,皇帝就只能做其中一党的领袖了,两党为了寻求皇帝的支持互相倾轧,当党争超出了政治范畴,皇城之中也就难免人人自危,就像应激的鸟要在潜在的对手萌芽时就痛下杀手了。
*
自王都尉之书被刘相揭发为禁书之后,再没人去触霉头,潘邓这边印书印得畅快许多,府衙中人也都逐句排查,怕再犯禁。
潘邓被革了官职也没见闲下来,生活没什么改变,依旧每天忙碌图书馆一事,他本就是陈文昭学生,帮老师做事理所当然。
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这天潘邓却被召进宫。
他来不及和陈老师说些什么,只叫府中衙役去给老师送个信,自己就跟着小黄门走了。
一路路过大相国寺,景灵宫,进了皇宫。
赵佶正在看那刊物,见潘邓来了就召唤他到自己身边。杨戬在一旁侍候皇帝,手里拿的也是另几份刊物。
潘邓行了礼,见过官家。
赵佶问道:“朕看你这刊物怎么也不腻,这刊物是你办的?和朕说说,你找了什么人写的稿子,又怎么刊出来的?”
潘邓见是问之前刊物的事,便放下心来,挑着编辑部里,无声诗社里的事,拣皇帝可能爱听的,简单地说了说。
赵佶见他站着答话,叫小黄门拿圆凳来。
潘邓小心翼翼地坐了个凳子边,背还挺得笔直。
赵佶说道:“也不怪别人不信,我看你这‘武松打虎’,也不大信,真有能三拳打死老虎的壮士?”
潘邓回道:“那武松是个好汉子,越喝越有气力,在景阳冈连喝十八碗,三拳就把大虫的脑袋打瘪了,那大虫平日里吃了好些人,武松也是为民除去一害。”
赵佶点点头,“着实是个义民。”
又聊到球赛,“你东平府可有开柜坊赌球的?”
潘邓笑道:“哪能没有呢。”他把陈大人家人陈泽赌球的事说了,“……那陈泽还叫我们保密,不要说给董都监听呢。”
赵佶哈哈大笑,“他眼光忒差了,这也能赌错,我在东京没见过球赛,也知是那史大郎赢!”
又问图书馆一事,潘邓把如今的工程进度汇报了,赵佶突然问道:“日前革了你的官职,你可有心中不平?”
潘邓哪里能说不好的话,连忙作揖,“小人当初能做官本就是官家看中,现如今做错了事,被革职也是理所应当,小人只痛恨自己辜负官家期许,又恨自己给老师丢脸,哪里有不平?”
赵佶看着面前这青年人:“本没多大的事,如何叫你这般诚惶诚恐,可是你老师罚你了?”
“老师罚我每日读书,写十张大字。”
杨戬也笑了,“臣见陈知府确实是个爱护后辈的老师,只罚写大字呢。”
赵佶点点头,又把手里那个刊物拿起来,“我还不知道你这刊物买了多少份,你做那书坊东家,可知道总共卖了多少?”
潘邓心里疑惑,还是照实说了,“这刊物卖得极好,初每刊印五千份,后一直加印,到后几期每刊印一万份,却还是一抢而空,连连加印,统共算起来,这六期能印二十多万份。”
赵佶看了杨戬一眼,心道真是不少。
“买的都是些什么人?”
“市井小民,贩夫走卒都有买的。”
杨戬也说:“奴家见东京成里,人人都看呢。”
赵佶感叹道:“可惜了,若不是郑相,你这刊物还能再办几期,把这全国蹴鞠赛办完。”
潘邓也知道内情,连忙说道:“能办这几期已是东平府有福,官家不知,因这刊物宣传,东平府游客众多,那蹴鞠赛卖门票卖了好多钱,府里税交足了,还办了三院和工坊,大家伙都称赞,感念圣德呢。”
赵佶一听,心中颇为熨贴,问道:“你们那三院办得如何?”
潘邓回答:“府中本有几个流浪儿,现在已在院中生活,每日吃食管够,住得温暖,有婶子娘子看护,每日叫他们习几个字,叫他们懂得道理天子仁佑,才衣食无忧。”
“……因周边几个大府只东平府建了三院,所以也收别的州府村县的孤儿,现在已有十多个小孩儿,府中合计给他们找师傅教手艺,让他们以后有本事生活。”
“府中游客增多,大家伙见了东平此景象,也都感念圣恩。”
赵佶点点头,颇为自得,旁的臣子多是献上祥瑞,说些国泰民安的吉祥话,哪有这本就是市井中人说的话真实呢,而且说话的还是个小学生,不会骗人呢!若不是他十年前和蔡京一起推广慈善,叫各地有余力者广建三院,也没有今日百姓受惠了。
况且不是朕对他们开恩,东平也发不了那刊物,赚不到那么多钱。
他板着脸,也不问球赛刊物如何了,又叫潘邓说些东平平常事。
潘邓揣测着帝心,说了东平府百姓日子越过越好,穷人能去新工坊做工;独居老人死后得以安葬;生病医治不起的人也有了可以免费治病的去处,无不感念官家大德云云。
赵佶颇为开怀,说了好一会儿话,赏了一大篮陈紫,才叫潘邓回去了。
潘邓满心莫名地拎着大荔枝回了府衙,一路上回想之前赵佶的问话,还是不知所以。
陈文昭见他回来打量一番,“嗯,不错,还赏了好鲜果呢。”
师徒两个坐在炕头剥荔枝,潘邓说到:“官家也太平易近人了,他好像没因为之前的事生气。”
他吐了个荔枝核,“就是不知道今天叫我去,到底为何缘由。”
陈文昭琢磨着官家的问的几个问题,也没琢磨出什么来,索性叫徒弟莫要再想,“多思无益。”
潘邓说到:“我待送些给师叔。”
陈文昭冷哼,“你倒会借花献佛。”
“师叔教我良多,我没什么贵重礼物相送,今日得了皇帝赏,也和师叔共品。”
“你师叔哪里缺荔枝吃。”陈文昭说着把那一筐拿出一枝来,“送他这一碟便可了。”
潘邓点点头。
陈文昭吟道:“苏学士说‘日啖荔枝三百颗’,果然是世间潇洒客,你这便去吧,你徐师叔最近心气不顺,他那小主子实在是不争气,也不是个读书的料,木头桩子都比其有灵窍。昨日我二人叙旧,我已经答应他,将我的爱徒借去给他教,你去吧。”
潘邓听老师叫他“爱徒”,还颇有些不好意思,把那枝荔枝拿了,到厨下选了好瓷盘,拿食盒装起来,到了徐宅。
第66章 刘正夫告老
明月见他来了,还拿了好大荔枝,忙给两人煮清茶。
徐观看着盘里一枝荔枝,伸手拿了一个剥,潘邓则给师叔讲白日里皇宫之事。
徐观手指剥着荔枝壳,把那薄壳一圈圈剥下来,荔枝雪白的果肉散发着清香,有些许汁水流了下来,他吃了一个,将核吐了,看见师侄不讲话了,正支着桌子拄着脸看他呢。
徐观见小师侄看他看得专心,拿个了荔枝放到潘邓桌前,“你也尝尝,不是说和我共品?”
潘邓把荔枝捏开,挤到嘴里,腮帮子鼓起来嚼了几下,把核吐了,问徐师叔,“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徐观说道:“陛下宽厚,之前的事想来不会再和你计较,他今日叫你去宫中,给了你赏赐,不是件好事吗?”
潘邓说道:“我总觉得奇怪。”
徐观想了想,“陛下不是心思深沉之人,素来待人坦诚,你以后便知道了。”
他见潘邓心不在焉,又说道,“你初来京师,的确对官家不甚了解,之前给你讲的都是前朝往事,今天不如给你讲讲本朝事吧。”
他并没有讲朝堂斗争,而是讲起了皇帝这些年办的一些杂事。
氤氲茶雾之中,徐观缓缓开口:“官家崇尚复古,重视礼仪,建立大晟府,编乐谱与图集,编成《大晟乐》一书……当时应该是崇宁四年,此时的音乐在现在的祭祀之礼上还有演奏。”
“官家还曾经令人修订了本草著作《经史证类大观本草》,体量庞大,又在去年重新修订了一遍……”
徐观又讲了赵官家修订的建筑、绘画、收藏、宝器、道教、祥瑞方面的书籍,都是百卷千卷巨著。又讲了皇帝修建的一二三四五个建筑,一二三四五个园林,设立的各个学科的专门学院、亲自主持的几十场大规模祭祀。
又说了官家最得意的几项工程:收集各种礼仪,包括诸如太学祭礼,祭祀雨神雷神,册立皇后此类的礼仪步骤安排,编成《政和五礼新仪》。
收集各种道家经典共五千多卷的新道藏,在福建雕版,各地发行;收集各种祥瑞编纂成册,名叫《政和瑞应记》;记录宫廷一千来件收藏品的《博古图》等等。
潘邓听得脑袋晕乎,这可真能折腾呀。光是听着就能察觉出总量是多么浩大的工程,皇帝登基十几年以来,竟办了这么足足几十件!
合着赵佶并不是什么都不干,相反他忙得很,干完这个干那个,全部都是巨型工程!
徐师叔讲完,潘邓心里也对赵佶有了重新的认识,这位喜欢组织大工程,爱祭祀,爱编书,好大喜功,也亏得他是皇帝,有这般折腾的资本,寻常人做一件事都要和百十个同僚辛苦数载,他却动动嘴皮就能做个学问渊博的皇帝青史留名了!
*
皇宫之中,潘邓拿着大荔枝走了,杨戬却还在赵佶身边侍候,提到朝堂之事,隐隐约约说了一句,“刘正夫此人,确实担得起皇上的夸奖,不与京同,但他如今,却与郑同……”
赵佶只呵呵笑了,并未言语。
政和六年十二月,刘正夫因身体抱恙,三上书告老,乞骸骨致仕。
大雪纷飞,寒风呼啸。
郑居中来到刘宅,脱了大氅,见刘相正卧榻休息,紧忙走过去,在榻边坐下问候,得知他已下定决心要回衢州老家,大为不舍。
“相公身染疾病,为何不留在京中养病,衢州路远,车马劳顿,相公这般年纪了,如何经受得起?”
刘正夫靠坐在床边,呼吸悠长,他缓缓说道:“我已不愿再待在京城这个风雨之地,这么多年我也累了,现在只想回到老家……族里有田庄儿郎,我这把老骨头能督促他们读书,也是尽了最后一份力了,只望太师多多看顾我两个儿子。”
郑居中劝道:“相公何不留在京中,等待复起。”
刘正夫摇摇头,叹息道:“我自从殿前呵斥陈文昭,招致陛下厌恶,自此之后,呼吸立成福祸,喜怒遂变炎凉,已知自己再难回朝,不愿意再耽误子孙前程。”
郑居中自是不愿刘相离他而去,说道:“不若我去求郑皇后,让她为你说些好话。”
刘正夫却果断摇头,“万万不可如此!”
他咳嗽起来,“达夫且沉住气,千万不要去牵扯皇后,这样只会让官家厌恶,我走之后,你也不必再做什么。”
刘正夫看向窗外,平复呼吸,“……蔡京此人,薄情寡义,自私自利,视他人如草芥,又睚眦必报,极其记仇,难免他不再找我麻烦。”
“……我这几日已是打定主意要回乡,不在此山之中,看开许多,更见到不会有人真心与蔡为伍。我在朝堂虽是草芥,却也曾和你一起真心助他回朝,稍有不合,他便如此报复,何人能不寒心。陈文昭此人性情刚直,他和蔡京,早晚会决裂。”
刘正夫嘱咐道:“达夫听我一言,多做多错,不做不错,你只静待时机,蔡京便会自取灭亡。”
*
几家欢喜几家愁。
政和七年正月初十,刘正夫接了赵佶的赏赐,回归乡里。
蔡京借着当日元佑禁诗之事,联合杨戬挤兑走了一个政敌,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乘胜追击,邀请皇帝去宝篆宫看祥瑞。
皇帝欣然前往,太子陪同左右,同行还有杨戬,朱勔等人,此时正是隆冬,花圃之内却长出兰草来,赵佶一见果然喜悦,叫人把此景画下来,记在他编撰的《政和瑞应记》中。
朱勔刚刚从江南回来,许久不见圣上,见此景象,感叹道:“又见祥瑞,此乃天意昭示,大宋天下太平,万民安康!”
赵佶也笑道:“好!”
蔡京此次本意是邀请皇帝去他的相府一聚,赵佶欣然应允,几人一路来到了赵佶曾经赐给蔡京的宅邸,一进府门,只见奴婢如云,赵佶摆摆手:“莫要小题大做,你我如今已是姻亲,自当随意闲聊。”
说着他又看向蔡京,“素闻卿家家中有好茶具,何不拿出来一观?”
蔡京便把家中茶具拿出来,共同品茶,又招呼自己的五子蔡鞗出来面圣,赵佶对自己的这个贤女婿也很满意,叫他跟随左右。
蔡京此次正是托朱勔找到一块奇石,运回京中,已在家中布了景观,只待皇帝赏石。
赵佶刚一进园,只见云雾缭缭,后走近几步,又有几只仙鹤腾飞,最后拨开云雾,看见那奇石,当真嶙峋俊秀!
此石高一丈,集瘦、透、漏、皱于一身,凹凸不平,斑驳陆离,上有自然形成的石洞与纹路,细看只见那纹路有卷有舒,似朵朵祥云,各不相同,石上层之纹又似点点烈火,团团围绕。
“真是好奇石!”赵佶见过的奇石数不胜数,但都没有这个如此别致。
蔡京适时说道:“此乃朱供奉此次寻得,本想今夏运回京中,下官听闻有此奇石,忍不住一观,这才托朱供奉陆路运回,借花献佛。”
朱勔拱手道:“为官家寻得奇石,实乃小人造化。”
赵佶点头,很是满意,一心观赏奇石,半晌说道:“此石形神俊逸,似有道家仙风,朕拟将之供奉于林灵素讲道道坛之上,增其神韵!”
杨戬叹道:“真是好奇石,奴家只见它陡峭,形神别致,经官家点拨,才惊觉其有道家遗风!”
赵佶抚须微笑。
杨戬又说道:“只是林道长讲坛之上虽气派,却无草木山水,怕委屈了此石。”
赵佶笑看向杨戬,“那卿家以为如何?”
杨戬说道:“官家即是道家仙君,不如建一个道学院,将此石立于园中,从天下学子之中,广选出道教人才,将道理发扬光大!”
太子惊骇,岂能如此!
他瞪大了眼睛看杨戬,又看向父皇,只见父皇居然真的深思起来,他连忙说道:“父皇三思,宗教兴盛,恐动摇国本。”
又叱道:“杨提举何出此言!”
杨戬受了太子训斥,低头不语,赵佶摆手说道:“不必与杨卿家为难,他也是为了我教兴旺,何错之有?”
赵桓环视四周,见无人进谏,又观众人,全是蔡京,杨戬,朱勔之流,不觉厌恶更甚。
奸臣误国,偏偏父皇宠信!
赵佶和几位宠臣用过宴,三天之后下召设立道学院,并且颁诏讲述了他对道教的简介。
潘邓听人转述,先听只觉云里雾里,后逐渐听懂了,赵佶认为道教有五派,前四派是以原始天尊,老子,庄子和张道陵为宗师,最后最“高上之道”,教主道君皇帝为宗师。
此“教主道君皇帝”说的就是赵佶本人,他曾经颁诏说明自己的身世,为玉皇大帝长子神霄玉清王,号长生大帝君,立自己为道君皇帝。
这份诏书不仅表明了赵佶是仙尊的化身,还宣称自己是这个宗教的“高上”。
最后赵佶宣布下月林灵素于上清宝篆宫讲道,让天下道士来京参加法会,顺便给他的道学院招生。
潘邓满脸黑人问号地听完了,深深感受到赵佶的“生命不息,折腾不止”,他一人要扣丝普雷,全天下都要相陪。
太子赵桓内心震动,他不理解事情为何如此荒唐。怎么会这样,父皇是英明之人,可举一国之力来维护道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想要上书劝谏,被太子妃朱氏拦了下来,言“子岂能言父过”。
赵桓冷静下来,无能为力,心中含恨,一定是那些方士,他们弄些小手段,装神弄鬼,欺骗了父皇和百官,真是可恶。
那林灵素不过是个装神弄鬼之辈,之前的刘混康也是如此。
赵桓内心不忿,一日与林灵素宫中相遇,那林灵素因和道君皇帝在天上相识,有两辈子君臣情谊,因此有在宫中骑青牛的特权,见人不必避让,恰好就与赵桓对面相撞。
赵桓向前走并不退让,林灵素也骑着青牛哒哒前行,两人相撞之际,赵桓咬牙切齿地让了路。
林灵素小儿得志便如此猖狂!
第67章 赵佶兴道教
听闻此事,不少人赞叹林道长不畏权势,遇太子而不避,骑着青牛宫中行走,真真有些高人气魄。
杨戬同样嗤之以鼻,“堂堂太子竟给一个道士让路,真是不知他怎么想的。”
王黼看他,“还能怎么想的,你和一头牛面对面相撞过吗?那牛的脑袋和你的脑袋一边高,它是个牲畜,你要和它顶?”
杨戬设身处地想了一下,收起了他的轻蔑,顿时觉得太子有些倒霉,转而说道:“林道长不愧是道家真仙,好一副仙风道骨。”
王黼也点头赞叹。
太子因为道教之事,没少骂他们几个“奸臣”,可他也不看整个朝堂之上除了他敢说两句话,剩下哪个大臣不是依着皇帝的想法行事?
就连一直正义执言的郑居中,此事也沉默了。
皇帝喜欢什么,他们这些大臣就帮着做什么,这才是为臣子的本分,一味跟皇帝对着干,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那郑刘二人仗义执言,是有几个学子士大夫夸他们不畏强权,可实际上他们日子过得如何?那刘正夫不也归乡了。
杨戬不屑道:“好似只有他一个清省人,我们都是蠢蛋一样,难不成这满朝高官都没他一个不参政的太子懂得多?”
王黼风凉道:“诶,人家太子将来是掌权的,咱们不过是手底下分权的,想的自然不同喽。”
两人说了一会儿口水话,王黼说道:“真没想到官家如此尊崇道教,我此前竟未察觉,不是蔡太师献奇石,还想不到建道学院一计。”
杨戬也叹到:“若说对官家的了解,蔡太师当属第一人,咱们都不能出其右,我也不明白官家为何如此尊崇道教。”
难道是渴求长生?但是官家也未表现出来过想要长生的心愿,甚至也没渴望死后成仙,就只说自己前世是仙人。
想追求法力?官家也不是很稀罕的样子。
他想不出来,索性也不想了,只专心侍君。
赵佶这几日如沐春风,心想还是蔡卿家,杨卿家懂我的心意。政令下去,全国来参加这次讲道典礼的人一定很多,到时候又是个大盛典,只是想了想,下诏总不如杨戬那日所提的建议。
赵佶又召见潘邓进宫。
一回生,二回熟,潘邓满面从容地进了宫,甚至在皇帝叫他坐的时候都敢半个屁股坐上圆凳了。
赵佶问了问他图书馆的进展。
潘邓如实答了,“园里只建一楼,不日就要完工;工坊已建起来,招来的工匠多数已干了四个月了,他们大多都是陈留府来的,遭了灾,家中田产被淹,冬日困苦才来做工。”
“如今把冬天挺过去了,有不少人等要回去开春务农,前几日已走了一批,多数人要等到咱们图书馆开张再回去。”
赵佶这时候也心中牵挂起百姓了,“你那图书馆开张还待什么时候,不会叫百姓们误了农时吧?”
潘邓答道:“三月份开张,陈留离咱们不远,他们去年没有留种,待多赚些钱,在开封买好了种子回去。”
他又笑到:“……工坊里面招的工人都是实诚人,大家都感念开封府恩情,知道此事是皇帝恩准,为开封学子办的,个个都铆足了劲,想多干些活呢。”
赵佶也笑了,只说道:“还是要督促百姓勤于耕织,莫要耽搁农时。”
潘邓说道:“哪里没劝过他们?只一个劲儿的干活,这个说开封恩情深重,帮他们度过水灾,要报答恩情;那个说此事是给官家办事,要用心去办;那个又说要多赚些钱,教自家儿郎读书,日后报效官家。不是坊中管事看着,个个要连上两班。”
赵佶微笑抚须,“你们陈知府也管得好百姓。”
“都感念圣恩呢,皇上没看见他们来的时候,个个像几个月没吃了饱饭,后来在书坊待了一阵子,哪有不感念皇帝大德的。”
说着便说起了印书坊之内的事,某家举家逃难,沿途没有地方收留,到了开封府辖下有一庄农户好心收留了他们,才来开封府内找活干,全家都在书坊做工,业已攒好了钱,只待三月归家;某人带着幼子,途中患病,也是来到开封才得到免费医治,小儿存活。
赵佶听感恩小故事听得上瘾,险些忘了正事,茶点了三回,才记起今天是为什么找潘邓来的。
他也似个明君,不再听人夸耀,正色问道:“说起来你那图书馆再过一个多月也要开张,你不再像之前蹴鞠赛一样‘广昭示’了吗?”。
潘邓不明所以,试探地说道:“小民还未想过,开封府图书馆一事不似蹴鞠赛,可以一直刊载,若要广昭示便只能画些海报了。”
赵佶点点头,说道:“朕素来喜欢你那刊物,如今却有一事可以每月一刊。”
潘邓好奇:“敢问官家是何事?”
赵佶说道:“林灵素道长每月都于上清宝篆宫讲道,你看可刊否?”
啊?
潘邓电光火石之间听明白了,脑里似有惊雷劈过,悚然一惊。
赵佶竟然想用刊物广传天下,来宣传道教!怎么能利用国家机器来宣传宗教?他又仔细打量面前皇帝,想找出他在开玩笑的痕迹,却发现赵佶的神情认真的,他竟真想做这件事。
潘邓内心翻江倒海,在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是皇权。皇权就是为所欲为。
他不能说不答应,快速调整自己的情绪,面上带笑,“此事倒好,只是小民也不太懂道家高深道理,以前刊《京东蹴鞠广昭示》之时,我虽主编过,但是每一份稿子都是交给记者写稿,书坊主编审稿检查才能刊登的,小民怕自己掌握不好度。”
赵佶摆摆手,“这有甚么关系,要用什么人,只管挑便是,朕只看你脑子里点子多,比那些老掉书袋要好。”
潘邓也意识到赵佶打定主意要做了,他问到,“官家,这件事群臣能答应吗?”
赵佶也很苦恼,“朕也感觉他们不会轻易答应,总会说些什么,唉,朕真是怕了群些文人士大夫,还有学生,朝廷要办点什么事,他们百般阻拦。有时就算木已成舟之后他们还要上书……因此才找你商议,上次郑太师不同意建图书馆,你和你老师三言两语,他就说不出话来了,而且事情也办的不错,朕都看在眼里。”
赵佶颇为闲适,期待的看向潘邓,“这回你能有什么鬼点子?”
潘邓垂眸想了一会儿,说道:“同样是刊物,内容无趣,大众也不会买。我们如果办一个《道理道义》怕只有道士会买,普通百姓不信道的自不会看。”
“……所以不如办一个能让文人士大夫接受的报纸,在上面少量多次的传播道义,顺便再写点天庭之上的故事,连载道教真经。只是刊物的主题换成百姓喜闻乐见的。人们会更加的容易接受,传播的效果也会更好,黎民百姓也能接受到皇帝恩泽。”
“至于刊物的主题,定为和文人相关的主题,百姓爱买,士大夫也不会反对”
赵佶想想,“果然是好方法。”
他也怕发道教刊物天下文人不同意呢。
“那依你所见,咱们这刊物表面上刊个什么好?”
潘邓说到:“就刊天下文人吧。”
皇帝又把他之前印的海报拿了出来,彩图的,潘邓闻弦歌而知雅意,主动说要把丝网印技术教给宫中工匠,并且会在新的刊物上应用。
“好。”赵佶哈哈笑道,颇为开怀,亲自动笔,发了御笔手诏,封潘邓为七品朝奉郎,主修书事。
潘邓连忙拜谢圣恩,小脸上写满了激动之情。
赵佶也很满意,勉励几句诸如好好办事,你还年轻,以后前途无量的话,便将潘邓放出宫去,还给了一件赏赐。
潘邓吃了好大饼,跟着小黄门出宫直奔图书馆,只见已有人在馆内卸下奇石,言明此石是太湖石,陛下御赐。
等到众人走后,陈文昭看着院内一丈高的大石头,啧啧感叹,“小小年纪颇会钻营。”
潘邓谦虚道:“全赖老师悉心教导。”
师徒对视,嘿嘿一笑。
潘邓将今日宫中之事说了,又说到:“陛下给的差事不好做,我怕真做了,酿成大祸,一千年后都有人骂我。”
陈文昭闻言也有点担心,但他向来洒脱,回道:“你不是也想了如何补救?能做多少是多少便罢。没法子的事多想也无益,且看日后是否会有转机。”
潘邓就要往师叔家里去,陈文昭眉头一拧,“你怎么总去找你师叔?他每日也忙得很。”
潘邓却借老师的脸面不算借,直接白拿,说道:“师叔看老师面也招待我呢,我找他是有正事。”
陈文昭把他揪住,“你且说是什么正事再走。”
潘邓说道:“此事荒谬,要师叔为我解惑。”
陈文昭气笑了,“你师叔是你的什么师爷不成?竟叫你这小子使唤起来了,什么事都找你师叔解惑,你的脑子是干什么的?自己想!”
潘邓被老师训斥,蔫头耷脑地回家,走到南门大街脚一拐弯身形一闪跑到街上买了好菜肴去徐宅。
智者集思广益,怎么能事事都自己想呢!
第68章 林灵素讲道
潘邓去的丰乐楼,买了那里冬日绝味山煮羊,用小砂锅装着,又买了八糙鸭鹅,润兔,八珍羹,水晶肴肉,叫伙计装在食盒里。
恰好此日樊掌柜在店中,定睛一看此人不是东平府潘押司吗?听说他已和大尹陈文昭来到东京城,今日居然见到了。
那樊掌柜下楼与贵客招呼,又让店小二赠了两盘菜,拿酒楼里特制的保温大食盒,找了得用的伙计,一手拎着一个和潘邓一起走回家去。
今日明月外出办事,家里只范老在,老管事招呼着潘邓进门,让小厮紧忙把菜肴拿到厨下去,叫厨子把砂锅再热一遍,这边又将食盒餐盘归还。
潘邓自己去了徐师叔书房,徐观正起身往外走,见他来了引他去家中耳房,两人坐在火炕上用饭。
“今日怎买了这么多菜肴来?”
“我听老师说师叔近日繁忙,恐精神乏累,特买些小菜来孝敬师叔。”潘邓说着拿了温好的酒各倒了一杯。
徐观便也就和师侄碰碰杯。
潘邓又盛了酥烂的羊肉,递到徐师叔桌前,“他家山煮羊乃是一绝,细品有杏仁醇香,羊肉鲜香,泉水清香,是道佳肴。”
徐观接过羊肉,细细品尝,又尝了潘邓布的肴肉和润兔,顿觉师兄有这样一个小徒弟在左右,也是人间乐事。
他今日腹中并不饥饿,每样浅尝一点,喝了两杯酒,便看潘邓吃了稻饭三海碗。
饭饱之后,潘邓又喝了两杯酒溜溜缝,这才算是吃完,徐观说道:“我听闻山东喜食粟麦,你倒喜欢吃稻饭。”
潘邓说道:“我也爱吃炊饼,之前家里邻人武大,做得好炊饼。”他拿手比划一下,“这么大个的白炊饼,我能吃四个呢!”
徐观被逗笑了,知他是个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少年,说道:“你晚上吃这么多,到夜里恐不克化,去外面走走吧。”
两人便披了大氅,手中拿着小暖炉,在园中信步。
潘邓把白天在宫中之事与师叔说了,徐观说到:“那便恭贺潘朝奉复起了。”
潘邓听“复起”二字,颇觉搞笑,笑着说道:“师叔莫揶揄我,此番做这朝奉官,奉上命宣扬道理,我还怕有违师叔教导,特地前来相告。”
徐观哂笑:“你也说是奉上命,我等食君禄,哪能事事顺从己心?”
潘邓便问:“我观圣上睿智明达,通晓大义,何以做出此事,举国兴教?”
又小声说:“官家喜祥瑞,认为这是上天吉兆,却又说自己前世是仙君,即为上天本身,这不互相矛盾了吗?”
徐观和他在园中漫步,想了想,说道:“这两者并不矛盾,其实相同。”又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可知哲宗皇帝‘元符’年号的来由?”
潘邓摇摇头。
徐观便娓娓道来:“元符元年之时,哲宗皇帝得到一块古玉玺,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被视为大吉之兆。当时官家还是端王殿下,代替哲宗皇帝举行祭祀,昭告上天;而后哲宗皇帝又在朝会之上宣此祥瑞;后又改元“元符”。”
“……朝中众臣纷纷闻弦知意,贺书‘三灵眷佑,诸福之应,缘类而来。明照下土,则神光烛天;润泽生民,则甘露如雨。’”
潘邓有些明白了,这就是一种政治表演,皇帝发现祥瑞,大臣们也要禀告皇上,上天对于皇帝非常认可。
或许这也是赵佶喜欢收集祥瑞的缘由,并不一定是迷信,而仅仅是一种让皇帝舒心的娱乐节目。
徐观又问他:“你第一次来到我宅中时,我讲的什么?”
潘邓说道:“汉武之时货殖大家桑弘羊。”
徐观点点头:“之后给你的书看了吗?”
潘邓支吾着说道:“……看了一点。”
徐观身为同门师叔,自然也有责任看护师侄念书,教育道:“虽庶务繁忙,也不要落下读书。”
潘邓听老师教育,只进耳朵一半;听师叔教育,却觉得面红耳热,竟也知道没文化害臊了,“听师叔教诲。”
徐观点点头:“回屋吧,今天接着讲。”
两人回屋脱了大氅,徐观拿了《通鉴》,“之前讲到桑弘羊政令,今日也从汉武开始。”
徐观从桑弘羊讲到司马迁,之后讲到晁错,董仲舒,开始讲到董仲舒的经济政策,然后才讲到,“汉武帝重视礼仪,把‘祭天’等同于‘王授命于天’,而董仲舒则加上镣铐,将星象变异,灾祸认定为‘上天责罚,天命将终’。”
这也是此后皇帝都对灾祸诚惶诚恐,而喜祥瑞的原因。
换句话说,并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对自己是“天授命”深信不疑,而且几乎所有的君王,都害怕别人来怀疑这件事。
“……而两汉之际,有谶言‘汉运将终,应更受命。’,皇室惶恐,汉哀帝便在改元之际‘再受命’,以应对谶言。”以改元代替改朝换代。
徐观说起本朝旧事:“大观三年,百官朝见,退朝之时,有孟学官突然献轴,言卦象赤白,有再受命之象。宜更年号、官名,不然有祸将至。”
潘邓瞪大眼睛,他怎么没听说过本朝还有这等狠人?直接说赵家有“再受命”之相,让人更年号消灾,这和反贼有什么区别?
徐观嘱咐到:“此事莫再言。”接着又说道:“当时皇帝大为不悦,将孟学官贬谪,然而大观四年,灾星出没,帝随即改元政和,后皇帝重病,又遇太后欲垂帘听政,蔡张党争,朝堂动荡,皇帝便听孟学官言一再更改官名,变动甚巨。”
潘邓更惊了,难道这是个能预测哈雷彗星的狠人?
很显然,遇见此谶,赵佶也怕了。
只是潘邓不明白:“官家有何可怕?”
他的继位也是正统,难道是自己心虚于这些年做的坏事了?
徐观沉默良久,说道:“宋初民间即有谶言:‘太祖之后,将再有天下’。”
潘邓恍然大悟,赵佶不是太祖一脉,甚至他祖父英宗皇帝,也在仁宗皇帝之时作为仁宗养子不受重视,至死仁宗也没有承认英宗皇帝的太子地位,且当时仁宗据说还有遗腹子。
此祖父孙三代四帝,本就不是太祖血脉,又未被正名,想来当赵佶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的时候,也会想到“德不配位”。
怪不得赵佶如此重视祥瑞,怪不得他如此重视名堂礼仪。自作亲王以来,到登基至现在,岁岁亲祭。
潘邓全明白了。
徐师叔一字未提道教,潘邓也明白了,赵佶不过是想借“道君皇帝”之名,来提高自己作为皇帝的合法性罢了。
竟然是为了这个。
*
二月初六,林灵素在上清宝箓宫对两千多名道士讲道,讲述的是帝君降临的故事。
“……夜半时分,天宇之中忽现火球,如流星划破长空。雷声轰鸣,乐音悠扬,火球随声而动,四散而开,复又聚合。其光如炬,照彻夜空,恍若白日。群臣仰望,见其上显影如绘,形似神像。”
“……俄而,云端现二仙,乘云驾雾,降临凡尘。一仙着红衣,一仙着青服,仙风道骨,神采奕奕。青服者,乃青华帝君也;红衣者,乃教主道君也!”
潘邓在一旁听着,嘴角抽搐,他面前坐着画家团队,分别是米友仁和张择端两人,正在绘制“林灵素讲道图”,另有几名画师,在绘制“千人听道图”;一边的几个翰林学士也在记录,以待出稿。
潘邓从东平接来的记者团和画家团则在开封府四处搜集新闻稿,这可是潘朝奉给他们寻来的在官家面前露脸的机会,怎能不叫人珍惜!
赵佶也坐在一旁听林灵素讲经,颇为开怀,王黼在一边附和道:“林道长在此为陛下宣讲,也算是全了他在天上之时与陛下君臣的情谊呀。”
赵佶哈哈大笑。
王黼之前得罪蔡京被贬官,这时候待要好好表现,“……若不是真仙亲眼所见,怎能将此场景讲得的活灵活现,小臣便是想破了脑子,都想不出来此情此景。”
太子本就看着荒唐的宣讲心中窝火,此时又见到王黼小儿奸佞,更是怒火上涌,不过是个乡野村夫,仗着父皇的宠爱,攀附蔡京坐到六部之位,竟还不满足。
太子故作惊讶地问道:“王尚书竟想不出此情此景来?”
王黼说道:“此乃上仙所见,我等凡人岂能想出。”
太子便说:“孤记得林道长此前说过,父皇乃是天上帝君,诸位臣子也曾在天上位列仙班,既如此此等仙境诸位大臣也曾见过,怎单王尚书没有?”
王尚书还待辩解,太子又说:“该不会王尚书在天上没有仙班,在地下只混进来的吧。”
周围人有憋笑的,王黼这个宠臣终于也被人揭底了,他个没念过书的,可不正是混进这群文人士大夫中的。
王黼自认是个小心眼的人,此时憋了一肚子窝囊气,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太子,瞎嚷嚷什么,他将目光看向风光霁月的郓王赵楷,这才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
赵桓小儿想让自己吃这个哑巴亏?你也不看看你的太子之位现在是稳坐的吗?大宋开国以来历经八帝,哪次是皇帝顺顺当当传位给太子的?没有一次!
第69章 汴京人物志
张择端在上清宝篆宫作画结束,又被邀请到开封府为陈大人画画像。
他把画轴交给米待诏,自己拿着画具欣然前往。他也是曾去过东平府游玩,又曾给那《京东蹴鞠广昭示》画过稿子的,自然是轻车熟路,少了许多拘谨。
潘邓迎接张画师进府,心中见名人的激动之情丝毫不比见赵佶时少,这可是《清明上河图》的作者,一幅画引得后世历代争相观赏,数次辗转收藏,被盗流落,散入民间之后又能屡次被收回政府,直到千年之后,也依旧藏于故宫。
这种不靠身家,仅凭自身技艺就能名声流传千年的人才,怎能不叫人敬佩?
潘邓行礼迎接,张择端也回礼,心想这个潘朝奉也太客气了些,又想到面前人曾问他《清明上河图》一事,他回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么一幅画,乃是建中年间献给陛下,可惜陛下不喜,题了字后收入御库,便没再提。
也不知道这少年人是如何知晓的。
两人一路走到后堂,陈知府正把官袍仔仔细细地穿好了,又戴上幞头,见学生来了冷哼一声,“贯会借你老师名头做事。”
潘邓惊叹道:“不怪老师要穿官服呢,看着比穿道袍精神多了!”
陈文昭说道:“你那刊物里道士够多了,我何必凑那个热闹。”
潘邓既然想做一个文人刊物,人物专题自是必不可少,开刊第一期,自然是放他老师陈知府了。
人物专题分为人物自述,他人评论和记者采访几部分,陈文昭待找人给他写评论,思来想去找了余相公作评,又有阮记者等待采访。
二月十五,《汴京人物志》开刊,首刊售卖五千本。
一开始小童在汴京街头叫卖还无人问津,之后有人认出来,“这不是那刊物吗?叫《京东蹴鞠广昭示》的,难道他们又出新刊了?”
“哎呀,他们许久没出新刊了!我还待知道全国蹴鞠联赛是什么结果呢!”
“我听说是官府不让出了,怎么现如今又有了?”
那人买来一观,失望道:“不是那蹴鞠刊物,这是个叫什么《汴京人物志》的……咦,这封面上不是那陈文昭吗。”
那伙伴睁大眼睛,凑过去看,半晌笑道:“正是他!如此不是最好?我爱看这刊物呢,如今咱东京自己要发刊了!只是不知讲的什么。”
说这两人细观起来。
此情景遍布大街小巷。
虽然潘朝奉已经给了他们样刊,但米待诏还是一大早上买了一摞回来,分发给翰林书画院众位画师观看。
只因这当中有他们画师手笔。
“这封面是张泽端画的。”
“不肖米待诏说,我只眼睛一扫便知是张贤弟手笔。”
只见封面人物正是那开封知府陈文昭,上面是他的彩印图,陈知府露出大半张侧脸来,面目清瘦,眉目修长,嘴唇紧抿,目光坚定,颌下一副短须,穿红袍带幞头,漆黑的展角足有一尺多长,端得一派士大夫气魄。
旁边写着:“封面人物:陈文昭”
众人都点头,“张贤弟画工精湛,只寥寥几笔便形神具备。”
“陈知府也忒气派了些,我看别人穿官袍,没他这等气魄呢。”
刊物封面正上方写着大字标题“汴京人物志”,那陈知府的半身画像也在正中,其衣袍之上写着小标题“封面人物”,左右便是其他的小标题。
众画师也是看过那《京东蹴鞠广昭示》的,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看向两边的标题。
“林灵素道长讲道:上清宝篆宫两千名道家弟子聆听道理”
“这讲的是林灵素道长讲道,那天我还去了呢,场面好恢宏。”一个画师说道。
没人对讲道感兴趣,众位又往下看,“刘宅哭声:尚书放妻为哪般”
这条可不似上面那个无人问津,众人看了纷纷翻开刊物,看那尚书府秘闻。
有几人不感兴趣的,接着往下看,“二月十二星宫:看本月磨蝎运势如何”
几人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米待诏就是磨蝎星宫!”
米友仁见了这小标题,起了兴趣,翻开来看,半晌说道,“他这里面说的真准呢。”
他拿书指给旁人看:“你看这里说,磨蝎星宫,‘君宜独处一室,从事己之所好’这正是我呢!”
然后又看磨蝎二月运势和建议,此处写道:“运势佳,勿以琐屑之事乱心,转念之间,或可豁然开朗。君乃勤勉尽责之人,常自苛求甚高。然亦当留意己之情志,勿因细故而忧烦。宜以逸待劳,放达心境。”
米待诏感慨到:“这建议也好,真奇了,他怎么说得这么准?”
众人有捂嘴笑的,只他磨蝎一个要看星宫呢,旁的星宫哪有霉运。
那被米待诏叫住的人,见这页十二星宫都有,便看起自己的来,一看果然惊奇。
“这说的确实准,此处写水瓶星宫“君善革新”,给我看的运势是:‘大局趋佳,君将益坚己见,头脑明晰,当断则断。然亦宜戒固执,对他人之言亦当保有开怀之意。临决之际,务必深思熟虑,戒盲目冒进。二月宜慎理私财,避无谓之耗损。”
“这岂不是正对我症!”
众人一听如此神准,便纷纷翻到那一页,对照起自己的星宫来。
一边张择端也把刊物翻到那一页,说道:“这刊物每篇文章都好看,文笔有趣,评论犀利,只我最后看了一篇‘林灵素道长讲道’,其中道理实在晦涩难懂,我等都看得不甚明白,那市井百姓能看得懂吗?”
米待诏说道:“旁的用白话也就算了,那道理是官家要看的,怎能做的不细致些?”
余深在自己府里也皱皱眉头,这潘朝奉办的刊物,哼,水平大不如前。
他把那页文绉绉的“林灵素讲道”翻过去,不再看,转而看起他在封面上见到就想看的:“厨娘柳如月:奴也曾在蔡相府上抻面”
他翻开来细细读了,里面讲到蔡京在扬州做知府,请同僚们吃冷面的事。
写到客人甚多,原本只备八个人的面却来了四十多人,众人皆看蔡京如何是好,却没想到,蔡知府家里常备面团,便是将面揉好后,包布和油纸,再放在冷水里,四五天不坏,要吃时即刻就能抻面。
如此才解决了一大难题。
又见了记者问道:蔡相每日吃什么?府中下人吃些什么?月钱几何?等等隐秘问题
那厨娘柳如月一一答了,余深很满意,又了解了蔡京一庄秘闻,心想这厨娘日后不愁主家了,反复看了几遍,又看那“汴京勾栏象棚新星:张线仙儿一夜成名的背后故事”
一掀开便是一个半版大图,乃是一男子在走飞索,当真凶险。
原来这张线仙儿是个走飞索的杂耍,原以为是个美娇娘的余深顿时兴致缺缺,但这走飞索实在是新奇,他便接着看了起来。
记者问他是如何成名的?那张线仙儿便说:“众位听我言,莫笑我年少。我十岁随师学艺,习练走飞索之术,初时平地慢行,渐至一丈高悬。十八岁时首次登台献艺,本欲一展身手,奈何观者如云,心怯腿软,脚一绊我心中便知不好,身子一斜,那裤子还在飞索上系着,人已光溜溜的吊下来了,我是想翻上去又翻不上去,想摔下来又解不开,只光着屁股在上挂了一刻钟,自此一夜成名。”
“哈哈哈哈哈……”余深笑得开怀,原来是这么个一夜成名!
后又讲到张线仙儿技艺越发成熟,能走飞索如履平地,在上翻滚自如,没有愧对于师父的教导云云。
可余深却看不进去,只想到他光着屁股吊在飞索上。
待到这篇看完,余深又合上刊物,看向封面。
哼,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要爱俏,画的这么俊做什么?不知道还以为是要拿着图像去给人选婿呢!
余深腹诽几句,看向别的小标题。
“沈隆忠异域探险:汴京商人的海外奇遇”
“开封图书馆:千册孤本首次公开”
“樊掌柜谈丰乐楼秘法:如何成为汴京第一楼屹立不倒”
余深看这几个标题,左挑右选,最后选择翻开刊物中页,看那“封面人物:陈文昭”
里面有他写的评论,那陈文昭自叙也叫他改过,因此草草看过,便翻到下页,见此页竟还有一张图!
旁的文章最多只一张大图,其余都配小图,这封面人物竟然有两张大图!只见那图上是陈文昭伏案,画师也是张择端,只把那陈知府画得光是看画便能觉出一心为民,夙夜不怠来,余深撇撇嘴,往后看去。
后面是阮记者采访,放在刊物上也以问答的形式呈现,十分新颖,那阮记者问:“大人每日处理政务之余有何消遣?”
陈知府答:“唯爱读书,下棋。”
阮记者问:“那陈大人棋艺必定高超罢?”
陈知府沉默不语。
余深看到这闷笑,爱下是爱下,可惜棋技臭不可闻!
他又往下看去。
阮记者问:“百姓知陈知府,多为东平蹴鞠赛,如今陈知府到了开封,可还要办球赛?”
第70章 图书馆开张
陈知府答:“当日办蹴鞠赛,乃是为的府中生计,本官替天子牧民,自然也该为州府百姓考虑。如今开封百姓人人安居,本官也不必将心思放在蹴鞠赛上了。”
阮记者问:“陈府尹曾经担任过东平知府,听说离任之时府中耆老赠万民伞,陈知府心中何感?”
旁边还有一张图,乃是当日万民伞,乍见如华盖一般,细看才发现上面不是丝绦,是百家布条,写着百家人名,当真令人赞叹。
陈知府答:“本官做外朝官十余载,知百姓之心难得,吾惟言为官者,不可负民,此情此景,铭记于心,时刻警醒。”
阮记者问:“据我所知,那东平府新知府程万里并非科举出身,乃是杨戬的门馆先生,陈知府如何看待?是否担心那程知府坏了东平大事?”
余深大为惊骇,这这这,这个记者,他问的是什么?也太敢问,太敢说了吧!这可是妄论朝政!
他翻了一页,只看最后,写“阮棘采访”,在脑中过了一遍,朝中高官并没谁家姓阮的,也不像是宗亲,这小记者怎如此大胆?
余深又翻过来继续看。
陈知府侃侃而谈:“一府吏治,府尹虽担其名,然其力有未逮。治事之重,多赖官吏共襄。东平府中通判,主簿及各官吏都在,都是官场老人,熟知东平庶务,就算没有大尹,亦无虞纷乱。”
阮记者问:“陈知府可是说东平府有没有程知府都一样?”
余深嘴角勾起,心中燃起了看热闹的火,敏锐的闻到了即将有事的气息,往下看,我倒要看你陈文昭怎么答!
陈文昭笑答:“我话还没说完,东平府就算没有府尹在也不会出什么岔子,若有程知府坐镇,更加万无一失。”
阮记者问:“如此陈知府辛苦了一年办的蹴鞠赛岂不是白忙活,竟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这个阮记者问的都是什么!朝廷官员岂有如此狭隘的?竟被他个小小记者看低!余深大力翻过页去紧接着往下看。
陈知府笑答:“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此不正是乐事?我朝官员都该如此,百姓便有好生活过了。你不知我朝白相公也曾做过东平府尹,治过东平湖?若无他栽此树,我等也难在湖边建蹴鞠场了。”
这段答的好,余深点点头。
远在白府的白时中也点点头,没想到陈文昭竟然知道他也曾在东平府做过知府,他本以为此事只自己知晓呢。
余深整篇看完,意犹未尽,这段采访当真是好采访,陈文昭也受得住如此犀利的问题,这才是士大夫的风度!文人的典范!
只是这个阮记者好生毒辣,不禁让人为以后的封面人物担忧呀……余深放下刊物,左思右想,他这刊物在封面上写了“一月一刊”,下期的封面人物会是谁?
抓心挠肝想了一晚,将自己认识的士大夫从头到尾排了名次却还是猜不透,余深清早起来就写了条子,要自己家人投帖子到那潘朝奉家里去,直接问问清楚!
同样想知道这件事的还有赵佶,潘邓受到召见,进宫面圣之时,赵佶还在看他的本月运势,他看向双子星宫。
“君性好变,岂能一时只专一事哉?”
赵佶点点头。
“君当静心养性,调和吾身。常心焦难安,盖因终日忙碌,无暇深思熟虑,故须静心,重审己身,切莫急功近利。宜耐心自持,做事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赵佶问潘邓:“你这十二宫运势是找谁编写的?真有几分神通,能看穿星象?”
潘邓笑道:“不过是沈编辑写来玩的,做不得准。”
不准?可他看着准的很,“朕叫周围人都看过,皆说你这十二星宫写的准呢。”
潘邓只好说道:“若是准,这天下只有十二类人了。”
赵佶一思,确实如此,便也不再纠结,问道:“你下期可找好封面人物了?”
潘邓回道:“这期刊物发放,大家伙都反应不错,咱们‘林灵素道长讲道’一篇,都说道理深奥,咱们刊物既然是为宣扬道教,不如下期就刊林灵素道长罢。”
赵佶颇为惋惜,如此好刊物,刊什么林灵素,他本以为会是朝中哪位大臣呢,可一开始是他说要宣扬道教的,便也不忘初心,点头应下了。
*
青州归来堂
李清照拿了手中刊物,缓缓走回家中,赵明诚正拿笔写作,案上书山座座,盆中也有废纸数张。
今天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他们夫妻二人携手著作的《金石集》已完稿了。
赵明诚见夫人走进屋,召唤到:“只差最后一笔。”
李清照便走过去,拿笔弯腰在书稿上写了一个“完”。
二人对视一笑,赵明诚靠在椅背上。想想数年辛苦,如今已经有所成果,不觉心怀大慰,他看向夫人,见她手中拿着一刊物,问道:“这是什么?不是那《京东蹴鞠广昭示》吧?”
“看着像,我就买了,却不是那刊物,是个别的。”李清照把手中刊物递过去。
赵明诚见形制类似,先找那“鹦鹉洲书坊”的标志。
“之前我二人论这书坊为何叫鹦鹉洲,想必是取自那‘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他取这名字便是一早打算好了关店。果然他出了六期刊物之后,就不再出版了。”
李清照见丈夫怎么也找不着,便翻开后书皮,指着里面,“在这。”
赵明诚这才看见,惊讶道:“鹦鹉洲书坊与开封府联名?这是何意?”
他琢磨了一阵,笑道:“如此一来,岂不是成了皇商?可是拴上条链子,再也不会找不见了,想关店都关不成。”
夫妻二人捧腹大笑。
两人一块儿看完了刊物,赵明诚叹到:“我知你心中所想。”他看着封面上那“开封图书馆:千册孤本首次公开”说道:“我也想去看那图书馆,只是我二人如何能随意入京?”
李清照父亲是元佑党人,赵明诚父亲也因与蔡京争权而得罪过蔡京,被其诬陷,子孙下狱,四个月之后才因无罪名而获释,荫封之官亦丢失,他两夫妻再难在汴京居住,自此离开汴京回到青州私宅之中度日,每日搜集金石编书,也算是和美日月。
李清照岂能不知,她亦是想去而没有办法。
过了会儿李清照说道:“你看这封面,这叫陈文昭的,他的老师名范稹,我父亲与他老师相识,早年常相聚,我幼时也见过陈文昭几面,不若咱们去信给他,打打秋风?”
赵明诚问:“他老师也是元佑党人?”
李清照点头。
赵明诚说道:“唉,这些年真是放宽许多,此元佑党人弟子,也能做开封知府了。”
李清照说道:“前两年还有那张商英做宰相呢。”
赵明诚低着头,“只叹父亲被蔡京诬陷……”
李清照连忙打岔说道:“从前的事不提了,如今我们去汴京,也不一定能遇上蔡京,是个好集市,你我也逛逛,重温旧时光。”
赵明诚也想到昔日夫妻二人刚成婚时,一起去大相国寺搜集金石碑拓,携手归家的无忧生活,笑着说道:“你给那陈知府去信,也说明咱们手上有百册好孤本待印,总不好空手去。”
李清照笑着点头。
*
开封府辟雍旁,图书馆已经建成。
院中一楼一偏房,再无其他建筑,园中除了御赐的太湖石,只种了花草,移植了几颗松树,淡雅超脱。
一大清早放了几个爆竹,周围渐渐便有人聚集,大家一早就知道这图书馆三月开张呢。
相公余深已经到了,和知府陈文昭一起在上座喝茶,郑蔡两位相公虽被邀请,但日理万机,只叫家人送来贺礼。
潘邓见记者团队已经就位了,还差太学博士张纲没来,便让早请来的杂耍舞狮子,舞的正是那段“金榜夺魁”。
两头狮子一红一金,皆是做工精美,狮头硕大,眼睛炯炯有神,狮身披着金丝银线的绣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大鼓敲响,两头狮子在鼓点的引领下开始了表演,红狮首先跃出,一个翻身,便来到了图书馆楼门前。它先是围着支架子转了几圈,然后突然跃起,试图去触碰那悬挂在门梁上的“魁星”挂饰,这挂饰以红绸制成,上面绣着“金榜题名”四字。
就在红狮即将夺魁的瞬间,金狮突然从旁跃出,一记“狮子摆尾”,便将红狮推开。金狮随即狮口大张,眼看就要获胜,红狮不甘示弱,一个翻身,再次扑向金狮,两头狮子在空中交错而过,狮毛飞扬,煞是壮观。
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喝彩声一片,潘邓很满意,就是要热热闹闹的,才有点开张的氛围。
鼓点渐渐急促,终于红狮夺得“魁星”,它将魁星一咬,彩带飞舞,从中掏出一卷轴来,摇头晃脑地交给陈知府。
陈文昭没想还有这么一出,赶紧从红狮嘴里接过,打开来一看,便将那面向前,正是“金榜题名”!
围观的人群,太学生们一阵欢呼,潘邓这边又叫人燃了几个爆竹,噼啪声喝彩声连成一片。
余深见姗姗来迟的太学博士张纲,正一边走一边躲爆竹,大声说道:“博士来的正好,他这正舞到金榜题名,你这状元郎便出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