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黄书包◎
迎面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棠棠看着眼前红色外墙,招牌写着医院两个字的建筑物,有些疑惑,“舒年哥哥,你带我来医院做什么?”
“进去你就知道了。”周舒年用锁将自行车锁上了,带着她走进了医院里,然后七弯八绕的拐进了中医科室。
午后的科室里闷热安静,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在鼻尖环绕,科室里的老大夫看起来六十多岁,面容很祥和,白大褂里边穿一件棕色的长衫,头发都花白了,留着两三寸长的胡子,但身上没有很重的衰老的气息,看起来精神矍铄,健步如飞。
老中医把着她的脉,另一只手就摸着自己那下巴上有些花白的胡子,眉头紧锁。
棠棠看到这个氛围,一颗心也不免得紧张了起来。
“爷爷,怎么样,要紧吗?”旁边周舒年问。
爷爷?
棠棠目光落在眼前的老大夫是胸牌上,才发现上边的名字写的是周定和,她听她哥说过,周舒年的爷爷是原林县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大夫,方圆百里的人提起“周大夫”,无人不竖起大拇指,谁家孩子半夜突发高热,哪家老人旧病复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周大夫,药到病除是常事,最难得的是,遇上有些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家,他不仅分文不收,还会把珍藏的药材慷慨相赠。
棠棠目光落在背后的墙面上,“妙手回春”、“医者仁心”,层层叠叠的锦旗几乎遮住了白色的墙皮。
原来眼前的老人就是周定和老先生。
周定和老先生在整个原林县都很抢手,排号的人估计能从医院大门排到三里外的石桥边,要不是靠着周舒年的关系,棠棠估计自己是轻易见不到周大夫的。
“小姑娘天生胎里不足,加上小时候身体没养好,落下了病根,所以月假才会格外艰难,如果不趁早调理,不仅现在遭罪,恐怕将来结婚生育都会很困难。”周定和摸了摸胡子,提起笔蘸墨,“我开个方子,一日两副,你先喝一段时间看看效果。”
胎里不足?棠棠抿了抿唇,她生母苏燕娣的身材一个人能顶两个人宽,身体强健,跟男人打起架来也丝毫不虚,生的三个儿子也是个个人高马大的,壮得像牛,怎么到了她就这么倒霉胎里不足了。
棠棠没想过将来结婚生育的问题,但现在来例假是真的很疼,每个月那几天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如果能调理好那真的是太好了。
周定和的字很好看,字里行间自有风骨,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周舒年拿了药方,“好,我知道了,谢谢爷爷。”
从县医院出来,周舒年带着棠棠到药房抓了药,棠棠本来想着她没出诊金,这抓药的钱怎么都不能让周舒年替她付了,但没想到,薄薄的一张药房竟然能抓出来那么几大包的药,再看价格,三十五块六。
吓得她差点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
棠棠全身就带了五块钱,她只能在旁边站着,看着周舒年利落的从口袋里掏出四十元钱,然后那药房的伙计给他找了四块四。
从药房出来,棠棠踌躇一下开口道,“舒年哥,我回头再把钱还给你。”
她没想到买药会这么贵,早知道她就不治了,她熬一熬就能熬过去了。
但既然这个药已经拿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周舒年给她付这个钱。
“不用放在心上,也没多少钱,你要提钱就显得生分了。”周舒年不想提钱的事,正好看到那药房里熬药的罐子便转移话题道,“你们家里有熬药的罐子吗?”
“有的。”棠棠想了下,她这段时间就先不住校了,在家里自己早晚煎药也方便些。
“难得来县城一趟,想不想去县里的国营食堂吃顿好吃的?”
棠棠看了眼不远处挂着写着国营饭馆的牌子,眼睛一亮,“好啊。”
棠棠本来想请客,但周舒年不让她付钱,让她在角落里安静坐着了,自己去排队买了饭菜。
周舒年回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提了好几样饭菜,紫苏黄瓜炒鸡蛋、糖醋里脊、莲藕炸肉丸,主食是南瓜小米饭,软糯的小米上面铺着金黄的南瓜,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快吃吧,吃完饭我送你回学校。”周舒年把米饭把她碗里拨。
“嗯嗯!”
棠棠尝了一口米饭,果然跟她想象中的一样鲜甜,那紫苏黄瓜炒鸡蛋吃起来很清爽,紫苏有股独特的香气,黄瓜吃起来很脆嫩,不管什么菜只要和鸡蛋炒在一块都会很好吃,至于那糖醋里脊酸酸甜甜的酱汁恰到好处,咬上一口再扒拉一口米饭,别提有多香了。
莲藕炸肉丸更是外焦里嫩,肉馅里加了剁碎的莲藕,莲藕的清甜爽脆完美的中和了肉馅的油腻,又香又不腻。
两个人把这些饭菜给吃得干干净净,从国营饭馆出来,周舒年又像来的时候那样骑着自行车送棠棠回去了,回到公社中学时,天已经有些快黑了。
周舒年把之前托他父亲从省城买来的黄书包递给棠棠。
这个黄书包是用那种很厚实的斜纹布裁制的,背面有四五个大兜,口袋上缝着大红色的条杠,而且是双肩的款式,两条肩带特意加固过,书包里面的空间十分充足,能装得下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书包底部还加了层深褐色的牛皮,针脚处密密麻麻地钉着铜制铆钉,即便装满课本,也不用担心会被磨穿。
棠棠估摸着这个黄书包不便宜,最起码要花二十多块钱才能买到。
“这个黄书包送给你。”
“啊?”棠棠拿着手里的书包,瞪圆了眼睛。
“这个蓝色的书包是给觉胜的,你帮我转交给他。”周舒年拍了拍她的脑袋,“药钱你不用给我了,就当是舒年哥走之前最后为你们做的一点事吧。”
周舒年家里只有他一个独子,在苏家待的那段时间和苏家人建立了非常亲近的关系,他很羡慕苏家的氛围,心里也把苏觉胜和棠棠当成了自己的弟弟妹妹。
“舒年哥,你要去哪?”棠棠被这突然的消息惊得书包从指尖滑落一大半。
周舒年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年轻人看了眼头顶微微拂动的枝桠,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也被吹进了秋风里,“我其实已经毕业有段时间了,以前的同学都有了各自的去处,有的被招工上了,有的回乡务农了,有的被招工了,有的下乡插队了,我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当无业游民,我要去宛丘插队了。”
高考取消后,每年毕业的大批高中生除去少部分被招工外,大多数都是走向了地里田间。
棠棠神色有些茫然,她听着这个陌生的地名,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发现一点有关的线索都找不到,“宛丘,宛丘离原林县有多远呢?”
“一千多里吧。”周舒年眉眼也带了些许落寞。
棠棠沉默地垂下了头,从榆槐村到公社十多里地,从榆槐村到县城四十几里地,一千多里,那得有多远啊,得是来回多少趟榆槐村到县城。
她又张了张口,“舒年哥,你什么时候启程?”
“明天就走。”
觉生哥哥走的时候,棠棠虽然心里不舍得,但心里还是喜悦占了大部分,因为她知道参军是觉生哥哥的理想,参军也是农村子弟为数不多的好出路,但舒年哥哥要去宛丘插队,那心里的滋味就像是吞了一枚带刺的酸果。
她攥着书包带子站在原地,看着周舒年的影子被夕阳越拉越长,突然想起来两年前周舒年到他们家暂住,当时的少年坐在一片广阔的田野前,萤火虫在周围飞舞,请她喝冰冰凉凉的汽水,从明天开始,他就要去一千里开外的陌生土地上刨食。
这一别不是奔向荣光,而是把这群年轻人的手按进土里,让沾着墨香的手也染上洗不净的泥。
……
晚上九点,周舒年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妥当了,他把一卷铺盖给捆起来,明天一早就坐上去宛丘的火车。
“到了宛丘,一定要给家里来信,缺什么少什么,就跟我们说,知道了吗?”想到儿子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家了,王春兰忍不住红了眼眶,“粮票我都给换成全国粮票了,和钱一块放在黑色口袋里,我给你做了十几双布鞋,还有一些常用药都搁进箱子里了。”
“我知道了。”
周舒年开口道,“您在家里也要多注意身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比娘还高了。”
王春兰揩了把眼泪,仰头看着快跟门框齐平的周舒年,恍惚还能看见他小时候踮着脚在灶台前的模样,还想再说些什么“天冷添衣”“别硬扛着”的絮叨话,嘴唇刚颤颤巍巍的张开,就感觉胸口像堵着什么似的,喉间泛起铁锈味,眼前儿子的身影开始扭曲,眼前一片忽明忽暗,整间房子都天旋地转起来。
王春兰在失去意识之前,映入眼底的是儿子周舒年震惊紧张的神情,以及担忧的惊呼。
42
第42章
◎蓝格盈盈的马兰花◎
周舒年半蹲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将温水凑到王春兰的唇边,“我真没事,医生不也反复检查说没事了吗?我就是可能这段时间赶布鞋给累着了,一下子没当心就晕过去了。”
她枯瘦的脸颊,蜡黄的脸色,发间的头油味混着消毒水的气息,窜入鼻尖刺得周舒年眼眶发酸。
周舒年喉结滚动,他想起刚才背着他娘来医院的路上,心跳震得胸腔生疼,生怕背上的人突然没了动静。
沉闷的病房里,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有节奏的坠入玻璃瓶,“我听护士说,刚才是你背着我过来的,好小伙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比娘还高了。”
“儿子,打完这瓶吊针咱们就回家吧。”王春兰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你明天一早就得出发去宛丘了,我不能耽误你嘞。”
“娘,我……”话到嘴边又咽下,周舒年别过头,滚烫的一滴泪落在了王春兰的手背。
病房里的白炽灯森冷森冷的,月光透过窗子映进了病房内,一室冷白。
……
棠棠和苏觉胜远远的就瞅见了县革委大院前的人影,加快了脚步朝着他们的方向跑过去,“快点,还能赶得上。”
“舒年哥、阿姨。”兄妹俩刹住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息,额头的汗水沿着下颌滚进衣领。
“觉胜、棠棠,你们怎么来了?”
周舒年身上背着一个挂包,旁边的地上放着两捆已经打包好的行李铺盖。
“我们知道你今天就要动身去宛丘了,跟老师请了假,想来送送你。”
“舒年哥,谢谢你送我的蓝书包!”苏觉胜挺直身板,咧着一口白牙笑,罢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大棕皮厚笔记本,“舒年哥,这个送给你,这是我用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买的,祝愿你在宛丘一切顺利!”
“舒年哥,这是我自己编的平安结,祝你一路平安。”棠棠也送出了自己的礼物,这个平安结是她连夜编的,用的是从集市里买的红色粗棉线,每一根都结实又匀称,平安结编得很精巧,中心的吉祥结纹路清晰,线条流畅自然,周围的丝线均匀地延展出来,相互交织,紧密而工整,没有一丝凌乱。
周舒年收下了他俩送的礼物,他拍了拍两孩子的脑袋,脸上挂着温润的笑意,“礼物我就收下了,记得,要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能成为一个有意义的人。”
棠棠、苏觉胜点头,“舒年哥,我们记住了。”
王春兰别过头去,用粗糙的袖口揩了把眼泪,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提醒道,“该上车了。”
汽车开动的瞬间,棠棠的目光忍不住落在王春兰的身上,她的眼睛通红,像是被灶火熏了整夜,声音沙哑得像磨钝了的镰刀,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副单薄佝偻的空壳立在原地。
棠棠突然追着车跑了两步,她用手当成喇叭朝着行驶远去的小车喊,“舒年哥、保重!”
……
喻老五已经在县养殖场干了大半年,养殖场给分配了宿舍,他平时就住宿舍里,只有放假的时候才会回望乡村,虽说养殖场不是个轻松活计,但他已经很满足了,工作稳定,工资有保障,而且还有一些各方面的贴补,不需要一年到头在地里挣命,继续熬怎么都望不到头的日子。
喻家现在还没分家,他每个月三十五块钱工资,给家里寄十块补贴一些家用,他原本是打算寄二十的,但他爹娘不愿意收他那么多钱,知道他刚开始工作也不容易,就只收了十块,剩下的让他自己攒着将来娶媳妇用,喻老五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他的同龄人基本上都早早娶媳妇了,要不是家里的光景烂包,也不至于一拖再拖。
喻老五没什么大花销,他估摸着再过一两年,手头上多攒一点钱,想办法弄一张自行车票,这样他买上一辆自行车,回家就方便多了。
养殖场是两班倒,他上完夜班从养殖场出来,回到宿舍第一时间就是拿了衣服去澡堂子洗澡,除过泛着酸味的工作服外,最难闻的就是生猪粪便的气味,肥皂沫子打满全身,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喻老五换上一件深蓝色涤纶衫,这是他上个月发了工资花八块钱在县百货公司买的。
刚发了工资,从澡堂子出来,喻老五琢磨着先去吃点东西,再去一趟商店,他打算过两天放假时去一趟榆槐村的大姐家,给大姐家的几个娃娃捎点礼物,最后再回宿舍补觉。
商店里人来人往的,他在货架上挑了半晌,最后挑了一盒据说是从省城进货来的水彩笔,他记得前两年棠棠这妮子很喜欢画画,也不知道她现在还有没有在画画了。
他给觉胜挑了一件藏青色的涤纶衫,给觉孝挑了一件浅灰色的涤纶衫,这种材质的衣裳穿起来笔挺又耐脏,质感和农村织出来的粗布衣裳完全不一样,不会显得皱巴巴的,穿起来舒服又撑场子。
从商店出来,半个月工资花光了,但喻老五不仅没感觉肉疼,还有种花钱的畅快感。
如果不是大姐一家,他现在还在村里种地,哪里能被养殖场招工上,做人最重要的就是知恩图报。
从商店出来,没走几步路,就瞧见路边有位老人捂着胸口坐倒在花坛旁边,喻老五忙大步上前,试图把老人架着给扶起来,“老人家,你怎么了?!”
老人的嘴唇干得像裂开的土地,他捂着胸口,脸色痛苦的指了指自己的口袋,“药,药……”
喻老五听到这话,忙伸手进老人的口袋摸索,很快就摸到了一个小药瓶,“吃几粒?”
“三、三粒……”
他拧开瓶盖,倒出三粒药,又从自己的水壶里倒了点水,小心翼翼地喂老人把药服下,老人起不来,喻老五也不嫌地脏了,干脆就在那花坛边坐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大爷,好点没?不行咱们还是去医院吧。”喻老五问。
老人微微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老毛病了,吃点药就好了,就不用上医院折腾了,小伙子,你真是个热心肠的好后生啊。”
“那你家住哪?我干脆送你回家吧。”喻老五还有其他事要办,但让他就这样把一个情况不妙的老人丢在路边也实在是做不到。
老人住在县拖拉机厂的家属区,看起来应该是退休职工,院子里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从院子里走出来一个像是老人女儿的年轻姑娘。
“爹,你怎么了?是不是心脏病又犯了?!”
“天气一热,血管就像打了结的麻绳,走两步就喘不上气,多亏了这个后生及时出现,还把我背了回来。”
“早跟您说了多少次了,别赶在大中午出门,偏不听!”那年轻姑娘把老人给扶进了屋子里。
喻老五看老人回去了,也送了口气,背起身上装了礼物的挂兜就打算离开县拖拉机厂。
那个年轻姑娘又从屋里跑了出来,“欸,大哥,谢谢你帮了我爹,你到家里喝杯水再走吧!”
她这一跑出来,灿若繁星的眼眸正好就撞进了他漆黑的眼底,风掠过她被汗水浸湿的额前碎发,蓝布衫子的衣角被风扬起,两条辫子又粗又长。
他突然想到了山坡上常开的马兰花,蓝格盈盈的。
喻老五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一会,才意识到这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抱歉,我还有事水就不喝了,先走了。”
老人倚在门槛上,颤巍巍地招手,“后生,进来喝碗茶水再走……”
“别跟我们客气,我叫李素琴,在县医院当护士。”还没等喻老五再次拒绝,眼前的年轻姑娘已经快步走到他的跟前,伸手就要接他肩上的挂兜。
“我叫喻震麒,在养殖场干活。”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喻老五当然不叫喻老五,只是相比于文绉绉的大名,村里人或是家里人都更习惯叫他老五,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喻老五这个名字了。
喻老五就这样被请进去喝了一盏茶水,谈话间他也了解到了这一家人的家庭情况,老人的老伴早已经去世多年,眼前的年轻姑娘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二十三岁,区卫校毕业后被分配回了县医院当护士,大哥二哥都结婚搬出去住了,只有她还没有嫁人。
喻老五喝完茶水就离开了,他想起那双明亮的眼睛,心里泛起了一阵涟漪,但很快他就摇了摇头,把那点子旖旎心思摒弃在外。
他这样一个浑身脏污的养殖场工人,怎么敢肖想人家光鲜亮丽的县医院的护士,而且要不是他大姐一家帮忙,他现在还是一个在地里刨食的泥腿子呢。
就这样过了几天,喻老五早就把那点事给抛之脑后了,这天养殖场的门房老头突然找到他,说门外有人找。
看见那道蓝布衫的倩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李素琴扎着俩大粗辫子,站在门外朝他盈盈的笑,“我刚下班,上次的事,还没好好谢过你,我请你吃饭!”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洒在肩头,蓝布衫覆上一层暖融融的橘色,连带着李素琴眉眼间的笑意都像是裹了层蜜糖。
这一顿饭后,两人便慢慢熟识了起来,李素琴人漂亮,性格也明亮大方,喻老五正直热忱,踏实勤快。
李素琴不仅不嫌弃他在养殖场干活,而且也不嫌弃他家里的情况,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人就顺理成章谈起了恋爱。
“你已经来过我家好几趟了,什么时候也带我回你家瞧瞧?”李素琴靠在他的肩头问。
之前休息日,喻老五跟着李素琴回到拖拉机厂家属院,二话不说就爬上梯子检修漏雨的屋顶,还把她家的院子给打扫得干干净净,煤块堆得整整齐齐,几个水缸也挑满了水。
她的大哥二哥起初对她找一个养殖场的农村后生对象很不满意,但后来提起喻老五,全是交口称赞的。
小伙子人上进,勤快老实,瞧着对自家妹子也是真心实意的。
“我想比起我家,我更想先带你去一个地方。”喻老五把已经吹不响的竹笛给揉成一团。
“去哪?”她秀气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面前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喻老五干脆把竹叶给扬进了溪水里随水飘走,“我大姐家。”
“你大姐家?”
“嗯,他们一家都是非常好的人,他们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
43
第43章
◎世界上最柔软的港湾◎
一九七二年五月份,喻老五带着他的对象来到了苏家。
弟弟谈对象的事喻娟芳早就知道了,她还想着过两天到娘家去一趟,没想到弟弟先带对象来了他们家,还带来了一大堆糕饼茶酒,这可把喻娟芳一家人给高兴坏了,棠棠和觉胜两个孩子围在李素琴的身边,一口一句姐姐的陪她说话。
有的人家会提前让孩子管没过门的年轻姑娘叫舅娘、婶子之类的婚后称呼,这时候姑娘一般都不太好意思的红着脸羞答答应下了,但喻娟芳提前叮嘱了两个孩子,不能乱了礼数,李素琴和喻老五还没正式结婚,喻娟芳担心唐突了人家姑娘。
棠棠给她未来的舅娘削苹果吃,觉胜拎着个水壶倒茶,李素琴想到喻老五说的,“他们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果然没说错。
家里难得来客,一片其乐融融。
但发愁的是,喻娟芳没想到弟弟会提前到家里来,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好菜招待他们两个。
“干脆吃饺子吧,方便省事,还不显得寒碜。”棠棠给她娘出了主意。
喻娟芳觉得这主意不错,“红旗公社的肉摊说不定还有羊肉,我让你爹去给割几斤羊肉回来!”
“那我去自留地里拔葱。”墙根下的菜地里的葱已经被拔光了,自留地种了庄稼,边边角角还种了几毛葱。
李素琴听棠棠说她要去自留地拔葱,从椅子上起来说跟她一块去,她虽然也是农村出生,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城里长大的,对农村充满了新鲜感。
棠棠便拉着她的手往自留地的方向去了,榆槐村位于红旗公社这几个村子的中间地段,五月份地里的农作物已经相对成熟,青山绿水间,田埂蜿蜒如墨线,两侧的稻苗随风轻摆,沙沙声裹着泥土的腥甜漫进鼻腔。
棠棠大步一跨,跳到小溪边的自留地里,用铲子松土后,麻利地抓住葱叶根部,用力一拔,那埋在土里的葱白就被拔出来了。
李素琴也有样学样,但她拔了半天都没办法把葱从地里给拔出来,棠棠见状,眉眼间带了笑意,“姐姐,得先松土。”
“用这个铲子把旁边的土给刨一下……”说着,她手把手教李素琴用小铲子刨开根部的土。
潮湿的泥土混着葱香扑面而来,李素琴学着把刨松的葱连根拔起。
两人拔了一篮子小葱,就往回走了,边走还边说话,李素琴本来把棠棠当成一个小孩,但接触下来,她发现这个小姑娘非常的有灵性,很多时候不得不把她摆到同等人的地位来看待。
棠棠和李素琴刚从自留地出来往家里走,迎面就看见张桂香站在不远处挤眉弄眼,“棠棠,过来!”
棠棠虽然内心不太情愿,但还是走了过去,“大伯母,你找我有事吗?”
张桂香往李素琴的方向又瞅了几眼,“那个姑娘是谁啊?”
“是我舅舅的对象,到我们家里做客的。”
“啥?喻老五的对象?!”张桂香一惊,不受控制的提高了音量,她又打量了李素琴两眼,看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衣裳,模样长得漂亮,看着就像个有文化的女子。
“这姑娘哪里人,做啥的?”
“素琴姐是城里人,在县医院当护士。”
张桂香听到这话,心里像跟吃了苍蝇似的,她家铁蛋今年也二十一了,她也打问过本村或邻村的一些姑娘,但不是嫌铁蛋木讷,就是嫌他们家里出不起高额财礼,想到喻老五不仅被养殖场招工上了,竟然还找了这么个斯斯文文的城里姑娘,心里那叫一个泛酸。
嘴角强撑着挤出一抹笑容来,“哟,护士可是体面工作,老五这是走了大运了!”
“大伯母,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就先回去了。”棠棠没闲心同她说这些虚伪的客套话。
“那你回去吧。”
棠棠听到这话,提着一篮子小葱回家去了。
张桂香沉着脸回了老苏家,刚进门就撞见于亚红在井边切老南瓜,“老五带了他对象到老三家做客,你瞧见了没?”
“我瞧见了,那姑娘瞧着又漂亮又有文化,听过下个月就打算办酒席了,要是哪天我家栓福也能给我带回来这么一个伶俐的媳妇就好了。”于亚红还记得去年张桂香当众说喻老五是泥腿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配不上她侄女,这下好了,人家不仅有了稳定的工作,还找着这么一个优秀的对象,这在县医院当护士的姑娘,不比她张桂香好吃懒做的侄女张春妮好?
“啥?下个月就打算办酒席了?”张桂香心里那叫一个泛酸,凭什么什么好事都被她喻娟芳的娘家弟弟占了,恨不得喻老五这婚结不成继续打光棍,“城里姑娘娇气,说不定这往后过日子……”
于亚红不接她的话,她闺女瓦妮跟三房那边走得近,没少沾光,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跟着背后诋毁人家,“铁蛋今年也二十一了,你啥时候给他物色个媳妇?”
在农村,年轻的后生十七八岁就开始相看对象,二十出头没成家,在旁人眼里已是“老大难”。
张桂香被踩了痛脚,脸色瞬间垮了下来,“不急,再过一两年吧。”
……
喻老五和李素琴的婚礼在六月里的一个吉日举行,左亲右邻都聚在了老喻家的院子里,气氛热闹到了极点。
院子里的空地上已经架起两口大锅,掌勺的厨子忙把香喷喷的油糕烩菜给盛进大海碗里,按老乡俗,席面一般是九个菜,包括四个凉菜,五个热菜。
棠棠和觉胜一早就跟着他们的爹娘过来了,不是没有见过村子里的其他人家办婚礼,但那都是旁人的热闹,今天是他们舅舅的婚礼,与有荣焉的感觉让两个孩子兴奋不已。
平时喻老五对棠棠他们好,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他们,还给他们捎礼物,他们也盼着舅舅好嘞,因为喻老五一直找不上对象,村里没少说风凉话,今天舅舅终于要结婚了,他们发自内心的高兴。
新娘子李素琴已经换上了一套大红色的衣裳,往日里长长的两条辫子今天稍微烫了下,给梳成了盘发的样式,鬓间别着一朵俏艳的红花,唇上的口脂画得很艳丽。
李素琴对这门婚事还是很满意的,虽然是农村人家,但丈夫为人正直踏实,对她好,公婆也是明理的老人,几个嫂子年纪比她大不少,都挺好说话挺好相处的。
外边陆续在坐席了,棠棠担心新娘子一个人饿着,便用一个干净的碟子盛了几块糕点端进屋里。
屋里的大桌上已经摆了一大堆宾客送的礼,喻娟芳也送了两位新人一套据说是上海产的双喜缎被面。
今天总算可以叫舅娘了,棠棠脸上甜甜一笑,“舅娘!”
李素琴红着脸应下了,她已经跟棠棠比较熟悉,便用指尖轻戳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呀。”
放过鞭炮后,便可以开始坐席了,负责上菜的年轻后生把油汪汪的烩菜端上桌,喻娟芳和娘家几个嫂子把蒸好的油糕和白面馍往席面上送,院子里贴满了喜字,放完的鞭炮纸红艳艳的堆在门口,大家吃着喝着,一片欢声笑语。
……
县革委会大院,周廷昌回到家里时才发现漆黑一片,他反复确认了一遍这是自己家里,才皱着眉推开门走了进去。
“啪”的将电灯拉亮,周廷昌看见客厅里坐着的王春兰,吓了一跳,他眉头皱得更紧,语气里带着不满,“大晚上不开灯,坐着黑黢黢的,吓我一跳。”
王春兰抬起头,她嘴唇动了动,但还是把嘴里的话给咽了下去。
周廷昌看见她手边的照片,“妇人之仁,舒年这孩子就是被你惯坏了!我让他去当兵他不去,我给他把路子都铺好了他不走,既然不愿意当兵,那就回老家当农民去吧!”
王春兰鲜少跟丈夫唱反调,但她今天却一反常态,拨高了音量,“惯坏?你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儿子,舒年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天天就想着你的仕途前程!你关心过你儿子,关心过这个家吗?!”
周廷昌不耐烦的打断她,“行了行了,别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啼啼的,我在外面忙了一天了,回家冷锅冷灶不说,还要听你抱怨。”
“你忙,你忙得连家都顾不上,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我一个人在操持,你就知道当甩手掌柜。”
“我不想跟你吵,我饿了,去给我做点吃的。”
王春兰听到这话,尽管心里还有满腹委屈,但还是擦了擦眼泪,转身往厨房走去了。
周廷昌坐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心里也烦躁得很,当初要不是为了名声,他根本不会把王春兰从老家接来城里,跟这个粗鄙的乡下女人过了半辈子,现在这个家也不像个家的样子了。
“啪”的一声,厨房里传来碗碟打碎的声音,周廷昌心里原本熄灭的怒火又燃了起来,他从沙发上起来往厨房走,“你看看你,一天天毛手毛脚的,连个碗都端不稳!”
话还没说完,周廷昌就看到地上碎了一地的陶瓷碎片,妻子王春兰手足无措的僵在了原地,鼻子口里都是不断往外喷涌的鲜血。
44
第44章
◎今朝同淋雨◎
开学后,瓦妮开始了在县高中的第二个学年,尽管生活还是没什么变化,但瓦妮很感激家里人最终还是支持着她上了高中。
县中学每个学期十五块钱,每个月伙食费六块五,这钱不多,勉强能维持一个简单温饱的水平,除此之外,每到寒暑假她就进山里挖药材,算是一份额外的补贴,那些药材她已经辨认得滚瓜烂熟了。
苏会民和喻娟芳每个月给觉孝的伙食费是十二元,生活方面在班里算是属于较高层次的,苏觉孝有时候会在背地里补贴瓦妮一点钱粮,有什么好吃的也会给带她一份。
上高二以来,班里好几个同学都悄悄发展了异样的情况,尽管算不上正儿八经的谈恋爱,但朦朦胧胧的情感在这群还不算成熟的年青人胸膛里冲撞着。
瓦妮对此方面兴趣不大,而且也没有男生会过度将目光投在她这样一个总是穿着一身土布衣裳,相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女子身上。
而瓦妮的精力大多数都放在了数理化方面的学习上,虽然现在学校里闹哄哄的,上半天课还得到外面田沟里劳动半天,也不考试,但她还是想着能多学点知识就多学点知识。
但高中生活大多数是集体活动,她性格闷闷的总不爱说话,在班级上人缘也不太好,这个学期开学,班里要重新选举班干部,重点鼓励之前没当过班委的同学试试。
瓦妮好不容易的鼓起勇气站上讲台,但喉咙就像是被堵了棉花似,准备好的发言稿在舌尖上打转,就是怎么都吐不出来,“我、我……”
讲台下方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众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像是被钉在原地的提线木偶,感觉手脚都在发颤,摇摇欲坠,突然在人群里,她看见了觉孝的目光。
他的目光很平和,眼眸里没有任何嘲弄的情绪,只是用无声的口型说了两个字:加油。
瓦妮眼睛瞬间变得湿润了,就在众人以为她要落荒而逃时,瓦妮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身板,“我是苏瓦妮,我想竞选的岗位是学习委员……”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惊讶或疑惑的脸庞,声音逐渐坚定,“请给我一个机会。”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麻雀扑棱翅膀的声音,几秒钟后,不知道是谁先带头鼓起了掌,掌声从零星变得密集。
“同意苏瓦妮同学担任咱们班的学习委员吗?”老师问。
“我同意。”苏觉孝率先举起了手。
有作为班长的苏觉孝带头举手了,人群里也有其他人陆陆续续举手,“我也同意!”
“我同意。”
“同意”
瓦妮最终以大票数的支持率当选了学习委员的岗位,她抬头看底下同学的目光,发现大多数都是友善而平和的,没有想象中的嘲弄和讥笑。
她忽然发现,当自己真正踏出那一步时,那些令她不安的视线,其实都是簇拥她向前的细碎微光。
……
连续的阴雨天,医院病房的气息沉闷而潮湿。
床上躺着的中年女人形容枯槁,曾经丰腴饱满的身体瘦成了一把干柴,往日墨黑的头发干枯凌乱,嘴唇干裂得渗着血丝,种种迹象无一不在表明,这个女人已经濒临生命的尽头。
周舒年半蹲在床边,端着流食往王春兰嘴里喂,“娘,再喝一口。”
王春兰听到儿子的话,费力的支撑起身体,凑到了碗边,但才张开嘴,刚才喝进去的东西都不受控制的呕吐了出来,“呕……”
这一吐,衣服、床单、地上都是呕吐物,满地狼藉,空气中都是酸臭的呕吐味。
“别,别管我,脏……难为你天天守着了。”
周舒年忙把碗给推到旁边,安慰的拍了拍他娘的脊背,“没事,不想喝就不喝了。”
王春兰挤出苍白的笑容,她伸出手想摸摸儿子的脸,“儿子,真好,我还能再看到你。”
他擦了把眼泪,抓起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等您病好了,我哪里都不去了,我天天在家里陪着您。”
周舒年起身,拿了抹布收拾地面的狼藉。
“阿姨、舒年哥。”
“是棠棠和觉胜啊?”王春兰的目光落在门口的两个孩子身上。
“阿姨,我们听说您病了,想来看看您。”棠棠的眼泪几乎要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她还记得王阿姨给她熬红糖水,煮红豆粥,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她具备这个时代的农村妇女全部的优点,热情爽朗,勤劳能干,朴实爽朗,命运却对这个女人这样不公平。
棠棠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把手里的花摆到了她的床头,“这盆百合花是我和哥哥挑的,希望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阿姨,您闻到花香了吗?”
清雅的百合香气冲淡了病房的消毒水气味,鹅黄的花蕊上凝结着蜜色的花粉,闻着这馥雅的香气,仿佛能看到湿润的青草地,湿润的晨雾,还有蜜糖的香甜,王春兰脸上露出一抹虚弱的微笑,“闻到了,好香的百合花。”
“娘,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去看漫山遍野的百合花。”
“好……我等着我病好的那天。”王春兰还是慈祥地笑着,只是声音细若游丝,仿佛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手也从周舒年的掌中垂落,“只是……儿子,我现在太困了,我想先睡一会。”
周舒年心一颤,“娘!”
“阿姨!”棠棠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床单上。
苏觉胜嘴唇哆嗦着,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过了好一会,王春兰终于睁开眼睛看着病床前的三个孩子,“看你们紧张的……我刚才只是睡着了。”
看到王春兰再次睁开眼睛,周舒年、棠棠、苏觉胜都松了一口气。
棠棠和觉胜离开后,周廷昌也来到了病房里,他对儿子说道,“你娘还得在医院再住一段时间,你回去再收拾一点换洗的衣物过来。”
这段时间以来,周廷昌也衰老了许多,鬓角已经爬满了白霜。
周舒年点了点头,离开了病房。
周廷昌在病床前坐下,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就是妻子王春兰枯瘦的脸颊,他和妻子是包办婚姻,她比他年长五岁,结婚后他就一门心思扑在仕途上,从一个小小的办事员到县*里的一把手,家里家外都靠她一个人操持,哪怕是儿子周舒年的成长,他都没有投入过多的精力。
脑海里闪过这几十年走过的岁月……是王春兰卖布鞋攒钱供他读书,他母亲临终,是王春兰在任劳任怨的在跟前伺候,儿子发高烧是王春兰冒雨背去医院,每天下班,桌上永远摆着可口的饭菜,厨房里她一个人忙得团团转,洗得干干净净熨烫齐整的衣裳,脚上每一双舒适柔软的布鞋。
他不由得鼻根一酸,伸出手臂搂住了妻子的肩头,滚烫的眼泪没入她枯黄的发间。
……
王春兰在一九七二年七月份的一个下午,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棠棠把一束素白的花儿给摆到了王春兰的遗像前,这是王春兰唯一的照片,是结婚时和周廷昌在照相馆照的,照片上的女人还是年轻的模样,跟棠棠印象中的憔悴枯瘦不一样,照片里的女人面庞圆润饱满,头发乌黑茂密,盘得利利落落。
送走了吊唁的宾客,周廷昌脚步踉跄的朝门外走去。
“棠棠,咱们也回去吧。”苏觉胜叹了口气,他心里也难受,舒年哥就像他们的亲哥一样,王阿姨对他们又是这样的好,命运却这样无情的对待这一家人。
“觉胜哥哥,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在这里多待一会,”棠棠环顾了一圈这个院子,“我感觉这里还有王阿姨的气息。”
苏觉胜知道她心里难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先行离开了。
夜色笼罩了这一方独院,空气潮湿闷热,静悄悄黏糊糊的,棠棠把电灯拉亮,目光落在沙发旁的年轻人身上。
周舒年就这样在这座沙发上坐了一整日,像一座黑色雕塑,身上的黑衣服已经两天没换了,胡子拉碴,眼睛又红又肿。
他已经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了,棠棠在原地站了一会,走进了旁边的厨房里。
厨房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约莫过了十几分钟,棠棠端着一碗素白的面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舒年哥哥,吃点东西吧。”
热气蒸腾到他的脸上,一碗简单清淡的青菜鸡蛋面,他抬起肿涩的眼睛看了眼前的棠棠一眼,沉重的手臂抬起筷子,拨了几根面进嘴里。
食不知味,屋子里很安静,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哗啦”一道惊雷劈开乌黑的云层,一场痛快的大雨降了下来,瞬间将世界浇成白茫茫的一片。
周舒年忽然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舒年哥哥!”棠棠找出一把雨伞,追着他的背影走了出去。
周舒年身上的黑衣很快就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脊背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庞,棠棠看着雨水中那道倔强的背影,鼻子一酸,湿润的水珠糊在脸上,她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突然,她看到周舒年狠狠地抬起手,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舒年哥哥!”棠棠也顾不得撑伞了,她摇摇晃晃的跑了过去,雨水将她浑身浇透。
“如果能早一点,早一点……”周舒年痛苦自责的抓着头发,明明他在去宛丘的前一天,他娘就已经病得晕到了,为什么他当时没有在意,“明明、明明……”
雨水不断从棠棠脸上落下来,她半蹲在周舒年的面前,“舒年哥哥,这不关你的事,是老天爷,他对阿姨太残忍了……”
不知在雨里待了多久,棠棠的身体都被暴雨冲刷得麻木冰冷了,她听到周舒年开口,“棠棠,肩膀借哥哥靠一下吧。”
“好。”
石凳上,棠棠捡回了被刮到一旁的雨伞,坐直了身体,周舒年弯腰,沉重的脑袋最终落在她单薄的肩上。
雨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周舒年的身体微微颤抖,压抑的呜咽声被雨声吞噬。
棠棠伸出没撑伞的手,轻轻覆在他颤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地拍着。
“人影不随流水去……阿姨,会一直活在我们的心中。”
45
第45章
◎新粮种◎
喻娟芳半夜起来上茅房时,正好看见棠棠的房间还亮着灯。
棠棠的房间有一盏油灯,但这孩子平日里很懂事,为了节省灯油,看书写作业就到堂屋去,自己平时不点灯,要么只点一会。
“棠棠,还不睡觉吗?”喻娟芳敲了敲门。
“娘……嘶,我这就睡了。”棠棠手指被针扎了一下,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飞快把手边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收好,匆匆忙忙躺进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我进来了。”喻娟芳推开门走了进来,屋子煤油燃烧的味道很重,“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这么晚都没睡?”
“娘……”棠棠看瞒不过,只能把塞进被子里的篓子给拿了出来,里边装着一堆乱七八糟的鞋垫鞋面,看起来像是布鞋的半成品,“我听说王阿姨年轻的时候靠卖布鞋挣钱供周叔叔读书,上次大哥去参军,咱们一家到舒年哥家做客,王阿姨给大哥送了十几双的布鞋,我想舒年哥每次出远门,随身携带的行李里,一定会有他娘亲手给做的布鞋。”
“但王阿姨走了,再也没有人能为他做一双布鞋了。”
亲人的去世是一生的潮湿,棠棠想,舒年哥也许要花上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走出王阿姨离世的阴霾。
她的手上已经扎了好几道口子,这做布鞋,想的简单但做起来才知道是真的难,光是得用坚硬的钢针把刷上浆糊的棉布给纳成鞋底,又吃力,而且总打滑,稍不注意,那钢针扎到手上,钻心的疼,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喻娟芳想起来她大儿子觉生参军前,王春兰送的那十几双布鞋,心里响起一声遗憾的叹息。
她目光落在棠棠已经挂了好几道伤口的手上,“你舒年哥什么时候走?”
“王阿姨的后事已经处理完了,他大概过两天就走了。”
棠棠想到什么,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娘,你能教我做布鞋吗?”
她看了眼棠棠虽然已经裁成了合适的尺寸,但缝得乱七八糟的鞋底,再这样下去估计一个人捣鼓到天亮都做不出什么成果,“我试试。”
棠棠眼睛一亮,“娘,你真好!”
……
原林县没有火车站,要想坐火车只能转两趟汽车到乡阳市火车站,早上七八点,国营食堂的早餐档口冒着热气,叶片上的水珠还未彻底散去。
左右两边看起来都是出远门的行人,正在月台上和送行的家人告别,周舒年拒绝了他爹送他的建议,一个人站在月台上,唯一的行李就是一个黄色的提包,眉眼神情看起来有些落寞。
“舒年哥!”一道清脆的声音在汽车站前响起。
周舒年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看到棠棠扎着两条羊角辫费劲挤进人群里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却掩不住少女眼里亮闪闪的笑意。
“可算赶上了!”棠棠穿过汽车站的人群挤到周舒年的面前,她从自己身上的书包里拿出那双自己做的布鞋,“我还一直担心赶不上,差点没跑断气……舒年哥,这是我做的布鞋,送给你,祝你一路平安。”
周舒年看着棠棠塞过来的这双布鞋,针脚七歪八扭,边缘处也没裁圆整,但鞋底厚实,密密麻麻的针脚压了好几轮,棠棠的手上好几处都凝着干涸的血痂,明显是做布鞋时被钢针扎破留下的痕迹。
周舒年的喉结滚动,他以为再也不会收到一双布鞋了,他很感念临行之际,这个小妹妹给予他的一丝温情,“谢谢你,棠棠。”
他把鞋子收下,想起来什么,从提包里翻出一个手掌大的牛皮纸包,“喏,送你的礼物。”
“这是什么?”
棠棠睁大了眼睛,手指捏着纸包边缘晃了晃,没感觉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周舒年的手盖在她的手背上,阻止了她想要拆开的举动,“这是我给你的一个神秘锦囊,等遇到困难的时候再拿出来看。”
……
苏会民在红旗公社就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去年他的职位从普通干部被提到了教育组组长,工资从每个月三十块钱上调到了每个月四十五块钱,苏觉生去参军后,每个月都有津贴,常往家里寄钱,棠棠他们的日子比之前过得宽裕了许多。
苏会民刚从市里开会学习回来,趁着临上车前的十几分钟,他到市里的商店都转了转,给家里人都带了礼物,给妻子喻娟芳带了一块蓝色的纱巾,给棠棠和苏觉胜带了两本厚皮笔记本,给觉孝和侄女瓦妮各买了一支上海产的钢笔,这支钢笔出墨流畅不卡顿,握在手里很有质感,一看就不便宜。
瓦妮人不在,觉孝干脆道,“我现在拿过去给她吧。”
“好。”
苏觉胜在家里坐不住,收下笔记本之后就出门了,喻娟芳灶上还炖着腊排骨,也回厨房忙活去了。
棠棠从书包里翻出作业本,开始写作业,就看到生产队长心事重重地走了进来。
榆槐村的生产队长姓苏,叫苏保才,是个木讷寡言的中年汉子,但他做事很有条理能吃苦,也不过分计较自己的得失,他任生产队长这些年来一直把他们生产队的生产抓得很紧,每年的粮食产量都比其他的生产队要高,他的儿子苏子田就是棠棠和觉胜的小学同学。
棠棠抬头叫了人,“保才叔。”
苏保才布满褶子的脸挤出笑来,“是棠棠啊,在写作业呢,我找你爹有点事聊。”
“咋了?”苏会民把手里的报纸放下。
“有件事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拿主意了,你是咱们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又在门外工作,说不定在这方面有些见识。”
苏保才开口道,“外县出了一批新粮种,据说粮食产量能比往年翻十倍,有好几个公社都引进了这种新粮种,收成都翻了好几倍,今年周围几个生产队都已经进回了新粮种,准备大干一场来年收获十倍粮食,咱们队里好多人都嚷嚷着要跟上种这个新粮种,要是真有那么高的产量,日子肯定能好过不少,可我心里总感觉有些玄乎,我就怕这新粮种没有宣传的那么好,这万一要是出了岔子,这队里一年的收成就完了。”
“十倍产量?有这么高产的粮种?”苏会民听到这话也不由得一惊。
他也是农民,自然知道农民对粮食的渴求,这能翻十倍的粮种的宣传一出,不管是真是假,村民们恐怕都坐不住了。
“真的能翻十倍吗?”他疑惑问。
“不一定,但是听说翻个三五倍是有的。”
苏会民仔细回忆了一遍近期看过的报纸新闻,想找出一点有关于提到这个新粮种的信息,但他更多的都是关注教育方面的信息,农业方面的信息平时留意得少,一时之间还真没有丝毫印象。
苏会民想了下,“这新粮种虽说宣传得产量吓人,但咱不能光听别人说,我听说有些粮种对种植条件要求苛刻,咱这儿的土质、水源和气候不一定合适,就像之前咱们队里的种的那些新品种蔬菜,有的种出来根本就不像宣传的那么好,费了很大的力气,但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我不是专业的农技员,对农业方面的研究不多,帮不上什么忙,或者,你说周围几个生产队都进了这批新种子,咱们能不能缓一年再种,看看其他种了的生产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
“保才叔,咱们不能把生产队的土地分成两份,一份种新粮种,一份种原有的粮种吗?”棠棠原本正在写作业,听到这话不由得疑惑的抬起了头。
苏保才叹了口气,“要是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
晚上七点,吃过晚饭,喻娟芳苏会民他们都被叫到了村里开集体会议。
人多的地方总是闹哄哄的,于亚红把喻娟芳拉到了一旁,“估计是要说新粮种的事了,老三媳妇,你有什么想法?”
“咱们祖辈都是农民,一辈一辈的人在土地里弯腰驼背干了一辈子,撒尽了多少血泪,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事。”喻娟芳没说,白天苏保才走后,苏会民把近半年来的报纸都给翻了个遍,都没找到半点有关于这个新粮种的新闻。
“哼,我看你老三媳妇你就是太死脑筋了,人得在社会的变化中不断的学会变通,咱们周围几个生产队全都买了新种子,咱们要是再不跟上,来年就只能看着人家翻产量,白面馍馍吃到打嗝,就咱们守着这旧粮种,天天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张桂香在旁边听到她们的对话,鼻孔闷哼了一声,她巴不得这新粮种马上落地,等来年大丰收了,她家盖新房子,铁蛋娶媳妇就有着落了。
喻娟芳皱眉,“大嫂,你亲眼看见粮食产量翻倍了?要是这种子种下去,长不出来粮食呢?”
“晦气!好端端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张桂香突然扯开嗓子,唾沫星子四溅,“我看你就是自家过上了好日子见不得别人也过上好日子!大伙都说这粮种是金疙瘩,你偏要唱反调,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张桂香想到三房一家的好日子,眼睛就嫉妒得发红,她也要过上顿顿吃白面馍的好日子。
“静一静,静一静。”苏保才还没开始说话,就听见张桂香扯着嗓子在这里嚎,他不耐烦的皱紧了眉头,“今天叫大家来主要是为了说这个新粮种的事。”
“大伙都知道,这麦子今年秋天种下,熬过一个冬天,再熬一个春天,等入了夏才能收获,这期间播种、灌溉、锄草、病虫害防治、田间管理,每一项都需要付出非常大伙非常多的精力和心血,这庄稼就是咱们农民的命根子,如果在粮种上出了差错,这一年的心血就都白费了,大家都得挨饿,未来一年喝西北风。”
“我能理解大家对于这新粮种,谁不想多打些粮食,过上好日子,但这粮种问题……虽说这新粮种说得神乎其神,但咱们谁都没有亲眼看见过种下去的粮种到底是什么样的收成。”
“所以我的想法是,咱们先缓一年,今年还是种旧粮种,看看其他种了新粮种的生产队来年是什么收成再做决定。”
苏保才这话说得言辞恳切,不少人都有些动容。
也有人不买账的,冷笑两声,“等?等隔壁村盖起砖瓦房,咱们还住在这漏风的土坯房里喝稀汤?凭什么现在有吃上白面馍馍的好日子不过,就守着那又冷又硬的黑高粱疙瘩,这好不容易送来的金疙瘩新粮种,有人倒是怕摔了,怕碎了,怕什么?怕好日子烫嘴不成?”
“毛选里早就说过,一万年太短,只争朝夕!咱们守着这老粮种,就像蜗牛背着壳慢慢爬,什么时候能赶上社会主义建设的快车?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新粮种就是摆在咱们面前的胜利果实!”
“去年咱们队吃救济粮,不就是因为产量跟不上?现在有了这亩产千斤的“金种子”,正是响应抓革命,促生产的好机会!”
说话的人叫赵狗蛋,是个磕碜的瘦子,说起来他和棠棠的生父王拾金还有些关系,他娘是王拾金老娘的表妹,按辈分还能叫上王拾金一声表哥。
赵狗蛋早就看不惯苏保才了,觉得他上了年纪,做事太保守,一点都没有前进的魄力,这样一个迂腐的生产队长,怎么能带领他们走向前进的新生活?
赵狗蛋这话一出,几个年轻队员早已经被煽动得气血上涌,小学里响起七嘴八舌的附和声。
苏保才也知道事已至此,他脑海里又想起来棠棠的那番话,“咱们或许可以试试,把生产队的土地分成两份,一半种新粮种,一半种新粮种,无论怎么样,新粮种的风险都是存在的。”
“一半种新粮种,一半种旧粮种?”
苏保才的这番提议得到了村里一些想法相对保守的老人和妇女的支持,到时候就算新种子收不上来粮食,旧种子也还有一半的粮食。
有村民还是不太情愿,不满的抱怨道,“那村里有一半的土地不就浪费了吗?这少收了多少粮食啊……”
赵狗蛋突然冷笑一声,瘦骨嶙峋的胸膛剧烈起伏,“毛选里讲不打无准备之仗,现在就是要集中力量打攻坚战,搞这种折中的法子,分明是守旧思想在作祟!怕承担风险,就别当这个生产队长!”
“保才,还是投票吧,少数服从多数!”张桂香已经按捺不住了。
“队长,生产队不是一言堂,群众的呼声才是最重要的!”
小学里的气氛剑拔弩张,苏保才揩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叹息道,“行吧,那咱们投票,举手表决吧,同意种新种子的站左边,同意先缓一年种旧粮种的站右边,同意一半种新粮种,一半种旧粮种的站中间。”
喻娟芳考虑过后,还是站到了中间。
她本来会选中间的人会寥寥无几,但最后却发现阵营比她想象中的要大,一些没怎么说话的中年庄稼汉、老人和妇女都站到了中间,甚至以微弱的胜利赢过了种新粮种的队伍——这是庄稼人用半生经验熬出的谨慎与期待。
赵狗蛋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但少数服从多数,他总不能逼着站在中间的人站到左边来。
张桂香也没办法,毕竟投票这个主意还是她提出来的。
苏保才感觉心里压着的石头似乎是移开了,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来,他当即就做了决定,把买粮种的钱分成两份,一份去买新粮种,一份去买旧粮种。
46
第46章
◎苏觉生的探亲假◎
苏觉生从第二年开始,每年会有半个月的探亲假,三四月份,他请假回了趟榆槐村。
喻娟芳他们都没想到苏觉生会突然回来,这可把他们一家人高兴坏了。
回来前,苏觉生把自己身上攒的一点钱全给家人买了礼物,有茶叶、糕饼、肉干,一铁罐藕粉,还有给三个弟弟妹妹买的胜利牌钢笔。
他从箱子里翻出一块十几尺的花布塞到喻娟芳手里,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这块花布是我在省城的商店里看见的,排了好长的队伍才买到,您用来给自己和棠棠裁一身新衣裳。”
喻娟芳摩挲着手里的花布,这布是红黑格子的,颜色鲜亮,摸在手里质感也好,一看就不便宜,她脸上带着欢喜的笑意,但还是忍不住板着脸道,“人回来就好了,还给家里带什么礼物,你每个月补贴就几块钱,还是留着给自己买点东西。”
这布料足足有十几尺,已经完全足够做两身衣裳了。
“部队里包吃包住,衣服鞋袜都是部队里发的,我每个月留一两块钱买点日用品就够了。”苏觉生走了大半年,回来家里看见弟弟妹妹都长高了,家里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他也就放心了。
比起刚去参军时候的细皮嫩肉,在部队待了大半年,觉生看起来也沉淀了不少,他穿着一身军装,看起来长高了不少,也晒黑了,只有在家人面前,才会偶尔展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话不能这么说,你是个大人了,身上总得留点钱傍身,万一哪天有个头疼脑热的,或者想买个搪瓷缸,换双新鞋,别总想着往家里寄,我跟你爹就盼着你在外面能过得好。”
“哎呦您就别唠叨了,我知道了。”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半个月你想吃啥就跟娘说,娘给你做。”
苏觉生认真想了一下,“韭菜饼!”
“行,我晚上就给你做,打两个鸡蛋不、打三个蛋。”喻娟芳想起没分家前,做的韭菜饼都不舍得往里放鸡蛋的,现在他们家里有好几只母鸡下蛋,想打几个鸡蛋就打几个鸡蛋。
棠棠和觉胜就围在他们大哥旁边,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苏会民脸上挂着笑,“觉生,给弟弟妹妹讲讲部队里的事吧。”
“是啊,觉生哥,我们想听你在部队里的事。”
苏觉生拍了拍棠棠的脑袋,在炕上坐下了。
“我们一群新兵坐上了绿皮火车,哐哐往南跑,车窗外的风景都变得认不出来了,先是黄土高原沟沟壑壑往后退,接着是漫无边际的平原,最后是一座座绿色的山头,新兵刚入营,先是为期三个月的军事训练……”
“第一天站军姿,站上一整天,然后接下来的训练强度越来越大,战术训练时,我们得在满是碎石和杂草的地上匍匐前进……有次我不小心撞到了尖锐的石头,膝盖上鲜血淋漓,可是班长根本不给休息的机会,愤怒的朝我们吼:在战场上敌人会给你休息的时间吗?继续!”
“最难忘的就是野外拉练,背上几十斤的装备,在深山老林里一走就是几十公里,山路又陡又滑,好几次差点摔下悬崖……最后一天野外拉练时下暴雨,又冷又饿,可是谁都没喊一声累,当最终到达目的地时,看着同行的战友脸上疲惫却坚定的神情,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意志。”
“咱们北方的日头毒,但好歹有阵凉风,那边倒好,连空气都是黏糊糊的,喘气都带着股水汽,冬天也是湿冷湿冷的,还经常下雨,衣服裤子都晾不干,穿着没干透的裤子躺在硬板床上,我那心里可惦记咱们家里的硬炕了。”
棠棠听到穿着没干透的裤子躺在硬板床上,脑海中不知道怎么就浮现了生动的画面,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大哥,南方也像咱们北方吃馍馍干粮吗?”
“也会吃,但不多,平时还是主要吃米饭,竹筒焖饭,掀开盖子全是桂花的香味,有一次在山里拉练,给迷了路,当地的老乡给我们塞了一把芋头,吃起来可软糯了,比咱们过年吃的油糕还软和。”
苏觉生说的这些事情,对于棠棠他们来说无比的新鲜,一直到喻娟芳喊摆碗筷吃饭了,三兄妹才恋恋不舍地散开了。
晚上睡觉前,棠棠给苏觉生端了一盆洗脚水。
苏觉生正在屋里收拾什么东西,看到她进来,“棠棠。”
棠棠眼睛亮晶晶的,“觉生哥哥。”
“我后来才知道春兰阿姨去世的事,没赶得及回来吊唁。”
“你当时人在部队,舒年哥肯定会理解你的。”棠棠抿了抿唇,垂下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
苏觉生开口,“几天前,我听说周叔叔,已经再婚了,对象是县医院的会计,比他小了七八岁。”
“可是王阿姨去世还不到一年啊。”棠棠睁大了眼睛,脑海里中浮现了周舒年独自一人坐上去宛丘的火车的背影,“舒年哥……他知道吗?”
苏觉生苦笑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他亲爹,他肯定知道。”
47
第47章
◎酸酸甜甜的构树果◎
喻娟芳第二天便用那块花格子布给棠棠做了一身新衣裳,米白色的衬衫上衣搭着红黑格子的背带裙,胸前垂着两条柔顺的辫子,看着洋气又漂亮,在红旗公社供销社很少能买到这样颜色鲜亮质量又好的布。
喻娟芳把苏觉生带回来的东西都拆分了一部分出来,让棠棠和苏觉生送去老苏家给于亚红吴芳妹他们。
自从分家后,朱老太便和四房一块过日子,平日里三房吃什么好吃的,都会想着单独给朱老太端一碗,棠棠和觉胜他们上学有什么奖金,都会想着给奶奶买点好吃的,捎点什么礼物。
虽然分家了,但血浓于水,而且往日朱老太也没苛待过他们这些孙子孙女,两个好孩子还是愿意亲近朱老太的。
棠棠刚进门,就看见了又来老苏家小住的张春妮,她礼貌疏离地打了个招呼,“春妮姐。”
棠棠四年级的时候,就听见大伯母张桂香在给她侄女打问女婿,现在已经好几年过去了,张春妮还没嫁出去。
“觉生哥哥部队放假回来探亲,顺带买了一些特产礼物,这一份是给大伯父一家的……你给拿进去吧。”虽然喻娟芳和张桂香关系这几年也没什么和缓,但既然二房四房都有,喻娟芳便不会做这种落人口实的事。
至于那油纸包里的份量是不是一样的,那就不知道了。
“都是些什么东西?”
“噢,是一些南方的点心。”
“行吧,我知道了。”张春妮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说着话,张春妮的目光落在棠棠身上的那身新衣服上,眼神有些许晦涩。
那颜色鲜亮,一看就不是乡下的染缸能染出来的颜色,样式也是最新的,这衣服做得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棠棠穿上这身新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的,睫毛又长又翘,简直不像这穷山远水能养出来的秀气姑娘。
张春妮心里泛了酸,就连她都没穿过这么好的一身衣裳。虽然她瞧不上棠棠,觉得她就是一个收养来的野丫头,但不可否认,棠棠的日子过得比她好多了。
“小贱人。”张春妮心里暗暗骂了句,那瓦罐村的苏燕娣怎么还不来把棠棠领回去。
棠棠送完点心就离开了老苏家大院,回家前,她到分别种了两种粮种的农田去看了看。
小麦从去年十月份开始播种,熬过了一个冬天,两种粮种都发芽了。
相比于旧粮种,新粮种的长势快很多,比旧粮种高了一大截,一茬一茬的青苗在微风中伸展,结出来的穗看起来又大又饱满,估摸着用不到半个月,新粮种就能收割了。
棠棠心里也松了一口气,照这个情况来看,这买来的高产量种子,就算翻不了十倍的产量,也能翻个两三倍左右。
她脸上露出一抹笑意,看来未来一年,大家都不用挨饿了。
棠棠第二天就回学校去了,他们现在是初三的学生,课业比前两年重了不少。
……
四五月份,连着几日的大晴天,山里的构树果就成熟了。
构树果又名楮实子,是一种营养丰富的野果,成熟的构树果颜色紫红,吃起来又酸又甜,是他们这群小孩夏天最爱的零食之一。
结束了一周的学习,棠棠刚把书包放下,就听到门口瓦妮叫她,“棠棠,听说山里的构树果都熟了,咱们一块去摘构树果吧。”
“好呀好呀。”棠棠很喜欢堂姐瓦妮,她小的时候都是瓦妮带着她一块玩的,瓦妮穿小了的旧衣服都留给棠棠,她出了门,姊妹俩亲亲热热的挽着手臂往山里去了。
“瓦妮姐看起来心情不错。”棠棠脸上挂了笑,鲜少能看到瓦妮这么高兴,眉眼都是笑意。
“我班干部当得不错,被同学们认可、被老师表扬了。”尽管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她这样一个总缩在教室角落,在人前连话都说不利索,连向人借一支笔都憋能红了脸的人,到现在能跟任何同学主动交流,这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了。
“瓦妮姐姐真厉害。”棠棠也替她高兴,她知道以堂姐的性格,能跨出这一步一定是鼓起了非常大的勇气。
“不过比起觉孝还是差远了,他不仅成绩好,在班上路人缘也比我好得多。”能上高中的普遍都是各个公社成绩还行,而且愿意继续读书的,上次考试,瓦妮在年级里考了第十几名,苏觉孝考了年级第一。
“个人有个人的长处嘛。”棠棠耸了耸肩,“他再厉害,他没有办法像瓦妮姐姐这样做得一手好针线活,不会烧菜呀。”
“你说得对。”
姊妹俩说着话,就上了山,棠棠挎着竹篮钻进旁边的灌木丛里,构树是一种桑科构属多年生落叶乔木植物,也叫楮树、构桃树、构乳树、谷木、谷浆树、假杨梅树等,树皮、叶、种子都能入药,前几年没分家的时候,棠棠他们每天都要上山打猪草,最经常薅的就是构树的叶子。
构树果已经缀满了枝头,绛紫色的浆果一簇一簇的浆果,光是看着就馋人,棠棠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她踮起脚尖,用指尖轻轻捻下一串最饱满的构树果。
她挑了颗大的构树果塞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嘴巴里爆开,混着淡淡的草木清香,绛紫色的果子把嘴唇也染得红艳艳的,棠棠和瓦妮自己吃了个满足,才重新又摘了一篮子新鲜的构树果。
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味道,剩下的还能用来做果酱和酿酒。
下山后不久,瓦妮还其他事要办,就和棠棠分开了。
天还没黑,不着急回家帮着烧晚饭,棠棠就到川道的庄稼地转悠了一圈,那麦苗看起来比她上个星期看起来更高了,长得也更粗壮了。
“奇怪。”棠棠想起来刚才路过种旧粮种的坡地,那边的麦子也开始结麦穂了,虽然麦苗不如新粮种的粗壮,但结的麦穗是往下垂的,而这个新粮种的麦穗是直挺向上的。
为啥这个新粮种的麦穗不往下垂呢?
棠棠在田埂边蹲了好一会,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太阳下山后,暮色开始缓慢笼罩大地,她环顾了一圈左右,确定没人后,飞快抬手折下一支麦穗藏进怀里跑回了家。
“爹,你知道周围有多少个公社和生产队种了这个翻十倍产量的新粮种吗?”
苏会民刚从县上回来,还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就听到她这没头没尾的话,“这个新粮种现在在全县大范围推广,相邻的两三个县,每个县有七八个公社,每个公社下边又有十几个村子,我听说咱们公社的几个村子都种了这个新粮种。”
“不过也有一两个村子想缓一年看看情况的,也有一些像咱们村这样种一半新粮种,一半种旧粮种的。”
“怎么了?”
棠棠越听这个情况心越往底下沉,像压了几万斤的重石在心里*,两三个县,这涉及到的是两百多个村子,那就是说会有两百多个村子面临收不上来粮食的情况!有几万人没粮过冬,明年全部都得挨饿!
山里头哪里有那么多草根树皮可以吃,说不定会饿死很多人。
棠棠把院门给关上了,全家人都给叫到一块来。
她把藏在怀里的麦穗给掏出来。
苏觉胜看到,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他压低了音量,“棠棠,你怎么敢偷摘集体的麦穗,这是破坏集体财产,被人举报了是要被抓起来坐牢的!”
棠棠抿了抿苍白的嘴唇,她当着他们的面抓下一把麦穗用手碾碎,然后摊开抓着麦穗的掌心。
摊开的手掌上,被捏碎的麦壳混着灰褐色的碎屑,根本看不见麦仁的踪影。
“这个新粮种结出来的麦穗,看着又多又饱满,但其实全是空壳!”棠棠已经把种了新粮种的地都看过了,全是挺直向上的麦穗。
苏会民脸色凝重,喻娟芳心沉了又沉,外边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都在做饭,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收麦子了。
苏觉生当机立断,“爹,咱们家里还有多少钱,全拿出来去买粮!”
“再晚就来不及了。”
喻娟芳在屋里翻箱倒柜,只凑出来小一百块钱和五十斤全国粮票,没办法,家里四个孩子上学,学费生活费都是开支,往日苏会民的工资和喻娟芳的工分刚好够全家人花用。
黑市粮食价格比粮站的翻倍,闹饥荒的年月更是三倍五倍的涨,小一百块钱估计能买三百斤粮食,但这点粮食肯定挨不到过冬。
“不管有多少都先把粮食买回来,先撑一阵子,说不定已经有人发现麦穗的不对劲了,再晚就买不到粮食了。”
棠棠想起来什么,她给周舒年送行之时,他曾经给过她一个纸包,说以后遇到困难的时候就打开它。
棠棠回房间翻找了一遍,在柜子底下找见了这个纸包,她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咬了咬牙,把纸包撕开,才发现里面是一大沓厚厚的纸币和粮票!
48
第48章
◎粮食危机◎
棠棠惊得脸色发白,她如果知道里面是这么多钱和粮票,肯定不会收下的。
喻娟芳看着这一大笔钱,说不定得有大几百块钱,也有些六神无主了,“这……”
最后还是苏觉生拿定了主意,“既然舒年把这个钱给棠棠,肯定有他给的道理,先别考虑这么多了,当务之急是买粮!爹,趁着天黑,您带着觉胜去县城,我和觉孝去县城周边的公社,咱们兵分两路去收粮食,甭管价格高低粗粮细粮,有粮食咱们就收,能收多少就收多少!再晚了就算有钱有粮票都买不到粮食了!”
“收到粮食后,先把粮食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等天黑了再想办法运回来!别人问起我们去做什么了,你就说去外县探亲戚了。”
“娘,棠棠,你们在家里守着,等明天天亮了,你们第一时间去通知奶奶和外婆他们,让他们马上赶去买粮食,然后过半个小时去大队委找保才叔,让他告知村民提前做好准备!无论如何,咱们生产队只种了一半的新粮种,情况还不算最糟糕的……”
“粮站早上八点开门,舒年留下来的这沓票子里,还有一百斤全国粮票,加上咱们家的五十斤粮票,等从大队委回来后,娘你和棠棠就去排队把这些粮票全给换了粮食,一百五十斤,这个数量不算太引人注目!”
“都记住了吗?”在应对粮食危机的事情上,苏觉生完全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
苏会民忙道,“都听你们大哥的!”
“都记住了!”
“记住了!”
苏家父子四人趁着夜色就离了家,家里只剩下了喻娟芳和棠棠母女二人。
喻娟芳清点了一下家里的粮食,估计就够吃一个月的,她心里像压着块大石头,安慰的摸了摸棠棠的辫子,“咱们先吃饭吧。”
父子四人出门前,喻娟芳把家里的干粮都给他们带上了,她也没心思做饭,桌上还剩了两个早上吃剩的玉米面馍馍,稍微热了热,她拿出前几天腌的酱菜,将就着就这么吃了。
已过饭点,早已经饥肠辘辘,棠棠咬了口馍馍,筷子就不动了,明显是走神了。
“是不是不合胃口?等明天娘再给你们做好吃的……”
棠棠回过神来,“我在想,爹和哥哥们要是买回了粮食,给放在哪里呢?”
棠棠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提到关键点上了,是啊,总不可能就堆在屋子里吧,那其他人一看岂不是都知道他们家有粮食了?喻娟芳一顿,她环视了一圈屋子,寻找能够储藏粮食的地方。
“娘,咱们把家里的炕给拆了吧,咱们拆出一道口子,把粮食填进去,再把砖块塞回去,这样就算是来了客人别人也不会注意到。”
“轻些,别闹出动静引人注意。”
娘俩从旁边堆放农具的小屋找来了锄头,把锄头楔进炕沿砖缝,铁锈味混着陈年的麦秸灰扑进鼻腔,“咔嗒”一声脆响,半块青砖开始松动,棠棠在旁边用一把铁勺把砖缝上的泥给刮干净。
不敢动作太大,只能慢吞吞的拆,等娘俩把一道能能塞进粮食的豁口就拆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喻娟芳担心苏会民和儿子,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买到粮食,万一被抓了怎么办,钱被歹人给抢了怎么办,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但还是没忘记叮嘱棠棠去睡觉。
棠棠抿了抿唇角,看了眼烧得发黑的油灯芯,她娘估计是打算一整晚都在家里守着了,“娘,我睡不着,你陪我睡吧。”
“娘……我还没有跟您一块睡过觉呢。”虽然没分家前他们一家人是睡在一张炕上,但棠棠都是单独睡在炕尾,她刚来苏家的时候跟喻娟芳感情也不算亲近。
喻娟芳想了下,“好吧。”
她便脱了外衣,和棠棠一块在她那张小床上躺下了。
喻娟芳身上有股好闻的馨香,感觉像是皂荚的香气,棠棠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睛看着没燃尽的灯芯,“娘,爹和哥哥他们一定能顺利买回粮食的。”
喻娟芳很久没有说话,她已经四十几岁,从小到大,经历了无数次饥荒,她知道荒年挨饿的滋味有多难受,不想让自己的儿女也忍饥挨饿,但愿这一次能够一切顺利。
半晌,她才伸手手掌在孩子肩膀上拍了拍,轻声道,“睡吧。”
……
“喔喔——”喻娟芳是被院子里的大公鸡叫声吵醒的,一下子从很沉的睡眠状态中醒过来,有些头重脚轻的,她来不及坐下缓一缓,就起身往身上套外衫,顺便叫醒了床上的棠棠。
娘俩按照苏觉生昨晚说的,一个去望乡村通知喻家人,一个回老苏家通知朱老太他们。
空气中的晨雾还很浓重,老喻家的人基本上都还处在睡梦中,于亚红从菜篮里拿出一颗老南瓜,刚打算切碎煮成稀饭,吃了好去上工,就看见喻娟芳神色急迫的走了进来。
“三弟妹,咋这么早就过来了,吃过早饭了吗?”
喻娟芳心突突的,根本没时间应付多余的寒暄,“二嫂,我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你马上去把老二还有栓福他们几个给叫起来,家里有多少钱全拿上去县城买粮,那个十倍产量的新粮种是假的!全是空麦壳,里面根本就没有麦仁!再过不久,所有人都会知道,再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于亚红的菜刀当啷掉在案板上,刀刃在木头上磕出一道白痕,妯娌多年,她知道喻娟芳不可能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玩笑,她咬着牙进屋拍醒了苏老二,自己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凑出来,“都别睡了!”
苏老二父子几个很快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朱老太听到这个消息,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掏出了一部分让苏老四和柴生去买粮,“尽量买粗粮!能买多少买多少!”
“啥?空麦壳?!”起早的张桂香听了个正着,她冷笑一声,“谁不知道那新粮种好,麦苗又粗又高,麦穂长得又大又饱满,马上就要收麦子了,等那十倍的粮食收下来,大家顿顿吃白面馍馍吃到打嗝,我看你这是不想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故意编出来这些谎话来愚弄大家!”
“当时开会的时候你就不愿意种新粮种,你们自个吃白面馍馍,就见不得别人也跟你们一样盖新房子,吃白面馍馍!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全村人盼星星盼月亮等着丰收,你倒好!跑这儿散播晦气!咱们老喻家怎么出了你们这三房的搅屎棍,想把大家的好日子都给搅黄了!”
“你把话说清楚!”张桂香闹着不依不饶。
“信不信随你!”喻娟芳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她现在可没空搭理她。
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愚笨的人。
喻娟芳离开了老苏家大院,铁蛋看到他娘黑着脸,“娘,二叔和四叔他们都去买粮了,咱们也去买粮吗?”
“买什么买!”张桂香感觉胸口堵着一口气,这个老三媳妇成心一大早来找晦气,她才不会上这个当,“眼看着那小麦都要成熟了,马上就能吃上用新粮做的白面馍馍了,谁爱买高价粮谁买去吧!”
……
“保才叔!”棠棠早上先跑去了望乡村,从老喻家回来后又一口气跑到大队长苏保才的家里,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苏保才见状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是棠棠啊,什么事?吃过早饭了吗?坐下来喝碗水慢慢说。”
说着话,他还倒了一碗水递给棠棠。
“您,您快想想办法,通知大家去买粮!那个能翻十倍产量的粮种是假的……里面全是空壳,根本就没有麦仁!”棠棠一口气把要说的话全说出来。
“哐当!”苏保才手里的水碗重重砸在地板上,瓷片迸溅,清水撒到了他的裤管上,苏保才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住桌沿,眼睛猩红,指甲泛白得像是要嵌进木纹桌里。
苏保才手脚颤抖的往麦田的方向走,他佝偻着腰,感觉一颗心已经提在了裤腰管上,有出工的村民肩膀上扛着锄头,热情地同他打招呼,“队长,吃了吗?”
苏保才根本无心寒暄,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脚步越发急促。
扛着锄头的村民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挠了挠头,嘟囔道,“今儿个是咋了,脸色比锅底灰还难看。”
“保才,吃过早饭了吗?”村口遮阴的榆树下坐着几个老人,这地方是村口的闲话中心,这群老头子老婆子已经不具备劳动能力,他们平日里在家太闷得慌,就聚在村口一边搓麻绳一边唠家常消磨时间。
大概是还有几天就能收麦子了,到时候大家就能吃上用新粮做的白面馍馍了,村子里一片喜气洋洋。
苏保才笑得比哭还难看,“吃过了!”
通往麦田的土路坑坑洼洼,苏保才好几次险些被石头绊倒。
远处成片的麦浪随风起伏,远远望去,麦穗鼓鼓囊囊的又大又饱满,煞是喜人,如果他不是亲眼看到棠棠掌心那空空如也的麦壳,他是怎么都不会相信这么好的麦穗里竟然没有粮食!
苏保才跌跌撞撞地扑进麦田里,颤抖着手抓起一把麦穗搓了搓,捻了捻,摊开掌心一看,麦壳簌簌掉落,里面空空如也。
他不信邪又抓了一把,还是空的,换个其他地方的麦穗再抓一把,也是空的!
“天杀的……”苏保才瘫坐在田埂上,双手死死揪住头发,浑浊的汗水流进嘴巴里,咸得发苦。
就算还有一半麦子,但交完公粮,剩下的估计连种子都不够!分到社员手里的又能有多少?可怕的饥荒将要卷土而来……
“完了,全完了……”
49
第49章
◎粮食危机2◎
喻娟芳娘家所在的望乡村并没有种这个高产量的粮种,他们村的生产队想要缓一年再看看情况,正好避开了宣传十倍产量的假粮种,今年的麦子能正常收割,但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情况,老喻家兄弟几个还是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赶到县里买点粮食回来备着。
喻娟芳听到这个消息,松了口气,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张桂香今天待在家里没去生产队出工,二房和四房的人都急匆匆赶去县城买粮后,于亚红和吴芳妹还不忘跑一趟娘家和一些来往比较密切的亲戚,把买粮的事情告知给他们。
张桂香原本在择毛豆,看到这个情况也有些坐不住了,她干脆用一个簸箕把毛豆罩住,想到大队委问问情况,就听见大喇叭里传来苏保才嘶吼着喊开会的消息,“全体村民注意!立刻到晒谷场集合!全体集合!”
“今天叫大家来,是为了说三件事,事关重大我只说一遍!第一、根本没有什么能翻十倍的高产量粮种,都是假的!结出来的麦穗都是空壳!大家赶紧把家里的钱都凑上,去县城买粮!”苏保才的声音像是从胸膛里硬生生剜出来,沙哑中带着血丝,“第二,各家各户先别声张,尤其别让隔壁村听见风声,现在县里的粮食库存,怕是撑不了两天!”
“第三,多亏当初一部分社员的坚持,咱们生产队只种了一半的新粮种,我已经检查过旧粮种的麦子,十天后可以正常收割,从今天开始,每天安排人在麦田轮流值守,哪怕不睡觉不吃饭,也要守住这点救命粮!但凡有人偷麦子,不管亲疏,直接捆去大队委!”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有老人颤巍巍的杵着拐杖,“保才啊,这玩笑可开不得啊,咱们全村人,含辛茹苦伺候了一年的麦子,还有几天就收割了,你现在跟大家说是假粮种,这不是要了大伙的命吗?家里的存粮早就没有了,就盼着地里的这点麦子收成啊!”
“就算有一半的麦子,那交了公粮,能剩到我们手上的又能有多少?”
“怎么可能!那地里的麦苗长得又粗又壮,麦穗结得鼓鼓囊囊的又大又饱满,还有几天就能收麦子了!大家全都能吃上白面馍馍!”
村民们都不愿意相信,这一年来,他们起早贪黑地浇水施肥,在烈日下薅草,在暴雨里保护秧苗,手上多少的血泡都磨成了老茧,省下口粮就为了把耕牛喂壮,眼睛熬得布满红血丝,就为了等那地里的麦子长成,现在来告诉他们,这一年的心血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保才脸黑得像炭块,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这个消息是假的,但事实摆在眼前,那麦穗里就是没有麦仁!
苏保才任大队长一职多年,不会拿这么重要的事开玩笑,已经有脚程快的人跑去掐了新粮种的麦子回来,“大家瞧!这是什么?!”
“空的?怎么会这样?全是空麦壳!”村民们脸上满是惊慌。
“我把地里各个角落的麦穗都薅了一遍,整片麦田里找不到一粒麦仁!”
“这……不是说了能翻十倍产量吗?怎么会全是空麦壳?!”
“天杀的!我家的余粮只够撑三天!”旁边张阿秀娘的哭喊声刺破嘈杂,花白的头发在在风里乱颤,“家里就剩那几个钱,能买多少粮食啊!”
“这可怎么办,这新粮种不仅咱们生产队种了,咱们全县十几个公社都种了,这十几个公社全都收不上粮!”已经有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可怕的饥荒将会席卷而来。
“饥荒要来了!”不知是谁崩溃地喊出这句话,瞬间点燃了压抑的恐慌。
张桂香死死攥着袖口才没让自己瘫软在地,耳边全是此起彼伏和哭骂。
“都别吵了!”苏保才抄起喇叭狠狠砸向石桌,剧烈的声响让众人猛地噤声,他踉跄着扶住旁边的石磨,“不想饿死的,现在就回家取钱!记住——路上别露财!”
话音未落,人群已经如炸了窝的马蜂四散,张桂香被慌乱的人流挤得东歪西倒,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不信邪的冲上前去抓住了苏保才的胳膊,“苏保才!你把话说清楚,这麦穗怎么可能都是空壳?!人家都说了那粮种能翻十倍产量,马上就能收麦子,吃白面馍馍吃到打嗝,家里马上就能盖新房子了,我家铁蛋和狗剩也能娶上新媳妇了……”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全县十几个公社都种了这个鬼东西,过不到半天,粮店的门槛都会被踏破!”苏保才已经提前让他儿子上县城买粮,但看不到粮食,一颗心就放不下来,他才没时间跟她在这里胡搅蛮缠!
苏保才挣脱她的拉扯,张桂香一个踉跄没站稳摔倒在地上,手掌被粗糙的地面擦破,火辣辣的往外渗出鲜血。
……
喻娟芳和棠棠从大队委回来后,就忙不停揣上家里那一百五十斤的全国粮票往公社粮站跑去了,他们到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十几分,粮站门口人还不算多,排了四十分钟就到他们了,按照细粮30%、粗粮70%的比例,买了四十五斤白面和一百零五斤玉米面,粮食抱在怀里的那一刻,一颗心总算稍微安稳了下来。
这白面自然不必多说,这玉米面也是好东西,用来做玉米饼子、玉米面馍馍,口感扎实,有种实实在在的饱腹感,而且好的玉米面吃起来还会有股淡淡的甜味。
不管觉生他们那边怎么样,往白面或者玉米面里搀上一点其他粗粮,再多加点水,这一百五十斤粮食也能撑上一段时日了。
娘俩把这150斤的粮食背回了家,本来以为苏觉生他们天黑了就会回来了,但一直等到凌晨,都没有看见丈夫和儿子回来的身影。
第二天也没有看见人影。
第三天,喻娟芳连饭都没有心思做了,两天前的剩菜就一直这么热了剩,剩了热,觉也不睡了,天天就在家里守着,棠棠不放心她娘一个人,干脆跟学校请了假一块在家里等。
所幸村里现在闹哄哄的,也没有人过多的将目光投在他们这一家上。
一直等到第三天,棠棠好说歹说总算劝着喻娟芳回屋去睡一会了,就听见窗户底下传来一道熟悉却疲惫的声音,“棠棠,快把门打开。”
是觉生哥哥!棠棠眼睛一亮,她忙把那堂屋上沉实的门栓给抬下来了,苏觉生趁着夜幕进了屋,棠棠瞧见他眼睛熬得通红,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也几天没换了,还不等她开口叫人,苏觉生就阻止了她,“嘘,买到粮食了,就藏在后山里,爹他们都在粮食旁边守着,我提前回来跟你们通个气,免得你们担心。”
棠棠听到这话就放心了,喻娟芳这时候也起来了,晚上静悄悄的,偶尔会有一两声狗吠,但没人放在心上,今晚天阴得很重,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层里,苏家父子四个趁着黑把粮食抬回苏家院子里,娘俩就在家里接应,合力把那粮食给搬到土炕旁边,再塞进那土坑里。
一直折腾到快天亮,所有粮食才归置妥当了,把卸下来的砖块重新塞回去,这样就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妥了,周舒年给的那个纸包里塞了五百块钱,加上喻娟芳凑出来的那一百多块钱,一共花了四百块钱买了一千三百多斤的粮食,加上喻娟芳母女从粮站买回来的150斤粮食,这么多粮食已经够他们一家人吃上七八个月,熬到第二年的粮食下来了。
至于剩下的两百块钱,苏觉生让他娘收着了,棠棠觉孝觉胜他们几个都还在读书,要交学费生活费,而且万一家里有什么突发情况也能拿来应急。
搬完粮食后,全家人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瘫坐在堂屋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咕噜咕噜的喝水。
一声鸡鸣划破夜空,东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喻娟芳想从地上起来给家里烧早饭,棠棠拦住了她娘,说自己去烧早饭,无论如何都让喻娟芳去休息一会。
“你这三天基本上都没合过眼,饭都没好好吃,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爹和哥哥他们,再不休息一会,身体受不了的。”棠棠比她娘好一点,她虽然也担心,但饭还是正常吃,觉也正常睡的。
“娘,您就听棠棠的话,去休息一会吧,我也去帮忙,我虽然不会烧菜,但粥我还是会熬的。”苏觉生开口。
觉孝觉胜也在劝,喻娟芳脸上浮现一抹欣慰的笑容,她觉得自己此刻是真幸福,几个孩子都是懂得体贴人的好孩子,“那我就去睡一会了。”
棠棠进了厨房,她先从米缸里舀出一勺米,用冰凉的井水仔细淘洗干净,然后又在角落里找到几个新鲜的红薯,削皮后切成小块,一块倒进锅里煮。
苏觉生已经把火给烧起来了,见状往灶里加了两大块柴,火苗舔着锅底,咕嘟声里飘起混合着红薯的香气,棠棠掀开锅盖,用木勺轻轻压碎粘锅的薯块,让糖分渗进每一粒米里。
大概忙活了半个小时,热乎乎的浓稠的红薯粥就熬好了,酱菜坛子里的酸菜腌了二十多天,现在吃也合适了,棠棠取出来仔细的切成了丝摆好,中间再放着一碗老酱,看着别提多诱人了。
早上六点,苏家人开始坐在堂屋吃早饭,那红薯粥装在粗瓷碗里,用勺子轻轻一搅,红薯的甜香混着白米的谷香扑面而来,热气氤氲浮着几点油星,这粥熬得好,每一粒米都开了花,米油都熬出来了,红薯煮得绵软,入口即化,一家人捧着碗,把一大锅粥喝得一滴不剩,连碗沿都舔干净了。
心里都是在想。
有粮食吃,真好啊。
吃完早饭,匆匆忙忙刷过碗筷,什么都不必说了,各回各屋闷头睡觉,恨不得把这三天三夜缺的觉全给补回来。
……
把家里的粮食问题解决妥当了,第二天,苏觉生就要回部队了。
喻娟芳想让他背一些粮食回部队,但苏觉生说用不着,部队不缺粮食吃,喻娟芳只能放弃了,磨了十斤的麦子,烙了几十张白面饼,让他带着路上吃。
之前老苏家门口的那个小型石磨盘,本来是四家共有,搬新家的时候喻娟芳想着以后估计要做豆腐,问了其他三房的人都说不用,她就出了两块钱给其他人,把那石磨盘从老宅那边搬过来了,就摆在院子里的海棠树旁边,现在正好用来磨麦子,不用到村口的石磨去引人注意。
外面的慌乱持续了四五天就慢慢趋于平静了,再不愿意接受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有钱的就想各种法子买高价粮,没钱的再急也只能干着急,而且正如苏保才所说,他们村的情况还不算太糟糕,起码还有一半的麦子可以正常收割,到时候用这个麦子去换了其他高粱红薯干的粗粮,再吃一段时间的野草树皮,日子总能熬过去的。
有村民为了泄愤,把那假粮种种出来的麦苗给薅得到处都是,恨不得把这欺人太甚的“十倍高产粮种”挫骨扬灰,以消心头之恨。
在选粮种那天跳得最高的赵狗蛋,某天夜里走在回家路上时,莫名其妙的被人打了一顿。
老苏家的大媳妇张桂香路过村民家的时候,那户主人突然开门,“哗啦”一盆刷锅水突然倒出来,从头到脚淋了张桂香一身,气得张桂香在门口破口大骂了半个小时,外边都是看热闹的人,她只能灰溜溜的躲回了老苏家。
家里土坑底下满满的都是粮食,喻娟芳心不慌了,就想起来棠棠曾经摘回来一篮子的构树果,但当时忙着操心粮食的事情,没心情管这篮子构树果,就丢到了一旁。
当她想起来这篮子的构树果时,这野果早就熟得透透的,腐烂坏掉了,喻娟芳收拾齐整后,朝喂鸡的闺女喊,“棠棠,娘跟你上山摘构树果吧?”
棠棠脸上露出笑容来,“好啊,我跟娘一块去!”
说着,她飞快把手上干瘪的稻谷给撒完了,回屋换上一套适合上山的衣裳,就挎着竹篮和喻娟芳出门了。
50
第50章
◎构树果酱◎
山里的构树果已经熟得满枝头都是,红艳艳的看着就馋人,像撒在绿绸缎上的胭脂粒,泛着水润晶莹的光,喻娟芳和棠棠母女二人挎着竹篮,不一会儿就摘了满满一篮子的构树果。
回到家后,喻娟芳用一个小盆子拣出来一部分留着吃,剩下的打水洗干净了,准备酿果酒和做果酱。
喻娟芳先酿果酒,水里加一勺盐,把构树果洗干净了泡上两小时,沥干水分擦干构树果等它自然晾干,接下来准备一口干净的的酒坛子,在坛子底部铺上构树果,再撒一大把白糖,铺一层构树果撒一层白糖,最后再倒入从供销社打来的白酒,这样一来这果酒就做好了,挪到避光的阴凉处放置妥当,等上三个月就能喝了。
接下来是做果酱,构树果加糖拌匀腌上两个小时,那构树果的水分就出来了,腌好之后开始用一口小锅熬,先加入一小碗的黎檬汁,这样熬出来的果酱不会变色,吃起来口感也更丰富,大火收干构树果酱的汁水后,就转小火慢慢熬,整个厨房都漫着构树果酸酸甜甜的香气。
熬到果酱变得浓稠,红得透亮后,喻娟芳用手指稍微蘸了一下果酱尝了尝,构树果酸甜绵软的果肉混着黎檬的清酸在舌尖炸开,糖分融化成粘稠的蜜,感觉能甜到心坎里去。
棠棠趴在灶台旁边,“娘,好了吗?”
喻娟芳眉眼里都是笑意,“好了。”
说着,她用勺子舀起一勺凑到棠棠嘴边,“尝尝味道怎么样?”
棠棠轻轻抿了下,便被这滋味惊艳得眼睛都睁大了,没想到这构树果做成果酱这么好吃,构树果的柔滑果肉裹着黎檬的清酸,酸酸甜甜的,“娘,这果酱滋味可真好!”
喻娟芳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用木勺把果酱舀起来装进罐子里,“可以用来抹馒头、拌粥、做米糕、蒸糖三角吃!还能用来泡糖水喝嘞!”
“那我今天晚上就用来拌粥喝!”棠棠激动地吞咽了下口水。
喻娟芳眉眼带笑,“行,想怎么吃,吃多少都随你。”
……
月底在原林县城上高中的苏觉孝找人捎了口信,说他们学校这个月要排练节目,他这个月放假就不回家了。
苏觉孝去学校时只带了一个月的生活费,节省一点估计能花到下个月月中,但肯定撑不到月底,棠棠和觉胜正好放假在家,便自告奋勇地说他们俩去县城给苏觉孝送生活费。
“你俩行吗?”喻娟芳怀疑地看了一眼。
“准保行!别忘了我跟棠棠可是去过乡阳市讲故事的人,包在我们身上了!”苏觉胜拍胸脯保证。
喻娟芳看着这俩孩子,便把给苏觉孝准备的一口袋干粮,还有二十元生活费交给他们了,还叮嘱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照顾好妹妹。”
“好嘞。”
苏觉胜推着家里那辆二八杠的凤凰牌自行车出了院子,这辆自行车到他们家已经快有十年的历史了,一直是他们家最亲密的战友,前几年喻娟芳和闺女棠棠去黑市卖豆腐、卖卤肉,全靠这俩自行车,又轻便又好骑,上坡的时候也不费力,下坡的时候那风呼呼往脸上吹,可惬意了。
只是现在这上面的漆都快掉光了,车链子已经断过好几回,骑的时候总是使不上劲,苏会民想要再买一辆新自行车,但一直苦于弄不到自行车票,就只能放弃了。
他们的爹苏会民这两天去市里开会学习了,自行车就留在了家里。
棠棠坐后座,苏觉胜在前边蹬车,上了坡,车子很快就转起来了。
苏觉孝没想到弟弟妹妹会来城里探望他,可高兴了,带着他俩去食堂好好吃了一顿。
食堂主要由三个部分组成,排队的空地、灶房还有简单的就餐区,一道布帘子的木门后面就是灶房,几口大灶占满了大半个空间,一人高的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掌勺的师傅挽着袖口,正用长柄木勺搅动锅里的烩菜,白菜帮子、土豆块、零星的肥肉片在浑浊的肉汤里翻滚,油花浮在表面,映着灶膛里跳动的火光。
灶房旁边是简单划出来的一个就餐区,几十张榆木饭桌挤得满满当当,男女分坐,搪瓷缸子磕在桌面上的“叮咚”声、筷子翻动菜盆的“哗啦”声、还有就餐时的吸溜声、呛咳声此起彼伏。
学生们端着饭缸已经在空地上排成了好几条长队伍。
苏觉孝领着他们到学校大灶上打了饭,土豆炖排骨,醋熘白菜,主食是香甜蓬松暄软的白面馍馍,那土豆炖得软烂,吃起来面面的,浸满了肉汁。
吃完饭后,趁着午休的一点时间,苏觉孝又带着棠棠和觉胜到县城的商店好好逛了一下,给他们一人买了一瓶橘子水,还有一包咸饼干,这种饼干是用小麦粉、食盐烤制的,口感松脆,用黄色的油纸包着,吃起来越嚼越香。
棠棠和苏觉胜逛完了商店就启程回去了,苏觉孝下午还要上课,兄妹俩骑着自行车离了县城,便沿着向西的一条公路回家,从原林县到榆槐村有四十好几里的路程,快到端午了,夏日午后的风裹着热气扑在脸上,公路两边的白杨树叶子沙沙响,蝉在枝头扯着嗓子叫。
车胎泄了气,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继续骑了,觉胜从车上跳下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棠棠,歇会儿吧。”
棠棠他们平时到县城的次数不多,因此也不知道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只能大概估摸着这里离榆槐村还有一半的路程,光靠走可费劲,她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村庄,“哥哥,咱们到那个村里去问问有没有打气筒吧。”
觉胜觉得这也是个办法,于是就推着自行车跟他妹妹一块进了这个小村庄。
棠棠和觉胜敲响了村边一户人家的门,出来的是一个五六十岁佝偻着腰的老汉,有气无力的抬起眼皮,“你们找谁?”
“大爷,我们是红旗公社榆槐村生产大队的,回家的路上自行车车胎没气了,想到您家里讨碗水喝。”棠棠开口。
那老汉看了眼他们身后的自行车,知晓了他们的来意,“我们大队长家里说不定会有打气筒,我可以去帮你们借,你们先进屋里来吧。”
老汉引着他们进了屋。
棠棠进屋后才发现里边比她看起来还要破烂许多,黑漆漆的,霉味混着潮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窗户框歪歪扭扭挂在墙上,下半截玻璃早没了,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门也是摇摇欲坠的,要是有野狼来叼人,估计连五分钟都挡不住。
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后,棠棠才发现这屋里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青年,眼眶凹陷很深,大概是饿的,炕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婆婆,时不时发出一阵长一阵短的痛苦的呻吟,旁边还有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大概是因为常年营养不良,看起来比同龄女娃娃要矮小很多,浑身瘦得就剩下骨头了,一脸蜡黄的菜色,扒拉着炕上的老婆婆,“奶奶,你醒醒,醒醒……”
这一幕给棠棠的震撼无疑是巨大的,惊得十几秒喉咙都发不出声音来,杏圆的眼眸里很快就蓄满了泪水。
她目光落在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身上,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
“毛毛,家里来客人了。”
那个叫毛毛的小姑娘听到老汉的话,从土炕上爬下来,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再出来时用豁口碗端了两碗清水,“哥哥,姐姐……你们喝水。”
“谢谢。”棠棠接过水。
她想起来什么,从书包里翻出那包县城商店买的饼干塞进这个叫毛毛的小女孩手里,“吃吧,快吃吧。”
毛毛的指尖刚触碰到饼干,本能的渴望让她不停吞咽着口水,她又抬头看了一眼棠棠,见她朝自己肯定的点了点头,才激动地接过饼干,重新跳回到炕上,掰碎了饼干往老婆婆嘴里塞,“奶奶,吃饼干!”
老婆婆的眼皮动了动,枯瘦如柴的手摸索着向炕沿伸,毛毛赶紧掰下一块饼干,往老婆婆嘴里送。
咸饼干的香味不断往鼻子里钻,毛毛再也忍不住了,那男青年也走了过来,祖孙三代拼命吞咽着这一包饼干。
老汉看起来情况好一些,他没有上前去争抢,眸中有热泪闪动,翕动着嘴唇,“谢谢,谢谢你们……”
这个时候,别说是一包饼干,就是一块红薯干,都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大爷,你们生产队也种了那个宣传十倍产量的假粮种吗?”苏觉胜想到刚才路过村里时,田埂上都是乱丢乱扯的麦苗。
“谁说不是呢,那个假粮种可害死人了!我们生产队全都种了这个鬼东西,收不上来粮食,家里已经三天没粮下锅了!”老汉掩面痛哭,“再这样下去,不仅我跟老婆子老不死的要下去了,连两个娃娃都怕是要活不成了!”
觉胜捏紧了拳头,“公社就这样见死不救?没有救济粮吗?”
“救济粮……”老汉抹了把泪,“俩娃娃一个叫朱青,一个叫毛毛,前两年,为了供朱青读书,他们的爹背地里卖了几包耗子药,被抓典型了,不说没有救济粮,就算有那也轮不到咱家……”
从这个小村庄出来,兄妹俩的心思都是说不出的沉重。
他们家有粮吃,可这个世界上却有那么多断粮的人。
就算嘴里塞满白砂糖,但想到每天都有人饿死,那滋味也是苦的。
回去的一路上,棠棠和觉胜都没有说话,回到村口,棠棠看到有个女人在弯腰捡地上的小木马,她怀里抱着个刚满月的孩子,动作做起来很不方便。
棠棠忙上前帮她捡起来了。
“谢谢。”
看到女人的瞬间,棠棠眼眸里有一丝意外,“阿秀姐?”
老苏家隔壁住着一户姓张的人家,张阿秀是老张家的第五个女儿,棠棠小时候还跟着瓦妮一块去找过她跳皮筋,阿秀姐打小就是干活的一把能手,小学二年级辍学之后就一直在帮家里干活,十六岁嫁给了下山村的一户贫农家庭。
棠棠看到她背上还有一个三四岁的男娃娃,看她眼睛底下都是乌青的,脚步虚浮,手里挎着个竹篮,不难猜出她是回来家里借粮的。
下山村整个生产大队都种了假粮种,盖在篮子上的碎花布是瘪下去的,张婶一家日子过得也是苦哈哈的,估计没什么粮食能够借给她。
张阿秀脸上强挤出一抹笑容,“家里没粮下锅了,两个孩子饿得哇哇直哭,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也不会回娘家借粮,可惜了,我以为就算我嫁到了别人家,家里也会念着我一点好,毕竟以前给老张家干了那么多年的苦活累活,谁知道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把我挡在门外,连人都没见着……”
说话间,张阿秀怀里的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
她就寻了块石板坐下了,把孩子从背上解了下来,也不避着棠棠就给孩子喂奶。
棠棠心里百感交集,她张开手臂站在张阿秀跟前,尽量挡住路过村民的视线。
那孩子嘬了好一会,嘬不出奶汁,哭得更厉害了,张阿秀心疼地掂着孩子摇晃,脸色愁苦。
张叔平日里酗酒,喝完酒就喜欢打人,阿秀姐在娘家时没少遭遇她爹的拳脚,棠棠以为阿秀姐嫁人后的日子能好过一些,没想到还是这么苦。
张阿秀朝棠棠露出一丝笑容,“我家里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
说完这话,她又重新把孩子抱在怀里,拎着那个空荡荡的竹篮往下山村的方向走。
棠棠转头朝家里的方向跑去。
张阿秀怀里抱着个孩子,脚程不快,过了十多分钟左右,棠棠手里提着东西,飞快的追上前来。
“阿秀姐!这是我娘让我给你的,她量了两升麦子,还有十几颗鸡蛋。”说着,棠棠把竹篮里的麦子和鸡蛋给腾进张阿秀的竹篮里,那空荡荡的竹篮瞬间就被填满了。
“这、这使不得……”张阿秀盯着竹篮里的东西,嘴唇发抖。
棠棠拦回她推辞的手,认真道,“阿秀姐,你就别推辞了,你就算不为着自己想,也该为着两个孩子想想,你还在奶孩子呢,最需要营养的时候。”
张阿秀忽然别过脸去,肩膀剧烈颤抖起伏,四处无人,她再也忍不住的捂嘴大哭起来。
昨天夜里孩子饿得直哭,她只能把自己的手指头塞进娃娃嘴里,她回娘家借粮,大哥把她堵在门口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鸡蛋、麦子……这是多珍贵的东西啊。
她没想到非亲非故的棠棠一家会对她施以援手。
那背上和怀里的孩子看见他们的娘哭了,不知所措的也跟着哇哇哭叫起来。
哭了许久,张阿秀终于站起来,用袖口擦着脸上的眼泪,“回去替我谢谢你娘……”
棠棠看着张阿秀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转角,心里百感交集,就算他们一家今天能给阿秀姐两升麦子和十几颗鸡蛋,但明天呢?
他们家又有多少粮食能送出去?
俗语说救急不救穷,可在这饥荒的年月,穷人的急哪有尽头?
……
张桂香亲眼目睹了棠棠给张阿秀送粮的过程,假粮种事件爆出来后,张桂香把家里的全部家当都拿了出来,但他们赶到的时候粮食都被抢空了,只买到了五倍粮价的粗粮,现在一家人就往粗粮糊糊里兑水,加野菜,勒紧裤腰带紧巴巴的过日子。
她忍不住皱眉,心里直纳闷,现在各家各户粮食都紧巴巴的,这粮站的粮食早就卖光了,就算苏老三每个月按时发粮票也买不到粮食,苏老三一家是哪来的粮食接济张阿秀呢?
难不成……他们家里还藏有粮食?
张桂香想到这个可能,心里就跟猫抓似的直发痒,她捏着衣角来回转了两圈,指甲几乎抠进掌心的老茧里。
“不行,我得去看看!”她咬一咬牙,把手里的野菜给丢回篮子里,轻手轻脚的跟在了棠棠的身后。
苏家院门没关,大白天的基本都不关门,张桂香悄悄潜进了苏家的院子里,趴在那厨房墙根下,用手指在那窗户纸上戳出一个洞。
她看见喻娟芳从麻袋里抓出一把红薯干,旁边的棠棠在择野菜,瞧那模样看起来是要煮野菜糊糊粥,就听见棠棠这妮子疑惑的问喻娟芳,“娘,咱们自己家里都没有多少粮食了,干嘛还要给阿秀姐送粮食呢?”
喻娟芳叹了口气,“你阿秀姐日子过得苦,还在奶孩子,咱们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等明天我去山里多挖点野菜。”
“好吧。”棠棠模样看起来委屈巴巴的。
从苏家院子出来,张桂香乐得差点要笑出声来,原来三房一家都快要断粮了,竟然还上赶着给张阿秀送粮,这一家子真是蠢人、笨人。
看到张桂香离开了,喻娟芳和棠棠才把手上的红薯干和野菜给收起来,院门关上,“娘,没想到你演起戏来还不赖啊……你昨天说今晚要包韭菜鸡蛋饺子。”
棠棠早就发现张桂香跟在她后边了,跟喻娟芳一块演了出戏,他们家的粮食还能撑好长一段时间呢。
喻娟芳嗔她一眼,戳了下棠棠的脑袋,“好好好,给你们包韭菜鸡蛋饺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