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山里的橡子果◎
趁着苏会民不在,棠棠把她爹所有的书都从架子上搬了下来。
人要是活下去就必须得吃粮食,可现在没有粮食,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替代粮食填饱肚子呢?哪怕口感差一点,只要能填饱肚子,人就不会被饿死了。
棠棠迫切的想要在书里找到答案。
喻娟芳洗完澡回来发现她还在看书,这都好几个小时了,她想劝劝孩子,但最后还是把话咽进了喉咙里,转身去了趟厨房,把橱柜上的铁罐藕粉给拿下来。
喻娟芳先用勺子舀了两勺藕粉,再从暖水壶里倒了点热水搅开,搅着搅着,碗里的藕粉就从白色的稀糊变成了透明粘稠的糊体。
这一铁罐藕粉还是觉生探亲回家时从南方带回来的,平时都舍不得喝,这藕粉可是好东西,营养价值高,喝起来口感润润的,还有股莲藕的淡淡的香味。
一双手轻轻捂住了棠棠的眼睛,“喝碗藕粉吧,别太用功了。”
喻娟芳手移开时,棠棠眼前已经出现了一碗藕粉,她朝喻娟芳笑了笑,“谢谢娘。”
她想换个姿势坐起来,但发现一个姿势维持得太久,两条腿都又酸又麻,她只能继续维持着盘坐的姿势,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棠棠端起藕粉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眼前的《救荒本草》上。
“娘,藕粉是用莲藕磨的粉吗?”粗瓷碗里装着琥珀色的糊体,藕粉本身没啥味道,喻娟芳又在上边加了一勺构树果酱,棠棠用勺子轻轻搅动,看那透明的浆汁裹着红色的果酱打转。
喻娟芳在旁边打着络子,“藕粉不是莲藕磨的粉还能是啥做的粉,你是不是看书看迷糊了?”
“为什么藕粉能水一冲就能变成糊糊呢?”棠棠心里想着事,手里又无意识的舀起一勺藕粉往嘴里送,酸甜的果酱在舌尖蔓延,黏糊糊的藕粉喝起来黏黏的,甜甜的,说话也是无意识的,“噢,我知道了,是因为莲藕里面富含大量的淀粉,藕粉最后提炼出来的就是莲藕里的淀粉吧,要是其他植物都能提炼出来淀粉就好了。”
“吃东西别说话,小心呛着。”
话音未落,就见棠棠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她这动作幅度太大,连桌子上的水杯都被打翻了,水溢在书本上,吓得棠棠赶紧拿过抹布把上面的水给揩掉。
正好翻到了救荒本草[橡实]的那一页,上边的批注是。
“橡实,荒年可代粮。”
“取子换水,浸十五次,淘去涩味,蒸极熟食之,可以济饥。”
“橡实?橡子?”棠棠认得这个东西,在打谷山的深山处长着很多橡树,上面结的果子就是橡子,没成熟前外边有一层扎手的青刺硬壳,成熟后这层硬壳会变成深褐色,棠棠曾经用石头把外面的外壳砸烂了,里边是小拇指那么大点的白仁,吃起来又苦又涩,苦涩味直接从舌尖窜到太阳穴。
在山里从来没人摘这玩意,每年熟透自然掉落的橡子就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外边的外壳太硬了一两年都不烂,要是鞋底薄了,踩上去还会被扎一脚。
……
早上五点,空气中的水雾还很浓重,屋里鼾声正浓。
“三哥、觉胜哥、觉胜哥哥……”棠棠敲门没听到有人回应,只能直接推门走了进去,用手拍了拍她哥的脸蛋。
“额……别吵我,我好困。”苏觉胜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被子蒙住脑袋,耳不听心不烦。
棠棠也不恼,“觉胜哥哥,我们上山捡好吃的吧。”
“捡好吃的?那好吃的是买回来的,山里怎么可能能捡到好吃的呢?”苏觉胜听到好吃的这三个字,立马也不困了,揉着睡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跟我一块上山就知道了。”
苏觉胜终于哼唧着坐起来,捡起旁边的衣服往身上套。
五点十几分,棠棠兄妹俩上了山,山里的空气很湿润,露水落在人的皮肤上凉津津的,刚上山不久,棠棠就找到了一棵橡树,她把身上的背篓解下,蹲下把盖在地面上的树叶刨开,很快就看到了落下来的橡子踪迹,她捡起来一捧橡子,把上边腐烂的树叶给抖掉。
这一年一年堆积的橡子在腐烂的树叶下层层叠叠厚厚实实。
橡树的枝叶在头顶织出密网,微弱的晨光漏下来,在满地枯叶上砸出斑驳的光影,橡子就堆在树根下,藏在这些光斑里,橡撒了一地锈迹斑斑的铜钱。
棠棠抬头看,树上还长着密密麻麻的橡子,等再过两个月就会成熟脱落了。
如果橡实真的能提炼出淀粉,这些被虫蛀的、发霉的、往年剩下的橡子,就都能变成粮食了,说不定能救很多很多人的命。
“棠棠,你捡这玩意儿干啥?那外壳硬得咬不开还不说,里边又苦又涩的!”苏觉胜瞪大了眼睛,“你是不是饿了?说不定娘已经在家烧早饭了。”
“觉胜哥哥,这就是我说的好吃的,你跟我一块捡,咱们两个人动手能捡得多一些!”棠棠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也没落下。
苏觉胜知道这玩意儿叫橡子,每年在树上也没人摘,成熟了掉进泥地里也没人捡,他们小的时候倒是捡过来吃,费劲半天都咬不开,里边就一个小白仁,吃起来又苦又涩的,时间久了就无人问津了。
苏觉胜虽然不理解,但他知道棠棠平时是个有主意的姑娘,犹豫了几秒还是选择蹲下来一块捡。
山里的橡子不少,兄妹俩没忙活多久就捡了满满一竹筐橡子。
背着这筐橡子回到家里,厨房那边响起了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喻娟芳已经起来做早饭了。
棠棠看着竹筐里的橡子犯了难,她想到书上写“取子换水”,那应该是要把外边的硬壳给剥掉,取出里面的白仁,她试着用牙咬了咬,差点没把牙崩掉,怎么样能把这个坚硬的外壳给剥掉呢?
“要不,像夹核桃那样用门缝夹?”苏觉胜提议。
兄妹俩试了试,“咔嗒”一声,壳斗碎成两半,露出里面裹着褐色种皮的果仁。
但这样也不现实,这满满一大筐得用门缝夹到什么时候?
“要不咱们试试用石头砸吧。”
那石头一砸下去,没控制好方向,圆溜溜的橡子给滚到了旁边,第二次尝试,橡子外壳连着果仁都砸成了碎粉。
喻娟芳正把粥往堂屋端,就看到他们两个人在井边不知道捣鼓什么,皱了下眉头,“吃早饭了,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呢?”
“娘,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个橡子的外壳给去掉吗?”棠棠抬眸,眼巴巴的。
喻娟芳上前看了眼,“我记得村口那里有个捣糍粑用的石臼,可以用来试试。”
棠棠兄妹俩匆匆扒拉了一碗稀饭就背着竹筐里的橡子直奔村口的石臼去了,这个石臼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棠棠把上边的枯枝树叶扫干净了,然后把一部分橡子给倒进那石臼里。
兄妹俩就开始用木锤捶那个橡子,木锤更好控制力道,而且这样一来橡子果也不会乱跑,这可是个力气活,哪怕成年男人干起来都费事,更何况他们两个孩子。
很快早上扒拉的一碗稀饭就消化得差不多了,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汗涔涔的,粗布衣裳湿透了黏在皮肤上。
苏觉胜揩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累得人仰马翻,“棠棠,这个橡子果真的有办法能做成粮食吗?你看这又黑又硬的,还有一股怪味,哪里像是能吞咽入腹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既然书上那么写,就一定有它那么写的道理。”棠棠揉了揉酸涩麻木的手臂,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她咬一咬牙,用力的举起手里的木锤再次凿下去。
“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苏觉胜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他知道棠棠在凿这个橡子是想救更多的人,他看见朱老汉一家的惨状心里也不好受。
“这样是不是成了?”觉胜上前抓起一把橡子看了眼,外壳都凿碎了,里边的果仁已经被分离出来了。
“好像差不多了。”棠棠惊喜的瞪大了眼睛。
她回家找来笸箩,把石臼里已经果壳分离的橡子给装进笸箩里,抬手荡了荡,把上边的硬壳给荡出去,几轮下来,笸箩里就只剩下褐色的橡子仁了。
苏觉胜用手捻了捻那橡子仁,还是硬邦邦的,“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咱们先用石磨给磨成粉吧,书上写这个东西要蒸熟了才能吃,肯定是磨碎了才能上锅蒸。”
回到家后,棠棠把橡子仁都倒进了大缸里,再加水泡上,泡了一两个小时,差不多变软了,就开始倒进石磨里磨成浆液。
磨出来的黄浆又苦又涩,一股怪味。
从早上折腾到晚上,苏觉胜一点力气都没了,心里唯一的期许也落了空,“这也不像是能吃的样子。”
棠棠怕有树叶落在缸面上,就拿起一个笸箩把那口装满浆液的大缸给盖住了,“先泡着吧,等明天早上再看看是什么情况。”
52
第52章
◎山里的橡子果2◎
磨碎的橡子浆液泛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把腐烂的树皮、隔夜的陈茶还有酸涩的野果统统泡进了生水里,那味道里裹着浓重的草木腥气,混着种皮里渗出的酸气,像极了暴雨前山林里闷着的腐叶味,又带着点石灰的呛人涩感,直往鼻腔里钻。
而且表面还浮着一层暗褐色的汩汩的泡沫,尝一尝,又酸又涩,味道比熬糊了的中药还苦,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吃的样子。
从早忙到晚,又是凿橡子壳,又是磨橡子浆,苏觉胜连抬筷子的手都隐隐发抖,“棠棠,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在整我?”
“我没有,而且这才第一遍水,说不定再换几次水就好了呢。”话虽然这么说,但棠棠心里也没底。
“呕……这闻起来比泔水桶的味道还难闻,怎么都不像是能吃的样子。”
正好苏会民从市里学习回来,苏觉胜忍不住找他爹评理,“爹,你说橡子这东西能吃吗?”
“橡子?”苏会民想起刚才在院里看到的那口大缸,“棠棠,你是怎么想到用橡子磨浆的?”
“我在书里看到的,书上写橡实,荒年可代粮。取子换水,浸十五次,淘去涩味,蒸极熟食之,可以济饥。”说着,棠棠把那本《救荒本草》角落的木箱子里翻出来。
苏会民对这本书没啥印象,他早些年在黑书摊上淘了很多以前的旧书,但很多他都没看过,都压在木箱子底部,“听到棠棠这话,我倒是想起来早些年听说过,在南方有些地方生长着橡树,灾年的时候,当地的百姓会用这橡子给磨粉做成薄饼充饥,虽然口感一般,但是确实是实实在在能救命的粮食替代品。”
棠棠兄妹俩听到苏会民的话,神色变得激动起来,“那说明这个橡子确实是能吃的,咱们明天再看看到底能不能做成粮食!”
……
下了一夜的雨,哪里都是湿漉漉的,棠棠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地上的水坑,昨天浑浊的黄浆现在变得没那么黄了,能看出来底部隐约沉淀着一层粉末状的东西,棠棠把上面的水倒掉,又重新往里加清水。
接着浸第二遍、第三遍……
棠棠来来回回跑了几趟,从井里绞水浸橡子粉,到第七遍时,水还是有些浑浊,泛着淡淡的黄,手握着辘轳把手都磨得火辣辣的变红了。
苏觉胜凑过来闻了闻,忽然说,“好像不那么苦了?而且味道也不像刚开始那么难闻了。”
听到他这样说,棠棠也凑近掬起一捧橡子水尝了尝,眼睛一亮,“看来泡水是有用的!”
兄妹俩都来了劲,轮流换着绞水,换到第十五遍时,那个水已经一点苦涩味都闻不出来了。
昨天在磨橡子浆液的时候,棠棠已经用纱布把一些外壳杂质都给过滤出去了,底部沉淀的这层粉末细腻洁白的,瞧着还有点像白面的质地。
“棠棠,这能吃吗?”苏觉胜用木勺挖了挖底部的粉末。
她脸色浮现一抹喜色,“应该可以吃!这个估计就是从橡子里面提出来的淀粉了,但这个怎么吃呢……有了。”
既然藕粉的主要成分是淀粉,这个从橡子提起出来的淀粉估计也能像藕粉那样吃。
棠棠进屋拿了两个干净的粗瓷碗,各舀一勺橡子粉,然后一边倒开水一边搅和,滚水撞在碗壁上腾起白雾,橡子粉遇热瞬间凝成半透明的糊状,反复搅动之后,慢慢变得粘稠。
棠棠舀起一羹匙橡子糊糊尝了尝,刚冲好的橡子糊糊入口先是绵密细腻的触感,不像藕粉似的自带清甜,有股独属于山野的苦涩味,但还能接受,咀嚼的时候能感受到轻微的颗粒感,像是未完全磨碎的糙米。
“棠棠,这玩意真的能吃唉!”觉胜激动道,虽然不是很好吃,但他还是扒拉着把一整碗橡子糊糊都吃光了,“平时我喝稀饭都要喝两碗,但这一碗橡子糊糊下去,我就感觉八分饱了,这个橡子糊糊真顶饱啊!”
棠棠也喝完了一碗橡子糊糊。
这个橡子出粉率还挺高的,棠棠估摸着他们应该磨了十斤左右的橡子,这缸底的淀粉估摸着有三斤左右,出粉率能达到30%左右。
晚上喻娟芳把这个橡子粉做熟了,跟下午他们吃的糊糊口感完全不一样,口感吃起来跟吃豆腐似的,质地清爽软嫩,虽然有点苦涩但没到不能接受的程度,而且只用了一斤淀粉,就熬出来了六七斤的橡子豆腐,比黄豆做豆腐的出产量还多,这已经顶得上正常时期一户五口之家一天的口粮了。
喻娟芳也很激动,本来两个孩子瞎捣鼓,她也没放在心上,竟然真的把这个橡子豆腐给捣鼓出来了。
如果这个橡子豆腐能推广开来,那就有很多人都不用饿死了。
……
晚上七点左右,大伙都吃过晚饭后,大队长苏保才把大伙都召集到了村小学的操场开会。
大概是这段时间都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大人小孩每天都只能喝两碗野菜稀汤,大家都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
损失已经造成不可挽回,苏保才叫大家来主要是安排后续的耕种问题,“都往前凑凑!这次假粮种事件,各个村庄都损失严重,公社那边的意思是咱们榆槐村生产大队只种了一半的假粮种,损失较轻,所以救济粮不会优先考虑咱们生产队。”
开会就是为了说这!底下有人就不满了,“合着咱们没把麦田全给种了那假粮种还有错了不成?那公粮不是咱们交的?那公粮交完了到咱们手里还剩下多少?”
“静一静,静一静。”
“虽然说救济粮不会优先考虑到咱们生产大队,但咱们在假粮种事件也损失严重,公社那边特意批给了咱们二十斤红薯秧苗,显苗,你明天早上带两个人去公社拉回来。”苏保才把这事交给了副队长丰显苗。
众人对这二十斤红薯苗兴致缺缺,还不如每人分两斤红薯实在呢。
说完红薯秧苗的事后,苏保才说起了这次开会的正事,把后面一茬茬的活给安排好,手工拔出田间的麦苗,翻土,沤肥,消毒,锄草还有做好抗旱准备等,小麦不能连季播种,村东头的水浇地种红薯,村西头的坡地种大豆,剩下的育点白菜苗,赶霜降前还能收一茬。
“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就散会了!”
“保才叔,我有话要说。”人群中棠棠举起了手,声音清甜绵软,“大家现在粮食都不宽裕,裤腰带勒紧了一截又一截,估计晚上就喝了两碗稀汤就赶来开会了,这开了这一会的会,想必大家都饿了,我娘给大家做了宵夜,各位叔叔婶婶可以吃吃看!”
棠棠这话一说全场都炸了,这年头家家户户粮食有多紧,竟然还有人主动把自己家里的粮食拿出来给大家吃?
虽然大伙确实是饿,但也不好意思吃别人家的粮食,毕竟这年头粮食就是命。
棠棠看大家都不拿,就开口解释道,“这是用山里捡来的橡子做的,不要钱!我们家除了一些调料都没出,大家不用不好意思!”
大伙的目光落在棠棠手上的木盆里,里边是一大盆被切成一块块的类似灰豆腐的东西,还加了酱油和一些切碎的野葱。
“橡子?不就是那种又苦又涩的硬壳果子吗?那玩意……能吃?”有人持怀疑态度。
棠棠把那盆橡子豆腐给端到了苏保才的面前,“保才叔,您先吃一块吧。”
苏保才拿起了一块,“棠棠,这是什么?”
“保才叔,这是橡子豆腐。”棠棠解释道。
“橡子?”苏保才疑惑,他怎么都想不到那山里又苦又涩的野果子是怎么变成棠棠手里那盆看起来像豆腐一样的东西的,但他还是把手里的橡子豆腐给塞进了嘴里。
其他人看到苏保才吃了,也跟着把手里的橡子豆腐给塞进嘴里,怎么说呢,有股苦味涩味,但影响不大,而且这豆腐口感格外韧,牙齿得稍微用点力才能咬断,越嚼就越能感觉到淀粉的黏性,混着没完全磨碎的橡子颗粒,在嘴里沙沙作响,倒有点像是在嚼没煮熟的糙米。
有人晚上只喝了稀得不能再稀的汤,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叫了,这一块橡子豆腐吞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饥饿的感觉都缓解了不少,看起来这个东西像是能管饱的!
有人吃了一块还想要第二块的,棠棠也不藏私,有多少都分给大家了,瞬间一大堆村民都挤了上来,想要尝尝这橡子豆腐是什么滋味。
“是粮食,这就是粮食啊!”
“好吃、真好吃。”有人红了眼眶,家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吃过干的了。
“妮子,你刚才说,这是用山里捡到的橡子做的?”
苏觉胜把一筐橡子摆在大家面前,“就是这个山里捡到的橡子。”
棠棠给大家科普橡子豆腐的做法,“在山里捡到的橡子,用石臼把外面的硬壳砸烂了,拿回去家里磨成橡子浆液,用纱布过筛一遍,浸泡一夜之后第二天换新的水,清洗十五遍之后,底部沉淀的就是橡子粉了,这个粉不仅可以用来做成橡子豆腐,还能用来做窝窝头,摊薄饼,煮橡子糊糊,十斤橡子能磨出三斤的橡子粉,一斤橡子粉就能做出来六七斤的橡子豆腐!”
“就是这玩意?”指着苏觉胜手里的橡子问。
“对!”
“说起来我前两天还看见棠棠和觉胜两个娃娃在村口的石臼那里不知道捣鼓什么,难道当时就在捣鼓这个橡子?”
这下子虽然还没散会,但人群的人瞬间坐不住了!
棠棠已经把完整的橡子豆腐给说了出来,这橡子又不要钱,就算不成功也就是费一点时间功夫,万一试成功了……家里就用不着顿顿稀汤勒紧裤腰带过活了!
“晚上不许上山,危险!”苏保才喝住了大伙,“要上山就明早再上!”
苏保才说明天才能上山,这凌晨三四点也是明天了,于是乎这天还没亮,就开始窸窸窣窣的有人背着竹筐上山捡橡子,这打谷山上的橡树到处可见,橡子一年一年堆得满山都是,谁愿意去捡就捡去吧,捡回来之后用石臼凿烂了外壳,磨成浆液,再泡水,基本上按照棠棠说的办法,都能做出来橡子粉!
用来做窝窝头,摊薄饼,煮橡子糊糊,虽然不至于多好吃,还有股苦涩味,但的的确确能管饱!而且比什么草根树皮的滋味可好多了,这可把大伙给激动坏了!
……
苏觉胜和棠棠按照上次的印象找到了朱老汉一家。
棠棠敲门时,朱老汉一家正熬了野菜糊糊,锅里只下了一点很少的豆片,大部分是青绿色的野菜和稀汤。
“恩人,是两位恩人,快进屋里来坐!”
苏觉胜把车座上绑着的橡子给解下来,“老伯,你们这边的山里有种这个橡子吗?”
朱老汉仔细辨认了一下,“有、这个硬壳*野果山里不少,但这个东西咬起来不好剥壳,而且又苦又涩的,大伙都更愿意去挖野草树根,愿意捡这个橡子的人不多。”
棠棠脸上露出笑容来,她从麻袋里取出昨晚几个用橡子面蒸的窝窝头,“您尝尝这个!”
“这、这可使不得……”
“吃吧,老伯,您就吃吧!”棠棠不由分说的把窝窝头给塞进了他的手里,再往朱青、毛毛、老婆婆手里都塞了一个橡子面窝窝头。
这几个窝窝头是喻娟芳蒸的,里边还加了一点盐和土豆丝,拿在手里有点硬,比平时的苞谷窝头重些,吃起来是很韧的口感,还有种没磨碎的糙米颗粒感。
朱老汉家里已经多久没吃过干粮了,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窝窝头,但他硬是吃得热泪盈眶,“好吃,真好吃啊。”
老汉十几岁的孙子朱青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人长得又高又瘦,跟条细竹竿似的,他已经吞咽完了一个橡子面窝窝头,再看棠棠手里的窝窝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咽了咽口水。
“朱青哥哥,你再吃一个吧。”棠棠估摸着他年纪应该比自己大一点。
饥饿的本能战胜了羞怯,朱青的喉咙随着吞咽剧烈滚动,他接过棠棠递过来的窝窝头,红着眼睛就往嘴里塞。
“您吃的这个窝窝头是用山里捡的橡子做的。”
“啥?橡子做的?”朱老汉瞪大了眼睛,他把嘴里的窝窝头给咽下肚子里,“是咱们山里的那个野果?”
棠棠点了点头,“嗯,捡回来把橡子壳凿烂了,磨成浆液,再泡上几遍水,沉淀下来的就是橡子淀粉了,一点粮食都不用往里添!”
“您看,就是这个橡子,这个是用橡子磨出来的粉,你们村里有断粮的人家,都能上山把这个橡子捡回来磨成粉,用来做窝窝头,摊薄饼,煮橡子糊糊,十斤橡子能磨出三斤的橡子粉,一斤橡子粉就能做出来六七斤的橡子豆腐。”棠棠把山里捡的橡子和晒干的橡子粉递给朱老汉。
这橡子粉的颜色比普通玉米淀粉、小麦粉的颜色要深一些,里面还有一些细碎的橡子颗粒。
朱老汉嘴唇翕动,他红了眼眶,过了好一会,他才哽咽道,“棠棠姑娘,我现在去把咱们村里断粮的人家都叫过来,你能当着大伙的面重新讲一遍这个橡子粉是怎么做的吗?”
“可以啊!”
这个小村全名叫陡坡子村,比不得其他人口多的大村,约莫二十来户人家,只能算是一个小生产队,属山外边的另一个生产大队管辖,整个村子都很贫穷,穿着十分破烂,只能勉强遮住羞丑,每个人脸色都是蜡黄的,眼睛凹陷。
此刻几乎是全村人都聚到了村口的位置,听棠棠讲橡子面的做法。
棠棠按着村长的吩咐站到了一块大石板上,手里举着个喇叭,详细给大家讲了这个捡回来的橡子如何凿去外壳,磨浆,沉淀的,她把自己和觉胜带来的橡子和橡子面拿给大家看,带过来的十几个窝窝头,给朱老汉一家分了七八个,还有剩下的几个,她让大伙都掰一块尝尝是什么味道。
“是粮食啊,真的是粮食!”
“好吃,真好吃,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吃过这样好吃的干粮了。”
棠棠这边还在分着窝窝头,就看见有个包着头巾的老婆婆突然径直朝她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棠棠跟她旁边的觉胜哥哥对视了一眼,都不明白她的意图,神情疑惑。
“老婆婆,你是有什么疑惑吗?”
只见下一秒,那老婆婆就朝棠棠的面前跪了下来,“活菩萨,活菩萨啊,老天总算开眼了,不愿意见咱们整个村的人都活活饿死,所以让活菩萨来拯救我们了!”
这个村子常年闭塞,其他人听到陈婆婆这话,都觉得十分有道理,纷纷跪下了要给棠棠他们磕头。
“欸!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棠棠见状,忙手忙脚乱地把陈婆婆扶起来,“我实在是受不起这样的大礼,你们再不起来我就要给大家跪下了……”
最后还是生产队长把大家叫了起来,“快起来!现在是新社会,不兴下跪那一套!”
“《救荒本草上》写,橡实,荒年可代粮取子换水,浸十五次,淘去涩味,蒸极熟食之,可以济饥。”一缕阳光透过老杨树的枝叶照在了她的身上,看到村民们脸上的茫然和迷惑,棠棠脸上浮现一抹笑容,“这些都是从书上看到的,等度过了这次的饥荒,家里有能力的,就把孩子送去学校继续读书吧,咱们的日子都会越过越好的!”
……
讲解完橡子面的制作方法后,棠棠把剩下的橡子和橡子面都送给了朱老汉一家。
从陡坡子村回来,棠棠和苏觉胜的脚步都轻松了不少,起码有很多人不会因为断粮饿死了。
兄妹俩远远的就看到了徘徊在他们家门口的张阿秀,棠棠一路小跑上前,“阿秀姐。”
张阿秀这次没带孩子一块过来,“棠棠,我们村的人听说你们村能把山里的橡子果给变成粮食,想请你和觉胜一块过去,给大伙讲讲这个橡子面是怎么做的,你愿意吗?”
棠棠眼睛亮晶晶的,她激地的点了点头,“愿意,当然愿意!”
第二天一早,棠棠和苏觉胜就去了下山村给村民讲解橡子面的制作方法。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连附近村子的人都知道了这橡子能做成干粮,都纷纷过来榆槐村生产大队学习。
橡子面的事情先是在几个村子里流通,到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传到公社上边,就连县里也震动了,后来更是连省报都专门写了一则新闻刊登出来,棠棠兄妹俩从报纸上看到他们俩的名字都惊呆了。
在县里的表彰大会上,县领导专门给棠棠和苏觉胜兄妹俩颁发了奖状,奖金,奖品,令人惊喜的是,奖品里边除了钢笔和尺子外,还有一张珍贵的自行车票。
这可把棠棠一家都高兴坏了,苏会民专门赶到县里,用那张珍贵的自行车票换了一张崭新的永久牌二八杠自行车。
新自行车十分阔气,往堂屋里一摆,连整个院子都熠熠生辉了,永久牌的标志锃光瓦亮,那车漆漆面均匀平整,没有半点气泡或者流挂,皮质的车垫子泛着油光,连那链条都是鲜亮的,上边一点污渍都没附着,蹬起来又快又灵活,上坡一点都不费劲。
六月底,苏觉孝从原林县高中毕业了,但命运再次眷顾到了他们家的头上,棠棠的二哥苏觉孝因为在校时成绩优异,每回考试都是年级第一,被矿区宣传部的人招工上了,从今往后就成了公家人,不必再从土地里刨食了。
消息传来,棠棠一家人都高兴坏了,专门阔气的在县城最大的食堂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送苏觉孝坐上了去矿区的车。
可惜的就是堂姐瓦妮没有被招工上,她从原林县高中毕业后,领了一纸高中毕业证书,就回了榆槐村,开始了务农的生涯。
七月份,尽管整个五六月棠棠的请假次数不少,但她还是以全公社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了原林县高中,成为了一名高中生,她三哥苏觉胜考了全公社第十五名,这个成绩也相当不错了。
喻娟芳欢欢喜喜地折腾了一大桌子好吃的,犒劳了两个孩子。
这一年,是一九七三年,棠棠十五岁。
53
第53章
◎高中生涯开始了(修)◎
棠棠和苏觉胜早已经去过多次县城,所以拒绝了爹娘相送的好意,而且才九月份,用不着带很厚的床单被褥,只需要收拾两套换洗的衣物还有一些简单的生活日用品就行,俩孩子就自己背着行李,蹬着那辆崭新明亮的新自行车上学去了。
原林县城不大,常住人口大概有十五万左右,据说在几十年前这里还是一座军事重镇,当时车马来往,络绎不绝,整座县城有种黄沙古朴的厚重感,城郊的护城河是城内居民生活的主要水源。
风吹过楼顶的红旗,发出“哗哗”的响声,老百姓们在这里繁衍生息。
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铁架子床,她选了一张下铺的位置,大概是刚开学第一天,宿舍里闹哄哄的,棠棠把一个装了衣服的木箱子给搬到床上去,箱子占了床的一半位置。
里面除了两三套换洗的衣裳、牙具和毛巾、一张毛巾被外,还有她娘喻娟芳烙的一口袋白面饼,以及一盏从家里带来的煤油灯,为了方便携带,出门前把灯座、灯芯管和灯罩都拆开用报纸包着了,还有一个装灯油的小壶。
棠棠把煤油灯给组装起来,在灯座里灌了点灯油,收拾利落后,她把木箱子往床的内侧推了推,这样占的空间就没有那么多了,到时候还能在床上写字。
箱子是樟木的,箱角的铜包边被磨得发亮,凑近了使劲闻还能闻到一股樟木特有的清苦香气,暗红色的朱纹依稀能看出来它本来的颜色,樟木的价格比榆木高许多,这是家里最好的一只箱子,她娘喻娟芳专门腾空了给她用了。
宿舍里的其他女生都在收拾东西,棠棠六岁上学还算早的,班里有不少女生都是七八岁、快九岁才上学,所以宿舍里的女生也比她大不少,比起棠棠的简洁,其他女同学木箱子里的东西显然要多上许多,洗发精、面霜、头油都有,女生们到了一个鲜花般的年纪,对打扮上也更上心了许多。
“哎,你们都是哪个公社的啊?”
“红旗公社的。”
“那你是在红旗公社中学念的初中咯?”
“对。”
有人主动开口说了话,宿舍的几个女生很快便熟识了。
棠棠他们初中时期就开始上灶,对住校生活早就很熟悉了。
不过红旗公社离家里近,就十多里地,平时要是有什么事跑一趟就能回到家了,但在县中学可不行,从原林县到榆槐村有四十七八公里呢。
总体来说,适应状况良好。
一个班里差不多有五十多个学生,主要由城里干部们的子女还有各个公社的农民子弟组成,基本上呈现出两种泾渭不同的流派。
干部子女们明显家境优渥,穿一身很体面的学生制服,有些阔气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块明亮亮的手表,那场面一下就撑起来了。
而农村子弟们明显刚来不太适应,比较局促,尽管穿的衣服基本上都是新做的,但相对干部子弟来说有种过时感,身上多多少少都存在一些体力劳动的痕迹,不会大声说话,也不会轻易站到人群中去。
跟棠棠他们一块参加小升初考试的其余几个同学,除了棠棠、苏觉胜、苏子田还有孙想蓉还在继续念高中外,剩下的陈满金和王大云都没有继续念书了。
棠棠还是继续跟孙想蓉当同桌,上初中之后,孙想蓉就开始抽条,她现在个头几乎是女生里最高的,身体和四肢都很纤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穿一件红色的花衣裳,她看了眼前边,小声对棠棠说道,“周日下午有半天假期,咱们去百货公司买点女生用品吧。”
“好啊。”棠棠想了下,她的牙膏也快用完了。
走过两条街就是百货公司了,大概七八百米的样子,周日下午百货公司里的人不少,最受女生欢迎的是城里新到的雪花膏、指甲油还有香粉,孙想蓉刚踏进百货公司的门,就迫不及待地凑到柜台上去了。
棠棠向来不爱涂脂抹粉,而且那城里来的指甲油,一小瓶就要一块多,在生产队上工,一天就挣二角四分钱,她舍不得花这个钱。
棠棠买了一支牙膏,磨砂纸包装印着墨绿色管体,价签压在玻璃下,一角五分一支,她从包着钱的手帕里数出硬币,看孙想蓉那边还在挑着香粉,便打算在这个门市部里再转转。
门市部左边的货架上,有一摞机制布鞋,鞋底的针脚整齐细密,一圈又一圈,有黄色鞋面的,蓝色鞋面的,最多的是黑色。
“布鞋……”不知怎么的,棠棠脑海中突然浮现了周舒年坐火车离开时孤单一人的背影。
也不知道舒年哥哥在宛丘怎么样了。
……
周舒年插队的这个生产队叫河沟子生产大队,跟他一块在生产队插队的有十几个人,组成的“知青集体户”,生产队仓库改造的土坯房里摆着几张木板床,上边铺着知青们从家里带来的旧棉絮,行李就堆在墙角,十多名男知青挤在同一间房内,五名女知青的住处就在隔壁,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在这种环境下,私人空间这四个字对于所有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奢侈。
宛丘的夏天很闷热,七月份有半个多月是逼近四十度的,像进了蒸笼似的,木板床的旧棉絮被焐得发酸,草席上全是汗渍印子,霉斑顺着墙根往上爬,十多个光膀子的男知青横七竖八躺在木板床上,竹扇拍蚊子的声音跟蝉鸣搅在一起,热得根本睡不着。
夏天的时候,他们还得收起两张木板床,腾出一部分空间来让村民存放粮食。
至于吃饭方面,知青在生产队按工分分配口粮,集体户这边垒了柴火灶,有简单的锅具,知青们轮流值日做饭,主食一般都是窝头、杂粮馍馍或者杂粮粥,菜就是白水煮白菜、白水煮萝卜,要么就是白水煮土豆,连盐都舍不得多放一点,更别说往菜里放油了。
周舒年从一九七二年九月份到宛丘插队,他已经在宛丘待了两年多,知青点的环境真的是太差了,也实在是磨练人的意志。
周舒年打了饭,照例是水煮土豆菜和三个高粱馍馍,回到宿舍后发现枕头边上有一封信,大概是同伴去公社上取信顺便给他取回来的,是他昔日的同窗战友苏觉生从部队寄过来的。
他们通信的次数不多,他在宛丘插队,苏觉生在南城当兵,这一封信从宛丘寄到南城起码要一个多月,回信就得等到三个月以后了,加上日子枯燥乏味,也没什么好写信的,慢慢通信次数就少了。
周舒年不忙着吃饭,他先拆开了苏觉生的信。
“舒年同志:
见字如面!我已经从你的来信中得知你被推荐到首都机械厂工作的好消息,真挚地替你感到高兴!虽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一件顶光荣的事,可光荣归光荣,但我心里头也明镜似的:像你这样会英俄两门外语,能把物理知识背得滚瓜烂熟,会画机械草图,还自学高等数学的人,志向绝不在田埂上,如今你能进首都机械厂拧机床,可算没让那些被翻烂的课本白遭罪!
部队最近在搞“技术革新比武”,我报名参加了军械修理组,天天跟各种机械军备打交道,满手油污倒让我想起你信中说的“生产队猪圈的干草味”,昨天拆修一台旧车床,我照着你以前画的机械草图琢磨了半夜,嘿,还真让我找出了其中的门道——果然,咱哥俩就算隔着几百里地,这脑子也能往一块儿使。
你在信中提到你的推荐材料里写了你被评为“救火英雄”的事迹,虽然一笔带过,但我也能想象到其中的凶险,我想说,年轻人有时候还是不要太狂妄了,还是要注意安全。
想必你收到信时,不日就要启程北上了,祝你一路顺风,等你在厂里站稳了脚跟,盼你来信细说厂里的新鲜事儿,咱隔着信纸,也比比谁在各自的“战线”上干得更漂亮!
对了,我家弟弟妹妹已经上了高中,小妹棠棠最近总向我打听你的状况,想知道你在宛丘过得是否安好,你能否给她捎去一份信,让她大概了解一下你的近况?
此致
革命敬礼!
苏觉生
1974年10月于南城某部队”
河沟子生产大队的后边有一片很大的原始森林,这片森林是国家宝贵的森林资源,甚至安排了护林员专门负责巡山,三个月前,今年入夏后三个月没下雨,天气燥热,周舒年实在是睡不着,就从宿舍里走出来外边纳凉,正好看见了远处的一片火光冲天。
周舒年急迫地喊醒附近的村民后,组织大伙用扁担挑来湿棉被扑打火头,用树枝在火场边缘划出隔离带,除此之外,还冒着危险冲入山里救出了两个护林员,等到救火队赶到时,他已经带领村民们顺利的控制住了火情。
为了救人,周舒年手臂被火星燎出一串水泡,林业局估算过,那场火要是烧进核心区,得损失上千立方米木材,周舒年划的隔离带正好挡住了火头,当地县革委会专门发了嘉奖令,还上了报纸。
正好赶上首都机械厂招工的指标,机械厂特意留了一个名额给救火英雄。
周舒年看完苏觉生的信,脸上难得浮现了一抹轻松的神色。
听苏觉生提起棠棠,他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穿鹅黄色衣衫,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的身影,她看向人时,眼睛里总是带着亮闪闪的笑意。
一晃也两年多时间过去了,周舒年跟棠棠一直没什么联系,难为这个小丫头还记得他。
他从提包里翻出纸笔,身体坐在一张简陋的桌子前,开始给棠棠写信。
写完信,他把信纸仔细折叠齐整,塞进信封里,打算等明天出发去首都时再寄给棠棠。
做完这一切,周舒年才想起来自己打回来的饭菜,含糊吃完了一碗土豆菜和三个高粱馍馍,他开始收拾要带去首都的行李。
被褥床单、脸盆、胶鞋这些东西他都不打算带了,留给自己的知青同伴,周舒年只收拾了两套换洗衣物,还有几本常看的书。
在收拾东西时,他发现了箱底有一双用黄纸包着的黑色布鞋,上面的针脚七歪八扭,边缘处也没裁圆整,这是他当初从原林县离开时,棠棠做了送给他的。
周舒年怔愣了片刻,喉咙滚了滚,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把这双布鞋给收拾进了提包里一并带走。
54
第54章
◎结束知青生活(修)◎
他和集散户的同伴挨个道了别,虽然其他人心里都很羡慕,但还是尽量展现出了积极的情绪欢送了又一位离开知青点的同伴。
周舒年这下算是摆脱插队的苦日子了,至于他们,还不知道要在这个地方苦熬多久。
他跨上拖拉机斗,拖拉机突突响起来,风卷着尘土掠过脸颊,到公社时,周舒年找了个信筒,把那封写好的信给贴上邮票寄了出去。
先从河沟子大队坐拖拉机到县里,然后搭乘公共汽车到宛丘市,就能坐上前往首都的火车了,宛丘市火车站的月台像口沸腾的大锅,扛着扁担的、背着铺盖的、牵着孩子的人挤得脚不沾地,周舒年攥着油乎乎的车票往检票口的方向挤,黄色的大提包被身后人拽得变了形。
过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挤上了车,车厢里非常拥挤,毫无空隙,硬座车厢的玻璃窗糊着灰,车厢里很闷热,一股酸臭怪味窜入鼻尖,差点让人连早饭都给呕出来。
周舒年按着车票上的座位号找到了靠窗的位置,疲惫地闭上眼睛休息。
从宛丘到首都,途径四座城市,预计耗时一天一夜。
好一会,火车开动起来,外面的风灌进了车厢里,驱散了车厢内的怪味,外面的景色跃入眼底,被绿色的田埂划成一块块的稻田,很有江南水乡的意境,周舒年喝了口水缓缓嗓子,想把水壶塞回去的时候,在提包右侧挂兜掏出了一个红色的平安结。
他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这个平安结是他离开原林县时,苏觉生的小妹棠棠编了送给他的,这个平安结编得很精巧用心,线绳在交汇处打了个细密的万字结,四个角延伸出的穗子长短一致,他把这个平安结攥在掌心,一丝难以言说的温情涌上心头。
周舒年是第一次到首都,这里有别于其他地方,阳光有些晃眼,朱红色的城墙,阳光透过菱形玻璃洒在柏油路上,自行车流如黑色的河,副食店前排着长队,橱窗里的点心雪白,广播里播着热闹的《东方红》的旋律。
但他没有过多停留,而是选择直接去了首都机械厂报道。
到厂后,周舒年先到人事部门提交了提前准备好的各项资料。
那女办事员看到上边的名字,又打量了几眼他,“你就是那个救火英雄吧?”
周舒年不太习惯这个称呼。
那女办事员忍不住笑,“你别紧张,你的事迹在我们厂子都传遍了,年轻人勇气可嘉嘛。”
提交完资料后,紧接着就是填写职工登记表之类的各种表格,人事部门的负责人与新职工谈话,体格复查。
走完首都机械厂的入职流程,周舒年顺利成为了机械厂的一名学徒工。
……
周舒年在首都机械厂当学徒工已经有半年时间,这半年内,他主要是跟着师傅打杂,给机床加油、擦设备,学用锉刀磨零件、搬运毛坯件、记生产台账以及参加车间学习。
这天傍晚,首都机械厂有一批进口设备需要卸货,这种大型设备从厂区门口搬进车间是个力气活,但愿意留下来卸货的工人不少,加班卸货每小时有3毛钱的加班费。
周舒年也跟着带他的老师傅一块过来了。
“不是说了七点钟到货吗,怎么现在七点三十了还看不见车影……”那工人发着牢骚,顺便拍死了一只停在手臂上吸血的蚊子。
“怎么还看不见货啊,这也太磨蹭了。”他们有些不满,加班费计时是从开始卸货算的,货没到,他们在这里等着也不算时间。
在众人的牢骚中,一辆运货的大货车朝着厂房门口的方向驶了过来,等到货车停好,主管才走了过来,指挥他们开始卸货。
主管提高嗓门,“大伙儿注意了,车头那批是精密家伙,装卸别毛手毛脚;中部货物防震要求较高,底下垫块破棉絮;车尾那批带电线,注意避免潮湿接触,所有货物按区域分类码放,确保品类与位置对应,不得混淆,搬的时候要稳抬稳放,注意不能倾斜磕碰,都清楚了吗?”
“清楚了!”
参与卸货的二十几个工人,简单做了下分工后,就开始把这一批进口设备从大门的方向给搬进车间。
正在这时,办事员跑过来叫住了往里搬设备的工人,“等等,这些设备现在还不能往里搬!主管,昨儿画的定位线让暴雨给冲花了,我刚才拿墨斗复勘时发现镗床地脚孔跟图纸差了三公分,要是这会儿搬进去,再想调整设备的位置就很麻烦了。”
车间位置本来就狭窄,先不说这么多设备搬进去了没办法移动调整,而且镗床这类精密设备每移动十厘米,就有可能导致底座导轨与地面摩擦产生划痕,这会影响后续加工的精度,更别说地脚螺栓孔与预埋螺栓错位,强行撬动可能崩裂设备底座。
前几年,首都的一个机床厂就因为定位误差,三次挪动机床,最终导致工作台导轨扭曲,精度彻底报废。
主管恼怒地皱紧了眉头,“这么严重的问题,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这……”办事员低垂下了脑袋,这确实是他的工作失误。
“咱们厂的技术员呢?”
“厂里的技术员都去三厂那边技术支援抢修了,从三厂回来,单车程最少也要四个小时。”
主管看了眼车间前边的空地,“那把货直接卸下来放到那片空地上,让工人先回去,等明天技术员回来了再安装,这样成不?”
主管这话一出,现场纷纷响起了工人反对的声音。
“主管,这我们等了这么久,从六点下班等到七点半,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现在说卸到空地上?那加班费怎么算?”
“就是啊,本来说好是七点钟,结果拖到了七点半才看见货的影子,这好不容易把货从车上给卸下来了,总不能让我们就这样回去了吧。”
“明天还得再折腾一趟。”
“最近都在赶进度,要是今晚不能顺利组装,耽误了明天的技术调试,那耽误的生产进度就很难抓回来了。”
“不行,”办事员面露难色,“天气预报显示,今晚到明天早上预计有雨,这批设备不能受潮。”
主管看着面前的一群工人,“你们当中有人会看英文图纸的吗?要是没人能对着图纸核定位,那耽误的功夫就大了。”
一群工人面面相觑,他们连中文图纸都不一定能看懂,更别说那老外的洋文了。
“让我试试。”周舒年开口道。
主管的目光落在眼前年轻人的身上,他身上一套蓝灰工装,看着很年轻,二十岁左右的模样,可举止胸有成竹,却是一点儿都没有稚嫩的样子。
“你确定?”
“既然您都想从现场工人里找会看图纸的了,现在这些设备又没办法搬进去,这乌云密布,设备总不能在空地上淋一宿吧?就算真弄错了,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明天再调一次,可要是让雨水把这些设备淋坏了,那损失会更大,您就当死马当活马医,让我试试?”
主管犹豫再三,还是同意了他的提议,“行吧,那就让你试试。”
“图纸和说明书。”
那办事员忙不迭把手里的资料递到他手里。
那说明书也是英文的,周舒年翻阅了图纸和资料,“水平仪、墨斗、钢卷尺,要0.1毫米精度的。”
用仪器对车间的空间进行测量之后,周舒年开始蹲身用墨斗弹线,很快就绘制了新的定位图,画完定位图后,他又指挥工人们将设备搬了进来,工人们之前已经组装过类似的设备,在周舒年的指挥下,很快就完成了第一台设备的组装。
那办事员看到眼前的成品,检查了一遍手里的图纸,激动道,“对了对了,没错,跟图纸都能对上了!”
……
组装好的设备在第二天顺利完成了调试,投入到了生产当中。
机械厂的伙食算不上多好,但比起知青集散户的好太多了,周舒年咬了一口青菜包子,又喝了一口小米粥,还没来得及咽进肚子里,就看见了蓝灰工装的办事员走了过来,“主管叫你过去一趟。”
周舒年到了主管办公室。
主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昨天回去把那英文图纸和说明书翻来覆去看了半夜,简单英文好认,但那上面都是专业术语,没想到你瞅两眼就懂了,年轻人不简单啊。”
“我看你资料父母的单位和职务这一栏,你父亲是原林县的县委书记,这官也不小嘞,你一个县委书记的独生子,跑到宛丘去插队,然后成了救火英雄,被招工进了机械厂,你这履历也真是够丰富的……”主管见过太多的草包子弟,仗着父母的关系进厂当职工,进银行进县委当干部,捅了多大的娄子都有人兜着。
像周舒年这样勤劳刻苦,不显山露水,却有才能的人实在是少数。
周舒年不知道怎么回应主管的话,不过那主管也没指望他回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来。
“周舒年同志,经上级组织审批,同意让你提前结束学徒工的身份,转为首都机械厂正式工人,明天你就到技术科报道吧。”
听到主管的话,周舒年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向主管鞠躬道谢,唇角上扬,“谢谢主管。”
55
第55章
◎学农活动(修)◎
开学快两个月了,学校要搞板报评比,这件事情就落在了文艺委员原小华身上,但板报最重要的就是画画,原小华不会画画,她看着底下一圈人,“你们有谁会画画的吗?”
班里人面面相觑一圈,无人应声。
突然有道声音小声道,“上次政治讨论课,我看见苏新棠好像在画画。”
原小华盯着她,“苏新棠,你会画画吗?”
棠棠突然被叫到名字,“啊?我也谈不上会画画,我从小自己琢磨着画来玩玩的……”
棠棠小的时候就很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但冬天光秃秃的,除了皑皑白雪,就是裸露的黄土,连棵带着叶子的树都难见得着,没什么意趣,她就自己琢磨着画画,照着她爹书本里的插画描出轮廓来,再涂上颜色,这样看着心情也会变好,家里到处都能看见贴着她画的画。
她舅舅喻老五有一年还送过她一套据说是从省城进货来的画笔,可珍贵了,她都不太舍得用,现在还能出墨。
“那这次板报就由咱们两个人负责了,这次板报的主题是学习劳动两手抓,下周就要检查了,这是关乎班集体荣誉的事,你明白了吗?”原小华梗着脖子盯着她,鼻子下的薄嘴唇抿成尖利的弧度,此刻正不耐烦地撇着。
棠棠想了下,答应了下来,“好吧。”
……
棠棠虽然会画画,但在黑板上画画跟在纸上画画完全是不同的体验,黑板太糙,粉笔尖戳上去直打滑,加上时间紧,她放学后的时间基本牺牲掉了。
中午休息时间,匆匆扒拉过两口饭之后,棠棠就回到了教室继续画黑板的左上角区域。
她个子不够高,只能踩在一张凳子上勉强够得着,手臂酸得抬不起来,她就换成左手扶着黑板,右手甩两下再画。
“咔嚓”一声,粉笔断裂成两截,长的一截掉到了地上。
棠棠好不容易站稳当了,不想再上上下下浪费时间,“喂,帮我捡一下粉笔……”
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原小华身上,原小华正在跟几个女生有说有笑,注意力完全不在板报这边上。
原小华说是两个人一起负责,但基本上除了写了几个字,剩下的什么都没做,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这个板报85%的内容都是棠棠一个人完成的。
棠棠叹了*口气,合着这班集体荣誉就成了她一个人的事。
刚想从椅子上跳下去捡粉笔,就看到一只手捡起了地上的粉笔递过来,孙想蓉捏紧了拳头,“原小华身为文艺委员,但板报的事情完全推给了你,简直太过分了!”
棠棠把手上那截断裂的粉笔头给塞进黑板槽里,伸手接过孙想蓉接过来的粉笔,“反正画都画到这种程度了,就当是练手吧。”
月底,板报评比的结果出来了,他们班得了第一名,但领奖的人只有原小华一人,那奖状上也只有原小华一个人的名字。
那板报的绘画人是原小华填上去的,别的班都是有多少人参与就填了多少人,原小华倒是好,只在绘画人那一栏写了自己的名字。
原小华特意把奖状展示在胸前,微微昂着下巴,脸上尽是得意。
这下连班里的其他人都看不过去了,“苏新棠真厉害,我看了咱们班的板报和其他班的板报,水平甩了其他班一大截!”
“就原小华那向日葵都能画成土豆的水平,她也好意思领这张奖状!”
“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直接把人家苏新棠的功劳全给占了!”
没等来期待的赞扬,原小华气得够呛,她黑着脸,“啪”的一声把那奖状给压到了书底。
……
十月份,原林县高中组织学生到下山村参加学农活动,在当地老农的指导下帮生产队采收玉米和土豆。
虽然农村学生平时在家里没少干农活,但学农活动的感受还是不一样的,在这里,他们的身份是“参与者”而不是“家庭劳动力”,集体活动给他们带来了别样的新鲜感,而且劳动结束后,还有大家一起做饭的环节、篝火活动、讲故事,这一切都是非常新奇独特的。
他们住在下山村小学的空教室里,男生一个教室,女生一个教室,学农活动大大的改善了同学们局促陌生的关系,很快就建立起了熟悉的友谊。
装完土豆的竹筐里都是黏答答的泥土,棠棠把竹筐没入水中,来回荡了几次,上面的泥土就被冲洗干净了,看着眼前的这条河,水草繁茂,活水流动,不急不缓,看着就像是会有鱼的样子。
“棠棠,你咋了?”孙想蓉问她。
“嘘,咱们晚上来钓鱼吧。”
“钓鱼?”苏觉胜和孙想蓉听到她这话,眼睛一亮,“棠棠,这河里有鱼吗?”
“应该会有。”
棠棠的话让在场几人都来了兴致,他们快速把手里的竹筐给冲洗干净了,回到下山村小学的住处,匆匆啃了几口干粮,就翻找出几根缝补衣裳的绣花针,用火给烧红了,钳子给夹成鱼钩的样子,再用棉线把鱼钩串起来,绑在竹子上,一副简易的鱼竿就做好了。
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绒布,远处田埂上的草垛成了模糊的灰影子,虫鸣从四面八方涌来,叽叽喳喳的,几只萤火虫在草丛里飞来飞去,月亮在水流面上投下一个残缺的影子。
棠棠找了合适的蹲位,把鱼钓甩了出去,对岸传来青蛙扑通跳进水里的声音,惊得岸边的枯草沙沙地抖,仿佛黑夜在呼吸。
因为材料有限,所以只做了三副钓鱼竿,棠棠蹲在一块石板上,她哥哥苏觉胜没分到鱼竿,就在她旁边蹲在给她赶蚊子。
孙想蓉和苏子田共用一根钓鱼竿。
班长林远扬和一个叫荀丽丽的女同学共用一根。
这钓鱼是个考验耐心的活计,那苏子田看着孙想蓉手里的钓鱼竿,“要不咱们比赛钓鱼吧?看看哪一组钓得多。”
“赌什么?”
“钓鱼最少的一组请其他人看电影怎么样?”
苏觉胜听到这话,忍不住笑,“那你们可就输定了。”
这钓鱼还是得靠运气,从小到大,苏觉胜就没见过比他妹妹棠棠运气还好的人。
说完这话,就听见“哗啦”一声,棠棠拉起了钓鱼竿,那鱼钩上咬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鲢鱼,看样子估计有一两斤重。
夜钓了两个小时,其中棠棠和苏觉胜收获最丰,钓到了五条大鱼,还有十几条小鱼,苏子田和孙想蓉钓到了一条两斤多的鲫鱼和七八条小鱼,林远扬和荀丽丽钓到的鱼最少,只钓到了六条小鱼。
棠棠和苏觉胜欣慰收下两张电影票的钱。
“山里估计会有黎檬吧,我们想办法摘点黎檬回去。”
“黎檬?那玩意可酸了,用来做什么?”荀丽丽不解问。
“农村河里的鱼土腥气比较重,黎檬能很好的化解鱼的腥气。”
朦胧洁白的月光笼罩着整片大地,几人在山里转了转,果然找到了一颗黎檬树,用竹篙给打下来几颗金黄的黎檬。
棠棠他们带回来了这么多的鱼,其他同学都忍不住凑上来看热闹,啧啧称叹。
“晚上黑灯瞎火的,你们咋钓着这么多?这是把河里的鱼都给钓光了吧!”
“快看这条鲫鱼,比我家菜盆还长!”
“班长,你们哪来的鱼钩?”
孙想蓉忍不住笑,“没想到吧,用缝衣针给改的!”
“那把钓鱼竿给我,我明儿个也要去钓!”那男生跃跃欲试。
“见者有份,我也要去!”
那钓回来的鱼在水缸里养了一宿,第二天收完玉米后,会杀鱼的同学帮着杀了鱼,棠棠来给大家做鱼吃,其他人在旁边打下手。
鱼已经刮去鱼鳞和内脏,鱼骨剁成了一块块,鱼肉切成大小均匀的薄片,提前加了葱姜水腌制了,棠棠蹲在土灶前,往灶膛里添了根干透的玉米芯,大铁锅里的油烧烫后,她把鱼骨鱼头倒进锅里,煎到两面金黄后盛出来。
紧接着加入姜葱蒜辣椒爆香,重新把煎好的鱼骨鱼头给倒进去,滋啦一声倒入清水,加盐和酱油煮五分钟。
棠棠把提前腌好的鱼片和切好的黎檬片一块下进锅里,下鱼肉的时候还不忘用筷子把鱼肉给滑散开,防止肉都黏连在一起,鱼肉滚开后给盛进脸盆里。
撒上一把干辣椒段,滋啦一声泼上热油,四周都是黎檬鱼的香味。
棠棠做的黎檬鱼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一致好评,黎檬鱼配着糙米饭,一个个埋头大吃,脖颈汗涔涔的,连那汤汁也不浪费,抢着用来拌饭吃。
“苏新棠,你这鱼做的真的绝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鱼肉鲜嫩,而且一点都不腥气!”
“对,平时家里做的鱼总有股土腥味,棠棠做的这个鱼只能闻到黎檬的清香。”
“这汤酸溜溜的,拌米饭都能多吃两碗。”
“这鱼肉一抿就化了,”后排男生把筷子往搪瓷脸盆里一夹,瞬间碗里就多了两片嫩白的鱼肉,“我奶炖鱼总搁好多姜,腥气倒没了,可肉柴得像棉絮。”
“我敢说这是咱学农以来最香的一顿。”
连班主任姚老师都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这鱼做得比馆子里的还强。”
棠棠被大家夸得都有些脸红了,“你们喜欢吃就好了。”
大伙一片其乐融融,只有原小华黑着脸,扒拉着角落的一盘焉黄的水煮青菜,这菜一早就煮出来了,菜里没有两滴油,摆桌子上半天了都没人动,黎檬鱼的香气不断往鼻子里钻,她也想吃鱼,只是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去吃苏新棠做的鱼。
荀丽丽看了眼棠棠,主动给原小华夹了一块鱼肉。
原小华碗一躲,那片嫩白的鱼肉就掉到了地上,她朝着棠棠的方向昂起下巴,翻了个白眼,像是在对棠棠说话,“哼,谁稀罕!”
荀丽丽也生气了,不稀罕就算了,惯的大小姐脾气!
56
第56章
◎周舒年的来信(修)◎
下午收玉米,原小华没来掰玉米,她跟姚老师请了假在学校休息。
“咔嚓”棠棠动作利索地把玉米从秆上掰下来,很快那竹筐里就装满了一筐玉米。
孙想蓉提着竹筐挪到棠棠旁边,“哎,棠棠,你想不想知道原小华为什么请假?”
棠棠对此没什么好奇的,但她知道要是回答说不想,孙想蓉肯定会追着她问为什么不想,只好停下了手里掰玉米的动作,“她为什么请假?”
“拉肚子了。”
棠棠皱眉,“很严重吗?”
“我瞧着挺严重的,从午饭后她就一直往茅厕跑,人都快虚脱了。”
“喂,棠棠!你去哪?”
“帮我跟姚老师请个假,我去山里一趟。”
棠棠丢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玉米地,留下一头雾水不知道该干啥的孙想蓉,她干脆给自己和棠棠都请了假,小跑着追她去了。
棠棠手里挎着个竹篮上了山,这座山比他们榆槐村的打谷山要陡峭许多,但同样山里物产丰富。
孙想蓉气喘吁吁地追上她,“棠棠,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记得山里有几种常见草药能止泻……”棠棠说着话,就看见那土峭边上长着一株紫色花的植物,她眼睛一亮,捡来一根树枝朝着植物的根部挖了起来,那根状茎粗大呈结节状,灰黄色的表皮。
回到下山村小学后,棠棠让孙想蓉找生产队的村民借了一把麦麸,把白术根茎表面的泥土给洗干净了,切片后和麦麸一块用铁锅炒了,再泡进水里。
“你端去给原小华吧,让她趁热喝了,能止泻。”
孙想蓉瞪大了眼睛,“棠棠,你真神了!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我们以前闹肚子的时候,我娘就是这么给我们治的。”棠棠态度淡淡的,“你快去吧,别跟原小华说是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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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下这句话,棠棠又回地里掰玉米棒子去了。
……
原小华又跑了一趟茅厕,感觉两条腿软得没有一点力气,直打摆子,脸色也是蜡黄的,看起来没少遭罪。
“把这个麦麸白术茶喝了吧,止腹泻的。”
原小华接过孙想蓉手里的茶水,咕噜喝了一口,味道有些奇怪,但温热的东西喝进肚子里还挺舒服。
“怎么样,好点了没?”
原小华本来肚子一直咕噜咕噜响,喝完这个麦麸白术茶后,肚子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她在板凳上坐下,也没有再跑厕所的冲动了,“好像感觉好点了。”
“你知道这个麦麸白术茶是谁做的吗?”虽然棠棠让她别告诉原小华,但孙想蓉就是见不得原小华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不是你做的吗?”原小华拧紧了两条尖细的眉毛。
“我哪里知道麦麸炒白术能止腹泻,是你最讨厌的苏新棠做的!她上山挖了白术,回来给你做了这个茶,像你这么自私虚荣的人,让棠棠帮忙画板报,那个板报基本上都是她一个人画完的,结果你一个人把功劳独吞了!也就是她心地善良,要是我才不会搭理你!”
孙想蓉的话落在耳边振聋发聩。
原小华看着手里的搪瓷杯,有些怔愣,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真的是她做错了吗?
从下山村学农活动回来,大家都很疲惫,精神恹恹的。
棠棠刚回到教室,就看到原小华把一本大红皮笔记本给捧到她的面前,“这是上次“学习劳动两手抓”板报评比一等奖的奖品,这应该是属于你的荣誉,对不起,我自私的窃取了你的劳动成果。”
想起来什么,原小华翻找出那张被压在书底的奖状,手指划过上边的“一等奖原小华”几个字,把那张奖状撕了个粉碎。
“苏新棠,对不起。”原小华说完这句话,朝着棠棠的方向鞠躬,身体几乎弯曲成90度。
半晌,棠棠才叹了口气,她伸手接过原小华递过来的那本大红皮笔记本,“同学之间,我不会计较那么多,过去的事就当是过去了,以后大家就好好相处吧。”
原小华这才抬起头来,眼眸里蓄满了感动的泪水。
……
十一月份,棠棠收到一封周舒年从宛丘寄来的信。
信的内容不长,主要是感谢她一直以来的挂念,并说他已经走出了母亲去世的阴霾,并且已经离开宛丘,到首都机械厂工作了。
棠棠看完了信,情绪随之激动起来,只要舒年哥哥能走出王阿姨去世的阴霾就好了,要是王阿姨在天有灵,看他这样一直沉浸在自己去世的打击中,恐怕心里也不会好受嘞。
而且首都机械厂的工作,肯定比在宛丘插队要好。
除此之外,周舒年还在信的末尾叮嘱了一句。
“……我听闻你已经上了高中,虽然现在不考试,但哥哥也不希望你荒废了高中知识的学习,尤其是数理化方面,不管任何时候,好的学习态度都将会使我们受益一生。”
即便周舒年不叮嘱,棠棠也会这么做的,她从上高中第一天开始,就把重心放到了数、理、化的学习上。
虽然学校正儿八经上课的时候不多,但总归还是会上一点文化课的,每次老师讲课的时候她就认真听,把老师讲的内容都做了细致的笔记,有不懂的就问老师,尽管学校不安排多少上课的时间,但对于认真好学的学生,老师们还是非常热心肠和喜爱的,除此之外,棠棠还在废品站淘到了一些很有价值的学习资料。
棠棠经常会想起来她爹的话,只有学习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
……
十月底,公路两侧的洋槐树掉光了叶子,棠棠他们迎来了在县高中的第一个冬天,清晨的干粮冻得能磕掉牙,只能揣进棉袄内侧,用体温焐软了再啃,中午食堂大灶上的大锅菜刚从锅里盛出来,不到十分钟,菜汤上很快就漂着一层油星子,女生宿舍的木窗缝糊着层旧报纸,西北风刮得哗哗作响。
去年苏觉生回家探亲时,曾经捎回来两个军用水壶,棠棠把水壶给带到了学校,睡觉前灌满了热水抱在被窝里,睡醒了被窝还是暖烘烘的。
几场雪过后,县高中放了寒假。
临近新年,矿上给一部分职工都放了假,去了矿区工作的苏觉孝,这可把棠棠一家人高兴坏了,喻娟芳把家里一只养了很久的老母鸡给宰杀了,说晚上做火锅吃,鸡汤在灶上咕噜咕噜炖着,厨房里都是香气,棠棠挎着个篮子出了门,打算到菜地里摘一些新鲜的蔬菜回来晚上烫火锅。
泥巴路上铺着一层积雪,走起路来很容易打滑,棠棠没走几步路,就看见有个人摔倒在路上,竹筐里的干柴散了一地。
“瓦妮姐!”棠棠忙上前去,帮着她把散落的干柴给捡起来,“你怎么样?有没有摔伤?”
擦破的手掌火辣辣的疼,渗出血丝来,瓦妮把手藏到了身后,摇了摇头,“没事。”
瓦妮从高中毕业回家后不久,就开始出山劳动了,尽管以前上学的时候也要帮着家里干活,但毫无疑问,在学校读书和出工劳动,这种差距是很大的,挑粪、扒灰、犁田、锄草、收割,一整日的时间都泡在地里,连半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晚上累得倒在土炕上就睡着了,实在是太熬苦了。
夏天的衣服衣服湿得能拧出水来,冬天那铁把锄头握在手里,跟握着冰块似的,厚棉袄穿在身上,压得连气喘不过气来。
而且最令瓦妮难受的是,她娘于亚红已经在开始替她打问女婿了。
瓦妮是最不情愿嫁人的,这比在山里劳动还更令她难以接受。
棠棠有些心疼,她知道瓦妮姐的志向绝不在务农和嫁人上,“瓦妮姐,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瓦妮摇了摇头,“我不愿意轻易嫁人,但目前来看,除了在家务农也没有旁的出路了。”
现在的升学和招工不面向高中毕业的农村子弟,一波又一波的高中生从学校毕业,就算将来有招工的机会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已经进入社会的往届生了。
“棠棠,你比我强,你爹好歹在门外工作,说不定将来有机会还能替你在门外寻个工作,你爹娘又疼你,一定舍不得你吃太多苦的……”瓦妮叹了口气,用那只干净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这是打算要到哪里去?”
“觉孝哥哥回来了,我想去菜地里摘些青菜,瓦妮姐姐,你晚上一块到家里来吃饭。”
瓦妮原本沉寂的脸上突然浮现一抹亮色,“觉孝回来了?”
“嗯嗯,姐,你晚上一定得到家里来。”
和瓦妮分开后,棠棠到了自留地里,上边的菜被雪盖了厚厚的一层,但依稀能看见里边青绿的蔬菜,她把上边的雪扒拉开,摘了大白菜、菠菜、萝卜还有芫荽。
喻娟芳把锅里熬得差不多的鸡汤给挪到了炉子上,那鸡汤里加了夏天时晒干的菌子,闻起来可鲜可香了,素菜都洗干净切好搁边上了,等待会先喝了汤,再往里加水烫菜,苏觉孝把烤好的红薯从火堆里扒拉出来,厨房里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烤红薯的甜香味。
“给。”苏觉孝把扒拉出来的红薯递给弟弟妹妹。
烤红薯外壳焦脆,里面的瓤软糯香甜,烤得直流糖汁,热乎乎的,棠棠咬了一口,感觉甜到了心坎里。
喻娟芳看着锅里的汤熬得差不多了,“棠棠,觉胜,你们俩谁去一趟老苏家,把瓦妮叫过来?”
“我下午去菜地里摘菜的时候,撞见瓦妮姐了,我已经跟她说过了。”
棠棠正说着话,就听见门口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来人正是瓦妮。
棠棠用手把她肩膀上的雪给扫落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瓦妮姐姐!”
瓦妮往手里呵了口气,跺了跺脚,把身上的寒气除掉了才进屋。
“三叔,三婶,觉胜,觉孝。”瓦妮叫了人,一家人忙招呼她往里边坐。
苏觉孝先给瓦妮盛了一碗鸡汤,“喝碗鸡汤暖暖身子。”
“谢谢。”瓦妮喝了一口鸡汤,感觉身体里边的寒气都被这一碗鸡汤给驱散了。
觉孝比起他走之前样貌上没什么变化,他是苏家三房几个孩子中最像苏会民的,气质比较温润,但遇事比苏会民能拿主意,五官英挺,穿着一身蓝色的劳动布制服。
瓦妮喝着汤,听他们一家人暖乎乎地围在火炉边说话,觉孝叮嘱两个弟弟妹妹,“上高中不容易,虽然现在不高考,但一定不能荒废了学业,尤其了数理化知识,有句话怎么说的……钻头要对准岩层缝,学问要扎进数理化。”
“二哥,我们知道了。”这些年苏觉胜跟着棠棠一块,去过了市里参加革命故事宣讲会,也跟着棠棠一起捣鼓出了橡子粉,挽救了很多断粮的人的性命,在县革委会的礼堂接受过颁奖,他见识过了外面的大世界,自然不会甘愿只当一个平庸浅薄的人。
虽然他知道自己天资不如棠棠,但他还是愿意在学习方面苦功夫的。
棠棠喝了一口鸡汤,鸡汤的滋味都已经被熬出来了,加了菌子一块熬的特别鲜甜,喝上一口都忍不住幸福地喟叹出声,感觉浑身都妥帖了。
“棠棠,瓦妮,多吃点,瞧着都瘦了。”喻娟芳把从锅里捞出来的肉往她们碗里夹。
“谢谢娘。”
瓦妮扶着碗沿,“谢谢三婶。”
喻娟芳想起来什么叮嘱道,“觉孝,你们矿上要是有什么招工信息,一定要替瓦妮留意着。”
“娘,我会留心的。”苏觉孝在煤矿宣传部当干事,主要矿新闻宣传工作,事实上,从他到煤矿的第一天就在留意招工信息了,只是煤矿人员稳定,一般招工也只是招下井的煤矿工人,他当初也是走了大运才被煤矿招工的。
瓦妮叹了口气,“三婶,招工这事也不是觉孝决定的,我大概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瓦妮……你后面有什么打算吗?”苏觉孝踌躇了半晌,还是决定开口问。
火光映得瓦妮垂下的脸颊红彤彤的,过了好一会,她才抬头挤出一抹笑容来,“噢,我打算在家里帮着干一两年活,就让我娘给我找个可心的后生嫁了,两个人帮扶着过日子这就蛮好了。”
57
第57章
◎媒婆的嘴,骗人的鬼◎
张春妮的婚事定下来了,挑挑拣拣多年,总算找了个城里吃商品粮的对象,虽然有点坡脚,年纪也比张春妮大几岁,但人在粮食局上班的,是城里户口,工作稳定,据说婆家人还答应日后帮着张春妮在城里找到工作,这可把张家人乐坏了,一连几天张桂香都挺直了腰板在村里走路,着实扬眉吐气了一番。
这天,于亚红被安排去锄玉米地,她头上戴着顶草帽,汗不停地往身上淌,八九月的秋老虎比六月份的酷暑还要毒辣,于亚红干了半晌,眼看着还剩下大半的青绿色的玉米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两条腿忍不住直发软,身上也软绵绵的,再也抽不出一点力气。
她哆哆嗦嗦地将手里的锄头杵进地里,迈着两条像筛糠似的腿走到了旁边的阴凉地。
于亚红想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干起活来风风火火,一口气锄完这片地都不带虚的,哪像现在,终究还是上了年纪了。
咕咕咚咚喝了几口凉水,于亚红刚想继续回去锄地,就看见瓦妮已经默不作声地扛起了锄头,替她锄剩下的地。
瓦妮在家劳动已有两三年的时间,脖颈从圆领汗衫里伸出来,被日头晒成深浅不一的色块,后颈是炭黑色,前颈因为经常低头干活,晒成浅褐色,被汗湿的衣服就贴在后背上,一双女娃娃的如花似玉的手操磨得全是老茧。
于亚红鼻尖一酸,“瓦妮啊,还是让娘来锄吧。”
“娘,没事,您安心歇着,这点地我很快就锄完了。”
瓦妮替于亚红锄完了地,娘俩才相跟着往家里走了。
回到家后,瓦妮从缸里舀了一瓢水,把高粱米和黑豆给淘洗干净了,在锅台前转悠着开始煮稀饭,天气热,吃稀饭更舒服些,前几天腌的酸白菜也能吃了。
暮黑时分,老苏家二房一家人开始吃晚饭,一锅黑豆高粱稀饭,一碟子酸白菜,还有几个早上吃剩的高粱馍馍。
于亚红看着瓦妮一双纤细的手晒得又红又黑,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酸白菜,眼泪差点要忍不住掉下来。
干了一天活,瓦妮用搪瓷盆里接了一盆井水,匆匆擦了个澡,换上一套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就睡下了。于亚红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黑漆漆的房梁,翻来覆去了半晌,最后实在是睡不着了,她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
“咋了?你这大半夜不睡觉翻来翻去作甚?明天还要起来上工嘞……”于亚红翻身的动作太大,把苏老二也给搅醒了。
“你睡你的觉吧,我不翻身了。”
于亚红还是想替瓦妮找一门好亲事,眼瞅着瓦妮毕业都两年多了,这再一年年的拖下去,就得拖成老姑娘了。
她跟苏老二没本事,没办法让瓦妮有个硬挺的家世,也没办法替她备下一份厚实的嫁妆,瓦妮现在的优势就是年纪不大,手脚麻利,还念过高中,但再过两三年拖成老姑娘,那优势就不大了。
那村里的媒婆,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老姑娘就得有老姑娘的价,别指望攀高枝。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鸡叫了两遍,于亚红才总算把眼睛合上了。
第二天早晨,于亚红没忙着出工,她从钱匣子里取出了几张纸币,赶着去了一趟供销社,称了半斤的水果糖,紧赶到了杨媒婆家里。
“哟,老二媳妇,稀客啊,这是为你家瓦妮来的吧?”
于亚红手里提了东西,脸上腆了笑,“正是,咋猜得这么准嘞,我瞧着你不仅当媒婆是一把好手,说不定当神婆也行嘞,上供销社买了点水果糖,给你家孩子放下了。”
杨媒婆是方圆十里最厉害的媒人,十桩婚里边有八桩都是经她手促成了,杨媒婆看起来是刚吃过早饭,正用签子在剔着牙缝里的菜叶,一张嘴就是一番说道,“我说啊,你家瓦妮仗着自己读过几天高中,那性格清高得很哟,不是我说你,当初你啊就不该同意她去念那么多的书,那女娃娃读多了书,心就野了,哪里有个贤妻良母的模样!”
杨媒婆一拍手,“上次麦收分粮算工分,你们家瓦妮硬是梗着脖子在那说什么工分小数点后两位没算清,那3.25跟3.2有什么区别,往年不都是这样计的?这女娃嘴太犟,进了婆家怕是要掀翻灶台哟!”
“要我说啊,当初你就不该让她念到高中毕业——你看邻村刘寡妇家丫头,小学没读完就嫁人了,现在都抱上三孙子了。”
于亚红苦恼地叹了口气,“这丫头就是倔,我当初也不愿意她读高中的,怪我,还是没拗过她。”
杨媒婆一顿话说完了,端起茶水啜了一口,左眼皮先抬起来,右眼皮慢悠悠跟上,用眼角余光打量着于亚红,“要我说,瓦妮这条件,财礼得比普通姑娘少三成。”
于亚红心一狠,咬咬牙,“只要婚事好,别说三成了,这财礼就算是少一半,我也同意!事成之后,我再备上一份厚厚的谢礼给你送过来!”
杨媒婆满意地笑了,“成!有你这话,我一定给你家瓦妮议一门好亲事!”
从杨媒婆处离开,于亚红还没回到家,就碰见了端着洗衣盆从河边回来的喻娟芳。
“我听老四媳妇说,瞧见你去了杨媒婆那里?”喻娟芳素来瞧不上那杨媒婆,见人说人话,狗眼看人低的主,前几年她弟弟喻老五没找上媳妇,那一通话恨不得把喻老五给贬低到尘泥里,还要他们老喻家出天价财礼娶一个两百斤的胖女人,差点把喻娟芳她爹给气得两眼一黑晕过去。
“给栓福找对象?”
于亚红感觉心里的巨石总算是被挪开了,她现在就期待着杨媒婆给瓦妮说一门好亲事了,她脸上挂了笑,“不是,想给瓦妮找一门合适的亲事。”
喻娟芳皱眉,“你问过瓦妮的意见了?这娃娃说不定不愿意这么早嫁人嘞。”
“这娃娃什么时候嫁人,还不是当爹娘的说了算?我实在是不想瓦妮再这么在家里继续熬苦下去了,这女娃娃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说不定就能脱胎换骨了呢?这棠棠明年就要从县高中毕业了吧,我就不信你到时候不操心她的婚事,这火不烧自己身上不知道疼,我看你愿不愿意让棠棠将来给拖成个老姑娘。”
喻娟芳眉毛一拧,“老姑娘怎么了?棠棠将来要是不愿意嫁人,我跟老三绝不强逼着孩子嫁人,大不了我们养她一辈子。”
于亚红忍不住叹了口气,“到底是我家瓦妮没有棠棠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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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诗一样的年华◎
“二嫂,在为瓦妮的婚事发愁呢。”吴芳妹看到于亚红在井边渍酸菜,便搬了个杌子在她旁边坐下。
“是啊。”于亚红提起这事就犯牙疼,那杨媒婆收了她的礼又不尽心办事,介绍的人不是三十几岁一事无成的,带孩子的鳏夫,身体有缺陷瘸腿的,就是结结巴巴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她家瓦妮这么盘靓条顺的妮子,哪里就到要配这些歪瓜裂枣的程度了?
偶尔有一两个勉强过得去的,瓦妮自己又不满意,这拖着拖着,大半年时间就这么又过去了。
“唉,我家瓦妮的良缘到底在哪呢。”
吴芳妹挪动杌子往于亚红旁边靠了靠,“说起来,我有个远房表侄,年纪跟瓦妮差不多,初中文化,在本村生产队里当会计,倒是跟瓦妮般配,我那表侄是家里独子,他爹在村里当大队长,他娘也是个勤快好说话的,那后生长得模样真不错,高高瘦瘦的,家里有一个七八间屋子的独院,瓦妮要是嫁给了那后生,以后就是享不尽的福气,不用吃苦了。”
“当真?有这样好的事?”于亚红听到吴芳妹的话,手上腌酸菜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睛一亮。
“嗐,当然是真的,瓦妮怎么说也是我跟前长大的侄女,我这做婶婶的总不能害她吧!”
于亚红心里盘算了下,老四媳妇吴芳妹平日里虽说懒是懒了点,但不像大嫂张桂香那样精明算计,一肚子坏水,她这说要给瓦妮介绍婚事,即便不一定靠谱,但也不至于专门找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角色来恶心他们。
“二嫂,你要是觉得合适,我明儿个就回娘家跟我那表姐说说呗,他们一家人指定对瓦妮满意!”
于亚红这下是彻底没心思继续腌酸菜了,她脸上挂了殷切的笑意,“那就麻烦你这个当婶娘的多给瓦妮上点心了,我那有点碎布头,你给拿回去,回头用来给满丫给做两件新罩衣。”
“我瞧着行嘞!”吴芳妹眉开眼笑。
……
棠棠明明觉得上高中还是昨天的事,没想到一眨眼,她也要从县高中毕业了。
距离离校时间还有两三天,学校基本上已经不再安排课程,几个毕业班都处在一片混乱中,忙着收拾行李,领毕业证,毕业合照,互送礼物,聚餐。
棠棠的心头被一种惆怅的情绪笼罩。
这次离校,不像小学、初中,放上两个月的暑假又能继续投入到新环境的学习中,这次离校,代表她的学生生涯将要彻底告一段落了,她没有像她大哥二哥那样的好运气,参上军和被招工,这意味着她也要像她的堂姐瓦妮一样,以后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在土地里刨食了。
但棠棠坚信的是,即便她回家务农了,她也不会沿袭大多数女生的轨迹,跟其他人一样毕业后在家里帮扶着干一两年农活,就在本村或者邻村寻一个称心女婿过日子。
想必她的爹娘也会支持她的决定。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值得安慰的是,尽管高中学习环境乱七八糟的,她也没有荒废了自己的学习,坚持认真上课,把数理化的知识一点点啃下来,密密麻麻的学习笔记写满了几个厚皮笔记本,学校里发的*教材每一本她都包上了书皮塞进了木箱子里,打算带回家去。
毕业礼物大多数都是同学之间互送,但棠棠这三年来,任课的老师在学习上给她提供了非常多的热心帮助,她觉得她也该给老师们送一份礼物感谢他们一直以来的功课辅导,但具体送什么棠棠又没什么思绪,价格太贵的她难以负担,送笔记本手帕之类的太普通的又感觉没什么新意。
没想好送什么礼物,棠棠干脆把身上的钱都揣进了口袋里,到街上去转一转。
不知道是不是棠棠的心态问题,今天的街上看起来比往日秋风萧瑟许多,寥寥无几的几个行人,下着一阵濛濛细雨,她捏了捏口袋的八块钱,踏进了县百货公司的大门。
她在柜台前转了转,台面上摆着一叠印着牡丹花样的手帕,两毛五一块,不说别的,光是棠棠自己就收到了十几块这种样式的手帕,全是女同学们送的。
那售货员见有人上门,“小姑娘想买点什么?”
“想买点送人的礼物,显得比较有新意的。”棠棠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需求。
那售货员听到这话,便掀开玻璃柜台的木挡板,从里边拿出一盒钢笔,“这个钢笔怎么样?从省城进来的货,外观精美,写字流畅不晕墨,送人自用都行。”
棠棠拿过来看了眼,那笔杆上刻着细密的麦穗纹,看起来十分精良,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这钢笔多少钱一支?”
售货员看了眼价签,“一支八块钱。”
棠棠听到这个价格,默默地把那盒钢笔给推了回去,“我还是再看看其他的吧。”
虽说她身上带的钱够买一支钢笔,但她想要送礼物的老师有好几位,这一支钢笔明显不够。棠棠看到角落里有一摞纸扇,用透明塑料袋装着,上边已经积了一层灰尘,相比这种不耐用的纸扇,大多数居民更喜欢用自制的蒲扇,大概是进货之后不畅销,便随便找了个角落搁置了。
“能把这个拿给我看看吗?”
那售后员听到这话,便用一只手把那袋纸扇从角落里给放到了台面上。
棠棠从透明塑料袋里拿出一把纸扇展开看了眼,这是一种基础款的竹纸扇,扇面是那种普通的白纸,素面无图案,但扇骨的竹材还不错,是用斑竹做的扇骨,凑近闻了闻还能嗅到一股竹子的清香。
棠棠很喜欢竹子,竹子能通过地下茎进行无性繁殖,竹鞭上的芽会萌发新笋,长成新竹,这种繁殖方式使得竹林能在地下形成庞大的根系网络,一旦条件适宜便会不断萌发新株,一片竹林可以通过竹鞭蔓延成百上千亩,甚至形成竹海。
这便是所谓的生生不息。
而且竹子自古以来就是一种实惠型的植物,能用来造纸、打家具、用来做筷子、编筐、做灯笼等等,古往今来,有人生活的地方就有竹子,跟人的生活日常息息相关。
棠棠看到素白的扇面,想到她还可以在上面画画,这样一来就显得比较别出心裁了。
棠棠买了扇子,又买了画画用的墨水和画笔,回宿舍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把扇子边缘的浆糊给撕开了,平铺在桌面后绘画。
棠棠蘸了墨水在瓶边上刮去多余水分,笔尖先在废纸上试了试,第一笔先落在扇面右上方,墨色顺着折痕晕出极淡的青影,她画的是江上渔者,笔尖在白纸上轻转,寥寥数笔勾出蓑衣轮廓,水波顺着扇面的折痕起伏。
在离校前一天,她总算把几把扇子都画好了,晾干墨迹之后又重新用浆糊把扇面黏回了扇骨上,几个老师收到她画的扇子都非常喜欢。
其中给予棠棠最多学习上帮助的化学老师,还回赠了她一本漂亮的大红皮笔记本,并在扉页上题了一行很漂亮的字: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不辍竹志,棠棣自芳——杨老师赠新棠同学。】
杨老师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路顺风。”
杨老师送的这本笔记本无疑是棠棠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她忍不住鞠躬,哽了好一会后才开口道,“谢谢老师。”
离开学校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她搬着木箱子,上面叠着一卷铺盖,背着黄书包走到学校门口时,她哥哥苏觉胜已经先收拾好了东西在门口等着了,情绪看起来也没比她多少,强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棠棠,给我吧。”
棠棠把书包和铺盖递给了她哥。
苏觉胜已经买了两张汽车票,下午五点半是回榆槐村最后一趟车,汽车很快就到了,棠棠上车前,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挂着“原林县中学”招牌的校门,不舍,惆怅,多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呛得她鼻根发酸。
告别了,我的学生时代,诗一样的年华。
汽车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行驶,车厢里熙熙攘攘到处是人,脚下是各种行李袋,挤得连喘口气的空隙都没有,棠棠倚靠在玻璃车窗上,看着外面青绿的田野里,大片大片种着高粱,沟道里,坡地上,随处可见弯腰干活的农民。
从县城一路回到榆槐村,中途需要经历十几个停车点,乘客上上下下,回到榆槐村坡下的路口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兄妹俩费劲地把行李从汽车上搬下来,刚走没两步,就看见她爹娘远远的在村口等着了。
苏会民和喻娟芳看见举着手电筒走上前来,帮着提俩孩子手里的行李,“回来了,咱们回家。”
要不是在外边,棠棠真想扑进她爹娘的怀里哭一鼻子。
喻娟芳长长的臂弯搂住了棠棠的肩头,给她最轻柔的安慰,“走,咱们回家。”
59
第59章
◎锄禾日当午◎
从学校回来后,棠棠在家休息了几天,就开始跟着一块去生产队出工了。
棠棠虽然平时没少在家里干活,但大多数都是洗衣服、拾柴、做饭、喂鸡这些家务活,真正出山劳动跟在家里料理家务活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就拿割小麦来说,天蒙蒙亮就要出工了,左手拢麦秆,右手镰刀要贴着地皮斜砍,那尖锐的麦芒扎得手背生疼,不到一会儿,手就被麦芒扎得又痛又红了,日头升过山头时,那麦秆上的露水被晒成水汽,混着汗珠子顺着额发滴进眼睛里,咸得她直眨眼。
穿着黄胶鞋的脚踩在泥地里,弯着的腰像在背上栓了一块石头,不到一个小时就腰酸背疼了,每直起一次都牵扯着后脊梁的筋脉发酸。
最难受的就是午后风停了,麦田里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麦芒扎得脖颈都起了红疹,镰刀一茬茬沙沙的擦过麦茬,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似的,眼前直冒金星。
她现在算是深刻体会了,什么叫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棠棠和她娘喻娟芳被分到了两块隔着距离的麦田割麦,她三哥苏觉胜负责运麦子,喻娟芳割完了自己那边的麦子,就赶过来帮棠棠割她负责收割的那一片麦子。
喻娟芳瞧见棠棠虎口磨出了血泡,镰刀柄上的竹纹里渗着血丝,鼻根一酸,“我都让你别来了,这割麦子又苦又累,你在家里待着帮忙料理点家务活,这就蛮好了,家里还能缺了你那两个工分不成?”
“娘,我总得学会自食其力吧,我不能一直靠着你跟爹养活,我也能靠着自己挣工分养活自己,这割麦子您能干,我怎么就不能干了。”棠棠拿起田埂边上的水壶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放凉的白开水,但因为喝得太急了,不少水从嘴里撒了出来,滴落到脖颈上,缓解了一丝被麦芒扎的痛痒。
她干脆往脖子处倒了半壶凉水,水顺着锁骨渗进蓝布褂子里,麦芒扎出的红点遇着水刺啦啦地疼,但把皮肤上的麦芒冲掉之后,清凉舒服了不少。
棠棠一家虽然她爹苏会民在门外工作,但她娘喻娟芳却没有固定工作的,只能靠着在生产队出工,等到了年底分粮的时候再用记下来的工分来换粮食。
喻娟芳心疼地叹了口气,“我该提醒你穿上一件厚点的长袖衫,再戴上袖套的,我割麦子习惯了,但忘记了你是第一次割麦子,又细皮嫩肉的,真是遭罪了。”
她看着棠棠和觉胜这两个孩子毕业后只能待在家里,心里别提多难受了,要是俩孩子也能像觉生和觉孝那样被招工就好了。
“娘,我没事的,这麦芒虽然看着尖,但其实挺软和的,也就痒那一阵儿,过了一会就没事了。”棠棠故作豁达地笑,“而且我现在割麦子割得可快了!我估摸着再过个两三天,我就成割麦子的老把式了,您瞧,我割得快不快……”
棠棠说着话,还给她演示起来,哐哐地割倒一大片麦子,但那割倒的麦子歪七扭八,像被顽童胡乱啃咬过的书页。
喻娟芳被她这模样逗笑了,“好了好了,既然要割麦子就好好的割,瞧你这东一茬长西一茬短的。”
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母女二人相帮着割完了这一片的麦子,拿上镰刀、水壶和草帽,才一前一后相跟着回家去了。
晚饭吃荞麦疙瘩,喻娟芳从面袋子里舀出一瓢荞麦面,加上半瓢水之后就开始搓捻成大小适中的圆疙瘩,夏天吃荞麦疙瘩是最好不过的了,性凉败火气,吃起来口感清爽,还有一种独特的清苦香气,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味荞疙瘩,与五味相配,几乎可以供给全身所需营养。
晚上七点,苏会民、喻娟芳、棠棠还有苏觉胜,一家四口坐在院里的葡萄架子下开始吃晚饭,苏觉胜卖了一天的力气,人都晒黑了一个度,饥肠辘辘,也顾不得粗不粗鲁了,抱着碗呼噜噜的吃。
喻娟芳心疼地叹了口气,把那盆里剩下的那点荞麦疙瘩往俩孩子碗里舀,“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棠棠,碗端过来,娘再给你添点。”
棠棠嘴里塞着荞麦疙瘩,含糊不清地道,“谢谢娘。”
吃完晚饭,喻娟芳打了一盆水把乌梅、山楂、陈皮、干草都泡进去了,打算趁着晚上熬点酸梅汤,放在井口冰镇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带到地里去喝。
就看见张桂香走了进来,一脸亲近带着嗔意的笑容,“哟,老三媳妇,准备熬酸梅汤呢?”
喻娟芳皮笑肉不笑,“稀客啊大嫂,平日里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大晚上来寻我?有什么事?”
“瞧你这话说的,虽说咱们分了家,但好歹都是妯娌,本来就应该勤快走动些,说起来,我这次是有件好事要跟你说呢。”张桂香腆着笑,但看到喻娟芳只顾着把洗干净的乌梅和山楂拣进罐子里,一个眼神都没往自己这边落,有些讪讪的。
“好事?”喻娟芳可不信,张桂香有什么好事能想起来他们一家。
张桂香捂着嘴笑,“想着这棠棠也高中毕业了,这虚岁也有十八了吧,这小姑娘啊,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你这当娘的可得早点为她规划起来,你瞧瞧我家春妮,嫁了个城里吃商品粮的对象,这下是彻底摆脱在土里刨食的命运了,现在日子可是过得美滋滋的,那春妮她对象的大哥,前两年媳妇死了,带了两个孩子,也在粮食局工作,虽说是二婚,但有经验会疼人啊,你家棠棠要是能嫁给他,以后那可是享不尽的福气了!”
张桂香看到三房家的觉孝和棠棠高中毕业后回村从事了农业生产,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念了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回来继续扒粪种地?她的两个儿子铁蛋和狗剩都没念多少书,早早就辍学回家挣工分了,现在看来还是他们大房明智。
喻娟芳本来想到张桂香没安好心,但没想到她打的是这个主意,用棠棠去给她侄女做人情,瞬间像是吃了一碗放了三天的馊饭,恶心得想吐。
喻娟芳冷笑了一声,“那春妮她对象都三十有六了吧,她对象的大哥,那不是得四五十了?!”
“哪有那么夸张,也就不到四十……”
“这都能赶上当棠棠她爹了,既然大嫂你觉着这门婚事不错,那不如大嫂你就和大哥离了婚,自个去嫁吧,你跟那春妮婆家大哥的年龄差,比棠棠跟那张春妮婆家大哥的年龄差还要小呢,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张口跟大哥提离婚,我跟你去提!”
张桂香离开后,喻娟芳忍不住朝着张桂香的背影狠狠地呸了几口,她连这村里最好的后生都瞧不上,更别说这四五十岁带两个孩子的鳏夫了。
棠棠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刚才在屋里已经把她们的对话都听到了,“娘,别生气了,大伯母就是专门过来恶心咱们家的,你要是气坏了身体,就正好如了她的意了。”
“我知道,但这张桂香打的主意也太腌臜了!”喻娟芳刚才恨不得抓起笤帚给扫到张桂香的脸上。
“娘,别气别气,我去给你熬酸梅汤泄泄火气。”
棠棠看她娘已经把酸梅汤的材料都洗干净了,就端着那瓦罐放到炉子上,往里添了几根小点的柴火,开始熬酸梅汤。
这熬酸梅汤没什么技巧,大火熬开了转成小火,熬上四十分钟就好了,往里搁两粒冰糖,再撒上一把干桂花就能喝了,棠棠端起碗尝了一口,这酸梅汤酸甜交织,温润柔和,虽然没有冰过的酸梅汤那么好喝,但喝起来滋味也不错,酸酸甜甜的,温和醇厚。
棠棠给她爹娘和觉胜哥哥都端了酸梅汤。
……
瓦妮刚把一把干瘪的稻谷给撒到鸡圈里,就听见有人问,“请问这里是吴芳妹家吗?”
瓦妮抬眼望去,眼前站着一个瘦弱的男青年,颧骨微凸,国字脸,大概是因为有些拘谨,一只手掌贴着裤边缝,另一只手里不知道提着什么东西。
“是啊。”
“我是吴芳妹的表侄子,今天家里磨了豆腐,我爹娘让我给她送一份过来。”宋小军也纳了闷了,他们家平时跟吴芳妹这个表姑也没什么来往,这门亲戚已经很远了,怎么会突然让他送豆腐过来。
瓦妮把手里的木瓢给搁到鸡圈的围栏上,“但是她不在家,我可以帮你捎进屋里去。”
“噢,那麻烦你了。”宋小军把豆腐递给她。
于亚红从屋里出来,看见眼前的瘦高青年,眼睛一亮,“你就是老四媳妇的表侄子宋小军吧?”
对比杨媒婆那边介绍的歪瓜裂枣,再看眼前这个后生,穿一身军绿色的劳动布制服,脚上一双黄胶鞋,削瘦高挺,于亚红现在那叫一个耳清目明。
“是的。”
于亚红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好后生啊!”
宋小军走后,吴芳妹问于亚红什么想法,于亚红想了下白日里见到的那个年轻人,“人长得高高瘦瘦的,精神头也好,虽然学历不如我家瓦妮,但家庭条件不错,跟瓦妮倒是正般配!”
于亚红本来不抱什么希望,但今天见到了那宋小军,的的确确是个不错的农村后生。
吴芳妹捏着围裙角转悠,“我已经问过了我那表姐和表姐夫,他们对瓦妮这妮子满意得紧嘞,要是错过了这门婚事,那可是打着灯笼都再也挑不到这么好的了。”
于亚红一点头,难得认同了吴芳妹的话,“说得是,我去给瓦妮做思想工作,一定要让她同意了这么婚事,绝对不能再这么错过了。”
60
第60章
◎瓦妮的婚事◎
棠棠给瓦妮端了碗酸梅汤,顺便搬了张板凳跟她一块在院里坐着看月亮。
棠棠实在是难以理解二伯母对于瓦妮姐姐婚事上的急切,但于亚红是长辈,她也不好在背后说这些长辈的是非。
“棠棠,你有什么理想吗?”
“我还没想过以后的事。”棠棠垂眸,除非能被招工进厂,不然每一届的毕业生都得沿着“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路子走,农村学生毕业之后回本村务农,城市户口的学生到乡下去插队,她不愿意想那么多,想多了也是负担,“那你呢?瓦妮姐,你有什么理想吗?”
“我厌倦了榆槐村的生活,一睁眼,四面八方都是山,耳边充斥的都是村民们的闲话、争吵和闹架,我想去更陌生广阔的天地,去看外面的世界,哪怕是到遥远的他乡去漫无目的的流浪。”瓦妮长这么大,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上学的县城,她渴望有一天,自己的双脚能站在除了原林县之外的地方,但一旦她结了婚,她将会在婆家的要求下,一两年内生第一个孩子,第二三年生第二个孩子……从此围着男人孩子打转,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会变成一场可笑的虚妄。
棠棠听到瓦妮的这番话很惊讶,在她心里,瓦妮姐一直都是很内秀的形象,不显山露水,尽管她知道瓦妮骨子里是个非常坚韧的女子,但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胆出格的想法。
瓦妮的指尖按在酸梅汤的碗沿上,月光把碗里的影子泡得发涨,“你说煤矿,离咱们榆槐村有多少远呢?”
棠棠认真回想了一遍上次苏觉孝回来探亲说过的话,“我听觉孝哥哥说,从原林县到鹰嘴湾煤矿,得先从原林县搭三个小时的汽车到乡阳市,再从乡阳市坐五个小时的火车到铜陵煤矿总局,再坐一个小时的火车就能到鹰嘴湾煤矿了。”
瓦妮忍不住叹息一口气,月色清清泠泠的洒在她的身上,“真远啊。”
“那跟榆槐村一定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
瓦妮刚把被褥铺到炕上,就看见她娘一脸神秘地走了进来。
“瓦妮,你白日里见到的那个后生,你感觉咋样?”
“白日里见到的那个后生?”瓦妮脑海里浮现那个穿军绿色劳动布制服的瘦高青年形象,“就一般般吧,怎么好端端突然问起这个?”
“娘跟你说嘞,那个后生叫宋小军,是你四婶她的一个远房表侄子,家里就住在离咱们榆槐村四里地外的望乡村,就是你三婶她娘家,那小宋初中毕业,他爹是大队长,他在队里当会计,家境很殷实,他爹娘也对你满意着嘞,我估摸着这十里八乡没有比这更好的亲事了。”
“娘,你看你又来了……”瓦妮也是服了她娘了,有种无力感。
“瓦妮,你就听娘的,这个小宋跟之前的后生都不一样,娘瞧着他面相好,一看就是个踏实肯干的人,你嫁到他们老宋家,就用不着吃那么多苦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娘操心那么多,还不是都是为了你,我得让你这往后有依靠啊,你以为我情愿拿热脸去贴那媒婆的屁股?你以为我情愿把自己家里都舍不得吃的糖拿去送人?我这都是为了谁啊……”
于亚红说着说着,一股辛酸热泪涌了上来,“你们一天天的长大,我跟你爹年纪都大了,干不动了,娘不能让你蹉跎成老姑娘啊!”
“瓦妮,你就听娘一句劝吧!”
“难道你要娘给你跪下吗?”
于亚红滚烫的热泪落在她的手背,瓦妮别开头,眼泪也控制不住簌簌地往下流,浑身上下被一种无力感笼罩着。
“娘,你别再说了。”瓦妮的声音突然哑了,她攥出被发麻的手,把她娘脸上的眼泪给揩掉了,“不就是嫁人吗?我嫁、我嫁行了没。”
瓦妮合上眼,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她爹娘辛苦拉扯自己到这么大,还供她念完了高中,她总不可能让她娘真的给她跪下。
今日不是什么宋小军,明天也会是什么李小军、王小军,她终究是没办法抗争这时代婚姻观念的桎梏。
于亚红听到瓦妮的话,她忙把自己脸上的泪给擦干净了,由哭变笑,“行!只要你愿意嫁,这一切都好说,娘明天就让人去给宋家那边递话,挑个合适的日子商议事宜!”
“她爹,咱们家总算要有大喜事了!”
瓦妮看见她娘欢欢喜喜的背影,嘴角掀起一抹自嘲的笑,她跟这个宋小军也就见了一面,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这就要结婚了。
……
夏收之后,村里的农忙期暂时结束了,轰轰烈烈的两场雨过后,宋家人就上门了。
棠棠和觉胜也被叫了过来帮忙,两孩子和堂姐瓦妮一块,把老苏家这个旧房子收拾得利利索索,汤清水利,专门泡了新茶,还在桌子上摆了红枣糕来招待客人。
宋小军是家里独子,这个文弱的青年看起来挺温吞的模样,新做的劳动布褂子浆得发硬,领口卡得脖子通红,长辈们说话时他就低着头,没什么自己的主见。
宋大柱是个中年庄稼人,夏立兰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看着就是精明利落人。
两条村离得不远,宋大柱和夏立兰以前也是见过瓦妮的,他们对瓦妮这个有文化,又勤快的女子非常满意,觉得这么好的闺女就该是他们老宋家的媳妇,这次上门夫妻俩的手里拎满了礼物,有在公社买的点心,一罐金黄的菜籽油,还有一盒茶叶,还有一些从地里摘的新鲜蔬果。
这些礼物对于第一次上门的人来说,可谓是很丰厚的礼了,夏立兰捏起一块枣糕往嘴里送,啧啧道,“瞧瞧这糕发得多暄腾,跟瓦妮这孩子一样,看着文静,心里有斤两!”
苏老三和于亚红对夏立兰夸赞瓦妮的话受宠若惊,于亚红忙道,“看她婶子说的,我看咱小军才是有本事的后生,瞧着又高又俊,这在队里当会计,用不着在地里卖力气,工分还比普通社员高,这没文化的人还干不来,也就是小军有本事。”
“我听说瓦妮这妮子读过高中嘞,我家小军啊,粗心大意,在生产队里记账时总写错字,往后有瓦妮帮衬,队里的算盘珠子也能少蹦俩!”
夏立兰环顾了一圈这个不大的土坯房,“我记着瓦妮好像有三个哥哥?都娶亲了没?”
于亚红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猜测宋家人是要开始谈彩礼的事了,“没呢,这不是想着先把瓦妮的婚事给解决了,男娃娃再拖两年也不打紧,这闺女可不能拖,一拖就成老姑娘了。”
“这家里就一间房,怕是将来不好娶媳妇进门吧?”
听到夏立兰这么直白的问话,于亚红的神色一愣,“她婶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前几年三房父子几个打了点土坯,又用手里的闲钱给买了点木材和瓦片,在他们现在这个西屋的旁边又盖了个小房间,栓福兄弟三个晚上就住那小房间里,但要是想娶媳妇,不盖个新房子怕是没那么容易娶新媳妇进门,起码得有个稳定的居所。
盖房子,说起来简单,但没个大几百上千块钱办不下来啊。
虽然二房出工的劳动力不少,但一年到头记下来的工分都换成了粮食,家里吃一部分,剩下的给拿到粮站卖了,也就堪堪够第二年的花用,至于活钱那是半分都不剩下。
于亚红分家后省吃俭用,也就攒下了两百来块钱,她心里盘算着,等出嫁罢女儿,向左亲右邻都借一点,起码盖一座小一点的土坯房,那大儿子的婚事不能再耽搁了。
夏立兰把于亚红的手给握在手里,知道她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嗐,大妹子你可千万别多想,我这不是想着咱们家要是结成了亲家,那就是一家人,你们要是有盖房子的打算,还需要多少钱,我跟孩子他爹可以借给你们,到时候动工了,还能让小军过来帮扶一把!至于那财礼,我们按照普通人家的两倍数给!”
于亚红听到这话,一紧张,那茶碗里的水就破了不少在炕席上,洇出片深褐的印子。
他们二房要是想要盖房子,起码还得借上四五百块钱,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不知道要辗转多少亲戚,受尽多少冷眼才能借够这笔钱,但宋家竟然这么阔气大方,直接开口说要借给他们?
而且这两倍财礼,这村里人家嫁女儿,一般都是粮食一百斤,布料五尺,现金30元,再加上两床被面,这宋家说要给两倍财礼,那就是粮食两百斤,布料十尺,现金60元和四床被面。
瓦妮听到这话,垂下的眼眸动了动,她知道盖房子给哥哥娶媳妇一直是压在她娘心里的大事,如果宋家愿意借钱,那他们家最大的问题都能解决了。
瓦妮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宋小军身上,这个瘦弱的青年低着头,她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
宋大柱咳嗽了两声,“天下父母心,于家妹子你刚才说女娃娃拖不得,这不是正巧了,我家小军也二十三岁了,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你们要是觉着合适,咱们两家就尽快商议着把婚期给定下来,你看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