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山苍从杨家出来,先和小药仆一起回了药堂,处理完没盘完的账再才上了马车回家。
姜家在京城的宅子不算小,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姜家有一座占地不小的两进宅院,位置还在极靠近皇城的地界,周边尽都是些高官显贵的聚居之地,这宅子可是有钱都难买到的。
姜家能在这置办上一间规整的院子,还都是因为姜御医当初医术好,得先皇信赖,因着有一回姜御医休假不在宫里,先皇突然身感不适,不愿让别的太医诊治,便派人去传姜御医回宫,结果那时候姜御医家贫,租住在离皇城甚远的外城,等姜御医赶回来,先皇的腹痛已经在跑了三回净室后自愈了。
这回虽只是小毛病,可也给先皇提了个醒,下回要是重病姜御医赶不及怎么办?于是连忙给姜御医在皇城边赐宅子一座。
这宅子虽只有两进,但姜家人口少,住得很宽敞。
外院是待客用的,内院有一座正房,两座厢房,正房是三层的小楼,先前是姜御医和姜老夫人住,姜老夫人前几年去世了,姜御医老是睹物思人,常常伤怀,这才起了心思离了京城回老家。
两侧的厢房也都是两层的小楼,左边的是姜御医大儿子姜空青一家子住,右边的是二儿子姜山苍一家子住,外院和内院相接的两侧各有一排抱厦,则是家中奴仆的住处。
今日姜空青休沐在家,姜山苍便先回自家厢房和娘子交待一声,便去大哥那边说话。
姜空青和儿子姜南星长相极为相似,好像是一比一的放大版,只是姜南星性子跳脱,而姜空青人至中年又在皇城内当值,习惯了一副沉稳寡言的模样,除了被儿子气得跳脚和被老父追着打的时候外,他脸上甚少有明显的情绪外露。
见弟弟一脸笑意的进来,姜空青把自己面前的空茶盏倒上茶递过去,问:“去盘个账这般高兴,难道上月收益比以往还好?”
“那倒不是。”姜山苍坐下喝完了杯中茶,笑着说:“正月里大家为了求个好兆头,便是有病也忍着,上月的收益自然是差了许多的,我高兴是因为今日机缘巧合得遇故人,还是初次相识的故人。”
姜空青听得满头雾水,问道:“若是故人,怎么会是初次相识?”
姜山苍神秘一笑,道:“与亲有故,吾有所耳闻但不曾见过,也能称一句故人嘛。”
姜空青一边给弟弟续茶一边斜眼剜他道:“莫要故弄玄虚,若是不说便喝完这盏茶就走。”
姜山苍这才不再作怪,笑着把今日临时出诊,得见潍县有渊源的辛长平,并与之结交之事和盘托出。
姜空青听弟弟说辛长平见过自家表外甥,说其状态甚佳,这才露出个笑模样道:“也算是南星做了件好事,不枉费我每月从自己零花钱里挤出银子来给他汇去潍县。”
姜山苍听了直笑,打趣兄长道:“需不需要弟弟赞助你些银钱?堂堂太医院红人可莫要被人笑话。”
姜空青板起脸赶弟弟走,说:“我没甚么花销,不缺银子使,快走快走,莫在这里烦我,好不容易休假一日,容我自己安静安静。”
姜山苍偷笑着起身,姜空青又唤住他嘱咐一句:“都是潍县人,两家小辈本就为友,如今既然你们也以友相称,便莫要等着人家上门报喜,到时候派家仆去候着放榜,有好消息主动去贺,便是落了榜,也得去宽慰宽慰,离京时送上一份程仪。”
姜山苍点头应下,回到自己屋里便嘱咐亲随记着会试放榜时去候着放榜,瞧瞧有没有贺州东安府潍县辛长平之名在榜。
辛长平与褚亮在吃了三天姜山苍开的药剂后就彻底好转了,脚下不再虚浮,头脑也不再发晕,纷纷感叹道:“不愧是姜御医的家传医术,实在是神乎其技。”
既然身体好转,两人就不再躺着,忙拉着杨继学一块儿好生学习杨怀德亲注的学习资料。
若说潍县学子如今的风云人物、同辈楷模是两试案首辛盛,先前辛长平他们这批学子的仰望对象便是子胥先生杨怀德了。
虽要说起来,杨怀德乡试排名还不如辛长平,但辛
长平乃是厚积薄发,在乡试上耗费了十几年的时光,才取得这个成绩。
杨怀德却是十五岁县试中案首,同年府试惜败第二,十七岁中得秀才,名次依然是前三,二十岁乡试便一举考中乡试第九取得举人功名。
若不是那时赶上齐大人因大皇子牵连丢官流放,他堂兄杨怀恩弃官回乡并要求他莫要进京赶考,避避风头,许是他早就中了进士做了十几年的官了。
辛长平这十几年没丢下书本,杨怀德更甚,不仅自己没停止学业,甚至还在黎山书院发光发热,带出了许多学业出众的学生来。
辛长平可没觉得自己拿个第八名就能比杨怀德厉害,甚至越看杨怀德亲注的这本学习资料,越觉得子胥先生在学业上愈发精进、深不可测。
杨继学、辛长平、褚亮日日在屋里埋头苦读,杨怀德也推脱了文会、诗会,留在家里时不时去侄儿、亲家处转一转,帮他们解一解疑惑,捎带的也会去看看褚亮。
只是侄儿与亲家是偶有疑惑,褚亮却是一个疑惑接着一个疑惑,杨怀德虽做了十余年的先生,却不是真的多好为人师,是他堂兄觉得他性子太孤傲,怕他便是日后为官,在官场上不善和人打交道不合群,才假装抱怨说书院先生不够,把杨怀德骗到书院帮忙的。
于是在被褚亮的疑惑折磨得头大后,杨怀德干脆把他们三人一块儿拉到自己书房,让他们有疑惑先自己互相解决,都解答不了的他才出言,四人的学习小组一直持续到会试的前一天傍晚才解散。
杨怀恩来京之后在恩师手底下做事,十分忙碌,每日早出晚归,便是休沐日也常常是在恩师家里,连自己堂弟、儿子科考之事也分不出时间操心,不过两人都是快不惑的年纪了,也用不着老父操心,便只在辛长平和褚亮初到京城时抽空设宴招待了二人一回。
他去年过年看过一回辛长平的文章,当时就觉得辛长平能中举,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名次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高,看来皇上改革文人文风之事比他预计的还要迅速。
他对他堂弟杨怀德之才是很有信心的,在辛盛横空出世以前,杨怀德才是举县闻名的潍县骄子。
儿子杨继学资质只有中上,可多年勤学不辍,又有为学官的亲叔父带在身边多年,日日教导,说他火候已够,定是八九不离十的能考中,只不过名次难以预料,毕竟苦学只能提升些上限,并不能突破天资。
杨怀恩看了辛长平默写的乡试文章,按如今皇上推行的文风来看,他能拿乡试第八不是运气,真是实力到了。
杨怀恩都有些后悔当初是不是应该让儿子杨继学也去衙门做事,他的人脉把杨继学安排到府衙都没问题,见识定比县衙多得多,如今只能叹息一声,他估摸辛长平的会试名次应该会比杨继学好许多,甚至可能与杨怀德不相上下。
至于褚亮,刚来的时候看他中举的文章杨怀恩便直言道是侥幸,好在褚亮本就是来长见识的,闻言没有多难过,还自傲于自己运气好。
今日杨怀恩特地早早下值回家,把四人最后做出的文章再看了一遍,先是错愕于四人竟然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取得了极大的进步,后又被褚亮这个先前他断言是来会试一游的人现在做的文章所震惊,虽不能考得名次靠前,但感觉掉个车尾居然概率甚大?
贺州从来都不是科举大州,每三年的春闱,少的时候取两百名左右进士,多的时候取三百名左右,九州之中,江州与湖州两州便能占走一半的人数,剩下的一半也是安州、滨州占多,贺州只和云州、永州相差不大,盛洲和赢州乃是边境,武胜文弱,掉在车尾。
若是取两百名进士时,贺州常常是只得中十余人,赶上开恩取三百名时,才能将将突破二十以上。
作为一个多年前的老进士,杨怀恩当年虽排名不高,只在中游,但磨炼了多年的文章鉴赏能力,自认看得八九不离十,于是他现在瞪着褚亮的文章眼睛都快冒出火光来。
难不成今年贺州二十进士,自家这院里能出四个?
尤其是堂弟杨怀德和辛长平的文章,比月前进步了许多,感觉都能冲一冲二甲前列,要知道二甲前列多年来都是由江、湖二州学子包揽,只偶尔有一两个别州百年一见的天才能挤进去。
至于一甲那三名更是江、湖二州的自留地。
杨怀恩放下褚亮的文章,扫了一眼屋中四个后辈,捂着激动的心脏问:“你们四人可是偷吃了什么仙丹妙药?”
第122章
仙丹妙药当然是无的,不过姜山苍倒是派人送过据说是有提神醒脑之效的药茶,极其有效,便是往常看书最多坚持一个时辰就要犯困的褚亮,靠着这药茶都能跟着好友一块儿从早起学到天黑。
见那药茶还有许多,杨怀恩便厚颜讨要了一些,他年纪大了精力不如年轻人,干活的效率慢于同僚,所以都是别人早早下值了,他还要多留许久。
次日杨怀恩请了一日假,要亲自送自家堂弟、儿子和两名学生去贡院参加会试。
杨怀恩来京城半年,还是第一次因私事请假,他顶头上司便是自己恩师,自然不会为难他,笑着说:“是子胥和含璋要会试了啊,当年我还未流放前,你就常常跟我炫耀你家幼弟聪慧又勤学,若不是因为我,也不会耽误他这么些年,是我误了他的前程啊。”
杨怀恩从未怨过恩师牵连,他对恩师虽是有些功利之心,先前恩师位高权重之时,曾盼着得恩师提携好少走弯路早日高升,但更是有许多真心的师徒情分在。
当年恩师来他家做西席时已经是州府闻名的大才子,那时恩师已有举人功名,且是贺州乡试解元,他中举的时候二十多岁,但并不是因为大器晚成,而是因为接连赶上父孝、母孝、妻孝,耽误了数年科举。
因为家贫,为了安葬父母、妻子,齐大人借下许多债务,生活难以为继,才经同窗介绍,到了潍县杨家给杨家嫡长子杨怀恩做先生。
那时杨怀恩才十二岁,前一个先生是个多年乡试不中的老秀才。
杨怀恩年少时其实是个有些顽劣的性子,他出身好,生来就是金尊玉贵的少爷,又是家中嫡长孙,长得也好,人又聪慧,是杨家上下皆宠爱的心尖子。
被宠得有些心高气傲,杨怀恩看不上那个才学平平只会照本宣科的老秀才,几番捉弄把老秀才气得愤然辞去。
杨家老太爷十分头疼,为了镇住这个眼睛长在天上的嫡长孙,便四处托人请真正的大才来教导长孙成才。
杨家有钱,齐大人缺钱,两边一拍即合,杨家替齐大人把债务全部还清,还另每月开出不菲的束脩,包吃包住包四季衣裳,还说好等齐大人出孝便奉上大笔程仪送齐大人进京科考,绝不耽误齐大人前程。
就这样二十多岁就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妻子儿女的齐大人,背着一个小小的灰布包袱便去了杨家。
杨怀恩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可在真正满腹才华的齐大人面前,他秀的那点小聪明,玩的那点小手段,都被齐大人轻松应对,不过几日,杨怀恩就被齐大人收拾得心服口服,对齐大人说的话比对自己亲爹还要信服。
齐大人的妻子是难产而亡,一尸两命,腹中正好是个足月的男婴,巧合的是还与杨怀恩出生的日子不同年但同月同日,齐大人瞧着杨怀恩,不可避免的会想,若是娘子没有遭遇难产的不幸,当初儿子顺利生下来,许是像弟子一般聪慧但调皮,自家一家三口便是日子贫寒,可早晚有出头一日……
齐大人难免移情,渐渐把杨怀恩当做自己孩子一般倾心教导,三年母孝一出,杨怀恩的学业才刚刚起步,考过了县试、府试取了个童生功名。
齐大人犹豫许久,最终叹息的推去了杨家奉上的程仪,自愿留在杨家继续教导弟子,又过了三年杨怀恩在齐大人的教导下中了举人,齐大人才放手离开潍县,去了京城参加会试,当年就得中二甲头名,留在京城为官。
这多年的情分,如何能因为恩师一遭遇难就抹去?在杨怀恩心里,恩师又何尝不是如父一般的存在。
似杨家这般的世家,很少有会让家中晚辈和离的,毕竟男子又不是只能一夫一妻,若是妻子不合心意,大不了高高供起,另聘个合心意的妾室便是。
可杨继学说要与翟氏和离,杨家长辈竟无一人相劝,便是因为翟氏竟然怨怪杨怀恩不该多年接济恩师一家,害得家中晚辈受恩师牵连,不能参加科举考进士做官。
杨怀恩听得恩师如此说,自己的眼泪倒是先下来了,哭着说:“恩师说的什么话,恩师不怪我胆小怕事,一出事我就跑了,我对不起恩师多年倾心教导,恩师被冤枉,我竟不曾替恩师张目洗涮冤情。”
齐大人当年考中进
士后被京城富商榜下捉婿,续娶了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少妻,到四十多岁才得了一个老来子,爱若珍宝,可依然还是拿杨怀恩当自己长子看待,怎么会怪他。
齐大人拍着弟子的肩头笑着说:“你都做了爷爷,竟然还跟孩子一样哭,我如何会怪你,能不牵连到你我便十分庆幸了,你又不似我先前孑然一身,你是杨家继承人,上有老下有小,更有亲眷无数,如何能不保全他们?再说了那些年若不是你年年送钱送物、送医送药,你师娘师弟都是体弱的,怕是早都与我阴阳两隔了,我这辈子被人说没有亲缘,如今都是靠你相护,才留有妻、子在世,好了,咱们莫要互相愧疚了,莫哭了,莫哭了,一大把年纪了,胡子都大把了,还做这小儿之态难道好看么?”
杨怀恩心里的愧疚憋了十多年,今日才吐了干净,被恩师宽恕之后,他才终于卸下了多年的包袱,连额头那深深的纹路都变得舒展了些。
老年人觉少,一大早杨怀恩便醒了,他起床洗漱之后亲自替弟弟、儿子和学生们检查了一遍赴考的书袋用具,确认没有问题后便去敲门把他们全都喊醒,家中仆妇已经做好了朝食,吃过之后杨怀恩便和他们一起上了马车往贡院去。
杨怀恩官职不高,马车按制不能做得太宽大,于是五人在车厢里有些拥挤,杨继学不解的瞧着亲爹说:“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哪里还需要长辈送考,爹你自去上值便是,何必请假呢?”
杨怀恩闻言说:“会试可是你们的人生大事,我若不在京城便不管你们了,可我既然在,怎么能不亲自相送?当年我会试时,我恩师也是亲自相送的呢。”
杨怀恩眼神发光一般的把四个晚辈一一看了一遍,见他们各个精神都很好,面色亦是十分红润,想来不会因为身体虚弱在考场上出什么纰漏,心里更是安心,笑着说:“再说了,我今日可还有要事要办,便是不送你们去贡院,我也得请了假赶快办妥了。”
听杨怀恩这么说,杨继学忍不住好奇的问:“什么事这么要紧?爹你来京城半年都不曾请过假呢!”
杨怀恩掀开车窗的布帘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宅子,露出一个满怀期待的笑容来,放下布帘才再看向儿子说:“咱家这宅子是租的,不是买的,为父今日得赶紧去把宅子买下来。”
这下连杨怀德都诧异起来,问:“先前大哥不是说这宅子不甚合心意,便只先租住着,继续托官牙寻摸别的宅子,到时候遇到合心意的宅子买下来便搬走么?”
“此一时彼一时。”杨怀恩抚须而笑道:“京城大居不易,别看咱们杨家在潍县好似个人物,在京城咱们家那点子家底全掏出来都会遭人笑话,家里的田地又交给了朝廷大半,往后每年的收益都要少大半,你们呐,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就是掏空了咱家的存银也买不到京城真正的好宅子,更何况一大家子人要活,存银能动的本就不多,靠那点银子买宅子,好也比这宅子好得有限,如今一个发财的门路就在眼前,我怎能白白放过?这事办下来,咱家买宅子用的银子都能番几番,那宅子也能买更大一点,将来咱家女眷来了,才能住得宽裕些。”
说完杨怀恩又看向有些拘谨的辛长平和褚亮,笑着说:“还都是托了学洲和谨言的福,日后你们可莫要客气,在京城便住在杨家,定给你们留好屋子。”
辛长平几人因着这月余日日早晚在一屋读书,便是跟杨怀德都熟悉了许多,四人极有默契的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茫然迷惑,于是又纷纷看向杨怀恩,异口同声的问:“大哥\爹\山长,究竟是何事?”
杨怀恩笑着举手点着四个晚辈,说道:“你们怕是关在屋里读书备考满脑子只有会试,这怎么会想不到?这宅子虽如今毫不起眼,可等你们四人考完会试,它立刻就要增值几倍了!”
四人能考上举人,自然没一个傻子,只是许是真的如杨怀恩所说,被月余的高强度学习弄得脑子里只有会试,才没往这处想,现在转过弯来,自然明白了杨怀恩的意思。
除了对自己极有信心的杨怀德外,辛长平和杨继学都是心里有丝丝忐忑的,褚亮更是当自己是来京城增长见识的,闻言惊讶道:“山长是说连我都能考中?”
第123章
因着杨怀恩的这番考前激励,就连褚亮这个抱着游玩来京城凑热闹的人都起了信心。
而辛长平更是心绪安定下来,他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是从前不敢奢想的。
现在考取进士功名,更是不仅仅为了自己,为了自家娘子儿女,还要为了自家这可成为百年基业传承下去的纺织事业。
随着步伐越来越靠近贡院大门,辛长平胸腔内激烈的跳动声渐渐变得平稳有序,把户贴等资料递给检查的差役后,辛长平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脸上的表情坚毅,眼神坚定,难得在他这样一个向来谦和的人脸上,出现如此志在必得的表情。
会试是整个科举考试中,考程最为严苛的一场考试。
连着考三场,每场都要考满三天,除了每场考试结束的当晚,考生能离开贡院回住处洗漱修整一晚,整整九天六夜,考生都是被困守在迈不开步的小小号房里。
这三场会试每次结束的时候,杨怀恩都早早下值带着自家的家仆在考场外等候。
第一场辛长平他们出来时还神采奕奕,第二场出来时已经有些神态萎靡,到第三场出来时,周边不乏出了考场就昏倒在地的考生,辛长平他们亦是脚步虚浮,双眼发直,见到杨怀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微微的点头致意。
杨怀恩作为科场的老前辈,自然不会与他们几个晚辈计较,他当初考完这三场亦是脱去了几层皮,瞧着那地上昏过去的考生,杨怀恩目露追忆,几个晚辈比他还强一些,他当时就是这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考生中的一员。
杨家的家仆一人扶着一个,把辛长平他们拉回了马车上,车上有杨怀恩吩咐仆妇煮好的安神汤,给四人一人倒了一碗喂了下去,马车行动起来,四人全都被晃得睡了过去。
辛长平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他腹中空空如雷鸣,唇舌干涩发不出声来,真好似大病一场般厉害。
还好杨怀恩细心,特地嘱咐他的书童守在他床边,一步不离,见辛长平睁了眼,张开嘴却没说出话来,书童立马把辛长平扶着微微起身,身后塞下一个枕头靠躺着,然后去倒了温热的水过来送到辛长平嘴边。
辛长平急促的把水喝完,干渴的嗓子被湿润,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便轻声问道:“可有吃的?”
“有的有的。”书童点头,连忙起身冲出房外,一路小跑倒杨家的灶房。
灶房负责做饭食的仆妇见到书童便笑着说:“辛老爷醒了?炉上温着的热粥你快提过去,太老爷交待了,睡了太久刚醒过来不能吃太荤腥,免得伤了肠胃,先喝些清粥暖胃,缓一缓再正常用饭。”
“嗳,多谢大娘。”书童忙道谢,去炉上提了一小陶炉热粥,又接过仆妇递来的碗勺,便急冲冲的小跑回去。
书童把陶炉放在桌上,盛出一碗热粥端到床边一边吹一边喂辛长平吃下,辛长平吃了几口心中不再发慌,有了些力气便抬手把碗接过来,顾不得还有些烫便仰头整碗喝下。
一碗热粥下了肚,辛长平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这才有心思问书童:“其余几位老爷可都还好?”
书童虽大部分时间在屋里守着自家老爷,但有杨家奴仆来给他送吃喝,或是替换他去净室时,也和对方打听了几句,笑着说:“老爷放心,另三位老爷也都还好,褚老爷比您还先醒一刻,他家的书童也去灶房取了粥,杨家的两位老爷在后院
住我不知道消息,但是老爷放心,昨日杨家太老爷请了大夫过来给您和三位老爷都瞧过脉了,大夫说只是劳累过度,睡醒了自然就好了。”
辛长平这才放下心,吩咐书童再给他续上一碗粥,再次喝完后便扶着床试探着下来走路。
走了几下恢复如常后,辛长平感叹一句:“还好得杨家收留,有山长经验丰富,不然此次若只你我,定是要受大罪了。”
书童心有余悸的直点头,他年岁不大,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家贫自然长得也瘦弱,虽然自家老爷不是那肥硕的身材,可是却长得极高,那日科场出来,若只有自己一人,是万万扶不动、搬不动老爷的。
辛长平正和小书童感叹,住在隔壁的褚亮先一步寻了过来,在门外轻敲了两下门,得到应声后便推门而入,关切的问道:“学洲,你可安好?”
辛长平起身相迎道:“我无事,谨言你可也安好?”
褚亮笑了起来说:“甚安甚安,就是肚中空空,喝了三碗粥也填不饱,你可要一同去吃饭?”
辛长平穿好外衫便说:“好,只是不知子胥先生和含璋可醒来,我们先去瞧瞧他们?”
两人结伴去寻杨怀德和杨继学,这两人也早都先后醒了过来,杨怀德已经起了身,正在桌前默写考试的文章,而杨继学还抱着粥碗在吃。
得知堂叔已经开始默写文章,杨继学拿着勺子的手都停顿了下来,叹气道:“不愧是堂叔。”
他飞快的喝完剩余的粥,吩咐家仆去灶房要些好消化的饭菜,然后带着好友一起去堂叔的书房寻人。
杨怀德见到他们三人先是皱眉,像是想起了考前一个月的痛苦折磨,但很快眉头松了下来,这一个月虽让他饱受折磨,可也让他收获良多,瞧着自己正在默写的文章,杨怀德自己都能发现自己较先前进步了许多。
这三人许是学识不如自己,可每人都有自己更擅长的地方,且大家看待问题的角度总是各有侧重,杨怀德不得不承认,便是褚亮,自己都从他这里学习到了良多,受他启发,发现了许多自己从前不曾察觉的看待问题的新奇角度。
而堂侄儿杨继学,也是让他刮目相看,堂侄儿许是天赋比不上自己,但确实有在多年勤学苦练,根基打得极稳,书本上的知识出处都能张口即来。
至于辛长平,着实是最让他意外的存在。
辛长平来黎山书院的时候,杨怀德跟他还有过两分渊源,那时杨怀恩刚办书院没两年,原先收的都是本县各世家子弟,辛长平是进黎山书院的第一个平民学子。
落户在长河村的朱童生借着拜访当地大儒的名头求见过归家办学的杨怀恩一回,杨怀恩早就不是幼时那般眼高于顶,听说是个在乡村教书的私塾先生,抽空见了一回,勉励他的教化之功。
朱童生便趁着这个机会求杨怀恩收辛长平入学,说辛长平甚有天资,可自己才学平庸无法继续教导他,赞颂杨怀恩回乡办学的教化地方之功,又说平民之子亦是潍县乡亲,请求杨怀恩有教无类,莫要让辛长平因为出身所限白白浪费天资。
杨怀恩自己便有个极好的恩师,自然看得出来朱童生虽才华远远不如自己恩师,但对学生认真负责真诚相待之心是一样的。
他心下触动,但世家子弟大多傲气,他怕辛长平这个农家子便是被他收进了书院,也难免被那些公子少爷们欺负,便吩咐自家堂弟出面考校辛长平,说若是辛长平真有天资,便收他入学。
有杨怀德这个潍县知名的天才人物背书认可辛长平的读书天赋,辛长平进了满是世家子弟的黎山书院,才没受到什么欺负排挤。
但那时杨怀德是受到大哥暗示,对辛长平放了水的,他清楚的记得这个辛长平天资平平,甚至还不如自家堂侄儿,当时自家大哥也说他若是够努力,许能考个秀才,但再进一步会很是艰难。
没想到对方打破了自己和大哥的认知,不仅中了举人,名次还极为靠前,在辛长平来京之前,他本以为是因为皇上在大改文人风气,辛长平占着个朴实无华的便宜,才取得这般成绩。
结果考前的这一个月,让他更加的了解这个亲家。
他虽吃亏在出身不高,文章不似世家子般有文采,可也得益于他出身平民,让他对政事能着眼于底层民众的需求,言之有物,行之有理。
杨怀德都不由得庆幸如今皇上要改人文风气,不然似辛长平这般显然是能干好实务的好官苗子,如何能有机会显身于人前?
在一起吃了一顿饱饭后,顾不得天色渐黑,四人又如考前一般在杨怀德书房里各自默写起会试文章,写完之后四人交换互相传看,借着对方的文章对自己所做的文章查漏补缺。
等杨怀恩从吏部下值回来,见他们如此,也加入进来看了他们所做的文章。
他们四人都是睡足了一天一夜的,自然没有困意,可杨怀恩却是一早起来去吏部上值了,现在只能猛喝姜家的醒脑茶提神。
陪着几个晚辈熬到半夜,杨怀恩看完他们的文章,心彻底安定下来,一个个的拍过去说:“以我之见,你们四个,各个都没问题,明日我带你们的文章再去给齐大人看,都快去安睡吧。”
第124章
这些文章虽是先前做过的,现在默写出来也极耗费体力,四人皆十分疲惫,听了杨怀恩的话,他们便安稳的回屋里洗漱睡去。
次日他们睡到快中午才各自起来,杨怀恩却是没躺下多久就满脸困顿的起来洗漱上值,贴身的家仆瞧着他的面色小心的劝慰道:“太老爷这几日本就跟着操心劳神,昨日又甚晚才歇下,今日不如请休一日?”
杨怀恩要了块浸过凉井水的面巾贴在脸上醒神,闻言摇头道:“无事,我这年岁了,白日里哪里睡得着。”
其实倒不是因为年纪大而睡不着,而是昨日看几个晚辈的文章,兴奋得睡不着,迫不及待的要拿去和恩师求证一番,看是否如他所想。
简单吃了点朝食,杨怀恩把四人的文章分别卷好,收进书袋里挎在身上便满面红光的出了门,到了吏部先去值房点卯,之后便从书袋里掏出那些文章抱着去恩师的值房寻人。
齐大人比杨怀恩还年长十多岁,已经是六十多近七十的年纪了,在边关流放了十多年,脸上更是染满了风霜,显得比实际年纪还要大一些。
他满头的白发不见一丝乌青,若不是穿着一身尊贵的紫袍,看着就像个普通的迟暮老人,唯一显得与普通人不一样的,只有他那双虽经过岁月洗礼,却依然清澈坚定的眼睛。
杨怀恩进屋时,齐大人正在看下属报上来的公文,自他被新皇起复回京后,没安生上几月,新皇就因云州、湖州民乱之事大发雷霆,去年湖州的官员从上到下换了快四成,云州官员因赈灾不利还瞒报朝廷,亦是被罢免了许多。
去年的吏部是朝堂六部之中最为忙碌的部门,今年又赶上三年一次的春闱,吏部又要操心给即将新鲜出炉的新科进士们挪腾出合适的官职来安置,显然是依然不能松懈。
瞧见弟子进来,齐大人放下手里的公文温声关切道:“子胥和含璋都无碍吧?”
昨日齐大人便问过一回,只是昨日杨怀恩走时他们都在昏睡,杨怀恩点头说:“都无事,昨晚还精力旺盛得很,竟把会试的文章都默写了出来,我自己瞧过了,但有些不把稳,想劳烦老师替我再看看。”
齐大人这辈子只收了杨怀恩这一个弟子,当长子一样看待的,对杨怀德、杨继学自然也是当做自己的侄、孙一般,笑着说:“你呀,哪里是不把稳,是关心则乱吧,拿来我瞧瞧。”
杨怀恩讪笑一下,忙把堂弟与儿子的文章摆放到了齐大人的桌面上。
杨怀恩带弟弟和儿子入京后就先拜访过老师家,齐大人先前就看过这两人的文章,对他们
的水平心里有了解,知道他俩只要正常发挥,必是榜上有名的,只是杨怀德天资强上许多,按他估算能在二甲中上,杨继学虽基础打得甚牢,但文采平平,又一直闭门读书,文章写得既平且虚,怕是得落到三甲。
因着心里有预期,齐大人拿起文章时面上神色甚是轻松,可刚瞧了个开头,眼神一闪,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凝神把杨怀德的文章一气看完,齐大人轻舒一口气,没说话,飞快的换了杨继学的文章接着看,见他果然和杨怀德一样进步极大,齐大人眼神里露出些赞赏之意来。
看完之后齐大人抬头盯着自己的弟子,疑惑的问:“过年时你带他们来拜访,我还考校了他们一回,不过两月,怎么会进步这么多,仿佛得神佛相助,点通了灵窍一般?”
齐大人一抬头才发现弟子怀里还抱着两份文章,又接着问:“怎么你怀中还有文章?”
杨怀恩笑着凑过去把辛长平与褚亮的文章举到齐大人面前说:“这是我在潍县办学时两名弟子的会试文章,他们俩都是去岁新中的举人,年后才动身来的京城赶考,既是我的弟子,也是含璋之挚友,其中一人还是子胥的亲家,所以来京之后便在我家借住,这月余四人日日聚在一起研学,从早到晚不曾断过,倒是互相取长补短,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齐大人听完顿时起了兴趣,从杨怀恩手里接过另两人的文章打开看起来,先打开的是褚亮的,看完之后他说:“这考生文风略有青涩,但对商税之事十分老道,家中可是经商为生?虽缺乏文采,根基也不如含璋牢固,但中个三甲末游也不难。”
杨怀恩立刻笑着点头说:“老师所言极是,他出身潍县巨甲褚家,名亮,字谨言,祖上献田有功得皇家恩赐盐、糖、铁专营。”
“原来如此,竟是开明世家之后。”齐大人闻言赞赏的点了点头,笑道:“会试他定是名次靠后,但进了殿试,靠着出身,许是能往前爬几步。”
别看如今皇家同世家势同水火,可对这些早早识趣献田的开明世家,皇上不仅不会不满,有机会还会多多拉拔。
齐大人说完又打开另一卷文章来看,先前看褚亮的文章想着这去年才中举人,毕竟不如杨怀德、杨继学他们这般中举之后还沉淀多年苦读的考生,所以以为辛长平也如褚亮一般,应该是个至多三甲的水平。
谁成想辛长平的文章刚看了一页,齐大人便睁大了眼睛,看完之后连连点头说:“此子的文章竟不比子胥差,两者若比只能说各有优势。”
杨怀恩也是这般想的,不过他更想知道恩师估算他们四人的排名,忙追问:“依老师所见,这几人大概排名如何?”
齐大人沉吟一会儿,先说褚亮:“此子会试能过,名次很低,殿试若是被皇上注意了出身,许是能拔高些许,但也不会超出三甲下游。”
再指着杨继学的文章说:“含璋进步甚大,原先估计是三甲中游,现在有机会挤进二甲。”
指向杨怀德的文章时齐大人面有赞赏之意,笑道:“你这幼弟着实强过你,你当初是二甲中下,他却可争先至二甲前列。”
“至于这位考生……”齐大人点评完另外三人,手里还攥着辛长平的文章没放。
杨怀恩想起还未告知恩师辛长平姓名,便插言道:“他是潍县农家子出身,长河村小族辛氏子,名长平,字学洲。”
“学洲……”齐大人复述一遍笑道:“是个贴切的好字,此子文采略输子胥两分,但若论文章深度,比之更佳,竟有些似我年轻之时。”
这话杨怀恩不认,反驳道:“老师可是少年天才,才华横溢,州府无人不知。”
齐大人却笑说:“那所谓文采,不过是比谁更能堆砌,若不是官场、文坛风气如此,你当我爱写?若我是如今参考的举子,做文章定如此子这般。”
杨怀恩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出言问:“那老师觉得学洲今次名次如何?”
齐大人对辛长平的文章爱不释手,笑着说:“我也不知,但我很是期盼,这一甲之列还从未出过我贺州人士。”
杨怀恩神思不属的抱着文章从恩师值房离开,来时怀里四份文章,走时只剩三份,辛长平那份被齐大人要了去,还嘱咐杨怀恩等殿试之后要带辛长平来拜见自己这个师公。
杨怀恩一日浑浑噩噩的做完手头上的事,下值回家后去寻四个晚辈,把他们的文章一一归还,直到辛长平这空着手咳嗽一声说:“齐大人甚是喜爱你的文章,把你的文章留了下来,还说殿试过后想见你一面。”
辛长平自是受宠若惊,齐大人可是贺州文坛的第一人,三百余年唯一一个贺州出身考上殿试二甲第一之人,且在被先皇流放之前,还未满五十岁便已身着紫袍,离入阁为相只有一步之遥,当时贺州人谁不期盼朝中能出一贺州宰相。
虽辛长平在黎山书院求学时,齐大人已经被罢官流放,可齐大人的大名依然在贺州学子之中流传,且贺州学子坚信齐大人只是受先皇长子牵连,无辜被冤枉。
齐大人出身贫寒,比辛长平之出身也好不到哪里去,辛长平一直视齐大人为楷模,现在听山长说齐大人如此看重自己,心下十分激动,连忙说:“多谢山长引荐,是学生的荣幸。”
褚亮有些羡慕的看着好友,却并不嫉妒,他对自己有自知之明,学洲能考乡试第八,自己连倒数第八都不是,他现在只想知道齐大人如何评价自己的文章,自己可真的有机会考中?
见四个晚辈都期盼的盯着自己,杨怀恩也不吊人胃口,转述了恩师对他们文章的评价,四人皆难掩喜色,杨怀德最为年长,便主动出言说:“既大家都有望殿试,这等待会试放榜的日子,不论是什么诗会、文会,都莫要出去凑热闹了,留在家中好生静心准备殿试。”
三人自然不会拒绝,纷纷点头应是,之后又日日聚在杨怀德书房同做文章互相指教,直到会试放榜那日。
第125章
放榜这日赶上了杨怀恩的休沐日,他便不用请假。
天还没亮他就先行醒来,催着打发了家中身强体壮的家仆去贡院前候着放榜,怕有闪失,还不止派了一人,连贴身服侍他的家仆在内一并派了四个家仆去,想着便是一个人挤不进去,四个人总能挤进去一个吧。
他一路踱步到前院的正堂里,沿途打量着这个没什么优点的宅院,这宅子地理位置一般,格局也不好,连他自己住的正房采光都不太行,这种宅子若在潍县,百余两就能买下,可在京城,他租这宅子时一年的租金都要两百余两。
会试第一日他送了晚辈进了贡院,便马不停蹄的寻了官牙把这宅子买了下来。
这宅子的主人原先是个京中小官,到年老致仕都还是个小官,且家中子弟不继,也没个考上举人、进士功名的,
便不愿在京城久居,选择回乡荣老。
这宅子着实没啥优点,要价又不便宜,在官牙手里挂售了近两年都没卖出去,官牙才同来信催促的老大人商量着把宅子先租出去,好歹有点进项,于是去年才租给了来京的杨怀恩。
一开始官牙也是想把宅子卖给杨怀恩的,不过杨怀恩瞧不上,现在见他要买,官牙疑惑的问:“杨大人先前不是觉得不满意,怎么突然回转了心意?”
杨怀恩人老成精,怎么会告知官牙真正原因,给人家坐地起价宰自己的机会,没露出一点异样的说:“去年家里田地减产,凑不到更多银子,买不起那更好的宅子,这宅子住了半年也有了些许感情,搬家也麻烦,干脆不纠结了,就买下来吧!”
这破宅子花了他三千多两银子,见这宅子的房契上落下自己的名字,杨怀恩才终于安了心。
本来三千多两银子,对杨家并不算什么,原先一年田地的出息都有一万多两,只是去年把大半的田地都交给了朝廷,去年家中公账上一年的出息只剩下不到五千两。
世家都是只有年年存银子的,他们杨家也不能沦落到吃老本度日,这破宅子花了杨家去年大半的进项,杨怀恩都有些心疼。
还好还好,四个晚辈的会试都没出一点纰漏,今日放榜消息一出,这宅子里一科出了四个进士,多好的风水,别说是文曲星照耀了,就是说文曲星落脚此间,都有人信!三千多两买的宅子,一万两卖出去也不是难事。
仆妇上了朝食,杨怀恩也没吃,等家中那四个晚辈都到齐了,才一起用饭。
用过饭五人都是满怀期盼的瞧着门外,虽然天色刚亮,还远远不到放榜的时辰,不过谁还想得了那么多,只盼着看榜去的家仆早些出现在门外,大声喊出他们考中的消息。
时间正常流逝,可五人却都觉得度秒如年,一开始还都端坐着,直到褚亮最先坐不住,开始在屋里踱步,见他来回的走,几人也都跟着起身,屋内拥挤,干脆全到了屋外的前院里。
这宅子在闹市后的居民区里,离得不是很远的街上有几家客栈,辛长平耳利,隐隐约约听到敲锣的喜报声,便问身边的好友道:“你们可听到了锣声?是不是开始送喜报了?”
杨怀恩年纪大了,耳朵虽不至于聋,却也听不到那么远的声音,但另外三人经辛长平提醒,纷纷噤声静心去听,点头说:“是呢,今日除了送喜报的,谁人敢敲锣讨嫌,定然就是送喜报的!”
话音刚落,大门外就跑进一个气喘吁吁的家仆,一进院子就见自家老太爷和老爷都在院里,于是顾不得停下顺顺气便高喊:“中了!中了!恭喜褚老爷中了会试第二百九十二名!”
褚亮浑身一麻,虽自考完会试就一直期待这个结果,但真听到了还是觉得不真实,他耳朵轰鸣,连身边两位挚友围上来在与他说些什么都听不清。
还是杨怀恩看出端倪,拉起他的手在虎口处狠狠掐了几下,他才渐渐恢复了正常,听见好友在恭喜自己高中,连往日对他偶有不耐的杨怀德都难得对他露出个浅笑贺他,褚亮脸上瞬间从面无表情到咧嘴大笑,嚣张的叉腰道:“我褚亮竟也有今日,喜报传到潍县,我爹怕是要惊得掉下凳子去!”
见褚亮还是那个褚亮,辛长平他们才放下心来,有空去问那家仆贡院前的情况。
家仆已经平息了喘息,细细的说了起来道:“我们四人到贡院时还早,有幸候在了第一排,今年会试取中三百名,我们听到唱名有褚老爷,便商量好我先回来报喜,他们三个留在贡院接着听榜,听到老爷们谁得中便回来一人报喜。”
杨怀恩颔首说:“你们做得甚好,等他们回来,一起去寻账房领一个月的月钱。”
家仆闻言立刻喜笑颜开,退到门外去期盼的候着另外的家仆。
不一会儿朝廷报喜的官差也敲着锣一路到了杨府外,看门上的牌匾是杨府,便先在外问了一句:“贺州东安府潍县褚老爷可住在此处?”
候着的家仆立刻迎上去说:“在的在的,褚老爷借住在我们府上。”
官差这才重新敲响锣,喜气洋洋的喊起来:“恭贺贺州东安府潍县褚亮褚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二百九十二名!”
褚亮满脸笑容的出来,接过官差手里的喜报,大方的把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喜钱赏给了报喜的官差,那荷包装得满满的,摸着不是铜钱竟全是银锭,官差掂量了一下竟有差不多十两重,脸上的笑容顿时比先前还要喜气,敲锣绕着杨府一路高喊着贺词走了足足三圈,给足了褚亮排场。
看得辛长平与杨继学发笑,杨怀德脸上有点嫌弃褚亮张扬,但又觉得这春闱对读书人来说可是天大的事,褚亮这般高兴也属是人之常情,便没出言泼冷水,瞧着褚亮这般意气风发,眼中也带着点笑意。
杨怀恩更是喜欢这热闹,周边的邻里都被这喜报惊得出来查看,这消息过不了今晚就能传出去。
这官差走后又过了许久,杨家的另一个家仆也快步跑了回来,远远的看见杨府的门就开始欢天喜地的喊:“老爷中了!老爷中了会试第五十七名!”
杨府的家仆喊老爷,喊的自然是杨继学,若喊杨怀德则是德太老爷。
会试五十七名,殿试只要不出差错,定然不会出二甲,杨继学喜不自胜,杨怀恩见亲子胜过自己当年,更是老怀大慰,父亲只会欣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子不如父才令人忧伤呢。
凑在院外瞧热闹的邻里见杨家家仆又喊着老爷高中,不可置信的凑到一起问:“这家去年才搬来的,可有人认识?他家竟连中两个贡士?”
不过由不得他们不信,报喜的官差很快就敲着锣再次到了杨家院前,褚亮不小气,杨家更不会小气,给的荷包也不轻,这位官差也是个妙人,同样绕着杨府好好帮着宣扬了一番。
杨继学已经是五十七名,前面的人数已经不多了,是以没等多久另外两个杨家家仆便一前一后的跑了回来,前面那个喊:“大喜!德太老爷高中会试第七名!”
后面那个接上一句:“辛老爷高中会试第五名!”
那些看热闹的邻里们纷纷惊掉了下巴,虽然他们不懂为什么这家子又是姓褚的老爷的高中,又是姓杨的老爷高中,姓辛的老爷更是厉害考了会试第五名,还有个会试第七名的德太老爷不知道姓什么,但是都是太老爷了,难道是个一把年纪的老头子?
等报喜的官差随后而至,他们终于看到了那会试第七名的太老爷,竟然不仅不是头发花白的老头子,长得还有些玉树临风的贵公子模样。
至于那会试第五的辛老爷,更是容貌俊朗身形高大,活脱脱一个大家想象中的貌美探花郎的形象!
见那边喜气洋洋的杨府众人,邻里们面面相觑,这宅子里是什么风水?一场会试中了四个贡士,还有两个排名那样靠前的!
杨怀恩这才从府内走出来,见许多邻里都在外朝着自家张望,拱手致礼高声道:“今日我家有喜,家中备有喜糖喜饼,请诸位邻里共沾喜气。”
杨府的仆妇们端着饼筐、糖盒,满脸是笑的给凑过来的邻里们散发起来,杨怀恩扶须而笑,有那胆子大的凑过来问他高中的都是谁,他便一脸骄傲的说:“是我家犬子、幼弟还有我两位弟子。”
这一片都是些一进、二进的宅院,虽没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都不是贫寒之辈,京城这天子脚下,但凡家里有点家资的,谁家不供家中子弟读书,闻言又羡又嫉,自家子弟连考个县试、府试都难,家里出个秀才都要欢天喜地谢祖宗保佑,人家家里一次中四个贡士!
邻里们拿了喜糖喜饼,纷纷回去往自家读书的孩子嘴里塞,嚷嚷道:“这可是文曲星家散的糖饼,快都吃下去,给你沾染两分文气!”
第126
章
第126章
四人握着会试的喜报,褚亮和杨继学都是纯然欣喜,杨怀德却起了两分争胜之心,他乡试虽与辛长平不是同届,但也是次一名,会试同科又比辛长平次两名。
杨怀德少年时被周围人追捧,皆说他是天生的读书之才,他县试为案首,府试虽惜败但案首是位大了他十余岁的考生,他虽败了,却认为自己用不了多久就能超赶对方,并未放在心上。
果然次年考完院试,他便以头名取得秀才功名,本来大堂哥与二堂哥都劝他回家再读几年,等下一科乡试再考,但他年轻气盛,认为自己取了院试头名便可争一争乡试头名。
谁知乡试可不全是院试那一届的秀才来考,历年不知多少科的县试案首、府试案首、院试案首都挤在这一年考乡试,他信心高涨的去,结果只考了个第九,少年成名的骄傲第一次被打醒,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杨怀德不再惦记着与谁争个高低,但今日他忍不住朝着辛长平举手相邀道:“学洲,殿试你我再决一回高下。”
辛长平向来不是个与人争长短的性子,但今日心中喜意澎湃,且杨怀德眼中也并无妒意,只是单纯的得遇对手的兴奋。
褚亮和杨继学也在一边凑热闹,满脸是笑的凑趣道:“嗳,我看行,你俩都加把劲,看看有谁能挤进一甲,让江州、湖州的学子也瞧瞧我们贺州学子的厉害!”
杨怀恩也不拦着反而掺和进去道:“我那有一块绝世的庆砚,是制砚大师墨斋先生生前所制,你俩若是有人考进一甲,我便拿这庆砚做彩头。”
墨斋先生制的砚,生前就要近百两银子,如今墨斋先生早已故去,存世的砚更是有市无价,极为珍贵。
辛长平向来谦逊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丝勇于争先、舍我其谁的气势来,举手与杨怀德伸出的手击掌相握,朗声笑道:“好!”
会试放榜后第三日便是殿试。
殿试这日天还没亮,杨府里四名新科贡士便都起了,他们都只吃了些不含汤水的朝食,喝水也只少少的抿上一两口,便端坐着等着朝廷的马车来接。
前两日便有宫中的司仪太监来与他们四人交待过殿试面圣的流程礼节,今日殿试所有贡士都是由朝廷派马车来接,一辆马车里坐六人,杨府这一处便有四人,负责接他们的车夫先把另外两处的贡士接齐了,最后才来了杨府接他们。
那先上车的两人在一侧挤着,辛长平他们上去后,杨怀德先行坐在了那两人身侧,辛长平他们便在对面坐成一排与他们相对。
互相都不认识,且大家都是初次进宫面圣,难免心怀忐忑,又是坐在朝廷的马车里,谁也不敢闲聊,怕不知不觉就惹了什么忌讳,于是便只互相静寂无声的拱手致礼,便纷纷靠着车厢后壁闭目养神。
到了宫门外,所有的贡士都下了车,有司礼太监引导他们上前去并排站成两条队伍。
按着会试的名次高低站位,辛长平与杨怀德正好站在前后位,杨继学与他们俩隔了二十来人,远远能看见自家堂叔与挚友,只褚亮孤零零的待在队伍末尾,别说瞧见前头的辛长平了,连杨继学他都瞅不见。
司礼太监清点了人数,又有官差拿着名单与画像上来一一核查,全部查验无误过后,也没有立时动身入宫,而是嘱咐他们噤声等待。
天色渐亮,太阳突破云层上升,映照出一抹抹瑰丽的朝霞,晨光之下一辆辆马车驶来宫门外,下车的人头戴玉冠,不是着紫便是着红,有那相熟的便三三两两凑做一堆,姿态放松的轻声闲聊几句。
因着今日是殿试,他们皆瞧见这两排肃首而立的新科贡士,免不了瞧瞧前头几排的佼佼者,望来望去,有位红袍官员低声说:“今年的贡士年纪都偏大啊,瞧着都三四十有余了。”
他身边站着的一位官员也是红袍,这二人年纪同那些新科贡士差不多大,本朝三品以上官员着紫袍,五品以上官员着红袍,平日的早朝只有五品以上者参加,只有一月一次的大廷议才会让在京的七品以上官员都来参加。
三四十岁着红袍者,必然各个都曾是天之骄子,毕竟中进士后只有一甲和二甲前列的寥寥数十人能留在京城为官,其余大部分都要被分到各地。
除了状元初次授官为次六品,余者皆至多为正七品,做官一任三年,若没有特别突出,一般都是平调,升迁可不是易事,这两位年纪不大就穿上红袍,定是十分年轻便考中进士,且应是排名一甲、二甲前列之人。
听了那红袍官员的话,另一个红袍官员出言道:“去年乡试,连江州知名才子许应兴都名落孙山,那许应兴直接将自己乡试的答卷默出,张贴在自家门外供人观看,惹得江州人都言江州乡试有黑幕,后来闹大了咱那萧相从乡老那得知此事,将抄录的许应兴的答卷送到了皇上面前,你知道皇上如何说?”
这说话的红袍官员是湖州出身,江州、湖州虽常常被大家连着提起,但两州可不是什么相亲相爱的关系,从会试起两州的学子就在竞争名次的优劣与数量,做了官员更是各成一派,互相争抢那好官职,湖州的官员很乐意宣扬江州的笑话。
先前说话那人既不是湖州人,也不是江州人,而是安州人,他与这湖州官员乃是一科的进士,这湖州官员是那科的一甲榜眼,他则是二甲传胪,两人一直在京城为官,常常在同一个部里做同僚,年日一久便成了好友。
安州官员忙追问:“皇上如何说?”
湖州官员眼含三分讥笑道:“皇上说许才子妙笔生花,文章做得十分华美,读起来令人心旷神怡好似品美酒,可与皇上有何益?与天下万民又有何益?宫里可并不招词臣!”
听了湖州官员这话,安州官员立刻明了缘由,去岁皇上一登基就曾明文要求官员进折子务必精炼简要,对那些卖弄文采一件小事写上数页的折子全都打了回去,想来这不仅是针对朝堂上的官员,对那些要入朝为官的学子,皇上的要求也是功底扎实能干实事,所以去年乡试那些少年成名文采风流的各大才子许多都名落孙山,今年到宫门外候着殿试的贡士便找不出几个年纪小的才子来。
宫门上的钟被敲响,大门一开,候着的官员极有默契的由紫袍者先行,红袍者跟随,官员都进去之后,司仪太监才带着久候的新科贡士们鱼贯而入。
官员们去的是左边的朝殿,辛长平他们被带着往右走到了一间空荡的大殿,殿中除了桌椅,别的装饰一概皆无,按着顺序所有人进去入座后,门外响起三声静鞭,有太监高声喊:“皇上驾到。”
按着先前司仪太监的教导,辛长平他们纷纷起身在桌边俯首跪下,不可直视天颜。
皇上进来之后对着满殿的新科贡士一番勉励,这大殿大概有什么特别的设计,明明皇上声音不大,却每个人都能听清,可因着不可直视天颜的教导,直到皇上离开,辛长平都不曾看见皇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见到一片明黄的衣角从自己身边来了又去。
皇上离开之后,便有人来给他们分发考卷,这一路科举,只有殿试的考卷最少,竟只一张纸,一道题。
殿试的试题乃是皇上所出,这题目竟然与去年那道震惊乡野朝堂的县试考题呼应上了:若田重归民有,可有善法使民永持其田不被掠乎?
这大殿里三百名贡士,出身世家者与出身平民者数量在伯仲间,看到这题,不论是出身平民的贡士还是出身世家的贡士,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大家都知道本朝的皇帝自成帝起,就一直心心念念的想把天下田亩从世家手里掏出来,重新分之于民。
去年的县试考题已经展露出来新皇的意图,今日这考题更是骇人,皇上不仅要把世家的土地掏出来,还要想个办法一劳永逸,免得费劲巴拉的把田地弄出来分给百姓了,出点什么灾啊难啊的,田地又被世家们故技重施弄了回去。
如今才是三月,京城在靠北之地,大家都还穿着薄袄,大殿也没暖炉取暖,且所有门窗都是大开,不时有凉风吹过,可世家出身的贡士们却心虚得额头都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来。
他们许是不知如何能让世家夺不走百姓的土地,但一定知道世家是如何夺走百姓土地的。
这题目哪是考题,哪是向贡士问策,分明是对他们这些世家出身的贡士挥鞭质心:你来做官为何?为国?为民?民无地,国无粮,你若来做官,你可有解?你若无解,你可想解?你若想解,你家中还能藏着民的地、国的粮?你若不想解,你来考什么科举、做什么官!
第127章
世家出身的贡士心下惶惶,久久不曾提笔,平民出身的贡士也在垂目沉思,这题实在难答。
如何使耕者有其田?这个问题历朝历代都难解。
每朝初立,都能做到耕者有其田,可这只是开国之时给普通百姓的一点红利,这点红利他们持有不了许久,就会被觊觎他们土地已久的世家伺机夺走。
有些是手段低劣的仗着权势强买强卖,有些是平日里装出一副菩萨心肠,等着何时一场天灾降下,便迫不及待的用不足先前一半甚至更低的价格大量收走百姓的土地,还自我标榜做了善事,自夸道:“若不是我买走他不值钱的土地,他一家子都活不到明年去呢。”
百姓拿着那缩水大半的银子还得对他们感恩戴德,四处宣扬世家不愧是仁善传家。
百姓的想法很单纯,我先度过眼前这个难关,暂时失了地,等我熬过这阵子,全家齐心协力重新攒出银钱来,再把土地买回来便是。
可世家光要土地也没用啊,土地它不会
自己长出庄稼来,地里的收成更不会自己跑进世家的粮仓里去,世家盯着的何止是百姓的土地,百姓自身都是世家眼里该来替他们种地的牛马。
这些卖了地的百姓很快会发现,自己不仅卖地获得的银子缩水了大半,这银子能买到的粮食也大大的缩水了!
别说熬过灾荒东山再起了,他们从粮铺里能买到的粮食不仅是难吃的陈粮,还远远不够自己家人果腹的。
这时他们最值钱的土地已经卖了,便只能开始卖人。
先是卖女儿,可世家买奴仆的管事说了,女娃不值钱,换回来的粮食吃不了几天又没了。
他们就开始卖妻子,妻子本就是家里吃得最少的人,饿得瘦骨嶙峋都快看不出人样子,管事的说这病殃殃的买回去都不知道能活几天,还得花银钱给她看病,便只给一小袋子碎米打发了。
那一小袋子米都不够吃三日的,第二日他们就熬不住了,狠狠心把自己传宗接代的儿子也带去了管事面前,儿子是家里吃得最多的,虽也瘦,但不至于卖相太差,这回管事满意的点点头,大方的给了一两银子。
管事说别嫌弃这一两银子少,一两银子如今都能买下大半亩地呢!
他们信了,拿着银子再去粮铺,结果粮铺都关门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可卖了,他们拿着银子换不来一粒粮食,只能干等着饿死!
这时候世家的管事在招纳青壮,不给银子,但管饭。
管饭好啊,管饭就能不饿死了,于是他们便凑上去报名,他们的名字被写上了世家的名录,衙门里的治下百姓名录里便没了他们的名字。
没人记得原先这里有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男主人力气甚大,是个种田的好手,女主人做得一手好茶饭,串门的亲友人人夸,女儿们虽不美貌却甚是乖巧,从小就知道帮着家里捉虫子喂鸡鸭,儿子虽不聪明但爱笑,也随了爹爹有一把子憨力气。
没人会记得,因为他们的亲友也和他们一样,早都骨肉离散不知所踪了。
辛长平是农家子,真正自己种过田下过地的农家子,这种事情他从小就常在听族中长辈讲古时听到,尤其是小时候他们这些孩子淘气,在田里追逐打闹,踩毁了庄稼,长辈们都会满面痛惜的长吁短叹道:“别小看这几株庄稼,结的粮食在灾年都够你活上半个月了!”
辛长平是农家子出身,这个身份一辈子都改变不了,他便是到了城里摇身一变成了个读书人,考取了功名在县衙做上了书吏,也改变不了他至今吃饭都不浪费一粒粮食的习惯。
粮食是珍贵的,能产粮食的土地更是珍贵的,他从小就被这么教导着。
看着眼前这道考题,辛长平比在座的任何一个考生都要代入其中,如何能使别人无法夺走我们的土地?原先辛长平的想法便是努力读书,考科举求功名,有所依仗便不惧别人欺。
他如今已经做到了,殿试没有黜落,他考上会试起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进士老爷了,最次最次也能被分派去个县城做个县令老爷。
可毕竟是读了二十多年的圣贤书,辛长平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一心只为自家的小儿。
圣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既然如今他能为这天下百姓做一点点事,他自然得当仁不让!如何能替天下百姓守住他们应得的土地?辛长平凝目深思。
许久之后,他提笔作答:百姓无依,世家可欺之……
辛长平将写在稿纸上的文章细心的抄写至考卷上,已经过了午时,从寅时天未亮至现在,过了足足四个时辰,早起本就没吃多少,辛长平这才感觉到腹中饥饿。
在殿中监考的学官见辛长平放下笔,轻声说:“作答完毕者可举手示意提前交卷,交卷之后不可离宫,但可先行去外殿用膳歇息,等日暮后所有人一同离宫。”
辛长平闻言收拾好桌上的笔墨,举手示意自己要交卷,反正已经落笔无悔,何必在此挨饿枯坐傻等。
辛长平举手之后便有学官上来收走了他的答卷,然后示意他轻步出大殿,他走出大殿便有宫中的小太监领着他去了外殿,引他在一处落座后又为他端来饭食,辛长平忙起身道谢道:“多谢公公。”
这小太监被吓了一跳,懵了一刻才连忙摆手说:“贡士老爷客气了。”
毕竟是宫中,虽这前殿里只有辛长平和小太监在,也不好交头接耳的闲话,辛长平便再次拱手致谢,然后坐下安静的用起饭食。
餐盘上的食物十分简单,不过一张油饼,一个鸡蛋,还有一碗稠粥,辛长平本就出身农家,自然不会嫌弃吃食简陋,面色如常的吃光了这些食物。
小太监一直在几步外守着,不知是不是为了盯着辛长平防止其在殿中乱走,见辛长平吃完了盘中食物,小太监才凑近来收走桌上餐盘,再次回来后小太监犹豫了几息,轻声的问:“贡士老爷可要去净室方便?”
辛长平都没敢喝桌上的茶,只靠着那碗稠粥解渴,就是怕到时候憋尿却无处解脱丢脸,闻言喜出望外,忙点头说:“劳烦公公带路。”
等辛长平跟着小太监去净室卸下重负后回来,前殿里多了一人,赫然是与他约好殿试再争高下的杨怀德。
杨怀德听到脚步声抬头与辛长平对上视线,嘴角微微勾起与他轻轻点头,两人都没敢在宫中说话。
知道可以上净室,辛长平便端起茶盏来喝茶,时不时瞧一眼正低头吃饭的杨怀德。
前殿其实和刚刚辛长平他们殿试的大殿一个格局,一般的大小,可现在辛长平他们能瞧见的面积只有那大殿的一半大,中间被一排木制墙体隔断,墙体后的空间里,散了朝的皇上周祺正在里面看提前交卷人的答卷。
明明只有一道题,可直到过了三个时辰才有人答完试卷,而周祺早就在两个时辰前就散了朝,到了这前殿等候。
不过周祺面上并无什么不豫之色,他这殿试的考卷题虽少,可有多难答,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等得越久,他反而越发来了兴味,没有人交卷其实也说明没人敢糊弄他,大殿里的贡士们定是各个都在冥思苦想,尤其是那世家出身的贡士们,可得好好想想如何站队。
周祺不紧不慢的按着时辰用了午食,若有贡士能看上一眼,就能发现皇上的午食和给贡士们准备的午食是一模一样的,也就只有一张油饼,一个鸡蛋,一碗稠粥。
他瞧着不是第一次吃这么粗陋的食物了,吃得很是熟练,鸡蛋也不用身边的老太监给他剥皮,自己往桌沿上轻轻一磕,放在桌面上滚上两圈,然后就剥出一个完整光滑的鸡蛋来,他拿着鸡蛋在自己眼前转了一圈,满意的笑了,还问身边的老太监说:“安公,你瞧朕这鸡蛋剥得可好?”
老太监姓安,先皇时他就是皇宫内的太监总管,日日随侍在先皇身边,先皇故去后他本做好被送出宫荣老的准备,谁知新皇信任他,留他在身边继续做执掌宫廷内务的
太监总管,至于新皇自己身边贴身的大太监,新皇说他还年轻,压不住人,让其跟在安总管身边做个副手,好好跟着学。
安总管瞧周祺的眼神十分慈祥,先皇把皇上带到身边教养时,皇上还不足十岁,日常的生活起居都是安总管盯着亲自照料,可以说是一把带大的,若说把皇上当自己孩子,这太大不敬了,但也确实对皇上有些看子侄的情谊。
听了皇上的问话,他认真的看了一眼那鸡蛋,笑着夸:“皇上剥得好,老奴都剥不了这么好。”
周祺闻言嗤笑一声说:“安公还把朕当孩子哄。”
这话若要曲解,罪责甚大,安总管忙告罪道:“皇上英明神武,老奴如何敢。”
第128章
周祺见状嗔怪道:“安公反应何必这般大,朕本就是安公看大的孩子,都说长辈看晚辈多大都是孩子,安公莫要如此多心。”
对这个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老者,虽两人身份有别,但周祺内心看安总管与宗室中的长辈别无二样,甚至有些长辈还不如安总管与他感情深厚呢。
安总管听了皇上这番话,心里感动,眼眶微红的说:“皇上此言折煞老奴了,老奴是奴才,如何当得起皇上一句长辈。”
周祺没再多说,安总管随侍父皇几十年,向来是个知分寸的人,不像朝里朝外那些奸佞,恨不得真拿他当孩子哄呢。
想起那原湖州博阳府守备竟然敢在坑杀上万云州民众后,还上折子来颠倒黑白,舔着脸要自己给他手底下所谓的平叛有功之臣请赏。
周祺每每想到此事都气愤填膺,回过神来刚刚光滑完整的鸡蛋在他手里都被捏烂了,安总管忙说:“皇上,这鸡蛋碎了,给老奴吧。”
“不用,碎了也一样吃。”周祺把手里的鸡蛋递到嘴里恶狠狠的嚼起来。
安总管看得十分心疼,忍不住开口劝道:“皇上,您还年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该多吃些补身的东西,您不是幼时就羡慕先皇高壮魁梧吗,老吃这些食物,如何能变得像先皇那般强壮?”
听到前面的时候周祺还不甚在意,不过听到后面的时候周祺迟疑了,他身高远不及父皇,父皇年轻的时候可是曾御驾亲征亲自上过战场的,身量毫不输军中猛将,可自己却有些文弱。
犹豫了一会儿后,周祺点点头说:“安公说得有理,这样,以后我的饭食里多添一碗肉骨汤。”
在周祺点头的时候,安总管本来一脸欣慰,结果听到只是加一碗肉骨汤,安总管到嘴边的笑声硬憋回去,把自己憋得险些咳嗽出声,在皇上面前失仪,他捋顺了气,才不解的开口问:“皇上,不说国库,您的私库也不缺银子,何必如此苛待自己?”
朝政上的事周祺自然不会和宫中宦官商量,哪怕这人是他极其信任的安总管,是以安总管并不知道他那看起来丰厚的私库其实根本支撑不起他的计划。
而且自派出近卫军查清湖州乱民真相后,周祺常常夜不能寐,经常梦到冤死的云州百姓来寻他喊冤诉苦,问他为何云州大旱不派钦差赈灾、不送粮米救命?为何他们自己求生跋涉至湖州求救,朝廷官兵却将他们拒之城外眼睁睁看着他们饿到发疯,竟易子而食……
那梦中一个个看不清面目浑身脏乱不堪的饥民,各个都只有皮包骨,全没有个人样子,像是早就死去许久的骨架,但每个人都拼命的在往周祺身边爬,边爬边问周祺:皇上,我们只是想吃一口饭啊,为何朝廷要杀死我们?
这油饼、鸡蛋、稠粥,都是他派了近卫军去民间向贫困的农民们打听出来的,他们说:若能每顿喝上一碗稠粥,吃上一个鸡蛋,再有一个油饼,这日子就是顶顶好的日子啦!
于是从那之后,周祺便下令他日后的膳食从简,最常见的便是今日这般搭配。
周祺吃完了鸡蛋,便拿着油饼,一口油饼一口粥,心里想着何时百姓们能每日都吃上这般饭食,自己才能摆脱心魔,吃上安公口中皇上该吃的食物。
见皇上心意已决,安总管便没有再多话,皇上如此行事也只是苛责他自己,宫中其余人,上至太后,下至最低等的宫女太监,依然都是按着以前的份例,只是瞧皇上吃得这般艰苦,别人谁还敢大鱼大肉山珍海味,这一年多宫里御膳房的开支缩减了大半。
周祺吃过了午食便开始批起折子来,一直到在大殿监考的学官派人送来了提前交卷的考卷,周祺才放下折子来看考卷。
原本流程该是学官们收齐了考卷一起批改,择出最优的十份答卷给皇上审阅,替这十名考生排出名次,但今年周祺出的这考题,学官们谁都不敢做那个判卷官,周祺也不想只看到十个考生的考卷,干脆自己接过批阅试卷的活来。
他一个人判卷,不怕谁来徇私舞弊,这卷子也用不着糊名,所以看着这第一个交卷的人名,周祺轻声念起来:“辛长平,籍贺州东安府潍县清水镇长河村……”
周祺皱起眉来一边思索一边问:“安公,可有觉得耳熟?”
安总管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记忆倒是没有减退,他当初能被先皇带在身边,靠的就是他天生记忆甚佳,尤其是认人、记人的籍贯出身经历,记各地州、府、县的历年县志,平时先皇在折子里瞧见不熟的人名、地名,只要一说,安总管就能说出个详情来。
听到皇上发问,安总管立刻想起一人,便开口说:“去年贺州县试曾有东安府学官红卷推举一当地良才,便与这位贡士的籍地一模一样。”
“辛盛!”经安总管提醒,周祺立刻想起去年那个年幼但才高的贺州少年,对方既是国朝唯一一个经义题一题不错的人,最后那道他自己亲自出的策论题也答得甚好、甚妙、甚合他心意,只是因为对方实在年幼,周祺怕小树易折,才拖了一年,准备今年再下旨赐他举人出身。
同一个籍地,又是同姓,必然是关联极深的人。
周祺还记得当初那辛盛的文章,便怀着很大的期望去读手里这篇文章。
其实今日这考题,周祺并不是真的指望这几百贡士能给出什么绝妙的好办法,只是想让他们明白,朝廷开科举取士,要取的是什么样的官员,让那些出身世家的贡士好好想一想,得了进士功名授了官之后,若要帮着世家欺压百姓替世家百般遮掩,可莫怪皇家无情。
也让那些出身平民的贡士知道,皇家与他们是站在一处的,他们最好是和皇家团结在一起,莫跟如今朝堂上一些忘了本的官员一样,穿上一身官皮就与往日欺压自己的人勾结到一处去。
说是求策,其实是让他们写个站位的投名状罢了。
至于如何让好不容易从世家口里掏出来的土地,不要未来又被世家使了手段从百姓手里弄走?其实百余年前,明相早就给出了办法。
可周祺没有想到的是,百余年后竟然真的有人能给出和明相差不多的答案来。
握在手里的这篇文章其实没有很长,周祺早已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却怎么也放不下来。
每读一遍,他的眼神便火热上一分。
土地国有……土地国有……
周祺终于大笑出声,放下考卷起身说:“成祖当年有明相相助,朕亦有自己的贤臣!”
安总管见状疑惑出声:“皇上,可是这答卷甚是合您意?”
周祺先是摇头,后又点头,说:“不单是合朕意……安公,快把这位辛贡士请来与朕相见,朕有许多话要问他。”
安总管正要动身,大殿的学官又派了人过来送考卷,周祺皱眉说:“安公且慢,那前殿外不止有辛贡士一人了,先等我看完这张考卷再说。”
周祺接过考卷一看,瞧见这考生的籍贯便疑惑出声:“竟又是贺州东安府潍县人,潍县黎山杨氏,看来是个世家子,不知与辛贡士是否有交集?”
安总管觉得这黎山杨氏略有耳熟,一边在脑中思索,一边回皇上的问话道:“同县考生,同科赴京赶考,想来不会不相识。”
周祺点头认可安总管的话,一边展开细看,一边说:“正好,看看这世家子中第一个交卷的人,能写出什么文章来与朕!”
周祺本以为世家子都得纠结许久最后才能作答,没想到竟有一个不比辛贡士晚多久交卷的,心里便也来了兴致,细细看这世家子的文章。
看完之后周祺面上的神情十分复杂,有赞赏,又有些犹疑不定,疑惑的问:“这真的是世家子吗?这文章做得,都快把他们世家的亵裤剥了个干净。”
安总管正好想起来此人出身,闻言便解释道:“皇上,这位杨贡士,应是吏部尚书齐大人的唯一弟子,吏部主事杨怀恩的族人。”
“原来如此。”周祺闻言笑了起来,说:“难怪了,齐大人可是得父
皇亲批的清明贤臣,若不是受大皇兄牵连,如今内阁里端坐的许就不是萧相,而是齐相了。”
安总管知道皇上对萧相意见甚大,自然不会替萧相分辩,而是出声附和道:“论出身自然是齐相知民生疾苦,萧相说是平民出身,可家有贵亲,一路读书科举顺风顺水没少受贵亲资助,如今位高权重,自是免不了受恩情相挟,要投桃报李。”
“相挟?”周祺冷笑一声,道:“安公不必为他粉饰,若只是受恩情相挟,萧相之子何以藏有数十万家财?当初齐大人被罢官抄家,连着齐夫人的嫁妆在内,才不过抄出来百两银子!”
第129章
安总管与那萧相非亲非故,本朝又严禁内官与外臣相交,安总管与萧相一点交情都没有的,自然不会在皇上面前帮那萧相分辩,他只是关心皇上的龙体,见皇上气得不轻,连忙劝慰道:“皇上,气大伤身。”
周祺听劝的深吸一口气,平息了怒意后,交待安总管道:“安公,替我召两位贡士来见朕,让杨贡士先在外候着,先带辛贡士进来。”
安总管领命退出殿外,从侧面绕到前殿正门,在前殿伺候的两个小太监眼尖得很,忙一路小跑出去和安总管行礼问安道:“大总管,可有何事交代小的们?”
安总管摆摆手,示意与他们无关。
殿内的辛长平与杨怀德也瞧见动静,见两个小太监对来人十分恭敬,能被喊大总管的只有随身服侍皇上的大内太监总管,两人立刻起身,远远的便站在原地拱手行礼。
安总管走进殿内到他们二人身边开口道:“二位贡士,皇上瞧过了二位的考卷,请二位到殿后面圣。”
辛长平和杨怀德听了这话,皆是心下一沉。
这殿试虽说是由皇上亲自主考,可历年的皇上都是走个过场露一面罢了,今年竟然皇上会现场看贡士的答卷,还要找贡士面圣,笔试一下变成了面试,辛长平和杨怀德悄悄对视一眼,都发现了对方眼中的紧张。
两人安静的随着安总管去见皇上,发现竟然绕过了前殿的侧方,皇上竟然就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两人不禁在心里想,还好行事谨慎不曾在殿中出声交谈,不然今日许是会御前失仪了。
这后殿不似前殿那般一览无余,反而用木墙和屏风分出了几个区域,安总管让杨怀德在外间坐下等候,先带着辛长平进屋见皇上。
辛长平一进去,还不及看清皇上的脸,只瞧见那一身明黄的衣袍,便立刻按司仪太监的教导俯首下跪不直视天颜,恭敬的喊道:“学生辛长平恭请皇上万安。”
“辛贡士免礼,安总管,赐座。”周祺坐在高椅上饶有兴致的将辛长平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低着头瞧不见长相,但身姿颀长,虽不如武将雄壮威猛,但比起一般文臣瞧着还是要壮硕一些。
安总管搬来一个没有靠背的方凳来,辛长平这才起身道:“多谢皇上。”
辛长平坐下后也没敢抬眼去望皇上的脸,但周祺却看清了他的长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真是一副好相貌。
见辛长平姿态拘谨,周祺温声道:“辛贡士,无需忐忑,朕召见你是因为你的文章写得甚好,只是有一处不解,想要与你见面详谈。”
辛长平早知道当今皇上十分年轻,听到对方声音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自带威严,反而还隐约带些少年的稚嫩感,他这才微微抬起头看向皇上说:“多谢皇上,请问皇上何处不解?学生知无不言。”
抬头的这一眼,辛长平终于看见了皇上的长相,他身量不算高大,皮肤白皙,五官清秀,像是个大家出身习文的公子,且瞧着自己的眼神和善,带着一丝亲近。
周祺见辛长平紧绷的姿态松懈了一些,满意的笑了笑,问道:“朕读了你的文章,你提出的想法甚有新意,将从世家那取回来的土地登记造册归朝廷所有,无偿租用给无地、少地的百姓,这土地不可交易,规避了被世家强买、贱买走的风险,且一旦百姓拥有了一定数量的私田,便需将租用的公田归还朝廷,朝廷可再将收回的公田租给其余缺地的百姓,朕很好奇,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学生不敢欺瞒皇上。”辛长平坦然一笑道:“学生会有此想,皆是因我女儿。”
当时在大殿看到考卷上的题,辛长平便想起女儿月娘说过的话。
这辛氏商行握在自家手里,会招许多人觊觎,便是有简王做靠山,可人心易变,如今简王与儿子辛盛为友,且现在只想要用辛氏商行的绸布去海外挣银钱,可若是以后他发现辛氏商行的财富远超他运绸布搞海贸的利润,谁能保证这靠山不会转脸觊觎起辛氏商行呢?
辛氏连那些世家豪族都招惹不起,更何况简王这般的宗室王爷。
对辛氏来说,这天下间只有一个靠山最为牢固,那便是朝廷。
对天下百姓来说也是如此。
世家为何敢觊觎百姓的土地,不就是因为百姓没有靠山吗?其实百姓不是没有靠山,朝廷便是百姓的靠山,辛长平读书学史,知道当初成祖与明相便曾试图帮百姓要回土地,只是世家反抗的力度太大,于是以失败告终。
本以为后来朝廷放弃了百姓,可去年县试见到了新皇亲自出的考题,又从何大人那里打听出了消息,辛长平才知道,原来自成帝之后的皇帝们,也都没放弃过替百姓要回土地的打算,而新登基的新皇更是旗帜鲜明的表明了态度与决心。
“你女儿?”周祺本欣喜于世上竟有人与明相当初的提议不谋而合,以为辛长平便是上天赐予他的明相,可辛长平却说这想法是因为他女儿,周祺十分疑惑的问:“辛贡士年纪不大,女儿应该还年稚,竟是如此有才华的才女?”
“小女开蒙才一年有余,远远称不上才女。”辛长平连忙自谦一句。
周祺面上的疑惑更大了,才开蒙一年,那此女几岁?便是辛长平家贫,女儿开蒙得晚,再晚也不会在十岁后吧?他满心的疑惑与好奇,便追问道:“辛贡士快与朕详细说来。”
一番对答下来,辛长平已经不再紧张与皇上说话,便将事情的缘由一一说与皇上听,等他说到他女儿发现桑树上的虫卵,怀疑虫卵可能是蚕种时,一直安静听辛长平说话的周祺坐不住了。
他腾的一下从高椅上站起来,快步走到辛长平身边,双手扶在辛长平的双肩上,面目严肃且紧张的问:“可真是蚕种?”
“是,确实就是蚕种。”辛长平怎么敢与皇上拿乔,自然立刻肯定的回答道:“我们请了江州的老蚕户,已经成功的养殖了三批蚕,吐出的丝茧也都织成了绸布,已经在潍县售卖过了,绸布商人皆言不比江州绸布差一分一毫。”
听了辛长平的话,周祺的心脏越跳越快,跟一个兔子住了进去在里面横冲直撞的蹦跳一般,他松开捏着辛长平双肩的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求证的看向信赖的安总管
,声音有些飘忽的问:“安公,朕可有听错?贺州有了蚕种,织出了绸布,可是朕幻听了?”
安总管本也在一边目瞪口呆,那可是被江州世家豪族把守得万分严密的蚕种,连皇家的近卫军都不曾从江州世家那里弄到一粒。
被皇上出声点名,安总管才如梦初醒,慢了半拍的回道:“啊……皇上没听错,老奴听到的也是如此。”
周祺缺钱,很缺,他常常晚上屏退左右后自己对着账本打算盘,越算越没底,如今听辛长平说他家开了商行织出了绸布,他忍不住起了和他同父异母的九弟一般的心思,问道:“产量可大?可否供给朕,朕要运出海外。”
江州的世家十分防备朝廷,朝廷在江州开的丝坊除了少量是用来供应皇宫内的绸布用度,大部分都是为了走海贸运去海外挣银子,但丝茧的数量受到了江州世家的限制,江州的世家希望朝廷能在丝绸上挣到银子,免得老打他们蚕种的主意,但不希望朝廷挣到太多银子,免得钱太多了底气足,到时候再起了武力抢夺的心思。
江州的世家太团结了,朝廷的丝坊曾试图曲线救国,通过别的丝坊和蚕所买丝茧,可都被那些大小丝坊一一拒绝,说是若是违背了织行的规定,被发现了他们将再也拿不到一个丝茧,再也做不了织行的生意。
也曾想过直接跟江州其余的丝坊买绸布,可只能零零散散的买到少许,数量一多丝坊就会警觉起来,说自己供货不足拒绝交易。
辛长平被皇上的问话弄得一愣,皇上要跟他们买绸布?他对上皇上满是急切的眼神,后知后觉的想起临行前女儿嘱咐他要在中进士后得皇上设宴时献上商行的股份。
那是因为女儿不知他现在就有了机会面圣,且这里只有自己和皇上还有皇上心腹的大总管,这个时机可比那琼林宴更合适些。
于是辛长平起身跪下道:“学生辛长平有一物想献于皇上。”
周祺见辛长平下跪,十分不解,他想贺州与江州离得不近,江州的世家可管不到贺州地界上,难道辛家竟然不敢卖布给自己?听到辛长平说的话,他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忙扶起辛长平道:“辛贡士不必下跪,起来说话,有何物要献于朕?”
辛长平从善如流,顺着皇上相扶的力道站起身来,拱手道:“是辛氏商行四成的股份。”
第130章
周祺扶着辛长平的手不自觉的用力,脑海中空白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惊愕,不可置信中又带了一些期盼与狂喜,种种神态交替着出现在他的面上,形成一副怪异至极的表情。
辛长平没再说话,只等皇上的回应,而周祺半天都没接话,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安总管眼睛紧盯着辛长平,似乎怕他反悔跑了,又时不时焦急的看向皇上,恨不得冲上去摇着皇上催他快快答应。
别说辛氏商行刚起步,四成股份许是分不到太多银子,可只要辛氏商行有蚕种,早晚能发展成江州织行的规模,江州的织行每年创造的财富数额之巨大,便是安总管一辈子在宫里也有所耳闻。
更何况辛氏商行有绸布,皇家有海贸商船,靠着辛氏商行不限量的绸布供应,海贸又能多挣多少银子!这对皇上,对朝廷,那可是好处多多!
周祺终于控制住了自己激动至极的情绪,他发现自己竟然把辛长平肩头的衣裳都捏成了一团,连忙松开手,看着那全是褶皱的痕迹,周祺歉意的说:“朕失态了,辛贡士可有受伤?安公快把朕那化瘀的药膏取来替辛贡士检查一番。”
辛长平连忙摆手说:“皇上不必担心,学生无碍。”
如今周祺看辛长平,不仅是一个未来能辅佐自己成就大业的贤臣苗子,更是一座冒着金光的宝山,便是辛长平说无碍,他也不放心,非让安总管替辛长平揉上了他说的化瘀膏。
等确定辛长平确实没被自己伤着后,周祺亲近的拉着辛长平坐下详谈,这回辛长平坐的可不是没有靠背的方凳了,直接被皇上按下坐在皇上身侧,与皇上只隔了一个小方桌,近到他抬手就能挨到皇上,辛长平不禁又有些紧张起来。
周祺让安总管给辛长平上了茶,再才面上带了些不好意思的问:“适才辛贡士说要将辛氏商行的四成股份献与朕,朕可曾听错?”
辛长平连忙颔首回道:“皇上您没听错,学生确实是如此说的。”
得了辛长平的再次肯定,周祺心下安定下来,如今便只有纯然的喜悦了,笑着说:“辛贡士如此大义,可是解了朕燃眉之急,朕定要好生赏赐于你。”
辛长平听了皇上这话,却没有高兴的应下,而是出言推拒道:“皇上,辛氏商行的管理者是我女儿,献股份给皇上您,是我女儿的提议,全体股东共同赞同的决定,学生不能独自居功。”
周祺刚刚就奇怪,辛长平的女儿究竟多大年纪?竟有如明相一般的智慧,如今更是对她的心胸与决断十分敬佩,国朝三百多年,从不曾出过如此义商,便是前朝也不曾听闻有过,自来只有那想方设法避税的,还是头一回有人挖出一个聚宝盆,不想着独吞,反而要交出近半献与朝廷。
于是周祺忍不住出言问道:“辛贡士之女芳龄几何?”
周祺今年二十出头,后宫里只有两个侍妾在他登基之后封了嫔,不止后位空悬,连四妃都没有一个。
倒不是世家和朝堂上的文武官员不想把女儿嫁给皇上,是因为先皇故去时日尚短,虽然新皇为先皇守孝,没有守足三年的,在百官劝慰下一般也就守上一个月到三个月,但周祺不仅实打实的守满了半年不着一口荤腥,还早就下了旨意,在先皇逝世满三年之前宫中都不会办什么喜事宴请。
这才暂时挡住了世家与官员往皇上后宫中送女儿的路。
听周祺打听辛长平女儿的年纪,不止辛长平脸色突变,连安总管都有些怀疑的偷看皇上,人家把聚宝盆分你近半,难不成你还要连锅端?
周祺见辛长平面色变得凝重,才反应过来问对方女儿的年岁,似有窥视女眷的嫌疑,他连忙补上一句:“辛贡士年纪尚轻,想来女儿亦是年幼,小小年纪就能执掌一家大商行,真乃经商的天纵奇才,难得的是竟不看重私利,如此心怀天下,朕母后只生有朕一子,常常叹息未能有一女,似这般聪慧的女子,朕母后定然爱若珍宝,若辛贡士不反对,朕想替母后收你的女儿为义女。”
听了皇上后补上的这番话,辛长平才停了在心里偷骂皇上的心思,他好端端的来考个科举,还携了可传万代的财富之道来献于皇上,皇上不赏赐什么都行,怎可恩将仇报夺自己女儿?哪个爱女的好父亲能愿意自己女儿入宫为妃啊,皇上的后宫那是人待的地方么?
他女儿如此有经商的才华,不在外把商行做大做强,跑去宫里和人勾心斗角去?
辛长平这才顺了心气,回道:“回皇上,学生之女年仅九岁,岁小福薄恐受不起这么大的恩赐。”
周祺自己就是天生聪慧的天才,他母后入宫前也是读过书的女子,在他三岁时逗他玩给他念诗词文章,谁知他听了一遍便能复述个大概来。
当时宫中年长的皇子在前朝已经有斗争的苗头了,后宫年长皇子的母妃们也开始有拉拢倾轧的乱象,郦太后是个善谋身的聪明人,在宫里从不与人结党结仇,见到自己儿子有如此天赋,既喜且忧。
三岁小儿如何防身?郦太后便教周祺藏拙,直到上头年长的皇子死的死,关的关,周祺被先皇矬子里面拔将军一般选中,周祺才开始显露自己的聪敏。
他七岁就能在对他不怀好意的皇兄们面前淡定的装无辜并祸水东引,让皇兄们狗咬狗,自然不会觉得别人九岁如此天才有什么奇怪,反而还有了找到同道的欣喜。
不过他少时是受
着母后低调不张扬的教导长大的,便觉得辛长平的话也有道理,辛长平的女儿远在贺州,如今他正与天下世家为敌,自己并不能护她周全,若给对方架得太高太显眼,万一被恶人针对了可就不好了。
于是周祺点头说:“辛贡士言之有理,但辛氏商行进献之功不能不赏,先封赏辛贡士之女为潍县县君吧!等日后有机会,召县君入宫与母后相见,到时候再与朕做义妹!”
见辛长平怔愣,安总管小声提醒道:“辛贡士,还不快快谢恩。”
辛长平连忙跪下替女儿谢恩,周祺没让他久跪,立刻把辛长平拉了起来,把他按回座位上开始打听辛氏商行如今的情况。
辛长平作为股东之一,商行重要的会议都有参与,对商行的情况算是十分了解,便一一告知皇上。
听到潍县江、韩两个小世家曾试图强买强卖要辛氏商行交出蚕种时,周祺冷笑一声道:“这些世家,惯爱使这仗势欺人的把戏。”
听到辛长平的女儿借了简王的势逼退了江、韩两家,周祺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去年海贸,九弟兴致勃勃的运了许多茶去滨州出海,结果赚的利润几近于无,这事他也知晓,本以为九弟会趁着年底送礼回京和贵太妃诉苦,甚至母后也挺喜欢九弟,可能也会为九弟抱不平。
谁知不论是贵太妃还是母后,都不曾提过九弟有所不满,他还奇怪呢,原来是因为九弟认识了辛氏的人,知道马上能运贺州绸布出海挣钱,才没有来寻他哭穷。
不过听辛长平说是他儿子先结识的简王,周祺好奇的问了一句:“不知道辛贡士之子是如何与我九弟相识?我那九弟,可是十分不爱与人交际,惯常就爱躲在自己家里。”
九皇子之母虞贵太妃是先皇后宫中有名的隐形人,什么争端里都不曾有过她的身影,三皇子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九皇子却是受母妃影响,实打实的第二个隐形人。
辛盛与简王结交,辛长平本也不知,只说是认识了一个疑似皇室宗亲的贵人,若不是辛盛穿着玄紫绸,惹得简王垂涎,主动暴露身份,辛家一家子平民百姓,并不了解皇家的人际关系,是猜不出他的身份的。
辛长平没有隐瞒,说是儿子陪同自己去东安府参加乡试,自己在考场内考试时,儿子与简王在街上书铺偶遇交谈了几句,有过一面之缘,之后又机缘巧合在简王的茶楼碰面,于是结为好友。
周祺可是知道自己九弟其实在读书上颇有天资,若不是身份所限,九弟的才学考进士也不成问题,能被九弟主动结交引为好友,这辛长平的儿子定然才华不弱,再加上辛长平籍地与去年他看中的人才辛盛一般无二,周祺将二人联系在一起,出言问道:“辛贡士之子,不会是叫辛盛吧?”
辛长平点头道:“学生之子确实叫辛盛。”
周祺见辛长平点头,忍不住抚掌大笑,道:“上天爱护朕,送朕三个人才,竟然各有牵连出自一家!这等缘分真是妙,妙极!”
笑完之后,周祺又忍不住看着辛长平叹道:“辛贡士真是有大福之人,这等天才儿女,辛贡士竟有一双,真是令人羡慕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