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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张三郎被他大哥的反常行为吓得险些把手里的铜钱扔出去。

    他出生后大哥已经在外学武,等他能摇摇晃晃在地上走路的时候大哥已经开始四处走镖,相处得太少不甚熟悉。

    尤其是这两三年,大哥不肯娶妻,每回只要大哥回了家,家里便要鸡飞狗跳的闹上一场,娘亲会挥着棍棒满院子追打大哥,大哥总要拉他和二哥做肉盾,张三郎心里很是烦他大哥。

    今日怕不是娘亲说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哥竟然这么高兴的回了家,以往每回回来都是一副死人脸,娘亲说大哥这表情太晦气,难怪一直娶不到娘子。

    而且张三郎还是第一回收到大哥给的钱呢,竟然还不少,够买许多糖的。

    一起玩的玩伴都围着张三郎羡慕的说:“张三郎,你大哥真大方,给你这么多钱买糖吃,我大哥给我两个铜板都要指使我半天才给。”

    张三郎把铜板捏得紧紧的,害怕的望着自家门后的院子,心里想这不会是大哥给他的买命钱吧?难不成今日自己要被大哥拽到身前做护盾?

    张三郎害怕得抖了抖,再没有心思在外面玩了,跟小伙伴们摆摆手他便跑进自家的门,蹑手蹑脚的往里走。

    不对劲,不对劲。

    张三郎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紧张,今儿娘亲在家呢,怎么还没叱骂起来?张三郎走到家中正房的窗户底下,蹲下身子偷听着屋里的动静。

    屋里杨氏手里确实抓着根鸡毛掸子,本是一见大儿子冒头便顺手抄起来的,只是张了嘴还没骂出声来,就被儿子一句话惊得把到嘴边的叱骂咽了回去,还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了半天。

    张大郎顶着一张从萧蝉家出来的笑脸,一路上维持着,嘴角就没放下来过,进了自家的门便去正房寻他娘亲,张口便说:“娘亲,我想成亲!”

    “咳咳咳……”杨氏咳嗽了好几下才顺过气来,脸上看到大儿子便习惯性露出的凶悍的表情好半天才收了回去,颇不自然的做出一副温柔的样子问:“大郎,娘亲没听错吧?你说你要娶妻?”

    张大郎并不觉得他娘亲脸上的表情不自然,他现在看路边的草是绿的,花是艳的,水是清的,天是蓝的,每个人都是可爱的!

    于是笑着凑到他娘亲身边做出了多年不曾有过的撒娇动作,拉住他娘亲的手臂挽上去,摇着说:“娘亲,我要娶妻,帮我准备提亲的聘礼吧。”

    杨氏极不习惯的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她不知道儿子为何转了性子,心里打起鼓来,忐忑的问:“你……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

    杨氏这几年已经把潍县城里和自家家境相当、和大儿子年龄相配的好姑娘,都想方设法的拉着大儿子相看过了。

    每回人家姑娘和他说话,大儿子都摆着个死人脸,人家问他做什么的,他说玩刀耍棍跟人打架,媒婆打圆场说他是护镖的镖师,他来一句不走镖的时候也打……

    这儿子不愿意成亲,她着急的不行,儿子突然急着要成亲,她却又怕得不行,不会是儿子和那出身不正经的姑娘厮混到一起了,现在大了肚子要进门吧?

    杨氏越想越害怕,说不好那镖局里有些年纪大的不做人的,得了银子便爱逛花楼的,不会把自家儿子带去了吧?

    张大郎哪知道他娘亲脑子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高高兴兴的往他娘身边一坐,说:“是我在江州认

    识的一个姑娘……”

    江州!江州富啊,越是富贵的地方,这风月之所越是繁华,江州的花楼可是天下闻名,鹭江边夜夜笙歌百花争艳……

    杨氏捏着鸡毛掸子的手紧了紧,若是儿子要娶那风尘女子进门,杨氏宁愿他打一辈子光棍,可是儿大不由娘,若是管不住……那干脆就把这大儿子分出去!

    张大郎往杨氏身边凑近了些,笑眯眯的夸起自己的心上人:“她姓萧,家里是开丝坊的,她几岁就会摆弄织机了,聪明又手巧,织的布又快又好!”

    杨氏松开手里的鸡毛掸子,脸上一点异样都没露出来,瞧着儿子笑得慈爱,说:“这么好的姑娘啊。”

    “是啊是啊。”张大郎直点头,接着又跟他娘亲说了许多徐婵的情况,最后期待的望着他娘亲说:“只有一点,萧姑娘是她家独女,若要成亲,得答应将来我俩的孩子有一个跟萧家姓。”

    杨氏也不是笨人,这一刻多年儿子不肯相看娶妻的原因她也猜到了,问了一句:“你们认识多久了?”

    张大郎愣了愣,他对着他娘洞悉一切的眼神说不出谎话来,最后小声的说:“七年了。”

    张大郎十六岁开始走镖,第一回去的便是江州,第一回就碰上了萧蝉,不知不觉已经八年了,他都已经二十三岁了,萧蝉也二十一岁了。

    杨氏心里涌起酸意,她家有个不肯成亲的儿子,都遭周边长舌之人传过许多闲话,对方一个姑娘家大龄不婚,又是家中独女,更是不知道要顶受多少流言蜚语。

    杨氏重重的捶了自己儿子一拳,真没想到这个儿子竟然是个痴情种,还遇到另一个痴情女,这两人真是让杨氏不知道说什么好,又连着捶打了张大郎几拳,杨氏才哑着嗓子说:“姑娘家里同意嫁给你了?”

    张大郎莫名挨了娘亲几拳头,但见娘亲眼眶红红,又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张大郎心里有些迷茫,听到娘亲问话,忙把今日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的告诉了娘亲。

    杨氏听得起了怒气,先骂了一通那素昧谋面的蒋家十二郎,然后瞧着儿子说:“哪有你独自去提亲的道理?你爹今年的探亲假还没用过,让他告假带你去江州上门提亲去。”

    张大郎听了脸上重新笑了起来,挨着娘亲说:“娘亲真好。”

    杨氏把张大郎的脸推开,嫌弃的说:“你都多大了,还做小儿样。”

    张大郎这会心情好得似在天上飞,半点也不在意被娘亲嫌弃的事,和娘亲说了一声便高高兴兴的往萧蝉家里跑,他迫不及待的要告诉萧蝉,他娘亲同意啦!他们可以成亲啦!

    至于他爹同不同意,嗯,他娘亲同意的事,他爹不可能不同意。

    张大郎高兴的跑出了家门,蹲在窗下的张三郎这才趁着娘亲没出来,捏着银钱跑出去招呼最要好的几个同伴去买糖吃,大哥要娶妻了,以后不会挨娘亲打了,他和二哥也不会再被大哥顶在身前当护盾了,这可太好啦!

    果然张捕头回到家听娘子说大儿子的婚事,第二日便去寻了县令告假,第三日就带着杨氏准备好的各色聘礼拉着张大郎出发去江州。

    去的时候两个人,两匹马,等到他们回来时,还多了两辆马车,原来是婚事就定在了最近的一个吉日,萧蝉的爹爹便带着弟弟妹妹几家人一起来了贺州为女儿送嫁。

    萧蝉见到家中亲人,欢喜得直哭,她姑姑把她搂进怀里,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无事无事,小婵以后的日子定然平平顺顺。”

    萧蝉搂住姑姑的腰,自责道:“都是我害得家中丝坊关门,姑姑婶婶和姐妹们都失了生计。”

    “关你什么事,是那蒋家不做人。”萧蝉姑姑还没说话,她两个叔叔都气红了脸,有个十六岁还没嫁人的堂妹靠着娘亲差点落下泪来。

    萧蝉的小婶娘搂着小女儿也是一副悲愤的表情,骂道:“蒋家那色胚子自你走后又瞧上了你六妹妹,他都三十几了,比我都小不了几岁,还敢肖想着纳我的梦娘为妾,那下贱胚子!”

    萧梦娘和萧蝉长得是有几分相似,都是那种眉眼英气的女子。

    只是萧蝉是家中独女,又从小丧母,被她爹当儿子一般教养,性格更坚强一些,萧梦娘爹娘俱在,上头有兄有姐,她是家中老幺,从小被宠着,性格娇憨一些。

    听了叔叔婶娘的话,萧蝉怒火中烧,偏满屋子都没人有办法惩治那蒋十二郎,除了聚在一起咒骂他不得好死早日投胎下辈子进畜生道,也没别法子出气了。

    骂了半天的蒋十二郎,萧蝉平复了情绪,便和家人说起贺州丝坊。

    上回张捕头和张大郎走得急,辛月还没给萧蝉回信,前些日子辛月又来找了萧蝉一回,说辛氏商行已经同意了,以后可以把辛氏丝坊消耗不了的丝茧出售给别的丝坊,若是萧蝉有意在贺州开丝坊,便可以与辛氏商行签契书。

    萧蝉想着自己要成亲,爹爹肯定要来一趟潍县的,便没有送信回去,没想到叔叔婶婶和姑姑也都来了,今日便干脆趁着大家都在,把此事和大家都说了。

    萧家人各个都被萧蝉的话震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响才接连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的说:“真的吗?贺州也有蚕所了?”

    张大郎上门提亲的时候说了将来会让一个孩子随萧家姓,萧蝉的爹喜出望外,本就准备日后有了孙辈便搬来潍县教养孙辈。

    毕竟孩子不能离了爹娘,便是孩子姓萧,他也不能把孩子抱离潍县,更何况萧蝉的爹本就只有萧蝉这一个女儿,他也不想离女儿太远,一年见不上几回。

    现在知道潍县有蚕所,蚕所的主人还答应了供丝茧给他们,萧蝉的爹立刻点头说:“好!等你们婚事办完,我就回江州把咱们的织机全运来,咱们便在潍县重开萧家丝坊!”

    萧蝉的小婶娘闻言拍着萧蝉小叔的肩膀说:“咱们也跟着搬到贺州来吧,江州没法待了,梦娘再留在江州,定然寻不到好婚事了。”

    萧蝉小叔闻言点点头,便说:“我们家也搬来,大哥分的银钱我们还没动过,回头拿出来重开萧家丝坊。”

    萧蝉她姑姑是带着儿女回娘家寡居的,一直都是跟着大哥、侄女儿过日子,闻言也说:“我们也搬来。”

    萧蝉的二叔瞧了一眼自家娘子,萧蝉的二婶犹豫了一会儿说:“小蝉,你堂姐们都出嫁了,我们这故土难离了……”

    萧蝉早就想过,小姑儿女都没成家,又一直跟着自家过日子,定然会跟着搬来贺州。

    小叔小婶家堂弟成亲了,堂弟媳家本就是外地的,是别州做绸布生意的商户女,常在萧家丝坊买布,和自家小叔聊得来,一时兴起就结了儿女亲

    家,堂妹还没嫁人,小叔一向更依赖自己爹爹,整日把长兄如父挂在嘴里,倒也可能跟着来。

    只二叔家,儿女都在江州成家了,怕是不可能搬离江州。

    现在果然是如萧蝉所料,她也不惊讶,便说:“终究是因为我才害得二婶娘和姐姐们无处做工,日后从我家的分红里单开支一份二婶娘和姐姐们的工钱,按时寄到江州去。”

    萧蝉的二婶闻言感动的红了眼眶,她也知道这事怨不着萧蝉和大哥,若是摊到她家里,她哪个女儿被那色胚子瞧中,她也绝不能同意送女儿去做妾的。

    只是如今女儿们都失了工,自从知道女儿们日后挣不了钱,亲家们难免对她女儿们生了些嫌弃,她和夫君把大哥分的银钱补贴了女儿们一些,才换来女儿婆家重新有了好脸色,可她也一样找不到地方做工,家里的银钱是有限的,日后没了银钱补贴,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下去。

    如今好了,大哥和侄女儿能在贺州重新开起丝坊,这便是人家说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吧,老天还是给了自家一条活路。

    萧蝉的二婶擦了擦泪,说:“上回大哥分的钱,我们花用了些,剩下的回去也拿给你们重开丝坊。”

    江州到贺州路途遥远,而且萧蝉的爹从没想过要嫁女儿出门,自然从没给女儿准备过什么嫁妆,现在到了潍县便拿着银钱现置办。

    她叔叔婶娘和姑姑也都带了银钱来给她买东西添妆,等张家筹备好了婚礼,萧家也办好了体面的嫁妆,请了伶人吹吹打打的把十余抬嫁妆热热闹闹的送进了张家。

    青松巷有名的大龄光棍张大郎娶妻,惹了不少人来围着瞧,见那新娘子的嫁妆这般丰厚,议论纷纷道:“这张大郎娶的什么人家的姑娘,这嫁妆可真多啊。”

    张家这婚事定的快,办得急,除了亲近的亲友,别人都不知道内情。

    有那往日就爱嚼舌根传闲话的,看得羡慕又嫉恨,忍不住嘀咕道:“咱县城的好姑娘都没人肯和张大郎相看了,这新娘子愿意嫁过来,还带这么些嫁妆,怕不是也是和张大郎一般难嫁出去才这么倒贴吧?”

    辛月和辛姑母、郭玉娘都被请来参加婚礼,刚到便赶上萧家送嫁妆,便也等在人群中,准备等嫁妆全进了门再登门贺喜,结果就听了满耳朵的恶意揣测。

    辛月气得牙根痒痒,这些人什么证据都没有就在这里胡言乱语的瞎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被他们这一编排,张大哥和萧姐姐的名声都坏了。

    实在听不下去,辛月便大声的打断他们的鬼话,斥责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们有什么证据就在这胡言乱语毁人清誉!”

    那几个臭味相投说得正起劲的闲汉与长舌妇闻言瞪着辛月道:“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你又知道什么?要不是嫁不出去能贴这么些嫁妆来嫁女儿?说不定就是为了封夫家的口掩盖什么丑事呢!”

    辛月气得要冲上去好好跟他们理论一番,辛姑母怕侄女儿寡不敌众受委屈,准备站到前面去帮着侄女儿吵架,她以前在村里生活的时候没少跟人骂战。

    不过还不待辛姑母动作,辛月身后护着她的四个护卫便上前冲这几人拔了刀,威吓道:“大胆刁民!竟敢对县主无礼!”

    这种人最是欺软怕硬了,潍县出了个皇上亲封的县主,这些时日普通百姓也都听到了传闻,如今见四个带刀的壮汉满脸凶意,手中的刀更是寒光闪烁,吓得他们软了膝盖瘫跪在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辛月第一回体会到了这县主身份的好处。

    说实话这护卫养起来是真的费银钱,他们四人都是年轻壮汉,食欲本就大,而且练武之人更是要多吃有营养的食物,不然顶不住身体的消耗亏空,自四人来了之后,辛家的伙食费蹭蹭上涨,光这还不算,他们那四匹马更是非精细草料不吃。

    再加上皇上把人给了辛月之后,近卫军就不给他们发月俸了!

    木辰是伍长,月俸三两银子,木明他们三人都是二两,如今他们大老远来了潍县护卫辛月,总得加上些外派补贴吧,辛月便给木辰加到了五两,木明他们三人每人三两,每月光月俸便要发出去十多两,再加上衣食住行全包,辛月每月都要多开销出去二三十两……

    自从算了一回账,辛月再被木辰问要不要招新的护卫,便直言家小业小供养不起。

    现在被护卫们护在身后,那几个不讲理的闲汉长舌妇都畏惧的瞧着自己,辛月终于觉得这钱花得值了些。

    辛月瞧着几人严肃的说:“张家新妇是江州丝坊老板之女,所以嫁妆丰厚,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若让我再听到这种胡话,定抓你们去见官!”

    “不……不敢了。”那闲汉吓得脸色发白,长舌妇缩着身子往后躲,生怕被辛月记住了脸。

    杨氏迎了亲家送嫁妆的队伍,瞧见了人群中的辛月与辛姑母,满脸喜意的迎过来,恰好看见了这一出戏。

    杨氏嫁的是个粗犷武夫,多年夫妻做下来,她也染了些勇悍之气,上前就骂:“你们这些口舌生疮的,见不得人好,自家丑事多便觉得天下都是丑事,若让我在外面听到这些污言碎语,定拉你们去县衙评一评公道!”

    骂完杨氏便不再看他们一眼,上前请辛月她们进家里吃喜酒,尤其是辛月,杨氏先前就喜欢她,现在见她这么护着自家,更是挽着她怎么都爱不够,一路都在说:“月娘,不枉婶婶往日疼你,你真是个好孩子。”

    杨氏先前在何县令的后宅做厨娘,何县令高升去了外地为官,杨氏在潍县有夫有子自然不能撇下家里跟着走,便留下来另寻了差事。

    虽然知道辛月如今身份不同,但杨氏依然待辛月如往常一般亲热,毕竟辛月是她从三岁就瞧着长大的,说实话比她娘家侄女儿们相处得都多,并不会因为她做了县主就害怕她。

    辛月也喜欢张家婶婶这样对她,这个县主的身份除了潍县没人再敢为难她,再没有给她任何好处,反而让身边的许多人都对她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她亲亲热热的跟着张家婶婶进去,杨氏把辛月和辛姑母、郭玉娘一起带到了女客的主桌上,这一桌都是杨氏娘家女眷和张捕头老家的嫂子、姐妹们。

    杨氏娘家的女眷没有不认识辛月的,不等杨氏介绍便围着辛月这个喊“大管事”,那个喊“辛县主”。

    有一个还是上回去黎山爬山,寄存飞毛腿那家的女主人,辛月瞧她眼熟,说了一句:“这位婶婶瞧着面善。”

    那杨家女眷便笑着说:“大管事上回放了驴在我家,我家幺儿前几日还满骡马市寻和您家那驴长得像的驴,买了一头回家养了。”

    有认识的人坐着就不尴尬了,聊了半响后大家都自在了许多,纷纷抓着桌上的花生一边剥着吃一边说起八卦来。

    杨家作为潍县世家之首,如今朝里又有几人为官,消息比旁人都灵通些,便是杨家旁支的妇人,也有知道些别人不知的小道消息的,杨家杨怀恩的亲弟弟便在滨州做学官,滨州的消息杨家更是知道得比别人都快。

    便有一人故作神秘的小声说:“你们听说没有?开春破冰后滨州第一波海船出海回来了,拉回来好多船粮食呢,听说都是那海外宝地去年收获的粮食。”

    第162章

    辛月还没听说过这事,但是先前从爹爹、哥哥那里也听了许多土地粮食的事情,知道如今国朝缺地缺粮,便很感兴趣的凑过去听。

    另一个杨家妇人搭话道:“我家夫君刚从滨州回来,亲眼看着海船卸货,力工们手里推着肩上扛着,都是整袋的米粮。”

    听了杨家女眷的这番话,张家的女眷忙凑来细问:“若是如此,今年的粮价岂不是要跌?”

    张捕头能娶杨氏女,出身自然也不差的,张家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在比清水镇再远一些的后河镇上,张氏是后河镇的大姓,张家的田地也不少,因为家里没有出过什么士族,只能算是个不小的地主。

    不同于杨家如今都多靠着种植桑林收入颇丰,张家人都还要靠着田地粮食的产出过日子呢。

    这多么年来因为国库少粮,粮价一直都稳定的维持在一个较高的价格,有时遇到灾荒年,粮价还会更高,像张家这般的人家日子都比较好过,每年的粮食都不愁卖。

    这桌上坐着的便有张家族长夫人,她日常帮着她夫君打理族中事务,见识不浅,一听到这消息,便想到了粮价恐受影响。

    张家婶婶虽是杨氏女,但出身旁支,这桌上来吃喜酒的杨氏女眷也都是旁支的,她们虽能听到些消息,但更深的事情她们不知道也想不到,还是听了张氏族长夫人的问话,才想起这一茬来。

    这农产品都是产量多则价贱,产量少则价贵,杨氏女眷点头说:“估摸着是,那么些粮食都拉回来了,我听说这次都没拉完呢,等海船下回再回来,还能再拉这么多粮食回来,今年朝廷肯定不会收购粮食了。”

    院中有伶人吹吹打打着喜庆的乐曲,张氏族长夫人脸上的笑容却挂不住了,张家全族都是靠种地为生,若是粮食卖不上价了,日后日子怎么过?

    而且朝廷不收购粮食了,他们那些粮食卖给谁去?以往地里粮食一收,转头就被朝廷收购走了,如今要是朝廷不收了,他们只能开个粮店慢慢卖去,那得卖到啥时候去?而且镇上、县上都有粮店,没人来买这粮食放两年就成了不值钱的陈粮……

    再有,地值钱便是因为粮值钱,粮都不值钱了,地也会随着贬值,张家全族的资产都在土地上,若是如此,转眼这后河大姓就要从富返贫了。

    张氏族长夫人此刻连喜酒不想喝了,恨不得赶紧去寻自家夫君商谈此事,可今日是张捕头长子成亲,她夫君也一样在喜宴上,张捕头是张氏族人在官府里最大的人物,便是族长也要给他几分面子,绝不可能不等喜宴结束就离开。

    眼瞧着杨家的女眷话题又偏到了滨州的洋货上去,张氏族长夫人心想她们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杨家的地去年都卖给朝廷了,杨家剩下的地也大都改种桑林,粮食跌价对杨家不仅不是坏事,甚至算是好事,杨家再买粮食还省钱了……

    想到这,张氏族长夫人连忙看向坐在这桌尊位

    上的辛月,这位除了是县主,另一个身份还是辛氏商行的大管事,杨家便是因为和辛氏商行合作才改种了桑林!

    若是自家也能攀上辛氏商行,以后也种桑林,岂不是也不怕粮价贱!

    辛月左边坐的都是杨家女眷,右边坐着的是张捕头的嫂子和姐妹,和张氏族长夫人中间隔了几个人,只是虽然坐在一桌上,可辛月和杨家更亲些,她哥哥可是杨家的女婿,和杨家是姻亲呢,聊天也多是和杨氏女眷聊。

    张氏族长夫人同辛月说不着话,便只好按捺着等开席,开了席大家便要互相敬酒,她就可以借着给县主敬酒去搭话。

    辛月年纪小,地位高,有她在桌上,一桌子成年妇人都不敢说什么荤话,便多是说些跟辛氏商行相关的话。

    桌上有那杨家没有跟着种桑林的女眷,今年见别的族人都挣上银钱了,忍不住眼红,这会儿捧着辛月说了半天恭维的话,然后小心翼翼的问:“我们家要是改种了桑林,辛氏商行还收吗?”

    辛氏商行和杨氏的合作,是杨氏嫡支牵头,嫡支的地都改种了桑园,旁支有大半跟着一起改种了桑林,如今养蚕多,除了辛氏自己去年种的桑园,今年杨氏送来的桑叶也都能消耗掉,有时多了些,江州来的老蚕户便用保鲜法送进地窖里存起来。

    听到这位婶婶的问话,辛月点头说:“明年现有的桑叶供应就不太够了,婶婶回去寻杨家大管事补个契书,明年就可以一起送桑叶来了。”

    桌上其他有意改种桑林的杨氏女眷听了纷纷松了一口气,张氏族长夫人听了这话,心里的忐忑也少了两分,既然辛氏还能多收桑叶,想来张氏攀上辛氏合作的概率也大些。

    等了一会儿外边吹吹打打的乐曲突然变成了耳熟能详的百鸟朝凤,桌上聊天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朝院中张望,果然就是张大郎迎亲回来了。

    张大郎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身边的萧蝉也是一身大红的嫁衣。

    萧家是做丝坊生意的,家里独女出嫁自然有好红绸衣穿,上面还有江州绣娘绣的大幅龙凤呈祥,头上盖着的盖头也是满绣,瞧着精致非凡,价值不菲。

    瞧着这嫁衣,看热闹的人就都知道,这新娘子家里定是有家资的。

    张家的正屋外间改做了喜堂,两个新人进去拜了天地、爹娘,礼成之后张大郎送萧蝉回了新房。

    在张家亲眷的弟弟妹妹们围观下,张大郎用绑了红绸的喜称挑起了盖头,盖头下萧蝉一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眉目间的英气都淡化成了柔情,在张家的晚辈们惊呼赞叹下,两颊绯红,瞟了张大郎一眼后羞涩的微低了头。

    张大郎见状忙把起哄的弟弟妹妹们往外赶,可他亲弟弟们带头造反,嚷嚷着要吃嫂嫂的糖,张大郎闻言掏出早准备好的喜钱一把一把的抓给他们,道:“拿了铜板吃糖去。”

    张二郎和张三郎笑眯眯的看着大哥破财,等大哥把堂亲、表亲们的喜钱发完,他们两人便直接把大哥的荷包整个薅走,然后带头往外跑,嚷嚷着:“走咯,买糖吃去了!”

    张大郎气笑了,坐在铺着红布的新床上的萧蝉见围着的孩子们都走了,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那便是二郎、三郎?”

    张大郎点点头,笑着走回去坐到床边和萧蝉说话:“是,二郎年纪不小了,日后也要出门走镖,在家不多,只三郎年纪还小,娘子多担待些,你是大嫂,日后他要是调皮吵到娘子,只管管教他。”

    被张大郎一声娘子叫的,萧蝉刚下去的红晕又爬上了脸,点了点头说:“二郎瞧着稳重,三郎很是可爱,我会做好大嫂的。”

    外面酒席上坐的都是至亲至友,张大郎和萧蝉喝过了交杯酒,略垫了几口吃食,便携手出门去给亲朋们敬酒。

    等敬到了辛月这桌,辛月端着张家特意准备的甜甜米酿笑眯眯的祝他俩:“张大哥和萧姐姐佳偶天成,日后定要和和美美长长久久的幸福到老。”

    萧蝉进了张家门,这里的人都是陌生的,只有辛月是她先前见过的人,又是替他们促成婚事,又是给了她在贺州重开丝坊的机会。

    萧蝉瞧辛月跟瞧娘家人似的,前面一路都是抿一口的多,这会对着辛月却满饮了杯中酒,一时酒气上涌,带着一丝迷糊说:“多谢辛妹妹,谢媒鞋我已经做好啦,一会儿你去寻我拿。”

    今儿是洞房花烛夜,萧蝉的东西虽都搬了来,但都在箱子里锁着呢,她一路虽喝得不多,但也有些迷迷糊糊了,哪有大婚之日去翻箱子找鞋的。

    张大郎无奈的瞧着迷糊的娘子,朝着辛月歉意的笑了笑,小声说:“明日我们再登门送谢媒礼去。”

    辛月笑着点点头,张大郎又扶着萧蝉给桌上的亲眷长辈敬过酒再才离开。

    新人敬完酒之后,桌上的客人便开席动筷了,辛月身份最高,不用她给别人敬酒去,桌上的杨家、张家女眷便排着队的来敬她。

    辛姑母悄悄把辛月面前的米酿换成了清茶,这米酿虽甜,可度数再低也是酒,侄女还小,少喝些没事,喝多了还是会醉的。

    辛月虽然地位高,可年纪小,这些长辈来敬她,她也不好只抿一口,一杯杯的茶水下肚,肚子都快喝了个水饱。

    张氏族长夫人来寻她说话的时候她正揉着肚子呢,便听张氏族长夫人说:“县主,我们后河镇挨着清水镇,若是我们也改种桑林,辛氏商行可能收我们的桑叶?”

    辛月对张家不熟,今儿又是人家的喜宴,席上吵吵嚷嚷的不是谈合作的好时机,便说:“张夫人,若要谈合作,去清水镇辛氏商行寻我吧。”

    “嗳!”张氏族长夫人闻言笑着点头,只要愿意谈,就是有机会,等喜宴散了,她和大家一起送走了县主,便忙去寻她夫君。

    张氏族长今日也喝了不少酒,不过他酒量深,并没有喝到醉,见着自家娘子来寻,便搭着手靠着她告辞回家,一上了自家的骡车,他娘子便迫不及待的说了杨家人传的消息。

    张氏族长一听,那点酒意立刻就吓醒了,皱着眉头想,这么一来,自家可如何是好?

    张氏族长夫人瞧见夫君愁眉苦脸,便忙说:“今日我们那桌有县主在,我同县主搭上了话。”

    “县主?”张氏族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辛氏商行那位小管事?”

    “什么小管事,人家是大管事。”张氏族长夫人嗔了夫君一眼。

    张氏族长忙解释:“我是说她年纪小,嗳,你的意思是咱们学着杨家改种桑林?”

    张氏族长夫人点点头,说:“我瞧杨家先前没种桑林的人都后悔了,今年粮价要跌下去,咱们家的地和粮都不值钱了,正好今日遇着了县主,便试探的问了一句,县主说让我们去辛氏商行寻她。”

    “这倒是一条路。”张氏族长赞赏的

    瞧着自己娘子,夸道:“夫人真是我的贤内助,待会到家招族人来宗祠议事,看看多少人愿意,咱们便上门去求辛氏合作去。”

    杨家人没把这事当秘密,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潍县,越是地少的人家越高兴,他们种的粮食都不够自家吃的,平时还要去粮店买粮,粮食跌价了对他们可不就是好事么。

    地越多的人家越慌,粮食不值钱了,地不值钱了,他们以前过惯了的好日子,日后如何维持?

    这下子反而让江、韩两家的人高兴了起来,他们家刚收到了朝廷给的买地银子,如今家里地少了许多,这事对他们家反而没什么影响了,竟然成了因祸得福。

    江、韩两家的家主碰头一商量,这银子拿在手里也不生钱,若是做生意,两家也扒拉不出几个会经营的人,想来想去还是想和杨家学,把剩下的地改种桑林,正好手里有银子买桑树。

    江家家主倒没有不赞同,只是有些犹豫的说:“可咱们得罪了辛家,辛氏商行能收我们的桑叶吗?”

    他们上回备了厚礼主动去辛家登门赔罪,辛家只收了他们的土地册子,厚礼却是原样退回了。

    韩家家主听了却说:“总要试一试,大不了就是再丢一回脸面,咱们两张老脸也不值钱,丢就丢了,若是成了给家里求来个稳当营生,若是不成,咱们就族里扒拉扒拉,多送些孩子去学经商,想来辛氏便是不愿意和我们合作,也不至于不卖绸布给我们,咱们大不了就贩布去外地卖去。”

    这么一说,江家家主也觉得有理,这脸面丢了几回了,丢着丢着也麻木了,于是两家又重新收拾了一份厚礼,再次来寻辛月。

    辛月收到了爹爹的信,知道江、韩两家的那些地已经都被皇上买走了,今日见门房传信说两家家主登门,辛月想了想还是让门房请了他们进院去待客厅。

    辛月换了身见客的衣服再往前院去,江、韩两家的家主见辛月进来,都扬起笑脸来恭敬的起身行礼。

    坐下后辛月问他们:“二位家主今日登门有何事?”

    韩家家主主动答话道:“多亏了辛大人替我们递话,家里的田地都已经收到了银钱,如今人心惶惶怕粮贱地贱,我们两家都是托了辛氏的福,如今倒是得了便宜。”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这么放低身段,辛月便摆摆手说:“那是二位家主有决断。”

    江家家主既然想明白了,自然也就豁出去了,拿出往日对主支家主的态度来,谄媚的笑着说:“是县主大人不记小人过,才有我们的今日,我们今日登门是为了族人生计,我们两家都还余有一些田地,县主放心这都是在官府册上的正经田地,若是种粮食怕是养不活族人,所以厚着脸皮再来麻烦县主。”

    你们养不活族人关我啥事?辛月被江家家主一番话说得无语,我不过是帮着你们把田地册子递上去,你们地卖了拿了银子还赖上我了?

    韩家家主见辛月表情不善,连忙解释起来:“县主莫要误会,我们是想着把剩下的田地也改种桑园,想求县主与我们合作,收下我们的桑叶。”

    “对对对,是这个意思。”江家家主连连点头。

    辛月听了这才知道他俩的来意,若论私仇,辛月当然是不想与这两家合作的,所以先前他们几次送礼求和,辛月都不曾收下过一回。

    只是如今她的身份不光代表她自己,作为商行的大管事,涉及到商业的事不应凭自己的喜好办事。

    辛月便强压着自己的喜恶,只思考这事对商行的利弊。

    按这几年的扩张计划,确实是潍县有越多桑林,对辛氏商行的扩张越有利,像杨家这般成规模的世家,作为桑叶的供应商,比零散的农户种植桑林来更稳定,和世家对接也比和零散的农户对接用的人力物力更少。

    若是江、韩两家愿意改种桑林,对辛氏商行倒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想了想,辛月便还是点头应下了。

    江、韩两家的家主面色忐忑的盯着辛月,见辛月点头松口,两人都是喜意上涌,对着辛月一番感激,这回带来的厚礼死活也要留下。

    等两人走了,辛姑母过来收待客的茶具,见到那两人喜气洋洋的表情,辛姑母不解的问辛月:“月娘,这两家欺负咱们几回,为何要帮他们?”

    辛月摇摇头说:“答应此事并不是为了帮他们,是这事儿对咱们商行有利,姑母,连皇上对天下讨厌的世家都只能拉拢用之,我如今也不能任性。”

    次日辛月召开了股东会,皇上派来的内监大人一边记录会议,一边在心里想,这位县主竟然能接纳屡次欺负辛氏的江、韩两家,这胸襟,难怪人家小小年纪就能成这么大的事。

    内监大人把复抄的一份会议纪要让随行来潍县的护卫快马送回京城,几日后皇上收到了新的辛氏商行文书,批完了奏折便抽空看,看完之后他紧绷了一日的脸上露出丝笑意来。

    服侍在皇上身侧的连总管见状好奇的问了句:“皇上,可是贺州有好消息传来?”

    这文书不是政务奏折,连玉本就是帮着皇上管理商业的,不需要避讳他,皇上便把那文书递过去,笑着说:“你瞧瞧,朕这小县主又给朕一个惊喜。”

    连玉打开文书一看,辛氏商行的桑叶供应商一下子多了三家,除了一个镇上的大地主张氏外,还有两个连他都知晓与辛氏间隙颇深的世家。

    连玉虽只宣旨的时候见过辛月一面,但对辛月印象颇深,容貌对连玉一个太监来说不是在意的点,就记得这女童十分聪慧,眼界颇高,现在看她竟然能无视间隙接纳江、韩两家合作,忍不住出声赞上一句:“辛县主非常人,定能成大事。”

    皇上赞同的点头,又笑着说:“辛爱卿在户部帮朕清查历年文书,小县主也不忘帮朕回收田地,你再瞧瞧肖和的折子。”

    肖和便是皇上派去潍县的那位内监,是连玉的徒弟。

    连玉拿起徒弟的汇报折子,瞧到一处眼睛便不自觉的瞪大了,这可真是……

    原来那大地主张家找上辛月,也和江、韩两家一样想做辛氏商行的桑叶供应商,辛月竟然轻易就接纳了有仇怨的江、韩两家,对无仇无怨,还能搭着张捕头扯上点关系的张家,却出了个为难人的要求。

    辛月说这杨家也好,江、韩两家也好,都是交出了田地的人家,辛氏商行是有皇家股份的,张氏宗族名下若有不在官府册上的土地,辛氏商行便不能和张氏合作。

    张氏族长那日回去召开族议,张氏族人听说了海外运粮的消息,知道自家田里的秧苗过上几月成熟了却卖不上价,纷纷急得团团转,围着张氏族长求办法。

    张氏族长便夸下海口说要替族人寻一条好财路,族人殷殷盼着族长带回来好消息,谁知族长笑容满面的去,愁眉苦脸的归。

    张氏族长回来了传话族人:辛氏说不交田便不合作。

    张氏族长自己回家也苦恼,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田地,如何舍得交出去。

    他娘子却劝说他,留田若是不能改桑林,继续种粮食是死路一条,交田出去剩的田少了许多,但能种桑林,桑叶比粮食利大,可活。

    张氏和杨氏旁支有些姻亲,多方打听之下,见杨氏虽失了大部分田地,可今年种桑林显见比往年种粮食还利大,最终还是心动了。

    再一次召开族议之后,张氏族长便把不在官府册上的土地统计成册,带着去寻辛月,同意了上交这部分土地以换和辛氏商行合作。

    连玉瞧着徒弟折子里附带的张氏田地册,激动的看着皇上说:“竟还有此法收田。”

    第163章

    皇上也不是那等刻薄人,见辛家小女这般不忘为他分忧,便想要赏赐些她什么。

    银钱肯定是赏赐不了的,都说皇上富有四海,周祺却觉得自己甚穷!

    去年至今,各州也有一些如贺州潍县杨家一般识趣的小世家上交土地,朝廷不能白拿他们的地,都是付过银钱的,这事不用瞒着人,银钱都是从国库里支取的。

    除此之外,为了滨州港口那些拉回来的粮食,宫中内库也已经花销了许多。

    这些粮食本身的价值没有多高,可它们占了海贸商船的仓位,以往这海船出滨州时满载货物,返程也不是空仓而归的,到了海外之国把带去的货物高价售出,再在当地采购当地的特产,拉回滨州后就地售卖又能大赚一笔。

    可这次为了拉粮食回来,海贸商行的收益是少了许多,这部分利润周祺都得从内库掏银子来给海贸商行补上。

    还好眼见着是发挥了他想要的作用,瞧这张家不就是因此而起了交地的心思,不然周祺看着内库迅速消耗的账本都要心中滴血了。

    被迫抠抠搜搜的周祺思索了一番后问:“赢州送来的马匹,军中挑剩下的还有不少,辛县主招了多少护卫了?朕给她把马匹和轻甲配上。”

    这话连总管答不出来,皇上问的也不是他,隐在暗处没什么存在感的近卫军首领现身出来答道:“回皇上,木辰传话回来,辛县主一个护卫都没招。”

    “一个都没招?为何?”周祺闻言十分疑惑。

    近卫军首领惯常脸上都是面无

    表情的,此时也是没什么表情的回话道:“因为养不起。”

    周祺茫然了一瞬反应过来,辛月光有爵位,没有俸禄,四个护卫从近卫军中脱离出去给她当护卫,在近卫军中领不到俸禄,这银钱都是辛月自己出……

    周祺想起先前看过的辛氏商行文书,辛月作为股东和大管事也就分到过几百两银子,要她多养些护卫确实够呛,此刻周祺对辛月起了点感同身受的同情,他们都是看着富有但实际很穷的人。

    “那马就不送了。”周祺忙改口,这养马开销也很大,御赐的马辛月也不能卖,赏赐别成了负担。

    想了半天,能赏赐的也只有内库里的珠宝首饰,皇宫内库里的珠宝首饰甚多,都是备着让皇上赏赐给后宫女眷的,但这些东西周祺自己不能把它们卖了换成银钱,赏赐给别人一样是不能卖的,御赐之物,只能带着充场面罢了。

    周祺吩咐连玉去内库挑一些适合辛月年岁的首饰,交给来送文书的护卫带回贺州去,便先放下了此事。

    随着滨州海船运了粮食回来,护卫船队的海军押送了粮食去各地守军营地,消息渐渐传遍各地,各地的粮价都开始有下跌的趋势。

    这事是周祺一手推动的,他现在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问连玉:“吴将军还没入京吗?”

    皇上口中的吴将军便是海军副统领吴克海,正是此次随着船队运粮回来后四处送军粮的人。

    皇上迫不及待要见他,这几日每天都有一问,连玉早有准备,不疾不徐的回道:“回皇上,吴将军今日已经到了城外,递了折子明日便可入城觐见了。”

    周祺闻言兴奋的起了身,恨不得现在就把吴克海招进宫来,可是先祖制定的规矩,非有紧急军情,带兵的将领入京,只能驻扎城外,上折子得批复后才可次日入京朝见。

    这一晚上周祺没再看着账册苦脸,处理完了政务便早早的上床睡觉,盼着早点到次日,不过因为太过兴奋,他还是睁着眼睛到很晚。

    次日朝会上他的眼神就没怎么离开过吴克海,等朝会一散便让吴克海留下来,去了自己的御书房单独召见。

    吴克海五官凌厉,脸上还有一条长长的刀疤,显得有些凶像,海上可不是风平浪静的,吴克海多年护着船队远跨重洋,路上常与海盗激战。

    到了陆地上也不是所有海外之国都文明的与他们做生意,也有那不想花银钱买,也不愿拿好东西换的,举着武器就想抢走他们带来的商品。

    吴克海带领的海军名为海军,实际上海陆两栖,在海上杀海盗,在地上杀土匪,但周祺一点都不怕他身上的血煞之气,还不待吴克海膝盖跪到地上去,就迫不及待的把他扶了起来,眼神亮得似星星般望着吴克海问:“吴将军,寻得的粮种在何处?”

    吴克海忙从身上解下一个不大的布袋来,双手捧着递向皇上,声音细听还带着丝哽咽,道:“臣幸不辱命,寻得此粮种,与明相手书中的形状别无二致,当地人说此二种作物产量极高,与明相所说也皆对应。”

    连玉忙上前去要接这袋子,但周祺激动不已,哪里还等得了连玉去接了检查无危险再递给自己,朝臣们上朝本就被搜过身,必不可能身有利刃,吴克海又是出自近卫军的老人,值得信任。

    周祺直接抢在连玉之前接过了袋子,解那绑绳之时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解开之后只见里面躺着两种周祺从未见过的陌生植物。

    一个通体金黄色泽,由许多的小颗粒组成,瞧着有一些独特的美感,另一个则是红色的植物根块,上面还冒出一些嫩芽。

    周祺把那根金黄的植物拿出来轻轻的抚摸着上面的颗粒,眼中满是喜悦,张开嘴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中涌上了些许湿意,道:“这就是玉米啊,果然和明相画上的一样。”

    说完他小心翼翼的把玉米放到一边的桌案上,接着把里面的红色根茎拿出来,瞧着根茎上面的新芽,他的眼神柔和至极,就像看着自己新生的孩子一般,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嫩芽,道:“这便是红薯了,怎么已经养出芽来了?朕还想尝尝是不是真如明相所说那样香糯粉甜。”

    吴克海闻言忙说:“海上潮湿,这红薯大部分都生了芽,皇上要尝,不如把这红薯种下,等收获之后品尝您亲自种下的红薯。”

    “吴将军说得有理!”周祺闻言大笑,怕蹭掉了上面的嫩芽,便把红薯递给连玉拿着,吩咐道:“在花园里给朕清出一块地来,朕要亲自种下这红薯,还有那玉米,看看是不是如明相所说,亩产数百斤、数千斤!”

    周祺高兴完之后,便看向吴克海说:“吴将军,辛苦你了。”

    自从周祺登基之后,便下密令给了吴克海,命他护送商船出海之后便脱离船队,独自带一些手下去寻觅明相手书中所说的海外高产粮种。

    吴克海在海上飘泊了近两年,今年终于寻得了粮种,才随着这一波运粮的商船回了国。

    因为临行前皇上曾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千万保密,所以他落地滨州后便通过近卫军密探传信给了皇上,然后装作是此次随船护卫的海军,把新运回的粮食送去边境守军处,再才回京城复命。

    吴克海忙摇头说:“能寻回粮种,臣不觉辛苦。”

    吴克海在海上飘泊无所得的两年,这粮种谁都不曾见过,只凭着百余年前明相留下的手书,他们便要远渡重洋四处找寻,遍寻无果时他也曾感到迷茫,这粮种真的存在吗?

    还是只是明相做的一场美梦?

    亩产数百斤的玉米,亩产数千斤的红薯,这种粮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根本不似人间能有。

    可每回想到此,他有重新提起精神来,若是真的有呢?亩产数百、数千,这等粮种若是真的存在,带回国去,百姓们再也不怕饿死了。

    吴克海虽是海军副统领,也算身居高位,他出自近卫军,而近卫军内大部分人都是各地贫苦孤儿,吴克海便是一个孤儿,在近卫军时吴克海是水营的兵,离开水营去海军任职时,他才恢复了本姓吴,自己为自己取名克海……

    他幼时家乡旱灾,颗粒无收,家中亲人相继饿死,他因为被卖倒是每日有小半个干饼子吃,活了下来,被人牙子带到安州之后,他跑了出来,混在街上的乞丐堆里做了一年多乞丐,赶上一次安州的慈幼局把街上的年幼乞丐收纳抚养,他便成了慈幼局的孤儿。

    慈幼局是皇家开办的,有那有学武天赋的孤儿,近卫军便会招纳入营,于是吴克海便入了近卫军。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饿过肚子,但幼年时挨饿的记忆一直深深的刻在他的

    脑海里。

    他记得母亲因为吃观音土鼓胀的肚子比怀着弟弟时还要大,他记得祖父祖母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愿意出来吃家中的一粒米粮,他记得他爹把他卖给人牙子的时候留在他脖颈上滚烫的泪。

    他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水娃,要活着。”

    许多个漂泊在海上快要发疯的夜里,吴克海便是点着油灯瞧着皇上交给他的明相手书拓本,他在近卫军读书识字,拓本上的字他都认识。

    红薯,耐旱,亩产数千斤。

    吴克海夜夜盯着这句话,晚上做梦时常常梦见那年他还年幼,腹间平平的娘亲在灶间蒸出一大锅红薯来,祖父祖母一边吃着香甜的红薯,一边忧心的说:“今年这雨忒少,不会是要干旱吧?”

    他爹爹头发还黑着,一边帮他和弟弟剥着烫手的红薯皮,一边说:“怕是旱了,没事咱家的地窖里存了上万斤红薯呢,够吃到明年去了。”

    吴克海寻回了粮种,可为了保密,皇上现在不能给他任何封赏,可他不介意,一想到日后所有贫家都能吃上这香甜的红薯,赶上灾年也不会再有人活活饿死,吴克海便心满意足。

    那红薯,真的很甜呐。

    时间一晃,就到了夏日,辛氏商行的新布产出了九千余匹,三分之一是紫烟罗,三分之一是青烟罗,三分之一是红烟罗,至于那赤霞罗,因为织法难,又需要用金丝为线,成本太高,便只产了百余匹,价格是紫烟罗的十余倍。

    褚家直接拉走了三分之二的货运往了他家在四州开的贺州丝坊铺,余下的三分之一大半又被简王买去,最后留给周边绸布商人的拢共才几百匹,候在辛氏商行外抢布料的绸布商人险些打起来。

    最后不论是抢到了布料的,还是没抢到布料的,全都围着商行的管事们求着辛氏多织些布来卖。

    辛月得了信出来,便安抚他们道:“诸位放心,辛氏商行一直在扩大规模,如今又新招了许多织工,下一次丝坊出货的数量会比这次多少许多,而且我们与江州搬来的萧家丝坊正式开始合作,日后你们需要绸布,也可以去萧家丝坊瞧瞧。”

    萧蝉婚后她爹爹便请了女婿的镖队,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回了江州,把家中的房产变卖,丝坊的织机全打包,举家搬迁到了贺州。

    之后便在潍县县城办了个丝坊,重新挂上萧家丝坊的牌子。

    之前张大郎能认识萧蝉,便是因为潍县有绸布商人在萧家买绸布,听说此事,忙转头找上门,这下好了,日后要买高端绸布便去蹲辛氏商行,日常的绸布便跟萧家买,再也不用跋山涉水大老远的跑去江州了!

    整个夏日,九州居民被两件事牵动了心神。

    一是举国无人不知的大事,湖州的早稻收获了,朝廷今年不收购,湖州的粮食卖不出去,粮价大跌。

    另一个则是江州闹得沸沸扬扬,贺州弄走了江州独有的蚕种!

    贺州绸布商人虽靠着江州的绸布挣钱吃饭,但这些年没少受江州人的气,江州人高高在上,该他们自己缴纳的商税不讲理的堆到外州人身上,有时前一年早早定下了次年的货,结果次年新丝减产,绸布价涨,早就定好的价格也得给江州人补上差价……

    但若是次年新丝泛滥,绸布跌价,差价江州人是一文也不退的。

    他们这般没有契约精神,全就是仗着这是江州的独门生意,除了江州没别处可买。

    你若是不提前定货,要货少的还好,各家凑一凑总能买够的,可要得多的,人家就要说了,你去年没定,我们也备不了那么多货。

    合着提前定货的合约,只约束外州人。

    现在贺州自己有蚕种有丝坊,有那早就积攒了许多恶气的贺州绸布商人,故意穿着他好不容易从辛氏商行抢来的青烟罗缝制的新衣,在江州各大知名丝坊里一家家转过去,说:“你们这绸布,年年都是这老几样,一点新意都没有,这么土,我进货回去如何卖得出去?”

    江州丝坊的人不瞎,谁瞧不见他身上的新衣,穿在这绸布商人身上的丝罗雅致华贵,确实比他们丝坊的布料好看许多,一开始还以为是哪家又私下里弄出了新花样,就像去年那玄紫绸。

    结果那贺州商人都不用他们费心思打听,便自己深叹一口气道:“看来这江州丝坊不过尔尔,我们贺州丝绸更胜于江州丝绸,日后我便不再来了。”

    江州丝坊的人以为自己听差了,什么叫贺州丝绸?这天底下除了咱们江州,哪还有地方产丝绸?

    贺州商人故意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衣袍,轻盈的丝罗飘动之下,如青烟袅袅,各州来进货的绸布商人瞧得眼都直了,围上去便有人问:“老兄,这丝罗是何处购得的?劳烦老兄告知,老兄放心,我在湖州贩布,必不会与你抢生意的。”

    另一个人也凑过来插话道:“是啊是啊,大哥,我是云州的,也不会与你抢生意。”

    贺州商人瞧着云州商人说:“你是云州的?那你回云州去,寻你们首府的贺州茶庄,隔壁开了间贺州丝坊,那里就有得卖。”

    “贺州丝坊?真的是贺州丝绸?”那云州商人闻言不可置信。

    贺州商人说:“我骗你作甚?我又不收你银钱,你回去云州瞧瞧不就知晓真假了。”

    在场的云州商人不止这人一个,便有人赶紧把买的江州布料往车上装,催着自家车马快行,早些回去到首府寻一寻有没有那贺州丝坊,若有定要买一些这人身上的丝罗,这般雅致的绸布,那些大家公子谁能不买?

    最开始说话那湖州商人忙问:“老兄,我们湖州呢?可有贺州丝坊在湖州贩布?”

    贺州商人摇头,说:“湖州没有,现在只有安州、云州、滨州、盛州有,而且都只在首府,各处布料也不多,也就千余匹,要买的赶早,去晚了就没了。”

    那湖州商人闻言,挤出人群,寻到自己带来打下手的儿子交待道:“你继续在江州购布,为父现在就启程去一趟贺州,瞧瞧这贺州丝坊去。”

    他儿子闻言忙说:“那爹爹可要跟着那贺州人一道走?”

    湖州商人摇摇头,眼神里闪过一抹狡黠,说:“听他这话,那贺州丝坊的布料定然不多,谁都想着跟着他,一群人过去我还捡什么漏,我骑着马快马赶过去,到了贺州再寻人打听,这丝坊的布都贩到外州去了,当地不可能没人知道消息。”

    他儿子听了他这番话,连连点头,见果然一群人都围着那贺州商人问贺州丝坊在何处,邀这人结伴同行,顿时佩服的说:“还是爹爹聪明!爹爹放心去吧,我定把事情办得妥当,回到家等爹爹。”

    湖州商人连忙回投宿的客栈取了随身的行李,便带着两个亲随弃了马车直骑着马快马往贺州方向赶去。

    江州这边经过这位贺州商人的宣扬,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江州织行里,今年的织行行主便是蒋家人。

    蒋家嫡子前几年亡故,没留下一儿半女,蒋家正房夫人受刺激后一直半疯半傻,早已不再出面管理蚕所事务,蒋家家主年纪也大了,家中的事务渐渐都交到了最年长的庶子手里,这织行的行主名义上是蒋家家主,但实际在织行管事的人却是蒋家庶长子蒋煜。

    他四五十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满绣的华服,端坐在屋里瞧着账本。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一进屋就连声喊:“爹爹!不好了!爹爹不好了!”

    蒋煜将手里拿着的账本扔了出去,砸到来人的脸上,冷着脸叱骂道:“你爹我好着呢!”

    他儿子捂着被砸红的额角呐呐不敢言,小声的说:“儿子错了,爹爹息怒。”

    蒋煜这才指使儿子把账本捡起来,把账本接过来捋平整,蒋煜才看向这个不招他喜爱的儿子,问:“说吧,有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一点体面都没有,哪里像是我蒋家的少爷。”

    他儿子被训得头都不敢抬,他这个儿子出身不好,是鹭江上的花娘所生,虽然是个清倌人,只跟了蒋煜一人,但蒋家自诩高门大户,不让烟花女子进门,于是这女子便一直被蒋煜养在外面做外室,只把儿子抱回家里扔给嫡妻教养。

    蒋煜的嫡妻也不怎么管他,这儿子爹不疼娘不在,在蒋家只比奴仆过得好一点,书都没读过多少,行事更是没什么大家公子风范。

    这会儿畏畏缩缩的说:“爹爹,是外面有丝坊主来传话,说有贺州商人说贺州有丝坊,穿着贺州的丝罗来寻他们麻烦。”

    蒋煜瞧不上这儿子这样子,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结果听完了他的话,猛的站起身来,不解的说:“贺州丝坊?咱们家的丝茧没有往贺州卖的,是徐家人卖了丝茧给贺州?”

    徐家家主今日也在织行,他也得了消息赶着过来和蒋家商议,在门外听到这话忙说:“我们徐家可没有往外卖过丝茧,这织行的账本都明明白白,我们卖了多少丝茧蒋家可都知道。”

    蒋煜把徐家家主迎进来,他们要商谈正事,便要赶儿子出去,他儿子嗫喏半响不愿走,似还有话没说完,见蒋煜瞪起了眼才心一横的说:“爹爹,不是咱们卖的丝茧,是贺州

    有了自己的蚕所!”

    第164章

    江州织行派了人去贺州打探,带回来的消息是贺州果然有了蚕所和丝坊,虽如今规模还不算太大,只在一县之地有,但对方还在扩大规模中,再过些年追上江州的织行也有可能。

    蒋煜收到消息后气得不行,拉上徐家家主一起排查蚕所,势必要查出蚕种是如何流出去的。

    可他们一番调查之下,却查不到一点自家蚕所流出蚕种的证据,贺州那蚕种竟然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

    唯一有可疑之处的只是蒋煜查到自家嫡母手下有一个老蚕户举家迁到了贺州,但那蚕户是嫡母的人,他前些年就把嫡母的人全都赶出了蚕所,他们绝无可能再接触到蚕种。

    但那蚕户为何偏偏去年搬去了贺州呢?贺州……

    对了!

    蒋煜猛的一拍桌子,那贱妇带着两个野种就去了贺州,看来是她和嫡母还有联系。

    虽然查不到蚕种和那蚕户有什么联系,但蒋煜还是气势汹汹的回家直奔嫡母院外,推开拦路的小丫鬟,蒋煜长驱直入闯进了嫡母屋内。

    蒋老夫人今年已经快七十岁了,早些年她儿子还活着的时候,她还有心思打扮保养自己,那会儿乌发满头,看着最多五十岁的样子。

    前些年她儿子暴毙,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就白了大半,打击太重日日精神恍惚,每日痴傻疯癫的时候多,偶尔才会清醒片刻。

    蒋煜冲进来的时候,蒋老夫人正抱着一个玉枕坐在桌边,举着汤匙要给玉枕喂饭吃,汤匙里的羹汤倒在玉枕上便流了下来,蒋老夫人脸上露出些急切来,担忧的望着玉枕说:“儿啊,你怎么不吃饭?不吃饭如何能长大呀,你这么瘦,要多吃些才能长得高高壮壮……”

    蒋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瞧见蒋煜不经通报便闯进了门,身后追上来的小丫鬟们都满脸的焦急害怕,老嬷嬷朝其中一个丫鬟使了眼色,那小丫鬟点点头连忙转身往府中太老爷的院子跑去。

    老嬷嬷见小孙女机灵的走了,这才站出来朝蒋煜厉声叱道:“太夫人的院子大老爷不经通传就闯进来,可还有礼数?太夫人正在病中,大老爷这么出来若把太夫人吓出个好歹来,是想逼死嫡母吗?”

    蒋煜如今可不怕这老嬷嬷了,以往嫡母压着他们这些庶子抬不起头来,幼时每日要来嫡母院中问安,跪在那院里的石板上许久都不许起身,这老嬷嬷就在一旁守着,蒋煜幼时听见她的声音便会抖。

    如今嫡母疯傻了,他也把家业都拢到了手里,这蒋府如今他说话比嫡母好使,毕竟人人都知道嫡母是个疯子,她说的话谁知道哪句是疯话哪句是傻话,渐渐也就没人再听她的话了。

    蒋煜冷哼一声,不用人招呼他,他就自己坐到了蒋老夫人对面,瞧着蒋老夫人脸上的急切,他心里十分痛快,不怀好意的笑着说:“母亲,烁弟已经去了多年,不用吃饭了。”

    蒋老夫人发病之时,眼里只有被她当成儿子的玉枕,周边的人不论做什么说什么,她都好似看不到眼里,听不到耳里,除非听到她儿子的名字。

    这会儿便是听到蒋煜喊烁弟,蒋老夫人好似回了神,猛的抬起来盯着蒋煜问:“烁哥儿呢?我的烁哥儿呢?”

    老嬷嬷狠狠地瞪了蒋煜一眼,忙过去拉着蒋老夫人的手往玉枕上放,连连安抚她道:“夫人,少爷在您怀里呢,您瞧,少爷正等着您喂他喝汤呢。”

    “不!这不是烁哥儿,袁嬷嬷,烁哥儿去哪了?”蒋老夫人把怀里的玉枕扔到地上,地上铺着厚毯,玉枕没有碎只是在地上滚了两圈。

    袁嬷嬷看着玉枕被蒋老夫人扔出去,心都揪了起来,这玉枕若是摔坏了,下回蒋老夫人再发病之时拿不出来,蒋老夫人会满府的找儿子。

    见玉枕安好,袁嬷嬷才松了口气,连忙改口说:“夫人,少爷去跟先生念书去了,晚点下学了就会回来了。”

    “念书去了?念书好,念书好,我的烁哥儿天生聪慧,先生都夸他是神童呢。”蒋老夫人有时认知里她的儿子还是需要被抱着喂饭的幼儿,那时她就认准了那玉枕是她的儿子,有时她认知里儿子已经是个少年,那时她就不认那个玉枕了。

    蒋煜在一旁看了一出闹剧,脸上的表情十分舒适,有一种仇怨得报的快感,看了半天他才再次出声,问袁嬷嬷:“袁嬷嬷,母亲陪嫁的仆人里,姓陆的那家人去哪儿了?”

    袁嬷嬷愣了愣,蒋老夫人的陪房里姓陆的便是去年被夫人要走的那房人,夫人送了密信来,她并没有打开看,只是等到老夫人清醒的时候把信给了老夫人,老夫人看完之后便让她把陆家人的身契找出来,然后把陆家人叫了过来说了些话,之后便送了陆家人去贺州寻夫人。

    袁嬷嬷不知内情,便只是说:“老夫人命他们去贺州跟随服侍夫人和少爷、小姐了。”

    蒋煜还是觉得奇怪,那贺州蚕所、丝坊都开在东安府潍县,他那前弟媳也在潍县,那蚕所丝坊开办的时间,便是嫡母陪房去贺州那阵,莫跟他说这一切都是巧合,没有关联,他又不是傻子,如何会信?

    他正要再逼问,结果门外传来他爹的声音,训斥道:“逆子!谁准你欺辱嫡母!”

    蒋煜连忙起身,他敢欺负嫡母,却不敢对他爹不敬,蒋家的一切都掌握在他爹手里,

    他虽然在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最得他爹看重,但若是他爹转了心意要扶持别的弟弟,他还是斗不过的。

    蒋煜连忙低头解释道:“爹,儿没有欺辱嫡母,事关重大,儿只能来质问嫡母,为何要把家中蚕种送去贺州!”

    蒋家家主快要打到长子身上的拐杖顿住,蒋煜见状连忙凑过去帮他爹把拐杖扶正,解释了一番,蒋徐两家的蚕所都没有排查出有人带蚕种外出,只有自家这边查到嫡母的陪房,曾经在蚕所养过蚕的陆家人,去年正巧就都去了贺州,和贺州开办蚕所的时间一致。

    这事谁听着都不会觉得是巧合,蒋家家主顾不得敲打不敬嫡母的长子,看向自己的原配发妻,见这会儿发妻的眼神清明,连忙问:“秀致,你那陪房为何去了贺州?是否真是你送出了蚕种?”

    蒋老夫人抬眼看向自己的夫君,轻笑了声说:“我如何有本事弄出蚕种?我要有这般本事,当年你纵容妾室毒害我儿,我就会把你那宝贝的蚕种送到九州各处。”

    蒋老夫人说完饶有兴致的瞧着蒋煜,问:“瞧你们这么慌张,是贺州的蚕所开起来了?”

    蒋煜听了嫡母这话,立刻觉得抓住了把柄一般反问道:“母亲这般盼着别处开蚕所和自家抢生意?”

    “自家?”蒋老夫人冷笑一声说:“谁同你们是自家人?我儿被你们害死,我的孙子孙女也被你们赶出去,这蒋家哪里还有我自家人?”

    蒋煜闻言立刻反驳道:“那对野种并非烁弟血脉,母亲可莫要胡说,我们赶走他们是为了维护烁弟,如何能让两个野种玷污了咱家的血脉。”

    蒋老夫人不看蒋煜,只盯着蒋家家主,问他:“是与不是,你心中很清楚吧?当年你为了这些庶孽,放过了那些毒害我儿的贱人,我儿是因那些贱人所害发育不全早衰早亡,好不容易留下一双血脉,你不护着,还任由这些庶孽将我儿的血脉赶出府去,他们明明是堂堂正正的蒋家少主,你却任由他们被污蔑成父不详娘□□的野种,蒋旭,你可曾梦见过烁哥儿?你可敢告诉烁哥儿你如何对待他的儿女!”

    蒋家家主被发妻的一番追问逼得转了视线,不敢与其对视。

    蒋煜却凑过来插话道:“母亲这般恨爹,恨我们,恨蒋家,所以蚕种外泄定然与母亲脱不了干系!”

    蒋家家主先瞪了蒋煜一眼,蒋煜讪讪的闭上嘴,蒋家家主再才叹了口气,问蒋老夫人:“秀致,真是你所为吗?”

    蒋老夫人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不是,但是大概老天爷瞧不上你们蒋家人仗着蚕种无法无天,坏事做尽,所以给贺州人赐下了蚕种,这是你们蒋家人应得的报应。”

    蒋家家主许久没见过蒋老夫人了,自二人独子去世后,蒋老夫人便疯多清醒少,蒋家家主心中有愧,并不敢多见她,只能避得远远的,吩咐下人们照料好她。

    今日难得她清醒了这么久,蒋家家主听着她口口声声的你们蒋家,显然是不拿自己当一家人,蒋家家主心中难受,见蒋老夫人对自己用上了报应这词,他惨笑一声,说:“秀致,苓哥儿和苹娘也是蒋家血脉。”

    蒋老夫人闻言大笑出声,说:“这会儿又承认他们是蒋家血脉了?晚了,他们可不稀罕做你们蒋家人,他们如今都不姓蒋,便是老天降下天雷劈死蒋家人,也劈不到他们身上。”

    蒋家家主从发妻的院里落荒而逃,蒋煜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的说:“爹,您不会真信了母亲说的与她无关吧?哪有这么巧的,那么多年都没送人去贺州,偏去年送了人去,贺州就有了蚕所,送的人还是在咱家蚕所干过多年的……”

    “孽子!闭嘴!”蒋家家主无颜见老妻,所以会被老妻说得无言以对,但对这长子他却半点不客气,适才没有落下的拐杖这会儿接连落在蒋煜的身上,蒋家家主怒气冲冲的说:“你老子还没死,说的话就不管用了?老子说了不许你们任何人去打搅嫡母,若是碰面要对她万分恭敬,谁让你无法无天冲进去质问嫡母的?”

    蒋家家主虽年纪大了,但养尊处优手上还是很有力气,且他的拐杖可是金玉宝石所做,十分沉手,打在人身上一杖便是一条红痕,蒋煜被打得痛叫出声,偏又不敢躲。

    足足挨上了七八下,蒋家家主才发泄够了怒气停了手,对着长子说:“不用再查了,你嫡母当年管家管事,都不曾能弄出蚕种,更何况这几年她都缩在院中不曾出过一步,她的性子也不屑于说谎,此事就是巧合。”

    蒋煜便是再不服气,此时也只能咬牙应是,他忍着痛不敢叫出声,怕招了别人注意,这事传出去他好不容易才压下的弟弟们又要冒出来争相出头。

    蒋家家主隐退幕后许多年了,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放心交给长子处理,便决定出山,先请了徐家家主上门密谈,再招了江州织行所有丝坊、染坊来开会。

    江州大大小小的丝坊、染坊有数百近千家,虽然所有的丝坊、染坊都需要进织行,但平时开会都是鹭江府的丝坊、染坊才会来,别处的一年也就来几次。

    但这回蒋家家主亲自出山,召集了全江州织行的坊主都来开会,便是连不在织行名录里的皇家丝坊,蒋家家主也亲自去信请了皇家丝坊的坊主来参会。

    皇家丝坊在江州是个十分特立独行的存在,江州织行对皇家丝坊既敬又远,每年的新丝出来,皇家丝坊能第一个去挑,不论产量多寡,皇家丝坊都能拿到定额的数量,但若要多要,哪怕一筐都没有。

    皇家丝坊的坊主其实只是个管事,谁被皇家派来做管事,谁便是坊主。

    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被邀请去江州织行,皇家丝坊的管事觉得很奇怪,最近他们忙着赶货,马上滨州的海船又要远航,他们得把要运去滨州的绸布抓紧做完,没有时间出门交际,连忙派人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来贺州有了蚕所和丝坊,江州织行现在如临大敌,开会是为了商议对策。

    皇家丝坊的管事闻言更添了些疑惑,问副管事:“他们商议对策,拉上我们作甚?咱们自来也不是一伙的啊,倒是那贺州蚕所、丝坊,我先前得到点消息,跟咱们皇上有关系呢。”

    副管事也很迷茫,他们丝坊在江州一向是被名为敬着,实为疏远的,想也想不明白,他便说:“你去瞧瞧便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坊里有我盯着,你放心去吧。”

    皇家丝坊的管事带着满心的疑惑去了江州织行开会,这才知道他们商量对策为何要拉上自己,原来是想借着皇家丝坊贡品的名头,弄一个丝织会,让各家丝坊拿出最好的绸布来参加评比,选出最好的绸布作为贡品献给皇上。

    江州人可不认为刚刚开始搞丝织业的贺州人能比自己强,如今贺州人踩着江州人出头,江州人无法容忍,便想要弄一个天下皆知的丝织会,让天下人都知道,便是贺州有了丝绸,也绝对比不上江州丝绸!

    如今做不了独一无二,他们便要做第一!

    贺州蚕所、丝坊与皇上有关的消息,江州人自然也打听到了,请皇家丝坊的人来,便是为了通过他们将这个信息传达给皇上。

    先前宫中曾经也想要江州选出最好的布料为贡品,但江州织行拒绝了,这才有了皇家丝坊,如今为了打击贺州丝绸,他们竟然主动提出要献贡品,皇家丝坊的管事闻言便说要回去请示。

    消息送到京城,连玉忙把折子递给了皇上。

    周祺打开一瞧,便笑出了声,语气中带着些讥讽的说:“他们现在倒是知道识时务了,晚了,如今宫中可不缺他们那点贡品。”

    连玉闻言便问:“那便回信拒绝?”

    周祺摇头,笑着说:“何必拒绝,让他们弄,不是要替朕选贡品吗?那便来京城办这丝织会,朕瞧辛县主送来的布料,比皇家丝坊的都强出不少,难道会比不过江州丝坊的?”

    上一批的丝罗,辛月把每一种都送了些到京城,让皇上瞧瞧他占股

    的商行售卖的商品成色,皇上自己都用青烟罗做了常服来穿,紫烟罗和红烟罗、赤霞罗送给了太后和贵太妃。

    江州织行想着靠办丝织会,压下贺州丝绸的风头,怕是打错了主意。

    江州绝大部分人都从事丝织行业,或是经商,或是织染,或是制织机……如今江州上下都知道了贺州也有了蚕所、丝坊,搞起了丝织业,江州的丝织业再也不是独门生意,江州人对贺州的关注远超对粮价下跌的关注。

    江州可没有多少靠种地生活的人,粮价跌了他们买粮食吃的时候还省钱了呢,再者说江州人和湖州人可是竞争关系,两州富裕程度不相上下,文人才子更是更有千秋。

    就连那风月场所都有竞争关系,每年江州会在鹭江办花魁会,湖州便在博阳办花魁赛,两州为了谁选出的花魁更美都要吵上许久。

    如今江州人瞧着湖州粮价大跌,纷纷幸灾乐祸,而湖州人知晓贺州有了蚕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湖州人争相穿着贺州丝绸,帮着贺州吆喝说:贺州丝绸远胜江州!

    这夏日湖州许多才子穿着贺州丝罗,做出来许多夸赞贺州丝罗的诗词来,京城的公子小姐们捧着最新的湖州诗文集,瞧着里面满目的:红艳、青雅、紫贵,纷纷打发家中仆人去寻那诗中的烟罗。

    连辛月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们的丝罗竟然被湖州人宣扬得火遍九州,小小的潍县,常年住不满的客栈里最近家家满客,住店的客人们天南地北哪的口音都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天下聚居的京城。

    瞧着每日商行外越聚越多的外地客商,辛月既喜又忧,喜是喜自家的丝绸得人喜爱,生意前景甚好,忧则是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自家丝坊的产量只能慢慢增加,来了这么多客商要买货,她竟然只能白白放过,眼瞅着银子送到手边,还得忍着心疼推回去。

    好在有四州的专营权被褚家买走了,安州、云州、盛洲、滨州的客商她便全推到褚家去,让褚家去安抚。

    其余几州的客商她则全部一起见了,货现在是拿不出来的,就问问客商们,可有对专营权感兴趣的?

    这几州的客商比先前的褚家还好忽悠,毕竟褚家那时候辛氏商行还是个初生的婴儿,一年才产出千余匹绸布,那时都能说动褚家买专营权,更何况现在贺州丝绸已经算得上天下闻名。

    在辛月解释了一番专营权是何物后,在场的外地客商纷纷被说动,最先下手的便是一个湖州商人,他便是从江州最先赶来贺州的,到了贺州首府东安府,寻了个当地最大的绸布庄打听,一打听就知道找对了地方,贺州生产绸布的地方就在东安府下的潍县。

    他连忙赶到潍县,可是第一个赶来也没用,潍县的辛氏商行这一批的丝罗早都卖得一匹不剩,下一批得等两个月后,还得先供给安州、云州、盛洲、滨州的贺州丝坊铺,再还有贺州简王派的人在潍县虎视眈眈,等着运新布去滨州出海。

    湖州商人闻言更不敢走,就守在潍县等着消息,说不定瞧着生意火爆,辛氏商行愿意加班加点多织些丝罗来卖呢?

    这一等就等到了现在,一听辛氏商行的大管事说专营权,湖州商人立刻就举手说:“大管事,我要买湖州一州的专营权!”

    两万两银票,他自然不会随身带着,忙让亲随去钱庄取银票,他自己则挤上前去迫不及待的就要与辛氏商行签订契书。

    辛月早准备好了一叠契书,只空着地区、价格和年限,有人要签,便当场填上就是。

    这湖州商人开口便要了一州的专营权,待客厅里可不止他一个湖州来的客商,闻言大声问:“大管事,若此人买走了湖州一州的专营权,我们其他湖州的绸布商人就不能再买卖贺州绸布了么?”

    辛月闻言回答他:“当然不是,只是你们若要买卖贺州绸布,便不是跟我们交易,得和他交易了。”

    这一番问答,惹得其余州府的客商起了紧迫感,连忙争抢着上前。

    第165章

    为何这些外来的客商,明知这辛氏商行如今的产量供应不足,却还愿意交上不菲的银钱买辛氏商行的专营权?

    他们可都是做了多年生意的人精子,没有一个傻的。

    那湖州商人第一个签了契书,拿到了一年的湖州专营权,从辛氏商行出来,他的亲随有些不解的问:“老爷,这专营权一年两万两银子,却拿不到多少货,咱们岂不是亏了吗?”

    湖州商人闻言却笑了,说:“你瞧这辛氏商行产量再少,那也是先供应那有专营权的经销商,咱们若是不买这专营权,能买到几匹布?挣几个钱?这世上物以稀为贵,这货多,咱们卖得便宜些,薄利多销,这货少,咱们便卖贵些,也无人挑理,咱们买了这专营权,这整个湖州这布料定价几何,那是咱们说了算,还能挣不到钱?”

    亲随是湖州商人的心腹,如今带在身边便是为了亲自教导,将来好放出去独当一面的,他自然不是个笨人,只是站位不同,没有他家老爷的眼界。

    现在被老爷一提点,他立刻明白了,点头说:“老爷说得有理,还是老爷眼光毒辣,这样一来若是货多,咱们便散些出去给别人卖,若是货少,咱自家的铺子便做独门生意。”

    湖州商人欣慰的拍了拍亲随的肩膀,已经买下了专营权,他便不需要再潍县蹲守了,便只留下一个亲随在此地,等着辛氏商行出货会优先分配给经销商,他这些日子早在潍县四处逛过,已经和潍县的镖局谈好了合作,等亲随拿到布料,便请镖局的人护送回湖州。

    辛月这回的招商大会大获成功,九州的专营权几乎全卖光了,又收到了十万余两银子。

    正高兴着呢,收到了江州织行的邀请函,邀请辛氏丝坊参加他们筹办的丝织大会,要选出最精美的丝织品作为贡品献给皇上。

    宴无好宴,这会自然也不是好会。

    辛月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江州织行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丝织大会以往从未有过,偏如今贺州丝绸冒了头,江州织行就开始要办丝织大会了,还顶着什么天下共赏的名头,整个天下如今也就是江州和贺州有丝绸。

    如今自家的各色烟罗火到什么程度,辛月自然知晓,连京城的芳姐姐都来信问起,辛月加价从余知味那里抢来一匹红烟罗送去了京城做她的生辰礼。

    江州织行显然是因为最近贺州丝绸名声鹤起,便迫不期待想要打压下贺州丝绸的气焰,才弄了这个丝织大会,什么天下共赏,分明是想要贺州丝绸在天下人面前出丑。

    瞧他们这丝织大会的要求,每家丝坊要拿出十种布料来参会展示,邀请九州各大绸布庄的老板和宫中内监来评选,择出最优的布料来作为贡品献给皇上。

    辛氏丝坊成立至今,只出了五种布料,其中紫烟罗、青烟罗、红烟罗只是颜色不同,按他们的要求,这三种烟罗只能算一种布料,倒是赤霞罗因为用了金丝织成,与三种烟罗工艺不同,能单独算一种布料。

    这么一来,辛氏丝坊要么直接认输不去参会,要么便得在丝织大会前再研发出七种布料来。

    还好他们打着为皇上选贡品的名头,皇上便插了一杠子,把时间定在了十月,十月是太后的生辰,因还未出先皇孝,不可大办圣寿,皇上便说用这丝织会选出的贡品布料制成礼服,进献给太后做贺礼。

    辛月召开了股东会议,询问大家的意见,辛氏商行是否要去参加这个丝织大会。

    此次丝织大会最需要出力的便是丝坊和染坊,胡娘子作为丝坊的管事久久没有开口说话,细看她现在的表情,她嘴角微抖,一副情绪难以控制的模样。

    染坊虽是辛祝是正管事,但此次若要参加丝织大会,还得靠宋惜娘调配染料,所以辛祝看向宋惜娘问:“宋管事,可有把握?”

    宋惜娘有些犹豫,调配几种染料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她坐在屋里随便配制一会儿就能弄出一种染料来,只是这染料能不能惊艳众人,她也没有把握,若是在全天下面前和人比试,输了岂不是很丢脸……

    宋惜娘不敢夸口,便问辛月:“表妹,你可想去?你若想去参会,我便努力调配出新的染料来。”

    这次丝织大会显然是江州织行对辛氏商行下的战书,若是辛氏商行不去,便是当着天下人的面对江州织行认输,如今湖州才子们帮着吹嘘贺州丝绸精、巧、美,名头被吹得要盖过江州丝绸,这时候若是辛氏商行认了输,这大好的势头就消散了。

    以后贺州丝绸再想走高端路线,人家就会说贺州丝绸比不过江州丝绸。

    这个战书,辛氏商行不得不应。

    辛月对大家解释了一番,知道了江州织行的险恶用心,大家都义愤填膺起来,宋惜娘握拳说:“如今离十月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我一定会调配出许多新的染料来,咱们绝对不跟他们认输!”

    染坊这边表了态,辛月便看向胡娘子,胡娘子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见辛月看过来便点头说:“月娘放心,丝坊绝不会掉链子,我会抽调出织工最好的那些女工来配合织新的布料。”

    大家达成一致,定要让江州织行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们想把辛氏商行踩下去,辛氏商行便要借此机会踩着他们乘风起!

    “岚姨,你留一下。”辛月唤住胡娘子,适才辛月瞧见了胡娘子表情不太对,便在大家都要离开的时候留下了胡娘子。

    等别人都走了,辛月坐到胡娘子身边去,关切的问:“岚姨,刚才瞧见邀请函,你的表情便不太对,是有什么问题吗?”

    胡娘子摇摇头,这事她不需要瞒着辛月,毕竟有些事情她早就同辛月讲过,便说:“月娘,你可记得我们刚认识不久那时,我同你和你娘亲说过我儿女的身世?”

    辛月点点头,胡娘子说过,她前夫家是江州开蚕所的富户。

    胡娘子再次拿起那张落款为江州织行行主蒋旭的邀请函,眼里迸发出一股子恨意,咬牙说:“这位江州织行行主,蒋旭,便是我那前公爹。”

    辛月愣了愣,原来胡娘子前夫家里是这么大的势力,江州织行的行主,那在江州岂不是只手遮天的存在。

    胡娘子这回才细细告诉辛月江州织行的详细情况,她说:“月娘,江州只有两家蚕所,一是我前夫家的蒋家,一是徐家,徐家和蒋家许多年前曾是姻亲,徐氏女嫁入蒋家之后偶然发现桑树上有一种虫能吐丝结茧,这丝茧织成布料后柔软光滑,远不是桑麻能比,徐氏女将此事告诉了夫家和娘家,于是蒋家和徐氏便开始偷偷养蚕……”

    蒋家与徐家本就是当地世家大族,他们有钱有势,且江州人还都不知道蚕是何物,只以为是普通的虫、蛾,桑树也只当是果树,且桑果小又易烂,果子不值钱,便没人在意,于是蒋家和徐家便将江州所有的桑树都移植到了自家田地里,就此开起了桑园、蚕所。

    后来他们的蚕所规模一步步扩大,自家田地里种的桑树不够供养蚕所需的桑叶,这才开始移了桑树苗去外面,让别家种桑叶来供养他们的蚕。

    多年来江州的蚕种都被蒋家和徐家牢牢把控,蒋家与徐家也世世代代的联姻,关系极好。

    直到百余年前明相曾言,血脉相近者结合生子先天不全,劝告天下人莫要亲上加亲。

    世家们代代联姻,皆对此嗤之以鼻,但蒋家与徐家却把此言放在了心上,因为别的世家是许多家之间相互联姻,只他们蒋家与徐家是只两家之间联姻,嫡出常常有孩子早夭或是畸形或是体弱的状况发生,倒是纳妾得来的庶子更健康些。

    至此之后,蒋家与徐家才再不曾结亲,但两家几百年的姻亲关系,依然牢不可破,整个江州都靠丝织行业吃饭,蒋家与徐家说的话便是真理。

    胡娘子家的丝坊开得很大,但蒋家瞧上了胡娘子,胡娘子的爹便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就算明知那蒋家嫡子是个半死人,也立马就把唯一的嫡女嫁去了蒋家。

    胡娘子深恨蒋家,因为蒋家先毁了她的一生,又毁了她的儿女。

    她的公爹,蒋家家主蒋旭,明知道她腹中怀的就是蒋家血脉,却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庶子们把怀有身孕的她赶出府去,任由他们污蔑自己红杏出墙,任由他们把自己腹中的孩儿说成是野种。

    胡娘子的爹一开始愿意接纳她这个名声狼藉的女儿回娘家,是赌她腹中可能是个儿子,她爹以为自己女儿若生下了蒋家嫡孙,还能重回蒋家,继承蒋家的财富,谁知胡娘子生下了一儿一女,蒋家也不曾理会过,只有那疯傻的婆母悄悄送来了大半嫁妆。

    胡娘子说完之后冷笑一声,道:“我前公爹年轻时管不住色欲,纳了许多妾室,生出了十几个庶子,连我前夫都被他的妾室所害,幼年中毒才一直靠药材吊命,在已经毁了的嫡子和一群活蹦乱跳的庶子中,他选择了庶子,后来也是一样,在不知男女的孙辈和已经长成的庶子里,还是选择了庶子,便是后来苓哥儿是个孙子,他也不能替苓哥儿洗清名声,接苓哥儿回去,他年纪大了,怕护不住年幼的孙儿长大继承蒋家。”

    辛月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蒋家后宅,与电视上看到的后宫有得一比,还好自己没穿到这种大户人家,在那种地方自己都不知道能活上几集。

    胡娘子不知道辛月心里在胡思乱想什么,她说完了江州的情况,便严肃的看着辛月说:“月娘,蒋氏与徐氏是江州毒瘤,他们弄出这丝织大会定是奔着毁了咱们辛氏商行去的,咱们既然要参加这丝织大会,定然要全力以赴。”

    辛月点点头,便是不知道蒋家的为人,辛月也不可能不把这次的丝织大会当回事,而且她上回从萧蝉那里就已经听说过蒋家的霸道了,强要纳好人家的女儿为妾,不愿便毁人全家全族的营生,不给人留一点活路,以小见大,就知道蒋家上下没一个好货色。

    胡娘子听辛月提起那蒋家十二郎,讥讽道:“蒋十二郎是蒋大郎的同母幼弟,没有什么本事,但色心比他爹还大,家里纳了二十多个妾室,外边还养着许多没名分的花楼娘子,他做出这事一点也不稀奇,在江州和萧家一般遭遇的人家不在少数,当年要是我爹爹是个爱护女儿的,拒绝将我嫁去蒋家,我家那丝坊拿不到丝茧,倒闭关张也是片刻的事。”

    辛月听了胡娘子这话,忍不住对江州从事丝织行业的人起了些同情,明明自己辛辛苦苦勤劳致富,但却被恶人扼住了脖颈,恶人随心所欲,让你生才生,让你亡便亡。

    蒋家如此行事,与无法无天的土皇帝何异?

    偏他只是不与你做买卖,你就是要上告喊冤,也拿不住他违法的证据来。

    恶心,但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像胡娘子的爹,他没那么爱女儿,便能继续把丝坊开下去,而萧蝉的爹爱女如命,便只能把丝坊关了。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蒋家掌握了蚕种,便是还有个徐家,可他们穿一条裤子的,徐家的恶事也不比蒋家少。

    辛月捏紧拳头,看着胡娘子说:“这次丝织大会,江州所有的丝坊都来参会,我想到时候当着所有丝坊坊主的面,在丝织大会上宣布,辛氏蚕所为天下所有丝坊供丝茧。”

    胡娘子一愣,瞧着辛月不解的说:“咱们的蚕所产量供应自家的丝坊有点余量,你刚和萧家丝坊签了契书,剩下的还能供给几家?”

    辛月狡黠的一笑,说:“咱们知道,蒋家、徐家可不知道,只要这天下有人能和他们竞争,他们就不是那高高在上被人求着卖丝茧的了,再说了,咱们蚕所难道就不会扩大规模吗?”

    胡娘子听了辛月这话,倒是很有道理,只一家卖丝茧,买的人要求着买,有了竞争对手,买的人却能比着买,只是辛氏的蚕所如何再扩大规模?如今辛氏几乎所有有劳动力的族人都大半去蚕所养蚕了,若要再扩大,只能如蒋家、徐家一般买签死

    契的奴仆。

    可辛家人连家里需要人干活,都不肯去人市买奴仆,只找那签契书的帮佣。

    胡娘子闻言便问辛月:“月娘,若要扩大蚕所规模,商行要买奴仆为蚕户了?”

    似辛氏族人那般,虽在蚕所干活,却不叫蚕户。

    江州的蚕户都是和主家签了死契,世世代代都在蚕所里干活,若主家不开恩,一辈子都脱不了奴籍,连子子孙孙也世世代代为奴仆。

    别看蒋家、徐家靠着蚕所卖丝茧挣下了泼天富贵,便是朝廷的国库里银子都不一定有他们两家的多,可替他们在蚕所养蚕的蚕户,家家户户都算不上富裕,签了死契的奴仆能拿到点微薄的月钱都是主家开恩了,本质上他们和主家的牛、驴、骡子没有半点区别。

    辛月一个现代人,绝对不愿意参与奴隶买卖的,虽然家里有胡大娘和朱四、朱四娘子帮着干活,但辛月和他们只是聘任关系。

    辛月觉得你给我干活,我给你发工资,你哪天不想干了,随时可以走,你哪天做错了事我不想用你,也就是结清工资请你走,不打你不骂你,更不可能卖掉你或是杀掉你。

    便是辛长平和宋氏也没想过买人回家干活,他们去了京城也还是照样请了几个帮佣在家里帮忙。

    买奴仆做蚕户?绝不可能。

    辛月心里有了一个想法,但她还没有跟别人说,她想等到十月进京,见到了爹爹、哥哥,她再和爹爹、哥哥们商量一下,看看自己的想法有没有可行性,若是爹爹和哥哥认同,她再告诉股东们,征求股东们的意见。

    现在她便没有和胡娘子多透露什么,只是坚定的摇头,看向胡娘子说:“岚姨,辛氏绝不会做第二个蒋家。”

    自知道十月要去京城参加丝织大会后,宋惜娘便日日关在屋里琢磨新染料的配色,而胡娘子在辛氏丝坊里弄了一个比赛,选出了织布最快最好的二十人,单独研究新的布匹织法。

    这二十人里有胡娘子从江州请来的三人,还有辛氏族人里手巧的女子,第二批新招的女工还在培训期,无人入选,第一批新招的女工里施一娘入选了。

    古代没有知识产权,辛氏的丝罗火遍九州,江州的丝坊自然有人想要仿制,想方设法买去了辛氏的丝罗,甚至潍县都出现了些江州口音的人,他们来潍县不是为了买布料,倒是四处打听有没有在辛氏商行做工的人家。

    郭大郎的娘亲果然被人找上了门,许给她大笔银钱,要她让郭大郎把辛氏沙罗的染料偷一些出来。

    郭大郎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娘亲,立刻寻了辛祝报告此事。

    据郭大郎说:“管事,那找上我娘的人出手特别大方,我娘说他们已经给了她五十两银子,还说拿出一种染料便再给一百两银子。”

    若是都拿去,便是好几百两银子,便是郭大郎在辛氏染坊工钱甚高,做上了小管事,一年能拿到十余两,可几百两银子也够他挣上一辈子的了。

    还好郭大郎人品正直,又认辛氏商行的恩情,便是他娘亲以命相逼,他也不曾松口。

    他未婚妻吴丽娘问他:“你不怕你娘真的死了吗?若是逼死母亲,你这辈子都要受人唾骂,还得去衙门坐牢。”

    郭大郎却说:“我娘那个性子,我死了她都不可能死,而且若不是大管事给了我这么好的差事,我如何能有现在的好日子过,做人不能恩将仇报,我若是出卖了辛氏商行,不用别人唾骂我,我自己就能骂死我自己。”

    郭大郎这一季连工钱带做小管事的分红,还有他培训的时候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染布的收益染坊扣除了染料成本便全分给了他们,郭大郎便拿到了五两多银子。

    这时候普通人家的聘礼也不过二三两银子,他拿到五两多银子便立刻去铁匠家求亲。

    铁匠的女儿吴丽娘也对他有情,吴丽娘从小时候毁容之后,便只有自家爹爹和郭大郎瞧她的脸不害怕,他们看她只是她,而不是一个毁容的怪物。

    吴铁匠见郭大郎有了出息,做上了体面的小管事,收入也这么高,竟然还愿意求娶自己女儿,便也不再提要他入赘的话,他只有这一个女儿,爱若珍宝又愧疚小时候没照看好她,只要她幸福就好,入赘不入赘的,他便不在意了。

    可是郭大郎偶然认识了萧蝉的爹,萧家的丝坊重开了,织出的布也要找染坊来染,便找到了辛氏染坊,郭大郎和萧蝉的爹熟悉了以后听说了他家的事,知道他也只有一个独女,嫁了出去但夫家答应以后生了孩子给一个孩子从萧家的姓氏。

    郭大郎虽然不愿意做个没出息的赘婿,但是他可也不喜欢自己的郭姓,这个郭是他那个没本事养活妻儿,还要靠着妻儿养的爹爹的郭。

    郭大郎从萧家得到了灵感,便兴冲冲的去了吴家寻自己的师父兼未来岳丈,进门便说:“师父,将来我与丽娘生的孩子,都姓吴!”

    因为有郭大郎的提醒,为了保密,选出的二十个织工便被送到县城的辛家做工,宋惜娘也搬来和辛月一起住,有近卫军的四个护卫守着辛家,保证任何人都不能摸进来偷瞧辛氏的新布。

    辛月在现代虽然不是学服装、纺织专业的,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几只猪跑,提供一些灵感还是可以的,于是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家里陪着织工们织新布,帮着宋惜娘看她新配的染料。

    第166章

    因为上次宋惜娘托了萧蝉织了金丝罗,辛月以此为灵感,又让织工们用银丝织了银丝罗,让宋惜娘借鉴夜空星河的颜色配制染料。

    能看得见银河的夜空并不是纯黑的,似黑、蓝、紫糅杂在一起,宋惜娘调配了数次染料,才终于达到了辛月想要的五彩斑斓的黑,其间有银丝露出的点点银光,正似夜间银河中的繁星闪烁。

    瞧着染成的布料,都不用做成衣裳,辛月直接把它往身上一披,走动之间银光闪烁,谁瞧了都说辛月好似身披银河,这款布料得到了商行股东、管事们的一致赞同,被定为送去参加丝织大会的布料之一,取名为玄星罗。

    因为此次丝织大会的名头是为皇室选丝织贡品,辛氏商行正好有皇上派来辛氏商行的内监大人,这可是现成的外援,不用白不用,辛月特意请了内监大人来,请教他皇室都用何样的布料做常服与礼服。

    在内监大人的教导下,辛月上了一日宫廷服饰课,内监大人说皇上与皇后、太后礼服都穿明黄,宫中的绣娘会在明黄的绸布上用彩色丝线绣上龙、凤和祥云,至于常服,除了正红只能由皇后与太后穿戴,其余的颜色便是大家喜欢穿什么便穿什么了。

    辛月又去胡娘子的绸布庄里把江州所有的布料都翻看了一遍,胡娘子家的布庄布料齐全,江州的绫罗绸缎应有尽有。

    辛氏商行如今绸有玄紫绸,罗有三色纱罗、金丝赤霞罗,银丝玄星罗,却没有绫和缎。

    绫多用于装裱字画,用作制衣耐穿性低,多用作睡衣,如今时间紧,辛月便不急于制作这类织品。

    至于缎,胡娘子家的绸布庄里便有福寿纹和竹纹的缎,福寿纹都是年长者用得多,竹纹则是读书人追捧。

    江州来的织工善织缎,辛月便托她们三人研究织出花纹的缎,牡丹富贵,莲花清雅,先织出这两种拿去参加丝织大会,后续还可以再开发别的花型慢慢丰富花缎的品类。

    看完胡娘子家绸布庄的所有布匹之后,辛月确信了,江州的丝织行业发展至今,还少了两种她知晓的布料。

    绫罗绸缎锦绣纱。

    江州的丝织品里没有锦,也没有纱。

    辛月不是服装、纺织专业,也没有学过古代服装史,她对古代布料的了解全来自于从小到大看过的古装影视剧。

    她记得纱,是比罗更薄的一种布料,至于锦,好似是由多种彩色丝线经纬交织而成。

    纱,辛月托给了族中一位婶娘,这位婶娘不知为何,极爱节省

    丝线,大家都织罗,罗本就轻薄,她织出来的总是比别人织出来的更轻薄些,辛月仔细盯了她许久才发现,她用丝比别人用得少了些许。

    辛月问她为何,这位婶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回答道:“我以前就在家织麻布,我家孩子多,单给谁做新的会被孩子们责怪偏心,只好都做,可都要做衣裳用的布料太多,以前家里又穷,只能试着用更少的线织出更长的布来。”

    这位婶娘还以为自己这样会被责怪,忙说:“大管事,我日后定然控制自己,多用些丝来织布。”

    辛月却连连摇头,单独拉了她出来说:“你日后不跟大家一样织布,单研究如何用更少的丝线织出更轻薄的布来,最好织得薄如蝉翼那才好呢。”

    这位婶娘听了辛月的要求颇为不解,这布料越薄越透,若比罗还轻薄,薄如蝉翼,那布料如何做衣裳?谁能穿得出去?

    听了这位婶娘的疑惑,辛月忙和她解释:“婶娘,这一层布料薄如蝉翼定然是透的,可是这布料轻薄,做衣裳时多用几层,层层叠叠便不透了。”

    可听了辛月的解释,这位婶娘心中疑惑更多,又要做得薄,又要多用几层布,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可见辛月表情坚定,这位婶娘便压下了心中的疑惑,她没再多问,只按着辛月的要求去试。

    她是农家女子,小时候和同伴们也捉过蝉来玩,蝉翼有多薄她是知晓的,她曾举着蝉翼看人,几乎能把蝉翼后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织出几尺她便伸手在布料后面,从前面看,看不见手,那便还不够薄。

    这么试了许久,终于有一天,她举起新织的布料瞧见了自己的手,也能瞧见布料后面的所有人和景,她忙举着这节布料去寻辛月,问:“大管事,这可够薄?”

    辛月见这位婶娘高举着布料,布料后便是她的脸,辛月隔着这层布料瞧见了她的脸,脸上的五官和表情都看得十分清楚。

    这布料真的能如蝉翼媲美,薄如蝉翼可称纱。

    辛月肯定了她织出的布料,说起来一直叫她婶娘,还听别的族人叫她林氏,却不知她的名字。

    这纱是她织出的,辛月便想用她的名字命名,于是问她:“婶娘,你的闺名叫什么?”

    这位婶娘愣了愣,自嫁为人妇后,这辛氏族人都称自己为林氏,夫君也只喊自己娘子,便是回了娘家,爹娘也都喊她的排行二娘得多,闺名已经许久不曾用过了,她不知辛月为何要问她的闺名,但这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于是回答道:“云娘。”

    杨家有位芸娘姐姐,辛月又问:“是哪个云?”

    林氏抬头指着天上的白云说:“云朵的云,我出生时天上有许多云彩,我爹便说叫云娘吧。”

    辛月从林氏手里接过这几尺素纱,透着素纱瞧着天上的云朵,这纱真薄,连那么远的云都瞧得见呢,辛月嘴角带笑意的说:“婶娘,这布料是你亲手织出来的,便让它从你的名字叫云纱吧?”

    “我的名字……”林氏吃了一惊,让这布料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林氏从未想过,可她的心脏随着辛月的话激烈的跳动起来。

    她作为丝坊的织工,如何不知道辛氏的布料卖得有多火,九州各地都有商人来买辛氏的布料,若这布料被卖至九州,她无人知晓的名字也会随之传到天下,许是大家会说这云纱为何叫云纱?因为织它的织工叫云娘……

    林氏不想推拒,她抬头看着辛月,眼里闪着渴望,嘴里说:“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辛月肯定的点点头,不止让这纱随了林氏的名字,她还说:“婶娘日后把这云纱的织法传授给大家,日后咱们丝坊所有售出的云纱,都要给婶娘提一成的利润。”

    林氏捂住胸口,许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颤抖的说出一句:“多谢大管事。”

    有林氏为例,辛月和所有来织新布的织工们说,她们但凡织出创新的布料,这布料日后成为辛氏丝坊的固定织品,便会给创作者一成的利润提成。

    有这么大的利益诱惑,织工们纷纷被打了鸡血,负责织花缎的三位江州织工日日凑在一起研究如何织出牡丹花与莲花,另外十几人被辛月安排了研究如何织出锦。

    时人不知何是锦,辛月也不敢说自己了解锦,她只能从家中拿出了些娘亲留在家中的绣品来,说:“这些图案都是绣娘在布料上手绣出来的,而锦,我希望是布料上自带织出的如绣般华丽的图案。”

    此次是为了参加丝织大会竞选贡品,辛月便只让她们专注研究如何织出龙、凤图案。

    十几位织工日夜琢磨,她们参考江州三名织工织缎的方法,研究了许久,终于赶在九月底织出了辛月想要的龙凤图案。

    这布料辛月便依着说是从她娘亲的绣画中得的灵感,便用娘亲的名字锦娘为名,称之为锦,但是日后利润的一成提成皆由这十几名织工分。

    至此,辛氏商行终于凑足了十种布料:三色烟罗、金丝赤霞罗、银丝玄星罗、玄紫绸、牡丹花缎、莲花缎、明黄龙锦、明黄凤锦、正红龙凤锦、云纱。

    布料凑齐之后,辛月终于可以去京城参加丝织大会了,她将商行的事务托付给三叔辛长康、族长辛祝和胡娘子共同决策,若有难以决定的事项便托镖局的镖师快马送信到京城询问自己。

    每种布料各带了几匹为样,数十匹布料仔细的层层包裹,怕路上遇暴雨潮湿天气,最外层还都裹上了厚油布,光布料便装满了一辆马车。

    辛月和姑母、表妹则带着行李和带给家人的物品另坐一辆马车。

    是的,辛姑母和郭玉娘也跟着辛月一起去京城,一是辛姑母不放心辛月一人去这么远的地方,虽然有护卫保护,可护卫们毕竟都是男子,二是辛姑母想辛年了。

    辛年从生下来第一日起辛姑母就日日帮着照顾,满月之后宋氏忙着筹备开铺子做生意,小娃娃可以说是辛姑母一手带大的,辛姑母把辛年带到了一岁多,现在已经分开了快半年,辛姑母实在想他。

    正好现在已经十月,到了京城等十月中旬开始的丝织大会办完,便快入冬了,入冬了辛月本就要进京和家人团聚,自然不会再折腾着回一趟潍县,辛姑母和郭玉娘若是现在不随着辛月一起进京,便只能等入冬之后自己去京城了。

    她们留在潍县又没有什么走不开的事情要做,自然便此时随着辛月一起走了。

    出发之前,在药堂学徒的姜南星特意送来许多防身和治疗常见病症的药来,还不好意思的说:“这些药都是我求着阿爷制的,月娘妹妹你们放心的吃用,绝不会吃坏肚子。”

    姜南星为何有此一说?他自上回被黎山书院的先生劝退,挨了姜御医的打后,便被他阿爷送去了药堂做学徒。

    辛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苏大夫的仁心堂里见到学徒装扮的姜南星。

    辛氏商行有上千名工人,这么多的人,无法避免会有人生病,古代许多人却极怕生病,因为看病很贵,便是商行给工人的月钱颇多,也有工人生病之后不去看大夫,只用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偏方治病。

    偏方当然有管用的,许多人靠着偏方治好了病,辛月便不知道,但有那一直没治好的,请的假太久才传到了辛月耳朵里。

    辛氏商行的制度是辛月参照了现代公司制度制定的,所有工人没有一个不称道辛氏商行仁慈。

    辛氏商行允许工人请假的,如果是没有生产任务的时候请假便不扣钱,若是有生产任务的时候,请假的人回来能补上自己的任务也不扣钱,若欠了多少没补上,那便按量扣减工钱。

    那会是有一个染坊的工人请假了月余都不曾回来上工,辛祝这才报到了辛月这里,问请假这么久,是不是要考虑新招人来顶替这人。

    辛月问了一句那人是为何请假,辛祝回说是生病了,辛月忙带了些补身的礼品拉着辛祝一起去探望,这才知道这工人本只是小疾,却只在家用偏方治病,偏他用的偏方好似不对症,越治越严重,拖到现在已经起不了床。

    辛月忙去苏大夫的仁心堂请苏大夫来救命,刚好遇见了新入职的药堂学徒姜南星。

    姜南星背着苏大夫的药箱跟着一路跑,到了那工人家中,苏大夫上前去诊治,姜南星才有时间和辛月说起话来,道:“我才想着过几日休假去寻你,告诉你我在这家药堂做学徒,今日就先遇见了,月娘妹妹你与苏大夫熟识?”

    辛月点头说:“我家自搬来县城便是多劳苏大夫替我家看病诊治。”

    姜南星恍然点头,道:“难怪先前你病得那么重都能吊命许久。”

    辛月愣了愣问:“这有何说法?”

    姜南星笑了笑说:“苏大夫的父亲曾是我曾祖的徒弟,跟着我曾祖学医数年,是我阿爷的师弟,所以我阿爷才送我去苏大夫家的药堂做学徒。”

    “原来如此。”辛月没想到苏大夫和姜御医竟然还有这种渊源,那苏大夫应该叫姜御医一声师伯。

    那日苏大夫妙手回春,救回了那工人一条命,辛月因此做出一个决定。

    辛月习惯于现代的医保制度,既然古代没有朝廷牵头的医保,她便弄了个商行职工医保制度来,从商行每年的利润里提取一部分出来做职工医保基金,若商行的工人生病,便可去苏大夫家的仁心堂看病诊治,工人只需要出三成诊金,余下七成苏大夫拿来商行结账。

    辛月特意开了一次全商行职工大会,以这位险些丧命的工人为例子,警醒大家莫要瞎用偏方,病了一定要看大夫,莫怕看病费钱,所有工人都是商行的家人,商行愿意为工人们出大半诊金。

    至此之后,辛氏商行的工人有病便都愿意去仁心堂看病,而姜南星作为学徒,也时常被打发来辛氏商行结诊金,与辛月常常见面。

    辛月有一回因为吃过了炸物和辣椒,上火起了口疮,姜南星自持学了医术,便制了一副清火丸给辛月吃,辛月倒是很信任他,吃了他的清火丸,口疮虽消了,却拉了几天肚子,险些脱水。

    姜南星吓得不行,忙求助他阿爷,姜御医开了药一副就把辛月的腹泻不停治好了,而姜南星则被姜御医再次举着拐杖狠揍了一顿。

    这回姜南星心中愧疚,便没躲,实打实的挨了一顿狠揍,哭着抹泪说:“阿爷我知道错了,日后制药一定严谨,不出师前绝不给人吃。”

    出发前两日,黎山书院放假,沈砺拿着上回辛月与郭玉娘的作业来辛家,他说:“月娘妹妹,此去京城路远,千万多加小心,你

    未离开过贺州,许是会有水土不服之症,若有难受记得去姜家药堂求药。”

    姜南星送来的药里便有治疗水土不服的,但沈砺是一番好心,辛月便只是点头应好。

    沈砺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笑着说:“我知晓月娘妹妹不喜金银,偏爱美食,我长在京城,也知晓些京城美食所在,皆都记录在此册中,月娘妹妹得闲之时可去寻找品尝。”

    君懂我!

    辛月瞧着这礼物,简直喜出望外。

    要知道现代人出去旅游,第一件事便是搜索当地美食,辛月以往和父母旅游,便要在某书、某评上收藏一堆当地美食店地址。

    可这古代就没有这种便利了,辛月此次去京城,可要待上三个月,等过完年,元宵节后才会动身回潍县,这么长的时间若不用来吃遍京城美食,岂不是白去了京城!

    接过沈砺的美食推荐书,辛月如获至宝,瞧着沈砺的眼神如看亲人,若是现代辛月都要脱口而出一句爱你了!可这是含蓄的古代,辛月只能说:“多谢沈家哥哥,这上面的美食我定会都品尝一遍,沈家哥哥有何想念的美食?若能存放数日的,我便买了带回潍县。”

    沈砺闻言笑着摇头,说:“不用,等冬日书院放假,舅公便要带我与表哥回京城一趟,许是到时返程,还能与月娘妹妹结伴而行。”

    “啊,那好。”辛月闻言点头,说:“那等二位哥哥回了京城,我们再见,到时候拉上我哥哥,我请客做东,去京城最好的酒楼设宴请你们。”

    沈砺闻言却说:“不妥不妥,到了京城,我们才是东道,该我请你们才是。”

    不管谁请,反正说好了等沈砺与姜南星回了京城,便要约着一块儿吃饭。

    此次远去京城,一路上山林众多,有山便可能有匪,还好辛月有四个武艺高强的护卫相随,可木辰他们毕竟是皇上派来保护她这个县主的护卫,他们皆是近卫军出身,如何能把他们当成镖师来用?于是辛月又请了相熟的张大郎带着镖队随行押运布料。

    路上几次遇见了山匪,辛月与姑母表妹被护在马车里不曾露面,山匪便都被张大郎带着兄弟们一起收拾了,偶有人数众多,张大郎他们应付不了的,木辰便会带着木明一起上去助阵,留另外两个护卫继续守着马车,以防土匪调虎离山。

    这么一路谨慎,终于在八日后抵达了京城城门外。

    收到辛月书信,知道大概日期,辛长平派了家中帮佣的家仆日日在城门处守候,这家仆是辛长平他们入京之后才请来的,与辛月是他不识她,她亦不识他。

    不过此次辛月是代辛氏商行来参加丝织大会的,便特意把自己的马车挂上了写着辛氏商行的车灯,顶上还扎了颜色华丽的彩绸,十分引人注目。

    马车一过了城门,蹲守的辛家家仆便小跑着追了上来,喊道:“请问可是辛氏的车,小姐可在车上?”

    驾车的朱四忙拉停了马车,那家仆忙说:“我是辛大人家的家仆,奉大人之命守在城门接小姐归家。”

    辛月虽从爹娘的书信中早就知道京城家里的地址,可有人带路自然能省些麻烦,抬手掀开车帘与那家仆说:“劳烦你,上车与朱四指路。”

    “是,小姐。”家仆应声,忙跳上马车,挨着朱四坐下,憨憨一笑说:“朱四哥,我叫柱子。”

    有柱子指路,一路顺利的到了古井巷,进了古井巷辛月便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先经过了一个挂着杨府牌匾的宅子,辛月便知这应该是杨叔叔家,之后路过了一口盖着青石板的古井,辛月想起哥哥说的,古井巷曾是明相居所,这古井的水,明相曾吃用过。

    辛月以一种参观故人遗迹的心态瞧着这口古井,心中叹了一声可惜,可惜这井已经干涸,不然她还能和前辈共饮此井中之水,也算是另一种隔空对饮了。

    过了古井柱子喊了一声:“到了,到了,朱四哥停车。”

    朱四拉停了马车,柱子便急忙跳了下去,敲开了宅门给门房留下一句:“外面是小姐的车驾。”

    不待门房回话,他便急冲冲的往里跑,大喊着:“夫人,小少爷!小姐回来了!”

    辛姑母先下了车,扶了辛月下来,又抱了女儿玉娘下车,刚一转身,便瞧见半年不见的弟媳眼中带泪,只扑向辛月道:“月娘!想煞娘亲了!”

    第167章

    “娘亲!”辛月亦是红了眼眶,被宋氏圈着,依恋的靠在了她的怀里。

    宋氏身后一个三尺小儿迈着屁颠屁颠的步伐小跑着追了出来,嘴里奶声奶气的喊着:“姐姐!姐姐!”

    到了门槛处他试着双手扶着门槛要翻身爬过去,吓得他身后追着护着的女帮佣连忙箭步上前把他双肩提起,想把他抱着出去。

    “放开我。”辛年不依,过了门槛便要下来,女帮佣仔细观察了一下,见门外的马都被人拉着,这才放心的放下了小少爷。

    辛年一落地便扑过去抱住辛月的腿,仰着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辛月叫:“姐姐!姐姐!”

    辛月从宋氏怀里挪出脸来往下望,与白胖的辛年对视上,辛年“咦”了一声,眼带疑惑的说:“姐姐不一样了。”

    下个月辛月就要满十岁了,这半年个子窜了不少,原来丰盈的脸颊少了些肉,五官更深刻了,正从团团孩子气的女童模样往少女变化。

    辛姑母日日陪着辛月倒没觉出什么不同,宋氏可有半年没见女儿了,刚刚出来还没看清长相就忙着把女儿抱紧了亲香,现在听了小儿子的话,忙后退一步双手扶着女儿的肩膀上下打量。

    宋氏这才发现,半年前还只到自己胸前女儿如今和自己的肩膀一般高了,宋氏本就是高挑的女子,看来女儿没几年就能追上自己了。

    再细细的看着女儿的脸颊,好像是瘦了许多,但不是没吃饱的消瘦,女儿面色红润气血丰盈,一瞧就知道她姑母给她照顾得很好,只是脸颊两坨可爱的肉肉没了,不再像个稚气的女童,瞧着倒有些少女亭亭玉立的样子。

    宋氏瞧着满心欢喜,做娘亲的见女儿越长越美好,哪有不高兴的,便是自己种的花开了,都要为它高兴,更何况是自己生下的女儿,宋氏伸手摸摸女儿的脸,勾画了一下女儿的鼻子与眉眼,笑着说:“月娘,你瘦了一些,瞧着下半张脸更像你爹爹了,只是眉眼还是像我些。”

    宋氏的鼻头小巧圆润,鼻梁也不是很高,不过和她脸上那对大大的杏眼搭配在一起显得十分甜美可人,

    说起来宋氏如今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生了三个孩子,可长得还跟二十多岁一样。

    她先前也没怎么保养过,只这半年来了京城,和亲家母去外面逛了几次街,买回来些敷脸的美容粉来,每个月会调成膏状敷上几回脸。

    辛月和辛年都随了宋氏的眉眼,这会儿三个人站在一处,三双大大的杏眼如出一辙,只是辛月和辛年的鼻子都随了爹爹,鼻梁高挺,而哥哥辛盛则是几乎都随了爹爹,只是中和了娘亲的基因,长得比爹爹更精致了些。

    辛月最近早起对镜梳妆,还真觉得自己变得更好看了些,不过这种错觉她以前在现代时也有,只当是自己臭美的毛病又犯了,没当回事,这会儿听娘亲也这么说,辛月便高兴的捧着自己的脸说:“我会长,娘亲和爹爹哪里最好看我就挑哪里。”

    宋氏被女儿嘚瑟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先前那点子伤感都消失无踪了。

    只是辛年见姐姐还没搭理自己一句,急得勾着手蹦跶起来似乎想跳进辛月怀里似的。

    辛月当然也很想弟弟,忙弯腰接着小胖弟弟,把他抱了起来,一入手就先叹了一句:“年哥儿真沉手。”

    宋氏在一边点头,说:“他瞧着倒不是特别胖,但敦实得很,身上的肉都是紧的,结实得很,我现在都抱不了他,特意请来一个高壮的帮佣娘子专门看他,你爹爹下值回来抱他几刻也受不住呢。”

    辛年扭头瞧了一眼娘亲,不甚乐意的撅起嘴巴说:“年年不胖。”

    “是是是,年哥儿不胖。”宋氏笑着摸了下小儿子的头,但还是跟女儿说:“你抱了抱他就行了,莫要逞强伤了手。”

    辛月点点头,但感觉自己还能坚持一会儿,便还把辛年箍在怀里,瞧着他笑着问:“年哥儿,你瞧姐姐哪里不一样了?”

    “姐姐比画上漂亮!”辛年伸着一双小肉手,摸着姐姐的脸,家里有姐姐的画像,他时常这么摸上去,只是画像在纸上,摸上去是平的、凉的,现在摸在姐姐真实的脸上,温热光滑。

    辛年的手摸过姐姐高挺的鼻子,又摸了摸姐姐红红软软的嘴,凑了上去“吧唧”一口亲在了姐姐的脸上,亲完了自己埋着脸躲在姐姐的脖颈处,一副羞涩的模样,把大家全逗笑了。

    辛姑母看得心痒,凑过去问:“年哥儿,还认得我吗?”

    辛年听到辛姑母的声音,忙抬起头转脸寻摸,这个声音许久没听见了,但是先前却听了很久,他觉得好熟悉,视线对上了辛姑母的脸,辛年双手探过去要辛姑母抱他,喊道:“姑母抱抱。”

    “嗳!”辛姑母心都要化了,忙把心心念念的小侄儿抱了过来,辛年双手圈着辛姑母的脖子,又瞧见了站在一边的郭玉娘,脸上的笑容更开心,喊了句:“表姐!”

    “嗳!”郭玉娘开心的跑过来举着手去摸辛年,辛年挪出一只小肉手来和郭玉娘手拉手。

    辛姑母赞叹一句:“咱们年哥儿这么聪明,记忆这么好,都分开半年了,还都记得我们。”

    小儿子确实聪慧,平时跟他说什么,说一遍他就能记住,颇似大儿子小时候,不过还能记着姐姐和姑母是有缘由的。

    宋氏解释道:“我们刚到京城,他日日哭要姐姐们要姑母,盛哥儿宠他,便给他画了你们的画像,就挂在他屋里,他每日都见着你们,自然能认出来。”

    辛年听到大家夸他,高兴得眉眼纷飞,不过半年没见到姐姐和姑母,他生怕她们又不见了,于是指着家里说:“回家,快回家。”

    门房忙跑出来拆了门槛,朱四架着自家的马车进了院,张大郎则带着兄弟们帮着把后面那辆马车上的布匹卸了出来,这辆马车是辛月在潍县的车马行连着车夫一起租的,卸完了货,张大郎便要带着车夫一起告辞返程。

    宋氏忙让张大郎等一等,两家在潍县做了几年邻居,张大郎也算她看着长大的,若是在潍县必然要去参加他的婚礼,现在碰到了,忙回去取了一个包裹来,送给张大郎说:“你成亲婶婶没去,这是婶婶给你们夫妻准备的贺礼。”

    张大郎没有推拒,大大方方的收下来,笑着说:“多谢辛家婶婶,等你们何时回了潍县,我带娘子上门问安。”

    张大郎他们走了,但还有四个护卫在,宋氏把他们安排住在了左边的角房里,他们的四匹马却无处安顿,这会儿就显出一进的宅子太小了。

    还好木辰体会到了辛家的难处,主动说:“这里离我们营地不远,我们把马送回营里寄养一段时间,京城马车不能疾行,日后县主要出门,我们随着车步行便是。”

    辛月想到他们原先都是在京城的,这四人跟着她半年了,平时也只能在她休假时轮着歇个一两日,都没有时间长的假期能回京城探望家人,这回在京城三个月,当然该让他们有时间和家人团聚。

    于是辛月忙说:“你们离京半年了,好不容易回来,也不用日日守着我,我不出门的时候你们只管自己安排,便是要出门也不用都跟着,两人轮换着坐在马车前便是。”

    木辰几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确实在京中有家眷,闻言倒是没有拒绝,忙和辛月致谢道:“多谢县主体谅。”

    木辰安排了一下排班,今日他和木明留在此处保护县主,让木阳和木泽送马回营里,然后回家住一日,明日再来替换他们。

    见护卫们安顿好了,辛月也放了心,便跟着娘亲一起往里走。

    本来只辛长平、宋氏、辛盛、辛年住这,宅子还有些空地,这宅子不算门房和灶房,还有七间住人的屋子,还都不小。

    门房住在门房里,两间角房,一间住着家里的一对夫妻帮佣,女的便是照顾辛年的那个高壮帮佣,男的便是刚才去接辛月的柱子,另一间角房是空着的,现在安排了辛月的护卫们住,家里还有一个做饭的帮佣,每日清晨来,做完了晚食便走。

    左右两间厢房,左边是辛盛在住,右边空着的现在安排辛姑母和郭玉娘住,正房左右两间耳房,一间是家中书房,一间给辛月住,现在便住得满满当当了。

    不过家里谁都不觉得挤,辛月还觉得很有亲切感,笑着说:“这比咱们在青松巷住着还宽敞呢。”

    青松巷加上灶房和堆放杂物的库房才六间屋子,院子更是不及这院子一半大,当初辛月还要和姑母表妹挤在一间屋里,这么一对比,这宅子已经很舒服了。

    更何况这里可是京城,这宅子比上不足,比下可是绰绰有余。

    今年春闱中进士留在京中为官的人里,大多都是租个两间屋的小院,甚至有囊中羞涩,连两间屋都租不起,只能与人合租的,家中的妻儿便还留在老家,没有跟来。

    和他们

    相比,辛长平有这么大一间宅子,还不是租的,房契是他自己的名字,谁能不羡慕?

    今日不是休沐日,辛长平在户部上值,辛盛也在国子监读书,不过国子监里都是京城官员之子,上学的都是走读生,下午下了学辛盛就能回来了。

    早算着这两三日妹妹应该就到了,这几日辛盛都情绪高昂,便是吃着国子监里花样百出的难吃饭菜,他都嘴角挂笑,惹得同窗友人被吓出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辛盛是县试、府试双案首,又是国朝第一个因红卷举荐直接获得了举人功名的学子,他被辛长平带着去国子监办入学,并没有走先入下舍,等一次考试后再提入中舍、上舍的流程,而是直接就被安排进了上舍中的高等班。

    国子监的上舍高等班里最次的都是有秀才功名的学子,有举人功名的人数过半,活脱脱一个学霸集中营。

    辛盛直接空降入学,还是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的,只是辛盛能说自己是举人功名,却不好和人家炫耀自己拿过几次案首,还被考官红卷举荐得了皇上欣赏。

    于是刚入学的辛盛被同窗们暗地里蛐蛐了许久,怀疑他是个关系户才能一来就做上舍生。

    他爹是新科状元,满朝都知道新科状元极得皇上看中,明明还不到五品不能在早朝上觐见皇上,却常常被皇上单独召见。

    消息灵通一些的知道辛长平进献了大笔财富给皇上,他的女儿甚至还因此得了个爵位,异姓封爵,除了开国的时候,许多年都不曾听说了,可想而知辛家进献的财富得有多大。

    大家私下里嘀咕辛家真舍得,有人甚至说:“那辛长平不会是想学明相吧?”

    当年明相可不就是为了朝廷散尽家产,这辛长平虽然没有散尽家财,可也不遑多让。

    他们私底下嫉妒皇上对辛长平的看中,便有些人编排说辛长平是拿家财换官路,不过他们私下再怎么羡慕嫉妒恨,你若让他们不服气也献一献,那是一毛都难拔的。

    那些做官的自己嘀咕辛长平,他们家里的儿孙听说了也有样学样,编排起了辛长平的儿子辛盛,说此子不按惯例进下舍,肯定是走了后门,说不定是知道考不进上舍,才这么干。

    所以一开始辛盛在国子监里没有交到朋友,有些人藏不住情绪,甚至当面都对他出言讥讽过,有些人半信半疑,但怕招惹麻烦,也有些避着辛盛。

    辛盛在国子监待了一个多月终于迎来了季考,这才一举夺得季考头名,为自己正了名。

    这下子倒是有许多人凑了上来要与他做朋友,不过他最后却和被他挤掉了头名的学子成了好友。

    这人叫柯子维,是祭酒大人的孙子,他也是从小被称为天才,一路从书院到国子监都碾压同窗,辛盛是第一个让他失去头名的人。

    不过他一点也不嫉恨,甚至还主动来和辛盛结交,笑着说:“我阿爷常教导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今日终于见到了人外人。”

    从此两人便成了考试的对手,平时的好友。

    此刻柯子维瞧着好友吃着大厨奇怪的桃子炖肉,竟然还能笑出来,怀疑的想:难道桃与肉是绝配?是我狭隘了?

    柯子维抖了抖胳膊试探的尝了一口,这一口下去他默念着浪费可耻,才忍住了呕意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然后震惊的看着辛盛道:“辛盛,你可是失了味觉?”

    辛盛闻言低头瞧了一眼糊烂的桃肉泥,摇头说:“是很难吃。”

    可他说了难吃,嘴角还是上翘的,柯子维万分不解,问:“这么难吃你为何还发笑?”

    辛盛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牵动的肌肉,笑容更大了些,解释道:“我妹妹快到京城了,算着就是这两日,我一想到今日回家妹妹可能已经在家等我,便高兴得很。”

    柯子维听了辛盛的解释,想起自家的妹妹,突然觉得牙疼,不解道:“妹妹来了有什么可高兴的,我妹妹若是回了老家,我才要高兴。”

    柯子维有两个妹妹,两个妹妹是双生,从小就爱捉弄人,一个毁他课业,然后两个人一起装无辜,偏自家叔伯生的都是男孩儿,只自家这两个妹妹是女孩儿,全家人都宠着她们,柯子维都无处说理去,现在就盼着两个妹妹早日嫁出去。

    辛盛不知道柯子维的妹妹是什么样,便只说:“我妹妹乖巧漂亮又聪慧能干,我们从小就感情好,从没分开过这么久。”

    柯子维的两个妹妹也漂亮,面对外人时一个比一个会装端庄,祭酒家的双姝在京城官眷中名声极好,许多人家都等不及他妹妹们及笄就想要抢着定下亲事。

    柯子维对妹妹这种生物心怀警惕,辛盛把他妹妹夸出花来他也是不信的。

    辛盛也不会强行说服别人,自家妹妹有多好也没有必要和别人分享,看着津津有味,实际食之无味的吃过了午食,又熬过一个下午,放课的钟声一响,恭送了夫子后,辛盛便快速收拾完书袋,起身便快步往外走。

    今日他竟然是第一个出了国子监的学子,门外有些垮着竹篮在卖小食的小商贩,一瞧见国子监里的学子出来便要围上来兜卖,辛盛摆摆手一个箭步冲突了他们的包围,干脆便一路跑着往家里去。

    跑进了古井巷,从外面看这巷子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多出什么车马,只是刚过了杨府,辛盛便闻到了一股霸道的香辣之味,他眼睛一亮,这味道,定然是姑母在做水煮鱼片!

    细细再闻,还有红烧肉的味道。

    辛盛脚下步伐更快,快速的跑到了自家门外,急促的敲了两下门,门房来开门,问候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往日一惯稳重的大少爷跟一阵风一样刮进了院内,院里满是他激动兴奋的声音:“妹妹!妹妹!你在哪儿?”

    辛月正在屋里陪辛年玩七巧板呢,这玩具是辛盛小时候杨继学送的,用的是好木头,十几年下来还完好无缺,更添了些油润的光泽。

    宋氏坐在一边替辛月改衣裙,这半年宋氏替辛月做了好几身衣裙,只是没想到女儿长高了不少,还好她做的时候留有余量,这会儿便在放出余布来。

    听到院里辛盛的喊声,辛月放下手里的木块起身便往外跑,辛年被吓了一跳,疑惑的看向娘亲,宋氏笑着说:“你哥哥回来了。”

    辛年点点头,他知道是哥哥回来了,哥哥的声音他如何听不出,只是不知道姐姐干嘛这么激动,哥哥回来了多正常,哥哥每天都回来。

    等辛盛和辛月兄妹俩亲亲热热的挽着手进来,辛年撅起嘴巴,这一家有两个以上的孩子,难免会有对比,辛年现在还小,就已经感觉到了,哥哥和姐姐更要好!

    辛年不甘寂寞的挤到哥哥姐姐中间,哥哥牵着他的左手,姐姐牵着他的右手,他这才满意了,一点都不觉得被哥哥姐姐拉着的自己,双手高举有多累。

    辛盛和娘亲问过安,便要去寻姑母,兄妹二人中间拉着小小的辛年好像个凹字,而且哥哥比姐姐还要高许多,辛年跟着走得有些跌跌撞撞,不过他还是不肯松手,势必要插在中间。

    探头看向灶房,辛姑母正在灶前挥舞着锅铲,家中聘请的厨娘坐着烧火,小表妹跟个小大人似的在一边帮着姑母递菜打下手,辛盛说:“还没进家门就闻到了香气,就知晓定是姑母的手艺,姑母今日才到京城,路上辛苦,应该好好歇息的。”

    辛姑母回头看向辛盛,笑着说:“一路上都是坐着马车,又没有走过几步路,不觉得累。”

    郭玉娘蹦跳着过来亲近的喊:“表哥。”

    辛盛摸了摸郭玉娘的头,笑着说:“表妹也不累吗?”

    郭玉娘摇摇头说:“我不累,我跟娘亲学厨艺呢。”

    辛盛闻言配合的说:“表妹真厉害,日后能吃到表妹做的饭菜了。”

    郭玉娘羞涩的笑了笑,更加有活力的来回帮着辛姑母打下手。

    等太阳变得橙红,开始往下落去,辛长平也从户部下值归家。

    古井巷离国子监很近,但离户部衙门稍微远了些,原本宋氏有意买一匹马,打一架马车,让辛长平日常上下值可以坐车去。

    不过辛长平说自己现在已经很扎眼了,同僚都是坐公共马车,他自己坐私家马车,太不合群。

    于是他也是每日坐着公共马车上下值,一辆马车能挤着坐下十个人,每人收五文钱,辛长平一日也就花十文钱,不过马车只会停在巷口,不会进到巷子里,所以辛长平在古井巷口便下来步行。

    走到半程就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辛长平快步回了家,进门便说:“我家月娘何在?”

    第168章

    辛月从灶房探头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块儿糖米糕,见到院里的辛长平,辛月忙把嘴里的糖米糕嚼碎了咽下去,扬起一个笑脸来高声叫了一句:“爹爹!你回来了!”

    “嗳!”辛长平也是满脸的笑,盯住了辛月上下的瞧,然后笑着说:“月娘回来了。”

    两人都说对方回来了,但其中的含义却不相同。

    辛月和辛长平一起向前走,激动的拥抱了一下,辛长平便也发现了不同,轻声“咦”了一声,举手放在女儿头顶和自己的胸膛比划,疑惑的问:“月娘,你是不是长高了一些?”

    辛月点头,站直了身体便又高了些许,

    辛长平欣慰的拍了拍辛月的头顶,感叹了一句:“月娘长大了。”

    辛长平见辛月守在灶房,便猜到大姐在灶房做饭食,忙快步走进去,果然见到在灶前忙碌的大姐,忙说:“家中有请做饭的厨娘,大姐一路舟车劳顿,很该好好歇上几日,怎么一来就做起饭食来?”

    坐着拉风箱的厨娘听到辛长平这话也不觉惶恐,她在辛大人家里做了近半年的厨娘,十分了解这家人的为人,最是和善又大方的了,她知道辛大人是心疼他长姐,并不是指责自己,便只是笑着说:“姑太太的手艺好,我远比不上。”

    辛姑母抽空回头打量了一下半年未见的弟弟,见他比走时也没有什么变化,便安了心,笑着回道:“一点都不累,一路上不是坐就是躺,我都闲得发慌了,做顿饭就当是活动筋骨了。”

    等饭菜都做好了,一大家子人同坐一桌,久违的团圆。

    辛年已经长出了大半口小牙,如今吃饭都和大人吃得一样了,这回他也在席上有了座位,用着他专属的木头碗勺,他挤在姐姐与表姐中间,两个姐姐都忙着投喂他。

    吃了一口姐姐喂来的红烧肉,辛年的眼睛猛的睁大,加快了咀嚼的速度咽下之后他便指着桌上的红烧肉叫着:“肉肉好吃,吃肉肉。”

    辛年被带到京城以前,还不到一岁半,虽然姑母也给他添了辅食,但也没敢给他吃味道太重的东西,多是清淡的蛋羹或是水蒸肉糜,再就是菜肉粥和面糊糊之类的食物。

    辛年还是第一回吃到姑母做的红烧肉,这肉被炖得软糯不塞牙,有一丝甜味和一点点的辣味,加上酱油和盐的咸鲜味和多种香料味,混合在一起,直接击爆了辛年这新生小舌头的味蕾,一口肉肉配上一口米饭,吃得喷香。

    一顿饭吃完,辛长平和宋氏还有辛盛都是捧着肚子瘫靠在椅背上,辛年有样学样,顶起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往后靠,不过他太小,这一靠直接就变成躺在椅子上了,惹得全家人发笑。

    辛月费劲的侧着身子把他拉拔起来,辛年被家人笑得不好意思,便转身埋头躲进了姐姐怀里。

    辛月见状心软软,干脆把他捞过来,让他侧坐在自己的膝上,双手把他搂得紧紧的。

    辛年乖乖的被姐姐抱着,偷偷仰起头,见姐姐也低头看自己,便又撅着油油的小嘴往姐姐脸上亲。

    “呀!”辛月故作嫌弃的说:“年哥儿一嘴的油,都蹭我脸上了啦。”

    辛年听了笑出声来,仰着脸乖乖的说:“姐姐帮我擦擦。”

    辛月心痛的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挂着的精致绣帕,不舍得拿来擦弟弟的油嘴,便伸手扯了扯辛盛,辛盛无奈的掏出自己的素帕熟练的给弟弟擦了擦嘴。

    宋氏和辛长平瞧着三个儿女亲亲爱爱的模样,俱是满脸的笑意。

    柱子和他娘子过来一起收拾了碗筷,辛姑母便问了一句:“留的饭菜够吃吗?你们可吃饱了?”

    柱子憨憨的笑着,举起大拇指说:“够吃够吃,姑太太的手艺是这个,太好吃了,我们都抢着吃光了。”

    桌子被收拾干净,柱子娘子过来倒上了茶水,摆上了些干果,一家人便还围坐在桌边说话。

    宋氏瞧着辛姑母说:“大姐日后别这么累了,家里请了厨娘做饭,大姐只陪陪小侄儿玩,若是家里待得无聊,便让柱子和他娘子带你们出去逛逛,他们是京城里长大的,哪儿都熟的。”

    辛姑母自然能体会到弟妹的好意,便笑着说:“光让我在家坐着当夫人我可受不了,以后我只做两三个菜便是。”

    至于宋氏说让辛姑母去京城四处逛逛,辛姑母有些意动,来了京城,怎么能不四处看看开开眼界,只是她毕竟是此生第一次离开家乡,以前连府城都没去过,若要出去还是要跟着自家的人才安心,便说:“等月娘那丝织大会结束了,我们和月娘一起再出去逛。”

    说到丝织大会,宋氏也起了兴致,她到了京城后在何令芳的帮助下租下了一间何家的铺子,就在何令芳自己的话本铺子、人偶铺子隔壁。

    这铺子前面是商铺,后面还带两间住人的屋子,一间住着宋氏从长河村带来的两个徒弟,另一间住着在京城聘请的一名独身带着女儿的绣娘。

    京城的锦绣阁开张至今也有三个月了,宋氏按着当初在潍县女儿制定的经营模式来经营,请来的绣娘专做成衣,她则接定制衣裙的活来干,两个徒弟跟着她打下手,目前还只能帮着干些裁布、缝衣、熨烫之类的活计。

    有何令芳的介绍,何家不少小姐都来锦绣阁定制了衣裙。

    去年何令芳刚回京城,她家里那些惯爱互相攀比的姐姐妹妹们便不怀好意的等在院里见她,都不给她回了自家院子梳洗打扮的时间,非要瞧瞧家中十四娘去了多年乡下,回来是不是沾了一身乡下的土气。

    谁知站在马车边的何令芳不仅没有她们想象中的灰头土脸,这几年下来五官长开了,比离京之前更漂亮了许多。

    当初何令芳在何家小姐中不受待见,便是因为她长得在何家姐妹中最为出众,偏偏她是庶支的女儿,嫡支的小姐们心高气傲,受不了每回出门走亲或是参加花会之类的活动,都被何令芳的容貌压下一头。

    一瞧见何令芳变得更出众的脸,就有几个何家小姐在心里暗暗骂道:死丫头,真会长。

    何大人和他原配妻子都长得不算出众,何大人长得周正,原配妻子也只能说清秀,整张脸只有一双柔媚的桃花眼最出彩,偏何令芳眼睛就随了她娘,脸型不像她爹也不像她娘,偏继承了她阿奶的一张小巧的瓜子脸。

    鼻子说不上像谁,反正鼻梁比较高但鼻型又很秀气,嘴巴小巧丰盈,再加上她皮肤雪白,凑在一起便是个顶级的清纯美人的面相。

    何家这么多女儿,没有几个长得不好看的,可以说各有各的美,偏偏一起出去,就何令芳最显眼,别家的夫人瞧着她觉得长得乖,毕竟她还有一双梨涡,笑起来甜得醉人,亲戚家的哥哥弟弟们也最爱跟何令芳玩。

    本以为她去乡下住了几年,能被养得土气些,谁知站在那的少女亭亭玉立,气质高洁,容貌比幼时更为精致。

    何家的小姐们挑不了何令芳的长相,便开始挑刺她的穿戴,见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浅青色衣裙,只领上和腰封上绣了点素白的小花,便有人先开口说:“这乡下地方怕是没什么好绣娘,十四妹妹穿得也太素净了些,咱家里的丫鬟衣裙都比十四妹妹的衣裙华丽,这要是被人瞧见了,怕都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丫鬟了。”

    何家很富裕,家中丫鬟养得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精细,瞧一瞧这群小姐身边服侍的丫鬟,各个都穿着绣花裙,而且长相也都起码是清秀之资,单拎出来走出去,一般人家的小姐也就这样了。

    说话的那小姐在何府排行十三,和何令芳是一年生的,她是嫡支长房的幼女,及笄之后很快就定下了门当户对的佳婿,听说何令芳至今没有定下婚事,还曾和别的姐妹笑话过,道:“长得美又有何用,这定亲结两家之好,谁不是先看出身。”

    她身边亲近的几个都是一样嫉妒何令芳容貌的,各个附和她,今日也都和她站在一处,帮着搭腔道:“十四姐姐回来的巧,正好快入夏了,府里要裁新衣了,十四姐姐几年没回来了,咱们这回便都让让十四姐姐吧,布料和绣娘都让十四姐姐先挑,好歹给十四姐姐做几身能出门见人的衣裳。”

    何令芳的贴身丫鬟夏兰都被气的

    红了眼,可何令芳却好似听不懂这些姐妹们的恶意似的,反而笑着说:“那可多谢姐妹们了。”

    何家的小姐们见何令芳这般说,心里偷偷取笑她真是在乡下待久了没见过好东西,让她先挑挑料子就这么高兴。

    谁知何令芳一副感动的样子走过去要拉着她们亲热,步伐一动,那看似平平无奇的百褶裙里露出一片片的白色花朵,尤其是她走近之后,何家小姐们纷纷看清了她裙上的刺绣,那一串串的花朵有盛开的,有半开不开的,有含苞待放的,竟然朵朵不同各有姿态。

    最先说话的何十三娘咽了咽口水,那朵朵精致如真的茉莉花竟似带着花香一般,她脸上的得意之色顿时消散无踪,这该死的十四娘,上哪弄来的这么精美的衣裙!自己还说她穿得不如丫鬟,何十三娘余光瞧了一眼自己丫鬟裙上的粉桃花,再看一眼何令芳裙上的秀雅茉莉,完全没有比较的余地。

    说何令芳穿得不如丫鬟,岂不是证明自己是那只喜俗艳之人,日后别人都要笑自己没有审美了。

    何十三娘盯着何令芳裙上的茉莉花出神,越看越觉得这茉莉花和何令芳一样可恶,凭什么长得这么仙!

    何家的小姐们对何令芳身上脱俗的衣裙念念不忘,偏各个都笑过何令芳穿得素,尴尬得不行,谁也不敢再提这个话头来自取其辱。

    于是这回何令芳只提了一句:“先前在贺州替我做那身茉莉百褶裙的绣娘来京城开绣铺了。”

    连一惯和何令芳不对付的何十三娘都竖起耳朵听别的姐妹们打听那绣铺开在何处。

    光是何家小姐的衣裙,宋氏都做不完,她现在做得手熟,一个月也只能做出四、五件来,何家小姐们各个都是富婆,每人何止做一件,都是两三件、三五件的定。

    再加上有先取了衣裙的何家小姐穿着去郊游踏青,又招了许多别家的小姐来定,京城的锦绣阁生意依然火爆得很。

    宋氏作为一个绣娘,对布匹自然有着极大的兴趣,便盯着辛月问:“上回你送来的烟罗和赤霞罗都美得很,你们新出的布料都是何样?”

    辛月便带着娘亲、爹爹和哥哥去看她带来的新布料,辛姑母和郭玉娘都早就看过,但还是跟了过来,那些料子可没有女人会不喜欢,辛姑母虽都看过了,但还是想看,那么美丽的布料如何会看腻。

    辛月把七种新布料各取了一匹出来,拆开裹着的油布,一匹一匹的展开几尺来给家里人看。

    银丝玄星罗、牡丹花缎、莲花缎、明黄龙锦、明黄凤锦、正红龙凤锦、云纱,每一匹都惹得家人惊叹。

    明黄的两匹布料无人敢动,宋氏上前轻轻摸了摸那匹正红的龙凤锦,恍惚想起了自己珍藏的嫁衣,那是她娘亲亲手绣的龙凤图案,和这布上的竟十分相似,宋氏疑惑的转脸看着辛月问:“这可是你阿婆为我绣的嫁衣上的龙凤图?”

    辛月点点头,说:“阿婆绣的龙凤图案精美,寓意吉祥,娘亲与爹爹成婚之后恩爱和睦,相扶相依,定是受到了阿婆的祝福,偏世上如阿婆一般善绣技的女子甚少,这布料便是为了天下新人成亲准备的。”

    辛月先前便和宋氏写信说过,想借鉴她留在家中的绣品去织新布,宋氏自然没有不可,只是没想到嫁衣的绣图被女儿织进了布里。

    宋氏小心的摸了摸布上的龙凤,笑了起来,说:“也好,天下母亲虽无与我娘亲一般的刺绣手艺,但定有与我娘亲一般的爱女之心,便将我娘亲的这份祝福借于她们。”

    宋氏瞧完了新布,笑着夸女儿:“月娘的巧思谁也比不上,我瞧这丝织大会定是月娘拨得头筹。”

    爹爹和哥哥自然也是对着辛月一番吹捧,夸得辛月双颊红红,满心喜悦。

    不过宋氏瞧着满屋的布料,突然问辛月:“月娘,到时候这布料就这么摆着给人看吗?若是人们瞧着便上手来摸,这些布料都娇贵,很容易就毁了。”

    这倒是个问题,可别人能拦着,那些内监大人和九州的丝绸商人定是要看个仔细才能给出评分的,怎么好拦着他们。

    辛月终于知道自己遗漏了什么,忙敲自己的脑袋懊恼的说:“我太笨了,竟然忘了准备样衣。”

    说是丝织大会选布料,可布料不就是为了做成衣裳么?什么能有制成的样衣直观?

    还好她怕路上时间不够,提前出发,现在离丝织大会还有七八天的时间,请人赶制出样衣还来得及。

    宋氏听了忙说:“别急别急,若要做成衣裳,娘亲帮你做便是,这几日先把铺子关了,把铺子里的绣娘也请来家里帮着做,有你两个族姐打下手,这些天我们能做出全部的样衣来,放心吧。”

    “怎么能耽误娘亲开铺子,我去外面请绣娘做便是。”辛月忙摆手摇头,娘亲的锦绣阁关一日便少挣许多银子,这布料是商行的事,与锦绣阁不相关,哪能损害锦绣阁的利润。

    宋氏却不顾辛月的拒绝直接拍板,她说:“你织布都要躲着人,现在请了不知根底的人来制衣,万一出了差错如何是好?铺子关几天耽误不了什么,本来接的活就做不完了。”

    “可是您还有接的衣裙要做呢?若是耽误了工期,客人会不高兴的。”辛月还是不安。

    宋氏闻言却说:“放心吧,我接活的时候都留好了时间,不会耽误的。”

    事情便这么拍板定下,此后几日除了辛长平和辛盛还每日照常出门上值的上值,上学的上学,其余人便都留在家里,便是不能帮着做衣服,帮着搬布匹,穿针线,也算是出了一份力。

    等到丝织大会的前一日,终于把样衣全都做好,裁剪过的那些布料辛月也让宋氏她们各剪下了一大块,锁了边,说:“明日展示的时候,便把布料展开悬挂在后,样衣则挂在前,这般样衣也能看清楚,布料是何样也能看仔细。”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官员们有空去凑热闹,皇上把丝织大会的时间定在了官员休沐的日子,这日辛长平不用去上值,辛盛也不用去上学,便都跟着去帮忙。

    天还未亮,辛月便带着家人和家中的帮佣们一起出发,租来的马车拉着布匹和定制的木架,样衣则由大家小心的抱着。

    马车到了城南的吉庆坊,这里是节庆之日宫中会出资举办各种欢庆活动的地方,过年这里会有灯会,场地很大。

    坊门处有兵丁把守,还有宫中内监在查阅文书,辛月忙从马车上下来,把辛氏商行的文书递给了这位内监大人。

    这位内监大人辛月不可能认识,偏偏对方看了文书之后瞧着辛月的眼神十分亲切,热情得有点过分,甚至有些谄媚了。

    辛月忙给他塞了个丰厚的荷包感谢,他倒也收了,但却打发了他身后的小太监带辛月一行去里面安顿。

    辛月内心嘀咕,自家商行有皇上的股份,这待遇就是不一样。

    吉庆坊里地方可不小,扎了许多彩棚,若没人带路还真是要好找半响,被这小太监带着却直冲着目的地去,辛氏商行被安排在最里面,最靠近高台的一个彩棚。

    丝织大会开始之后,坊外的人要进来定是人挤着人,越外围的彩棚越没人会停留下来细看,只有尽头的彩棚才是人人都会仔细注意的,而且那高台便是到时候做评委的内监大人和大绸布商人等候和投票的地方,这地方绝对是宝地。

    论规模,辛氏应该是拿不到这块地方的,想也知道必是皇上给自己开了后门。

    不过辛月自然不会把这好处推掉,又给了带路的小太监一个荷包,便招呼着大家一起布置起来。

    先把木架子搭

    好,再把布料小心的挂上去,最后把制好的样衣都挂在布料前方的架子上。

    只有那两匹明黄龙锦、明黄凤锦是只挂了布料,前面则是摆着两匹整布,毕竟龙袍、凤袍这种衣物,不是奉旨谁敢做,虽然辛氏商行有皇上的股份,也不能干这种与造反相干的事情。

    辛月他们忙碌的时候,辛氏商行旁边的彩棚也来了人在布置,隔壁的人还数次装作路过的偷瞧辛氏商行的彩棚,回去之后便围着嘀嘀咕咕,不一会就有几人快步跑了出去,不知从哪里也弄来一些木架,当场剪裁了布料学着辛月这边把布料挂起来展示。

    郭玉娘瞧见了回来撅着嘴巴和辛月告状,说:“他们偷学我们,真讨厌。”

    辛月听了便出去看了一眼,她没学他们那偷偷摸摸的样子,直接大方的走到他们彩棚外,朝里看着他们裁挂布料,那彩棚里一个浑身锦衣的男子见了,有些尴尬的朝辛月拱手道:“贵坊好主意,这布料挂起来确实比一匹匹放着要招人注意,我们都是些愚笨的,只好拾人牙慧,望贵坊海涵。”

    辛月倒不生气,丝织大会比的是布料,又不是比办展,其实在郭玉娘来与她报信之前,辛月便发现有别家的人来偷瞧,不过那些人都阴阳怪气说辛月弄的这些花里胡哨的,只隔壁这家跟着学了而已。

    说话这人也很年轻,和先前那些留着胡子的伯伯们不一样,他瞧着也就二十出头,却好像是这家丝坊管事之人,辛月朝他点点头说:“无事,我们是贺州辛氏丝坊,贵坊是?”

    第169章

    这名男子闻言倒不惊讶,虽然对方还没把自家的招牌挂起来,但他早就猜到这家丝坊定是那贺州丝坊。

    江州织行丝坊甚多,他自然不是每家都认识,但能占了个这么好的位置,若是江州的丝坊也只有规模最大的那几家,他必不可能不认识。

    这最好的位置被贺州辛氏丝坊占了,他家的丝坊能挨着辛氏丝坊,自然是因为他家丝坊的规模乃是江州第一。

    本来见辛氏丝坊占了最好的位置,他带来的人都忿忿不平,他们张氏丝坊在江州可是名声最大的那家,辛氏丝坊却居张氏丝坊之上,凭什么!

    于是便有人带着怨气假意路过,实则专门去瞧辛氏棚内的人。

    这一瞧不得了,纷纷回来寻他说:“少爷,那辛氏有点东西,瞧他们展示布料的方法甚有巧思,少爷快去瞧瞧吧。”

    一个人这么说,他还没在意,好几个人这么说,他也起了好奇之心,便忍着尴尬也假做路过的去偷看。

    他带来的人瞧的是辛氏展示布料的方法,他却被辛氏的布料拨乱了心神。

    他们张氏丝坊作为江州丝坊的佼佼者,并不固步自封,也常常会推成出新,织些新布料来,去年他们丝坊出的竹纹缎料可是得了九州商家追捧的。

    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今年辛氏名气甚大的烟罗,他早就寻人高价买来了,连带着听说产量甚少许多人都不曾见过的赤霞罗,还有去年辛氏的玄紫绸,他也各收到了几尺。

    倒不是为了模仿辛氏的布料,他们张氏丝坊可不会做这种没有格调的事情,只是想了解对手的水平究竟如何罢了。

    他承认,辛氏丝坊的这几种布料都十分新颖独特,不过对方是才开办了不到两年的新丝坊,如何能比上自家数百年的累积,据他所知辛氏只有这几种布料售卖,而那三种颜色的烟罗更是被规则限制成了一种布料,这么短的时间,对方要拿出七种新布料来,谈何容易?

    别说辛氏丝坊,就是他们张氏丝坊最多也就一年能出个一两种新料子。

    他本以为辛氏丝坊会只凭着那玄紫绸、三色烟罗、赤霞罗来参加丝织大会,为了凑够十种布料再随意织些常见的普通布料来凑数,谁知他往里面瞧了一眼,只一眼就被惊得回不过神。

    他们倒没说错,辛氏丝坊展示布料的方法真的巧妙。

    不似他们还只知道把布料往桌子上放,最多是放出一段来搭在桌沿往下垂一截,那辛氏却用了一堆高矮不同的木架子,把大块的布料高高的披挂在高木架上,一眼就能瞧见所有布料。

    更妙的是,他们竟然还把布料都做出了一件样衣来,用一个矮木架挂在布料前面,让人都不用在心中设想,一目了然的就能知道这布料做成衣裳是什么样子。

    可最让他震惊的,还是辛氏丝坊竟然真的织出了七种新布料,这七种布料还皆是他从未见过的新奇布料,没有一种是如他所想用来凑数的!

    偏偏怕被辛氏的人注意,他不能多留,便满脸恍惚的回了自家彩棚,带来的帮手们凑上来问:“少爷,样衣咱们是来不及做了,咱们要不要学着那辛氏也把布料挂起来?架子去寻成衣店借来用用,离吉庆坊也不远,时间还来得及。”

    他满脑子还想着那些新布,没细想便点了头,于是张氏丝坊的人便分成两拨,一拨年轻力壮的跑去借木架,另一拨几个女子则快速的把自家带来的布匹裁剪锁边。

    等他被自家妹妹捅着后腰小声提醒道:“大哥,那辛氏的人过来了,是不是要责怪我们偷师啊?”

    他才回过神来,抬头往外看,便与一个比自家妹妹还小了许多的,勉强算是个少女的辛氏人对视上了……

    他忍着尴尬走出去,到那少女两步外拱手说:“我是江州张氏丝坊的少东家,名张经。”

    要应战参加丝织大会,辛月也好好收罗了一番江州丝坊的情报,江州的张氏丝坊不少,但能被安排在此处,定然是最有名的那家,辛月微微欠身与他还礼,道:“原来是张少东家,我是贺州辛氏丝坊的大管事,辛月娘。”

    张经倒是也听说了辛氏掌权者是个不成年的少女,只是没想到这么小,看着最多也就十岁出头,压下心中的震惊,张经再次致歉偷学辛氏展示之法。

    辛月倒是真不在意,这种展示布匹的方法又不是专利,谁先想到就不许别人用了,摆摆手说:“张少东家不必介怀。”

    张氏丝坊的布料也已经都悬挂起来了,只是他们从成衣铺里借来的木架是人家挂成衣用的,都只比人高一点,并不如辛月特意定制的高木架显眼,但仓促之间能做成这样也不错了。

    辛月大大方方的看了一圈张氏丝坊的布料,见到那青底竹纹缎的时候“咦”了一声,笑着说:“原来这竹纹缎是贵坊所出,我家哥哥得了一匹,用这料子做了不少衣裳呢。”

    张经见辛月是真的不在意他们偷学之事,这才不再紧张,听到辛月说那竹纹缎,他便笑起来说:“我家有个弟弟在读书,去年科举过了县试,因他喜爱竹,这丝缎是我娘亲为了贺他考中,特意带着丝坊织娘一起研究着织出来的。”

    “那倒是巧了。”辛月闻言笑着说:“我哥哥也是去年因为考过府试被亲友赠的这料子。”

    张经他妹妹紧张的望着哥哥,生怕哥哥和辛氏的人争执起来,她这哥哥是个布痴,性子温吞嘴笨拙舌的,若不是临行前爹爹突然生病,轮不到他远行来京城筹办此事的。

    可弟弟也是个书痴,一心读书,爹爹也只能让哥哥带队来京城,怕哥哥与人交往吃亏,还特意让一惯口齿伶俐的自己跟着。

    不过张经和辛月聊上几句,倒是气氛和谐得很,一点没有他妹妹担心的情况出现。

    他家世代做丝织生意,从家族小作坊一步步做大,他从小耳濡目染,对布匹十分喜爱,甚至有些痴迷,现在和这辛氏丝坊的大管事相谈甚欢,他便忍不住期待的望着辛月说:“适才瞧见贵坊的布料都是不曾见过的,不知可否容我进去一观?”

    布料挂出来便是给人看的,没有什么好遮掩的,辛月毫不犹豫的点头,邀请张经随她一起去瞧自家的新布,笑着说:“当然,贵坊是丝织行业的老前辈了,若愿来替我们掌掌眼,指教一二,我们求之不得。”

    张经忙谦虚道:“不敢不敢,何谈指教,我适才惊鸿一瞥便觉得甚美甚妙,想近些瞧一瞧罢了。”

    辛月领着张经去了自家的彩棚,张经的妹妹疑惑的追出几步来,见哥哥跑去了人家的彩棚,又担忧起来,踌躇了几步还是快步追了上去,跟在哥哥身后一块儿进了辛氏丝坊的彩棚。

    张经从左起一匹一匹的细看,除了先前的三种布料,剩余七种他都仔细的瞧了一遍,这黑色带银光的与赤霞罗有异曲同工之妙,赤霞罗是织了金丝,这应是织了银丝。

    再挨着的是两种花样的丝缎,江州的缎都是福寿纹,长者穿得多,去年他娘亲织出的竹纹几乎都是读书人在穿,辛氏这两种花缎倒是适合女子穿。

    张经再往右却撞上了自己妹妹,他疑惑的说:“妹妹,你为何在此?”

    张绮娘一进来就直奔着这薄如蝉翼的布料来,张绮娘第一次见这么薄的布料,人站在前面能透过布料看到后面,布料前面挂着一件用这布料做的成衣,是一件女子衣裙。

    这比棉纱更清透的布料做成了一件下裙,上面搭了一件用素白绸布做的

    衣衫,下裙层层叠叠的不知道用了多少层,可用了这么多层的布料,却没有一点厚重之感,反而似云团一般飘然若仙,虽没有任何绣花在上面,却让张绮娘挪不开眼。

    听到哥哥的问话,张绮娘才回过神来,说:“我跟在哥哥身后一块儿进来的,爹爹交待了,千万要我跟紧了哥哥。”

    张经咳嗽一声说:“小声些。”

    明明他都及冠了,若不是未来岳家舍不得女儿,非要把女儿在家多留两年,他如今都该成亲了,偏还被爹爹当做小儿看待,出门办事还要让妹妹跟着,这难道光彩吗?

    张绮娘瞧这云纱只是觉得它好美,恨不得把这悬挂的裙子取下来穿到自己身上,张经却凑上去紧紧盯着布料,赞叹道:“辛氏丝坊竟有如此巧手的织娘,这般薄似烟云的布料真不知是如何织出来的。”

    瞧完了云纱,张经再往右走,这回他倒是不看布料了,反而盯上了前面挂着的成衣,疑惑又惊奇的说:“这是喜服?这龙凤图竟然不是绣上去的,而是织在布料上的?妙啊妙啊,简直巧夺天工。”

    张绮娘也啧啧称奇,说:“这是什么料子?虽有图案,却不似缎。”

    缎虽也有图案,但只两色,料子一色,图案一色,可这布料上的龙凤图却用了数种颜色。

    兄妹俩一起充满求知欲的望向辛月,辛月回答他们道:“此布料名为锦。”

    张经闻言继续追问:“请问为何取名为锦?”

    辛月有心为娘亲扬名,自然不会藏着掖着,便说:“我娘亲是一名绣娘,因为我幼时便常见娘亲刺绣,于是想着能不能将如刺绣一般的华丽图案织到布料上,便得了此布料,我娘亲名锦,便如此命名。”

    “原来如此。”张经了然的点头。

    又看过后面两匹没有做成衣的明黄布料,也是织龙、织凤的锦。

    打着为皇上进贡的名头弄的丝织大会,参会的丝坊自然要做些明黄的布料来,不知道别家做的是什么,张氏丝坊做的是缎,倒也织了龙凤纹,但那单色的龙凤缎在辛氏这龙凤锦面前黯然失色。

    张绮娘却念念不忘那纱裙,追问道:“那最薄的布料叫什么?”

    “那是云纱。”辛月又把织工云娘织得此布的故事讲了一遍。

    “云纱,好美的名字,好美的布料。”张绮娘夸赞了一番,面带祈求的看着辛月说:“那云纱的布料可否卖我一匹,我太喜欢了。”

    辛月每匹布都多带了一些,也想和张氏丝坊结个善缘,便笑着说:“好,等丝织大会结束后,送你一匹便是。”

    张绮娘闻言高兴的笑了起来,她也不是小气的性子,而且爹娘生了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中间只她一个女儿,她在家中十分受宠,便说:“谢谢你,我家也带了许多布料来,到时候你也随意挑,有喜欢的我便送你!”

    等张家兄妹二人离开,宋氏便问辛月:“他们的布料如何?咱们可有胜算?”

    辛月适才虽没进去,却也把张氏丝坊的布料细细看过,便说:“若论织工精致,许是他们还是胜我们一些,但若论布料的样式,还是我们的更新颖。”

    宋氏她们听了辛月这话,这才安心了些。

    等太阳高挂,坊内的灯笼都被熄灭,适才在门外查验各家丝坊文书的内监大人走进了坊内,走到高台之上,小太监摇着铃把个丝坊的人都招了出来。

    辛月一人站在自家的彩棚外,其余人都在棚内,别的丝坊也是如此。

    只听那内监大人说吉时已到,丝织大会便开始了,那高台之后的屋里等候多时的评委们便都走了出来,宫中的内监六人走在前,九州各有一个当地最大的绸布商人九人走在后,一共有十五人。

    每人身侧还跟着一个端着台盘的侍者,台盘之上有一本薄册,一套笔墨,供这些人为各丝坊的布料打分。

    一群人走到吉庆坊入口处最外围的彩棚,便开始一家一家的进去看布料打分。

    吉庆坊外久候多时等着凑热闹的京城百姓见状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起来,守着坊口的兵丁也不管他们喧闹,这丝织大会本就是公开的,只是怕人多涌入,评委们不好每家去细看布料,才拦了坊口。

    等里面评委一一看过所有参会的丝坊布料,这坊口的兵丁便不会再拦着百姓,百姓便可进去自由的逛起来了。

    等那些评委的册子被收起来统计好各家分数,宫中内监总管还会亲临宣布丝织大会入选贡品的布料与丝坊,百姓们都可以站在高台下观看。

    京城的百姓应该是九州最富裕的百姓了,人群之中甚少有穿麻的,大部分都穿着精细的棉衣,还有不少甚至穿着绸衣。

    挤在最前的便是个穿着绸衣的年轻男子,不知是谁家的少爷,身边还有几个穿着棉衣的随从护着他,帮他隔离了身后人的推搡。

    他从容的探头望着吉庆坊内的情形,笑着说:“自年后,吉庆坊关了许久,上回来还是元宵节来看花灯呢。”

    他身边有个容貌清秀的少女,应是他的丫鬟,回话道:“是啊,不过花灯好看,这布料有什么好看的,少爷还要天不亮挤来这里瞧热闹。”

    男子听了这话抬手敲了敲少女的头,说:“你懂什么?花灯只能看个新鲜,这丝织大会可是能找见商机

    的。”

    丫鬟捂住自己的脑袋,她是男子奶娘的女儿,五六岁就被带进了府里做少爷的丫鬟,少爷比她大几岁,拿她当妹妹看,宠得她也不拿自己当普通丫鬟,并不怕少爷,不高兴的撅起嘴说:“少爷又敲我的头,我娘亲说我不够聪明,定是少爷把我敲笨了。”

    抱怨完她又说:“您还想着做生意呢?老爷说了要您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不让您沾染商贾之事。”

    男子闻言却毫不在意,只盯着吉庆坊内的彩棚看,漫不经心的回了丫鬟一句:“咱家本就是商贾起家,我爹读了些书就忘本了,我可不愿意去书院读书,少爷我才不在此,倒是继承了先祖的经商之能。”

    丫鬟闻言故作老成的叹了口气,道:“老爷回来知道少爷这样,定要动家法的,少爷您的屁股刚好,可还受得住?”

    男子伸手捂住丫鬟的嘴,无奈的纠正道:“什么屁股,你一个小丫头说话该文雅些,说臀。”

    男子和丫鬟斗起嘴来到不觉得无聊,等那些宫中内监带着九州大绸布商人走完了各个彩棚,回到高台之上交了评分的册子,坊口的兵丁便收了手里的长枪,将进坊的路让了出来。

    人群顿时往前涌,男子和丫鬟险些被推到,被家仆护着往前行,他本想一家一家的看过去,见这情形,若是扎进一个彩棚便别想出来了,于是便和家仆们说:“径直前行,咱们先去看最里面的丝坊。”

    被家仆们护着,男子带着丫鬟快步走到了吉庆坊里,高台之上宫中内监正在统计分数,男子没心思去看,连忙闪身进了第一家彩棚,进去之前极快的抬头瞧了一眼,见这个彩棚上挂着的名字是辛氏丝坊。

    男子还在心里思索辛氏丝坊是何来历,他早有心做丝绸生意,虽然因他爹爹不许而不曾去过江州,但江州有名的丝坊他早都打听过,且收了许多各家的布料在家中对比优劣,心中疑惑起来,好似没有这辛氏丝坊啊?

    按理说吉庆坊办花灯节,那也是最大最好的花灯放在这坊内最深处,这丝织大会也应该是最大最好的丝坊被安置在这最深处,偏这丝坊既不是张氏丝坊,也不是吴氏丝坊,难不成自己想错了?那入口处才是他心心念念的张氏丝坊、吴氏丝坊?

    可这会已经不能掉头回去了,男子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他心里本有些失望,却在进了棚内的一瞬间,心情来了个大转变。

    这……这……这!满目的没见过的布料,每一匹都精美绝伦,远比他收藏的那些布料更美更好!

    男子心里再也没有那张氏、吴氏,扑上前去把每一匹布料从上到下的看了个仔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对着那成衣眼睛放光。

    等全部都看完,他瞧着辛氏丝坊彩棚里的人,看了一圈便找上了年纪最长且气质凌然的辛长平,拱手道:“请问可是辛氏丝坊的老板?我有一个生意想与你详谈,可否约个时间,我在如意楼设宴以待。”

    辛长平忙说:“误会了,我并非辛氏丝坊老板。”

    辛月走上前主动说:“我是辛氏丝坊大管事,兄台有何事可与我讲。”

    男子一愣,见辛月还没他的小丫鬟大,不可置信,但见此间所有人都没反驳,这才犹豫的说:“大管事,可否赏光详谈?”

    毕竟是一少女,男子为免其误会,连忙自我介绍道:“我名施维,我父在朝为官,任礼部侍郎,大管事放心我不是坏人。”

    辛长平听了沉吟一会儿,问:“施姓,令尊是礼部侍郎施元华?”

    施维点头,看着辛长平惊讶道:“先生认识我父?”

    辛长平点点头说:“因衙门事务有打过交道。”

    施维闻言吓了一跳,忙躬身行礼道:“原来是朝中大人,维失敬了。”

    一番交谈之下,知道这位辛大人是那位大管事的父亲,施维眼睛越发闪亮。

    瞧,人家也是官宦之家,偏人家就不禁止儿女经商,辛大人还亲自陪着女儿参加丝织大会!哪像自家爹爹那般迂腐!等爹爹归家他定要把辛大人如何支持女儿从商的事迹好好宣扬宣扬!

    既然家中父辈认识,辛月便放心的应下了施维的邀约,施维又恋恋不舍的看了数遍辛氏的布料,这才告辞离开去看别家丝坊的布料。

    别人都是从头看起,只施维反其道而行之,等施维离开许久,辛氏丝坊的彩棚里才开始涌入大量的京城百姓。

    还好辛月带了家人相助,帮着守着布料维持秩序,过了许久坊里的钟声敲响,彩棚里的百姓才退了出去到外面等着瞧宫中内监公布丝织大会入选皇家贡品的丝坊。

    辛月也被爹爹和哥哥护着挤了出去,望着高台之上那名内监大人。

    第170章

    高台后面的屋子里,十五名评委泾渭分明,六名宫中内监挨坐在一处,九名绸布商人聚在一处。

    因为丝织大会改成了在京城举办,江州织行总不能派几百家丝坊全去京城,这才在织行内选出了规模最大的十九家,加上贺州的辛氏丝坊,刚好二十家丝坊。

    若是按他们先前的计划,在江州举办,那江州所有的丝坊都能来凑个热闹,也当是个宣传途径嘛,虽然江州的丝绸不愁卖,但总有些丝坊的布料是被人抢着买,有些丝坊的布料却要费劲的招徕客人来买。

    也还好是在京城举办,只来了二十家,不然这些评委们打分都不知道要打上几天。

    六名宫中内监大人在宫中担任的都是与布匹相关的职务,往常宫中用的都是江州的皇家丝坊送来的布料,他们也是第一次瞧见世面上这么多布料。

    宫中制衣局的管事太监开口说:“这二十家丝坊倒都没一个凑数的,江州丝坊的布料比起咱们皇家丝坊的布料也不差什么,不过最让人惊艳的还是那辛氏丝坊,别家都是在固有的布料上推成出新,他们却还不止,除了把绫罗绸缎都弄出新花样来,更还弄出两种新布料来。”

    “哪有绫?”这个内监是管宫中布库的,好似和先前说话这内监不和,专盯着挑他话里的毛病。

    制衣局的管事太监无语的瞪他一眼,说:“这不是说着顺口嘛?你就说那锦和纱是不是从未见过?”

    这倒是,布库的管事点了点头,那锦雍容华贵,十分适合用来给皇上、太后做礼服,至于纱,可惜如今皇上后宫没什么后妃,不然为了这纱,怕都能引得一些后妃娘娘打起来。

    见老对头不再吭声,制衣局的管事太监这才好奇的问:“我都选了辛氏丝坊,你们呢?”

    六个内监一对账,发现大家都选了辛氏商行的布匹,他们有点惊讶,不过转念一想,别家的丝坊布料与宫中现有的布料都大差不差,宫中又不缺布,也只有那辛氏丝坊的布料新奇,既要选贡品肯定要选宫里没有的嘛。

    聚在一起的九名绸布商人也听到了宫中内监的话,他们之间虽不是都认识,但都是常来往于江州的,总有一两个熟悉些的,便有人忍不住小声说:“你们选了谁家?”

    他们虽是来做评委的,但来之前因为往日交情,内心都有倾向的选择。

    有一人是江州的,虽然江州遍地是丝坊,但丝坊只批发不零售,江州本地人要买布匹还是要去绸布庄买。

    他以往贩卖最多的便是张氏丝坊的货,来此便想着帮张氏扬名天下,早想好了要选张氏丝坊的布料,这对他也有好处,张氏丝坊的布料若做了贡品,他贩卖张氏的布料也会被抬高身价。

    从后往前一路打分,他还内心骄傲,果然还是他眼光好,这江州丝坊呐,就是张氏最好。

    等走到张氏丝坊,见张氏丝坊的布料还都挂了起来方便他们看,更是心中满意,又见张氏丝坊为了皇家专织了两匹明黄的龙纹缎、凤纹缎,便更觉得张氏丝坊有心,不像前面那些糊弄事的,只把原来就有的布料染成了明黄色。

    他正拉着熟悉的盛州商人说:“我就说江州丝坊数张氏最强吧,那吴氏不过是仗着与蒋家有亲,能拿到的丝茧多,靠量大才好似能和张氏平起平坐,但这布料放到一起来比,孰优孰劣何其明显,而且张氏丝坊还把布料挂起来方便我们看。”

    被他拉着的盛州商人正要点头,却在走到这最后一家丝坊的彩棚外,只朝里看了一眼,便咽回了嘴里的应和声。

    和张氏丝坊把布料悬挂起来的巧思相比,这家丝坊还多出一个悬挂样衣之举,且看这家布料高挂,那木架的高度就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弄来的,但张氏丝坊的木架显然都是成衣铺的,谁学谁一目了然。

    刚刚夸张氏丝坊的江州商人忍不住尴尬得脸红,刚想再找补几句,手里拉着的友人却大力的挣脱了自己,步伐急促的走了进去。

    他也连忙跟了进去,和友人一起把辛氏丝坊的布料和成衣都上手仔细瞧了,他正在恍惚,就听友人说:“张氏丝坊虽好,但说起来只那些缎料比别家更丰富些,比起来还是辛氏丝坊这些料子更为独特,谁家都寻不到一样的。”

    他听了友人这话,内心也赞同,但是不论是依着和张氏的交情,还是自己的私心,都还是更偏向张氏丝坊,于是还试着帮张氏辩白道:“可张氏

    丝坊的布料纹理还是比辛氏丝坊的更细致些……”

    他的友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这便是吹毛求疵了,辛氏丝坊的布料纹理也不差,只是张氏丝坊经营多年,织娘们的手艺更熟练罢了,辛氏丝坊新开,能有这般质量已经非常优秀了,再过上些年,织娘们便也能手熟了。”

    友人说完便不再犹豫,从跟在他身后的侍者手中的托盘上取了笔,翻开册子便给辛氏商行的布料全打了满分,并且在最后的推荐贡品布料里填满了辛氏商行的布料,只在写辛氏丝坊的两种缎料时犹豫了下,把张氏丝坊的龙纹缎、凤纹缎替换了上去。

    这人见友人已经下了笔,便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转身也去自己的册子上打分,他先前给张氏丝坊的布料全打了满分,现在给辛氏丝坊打分,实在下不去手打低分,便咬着牙打了个仅次于满分的高分。

    填写推荐的布料为贡品时,他把张氏丝坊的布料一一填上去,犹豫了半响还是把辛氏这边的龙锦、凤锦和云纱都加了上去。

    至于那龙凤锦,他在心里说服自己,这料子是做喜服的,皇上只有娶皇后时才能用到正红布料,一个皇上大多一辈子也就娶一次皇后,这料子用得太少,就别占个贡品名额了。

    说起来,这九人都是各州绸布生意做得最大的,但对今年贺州丝绸如何兴起,并不是所有人都了解,而且今年辛氏丝坊的布料也不够多,并没有卖得到处都是,他们有些人只是听说了辛氏布料,却不曾见过实物。

    毕竟像他们这样的大商人,早已不用每次都亲自去采购货品了,手底下养的人手可不是吃干饭用的。

    贺州来的余老板倒是对辛氏了解颇深,他便是东安府人,潍县离东安府半天便到,他家的绸布庄也摆着一些辛氏的布匹在卖呢。

    贺州的余老板自然支持自己本地的辛氏丝坊,便是不论同乡情谊,只看辛氏丝坊的布料他也觉得是二十家丝坊中最好的,也就张氏丝坊的缎能和辛氏丝坊的布料比一比,于是他填的和那盛州商人的差不多。

    除此之外还有那湖州的绸布商人,辛月一眼就瞧见了他,竟然是和自家签了湖州专营权的那位顾老板。

    顾老板虽没有上前与辛月攀谈,却笑着朝辛月拱了拱手,辛月也微笑着点头同他致意。

    他是因为儿子成人成家了,有心培养儿子接班,今年才亲自带着儿子去江州采购布匹,因缘际会的碰见了贺州商人挑衅江州丝坊,这才抓住了机会去了贺州同辛氏商行签下了湖州专营权。

    顾老板都花了大价钱买了辛氏绸布的专营权,这册子上推荐的自然全是辛氏的布料。

    那安州、云州、赢州、滨州因为有贺州的商家在他们首府开了贺州丝绸铺子,这四州的绸布商人便也知晓一些。

    现在又见到了辛氏丝坊许多没售卖的布料,匹匹都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他们虽然来前各有熟悉交好的丝坊,可填布料的时候也都或多或少的写了些辛氏丝坊的布料上去。

    这么一聊,便是不算那六个内监,光他们九人的册子上,便没有一家没写辛氏布料的,最少也都写上了辛氏的龙锦、凤锦,毕竟那两匹料子那般尊贵华美,若是这都不能做贡品,他们到底是说这布料不配皇家,还是皇家不配这等布料?岂不是找死……

    江州商人脸有些发绿,他家作为江州最大的绸布商,虽不是江州织行的人,但与蒋家、徐家都是十分熟悉的,甚至自家还与他们能扯上点姻亲关系呢。

    他自然知道织行行主蒋旭弄这个丝织大会是为了什么,目的就是要把贺州那辛氏丝坊的势头打压下去,可现在一对账,不算那六个内监大人,湖州商人全选辛氏丝坊,贺州商人和盛洲商人除了选了张氏丝坊的两种缎料,其余八种布料也都选的辛氏丝坊。

    而他们剩下的六人也几乎各个都最少选了辛氏丝坊两到三种布料,剩下的七八种布料推荐的丝坊又都各不相同,把票数全都分散了。

    可那六个内监大人却把票数集中给了辛氏丝坊,可想而知,除了张氏丝坊的两种缎料能够入选贡品外,江州丝坊几乎全军覆没!

    六个宫中内监没有耳聋之人,便是九个绸布商人小声说话,可后宫之人最擅长的可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他们的对话全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也算出最终结果定然是辛氏丝坊入选八种布料,张氏丝坊入选两种布料。

    他们都知道辛氏和皇上的关系,自然各个都十分高兴,想来这个结果皇上一定会十分满意吧。

    九个绸布商人里除了贺州、湖州和盛洲商人老神在在,其余六州的商人都面有难色,他们都得了蒋旭的叮嘱,本想着辛氏新建,没几匹拿得出手的布料,再加上便是皇上偏心辛氏,可内监大人只有六人,他们却有九人,怎么也不至于输。

    谁知那贺州、湖州、盛洲商人先前答应得好好的,到投票了却都反了水。

    高台之下京中百姓和丝坊之人皆在等着高台之上的宫中内监总管大人宣布结果。

    出现在高台之上的人年纪很大,头发花白,脸上有了些皱纹,并不是辛月见过的连总管,而是安总管。

    安总管接过了统计的结果,扫了一眼便露出了微笑,台下人太多,他找了一会儿才看见了眼熟的辛长平,辛长平身边还有一个身形颇高但面容稚嫩的少年,应该是他的长子,那位得了皇上看中的少年天才。

    他们二人护着一对母女,那年长者应该便是辛长平的娘子辛夫人,至于那个少女,定就是辛氏商行的大管事辛月娘了。

    安总管和辛月的眼神对视上,冲这少女露出了个和善又亲近的笑容,辛月愣了愣,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若是连总管对她笑她还不奇怪,这位安总管她可不认识。

    安总管以笑容当做和辛月打招呼,打完招呼后就开始履行他来此的职责。

    台下人多,但京城百姓知道这时候该安静,便没有什么嘈杂的声音,以至于虽然安总管年纪甚大,声音却也能让前排的许多人听见:“本次丝织大会意在选出天下最好的布料,经宫中内监与九州商人共同推举,最终入选宫中贡品的布料为:辛氏丝坊龙锦、辛氏丝坊凤锦、辛氏丝坊云纱、辛氏丝坊玄紫绸、辛氏丝坊赤霞罗、辛氏丝坊玄星罗、辛氏丝坊烟罗、辛氏丝坊牡丹花缎、张氏丝坊龙纹缎、张氏丝坊凤纹缎。”

    挤在京城百姓之中的蒋煜听着一连串的辛氏丝坊,脸都黑透了,足足八次辛氏丝坊的名字,最后才有两个张氏丝坊的名字,本是为了踩下贺

    州丝绸才举办的丝织大会,结果竟是让贺州丝绸踩着江州丝绸扬名天下。

    人太多他见不到各丝坊的主事人,一通邪火憋在胸口却无人可发泄,气得扭头就走,偏偏这里人挤着人,便是他有几位家仆相护也挤不开一条路来,反而惹得京城百姓开口咒骂他道:“大家都在这听总管大人说话,你们这是闹什么呢?赶着去投胎啊?”

    蒋煜自从嫡出的短命鬼弟弟身亡,他成为了蒋家的下一代领头人,在江州向来无人敢惹他,何曾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他本就在暴怒中,又被人这么一激,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好不容易压下了这口气,他自持身份不愿自己去跟人争执,便指使家仆去给那人点颜色瞧瞧,谁知那人也不是普通人,身边亦是好几个护卫,蒋煜的家仆和人家的护卫争执了几句便控制不住火气动起手来。

    这吉庆坊可不止门外有兵丁把守,坊内亦是几步一个兵丁,注意到这边的骚乱,附近的兵丁一拥而上,百姓不给蒋煜让路,却纷纷互相挤压空间让出路给了兵丁,兵丁们几下就把蒋煜的家仆和那起争执的护卫全抓了。

    不光抓下人,被百姓们指认把蒋煜这个指使下人闹事的主人也一并拿下。

    蒋煜不服气,嚷嚷着是那个小子先出言挑衅咒骂于他的,兵丁又把那护卫身后的少爷一并抓了起来,带出了吉庆坊送到了衙门里。

    小丫鬟捂着嘴没敢吭声,只悄悄跟在这些兵丁们的身后出了吉庆坊,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回家寻救兵。

    这边的骚乱只有四周的人知道,而高台之上的安总管在宣布完入选贡品的布料后,又说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皇上竟然封此次入选的丝坊为皇商!

    辛月和张氏丝坊的张经被叫上高台去接了圣旨,安总管说皇上要接见二位皇商,请辛月和张经随他一起入宫,辛月来不及和家人交待,朝下望向家人,辛长平和宋氏都和她打手势让她放心。

    而张经看下台下的妹妹,却见妹妹皱着脸,好像很不放心他入宫,一副想要追上来跟着一起去的表情。

    张经无语,好在张绮娘知道入宫不是她想入就能入,也只能心中想想,脚步还是一步未动,只是满是担心的看着哥哥跟着宫中人离开。

    吉庆坊内的百姓被兵丁疏散着离去,各家丝坊都开始收拾自家的东西,辛月先前答应送张绮娘一匹云纱,现在辛月入宫了,张绮娘也担心自家哥哥,便也想不起来去隔壁的辛氏丝坊要那云纱。

    还是宋氏惦记着这事,女儿承诺的事她自然要帮着完成,便抱着一匹云纱去了张氏丝坊的彩棚说:“张小姐,这匹云纱是我家月娘答应送你的,你收下吧。”

    张绮娘虽然心中记挂她的傻哥哥,但瞧见这云纱还是满眼惊喜,她收下了云纱,又拉着宋氏非要宋氏选几匹自家的布料拿走,宋氏被她强拉着推却不过,便也拿了一匹张氏丝坊适合给女儿做衣裳的布料。

    张绮娘帮着抱着宋氏挑选的布料送宋氏回去,又瞧着那云纱做的样衣问:“你们家的样衣是寻何处的绣娘做的?我也想做这样一身衣裙。”

    宋氏闻言便说:“是我们自家做的,我在京中开了一家绣铺。”

    张绮娘立刻追问了宋氏绣铺地址,说明日便去绣铺定做衣裙。

    宋氏这边顺手捡了个客人,辛月坐在宫中的马车里和安总管面对面,见安总管满脸是笑的瞧着自己,忍不住好奇的问:“安总管是认得小女吗?”

    安总管闻言却说:“虽是第一次见,但咱家早闻县主大名。”

    同在马车上的张经愕然的瞪大眼睛盯着辛月,他没有听错吧?宫中的总管竟然叫辛氏的大管事县主?难道这辛氏大管事是宗室出身?不对,皇家姓周,她姓辛,如何能是宗室?

    张经满头雾水,辛月却有些恍然,是了,虽然与自己打交道的是连总管,但安总管作为宫中大总管,自然不会不知道辛氏献股之事和皇上封自己爵位之事,便点点头说:“原来如此。”

    安总管好奇的看着这个少女,他想起那日殿试,皇上召见第一个交卷的辛长平辛大人,辛大人曾说答卷中的思想是经他的女儿启发而来,而且辛氏偌大的财富,也是这名不成年的少女亲自提议进献给皇上。

    这种忠君爱国之举,出自一个少女,安总管惊讶又佩服,夸赞道:“自古以来自愿散家财以报国者,先有先贤明相,后有县主您,县主壮举,咱家十分钦佩。”

    辛月被安总管这般夸奖弄得有些心慌,连忙说:“小女如何能与先贤相提并论,大总管谬赞了。”

    安总管却说:“县主不必谦虚,明相壮举解成帝之难,县主壮举亦是解了皇上之困。”

    张经捏着拳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听到了什么!这辛氏!这辛氏竟然有这么大的背景!

    那蒋家先前把他们都召集起来说要一起对付辛氏,蒋家竟然没有事先去打听清楚辛氏的背景吗?这辛氏大管事小小年纪却是县主之尊,连宫中的大总管都对她如此恭敬推崇,还将她与明相对比,世人谁不知明相与成帝之情谊,江州织行究竟是在与谁作对?

    真的是与蒋煜口中一家规模不大的小小丝坊作对吗?

    还是说不怕死不要命的在与皇上作对?

    蒋家究竟知不知道这些内情?若是不知,他们简直比自己还傻!若是知道,他们就是在故意隐瞒大家,拉大家下水!

    好不容易到了宫中,下了马车,张经一身透气的绸衣都湿透了,被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紧捂着嘴巴才把一个喷嚏压了下去。

    张经一路上如幽魂一般跟着前行,恍惚间有人拉他的衣裳小声叫他下跪,他扑通一下重重的跪到地上,却没感觉到疼痛,只机械的按着先前太监教的面圣礼仪叩拜,喊道:“小民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皇上声音威严的喊了一声:“平身”。

    “谢皇上。”张经这才木着腿爬了起来,低着头不敢见圣颜,只听到自己胸腔里巨大的心跳声。

    还好皇上并没有先同他说话,好让他还能有点时间缓一缓,只听到皇上语气变得温和的和他同行的辛氏大管事说:“辛县主来京一路舟车劳顿,可觉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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