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月有点控制不住的想要抬头看看这位年轻天子长得是何模样,但先前有司仪太监教导过她和张经,面圣时不可抬头直视圣颜。
可是皇上对她过于温和的态度,让辛月的好奇心又有些蠢蠢欲动。
适才她忍着不适和张经一起要跪下叩拜,张经结结实实的跪了下去,她却在跪到一半的时候被皇上搭着手臂扶了起来。
若是本土女子许是会不甚惶恐,偏辛月是个外来的,不让她跪她求之不得,就着皇上的手劲就站直了身体,除了还记得司仪太监的吩咐微低着头视线向下,整个人腰板挺直得像棵笔直的树干。
旁边那个二十来岁的江州丝坊少东家,结结实实的跪了一回,不知道回去膝盖会不会红肿,现在便是站起了身,也是佝偻着身形,低头垂目得恨不得无人注意他,好让他原地消失的样子。
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周祺心想也不知自己封的这位小县主,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抑或是她与明相的种种相似之处,并非巧合,而是另有缘由……
不过无论心中如何猜测,就算小县主低着头并没有看到,周祺面上还是一派温和亲切,犹如对待自家远行的亲眷一般,还关切的问她来时累不累?
若是去江州,那定是辛苦,可是来京城,辛月倒不觉得辛苦,公费出差的目的地是自己家,那可是很棒很棒的。
来京城之前她也不知道还有皇商这回事,更不知道还要进宫面圣,不然她就请商行那位内监大人再给她补补宫中礼仪了。
适才那位司仪太监只教了他们如何行礼跪拜,时间太紧张,只嘱咐了他们答皇上的话一定要恭敬。
辛月便按着司仪太监所教,答道:“回皇上,贺州到京城路途不算遥远,臣女未觉辛苦。”
周祺听了辛月的答话,笑着点点头,说:“既如此,那辛县主日后可要多多往来于京城。”
辛月闻言一愣,不知皇上这话有何深意?不过皇上已经调转了话头,看向了那个有些两股战战的江州丝坊少东家,问他:“汝名张经?乃父为何不来?”
张经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的掐进肉里,用疼痛来抑制自己的恐慌和紧张,一张口便是结结巴巴十分颤抖的声音说道:“回皇上,草民张经,草民之父因染病无法远行,所以由草民来京。”
周祺点了点头,并未计较张经这样子有失仪之嫌,不过他接下来的话还是把已经吓成鹌鹑的张经吓得更是快肝胆俱裂。
只听皇上开口说:“你们张氏丝坊便是江州最大的丝坊,你家的布料应是江州最好,怎么才有区区两种布料入选贡品?”
张经因为先入为主,觉得自己被蒋家坑害,被迫做了和皇上作对的事情,现在听到皇上如此发问,他便忍不住深想皇上的话,也不知他想到了哪里去,嘴唇都快失了血色,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声音破碎几不可闻的道:“回皇上,草民不知……草民之父亦不知蒋家与徐家的狼子野心,求皇上明察秋毫,莫要怪罪我等……”
还好周祺还很年轻,耳力很好,听清了他的话,但越听越迷糊,脸上露出了些疑惑来:我说啥了?他为何这样?
辛月就站在张经身侧,自然也听了个满头雾水,忘了司仪太监的叮嘱,忍不住狐疑的望向皇上:你说啥了把他吓成这样?
不过在与皇上同样疑惑的眼神对视上后,辛月猛的惊醒过来,天呐,她看到了皇上的脸!不会要受什么惩罚吧!
周祺瞧见辛月脸上生动的神色变化,他从小长在复杂的深宫,察言观色很有一套,完全看出了辛月的心理活动,见这位小县主吓得不轻,忙露出个安抚的微笑来,冲她摆摆手。
辛月砰砰加速的心跳声缓和了下来,重新低下头来装乖巧,不过适才已经看清了皇上的面容,长得也算是俊逸,重点是对方看自己的眼神竟然有些像哥哥……
周祺示意身边的太监去扶了张经起来,等张经情绪缓和了些,才问他:“适才你说蒋家与徐家狼子野心,可否详细说来?”
张经是个执拗的痴人,这会儿认定了自家被蒋家和徐家坑害拉下了水,陷进了与皇上作对
的乱事里,他一心自救,便把蒋家和徐家在江州的不法之事全倒了个干净。
仗着独家的生丝供应,蒋家和徐家在江州可谓是个土皇帝,欺男霸女都是平常,甚至还染指江州的商税。
初时蒋家和徐家是把他们自己该缴纳的商税压到江州各丝坊的头上,江州各丝坊无力反抗,只能吃下这个暗亏。
后面蒋家胃口更大,竟然还不满足,要求江州各丝坊把替他们承担的商税直接暗中交给他们,而他们两家则在出售的生丝数量上做手脚,又是报低售价,又是少报数量。
偏这等事情还不能只他们自家这么办,毕竟生丝数量能出多少布料,衙门也门清,为了不让衙门从丝坊布料的数量上看出门道,蒋家与徐家还要求江州各丝坊也等量减少缴税数量。
等于整个江州的织行里,所有人都在瞒报商税,侵吞税银。
周祺面色凝重,而被迫听了个全程的辛月目瞪口呆,这各州世家瞒报土地,侵吞税粮,这江州世家有样学样,上上下下一起做假账,胆子可真大。
周祺本来只是想借着接见皇商的名头,一是见见他早就好奇的小县主,二是看看能不能拉拢一下江州这本地的大丝坊。
江州的商税有问题,这事朝廷并非无知无觉。
今年的新科进士们除了派往地方为官的,剩下的留在京城的大半都被皇上塞进了户部。
这之中大半在厘清历年土地登记数量变化,少部分则负责核查国库商税。
土地登记那般是个大工程,目前还在进行中,可商税这边却被发现了问题。
不捋不知道,一捋吓一跳,江州那两家蚕所,纳税一年少过一年,和百余年前对比,商税竟然没有一点增长,可百余年前江州的丝坊数量可不如现在多。
再一统计各州贩卖江州丝绸的布商纳税的银两,两项核对误差甚大!
只是皇上目前的第一要务是清田收田,早日把得来的海外粮种种满九州,下一步才是解决江州的商税问题。
周祺也没想到本想着拉拢一下人,阴差阳错的不知为何把这江州丝坊的少东家吓得够呛,竹筒倒豆子般把他想知道的事情吐了干净。
周祺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安抚了一番这被吓破胆子的青年,便使了眼色让心腹的连总管带他下去。
连总管把张经带走,送去户部交由户部官员详问证据。
剩下一个辛月站在皇上面前有些惊慌,在皇上再次叫她的时候,她条件反射的说:“请皇上放心,辛氏商行一直足额纳税,绝无江州这般情况。”
周祺被辛月的反应逗得笑了起来,让宫人搬来椅子请辛月坐下,十分的放松说:“朕当然放心,辛县主若是江州那般视财如命欺上瞒下之辈,何必将股份献与朕呢?”
辛月这才安了心,坐上了皇上赐座的椅子。
周祺仔细的打量着辛月,长相美丑他倒不关注,他只是觉得他封的这位小县主,和一般的女童十分不一样。
别瞧她现在好似按着规矩低头垂目的乖巧坐在那里,但不论是初时他扶她不让她跪下,还是后来和自己直目相对,包括现在坐在椅子上,别人都是坐个椅子尖,她却十分自然舒适的坐了大半,好似这些都是应当如此,一点也不值得她惶恐。
周祺越瞧,眼睛越亮,虽然面前是个不足十岁的女童,但这个稚嫩幼小的身影,与他想象中的某个伟大的身影渐渐重合,不论是思想还是行为,她与那位都有许多相似之处。
周祺毕竟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人,他虽然从小便偷看了许多明相的手书,除了正经的奏折、策论,还有明相与他先祖成帝的往来书信,甚至还有一箱子他看不太明白的自省书……
但他依然不知道世上有穿越这回事,他只是按照古人的思维猜测,莫不是明相投胎转世回来了?
虽然不知为何,他尊为先师的明相好似投胎成了女子……但这不重要!
“辛县主。”周祺语气温柔的唤辛月,道:“朕虽封了你为县主,赐了些首饰于你,但远远不及你进献股份之价值,你可有何想要的?朕可尽力为之。”
辛月有点受宠若惊,这可是皇上,真的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真的对自己的态度有点太好了。
若是辛月现在的身体是个成年女子,辛月必然要想歪,对方是不是对自己有企图,可偏偏虽然这身体称得上貌美,可还是个不足十岁的女童,皇上他,必然不可能是个恋童癖吧!
辛月想来想去,忍不住又大着胆子看了皇上一眼,那眼神,真的好似哥哥辛盛瞧着自己的时候,并不是自己想多了。
辛月再自恋臭美,也不会认为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连皇上都逃不过自己的魅力。
所以是因为自己提议进献股份之事吧,这个皇上竟是个难得的有感恩之心的皇上,他好似并不理所当然的觉得百姓的所有都该是他的,送给他也是理所应当。
虽然辛月之前曾忍不住偷偷嘀咕皇上小气,光给个爵位却一点待遇都不给,她养四个护卫都养得好吃力,但现在她释然了。
辛月便回道:“回皇上,臣女什么都不缺。”
没事,没有俸禄没关系,今年年底的分红发下来,她养四个护卫就不怕养不起了!
周祺听辛月这么说,看辛月的眼神愈发温和,小县主什么都不要,这性子也和明相一样。
她越什么都不开口要,周祺就越想给她些什么,偏偏他虽是个名义上富有四海的皇上,但每一份银子都有重要的用处,思来想去,他现在能给她什么?对了!
周祺眼睛一亮,笑着说:“既然辛县主没什么想要的,那朕请辛县主吃一顿饭吧。”
辛月偷偷摸了下肚子,好像真的有些饿了,一大早垫吧了几口朝食,等丝织大会结束已经到了中午,又进宫到现在,滴水未进。
周祺瞧见了辛月的小动作,便不等到时辰叫晚膳了,直接吩咐御膳房现在就做好饭食呈上来。
周祺故作神秘的说:“为表达对辛县主的谢意,朕请辛县主吃一顿难得之物。”
听皇上这么说,辛月以为会是什么像海参熊掌、开水白菜之类的山珍海味,御膳房御厨的手艺辛月也万分期待,她去过醉香阁吃饭,那是御厨的儿子的徒弟,做的饭食已经十分美味,那真正的御厨手艺一定更好更好吧?
辛月和皇上道谢,不客气的等着大吃一顿,自己贡献了那么多,吃一顿好饭不过分!
等传膳的宫女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辛月脸上期待之色消失无踪,变得十分的奇怪。
皇上所说的难得之物,竟然只是玉米和红薯?
就算御厨花样百出,把玉米和红薯做出了满满一桌子不同的菜肴,可它们还是只是玉米和红薯啊!
不过确实两年没吃到了,辛月便压下了失望,准备好好吃一顿久违的玉米和红薯。
她等着皇上先动筷,却见皇上探究的看着自己,疑惑的问:“辛县主竟不奇怪这桌上是何物?难道辛县主往日曾见过?”
辛月被皇上这句话问得心中一跳,控制着表情不漏出异样,只在心中飞快的想: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朝代还没有玉米和红薯?是了,来此快两年了,都不曾吃到过玉米和红薯,只是她先前以为是贺州的土地不适宜种这两种作物……
没有时间细想,辛月便先回答皇上的问话:“回皇上,臣女不曾见过,想必是何处进献到宫中的贡品?”
见辛月这般作答,皇上才收了心中的疑惑,是了,辛县主还是第一次离开故土,她虽聪慧不似孩童,但天下之大,她没见过的东西应该很多,所以只当是皇宫的贡品。
辛月没有等到皇上先动筷子,因为皇上吃饭有太监试吃,等那太监把每盘食物都夹走一块吃掉之后,才另有宫女夹了菜到皇上的碗里。
皇上吃了一口之后,便和辛月说:“辛县主快尝尝,此二种食物可美味?”
另
有一个宫女把玉米和红薯各夹了一些到辛月的碗里,一道是松仁玉米,一道是拔丝红薯,都挺好吃的,就是都是甜的……
见皇上满脸的期待之色,辛月不好实话实说,她最不爱吃的便是这种纯甜口的菜肴,玉米和红薯她只能接受白水煮玉米和烤红薯。
扬起一脸假笑,辛月故作夸张的说:“好吃!这两种食物非常香甜。”
周祺闻言脸上笑容更加开心,频频示意宫女多给辛月夹菜,辛月吃了一肚子的甜菜,装得脸都要笑僵硬了,还好这一桌子虽然盘子多,但量都很少,等吃完之后宫女送上热茶,辛月顾不得烫嘴猛喝了几杯才感觉把要牙疼的症状压了下去。
而周祺全然不知竟然有孩子不爱吃甜食,还以为自己真的好生招待了一番,毕竟这玉米和红薯,将来要种遍全国,种子十分珍贵,而且这些还是他亲手种在御花园里的,也是他亲手一个个摘下来、挖出来的,当然很珍贵了!他招待小县主真的十分用心!
喝了几杯茶,辛月心中已经想明白,这玉米和红薯必然是别的州也没有种植,所以先前皇上才会见自己没有疑惑而惊讶。
辛月虽然不是学农业的,但小时候曾听过爸妈说起以往闹饥荒的事情,感叹如今的杂交水稻产量高,国人终于不用担心挨饿了,还教导似的跟她说:“月月,你知道什么农作物产量最高吗?红薯、土豆和玉米。”
这些农作物都不是原产于本国的,所以是皇上派人去海外寻回来的?可是为什么有玉米和红薯,偏偏漏掉了她最爱的土豆!
世界上没有人会不爱吃土豆吧?土豆土豆,怎么做都好吃的土豆!
辛月强忍着质问皇上有没有土豆的冲动,只在心里想起来一道道土豆做的美食。
而皇上不知辛月心中所想,却也开口信任的和辛月说起适才两种食物的来由。
辛月听得面露惊奇,那位前辈竟然留下了关于玉米和红薯的信息,只是这信息没有根据由来,他推脱说是梦中得仙人指引,说海外之地藏有仙种,再加上当初国朝的船只无法航行太远,所以虽然成帝相信明相的每一句话,也没能去海外寻回这仙种。
而后来的皇帝又无法相信一位故去之人的梦呓之语,那记载着海外仙种的明相手书便被束之高阁无人在意,直到当今这位皇上登基之后,因为幼时就看遍了明相手书,他深信明相之言不是无的放矢,便一登基便派出了人手去海外寻找,苦寻近两年,终于寻得。
周祺因为心中怀疑小县主是明相转世,他怀着一种好像是告诉了明相的心理,所以这般细无巨细的告知了辛月。
听到皇上夸赞这玉米、红薯都十分高产,辛月一边装作惊叹的模样,一边在心中哀嚎,前辈你为何只提了玉米、红薯,为何不提土豆?这世上竟真有不爱土豆之人吗?这人竟然就是你吗?
听皇上说这些都是他亲手种植的,已经确信了它们的产量无误,等将来种子积攒够了,又收回了世家们隐匿的田地,便要四处种植,让国朝再无饿死之人。
辛月这才停止了哀悼错过的土豆,愣愣的看向眼前的封建君王,一个应该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皇上,能做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辛月想起爹爹春闱之后回潍县,曾提过皇上爱民如子,自己过得十分简朴,平日饭食还不如自家丰盛。
辛月本以为是皇室之人做戏的手段,并不如何在意,可是今日亲见,刚刚那顿说是招待她的宴席也不过六道菜,每道菜还都份量极少,一点都没有浪费。
而且玉米和红薯这种食物,在现代属于杂粮,这种食物如果不是食物紧缺,没有人会日日吃它的,皇上派人远渡重洋去寻,又自己亲手种植实验,必不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真的只能是如他所说,这二种食物高产,他希望再也没有饿死的子民……
这一刻辛月内心触动极大,她本来是个随遇而安的咸鱼性子,都说能者多劳,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有什么大本事的人,所以也不曾想过要承担多大的责任,能照顾好自己和家人,不给社会添乱,就是她对自己最大的要求。
可一开始她只是为了挣钱改善生活,也不知为何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步,小小的辛氏商行越做越大,一开始是怀着找个顶大的靠山好守住财富的心思,顺便也当捐款做慈善了,把商行的股份进献给了皇上。
谁知却被皇上当做了忠臣良才,赐了个护身的爵位,如今又这般对自己推心置腹。
辛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觉得早先做的决定更加心甘情愿了。
先前她有了个新想法,本想上京之后问过爹爹和哥哥,再等明年回潍县后征求其余股东的意见。
现在她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为这位皇上的爱民之举帮上点忙。
辛月有些心事重重,皇上却不知辛月内心的想法,他是个勤政爱民的皇上,能抽出这么多时间陪着辛月已经很难得了,不可能陪着辛月耗费一天,便准备派人送辛月出宫,不过临别前,他还邀请了辛月过些日子来宫中为太后贺寿。
还没出先皇孝,太后这回的圣寿只皇室自家人庆贺,周祺邀请了辛月,这是莫
大的殊荣。
但辛月现在没心思琢磨这些,她和皇上道谢之后便心事重重的回了家。
第172章
今日虽是休沐日,官员们不用上朝,但皇上并不是就无事可做了,处理了一下公务瞧着快到了后宫传晚膳的时辰,周祺才动身往郦太后宫里去。
不过他到了之后却见他的母亲没有在用晚膳,桌上堆满了布匹,正一匹匹的扯出一些布料来披在身上照着比人还高的铜镜。
见到周祺,郦太后还招呼他过来帮自己拿主意,问他:“我儿来了,快来帮母后看看,生辰那日我穿哪身好?”
服侍郦太后的宫人解释了一下,原来这些都是今日丝织大会选出的贡品,先前皇上说要用这选出的布料做衣裳给郦太后贺寿,现在离郦太后的圣寿只剩不到十天,所以今日去宫外做评审的制衣局管事太监,当场就从辛氏丝坊和张氏丝坊要来了做贡品的布料。
回宫之后便带着布料来了郦太后宫中,请郦太后挑选布料做新衣。
现在已经是深秋,辛氏丝坊那些丝罗都不当穿了,更何况那薄如蝉翼的云纱,郦太后便是在玄紫绸和凤锦、牡丹花缎、凤纹缎中犹豫。
那玄紫绸的颜色变化倒是十分神奇,但郦太后自年纪越来越大后,莫名讨厌起这些沉闷的颜色,尤其是大家都说长者该穿些稳重的颜色,郦太后总觉得是在说她老了!
见到周祺之后郦太后便把那玄紫绸推给了周祺,说:“这料子我儿做了常服穿合适。”
周祺同他母后感情甚好,他幼时是母后一手带大的,后来便是被父皇带在身边教导,也每日会抽空去母后那里坐一坐,现在登基为帝后也不改习惯,所以母子二人十分了解对方。
周祺一听就知道他母后是不喜沉闷的颜色,便点头应了,瞧向剩下那三种布料,若说他母后的喜好,定然是爱那牡丹花缎的,那丝缎是红底银花,既是他母后喜爱的亮色,牡丹又是花中之王,富贵无双。
眼下郦太后披在身上依依不舍的布料正是这一匹,只是眼下先皇孝未过,于是周祺便说:“这匹红色的花缎还是等明年再穿吧。”
郦太后不是那等不讲理的妇人,而且她对先皇也无什么怨恨,相反先皇对她多年也算宠爱有加,还将皇位传给了自己所出的皇子,郦太后也念着先皇的好处,闻言便把披着的布料放下来,只瞧着那凤锦和凤纹缎。
这两匹料子都是明黄色,图案也都适合她,只是有华丽的凤锦相比,这凤纹缎就显得有些朴素,于是郦太后便不再犹豫,吩咐宫女说:“跟制衣局说,把凤锦和凤纹缎都做成衣裳,凤锦做的衣裳哀家生辰那日穿,凤纹缎的便做常服吧。”
宫女点头应是,便把桌上的布料都收了,带着两个太监抱着布料去了制衣局。
早等着传膳的宫人便进来在桌上摆好了郦太后的晚膳,郦太后邀儿子坐下来陪她一起用晚膳,周祺虽从善如流的坐了下来,却说:“儿臣已经吃过了,便陪着母后坐一坐吧。”
如今后宫没几个主子,除了郦太后、虞贵太妃,便只有两个还无品级的庶妃。
皇上苛待自己,饮食朴素,倒没有苛待别人,不过看皇上艰苦朴素,别人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吃香喝辣,后宫之中便是郦太后的饮食,也较规制少了一半,但那也远比皇上吃得丰盛。
郦太后是做母亲的,做母亲的自然心疼儿子,她劝不了儿子,便只能趁着儿子来后宫陪自己用膳时多让儿子吃点好的补补身体,菜肴也按着儿子的口味点了几道,谁知儿子却说吃过了不肯动筷。
准备给皇上布菜的宫女闻言便退了下去,郦太后故作不悦的问:“我儿既然来后宫看我,为何要吃过了再来?母后这里难道管不起我儿一顿饭食吗?”
周祺忙笑着解释道:“今日招待贵客,便先用了晚膳,母后莫要生气,明日我再来同母后一道用晚膳便是。”
郦太后闻言这才收起了假做的怨气,关切的问了一句:“什么贵客?宗室有人入京了?”
临近郦太后圣寿,虽不大操大办,但宗亲还是许多要入京为郦太后贺寿的,被封至贺州的简王也在来京的路上。
周祺闻言却摇头,故作神秘的说:“现在倒还不算是宗亲,不过若母亲愿意,收一女……”
周祺话还没说完,郦太后便变了脸色,惊讶的问:“你父皇在民间真有遗珠?”
周祺眼角跳了跳,见母后脸上纯然是听闻了八卦的好奇,并无什么怒气,他心中愈发无奈道:“母后,那种世家诋毁父皇之语,如何能当得了真!”
郦太后忙收起了八卦之心,尴尬的讪笑两声,问道:“你说要我收女,若不是皇室流落在外的血脉,我朝与周边诸国又从不联姻,那是为何?”
周祺解释道:“是一朝臣之女,便是刚才那进贡的布料辛氏丝坊之主,因她大义慷慨,进献了许多股份与我,还帮我收回世家土地,我先前封赏她为县主,但想来总觉得亏欠颇多,母后不是一向遗憾未得一女吗?此女聪慧难得,容貌也生得好,母后见了定会欢喜,若母后收她为义女,朕便能封她为公主。”
郦太后虽长居深宫,在先皇驾崩前也不曾得居高位,但并不是个没见识的妇人,那辛氏有蚕种,是什么样的富贵前景,她自然懂,这么大的财富那女子却能送出近半数给她的皇儿,就冲这个郦太后也不会拒绝周祺的提议,便说:“好好好,那我生辰那日你请她来,我便当场收她为女。”
等郦太后用完晚膳,皇上便告辞离开,皇上一走,郦太后便让心腹宫女把她珍藏的首饰拿出来,那宫女闻言羡慕的说:“那位县主真是好命,得皇上看中,还能有太后娘娘为义母。”
郦太后选中几套适合年轻女子穿戴的,让宫女帮她单放起来,准备到时候送与她的未来义女做见面礼。
郦太后确实很想要一个女儿,她算是先皇难得信任的后宫女子,但在先皇选中她儿子为继承人之前,她在后宫一直不招人眼。
这后宫的女人,人人都想要一个皇子傍身,日后才好有依靠,但是一个就够,过犹不及,她一个没有背景的小家之女,若是有了两个及以上的皇子,必会被人注意,成为宫中的靶子。
就好像虞贵太妃,她生了三皇子本来还一直是后宫透明人,三皇子不是很聪明,兄弟之间斗法本也没人拉上他,可偏偏虞贵太妃又生下了九皇子,三皇子便被有心人撺掇,傻乎乎的凑进了争夺皇位的陷阱里,失了皇子身份被贬为庶人不说,如今还被圈禁着呢。
若是当初郦太后第一胎生的是公主,她便敢再冒险生一胎,拼个皇子,但第一胎已经是皇子,若再生一个皇子,她怕护不住孩子们,便再也不敢怀孕生子了。
她入宫前便通一些药理,自生了周祺之后便一直避孕。
现在听儿子说要送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孩来给她做女儿,郦太后也有些期待起来。
辛月还不知道她刚做了半年县主,马上又要升职了,坐着宫中的马车被安全的送回了家。
和宫中内监道谢又送了个荷包之后,辛月进了家门,家中不论爹娘、姑母、兄妹,都有些挂心她为何入宫这么久不归,现在见她平安回来,才都放心下来,辛姑母立刻起身说:“月娘这一日都没吃饭,怕是饿了吧,姑母给你煮碗面条去?”
辛月的肚子里被玉米和红薯塞得满满当当,而且这两种食物没那么容易消化,她半点都不饿,还有些胀气呢,连忙摆手说:“姑母莫忙,我在宫中吃过饭食了,今日什么都吃不下了。”
听到辛月说在宫里吃了饭,家人都十分惊讶,辛长平先开口问:“皇上留你们用膳了?”
“只留了我,皇上果真如爹爹所言,吃穿用度十分朴素。”辛月摇摇头,想起那位被连总管带走的张氏丝坊少东家,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来京城后这几日在忙着筹备丝织大会的事情,还一直没有时间同爹爹与哥哥聊她的新想法,今日正好爹爹和哥哥都休假在家,辛月便说:“爹爹、哥哥,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请教你们。”
辛长平还以为是辛月入宫发生了什么事情,宋氏和辛姑母自认帮不上什么忙,也不凑过去,于是辛长平便带着儿女去了自己的书房。
都坐下后,辛长平问女儿:“今日在宫中发生了何事?”
辛月想着爹爹便是在户部任职,想来应该也知道些内幕,便说:“我与那张氏丝坊的少东家一起入宫,说来也怪,他一路都十分紧张害怕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因为初次面圣所以这般,谁知皇上只不过问了一句他家既是江州最大的丝坊,为何才有两种布料入选,那张经便突然瘫跪在地,举报了江州蒋家与徐家侵吞税银。”
辛长平在户部只做厘清田地之事,倒是亲家杨怀德在带头清算各地商税,两家住得近,又在一处做事,他们倒是常常同去同归,现在家里人多拥挤,杨怀德才不再过来,先前还常常过来蹭饭呢。
辛长平确实有听杨怀德说过江州税银有蹊跷,他们查出的外地绸布商人贩布
纳税的数额和江州产丝、织布的税额对不上,相差甚远。
现在听辛月说起这事,他恍然道:“竟然真是江州织行搞鬼,既然这张氏丝坊的少东家吐了口,想来此事一出,户部有得忙了。”
可不是,追缴历年所欠税银,这可是个大工程,不知道有几十、上百年的历年文书要翻呢。
不过此事和辛长平关系都不大,他是厘清田地的牵头人,便是杨怀德那边人手不够,要调人帮忙,也不会调动到他头上。
和女儿就更没什么关系了,辛氏商行如何纳税辛长平都知晓,绝无半点隐匿的,所以女儿说有要事要问,必不是此事。
辛长平便问:“月娘,你说有重要的事要请教我们,是何事?”
辛盛也好奇的看过来。
辛月便说出她考虑了许久的一件事情:“爹爹、哥哥,你们记得你们去京城后,我与江、韩两家达成合作之事吧?”
辛长平与辛盛都点头,京城与潍县通信不便,他们是事后才从女儿的家信上得知此事,但不论是辛盛还是辛长平,都不觉得女儿这般做不对。
虽然江、韩两家与自家颇有私怨,但一是终究没有伤害到自家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既不是生死仇敌,便没必要抓住不放。
二则是江、韩两家有回头之心,他们愿意上交土地给朝廷,此乃大事,那点小恩怨在朝廷大事面前,便该放过了。
辛长平闻言便说:“月娘此事办得甚对。”
辛盛也点头附和道:“妹妹做得好。”
辛月倒不是要向爹爹、哥哥求认同,她只是以此事为引,说出她思量许久的一件事,道:“自那之后我便在想,当年明相以海贸之利,诱使安州世家和皇室宗亲上交土地,如今皇上要继续收土地之策,可海贸之利已经被安州世家和皇室宗亲固化了份额,皇上还能拿出什么来与世家交换?”
辛长平有些惊奇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他本以为女儿要与他请教的是商行之事,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谈及的是国事。
倒不是他看轻自己的女儿,只是女儿去年才开蒙读书,虽是儿子在负责教导女儿读书,但辛长平也常过问女儿的读书进度,知道女儿如今最多也就是一个蒙学生的水平。
他知道女儿在经商方面素有天才的奇思妙想,但他现在依然十分惊愕,大概就相当于现代一个低年级的小学生突然和父母开口畅谈国家大事。
辛盛也有些惊讶,但是在离开潍县之前,他与爹爹科举分析考题时都没有避着妹妹过,想来妹妹都记在了心中,便问:“妹妹提起这事,是有什么想法吗?”
辛长平和辛盛一起期待的看着辛月,难得他们谁都不拿辛月当无知小儿看,没觉得她提起这般国之大事是儿戏。
辛月便接着说:“上回张家哥哥成亲,因为听说朝廷自海外运粮而归,担心粮价会跌,后河镇大族张氏便找上我,也想与我们商行合作种桑园,因江、韩两家之事,我便试探的说只有张氏如江、韩两家一般上交了隐匿的田地,我们才会与他们合作。”
这事辛长平和辛盛还不知晓呢,因为自那之后一直忙着研发新布,辛月也没想起来与父兄细说,现在听闻此事,二人连忙追问:“那张氏同意了?”
辛月点点头说:“他们同意了。”
辛长平和辛盛震惊的对视一眼,都有点猜测到辛月今日寻他们究竟所为何事,只是猜测到了也还是控制不住的讶异,辛长平原先觉得女儿有才华,虽是女子不能如长子一般科举为官,但能在经商之道上走出一条路来也算是不负她这份天资。
可现在他忍不住想,若女儿不是受性别所困,以女儿的眼界与胸襟,如何不能与他们一般站到朝堂之上!
辛盛最先坐不住,开口问:“那妹妹的意思是?”
铺垫了许久,辛月这才说出她究竟想做什么事,她眼神坚定的说:“朝廷没有新的利益引诱世家,但我们商行有,似张氏这般知晓坚守土地不智的世家大族应该不少,但光用银子买他们的地,他们还是不舍的,一笔买卖和可传世的买卖,他们分得清。”
最初他们办这个商行,便不曾想过要做什么富可敌国的巨贾,每家一年能分个千余两银子,大家就已经万分满意了,后来发现规模不受控制,辛长平便忧心过,女儿提出把利润分出近半给皇上,辛长平是第一个支持的。
对钱财没有太大的野心,辛长平便压着心头的激动,细细思索女儿之言的可行性。
想来想去,辛长平还真发现一处漏洞,便问:“可咱们的蚕所,如何能吃得下天下世家的桑叶?”
以辛氏族人的数量,便是让家家户户都赶紧多生些孩子,扩大人口规模,那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各地世家不可能接受用一下预支到十几年、几十年后的利益,来交换他们手上现有的土地。
那江州的蒋家、徐家的蚕所,能吃下全江州的桑叶,那也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大族,人口众多,再加上他们会购买奴仆,签了死契,生死不论那种。
而辛家作为农民出身,连家中下人都只请帮佣,谁也做不出买奴仆的事来。
辛月自然更不愿意买奴仆,所以她真正的想法是:“江州丝坊,苦蒋家、徐家久矣,爹爹,我们并不想做下一个蒋家、徐家,蚕种不需要一直控制在少数人手里,我们不用吃尽天下的桑叶,为何不让天下适合养蚕的地方,处处有蚕所,有桑园,有丝坊呢?”
这……
辛月此话一出,便是自认猜到辛月想法的辛长平和辛盛都满脸愕然,天下谁人不知有了蚕种,便是有了泼天的财富,只要将蚕种小心的捏在手里,便能世世代代畅享富贵。
可辛月却说,要将蚕种散布出去。
辛长平不知道女儿是不是真的想明白了后果,便问:“月娘,你可知这蚕种送出去,咱家的商行便再也没有慢慢发展的时间了,那些世家大族,有地有人,很快就会超过我们。”
辛月点点头,这事她想了几个月了,当然想到了,但是她依然觉得应该这么做。
于是她说:“我知道,可是爹爹,人力有时尽,你也看过咱们的三年发展计划,若不学蒋家、徐家买奴仆扩大蚕所规模,咱们的蚕所最多也就发展成那么大,日后只能等族中人口增多再缓慢扩张,但咱们真的需要那么多银钱吗?我觉得这般规模已经够了。”
按辛氏商行的三年发展计划,都完成后,辛
氏商行每年能织出数十万匹布料,已经是比江州现在的张氏丝坊、吴氏丝坊更大的规模了,他们这些股东每年都能分得万两以上的分红,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辛长平见女儿真的懂后果,咽了咽口水,压了压心头的激荡,说:“既然你都明白,那我支持你,至于其余股东,你二位叔叔和姑母定然没意见,族长也是明事理之人,这么做其实对咱们的后代子孙更有好处,他应该也会赞同,至于胡娘子,便需要你去探探口风了。”
除了辛长平说的这些人外,剩下的便是大股东皇上,此事本就是帮皇上收回天下世家多占的土地,皇上如何会不同意。
辛长平起身出门去喊了辛姑母,辛姑母一听果然立刻答应,她拿着这一成股份本就觉得不安,去年分得几百两银子还好,今年听说能分得数千两,她已经很震惊了,更何况还听说几年后能分得上万两,她没那么贪心,她和女儿孤儿寡母,要那么多银钱又有何用?
这些已经尽够了。
辛长平又亲自写了书信,给两个弟弟和族长,至于胡娘子那边,就只有由辛月写信去问了。
这信送到潍县得近十日,再等他们回信,便是十一月之后的事了,虽然还未得到回音,但辛月将此事说出,便如同卸掉了心头一块大石,想来今晚睡觉也能睡得安稳些。
辛月晚上果然是睡了一个极沉的好觉,但这一晚京城却有许多人不得安枕。
张氏丝坊少东家的妹妹张绮娘,她哥哥昨日被召进宫中面圣,彻夜未归,张绮娘担忧得一晚未眠,好不容易等到天色亮了,便带着人直奔昨日那辛氏丝坊大管事的娘亲开的绣铺而去,想要与同进宫中的辛月打探消息。
除她之外,江州织行派来京城参加丝织大会的丝坊,每家都被蒋煜骂了个狗血淋头,连去做评审的九州商人也被他骂了一通。
第173章
江州织行带队入京的是蒋家长子蒋煜,蒋家家主蒋旭年岁已高,早几年就不再离开江州,甚至都不出鹭江府了。
蒋家家大业大,在京城自然是有别院的,蒋煜不用和绸布商人、丝坊的人一样住客栈,而是住在一户屋舍数十间、前后共有三个园子的大宅里。
此次对江州织行来说,本以为是一场必胜的仗,江州发展丝织行业数百年,这次带来了近二十家江州知名的丝坊,而做评审的九个丝绸商人更是与江州多年的交情,怎么想都不可能输。
可结果偏偏输了!
十九家江州丝坊,却被贺州那一棵独苗出尽了风头!十种贡品布料,贺州独占其八,江州只占其二!
除了张氏丝坊入选了两种,其余十八家颗粒无收,蒋煜召集了江州的丝坊,将除了张氏以外的丝坊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那九州的绸布商人,除了贺州、湖州的没来,剩下七洲的也被蒋煜一通臭骂,尤其是那盛洲绸布商人,他只选了张氏丝坊的两种布料,其余八种全选了辛氏丝坊,蒋煜怒瞪着盛洲绸布商人,咬牙切齿的咒骂他。
不过那盛洲商人不像另外六州绸布商人般忍气吞声,闻言腾的站起身来,极硬气的说:“你们自己技不如人,那些布料摆在一起,瞎了眼才会弃辛氏丝坊的布料选江州的。”
盛洲是边城,边城贫苦,绸布本就不似别州好卖,他的布庄不单卖绸布,更多的是贩卖永州棉布和麻布,便是江州织行与他翻脸,他也无所谓,大不了去买辛氏丝绸嘛。
不顾江州绸布商人的拉拽,盛洲绸布商人起身便走。
而他走后,整个待客厅里众人鸦雀无声,蒋煜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指着那盛洲绸布商人的背影气急败坏的威胁道:“日后谁也不许同他交易!”
张绮娘替她哥哥来蒋家别院,忍了一通蒋煜聒噪的咒骂,好不容易等到蒋煜骂得嗓子哑了,赶他们走。
张绮娘出了蒋家别院的门,便问自家的随从:“哥哥可回来了?”
中午丝织大会便散了,她哥哥张经和那辛氏丝坊的大管事一起被召入宫中面圣,她带着人收拾完布料,又去成衣铺还了借来的木架,带着随从去吃了午食,回到客栈租住的小院,等了许久也不见哥哥回来。
后来蒋家来人,张绮娘便忍着担忧替哥哥去蒋家,吩咐留在客栈的随从若哥哥回来便来蒋家报信。
等着她的随从摇摇头说:“不曾有人来。”
张绮娘看着快黑的天色,脸上涌起浓浓的担忧,尤其是她带着随从回了客栈,等到天都黑透了,街面上都宵禁了之后,张绮娘知道,哥哥肯定在宫中出了事,只是她不知道究竟是为何。
一晚上辗转反侧,张绮娘干脆起身穿戴好衣物,等着天亮,天一亮她便带着随从去昨日问到的,那位辛氏丝坊大管事娘亲开绣铺的地方。
那位辛氏丝坊大管事昨日也入了宫,且她爹娘都在京城生活,定比自己消息灵通些。
张绮娘早早就带着人在锦绣阁门外等着,可锦绣阁开门并不会那么早,早市开门的都是些卖朝食、卖菜蔬、粮食、肉类的。
随从去买了些方便拿着吃的朝食过来,张绮娘拿着块油饼子味同嚼蜡的吃着,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那锦绣阁开了门,只是开门的是两个少女,铺子里还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绣娘,辛氏丝坊大管事的娘亲并不在铺子里。
张绮娘又在锦绣阁坐着等了半响,才见到昨日见过的那位夫人,她顾不得与人寒暄,慌张的冲上去打听道:“辛夫人!昨日辛大管事可回了家?”
宋氏一愣,认出是昨天求云纱的姑娘,女儿说要同江州丝坊搞好关系,宋氏对张绮娘便很和善,回道:“张小姐,我女儿昨日寅时归了家。”
又见张绮娘面色惶惶,关心的问了一句:“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张绮娘虽然比她哥哥胆子大,但终究还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见宋氏关切问询,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靠了上去,拉着宋氏的手说:“辛夫人,我哥哥昨日与辛大管事一同进宫面圣,彻夜未归,不知是出了何事,辛大管事归家可有提起?”
宋氏仔细回忆了一番,说:“我女儿只说她被皇上留下用了膳,我还以为你兄长先她出宫了。”
见张绮娘满脸担忧,宋氏是心善之人,便说:“张小姐莫慌,我带你回去问问我女儿,看看她知不知道什么内情。”
张绮娘闻言感动的一路道谢。
张绮娘是个知礼的人,吩咐两个随从去茶楼坐着等她,宋氏便带着张绮娘又往回走,家里夫君去上值,儿子去读书,没有什么可避嫌的,便直接带着张绮娘进了宅子。
辛月今日终于得了空闲,便在家歇一日,在院里陪着弟弟辛年玩,见娘亲去而复返十分疑惑,又见娘亲身后出来一人,却是昨日有一面之缘的张氏丝坊之女。
辛月心下了然,定是为了张经的事,不过辛月只知道半途张经被连总管带走,现在听张绮娘说了,才知道张经彻夜未归。
张绮娘还在问辛月:“请问辛大管事,昨日你们面圣,我哥哥可是有失仪之处惹怒了皇上?”
辛月也不知道这位张小姐知不知晓江州蚕所、丝坊侵吞税款之事,而且既然皇上没放张经归家,那此事是不是需要保密?若自己告诉了张绮娘,张绮娘若是告诉了江州织行,让蒋家、徐家有了防备,生出什么乱子来可如何是好?
辛月十分犹豫,不知是不是该找个什么托词哄骗张绮娘。
张绮娘瞧着辛月的表情,自己吓自己,甚至想象到了哥哥被皇上扔出去砍头的画面,膝盖一软险些站不住,声音颤抖的问:“我哥哥已经出事了吗?”
辛月见状连忙扶了张绮娘一把,想了想便说:“你哥哥现在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具体何事,不经皇上同意,我也不能说。”
张绮娘听到没有性命之忧,一颗乱跳的心脏才平静下来,她哥哥虽然是个痴性子,但却是家中长子,且丝坊之家,痴迷于布匹又不是什么坏事,比起别家那些在鹭江上豪掷千金,为了花船娘子争风吃醋的浪荡子,她哥哥这般无人觉得不好。
临行前爹娘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帮着哥哥接人待物,莫让他犯了痴性子不自觉的得罪了人,可谁也想不到哥哥会被召进宫中面圣,而她却是跟不进去的。
张绮娘是个心眼伶俐的,听出了辛月话中的意思,辛月定然是知晓内情的,但因涉及皇上,她不敢告诉自己详情,张绮娘虽然心急如焚,可也知道不能逼迫辛月。
一是逼迫也不一定有用,二是也不能害了人家。
张绮娘便和辛月道谢:“多谢辛大管事告知,知晓哥哥性命无碍,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我家在京城举目无亲,遭遇这般大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也无处求救,若是辛大管事再得到什么能说的消息,能不能劳烦告知我一声?”
辛月见张绮娘为哥哥奔走,不禁想起了辛盛,若是自家哥哥出事,自己定也会想办法四处求人救他……
辛月叹了口气,皇上昨日并未嘱咐自己不要说张经之事,但辛月也不敢说没嘱咐便是可以随便说。
想了想,张经举报之事定是交给户部办理,虽然爹爹不负责税银之事,但哥哥的未来岳丈,那位杨怀德
杨伯父便是负责税银的。
辛月便开口说:“我帮你打听打听。”
见张绮娘眼睛唰的亮起来,辛月连忙补上一句:“我也无法保证能打听到消息。”
张绮娘闻言连忙摇头说:“辛大管事愿意帮忙,便是大恩,不论是否有音讯,将来回了江州我定会告知爹娘,必报答辛氏恩情。”
张绮娘知道蒋家、徐家视贺州辛氏为眼中钉,爹爹说过这丝织大会是对辛氏的鸿门宴,不过自家一向只专心织布,跟蒋家、徐家没有什么私下往来,不过是随大流的对方要什么便给什么罢了。
爹娘肯定以哥哥为重,若是辛氏能帮忙救哥哥,定不会顾忌什么得罪蒋家、徐家,哥哥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大不了……大不了举家迁至贺州便是!
张绮娘留下了地址,千恩万谢的离开了辛家。
宋氏在旁边听了全程,知道女儿有不能说的话,便没追问详情,只说:“这张小姐与她哥哥感情颇深,为兄奔走十分感人,若能相帮便帮衬些,只是月娘要以己为重,莫要牵连到你。”
辛月点点头,和宋氏说:“娘亲放心吧,女儿有分寸。”
宋氏对女儿自然是万分放心的,只是做娘亲的难免担心,便多余嘱咐一句罢了。
宋氏又离开去了锦绣阁,辛月暂且放下此事,好好陪着辛年玩了一天,等到太阳下落,家中爹爹和哥哥都接连归家,辛月才去寻了爹爹问:“爹爹,今日那张氏丝坊的小姐来家中求助,昨日张经一夜未归,可是被送去户部了?”
辛长平虽在户部任职,但户部衙门不小,他和杨怀德在一个衙门上值,可除非刻意相约,一日都难得碰上一面的。
对女儿所问之事他不知晓,但担忧的问:“详情你可告知了她?”
“女儿不傻,这等牵连甚广的事自然守口如瓶。”辛月忙答道。
辛长平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想了想说:“不知你杨家伯父归家了没有,我去敲门问一问。”
如今辛家与杨家感情愈发深厚,辛月到京城当日就被爹娘带着去两个杨家走了一趟,拜见各位长辈,知道杨怀德就住在自家隔壁,她便说:“我能一起去吗?”
辛长平犹豫了一下,想到昨日女儿就在当场,知晓的情况怕是比自己还多,便说:“那你跟着来吧。”
父女二人一起往外走,想到这个点过去,杨家必要留饭,辛长平还和辛姑母交待一声晚食少做些。
二人出了门转个身便是杨怀德家门,辛长平上去敲了敲,来开门的不是杨家门房,竟然是杨怀德幼子杨继明。
今日门房生病告假了,余氏本想去堂兄家借个家仆来顶替一日,谁知放假归家的小儿子莫名起了兴致要自己守着家门。
杨家在京城是外来户,没多少亲友往来,登门的基本都是堂兄、堂侄或是隔壁未来亲家,偶尔也有杨怀德的同僚,想来便是小儿子有失礼之处,这些人家也不会见怪,余氏便同意了。
那日辛月来拜访,杨继明与堂侄杨泽在京郊书院附学,不在家中,是以并未见过,但杨继明见到辛月十分高兴,他还记得之前与辛月互相投喂相处十分愉快,声音欢快的唤了一声:“辛叔叔,月娘姐姐!”
也不问二人来做什么,便引着他们进了宅子,直接带了他们去自家吃饭的屋子,好客的说:“辛叔叔和月娘姐姐留下一起吃晚食吧,今日家中有好肉!”
杨继明口中的好肉是牛肉,古时没有机械,牛都是宝贵的耕牛,虽然杨家算是有钱人家,也甚少能吃到牛肉。
辛月来了此地两年,还一次没吃过牛肉呢,闻言也有些犯馋了。
杨怀德也已经归家,不过虽然回了家却扎进书房里,还在忙着不知道什么公务,听到外面自家儿子咋咋呼呼的声音,像是有客到,他便出来看情况。
见到是辛长平和辛月,杨怀德也邀请他们留下吃牛肉,又说让女儿欣娘出来陪辛月玩耍,辛长平忙说寻他有事要问。
杨怀德这才敛了神色,邀请辛长平去书房谈话,见辛月跟在辛长平身后,杨怀德有些疑惑,但也没多说什么。
到了杨怀德的书房,杨怀德请二人坐下,给辛长平泡了茶水,给辛月却冲了一杯蜜水,笑着说:“欣娘常在我书房看书,所以备着蜜。”
说完又把女儿存放在屋中的零嘴食盒拿出来放在辛月面前,让她配着吃点,垫垫肚子。
辛月从善如流的掏出一块麻花吃了,又喝了一口甜甜的蜜水,杨怀德见她不与自家见外,更高兴了些。
等他坐下,辛长平便问:“子胥兄,你先前说的江州商税有误,如今可有进展?”
杨怀德愣了愣,疑惑的看向辛月,又看回辛长平,此乃公务,为何当着家中小女谈公务?而且此事虽有了大进展,却需要保密……
辛月看出了杨怀德的疑虑,忙出言说:“杨伯父,昨日丝织大会,辛氏丝坊与江州张氏丝坊被选为皇商,我与张氏丝坊少东家张经被召入宫中面圣,期间张经举报江州织行上下联手侵吞税银,之后张经被连总管带走,至今未归。”
杨怀德听了辛月这番话,知晓辛月本就是知情人,这才去了疑虑,答了辛长平的问话:“那张经昨日被宫中内监送至户部,如今关在户部衙门狱中,只是他只知晓有此事,具体的内情与细节知之甚少,所以虽是有了进展,却还需要详查。”
说完杨怀德又看向辛月问:“月娘如何知晓张经一夜未归?”
辛月自是和哥哥的岳家更亲,没有隐瞒道:“昨日丝织大会我与张经、张经之妹有过交谈,今日一早张经之妹寻到家中,想向我寻求帮助,那张经虽是家中长子,但有些痴性,他妹妹却是聪颖伶俐之人,张氏丝坊东家生病派了长子来京城还不放心,又让女儿同行,许是此女知晓的内情比张经更多?”
杨怀德闻言觉得有理,他自家便是女儿聪慧远胜儿子,家中诸事都没有隐瞒女儿的,他的书房女儿也可随意进出,想来那张家亦是如此,于是他想了想问辛月:“月娘的意思是请那位张家小姐来问询详情?”
辛月点点头,但说:“张家小姐毕竟是女子,出入衙门牢狱影响名声,不如我明日请她到家中,问她是否愿意说出详情救她兄长,若她愿意,便带她来见杨伯父。”
杨怀德想了想,内监嘱咐此事要秘密调查,不可打草惊蛇,已经扣下了个张经,若再大张旗鼓抓张家女儿,京中还有江州织行的人在,必会引起他们疑虑,辛月所说倒是可行,便点头答应。
聊完此事,杨怀德又留他们吃饭,辛月久违的吃了一顿牛肉,虽然杨家厨娘手艺远不如姑母,但也很香。
次日一早,杨怀德便先去了衙门点卯,之后和上官说了详情,便请假归家,等候辛月带人上门。
而辛月派了家中帮佣柱子去昨日张绮娘留下的地址请她过来。
张绮娘昨夜困极了才浑浑噩噩的睡了几回,每回都被哥哥人头落地的噩梦吓醒。
此间丝织大会结束,这两日别家丝坊都在张罗着返程,因为只张氏被选上皇商,没怎么挨蒋煜臭骂,别家丝坊心怀嫉妒,也不来找张氏丝坊一起回江州,便是有人觉得不妥,说大家一道来的,还是一道回去得好。
但有人阴阳怪气的说:“人家选了皇商,哪里能马上走得开,定要与宫中签文书谈合作的,这两日都不见那张呆子,定是忙去了,咱们难道陪着在京城枯等?人家做了皇商,咱们可是一无所获,还不赶快回家去织布,在这里白费什么时间!”
于是便只几个心善一些的来和张绮娘打了声招呼,说他们要回江州了,也没一个人问一句张氏何时归。
蒋煜更是昨日就走了,他赶着回去和他爹汇报情况,还得抢先把锅都甩给各丝坊和绸布商人,可不能慢一步被家中庶弟们得到消息在他爹面前给他上眼药,说他办事不力。
张绮娘知道蒋家人
是个什么货色,也没想过和蒋煜求助,别的丝坊虽有些善心人,可大家在京城都没有根底,谁也帮不上忙,而且她还怕他们帮不上忙却把流言蜚语传回了江州,爹爹本就重病不能起身,娘亲又是个胆小的性子,可别把爹娘吓出好歹来,便忍着谁也没说。
于是这京城张绮娘真是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又不能闯到皇宫的宫门前去找死,只能按捺着等那位心善的辛氏大管事的消息。
见到辛家的帮佣,张绮娘慌张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给了柱子一个丰厚的荷包,便期待的跟着往辛家去。
一见到辛月,张绮娘险些落下泪来,还不等辛月说打听到什么消息,便感激的说:“多谢辛大管事愿意帮我。”
辛月请她坐下,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张小姐,昨日我帮你打听了一下消息,想问问你,若是你知晓了内情,便会如你哥哥一般暂时失去自由,你还想知道吗?”
张绮娘闻言心下一咯噔,她飞快的在心中分析,这定不是小事,而且应该不是哥哥面圣失仪,不然不会自己知道了便也要失去自由,那只能是丝坊之事,或者说是江州织行之事……
张绮娘心中百转千回,但终究是救兄心切,与其自己乱猜乱想,不如求问知情者,便坚定的点头说:“我想知道,便是不得自由,也想知道。”
辛月点点头,起身说:“那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知情人。”
张绮娘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跟在辛月身后,出了辛家门,又进了隔壁的门,被带到一间屋里,屋里坐着一个身穿官袍的大人,张绮娘心头一紧,但面上还是控制着表情,没有露出惧怕的神色,虽然还不知道这位大人是什么人,她还是往前一跪道:“民女张绮娘拜见大人。”
杨怀德坐在书桌后,倒有点衙门堂上传讯的意味,他肃着脸满面威严的说:“起来吧,坐下说话。”
张绮娘忍不住紧张的看了辛月一眼,辛月忙鼓励的对她眨眨眼,张绮娘心里有了点底气,起身之后坐到辛月身边。
杨怀德见她坐下之后出言问道:“江州织行侵吞商税银两之事,你可知晓内情?”
第174章
听清了这位大人的话,张绮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立刻明白了为何哥哥一去不回,而自己确实也如辛大管事所说,知道了此事也要失去自由了。
张绮娘心中千转百回,已经设想出了种种后果,但终究还是点点头,声音暗哑的说:“回大人,民女知道。”
张经二十出头,虽还未成家,却已经是定下了亲事,而张绮娘也十七岁了,及笄之后却一直没有定下亲事。
张家在江州也算颇有家业,要寻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很容易,一直没能定亲的原因是她爹娘先前还在犹豫,是送她出嫁,还是留她在家打理家业。
她家三个孩子,长子便是张经,天生痴性,若无人帮扶,他这个性子是管不了这么大一摊子生意的,下面还有个幼子,今年也十四岁了,少时便十分聪明,本来她爹娘想培养幼子与长子互为臂膀。
谁知本来只是为了识字识数送幼子读书,可幼子却甚有天份,且心思全在进学上,对家中生意没有分毫兴趣,去年第一次下场科举便过了县试,府试也只是差几个名次而已。
这么一来,张绮娘的爹娘便说不出要幼子弃学经商的话,于是便把目光转向了既聪慧,又对经商颇有兴趣和天份的张绮娘,问询过她的意见后,已经商量好了等张经娶妻之后,便为张绮娘寻一个赘婿。
张绮娘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张经只知道江州织行上下都在税银上作假,张绮娘却知道更多的详情。
见张绮娘愿意吐口,辛月便起身避嫌出去,留张绮娘与杨怀德细说详情。
辛月出来带上了门,但这纸糊的门窗隔音约等于无,她便不好站在门外,于是便往杨家的院里走了走。
今日杨继明又和堂侄杨泽一起去京郊读书了,虽然京官之子可以入学国子监,可惜国子监不收这么小的学生,最少也得满了十岁或是取得了童生功名。
他们都才五六岁的年纪,却已经上起了寄宿学校,如今还小,是每十日回家两日,据说等满了八岁便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杨欣娘正在院里给花坛中的花草锄草浇水,见状忙招手喊辛月:“月娘妹妹,过来帮帮我。”
其实家里也有几个家仆,杨欣娘并不缺人干活,只是想叫辛月过来说说话。
杨欣娘指着花坛中冒头的一些野草嘱咐辛月哪些需拔出来,辛月点点头,便挽着袖子和杨欣娘一起干起活来。
杨欣娘已经是个颇具风姿的美少女了,她今年五月便办了及笄礼,那时她已经到了京城,所以没能请辛月前来观礼,不过辛月随信给宋氏送了赤霞罗的料子,宋氏做成了衣裙送给了杨欣娘,杨欣娘那日便是穿着赤霞罗做的衣裙办的及笄礼。
那日杨欣娘白肤,红衣,墨发,齐大人之妻为她挽起发鬓,插上一只白玉簪。
少女身上的衣裙似艳丽的红霞,可她淡妆娇面,丽质天成的容颜连天上的彩霞都遮蔽不住,来观礼的除了杨家亲眷,还有杨怀德同年、同僚,上官之妻女,谁不赞她容貌美、气质佳。
几位夫人甚至起了心思要替自家子侄求亲,出言试探几句却得了消息,知道杨家女与辛家子早有婚约。
杨欣娘对着外人十分端庄守礼,在自家却常常露出几分娇憨,声音清甜的与辛月说:“前日我和芳姐姐、芸娘一起去了吉庆坊,瞧了丝织大会,月娘妹妹你们辛氏丝坊真厉害,可以称得一句独占鳌头了,想来等消息传到各处,辛氏商行的生意要愈发火爆了。”
辛月前日一直守在彩棚里,却没见过她们,忙问:“我竟没瞧见三位姐姐,难道你们独独不进我家彩棚?”
杨欣娘嗔了辛月一眼,说:“人太多,我们实在挤不进去,只被丫鬟们护着找了个角落看了个热闹,别说你家的布料了,别家的我们也没瞧见一匹。”
辛月听了直笑,人家都是带随从护卫开路,她们三个娇滴滴的小姐,带上几个同样娇滴滴的丫鬟,如何能挤得过,见杨欣娘被她笑得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辛月忙说:“嗳,那算什么,别家的布料我弄不来,我们的布料家里有得是,哪日姐姐们有空,请姐姐们来家里,单给姐姐们瞧一回。”
“这还差不多。”杨欣娘笑着揪了一下辛月的鼻尖,她刚才拔草,手上还带着点土,辛月的鼻尖染上了土,变得像只花猫,杨欣娘瞧见了笑得直不起腰来。
辛月不明所以,倒是觉得鼻子有点痒痒,便伸手去揉,可她自己手上也有尘土,脏的地方倒是更多了。
余氏听见院中的热闹,出来一瞧,脸上也带满了笑意,忍着笑瞪了自己女儿一眼,责怪道:“欣娘,不可欺负妹妹。”
说完把自己的绣帕去院中水缸里打了瓢水浸湿再拧干,然后走到辛月身边扶着辛月的脸颊细心的帮她擦去脸上的尘土。
辛月这才知道杨欣娘刚刚在笑什么,杨欣娘把脸凑过来笑着说:“我才不会欺负妹妹,忘了手上有泥了,妹妹要是不高兴,也捏回来。”
辛月闻言故意把手靠近杨欣娘的脸,杨欣娘果然还笑着不躲开,但辛月却停了下来叹气道:“姐姐这么好看的脸,我这般怜香惜玉之人如何下得了手。”
这话一出,别说杨欣娘了,余氏也笑得直不起腰,指着辛月说:“咱们月娘这张嘴,还好不是个男儿,若你是个男儿,欣娘便瞧不上你哥哥了。”
杨欣娘被自己亲娘打趣,有点害羞,但也觉得好玩,也跟着逗起趣来道:“真可惜,月娘妹妹要是个儿郎,肯定极招小姐们喜欢。”
外面院子里说说笑笑,屋内的张绮娘却满心煎熬,她把自己知晓的情况都毫不保留的一一告知了这位大人,她小心的观察着这位大人的脸色,这位大人本就生了一副严肃端方的面相,现在更是脸黑如锅底,张绮娘忍不住心里惴惴不安。
杨怀德脸色当然不可能好看,按这位张氏丝坊之女所说,她们张氏丝坊每年同蒋家、徐家购买的丝茧,连货款带税银都直接给了蒋家、徐家,而蒋家、徐家要求各家丝坊向绸布商人售出绸布时,也同绸布商人收来全部税银,等和衙门缴纳税银之时,所售的绸布数量只许报一半,税银也只许缴纳一半。
也就是说江州织行上下多年来至少侵吞了一半的税银,而江州衙门每年收到的江州织行税银都有数百万两,江州织行这些贼子年年都侵吞了朝廷数百万两税银!
户部历年文书他们还没翻遍,目前还不知道江州织行从何时开始搞鬼,但一年就有数百万两,便是十年都有数千万两,若是百年便是万万两之巨!何其恐怖!
张绮娘并不知晓杨怀德心中翻滚的数据数额之大,她只不过知道自家每年少缴纳了几千两、近万两税银,她也没学过律法,不知这罪有多大,只是想着如何能替自家脱些罪责。
见杨怀德一直不开口,张绮娘鼓起勇气道:“大人,我家被蒋家、徐家所逼,虽跟着行事却并不认同,这少缴纳的税银我家一直单存在钱庄里,从未取用过,有账本
为证,求大人看在我家为人所迫又知无不言的情况下,可否酌情减轻些罪责。”
杨怀德听见张绮娘这话,回过神来,问张绮娘:“那账本何在?”
张绮娘忙说:“在我家中由我父亲收着。”
杨怀德沉吟一会,便说:“你同我去一趟户部,面见上官,将刚才所说之事一字不漏的再说一遍,你一个女子,又主动吐露详情,我便不将你与你哥哥一般下牢狱了,只派兵丁去你住处把守,在事情有进展之前不得出门,不得与人接触。”
张绮娘闻言心下一松,既然这位大人还愿意顾及她的女子名声,那事情便不会是最遭的地步,忙点头应下。
杨怀德带着张绮娘出门,叫余氏派了个年长的丫鬟跟着以作避嫌,带着这般重要的证人不好去挤公共马车,又让人去堂兄家借了马车,便带着张绮娘往户部去。
辛月与张绮娘没能说上话,只杨怀德离开时同辛月说了一句:“劳烦月娘了,此事千万莫要外传。”
辛月连忙点头,而张绮娘趁机偷偷同辛月欠了欠身,感激的望着辛月无声的道谢。
辛月目送着张绮娘离开,心知此事便不再是她能过问的了。
而张绮娘跟着杨怀德到了户部,被带到身穿紫袍的户部尚书面前,在这位三品大员面前战战兢兢的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等被兵丁一左一右跟随着要被送走时,她犹豫了会还是开口问杨怀德:“大人,可否让我见见我哥哥?”
杨怀德想了想点头带着张绮娘去了户部牢狱。
这牢狱住的都是审问之人,并非定罪之人,所以条件还行,不在地下,而是建在地上的几排平房,房间有床能见阳光,也没有正经牢房那些栅栏。
杨怀德让人打开一间牢狱的门,张经迷茫的抬起了头,见到杨怀德后略带委屈的说:“大人,草民真的不知道别的了,知道的草民都说了。”
杨怀德闻言嘴角一抽,肃着脸说:“并不是要提审你,有人来看你了。”
杨怀德从门口挪开,露出身后的张绮娘,张经见到妹妹忙从草堆中爬起来,眼中含泪激动的唤道:“妹妹!”
叫完一声后他又醒悟过来,面色慌张的说:“妹妹!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门口守着两个兵丁,杨怀德嘱咐张绮娘一句:“牢房重地,外人不能久留,你速速说完话便出来。”
“知道了,多谢大人体谅!”张绮娘和杨怀德道了声谢忙进去和哥哥说话,杨怀德嘱咐了要看守张绮娘的兵丁一句便离开了。
张绮娘看着眼睛通红,眼底发黑的哥哥,心中十分心疼,担忧的说:“哥哥这两日怕是都没有睡好。”
她说张经,她自己何尝不是,眼睛下面一圈乌色,张经看着妹妹愧疚的说:“我让妹妹担心了。”
时间紧迫,张绮娘便不再与哥哥寒暄,忙追问:“哥哥,前日面圣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哥哥会被关在牢里?”
张经闻言眼里满是愤恨,咬牙切齿的说:“那蒋家、徐家不安好心!你可知那辛氏丝坊的大管事是何身份?”
张绮娘听得一愣,是何身份?不就是辛氏丝坊的大管事吗?
张经不等张绮娘追问,便一股脑的说:“她是县主!她竟然是县主!那内监大总管对她极为客气,夸她是当世明相,皇上对她也如对待自己人一般,连下跪都不让她跪,早早就将她扶了起来,还关心她来京城一路远行累不累!皇上待她如此亲近,蒋家、徐家却撺掇咱们来与她作对,岂不是在故意害我们!”
难为张经前日精神恍惚,重重的跪下去都没觉得痛,却还注意到了皇上待辛月的不同。
张绮娘被哥哥的话吓了一跳,那位辛大管事可一直没提过自己这重身份,原来如此,对方竟是这般贵人,难怪能替自己探听消息,能带自己面见户部官员。
这等恩情,张绮娘记在心中,但她还是疑惑,为何牵扯出了江州织行税银之事,便问张经道:“那税银之事又是如何被皇上得知的?”
张经嘴角和眼角一起抽搐起来,他虽是个痴人,却不是个傻子,这两日也反应过来,自己闯了大祸,但如今已经把全家都牵扯进来了,如何还能瞒着妹妹,便讪讪的说:“我害怕皇上怪罪我们与县主作对,便说这事都是蒋家、徐家所做,并且把蒋家、徐家在江州无法无天、欺男霸女之行都说了出来,顺嘴就把税银之事也说了……”
张绮娘闻言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指着张经道:“哥哥!这等大事也能顺嘴!”
张经缩着脑袋不敢再说话,张绮娘气得不行,偏张经两日没怎么睡觉,饭也没吃下去几口,又没有水洗漱,整个人瞧着像个可怜的乞儿,张绮娘高高地举起巴掌,最后也只轻轻的落在张经的肩头。
“你……你……你……”你了半天,张绮娘也说不出狠话来骂张经,最后无奈的叹了一声气,道:“算了,已经这样了,再骂你也无济于事,爹爹早就说这般行事不该,纸包不住火,既然你已经把纸掀开了,那便掀开吧。”
张经小心的抬眼看向张绮娘,眼神像个闯了祸怕被遗弃的小狗,忐忑的说:“妹妹,你不怪我?”
“怪你又有何用。”张绮娘还是瞪了张经一眼,见张经又缩起脖子,张绮娘又莫名消了气,说:“算了算了,事情已然这样了,只盼着你这举报能算点功劳,咱家那税银也没花销,早日还给朝廷,免得爹爹胆战心惊了半辈子,咱们还要接到手里继续担惊受怕。”
门外的兵丁敲了敲门催促,张绮娘忙应了一声,然后看着张经安慰道:“哥哥好好吃睡,莫要失了健康,等此事了了,咱们还要归家呢。”
“妹妹也是。”张经忙点头,巴巴的望着妹妹离去的身影,等牢门被狱卒锁上,他又奔去高高的窗边踮起脚,直到张绮娘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再也瞧不见,他才转身回到角落的草堆里,扒拉着凌乱的草堆给自己铺了个地铺,缩着身子闭上眼。
张家和江州织行的事,辛月一时半会还不能知道下文,倒是没过几日便是太后的圣寿,上回皇上口头邀请了辛月去参加太后圣寿,这等场合,有爵位之人不能乱穿衣服,前两日便有宫中内监来给辛月送县主规制的礼服。
辛月要进宫为太后贺寿,苦恼于为太后准备什么贺礼。
太后作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辛月带着家当去京城的珍宝古玩店铺逛了许久,也没寻到合适的贺礼。
那真正的奇珍,辛月手里那千余两银子也买不起,能买得起的想
来与宫中之物比得被衬成俗物。
最后是宋氏连着赶工了几日,拿出一副精湛绝伦的绣品来。
那是宋氏从辛氏新布料中得到了灵感,绣了一副金光闪烁的佛像来,本是为了做锦绣阁的镇店之宝的。
那佛像面容慈悲,眼半睁半闭观察世人,好似看见了世间疾苦,而佛像的外围一圈金线所绣出的佛光,好似真佛降世。
这世道,谁人不信点神佛呢?便是先帝去后,还在皇家寺庙里得享供奉呢。
京郊便有皇家寺庙,太后每年也要去礼佛个一两回,为故去的先皇祈福,为她的皇上儿子祈福,为天下苍生祈福。
到了圣寿这日,虽不大操大办,但京城的衙门都被放了一日假,许多官员不管真不真心,沾到了点光便也在心里祝福太后圣寿无疆。
而辛月一大早就起了,穿上繁复的县主礼服,又被宋氏抓着涂了点脂粉和口脂,化了个淡妆。
辛长平嘱咐女儿宫中不能随意走动,最好少喝水,辛月忙放下手里的茶杯,辛长平笑道:“一日不喝水也不行,月娘要是口渴了便抿一抿。”
辛月乖巧的点头,听着常入宫的爹爹提点。
等门房进来说宫中的马车来接了,辛月便起身往外走,家人跟着相送。
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回辛月入宫,结果那张经被抓起来,宋氏显然有些担忧,但辛长平宽慰她许久,说此事是女儿的荣耀,宋氏这才忍着担忧,没说什么丧气话,只是依依不舍的直到把辛月送上了车,才轻声嘱咐一句:“月娘,到了宫中谨慎些,万事小心。”
辛月忙点头应下,说:“娘亲放心吧。”
辛盛把那装着宋氏绣画的锦盒递给辛月,辛月小心的抱在怀里,和家人们摆摆手,马车便往宫中去了。
今日宫门口没有排着队等着上朝的大人们,但多了许多来参加圣寿的皇室宗亲,马车不能入宫,所有宗亲都在宫门处下了马车。
这入宫可不许随意走动四处乱窜的,有些年纪大、品级高的皇室宗亲,便得了恩赐有软轿来抬进宫中,像辛月这般又年纪小,品级又算不得多高的,便被召集了起来,等着被一起带进宫中去。
男女分作两堆,辛月待的地方都是穿着礼服的女子,有年轻的,也有年纪大些的,辛月不知如何分辨她们的爵位,只是将她们身上穿的礼服与自己对比。
若是比自己礼服华丽的,定就是比县主爵位高的,可能是郡主,也可能是公主,若是和自己一样的,那便也是县主了,还有些不如自己礼服华丽的,许是乡君之类的爵位。
当今皇上没有同母的亲姐妹,不同母的姐妹倒是很有几个,那几个穿着最华丽的,年纪二三十到四十岁左右的,应该就是皇上同辈的姐妹。
所有宗亲的女孩子们都围着那几位细声恭维,夸她们的礼服华美,夸她们的首饰珍贵,几位公主心情不错,也挑几个顺眼嘴甜的夸几句蕙质兰心、天生丽质之类的场面话。
这群人许也有不熟悉的,但起码都互相认识,只有一个完全陌生的辛月站在最外围,茫然得心中尖叫,不知是不是该去与品级高的人问安,可偏偏她一个人都不认识,便是想问安,也不知如何称呼啊!
尴尬得要命,辛月只能盼着无人注意她,盼着人快点齐,早点来人带大家入宫。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明明那几位公主都被人围得密不透风了,却有一个个子极高的,毫不费力的就瞧见了人群外穿着县主礼服的陌生面孔,招手朝辛月道:“这位县主不曾见过呀,何不过来说说话?”
唰唰,数道目光都盯上了辛月,一群郡主、县主、乡君们默契的让开了一条道路。
辛月硬着头皮抱着锦盒走近,不知如何称呼,便干脆躬身行礼道:“见过各位公主殿下。”
第175章
刚刚招辛月过来的那位高个子公主扫了一眼辛月怀里抱着的锦盒,好心指点一句:“这是要送太后娘娘的贺礼吗?入宫后要走上许久,不用自己抱着,交给那边的内监便是。”
“多谢公主殿下指点。”辛月忙道谢,顺着这位公主指的地方看去,果然有几名宫中内监身后还有一辆推车,上面放满了各式的锦盒。
辛月正想溜走,那位公主又说话了:“你是哪位长辈家的女儿?”
辛月刚要抬起的脚步又踏实的在地上生了根。
不论是皇上的女儿,还是宗亲的女儿,都并非一生下来就是公主、郡主、县主、乡君,像这几位先皇的女儿,虽然一生下来就被人喊着小公主,但都是成人之后准备成婚了,才被先皇册封了封号与封地,这个公主才真正成为一个爵位。
而宗室王爷的女儿便是被人喊着小郡主,除了正妃所出的女儿能在出嫁前申请到一个郡主的封号,侧妃所出的女儿除非极其受宠,父王又在皇上跟前有大面子,不然这辈子就与郡主爵位无缘了。
本朝早就没有什么世袭罔替的爵位,都是传一代便降一级,如今在世的王爷只有先皇和皇上的兄弟,郡王都是先皇的侄子,至于公主,除了这几位皇上的姐姐,还有几位年长的先皇的姐妹,那几位已经被宫人用软轿抬着进宫了。
能被封做县主,要么是亲王、公主的孙女,要么是郡王、郡主的女儿,在场的人把皇室宗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想不出谁家有个这么受宠的女儿,还没成年就有了爵位在身。
辛月忙回答道:“回公主殿下,臣女姓辛,非是宗亲之女。”
“原来是你。”那位高个子的公主恍然大悟,她上下的打量了辛月一眼,转头和姐妹们说:“是今年皇弟册封的那位外姓女,不知是因进献何物而有功。”
宗亲想向皇上要爵位也挺难的,所以谁得了爵位他们都很关注,一听都想了起来,便围住了辛月打听:“你进献了什么?竟然能被封县主。”
辛月正为难如何作答,还好有宫人过来领着她们要进宫了,辛月这才逃过一劫,不过抱着的锦盒没有机会送去交给那边的宫人了,辛月便只能接着把锦盒抱在怀里往宫内走。
这一群宗亲女子按着爵位大小排着队往里走,辛月虽然年纪最小,但却不在最末,身后还有几个乡君。
走了半程身后的乡君轻轻的拍了拍辛月的肩,辛月微微回头,那位乡君笑了笑伸手从辛月怀里拿走了锦盒,小声说:“你年纪小,我帮你拿一会儿。”
辛月其实还好,但不好和她拉扯,便只感激的谢道:“多谢姐姐。”
等被带到了后宫,那位乡君便把辛月的锦盒还了回来,同相熟的几位县主乡君一起去寻宫人找自己的贺礼,然后一一按着座次在大殿中坐下,二人一桌,与辛月同桌的正好还是她。
这位乡君便坐在辛月身边朝着辛月笑,眼睛弯弯似月牙,嘴角还有一对梨涡,十分甜美可人,小声说:“好巧啊,我叫周瑶,是安国公之女。”
辛月作为一个外姓人,并不曾见过皇室宗谱,不知道安国公是谁,但那不重要,她只不过正好赶上了,便临时被皇上邀请来参加这次太后圣寿罢了,等年后她回了潍县,以后怕是不会再来参与这种活动了,便只笑着说:“瑶姐姐好,我叫辛月娘。”
周瑶听了疑惑道:“你还未改名吗?”
辛月满脸迷茫的问:“为何要改名?”
周瑶一脸理所当然的说:“你已经有了爵位,自然该取大名,似月娘这般小女儿家的闺名,只能自家人唤起,我在家中才被唤做瑶娘。”
辛月愣了愣,想起芳姐姐的名字何令芳,那应该便是大名,而似自己和表姐宋惜娘这般的名字,便都是闺中小名了。
见
辛月不懂,周瑶便跟辛月详细的解释了一番,这世间女子出生后,大都被取闺中小名唤某某娘,偶有视女若子的,才会给女儿取大名。
若是世家大族,这闺中小名唤到女子及笄后,便会取一大名,宗室女子也是如此,但如果似辛月这般未及笄便有了爵位,便已经可以在外以大名自称了。
辛月听得高兴起来,所以自己能叫回本名辛月了?心下决定今日归家便寻爹爹娘亲说改名之事。
辛月和周瑶聊了没多久,殿外便响起了静鞭,皇上和太后一同到了殿中,所有人都起身至桌边俯拜叩首,高呼皇上万岁,太后千岁。
这回自然没有人会拦着辛月下跪,但这殿中上百人都在跪,辛月便开解自己就当是参加什么祭祀活动了,便也规规矩矩的跟着下跪,直到皇上和太后都走到了殿中的高台之上落座,皇上抬手道:“平身。”
“谢皇上。”众人起身应道,然后起身落座。
接着有内监举着圣旨念起了贺文,念完之后所有人又跪下一次喊道:“愿太后娘娘万寿无疆,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之后便开始了献礼环节,当今皇上还没有孩子,便是从宗亲的爵位高低开始献礼,辛月竖着耳朵听着,瞪着眼睛看着,果然各种奇珍异宝,看得她目不暇接,她先前在京中店面里瞧见的那些若是搬进来,定被比得渣都不剩。
辛月拿起锦盒温柔的摸了摸,心中感叹还好有娘亲相助,得以另辟蹊径。
皇宫什么好东西没有,便是那些让辛月瞪大眼珠的各式宝贝,也没几样能让太后娘娘露出什么特别喜欢的神色来。
等了许久,坐在辛月前方的那位县主也献完了寿礼,那刚刚念贺文的太监唤出了潍县县主辛月娘的名,辛月忍着紧张抱着锦盒走到桌边,学着前面的人那般跪下低头,双手将锦盒举起道:“臣女辛月娘,备下薄礼略表心意,贺太后千岁。”
太后转脸看了皇上一眼,皇上点头示意,太后脸上便扬起一抹亲切的笑容道:“辛县主长得十分面善,上前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那正准备上前来接过辛月手上锦盒的宫人一顿,忙搀扶辛月起身,然后接过锦盒领着辛月前行。
在数百名皇室宗亲的注目之下,辛月心跳如擂鼓,面上努力端着不露怯,作为一个公司年会都不愿意上去表演节目的咸鱼,她前世今生也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啊。
被宫人引上了高台,与太后只隔了一个身位,这位太后娘娘却好似还嫌辛月站得太远,朝辛月伸出了手说:“再近点儿,让哀家好好看看。”
辛月僵硬的伸手搭在太后娘娘手上,太后娘娘便把辛月的手握住,将辛月拉近一步,瞧着辛月的脸夸道:“眉目如画、气色明润,真是一副好样貌。”
“太后娘娘谬赞。”辛月面上做出一副羞涩的模样,心中却万分不解,适才贺寿的郡主、县主亦是不乏容貌出众之人,为何太后偏偏对自己另眼相待,这般引人注意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太后还未放开辛月的手,便瞧着那宫人说:“让哀家瞧瞧,辛县主的贺礼是何物?”
那宫人忙打开锦盒,太后身边的嬷嬷上去拿出锦盒之中的绣画,展开在太后面前。
太后先前听儿子说了,辛家本是小户,虽有了蚕种,但如今还未获得多少钱财,太后对辛月准备的贺礼并无太大期待,准备不论是什么都要夸一夸。
但这绣画展开之后,太后却真有些激动,绣画上的佛像栩栩如生,周身更是金光闪烁,庄严宝相,赞叹半响忙吩咐道:“好生收起来,让工匠细心装裱了,挂到我的佛堂去。”
说完之后,太后又转脸同皇上说:“皇上,哀家与辛县主投缘,见之心喜,想收为义女常伴左右。”
周祺一点也不惊讶,点头说:“难得母后喜欢,那便封她为明义公主,赐金牌,准她随时入宫。”
“好好好。”太后颔首。
他们二人只两句话,便封出一个公主爵位,满殿的宗亲皆震惊的瞧着这位幸运儿。
而辛月的震惊怕是比他们还多,县主才做了半年,怎么又成了公主了?
宫人小声提醒辛月,辛月忙跪下谢恩道:“谢皇上、太后娘娘隆恩。”
太后将辛月扶了起来说:“唤哀家母后便是,日后可要常常进宫陪伴哀家。”
周祺也笑着说:“皇妹免礼。”
机灵的宫人在前排新添了位子,引着辛月坐到了公主堆里,之后几个乡君献完了贺礼,便有一群宫娥鱼贯而入在殿中献起歌舞来,每人身前的桌案上也开始一道一道的上了膳食。
可辛月还满脸回不过神的茫然,她周围的公主们也心不在焉,没心思欣赏身段窈窕的宫娥们的歌舞,也没心思品尝御膳,频频的瞧向这位新封的公主,不懂她是哪里长得合了太后娘娘的心意,竟然能走这么大的运!
辛月被各种刺探的目光瞧得如坐针毡,胡乱吃了几口桌上的食物,好不容易挨到了宴会结束,想要随着人群溜走,却被宫人走到身边留下,道:“明义公主殿下,皇上有请。”
辛月不知道她被请走之后,那些公主、郡主们又要如何做想,一路像做梦似的,轻飘飘的跟着宫人去了一处宫殿,再次见到了皇上。
上回辛月便觉得皇上看自己的眼神有些过于亲切,跟看哥哥看妹妹似的,这回竟真的成了名义上的兄妹了,皇上不等辛月下跪便说:“皇妹,快来坐下说话。”
辛月从善如流,今日迫不得已跪了几回了,能少跪一次便少跪一次。
只是一声皇兄卡在嗓子眼里,想到家中的哥哥,实在难以喊出来。
哥哥你可知道,妹妹不再只是你的妹妹?
周祺眼神温和的瞧着辛月,柔声说道:“皇妹吓到了吧?”
辛月耿直的点头,皇上轻笑出声道:“莫怕,此事是朕求母后促成的,皇妹之功,区区县主之位如何能报,早先朕便想封皇妹为公主,只是怕惹人非议倒给皇妹带来不便,今日趁此良机,借了母后的嘴成事。”
辛月这才恍然大悟,就说自己如何能凭长相得封公主嘛!虽这身体的脸称得上美貌,可如何就能让太后一见就爱得不行?除非是什么替身文学,自己这脸恰巧长得像太后夭折的亲女,但太后只孕育过皇上一个孩子,替身文学也不存在。
辛月小心的抬眼看向皇上,不解的说:“皇……皇兄,臣妹惶恐,微末之功如何当得如此高位?”
说是把辛氏商行的股份进献给了皇上,可至今还没分给皇上一文钱呢,倒是自己先得了县主,县主还没做明白,又得了公主,而且辛氏商行又不是自己独有,若说献股有功,如何能自己全占了呢?
辛月又说:“且此功劳也不独属于臣妹一人,臣妹独占其功,甚是不安。”
周祺闻言眼神愈发温和,笑着说:“若说辛氏商行进献股份之事,朕瞧过文书,亦是因皇妹你提议,才有的此举,皇妹本就是首功,更何况朕并不光为辛氏商行股份之事。”
辛月更加疑惑,那还有什么事?虽然自己在筹谋另一桩事,但这事没得到二位叔叔、族长叔爷和胡娘子首肯之前,辛月并不会拿出来说,皇上自然也不知。
周祺对上辛月疑惑的眼神,替她解惑道:“因为皇妹你,有一颗公心,朕在你身上瞧见了先贤之影,若皇妹为男子,朕会封你为官,好为朕之臂膀,可你为女子之身,便只好封你做个公主了。”
辛月隐隐猜到了皇上口中的先贤是谁,自己与前辈有几分相似倒也正常,毕竟、应该、大概、可能自己与前辈许是来自一处。
虽然自己做不到如前辈那般散尽家财,也没有男子之身可以登朝堂,更没有前辈那般身负大才,但做些力所能及的、帮着天下稍微变好一点的事情,也是应该的。
辛月忍下了和皇上说用蚕种换世家土地的想法,来时捧着一个锦盒,走时有宫人捧着几套太后娘娘赏赐的首饰,自己怀里还揣着一个可以随时入宫的金牌,称得上一句满载而归了。
坐着宫中的马车被一路送回家中,娘亲和姑母包括刚满七岁的表妹纷纷被那几套首饰晃瞎了眼睛,各种难得一见的名贵宝石,富贵至极。
宋氏因为夫君为官也得了诰命,这半年接触过一些官家夫人,了解了许多品级规制,疑惑的说:“这种首饰,月娘县主的品级佩戴不会逾越吗?”
辛长平点头说:“这等规制,应该是公主才能佩戴的首饰。”
宋氏闻言便说:“那快把它们好生收起来吧,不能佩戴便只能做传家之物了。”
辛月看着家人,犹豫的说:“我应该能戴,今日太后娘娘收我为义女,皇上封我为明义公主了。”
一家人除了不懂什么是公主的辛年外,各个呆若木鸡。
“公……公主?”辛长平最先回过神来,疑惑的看向女儿:“那事你已经告诉皇上了?”
辛月立刻明白爹爹说的何事,忙摇头说:“还没得回音,我没有说出去。”
辛盛慢
了辛长平半拍,回过神来瞧着辛月表情复杂的问:“太后娘娘的义女?那皇上是你的?”
辛月缩了缩脖子,超小声的说:“义兄……”
妹控的辛盛心情复杂,他一个人的妹妹,成了皇上的妹妹,先前好友姜南星也曾想与他抢妹妹,提过一回被他骂了回去,可皇上与自己抢妹妹,他……好似骂不得!
宋氏闻言也想到了,女儿要叫别人做娘?
只有辛长平淡定一些,毕竟先皇早就故去,女儿不会多一个爹。
花了片刻时间,宋氏与辛盛才接受了这种冲击,说:“这是好事,月娘做了公主,这世上还有谁能欺负得了她。”
辛月想起周瑶的话,忙说:“爹爹、娘亲,我该取个大名了。”
辛月忙说今日遇见一位乡君,乡君说她们这般得了爵位的女子,不用等及笄,便该取大名。
辛长平闻言点头说:“确实如此。”
辛长平正沉吟该给女儿取个什么名字,辛月抢先说:“女儿的大名,可以叫辛月吗?”
作为一个给幼子取名想了数月,最后沿用了娘子取的小名的人,辛长平其实是个取名废,当初给大儿子取名是灵光一闪,给女儿取名是因为女儿出生那日月儿圆,听见女儿说还想用原来的名字,辛长平没怎么犹豫便同意了。
辛月终于得回了本名,家中人亲近唤她月娘,日后在外行走便可自称大名了。
册封公主之事不是儿戏,那日皇上口头说了还不算正规程序,过了几日辛家便迎来了圣旨,正式册封辛月为明义公主。
隔壁杨怀德家的门房瞧见了全程,等辛家人迎了传旨意的太监入内,他连忙飞奔去报信,喊道:“夫人、小姐,亲家小姐做了公主了。”
余氏和杨欣娘听完面面相觑,当初辛月做了县主,就已经很让她们惊讶了,现在不到半年,竟然成了公主!这谁能想得到?
公主之尊,哪怕将来成亲,都是公主为君,驸马为臣,连公婆在公主面前都别想端起长辈架子,余氏担忧的瞧了女儿一眼,说:“将来你这长嫂,有点难做了。”
杨欣娘闻言收了脸上的震惊之色,挽着娘亲的胳膊说:“月娘什么性子,咱们还不知道嘛?便是做了公主,也不会为难我的,娘亲莫要瞎担忧了,咱们还是快去置办一份贺礼去给月娘妹妹道喜吧。”
余氏一想也是,再说女儿和未来女婿同龄,等辛盛及冠之后办婚礼,女儿嫁过去时,月娘也十七岁了,要不了多久也该成家了,便是公主不会嫁进婆家,也该有个公主府独自过日子,应该也不会有女儿要日日与公主问安的情况。
余氏这才放下心来,又打发家仆去堂兄家送信,约着结伴去辛家道贺。
杨怀恩与杨继学也都在衙门上值,杨泽在京郊书院,家中只有杨老夫人和孙女杨芸娘在。
杨芸娘只比杨欣娘小三个月,前两个月也办完了及笄礼,如今也是该相看起婚事来了,她家在京中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但祖父、父亲都有官职,虽然目前官职都不算大,但也可说一声官宦世家了。
杨继学倒是把女儿的婚事记挂在心上,也有同僚试探着提起自家子侄,只是错过了辛盛这般的好人才,之后再瞧别家的儿郎,总觉得差之甚远,所以杨芸娘目前还没与人相看过。
杨芸娘的生母改嫁之后有数月没与儿女联络,前几个月辗转送了信到了京城,提起说女儿快及笄了,应选一个好人家,让杨芸娘多去京中舅舅家,与舅母走动起来。
杨芸娘把信藏了起来,也没按娘亲要求的去做,她因着爹娘和离之事,对自己的婚事也没了热情,见家中不安排她相看,她还更加自在呢。
现在听说辛月得封公主,杨老夫人都惊讶,更何况杨芸娘。
人都是偏心的,在杨芸娘和杨欣娘之间,杨老夫人自然更爱护自己的亲孙女,她听了这消息愈发为自己孙女可惜,心中更恨前儿媳识人不明,害得孙女错过这么好的姻缘。
辛家如今的门楣,远超过杨家,这般的好女婿,本该是芸娘的,现在虽然还是杨家女婿,可芸娘的婚事是再也寻不到这么好的了。
杨老夫人心里叹气,面上却做出惊喜之色来,道:“这可是大好事,芸娘,快替我去库中寻些好物件来,咱们去辛家贺公主之喜。”
两家的家仆瞧着辛家的动静,见辛家人送了传圣旨的太监出来,忙去告知主人。
杨老夫人带着杨芸娘,余氏带着杨欣娘,便在辛家门外碰头一同上门道贺。
被引进门后,连杨老夫人这般高龄都躬身和辛月行礼道:“拜见公主殿下。”
第176章
辛月忙上前去把杨老夫人扶起,又对着余氏和杨欣娘、杨芸娘说:“咱们关系这么亲近,可别因我有了个爵位就这般疏远我。”
见辛月还是与先前一样的态度待她们,她们心里都觉得十分舒心。
两家送的礼辛月都收了,杨老夫人又问道:“公主既得了爵位,做了太后娘娘义女,日后可要留在京城了”
闻言杨欣娘和杨芸娘也颇为期待的看着辛月,她们来了京城半年,不知是京城的小姐们抱团,还是没遇见投缘的人,都没结交到什么好友,还好京中有何令芳在,她们三人倒是常在一处玩,若是辛月也能留在京城,她们倒是最高兴的。
辛月却摇起了头,解释道:“我能做上公主都是因为辛氏商行,若是留在京城做起公主,不管辛氏商行的事了,岂不是本末倒置。”
听了辛月这话,杨老夫人暗自感叹辛月小小年纪就这般清醒,杨欣娘略有些失望,杨芸娘却低头若有所思起来。
好在京城之中,辛月也就认识这两个杨家,不用像在潍县一般,接连数日都有人上门送礼贺喜的。
只是没想到在杨家人走后,简王竟然派人登门送了贺贴和许多贺礼来,信上也唤她皇妹,说他着急回贺州,便不与她约见了,还说以后他们也是兄妹了,让辛月回了贺州记得去王府认认门。
等辛盛回了家看见简王的信,嘴角抽搐起来,才说服自己接受妹妹多出来一个哥哥,怎么又跑来一个上赶着认妹妹的!
辛月哄了半天,才让辛盛的别扭劲消失。
为了替太后贺圣寿而进京城的宗亲们这几日陆陆续续的都离开了,只有辛月还留在京城里,不过她这个公主只有封号,没有封地,倒也没人会管着、催着她回封地去。
皇上派来宣旨的连总管还说皇上要替辛月在京城寻一个宅子翻修,翻修好之后便赐给她做公主府。
既然都准备给她在京城修公主府了,想来以后也不会给她封到外地去。
辛月得封公主的事情渐渐在家人心中也平静下来,在潍县的回信到来以前,辛月每日便带着姑母、表妹去京城街面上逛街吃好吃的。
等到了与那位礼部侍郎之子施维约好的日子,辛月才独自带着护卫们出门去赴约。
施维与辛月约见的地方是京城最大的一家酒楼,为了避嫌,施维还特意请店家在厅中雅座摆了屏风隔断,而不是约在包间见面。
辛月按着约好的时辰早到了片刻,施维却到得更早些,已经在雅座里坐好了候着呢。
辛月被小二带了过来,让两名护卫在旁边的桌上落座,又嘱咐木辰他们想吃什么点什么,这才进了这被屏风围起来的雅座。
施维坐在椅子上没起来,想着是和女子见面,他还带上了上回那个丫鬟,见辛月进来,施维坐着拱手道:“辛大管事见谅,我腿脚不便,便不站起来相迎了。”
施维穿着长袍,辛月瞧不见他哪处受了伤,但是辛月
瞧见了放在一旁靠着的拐杖,疑惑道:“施少爷这是怎么了?”
施维叹气道:“那日丝织大会,遇见了一伙子不讲理的,和他们起了争执,被兵丁抓了送去了衙门。”
辛月闻言微微瞪大了眼睛,不解道:“衙门对施公子用刑了?”
施维一脸羞愤,捂脸道:“那倒没有,衙门里的大人只是批评我几句,这伤是我爹回来后打的。”
辛月想起施维说他爹是礼部侍郎,礼部嘛,听着就是讲礼仪风姿的地方,那位施侍郎大人听说了儿子与人当街争执还被抓入衙门,想来一定觉得十分丢脸……
辛月忍下了笑意,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说:“施少爷腿脚不便,何不派人来寻我将见面时间推后些,这般出来可别影响恢复。”
施维摆摆手,急切的说:“那可不行,耽误一日便是耽误一日商机。”
那位丫鬟在施维身后翻了个白眼,心想少爷今日趁着老爷上值又跑出来与人谈生意,等这事被老爷知晓了,怕是又要挨上一顿打了。
偏少爷每回挨打都哭嚎得厉害,回回嘴里都喊着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可每回挨完打之后总有下回。
这小丫鬟的表情太生动了,辛月瞧见了她这一通表情便猜到了大概,觉得有些好笑。
施维不知道他的丫鬟在他身后出卖他,亲自给辛月倒上了茶水,便满脸激动的说:“辛大管事,我有一门好生意,想要与你合作。”
辛月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放下后笑着问:“什么好生意?”
施维自书袋里掏出一本画册来递给辛月,辛月接了过来疑惑的翻开一瞧,竟然全是衣裳的图样,有男子的,也有女子的,辛月大概翻了翻,见这些衣裳的款式都还不错,合上画册之后问:“施少爷,给我瞧这些图样是何意?”
施维搓了搓手,眼睛亮晶晶的说:“我想开一家制衣坊,将画册上的这些衣裳按着胖瘦尺寸做出几个不同的规格大小来,卖给成衣铺子。”
辛月听得一愣,怀疑的看向施维,心中打起鼓来,那位明相显然是个前辈,这个施维不会也是同乡吧?这制衣坊不就是现代的服装厂吗?
这古代哪有什么制衣坊,便是成衣铺子都是买了布匹回去,请了裁缝、绣娘在店里把布料做成衣裳。
辛月并没有与他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打算,穿越之事是辛月压在心底的秘密,便是与家人都不会说,想了想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既没有抄诗词,也没有搞什么发明创造,应该没有什么露馅的地方。
辛月这才安心了一些,试探的问施维道:“这倒是个新鲜法子,施少爷如何想到此事?”
施维见辛月没有反对,还有些夸赞的意思,有些得意的说:“我老家是湖州的,湖州和江州挨得近,所以本地许多女子都从事裁缝、绣娘的行当,我爹当官以前,我娘亲便是个裁缝,我小时候常被娘亲带去成衣铺子里,亲眼见着那成衣铺子有时许久没卖出多少衣裳,便一直不进新布,不给裁缝活干,但有时候突然卖出去许多,又着急忙慌的买了新布来,死命的催着裁缝赶紧做出新衣来。”
施维其实从小常被人夸聪明的,只是聪明好似不在读书上,他读书念几句便会开始犯困,但小时候看多了娘亲要么闲得无事可做,要么日夜赶工,便想这绸布庄缺了布料便进布料,怎么成衣铺子缺了衣裳还是进布料,怎么不进衣裳来卖呢?
像他娘亲这样的裁缝,不应该给成衣铺子干活,应该有一个专门做成衣的地方,请这些裁缝来,每日按时按量的做衣裳。
后来他爹考中了进士,便把他和娘亲一起带来了京城,望子成龙的想要施维子承父业,但是施维以祖父便是商人为由,一直与他爹抗争,一心想重拾家族的经商路。
虽然他祖父这个经商,不是什么大商人,只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货郎虽家贫,但长得俊秀,被一户殷实人家的女儿瞧中了,死活非要嫁,嫁过去之后用嫁妆替夫君开了个杂货铺,靠着杂货铺的收益竟然也供了儿子读书,一下子小商户改了门庭成了官宦人家。
施维祖父的杂货铺都不开了,扬眉吐气的在老家当起了太爷,偏偏施维还想着重操旧业。
施维很是痛苦的在京城念了十来年书,一开始在京郊书院寄宿,他便每回归家都用零花钱在城中采购吃的玩的,到了书院等过得两三日,同窗们从家里带来的吃食都吃得差不多了,他便掏出来加价卖出去。
后来虽然他没考上功名,但他爹还是硬着头皮把他送去了国子监,好几年了,一直待在下舍,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进步,偏他爹一点都不放弃,依然坚持要他继续读书。
国子监都是走读生,施维的书院小卖部生意做不了了,他又发现同窗们都爱看书,但一本书动则几百文至几两银子,同窗们买一本、买几本、甚至买十余本,都买得起,但几十本、几百本谁也买不起。
施维又起了主意,他先在国子监问了一圈大家有什么想看又没有买的书籍,统计好之后便拿着自己经商多年的积蓄去书铺打包了上百本书,在国子监里干起了租书的营生来。
一本书若是买来一两银子,他便租二钱,租出去五次便回了本,剩下的便是白赚。
几年下来,积蓄又翻了数倍。
他现在手握上千两银子的积蓄,可以说他爹都没有他富有,于是又起了心思要退学正经的开始做生意,他想做成衣的生意,但不是开个成衣铺子,而是要请一堆裁缝来专门做衣裳,给成衣铺子供货。
为了这个想法,他自己花钱偷偷给自己请了个画画的师父,又拜了娘亲做裁缝师父,学了许久的画衣裳样子,如今自觉大成,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开这个制衣坊了。
辛月听了施维的话,赞叹不已,这人还真是天生一副经商的好材料,虽然书没读好,但光阴也没白费,挣下了这么多银钱来。
只是他要开制衣坊,与自家丝坊能合作什么?大量采购布料吗?
辛月疑惑的问了,施维却摆手说:“我手里这些银子,若是买布料,也就能买个几百匹,做出几千套衣裳来,可我还要请裁缝呢,湖州的好裁缝,一个月得开出二两银子的工钱,请上百名的裁缝,几个月的月钱都把我这积蓄掏空了。”
这倒是,辛月在心里帮他算了个账,若把规模做小些,他这些银子也就够支撑三五个月的,可若是货卖得不够快,回款不够及时,资金链就断掉了。
辛月心里猜到了些他的想法,便问:“那施少爷是想与我们如何合作?”
施维笑了笑,望着辛月说:“辛氏丝坊出布料,我出湖州裁缝,还有我自己画的这些衣裳样子,利润咱们对半分,但是管理和经营都归我,你们不能插手。”
辛月果然没猜错,笑了笑问:“施少爷为何选上我们?”
施维倒没隐瞒,直言道:“江州的布料我都基本看过了,光靠裁缝的手艺做出的衣裳不太吸引人,还得再请绣娘来刺绣,但是这样一来成本高出许多,时间也更久,但你们辛氏丝坊的布料本身就够华美了,便是不刺绣也好看。”
辛月叹了口气,服装厂做好了也很挣钱,若不是湖州的专营权已经卖了出去,辛月还真想跟施维合作。
绸布庄的一个大客户便是各个成衣铺子,都已经卖给人家专营权了,辛月如何能再与人家抢生意。
但施维这主意真是个好主意,辛月虽然拒绝了与他合作,但却说:“我可以将湖州买了我们专营权的经销商介绍给你,你可以与他去谈这个合作,日后你要是将规模扩大了,要在别州也开这制衣坊,我也可以介绍别州的经销商给你。”
施维本来被辛月拒绝了之后垂头丧气,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来,惊喜的问:“真的吗?那他们会愿意与我合作吗?”
辛月笑着说:“那就要你去说服他们了,但能早早成为我们经销商的人,眼光都很超前,你这个生意挺有前景的,他们都是聪明人,与你合作的概率很大。”
施维笑着笑着,脸上的笑容突然停滞,表情凝重了些,语气担忧的问:“可是,湖州遍地都是裁缝,若是他们觉得此事有前景,为何非要与我合作呢?他们自己请了裁缝自己做不好吗?”
这话倒是也对,除了褚家,辛月与别的经销商也不熟悉,还真不敢替他们打包票,想了想疑惑的问:“施少爷怕他们窃取了你的想法,可为何不怕我也这么干呢?”
施维愣了愣,半响忐忑的问:“你会吗?”
辛月噗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说:“放心吧,我不会,我们已经很忙了,腾不出人手来再做这个。”
施维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想来想去,还是更信任辛月,便说:“你们可有何处没卖出专营权?不如我先在那处开制衣坊,等日后要扩大规模了,咱们两家再一起寻那些经销商谈合作,想来他们定不会与你们翻脸,自己去单干。”
辛月惊奇的瞧了施维一眼,刚出了一个问题,这么短的时间,他就又想出了新的解决办法,将辛氏商行绑在他的车上,有辛氏商行一起合作,那些经销商谁敢甩开他们单干,除非不想要专营权了。
若说专营权有何处没卖出去,也就是贺州了,盛洲本也没卖出去,但丝织大会后那做评审的盛洲商人寻了来,买下了盛洲的专营权。
而贺州一开始辛月是想除了东安府外,其余府城的都可以卖,但是如今商行真不缺银子,缺的是人才和发展的时间,便干脆把贺州的都留了下来。
辛月与施维一说,施维立马拍掌说:“那便去贺州!就在丝坊边,还省了运输的费用。”
施维迫不及待要与辛月约时间签契书,还是辛月说商行有许多股东,要开过股东会才能定下,施维这才收了些急迫,说那他先动身去湖州寻愿意搬去贺州的裁缝。
辛月点点头,又问他:“施少爷若要经营制衣坊,日后要常驻贺州了,施大人可能同意?”
施维笑了笑说:“我已经说服了我娘亲,不过本来说的是回湖州老家,但没关系,我再回去与我娘亲说一说便是,我娘亲同意了,我爹也坚持不了太久,当初我爹爹读书,养家可全靠我娘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我爹在我娘亲面前说不起大话来。”
辛月被施维这番话逗得笑了起来,听他说得好似施大人是个妻管严,但其实应该和自家差不多,施大人也是一个尊妻爱妻的男人。
施维与辛月谈好了初步合作的意向,吃了一顿饭后便志得意满的回了家,去磨他娘亲同意他去贺州办制衣坊。
而辛月回家与家人说了施维有意与辛氏商行合作办个制衣坊,同为商行股东的辛长平和辛姑母都夸他是个人才。
进了十一月,还不到辛月生辰,终于收到了贺州的来信。
胡娘子替她的一双儿女同意了辛月的提议,信上还说她知道辛氏商行大获全胜,狠狠赢了江州织行,高兴得喝了半斤酒,足足醉上了一日一夜,一想到日后各地都将有蚕所,蒋家那守了数百年的金饭碗要碎了,她都迫不及待起来,恨不得亲自去看看蒋家人的嘴脸,是不是还得意得起来。
而辛长安、辛长康信上也都说一切听辛月与大哥的,他们对目前的收益已经万分满足,并不奢望更多。
至于族长辛祝,他一想到此事一成,辛氏岂不是立下泼天大功劳,当初明相提出海贸之策换取世家、宗室的土地归民,便被百姓颂扬百年,如今辛氏要做的事与明相异曲同工,这可是荣耀,天大的荣耀!
辛祝一心想要发展辛氏宗族,让辛氏一族变得壮大起来,有了这般功劳,辛氏便是在任何世家面前,都能抬起头来自傲一句:我辛氏族人为国为民!
辛祝的回信上百般畅想,最后问:除了辛长平状元的牌坊,将来族里是不是有机会得一御赐的牌坊?比如说忠善之族!
辛长平把辛祝的信递给辛月,辛月看完之后瞧见爹爹也一脸的期待,抓了抓脑袋说:“我向皇上申请一下?”
辛长平连着点头,他那状元的牌坊只是荣耀他自己,族人不过是沾点光,可若是皇上愿意御赐一座忠善之族的牌坊,那才是辛氏合族的荣耀,每个族人都会与有荣焉。
得了大家都同意的答复,辛月带着族人和爹爹的期盼,揣着那御赐金牌去了宫中。
朱四当时跟着镖局的人一起回了潍县,但京城这边柱子也会驾车,便把马车留在了京城,今日柱子驾着车,辛月坐在马车里,木辰与木明也坐在车外,到了宫门外,便有守宫门的守军上前拦下,问道:“何人入宫?可有召见?”
木辰跳下车与他交涉道:“我是明义公主的护卫,明义公主入宫求见皇上。”
辛月伸手将金牌递了出去,木辰接过又递给了守军,守军接过查看无误,将金牌还了回来,然后说:“请公主殿下稍候,卑职报予宫中,请内监大人来接您。”
辛月等了半刻,便有宫中的小太监快步跑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二人抬的软轿,请了辛月上去,一路过了几个宫门才到了皇上的御书房,连总管在书房外候着,
一见到辛月便说:“公主殿下到了,皇上正等着您呢,快随奴才进去。”
“连总管。”辛月与连玉打了声招呼,先前她只是县主,连玉还用咱家,现在做了公主,连玉却称起了奴才,辛月都有些不习惯。
跟着连玉进了御书房,皇上还埋头在批着奏折,那御案之上的奏折高高摞起,摞了好几堆,好像高三生桌上的书墙,辛月一眼望去都瞧不见皇上的人。
还是连玉让辛月停下,自己轻步走到桌案之后小声的说:“皇上,明义公主殿下到了。”
周祺这才将笔搁到了笔架上,坐直了身体,让辛月瞧见了他的额头。
周祺自己也瞧不见辛月,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胳膊,望着辛月说:“皇妹今日入宫是有事寻朕?还是来探望朕?”
辛月正要跪下行礼,周祺走下来一把拦住说:“自家人,何必每次都跪呀跪的,日后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便不要再跪了。”
“谢皇兄恩典。”辛月忙躬身行了个小礼,这声陌生的皇兄也叫得有了两分真心,然后说:“确是有一事要问皇兄意见。”
“哦?那咱们坐下说。”周祺引着辛月去一边坐下,又特意吩咐连玉:“让御膳房送些点心、蜜水过来。”
第177章
好不容易皇上主动和御膳房要点心,闲得要命的御膳房总管亲自撸着袖子,把专门做点心的御厨备下的材料一样抢了一些过来,亲自动手做了数样点心,把各式点心装进食盒里,又亲自拎着送去御书房交给了连总管。
连总管接过食盒正要转身进去,御膳房总管伸手拉住连总管的袖子,满脸是笑的说:“连总管,皇上从不要点心,也不知皇上爱吃什么,今儿的点心都是我自己做的,劳连总管注意点皇上爱吃什么,下回我好知道做哪些。”
连总管一愣,说:“这点心谁说是皇上要吃的了?”
“啊?”御膳房总管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食盒,失望的说:“我还以为皇上转性了呢。”
原先先皇在位的时候,御膳房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先皇自己就挺好口腹之欲的,后宫人又多,高位、低位的妃嫔数十人,皇子、公主也有不少。
等先皇故去,新皇即位,无子的妃嫔都送去了家庙,有子但是撺掇皇子争位的那些后妃是在先皇驾崩前就被送去修身养性了,整个宫中就皇上、太后、贵太妃三个正经主子,再就是两个没品级的庶妃。
御膳房的人手都裁撤了大半,御膳房总管每日闲得怕自己也会失业了,今日好不容易遇上皇上要点心,还想着好好表现一番,这下也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连总管见他愁眉苦脸的,笑着宽慰一句:“虽然点心不是给皇上要的,但是皇上亲自要了给公主吃的,若是公主殿下爱吃,以后也少不了麻烦你的。”
御膳房总管眼睛一亮,皇上年轻,现在还没有子女,先皇那些公主他都伺候惯了的,除了那几位跟着兄弟一起争皇位被一起剥了爵位的,剩下的那几位公主出宫成婚前爱吃什么他都还熟记于心呢,忙打听:“是哪位公主殿下?若是要留下用膳,我好先备下菜。”
连总管一瞧就知道他想偏了,摇头说:“是皇上新册封的明义公主殿下,皇上应该会留公主殿下用膳,但没特意吩咐就还按往常的做,加点份量就是了。”
御膳房总管纵使有十八般武艺,可摊上这么一位勤俭的皇上,那也是一样都使不出来。
他焉哒哒的瞧着连总管拎着他精心准备的食盒进了御书房,叹了口气转身回去,回到御膳房他几个徒弟便凑上来问:“师父,皇上可爱吃您做的点心?”
他不耐烦的把徒弟们赶开,去柜子里取了袋精面粉来,苦大仇深的揉起面,心中嘀咕着:就这芝麻饼,街面上的贩子都能做,几文钱就能买上一个,我苦学厨艺从学徒做上御厨,从御厨升上总管,最后就在这御膳房里日日做饼子!
他的憋闷只有他自己知道,御书房里连总管打开食盒,把里面的点心碟子一样一样的掏出来,摆在辛月和皇上中间的桌子上,七八个小碟子,每碟子里就两三块,精致得很,连那豌豆黄都被捏成了鸭子的形状。
蜜水也不是单纯的蜂蜜水,喝着还有一股子果香,怕是用蜜渍了果子,再把果蜜冲水喝。
周祺自己不吃,但每一样都给辛月夹了一块,这宫中御厨做的点心确实比外边儿点心铺子买的好吃许多,还好做得都小巧,几块点心下去辛月并没有吃撑,不过皇上再要接着投喂她的时候,辛月忙摆手拦下道:“皇兄,臣妹有事要说呢。”
周祺讪讪的停下了手,放下筷子,新认的妹妹吃东西不似母后和父皇的其他嫔妃,周祺以往见女子吃这些点心,都是小口小口的抿,一小块点心能吃十几口。
可皇妹却是一口一个,含在嘴里闭紧了嘴巴咀嚼,两颊鼓鼓的煞是可爱。
周祺瞧着觉得十分有趣,便没控制住一个又一个的夹给她,这会儿被拦了才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咳嗽一声道:“嗯,皇妹有何事?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辛月掏出绣帕擦了擦嘴,确保自己看起来不失礼,然后望着皇上说:“皇兄,先前和辛氏商行的文书一起送来的潍县张氏田册您还记得吗?”
“朕记得,皇妹一片公心,朕十分欣慰。”周祺点点头,他当然记得,便是因为辛月此举,便是经商也不忘帮他收田,他才这么迫不及待的要先封她为公主,当初辛长平提出进献股份之时,周祺便做好了给出一个公主爵位的准备,只是当时他的计划是等到辛氏商行发展壮大之后论功行赏。
辛月接着说:“从家中父兄去岁科举起,臣妹就常听到父兄提起先贤明相的清田之策,臣妹年少读书不多,但也想尽一份力,当初明相为清田,提出海贸之策来交换世家隐田,可惜时人不知海贸巨利,清田半途而终,如今因海外产粮之地,九州粮价、地价皆贱,正是清田的好时机,但要世家大族放弃手中私藏多年的田地,还差一把火。”
随着辛月的话语,周祺的眼神越来越亮,听到这里他不知为何激动起来,一种莫名的期待涌上了他的心头,迫不及待的追问:“皇妹此言,可是有良策要献于朕?”
按理说,这等国家大事,周祺如何会问策于一个不成年的女童,朝堂之上虽有许多世家出身的禄蠹,不为百姓,不为国家,只为名利,为了提升他那世家声望,可也有一些衷心为国的栋梁之材。
周祺本应该在朝堂之上与那些胡子花白的老大人们讨论这等国家大事,此刻却与一个女童隔着一个摆满了点心碟子的桌子,请教起这种问题。
真是有些荒谬。
许是他内心对辛月有一股隐隐的期待,在这个女童身上他总能找出几分与他想象中的明相相似之处。
辛月不知道皇上内心涌出了多少想法,见皇上出言相问,便立刻说:“世人逐利,世家尤甚,如今已经没有海贸之利能与他们分润,但有一物之利,不亚于海贸之利,又如种地一般没多大风险,若以此物相诱,皇兄清田的阻力应该会小上不少。”
在周祺不可置信的眼神之下,辛月坚定的说出那句:“辛氏上下,愿献出蚕种助皇兄清田归民!”
周祺腾的一下站起来,激动万分,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话、会错了意,眼神看向一边的连总管,连总管合上嘴巴点了点头,周祺这才确信了辛月真的是说要献出蚕种。
蚕种之利当然可比海贸,有了蚕种便如同有了一座挖不完的金山。
而且确实如辛月所说,这些世家大族大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便是五月海船回港,带来巨量粮食,粮价跌落谷底,他们也没几家肯松□□田的。
尤其是海船拉回的粮食全送去了军营做军粮之用,市面上的粮价如今已经开始有回升之态,那些湖州世家十分团结,粮贱之后不仅不见他们贱卖粮食,反而将新粮送进了粮仓里,将前两年的存粮倾倒至江水之中。
除非以后海船能拉回更多的粮食,多到在市面上低价售卖,等到湖州世家扛不住了,跟着低价售卖粮食,那时粮价和地价才能真正崩塌,才会有大量的世家大族惶恐的开始卖地。
可那得花费多少银两?原本准备先搁置的江州税银案,周祺已经迫不及待的吩咐人彻底清查了,等着收回江州多年的欠缴税银好继续和湖州世家打商战。
辛月此举对周祺可谓是雪中送炭。
而且周祺又想起来,江州税银案能有这么大的进展,亦是多亏了辛月,若不是辛月,江州织行不会弄这个丝织大会,不弄这个丝织大会,那位张氏丝坊的少东家也不会入宫举报江州织行侵吞税银之事。
所以说,不论新认的妹妹是不是明相转世,她是自己的大福星这是肯定的!
“皇妹与辛氏大义!”周祺激动的拍了两下辛月的肩膀,在落下的时候还体贴的控制着力道,看着辛月的眼神比看亲妹妹还要亲。
好不容易压下了心中的激荡,周祺重新坐下来问辛月:“此事若助朕收回田地分田于万民,天下皆念辛氏之功,辛氏上下有何要求?皇妹请说,朕一定办妥。”
辛月眨了眨眼睛
,说:“皇兄可否赐辛氏一座御赐牌坊?辛氏族人虽不多,但各个都有忠君爱国之心。”
周祺愣了愣,不可置信的说:“只要一座牌坊?”
辛月点点头说:“辛氏商行股东中,我已得了皇兄封赏,我父本就是朝廷官员,叔叔、姑母和族人也都愿意为国效力,至于胡娘子,她之所求只为儿女余生安稳富足,我们皆已别无所求。”
周祺久久没有说话,最后说:“辛氏大义,朕深受感动,明年出先皇孝,朕亲自去贺州,替辛氏牌坊揭彩。”
一个御赐牌坊就够辛氏荣耀乡里了,若皇上亲至,天下皆知辛氏之名,想来族人若知,定会高兴得找不着北!
辛月忙说:“多谢皇兄!”
周祺却摆手道:“莫要说谢,朕该多谢你们才是。”
说完之后,周祺便拉着辛月开始讨论这蚕种如何来与世家大族交换土地。
本来辛月想的是谁家愿意将隐匿的田地交给朝廷,辛氏便分些蚕种给他们,皇上听了却摇头说:“这般的话,辛氏商行吃了大亏。”
给出了蚕种,为自己招来全天下的竞争对手,便是有皇上撑腰,点辛氏为皇商,可其中的损失依然巨大。
周祺思索了片刻说:“当年海贸也不是把海船给他们分了,让他们自由出海,各挣各的钱,皇家在其中也占了一笔,如今要用你们的蚕种,如何能踢你们下桌去,不如采用当年海贸的模式,建立一个天下织行,交了土地的世家,便许他们与辛氏商行合作开办蚕所,他们出钱出人占六成利,辛氏商行出蚕种占四成利。”
本以为这事是以利换名的事情,也就是辛氏这些股东没有贪婪之人,才能接受辛月的提议。
可现在辛氏做好了吃亏的准备,皇上却不许辛氏吃亏,按皇上提出的这个方案操作下来,倒是让辛氏的商业版图瞬间扩大到了全天下。
辛月连着咽了几回口水,各地那么多世家大族,每家都帮辛氏商行挣钱,背靠朝廷,还不怕他们耍心眼,这不是人在家中坐,财从天上来么?
周祺指了连玉说让连玉最近去寻辛月商谈具体细节,然后留了辛月一起用膳。
辛月恍恍惚惚的陪着皇上啃了两个巴掌大的芝麻饼,喝了一碗煮得出沙的红豆甜汤,离开皇宫的时候还在内心感叹,甜甜的芝麻饼,甜甜的红豆汤,皇上真爱吃甜啊,不怕蛀牙吗?
回到家中,爹爹和哥哥都知道辛月今日入宫干啥去了,迫不及待的围上来问:“月娘,皇上可答应了?”
辛姑母虽嫁了出去,可族谱之上也还有她的名字呢,听说了辛氏可能会有一座御赐的牌坊,也期待得很,若真得了这牌坊,她这个辛氏女出门也能挺直腰杆,所以也很是关切的盯着辛月。
辛月脸上的表情还十分恍惚,但听清了爹爹的问话,点点头说:“皇上答应了,还说明年出先皇孝后,要亲自去贺州,到长河村替咱们辛氏的牌坊揭彩。”
连辛月都被皇上这话吓了一跳,更何况辛长平他们这些纯古人,天地君亲师,君排在亲之前,皇上愿意亲临揭彩,这可是天大的荣耀,足以告慰辛氏列宗列祖,足以让辛氏族人世世代代吹嘘。
辛长平忙躬身朝皇宫的方向遥拜道:“圣恩浩荡。”
辛盛、宋氏、辛姑母,甚至连郭玉娘都拉着不懂事的辛年一起跟在辛长平身后遥拜喊道:“圣恩浩荡。”
辛月虽然没有跟着他们一起遥拜,但内心也不再嘀咕什么有的没的,虽然与皇上也就见过三回面,但辛月也觉得这位皇上真的是个好皇上,既有一片爱民之心,也十分体恤他人。
辛月等家人的情绪淡定了一些之后,便又说了皇上不白要辛氏的蚕种,提出要让辛氏商行和各地世家合作,辛氏提供蚕种便可得四成股利。
辛长平和辛盛最先反应过来,震惊的说:“这么一来,虽分出大半的利润,但辛氏最大的短板却被补齐了。”
是啊,辛氏最大的短板便是人太少,而发展却需要大量的人口,被皇上这么一操作,那些人口众多的世家便补齐了辛氏的短板,而那分出去的利润却是辛氏本来就准备放弃的,如今倒是失而复得,还不用投资、不用慢慢发展……
连总管连着几日来与辛月商讨合作细节,等所有事项一一敲定之后,皇上下令由连玉带队,因为这一走,怕是得有大半年的时间在外,辛月年幼皇上不忍她四处奔波受苦,便让连玉先去贺州接上辛氏商行的代表辛祝,然后走遍九州去一一说服各地世家大族。
此事还得等上许久才能尘埃落定,但皇上已经吩咐了,不论明年何时事情才搞定,在明年出先皇孝前,便要将辛氏的牌坊做好,等出孝之后,他便动身去辛氏揭彩。
连玉带着圣旨和辛月的信去了贺州,辛家众人便将此事搁在心里。
辛月要过十岁生辰啦!
若不是因为丝织大会,这个生辰辛月便要在潍县与姑母、阿爷、叔叔、婶娘们一起过了。
可现在她人在京城,便可以在爹爹、娘亲、哥哥、弟弟的围绕之下过这个幸福的生辰。
辛月收到了许多礼物,除了在京城的家人,在京城的杨家也送了礼,连阿爷、叔叔、婶娘们都寄了礼物来。
最有趣的礼物是远在潍县的沈砺送来的,辛月走之前,将家中两只猫送去了二叔家,但二叔家还有一只猫,那只猫与两只鸟儿不熟,辛月担心两只鸟儿被三叔家的猫吓到甚至伤害,便将鸟儿们托付给了姜家照料。
去年辛月生辰,沈砺送了一只粉玉雕刻的小猪,今年的生辰,沈砺则送来一对彩玉雕刻的鸟儿。
难得他不知道如何寻到这种玉石,竟然真和那对鸟儿的羽毛颜色相差无几,且他的雕工甚好,连两只鸟儿日常的神态都刻得惟妙惟肖,辛月拿在手中爱不释手,连连夸沈家哥哥手艺真是鬼斧神工!
辛盛又忍不住盯着妹妹手中的玉雕出神,那沈家小子这么用心,是真喜欢那鸟儿,还是为了别的?
辛盛把眼神从玉雕上挪开,又仔细的打量自己妹妹的脸,妹妹长得很好,从小他带着妹妹不管去哪儿都有人夸妹妹漂亮可人,以前还肉乎乎的,可爱更多,今年抽条了,稚气去了不少,个子又高,有一些少女模样了。
所以,自己没有想多吧?
辛盛从小最讨厌听到的一句话,就是无良大人逗他说:“盛哥儿这么爱妹妹呀,可惜妹
妹长大了就嫁去别人家了。”
原本他瞧沈砺是很喜欢的,沈砺认真好学,是个不亚于自己刻苦的人,可现在有了怀疑,他脑海中再浮现沈砺那张俊秀出奇的脸,连往日觉得温和亲切的笑容都变得奸诈狡猾了起来。
沈家小子可恶!
辛盛踱步过去伸手问辛月道:“这鸟儿有些意思,给哥哥瞧瞧。”
辛月对辛盛自然是大方的,毫不犹豫的就递给了辛盛道:“哥哥,你瞧鸟儿的嘴里,还能瞧见一截小粉舌。”
辛盛见妹妹识趣,心中舒服了些,举起那鸟儿细观,果然能瞧见舌头,除此之外,连羽毛的纹路都十分生动,辛盛回忆了一番妹妹养的那两只鸟儿,与这玉鸟几乎别无二致,辛盛又在心中念了一句:沈家小子可恶!
他本想把这对玉鸟要走,但见妹妹满眼喜爱的瞧着他手中的玉鸟,还是没忍心,既怕妹妹不肯给他,他心里难受,又怕看见妹妹忍痛割爱的表情。
辛盛不情不愿的把玉鸟还给了妹妹,略带一些阴阳怪气的说:“沈贤弟刻这玉鸟怕是花费了不少时间,他明年就要下场科举了,竟还把时间花费在此事上。”
辛月没听懂辛盛的阴阳,喜爱的摸着玉鸟的羽毛纹路,倒是很自然的接了一句:“劳逸结合嘛。”
辛盛捂着胸口走开了,心中安慰自己,妹妹还小,远远不到开窍的时候呢,沈家小子便是有心思,也是投给瞎子看,自己不能先乱了阵脚,别妹妹没想到,自己却提醒了她。
辛盛心里敲响了警钟,所以等到十二月底,沈砺随着舅公、表哥一起回到了京城,跟着表哥一起来到辛家的时候,便感觉到了一股敌意。
沈砺从小就被他娘亲当做争宠的工具,从小就知道看他爹脸色,是个心思极为敏感的人,一下子就发现了敌意的来源是辛盛。
沈砺有些不解,辛盛是他目前认定的唯一的朋友,且视之如兄,他身边没几个真心亲近之人,辛盛已经是对他十分重要的人了,沈砺疑惑了半响,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在辛盛送他们出门后直言相问道:“盛兄,为何今日待我似有敌意?”
“啊?”辛盛还没说话,姜南星先傻了眼,来回的瞧着好友和表弟,脸上的表情像一只迷茫的小狗。
辛盛见沈砺这么坦然,心中的气愤倒是少了一丝,他也不是那藏着掖着的人,便直言相问道:“沈贤弟,科举在即,为何还有闲情逸致雕刻玉鸟,千里迢迢托人送来京城?”
沈砺愣了愣,姜南星又先开了口,他其实还没搞懂什么情况,就是顺口接了一句:“嗳,我也说我们过一个月就回京城了,何必还要托人寄一回东西,回来之后补上便是,偏表弟说生辰礼是过生辰之人盼了一年的,他从小最盼望的便是有人能记得自己的生辰,过后再补,收到礼物的快乐会少上许多。”
说完姜南星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我也没记住几回他的生辰。”
第178章
沈砺踌躇了一会儿,姜南星说话的时候他在心中反思,姜南星话一落,他便望着辛盛道:“盛兄,我此行可是有何不妥?”
沈砺比辛盛还小两岁,若说他对辛月有什么儿女之思,那真是冤枉他了。
这世上倒是有那早熟的少年早早就识得了情滋味,但绝不包括沈砺,他虽因为家中情况被迫早熟,但也因为爹娘、继母之间的情感纠葛,让他对这男女之情生了厌烦。
从他有记忆起,他对他娘亲的印象便是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靠在窗边的榻上向外望,盼着他爹踏足后院。
每回乳母抱着他去和娘亲请安,有心让他与娘亲接触亲近一会儿,可娘亲却会皱起眉头说:“一会儿把我的发鬓弄乱了,若是老爷回来了我都来不及重新梳妆,你带他去院里玩去吧。”
沈砺也不是一开始就不爱爹娘的。
他曾经也很盼望着娘亲能像表舅母抱着表哥那样对待自己,乳母便安慰失落的他道:“少爷进了学堂,好好跟着先生念书,若是背下诗词文章来,便回家说给夫人听,夫人瞧少爷这么聪明,肯定高兴。”
沈砺信了,五岁被送去京郊书院,别的孩子都哇哇哭着要娘亲、要爹爹,只有他安安静静的,进了课堂便瞪大了眼睛努力的跟着先生念书。
便是再不喜欢妻子,可儿子总归是嫡长子,沈砺从书院第一回放假归家这日,沈靖难得的踏足了后院,白氏跟前跟后的寻沈靖说话,沈靖却只是厌恶的撇了白氏一眼,然后把长子唤过来问:“砺哥儿,在书院可适应?”
沈砺点点头,虽然他夜里也曾偷偷哭过两回,但他都给自己抹干净眼泪哄好了,一群萝卜丁里就他最坚强,先生还夸了他几回,他难得有了些自信,便大了点声音说:“爹爹,我跟着先生学了《三字经》。”
“哦?”沈靖来了点兴趣,以往这长子不知白氏怎么教的,见人总是带着副畏缩劲,今日见他眼神明亮、声音清越,与人对视也不回避,这孩子长得又比较像他自己,他心里也多了两分喜欢,便问:“那你可记下了?”
沈砺点点头,见今日爹爹态度温和,愈发高兴,微微笑了起来说:“我背给爹爹听,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等沈砺停下来,沈靖便拍了拍手说:“砺哥儿聪慧,日后要好生跟着先生学习,将来考个好功名。”
因为沈砺表现得好,沈靖便同意了留下与孩子一起用了顿午膳。
自那之后,白氏发现了新的博取夫君注意的法子,便开始盯着沈砺学习,若沈砺得了沈靖夸奖,白氏便也给沈砺点好脸色。
一开始还好,可是过了两年,沈靖的外室阮氏所出之子沈砌也开蒙了,沈靖还算有两份羞耻之心,没把私生子也送到京郊书院去,而是在城中寻了一个也有才名的先生开的私塾。
沈砌进学之后,表现出了超过沈砺的聪慧,沈靖高兴不已,有沈砌做对比,他便觉得长子之才有些平庸了,于是沈靖又许久不来后院,白氏便开始对沈砺发疯,逼着他放假归家还要日日早起晚睡书不离手,定要他努力超过外面的野种。
偏沈砺再怎么努力,也还是差沈砌一截,明明他比沈砌大了两岁,也早进学两年,可学习进度却被沈砌超过了。
沈靖与白氏和离,白氏搬离沈府那日,沈砺病倒了,别人以为他是因为母亲的离去而伤心,其实并不是。
他没觉得伤心难过,而是觉得终于解脱了。
他的耳边没有了娘亲的谩骂责怪,多么安静,便是他房里的小厮都跑得不见人影,他也觉得很好,这样更安静了,连身上的疼痛都被心里的舒适压了下去,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好轻松,甚至久违的觉得快乐。
当他阿婆冲进来救他的那一刻,他甚至生出了一丝怨气,为什么要来打扰他?他愿意就这样静静地离去。
沈砺对辛月有些特别,但这份特别是因为他躺在表舅家里一心求死的时候,舅公从贺州赶了回来,掏出五寸长的长针来放在他眼前,问他:“既不怕死,应该也不怕疼吧?舅公有一救命之法,世上少有人知少有人用,生死的概率各一半,砺哥儿可愿意最后帮舅公一回,替舅公试试针,试试药?”
见到舅公的时候沈砺才恍然,哦,世上还有这个对自己很好的人,可惜我无法像小时候说的那样长大后孝敬他了。
若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让沈砺惦记,那便是舅公和表哥了,他抬起眼往舅公身后望,没见到老是咋咋呼呼的表哥,再看舅公手中捏着的长针,好像能把自己扎透。
但沈砺觉得自己现在不怕疼了,便是先前在沈家没有药吃,他也没觉得有多疼,倒是表舅一见到自己就红了眼眶说:“砺哥儿疼死了吧,表舅这就给你开药,帮你止疼。”
沈砺好奇的看着这五寸长针,突然来了点兴致,这长针扎下去,自己能感觉到疼吗?
沈砺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几乎令人无法听清,他说:“好,我帮舅公试针、试药。”
姜御医忍着心疼,手下不留情的将那长针刺进了瘦成一把骨头的沈砺身体里,一针下去,沈砺麻木的表情便多了一抹生动的神色,但他咬住了唇,没让那声痛呼溢出嘴角。
当姜御医又接连扎进两针后,沈砺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本能的想要躲开,但姜御医早就让家中身壮力大的家仆抱住了他,他躲不掉。
又两针后,沈砺咬着的唇渗出了丝丝血珠,姜御医看了一眼劝他:“砺哥儿,喊出来吧,莫把嘴唇咬穿了。”
沈砺松开了牙,压抑许久的痛呼声瞬间爆发,虽然因为生病声音嘶哑难听,可听着这难听的嘶吼声,姜御医严肃沉重的表情上却出现了一抹笑意。
总算是瞧见了一丝活气。
为了激励沈砺,姜御医等沈砺吼叫了几声之后激他道:“才五针,砺哥儿你一个男子汉,就受不住了?我在贺州为一个八岁的女童治病,扎了十五针,她都不曾叫过一声。”
沈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说:“怎么可能?”
姜御医笑着瞧着沈砺说:“那女童本来命都快没了,最多也就再苟延残喘个三两日
,不过扎了十五针后,她便捡回了一条命,如今已经活蹦乱跳了,我回京城之前还见了她一面呢,砺哥儿若不信,日后见了她亲自问问?”
八岁的女童什么样子?沈砺没少见过,白家便有一对八岁的表妹,皮肤娇嫩,便是不小心蹭到树皮都会渗出点血丝,然后抽抽噎噎的哭上半日,要舅舅、舅母、阿公、阿婆轮着哄上好几轮,才会破涕而笑。
沈砺起了丝好胜之心,便看向舅公说:“舅公,接着扎!”
从头到脚,扎上十五根五寸长针是什么感觉?沈砺的呼痛之声再也没停歇过,等姜御医撤了针后,沈砺吐出一口淤血,瘫倒在床上。
世界不再安静,他听见了屋外的树上小鸟在叫,舅公家的厨娘好像在杀鸡,旁边宅子里还有狗吠声。
有点吵。
沈砺疲累的闭上了眼睛,嘴里轻声的说了一句:“那个女童,比我厉害。”
辛月在沈砺眼中,是个令他敬仰的人,她能忍受那种程度的疼痛,她多么坚强啊。
辛盛看着沈砺清澈的双眼,那眼里没有一丝杂质,辛盛差点想后退,尴尬的咳嗽两声道:“你如今当务之急是准备明年的县试,这雕刻之事虽是爱好,可千万莫要玩物丧志分了心神。”
沈砺点点头,感激的看向辛盛道:“多谢盛兄提点。”
辛盛摸了摸胸口,感觉有些不适,想了想便说:“我也休了冬假,你若是愿意,便常过来,先前我爹爹和褚家叔叔、杨家叔叔便是日日和杨家伯父一起出题做题,春闱每人都比先前进步了许多,你若来,我便带你一起做题。”
沈砺连忙点头,高兴的说:“多谢盛兄帮我。”
见辛盛送客半响未归,辛月疑惑的出门来问,见沈砺与姜南星还在门外,辛月好奇的问了句:“你们在聊什么呢?”
辛盛:“我说帮砺哥儿补补课业。”
沈砺:“盛兄让我多来请教。”
姜南星:“说生辰礼。”
“啊?”辛月抬头看向辛盛:“哥哥,你们怎么回事?”
辛盛偷偷瞪了姜南星一眼,姜南星无辜的摸摸头说:“没错啊,辛盛问砺哥儿为何要科举了还雕刻小鸟,辛盛担心砺哥儿明年县试考不过那个私生子吧?”
姜南星情商不高,好像没听懂辛盛刚才质问的意思,辛盛松了口气说:“砺哥儿县试定没问题的,我只是想帮他巩固一下,或许能考得更好些。”
辛月点点头,考前冲刺班嘛,理解理解,爹爹先前从京城回来,便说多亏了那一个月日日与几位叔叔一起做题。
不过听到姜南星提起了生辰礼,辛月忙问:“还不知道二位哥哥都是什么时候过生辰呢?今年又收了哥哥们的生辰礼,我却还没给二位哥哥送过一回。”
姜南星摆摆手说:“嗨,这算什么,一点小玩意,月娘妹妹喜欢就好,我家里都不怎么给我过生辰,不用特意给我准备生辰礼。”
沈砺本来眼睛一亮,听了表哥这话,倒不好再跟辛月特意说他的生辰了,还好辛月没听姜南星的拒绝,坚持道:“礼尚往来,哥哥们惦记着我,我自然也该惦记着哥哥们,哪有光只收礼的道理?若是姜家哥哥这么说,那下回我也不收你的礼了。”
姜南星听了倒也很高兴,便说:“那好,那好,我是三月二十七的生辰。”
辛月点点头,将这个日子记下,又看向沈砺问道:“那沈家哥哥呢?是哪一日过生辰?”
沈砺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嘴角上扬了许多,说:“正月初三,那日本该是我娘亲回娘家的日子,可刚吃过朝食便肚子疼,我便在那日出生了。”
辛月闻言笑了笑说:“差一日,沈家哥哥便和年哥儿是同一天生辰了,我记下了,姜家哥哥的生辰还有段时日,沈家哥哥的倒是近在眼前了。”
等送走了姜南星与沈砺,辛盛问辛月:“妹妹,你要送什么给砺哥儿?”
辛月摇摇头说:“我还不知道呢,让我想一想。”
辛盛忙说:“你若要去买东西,便叫上我一起,我也想给砺哥儿送份生辰礼。”
辛月不知道辛盛为何要送沈砺生辰礼,但是也不觉得奇怪,朋友之间送个生日礼物多正常不过的事情,她点点头说:“好啊,我若出门便喊哥哥一起。”
京城在北方,冬日也会下上几场雪,姜南星和沈砺往家中走的路上,天上便洋洋洒洒的飘起大片的雪花来。
两人忙把披风的兜帽举起来戴上,然后快步往家中跑去。
姜家在京城的宅子与辛家隔得并不太远,两人跑起来也就一刻多点便到了家。
一进门便被姜南星的娘亲一把一个的拉过来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说:“可有寒雪掉进脖颈?冬日里若是着了风寒可有得罪受了,今日天色不好,我就说怕要下雪,你们非要出去,这昨日刚回来,今日就等不及出门。”
姜南星在他爹娘面前十分自在,见他娘亲拍了前面,还转身让娘亲接着拍身后的,听了他娘亲的抱怨,姜南星辩解道:“昨日天色和今日也差不多,可是一片雪都没落呢,我与辛盛都大半年不曾见过了,我想他了嘛。”
姜南星的娘亲闻言笑道:“你这话说得,跟那辛盛似比爹娘还亲了。”
姜南星忙说:“哪有,我自然跟娘亲最亲了。”
“哼。”姜南星的娘亲嗤笑一声,说:“你这话我才不信呢,等家里给你定下亲事,你定然跟你娘子最亲。”
姜南星比辛盛还大一岁多,明年三月便要满十七了,已经该相看亲事了,如今定下个及笄的姑娘,过上三年多,姜南星满了二十,办过及冠礼,姑娘也十八、九了,便是再疼女儿的人家,也该放女儿出门成亲了,正好就把婚事操办起来。
姜南星倒不抗拒定亲,去年辛盛就定亲了呢,姜南星还觉得自己又落后好友一步,不爽!
今年姜御医带姜南星回来,便是为了带他回来相看婚事,若不是为了这等人生大事,姜御医才不会因为姜南星说想送表弟考试,就让他请假停了学徒之事,要知道书院放冬假,可医馆、药堂冬日正是忙碌的时候,绝不会放假的!
姜南星一点没有羞涩,反而跃跃欲试,道:“辛盛早都定亲了,不过还好我年纪比他大,他便是定亲在我前头,成亲定是在我后头!”
姜南星的娘亲闻言捶了他一拳,说:“定亲、成亲的事也拿来与人比。”
姜南星憨笑两声,扭头看向表弟道:“砺哥儿你最小,不论定亲、成亲,你都要比我们晚咯。”
沈砺有些发怔的瞧着表舅母和表哥,眼神里有一丝藏得极深的羡慕。
姜南星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自然瞧不出来,姜南星的娘亲却是个温柔又细心的,把姜南星推开抓着沈砺的衣袖说:“我们砺哥儿长得这么好,将来定比你表哥好找娘子,你表哥啊,读书也不行,长得还普通,哪像砺哥儿这样貌堂堂的,去到谁家都不会受岳母刁难。”
姜南星长得很端正,但跟俊美是搭不着边的,若是他学业有成,相看时还能加点分,偏偏他是个退了学的白身,如今虽在学医,可医之一道,那是越老越值钱,年纪轻轻嘴上没毛,姜南星还有得熬呢。
本来姜家出过御医,姜南星的爹已经是太医,将来也大概率会做上御医,家世门第不低了,找个五品红袍官员的女儿也能门当户对。
不过儿子实在谈不上优秀,所以姜南星的娘亲在让媒婆帮忙找人家相看的时候便放宽了标准,便是五品以下的人家,只要姑娘不错,也可以的。
但沈砺就不一样了,沈砺他爷爷是四品,他爹虽然是个白身,但和宫中太后娘娘是表兄妹,皇上还要唤他一声表舅呢,也算是个皇亲国戚了。
沈砺长得像他爹,沈靖没什么才华却能被白氏这般追求不放,便是因为长得极俊
美。
宫中的太后娘娘便是因为美貌得了先皇青眼,沈靖的母亲是太后娘娘的姑姑,姑侄二人长得十分相似,而沈靖长相便随了娘。
沈砺的学业也不错,过几日才满十三岁的生辰,但已经可以下场县试了,听公爹说先生觉得他县试、府试都没问题,便是院试也能搏一搏。
若今年一路考过县试、府试、院试,便有了秀才功名,十三岁的秀才便是不叫神童,也是个可造之材。
想来想去,拖后腿的便是他爹娘那复杂的关系,和离的亲娘,扶正的外室继母。
姜南星的娘亲拍了拍沈砺的肩膀鼓励道:“砺哥儿好好温书,考个好名次,将来舅母定帮你寻个四角俱全的好姑娘!”
沈砺对定亲不感兴趣,他现在只想要考好年后的县试。
本来他对县试虽也看重,但也没这么强的得失心,可是今日去辛家见到辛盛,辛盛与他说国子监里明年有许多上舍初等班的学子要参加县试,其中便有他那异母弟弟沈砌。
沈砌在国子监读了一年多的书,已经凭借出众的天资在上舍混成了个风云人物,回回考试都是初等班的头名。
沈砺心想,沈砌比自己还小两岁,如今一起参加科举,不说考过他,若是他考中了自己却没中,岂不是证明了他爹当初放弃他是正确的?
沈砺虽然早就不再想奢求他爹娘的爱,但自捡回一条命后,他好似又重新活了一回,最近他常常想,为什么自己要躲得远远的,难道自己怕了他们吗?
不,他不怕,他只是厌烦了这种日子,想离他们远远的罢了。
可远离不代表懦弱,不代表自暴自弃。
他们不是说他不行吗?他不需要证明给他们看,但他需要证明给自己看。
他沈砌许是很优秀,但我沈砺也并不差。
我的人生不是为了做被沈砌比成废物的参照物,我要站到阳光之下,让大家看到世上还有我的存在。
沈砺每日都去辛家寻辛盛一起学习,辛盛会按着县试的考卷给沈砺出题,沈砺做一份,辛盛也做一份,做完之后他们交换着来看。
每回瞧见辛盛的答案与自己不同,沈砺便知道自己做错了,便会把做错的题目摘抄下来,反复记忆。
其实每回沈砺那五十道经义题都答得不错,一般只会错一两道,最多一回也就错了四道。
至于策论题,就谈不上谁对谁错了,只是沈砺通过看辛盛的策论,倒是提升了许多看待问题的角度,直到腊月二十九这日,沈砺才在告辞离开前说:“盛兄,明、后两日我便不过来了,初二再来拜年。”
辛年常常待在书房里看着两个哥哥做题,这些时日下来与沈砺也混熟了,闻言说:“初二是年年的生辰!”
沈砺不喜欢异母的弟弟,但很喜欢辛年这个小弟弟。
辛年长得像幼小版的辛月,白白嫩嫩,干干净净,每日都穿着一身漂亮的衣裳,性格又很乖巧,虽然常往书房跑,但不哭不闹,只是好奇的看罢了。
沈砺蹲下身来与辛年平视,笑着问他:“那年哥儿想要什么礼物?沈哥哥送你。”
辛年闻言脸上故作小大人的表情立刻散开,露出满嘴的小乳牙笑着说:“年年想要笔。”
他指着桌案上的毛笔,手上学着沈砺他们写字的模样。
辛盛拍了拍辛年的小脑袋说:“年哥儿你还太小了,手腕无力握不得笔,再过三年哥哥便教你写字。”
第179章
辛年闻言失落的皱起眉,微微撅起嘴巴不太开心,但他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便还是点头说:“好吧,沈哥哥,年年不要了。”
沈砺见辛年这般乖巧,心里更软了些,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那沈哥哥给你带别的礼物。”
辛年开心的笑起来,点了点头又伸手要与沈砺拉勾。
沈砺嘴角含笑的从辛家离开,走出古井巷,各个商铺都关了大半。
外面的街道上行人三三两两,脚步匆匆,身上抱着、手里拎着,显然是紧赶着又采购了些家中过年需要的东西,着急回家去。
沈砺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站在街道上看着这些人,他们面带喜色,不知是不是买了家中儿女想要的零嘴、玩具。
人人都有归处。
天空的颜色灰暗,不知何时又飘起雪花来,路边的树根处还堆积着上回的残雪,染了尘土变得脏污,新落下的雪花坠落下去,盖在那脏污的雪团上。
沈砺垂着头给自己戴上兜帽,转身顶着风雪往前走。
走到半路上,一把乌色的油布伞罩到了他的头上,沈砺抬头瞧见了表哥的憨笑,姜南星得意的拍着沈砺的肩膀说:“我就猜到你可能在回来的路上了,特意打了伞来接你。”
一阵风吹过来,单手拿伞的姜南星差点拿不住,沈砺笑了笑伸手把伞接过来,说:“表哥,风大了,咱们快回吧。”
姜南星也不与沈砺抢,双手插进袖子里取暖,抱怨了一句:“这天气也太冷了,今年这雪也多,往年一个冬日才下两三场雪,今年咱们才回来十来日,便已经下了三场雪了。”
沈砺一路走来,路边没有什么乞丐,听说今年京城慈幼局旁边新盖了一处宅子,把京中的乞丐都收了进去,每日一顿白粥,一顿干饭,屋里还烧着炭。
若是以往这几场大雪下来,得冻死不少人,今年倒是没在街边见到尸体,沈砺便说:“想来明年应该是个丰收年。”
今年的科举考题,回回都跟清田有关,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收田的决心。
姜南星虽不读书了,但也知道如今粮价贱了,他们家是没有种粮食的,家里在京郊倒是也买了些地,却都是做药田的,上回他娘亲还说今年买粮食比往年少花了一半银子。
姜南星便说:“若是丰收了,粮食不是更便宜了吗?”
沈砺点点头,说:“这便是天时、地利、人和吧。”
昨日下了好大一场雪,虽然今早便停了,但是外面积雪颇深,主道上有衙门派人把积雪清到路边,但各巷子里的路却没人管,需得各家自己把自家门前的雪清干净。
辛家的帮佣都是聘来的,过年便也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回家团圆去,辛长平便带着长子辛盛穿着厚厚的衣服去门外扫雪。
隔壁杨家的门房瞧见了忙过来说:“辛大人、辛少爷,哪能劳动您二位干这个,我们一会儿顺便一起扫了便是,天冷您二位快回去吧。”
辛长平摆摆手说:“不碍事,我们穿得厚,活动活动也好,你们忙去吧。”
杨家的家仆见状忙回去和自家老爷说,杨怀德出来见了便让自家仆人回去拿了铁锹,自己过去帮辛长平一起干,辛长平便和杨怀德聊了起来,道:“听说江州年底很不安稳啊,皇上都把京郊大营的兵马调动了许多去了江州。”
杨怀德嗤笑一声,说:“那两家真把自己当江州主人了,我们派去查税银案的钦差都被他们软禁了,不过徐德庸机敏,又是江州土生土长的,人脉广,证据都已经托人送回京城了,如今是赶上过年,皇上说大年下的见血不吉利,等过了年,就是他们的末路了。”
辛长平闻言点点头,叹了一句:“让江州人查江州人,皇上倒是信任徐德庸。”
虽都是一科的进士,辛长平和徐壑却不太熟悉,只在食堂用饭时偶尔遇见打个招呼,倒是杨怀德和徐壑同在税课司,虽不算好友,但也是个相熟的同僚。
徐壑虽姓徐,却不是蒋家、徐家之徐,徐壑出身江州蚕户,若不是先前国朝科举改革,像徐壑这般奴仆之子是没有资格参加科举的。
他父母都是徐家买的奴仆,虽跟着徐家姓徐,但却有天壤之别。
徐壑本来该和他爹娘一样,一辈子住在蚕户所里,小时候帮着大人摘桑叶,长大后帮着主家养蚕,影响徐壑一生的契机是他爹用命替他换来的。
那时徐壑七岁,若是蚕户所外的殷实人家,五六岁的小男孩便该送去开蒙念书了,可蚕户是不需要读书识字的,所以徐壑每日都跟着群大小孩子爬桑树摘嫩叶。
在一群懵懂的孩子里,徐壑聪慧得很突出,徐壑很爱听人说话讲故事,别人讲过的故事他都能一字不差的重复下来,那处蚕所的管事也发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孩,夸他这么聪明,将来长大了肯定能学好养蚕,以后说不定也能做上个管事呢!
徐壑懵懂的笑,他爹却皱起了眉头,回去之后摸着儿子的头说:“儿,爹送你出去读书吧。”
徐壑歪着脑袋疑惑的说:“读书是什么?”
徐壑的爹是快十岁才被买进来的,九岁多的孩子已经很懂事了,他见过同村家里田地多的孩子被爹娘送去镇上读书,在村子里吹嘘道:“将来我儿子考科举当了官,我家可就不是泥腿子了,以后要做老爷夫人的。”
“读书就是有一个厉害的先生,会告诉你好多好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徐壑的爹解释道。
徐壑听了十分憧憬的说:“爹爹,儿子想读书。”
可蚕户是签了死契的奴仆,徐壑的爹娘都是徐家的奴仆,他们生下的孩子落地起就是徐家的奴仆
,就像徐家牲口棚里的牛马一样,他们不是人,是大户人家的财产。
徐壑的爹盯上了爱来蚕所的徐家孙少爷,这位孙少爷天生爱玩虫子,那精贵的蚕在他眼里与虫子没什么区别。
蚕所里有一条河,河上架了一座木桥,那位少爷喜欢站在木桥上把蚕玩得奄奄一息然后往河里扔。
徐壑的爹在某一天半夜出了门,过了许久才回来。
第二日那孙少爷靠着木桥的扶手,扶手松动了,孙少爷和蚕一起跌落进了河里。
徐壑的爹跳下河救起了孙少爷,孙少爷精贵,好医好药的养了一个月就活蹦乱跳了,徐壑的爹却从感冒拖成了风寒,最后丧了命。
不过在他咽气之前,那位孙少爷寻了过来说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徐壑的爹说:“求孙少爷帮忙,送我儿出蚕所,让他念几年私塾。”
徐家的孙少爷应了,放了徐壑和他娘亲的身契,将徐家给偏支远亲住的宅子挪了两间安顿他们母子,又给了几十两银子给徐壑读书用。
徐壑的爹死了,徐壑和他娘亲难过的大哭,别的蚕户却满眼羡慕的瞧着他们说:“徐百六的命真值钱,咱们当年卖身才得了几两银子,他这一死,换了几十两银子。”
“是啊。”有人附和道:“孙少爷心善呐。”
徐壑和他娘木着脸背着一个小包袱离开了蚕所,住进了徐家偏支远亲扎堆的地方,徐壑的娘亲把徐壑送去读书,徐壑很聪明,他想明白了那日半夜爹爹为何出门,这银子是他爹用命换来的,他很抗拒,缩在屋里不愿用爹爹的卖命钱去读书。
徐壑的娘亲一巴掌拍到儿子背上,哭着说:“你若不去,你爹就白死了!”
徐壑脸色惨白,大哭一场后便乖乖跟着娘亲去拜师求学,日复一日的苦读,最终得了功名。
他和徐家的渊源,在他高中进士之后成为美谈,江州人说徐家是他的恩主,没人想到这个受徐家恩惠的徐家奴竟然是回江州调查徐家的。
他的娘亲早就因为多年的劳累故去,他在江州无一挂念。
若不是被一户丝坊主背叛,私下偷偷告诉了蒋家、徐家,徐壑是能安然从江州离开回到京城的。
在被软禁之后,徐家当年那位孙少爷,如今的少主过来指着徐壑大骂他忘恩负义,是背主的小人。
徐壑瞧着这个锦衣玉食养得白白胖胖的少爷,说:“我生为蝼蚁,但我爹不愿我做一生的蝼蚁。”
“啊?”徐家少爷的愤怒被打断,他听不懂徐壑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是什么意思。
徐壑笑了笑说:“当蝼蚁发现自己其实是个人,他们便会有人的欲望和追求,我想帮着他们也做回人。”
徐家少爷一头雾水,骂骂咧咧的走了,若不是这贱奴如今是朝廷的钦差,鹭江城外围上了一圈禁卫军,徐家绝不会让徐壑这么好过,虽然软禁了起来,可每日还得给徐壑送饭送水,不敢担上杀害钦差的罪名。
钦差代表皇上,杀害钦差与造反无异。
徐壑也很淡定,给吃便吃,给喝便喝,徐家老老少少每日都有人来骂他,他只淡笑着听着,然后回忆离京前与皇上见面时的情形。
徐壑作为二甲第一名,虽只差一名,但差一名便是天壤之别,探花陆志安志在治学,去了国子监不提。
状元辛长平、榜眼杨怀德,一个负责田亩司清田,一个负责税课司纠查历年商税,二人都常被皇上召见。
而徐壑除了鹿鸣宴见过一回皇上,之后便再没与皇上接触过。
他如今是七品,若要升到五品不知道要挨过几个任期,本以为下次见皇上该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情,谁知却被秘密宣召进宫。
那时皇上问他:“爱卿得江州徐家之恩,得以进学读书,如今考得了功名做了官,为何放榜授官之后没有回江州衣锦还乡?”
徐壑怎么答的呢?他想起那日放榜,辛长平与杨怀德后来居上,他与湖州姜颉被挤出一甲,人人皆言皇上在刻意打压世家,可姜颉是湖州世家出身,他却是个连农民都不如的奴隶子。
他回到借宿的寺庙,默写出自己的考卷反复的看,不解为何自己会被往后放,直到市面上放出了一甲三人的文章,他便花了银子买了状元和榜眼的文章。
辛长平答土地归属朝廷,则世家不敢侵吞。
徐壑这才知道自己与状元的差距,是了,若是世家不能侵吞土地,当年他爹也不会沦为奴仆,因为看不到脱身的希望,怕自己的儿子也一辈子为奴,才狠了心用命换儿子一条出路。
杨怀德说:“徐德庸深受其苦,皇上信他不会包庇。”
辛长平点点头,笑着说:“本以为我们田亩司先出成效,最后却被你们税课司拨得头筹,等徐德庸回来,税课司上下都要论功行赏了吧。”
杨怀德也笑起来,说:“那定是徐德庸首功。”
辛家一只肥壮的橘色猫窜了出来,扎进了辛长平他们堆起的雪堆里。
辛月和郭玉娘追了出来,辛月手里抓着一件小袄,却有四个袖子,辛盛从雪堆里把琥珀提出来,琥珀一落地便抖了辛盛一身的雪花,辛盛一边拍打一边说:“妹妹、表妹,你们又捉弄琥珀。”
郭玉娘把发懵的琥珀抱起来,辛月辩解道:“哥哥冤枉我们,如今这么冷,琥珀偏不爱在屋里待着,非要跑出去,它虽有一身毛,可毛这么短,我怕它扛不住冻,特意央了娘亲给它做了一件猫袄。”
辛盛瞧着那小袄的四只袖子笑了起来,说:“虽然你想到给它留了伸出爪子的地方,可它跑出来是为了捕猎,你让它穿上这个,它怕是跑都跑不动,还如何上蹿下跳?”
辛月趁着琥珀还不清醒,忙给它套上了小袄,说:“家里又不会饿着它,过年了让它也歇几天吧。”
说完瞧见了杨怀德,辛月忙与他道好,杨怀德笑着说:“月娘明日记得带着弟弟妹妹来拜年,你伯母早做好了松子糖、花生糖,就等着你们来分呢。”
余氏很爱下厨,若论做饭菜的手艺还是比辛姑母差一些,但做各种点心糖果却比得上外面的铺子,辛月忙点头,郭玉娘也大着胆子说了句:“谢谢杨叔叔。”
琥珀回过神来从郭玉娘身上挣扎着跳了下去,不习惯身上的束缚,才跑了几步便踉跄起来,跟学着走路的小猫似的,好一会儿才能走直线,它懊恼的冲辛月和郭玉娘嗷嗷了两声,终于放弃了跑出去
捕猎,跑回屋里去寻辛年。
辛年已经懂事了许多,不会再抓猫尾巴,琥珀这才愿意亲近他,以前躲着他走,现在却经常和辛年一起玩躲猫猫的游戏,不一会儿院里就传来了辛年高兴的笑声。
杨怀德想起当初那张氏丝坊之女是辛月带来寻他的,便说了一句:“前几日已经让张氏女和张经归家了,若是路上不被风雪拦路,他们应该已经回到家与家人团聚了。”
辛月闻言忙问:“可是江州税银案快结案了?”
杨怀德点点头,笑着说:“很快了,过完年就有好消息了。”
辛月笑了笑,很替胡娘子高兴,也替萧姐姐高兴,许是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人,也该感到高兴。
江州的天,快亮了。
但京城的天黑得早,晚上皇上派人给辛家送来几道御膳,送食盒的内监说:“公主殿下,皇上说您肯定今日更愿意与家人团圆,便不召您入宫了,派奴才来给您送几道菜添喜添福,还说让您明日早些去宫里拜年,太后娘娘和皇上都准备好了大大的红包等着您呢。”
辛月忙托内监替她带话多谢皇上惦记,明日定然一早就入宫。
辛姑母将几道御膳热了热端上了桌,今年辛盛和长辈一起喝上了黄酒,只有辛月和郭玉娘杯中还是甜米酒,辛年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他既想尝哥哥杯中的黄汤,又想尝姐姐杯中的米汤,便一会儿挨着辛盛讨要,一会腻着辛月撒娇。
辛盛恐吓他道:“这个是大人才能喝的,小孩儿喝了会变傻,年哥儿想做小傻瓜吗?”
辛年皱起脸摇头,拼命拒绝道:“年年不做傻瓜!”
他侧着身子背对着辛盛,便只再摇着辛月的衣袖,道:“姐姐,给年年尝尝。”
辛月用干净的竹筷点了一下,辛年张嘴啄了啄,眼睛亮了起来说:“甜甜的,是蜜水!”
辛月便哄他:“是啊,是蜜水,年哥儿杯子里也有甜甜的蜜水。”
辛年点点头,便端着自己杯子里的蜜水满脸是笑,十分满足的喝了起来。
等辛长平举杯邀大家共贺,辛年也伸出小短手跟着喊:“干杯!新年快乐!”
夜里守岁,郭玉娘和辛年半途就抱着睡着了,辛月倒是陪着熬到了满城鞭炮声响,辛长平和辛盛也去了院外点鞭炮,宋氏和辛姑母则捂着孩子的耳朵,辛月这才揉着眼睛去睡觉。
初一一早辛月便起来准备进宫拜年,柱子放假了没人驾车,木辰便兼职了车夫,一路上没什么行人,倒是路过每个巷子能听到孩童的欢声笑语。
街面上的铺子几乎家家都锁着门,独有几家还在开的铺子都是卖烟花爆竹之类的,就挣着这逢年过节的银钱。
一路到了宫门口才热闹起来,不止辛月,还有许多与皇家沾亲的人候在宫外递牌子想要进宫去给皇上拜年。
辛月有金牌,木辰拿着金牌去寻守军,不一会儿便有内监跑出来接辛月。
见辛月坐着软轿一来就被请进了宫,还在等候召见的人群里纷纷小声打听辛月的身份。
有些太后圣寿时在场的便说:“那是太后娘娘新认的义女,皇上亲口封了公主的,咱们自然不能比。”
沈靖带着妻儿也在宫外候着,他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别人不了解辛月的底细,但都了解他家的底细,沈家以皇上舅家自居,惹了不少人看不惯,便有人出言阴阳怪气的道:“这义女都被轿子请进去了,怎么咱们皇亲还在外边儿吹冷风啊?”
沈靖皱了眉,撇了那人一眼,刚想接话却被妻子阮氏拉住,阮氏低声劝沈靖道:“宫门之外,莫要喧哗,若惹了人注意,被驱逐,今日如何求见太后娘娘。”
沈靖最听阮氏的话,闻言便只瞪了那人一眼,然后转脸讨好的望着阮氏说:“娘子说得对,咱们今日绝不能出错,定要见到太后娘娘。”
辛月一进宫便被送到了后宫之中,皇上今日也在太后宫中陪着母后,辛月到了便被皇上拉过去坐到太后身边,辛月和皇上一人一边挨着太后,周祺笑着说:“母后您看,如今您也是儿女双全了。”
辛月坐在太后身边有点紧张,虽名义上太后已经与她有了母女关系,可终究是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她知道自己被太后收为义女并不是因为太后喜爱她,而是皇上为了酬功于她,自然更不敢放肆。
太后感受到了辛月的紧张,主动拍了拍辛月的手说:“明义,那几套首饰可喜欢?今日怎么没戴起来?”
辛月尴尬的笑了笑,说:“多谢母后赏赐,儿臣很喜欢,只是儿臣愚笨,不会梳复杂的发式,所以没能戴上。”
太后闻言笑了起来说:“明义怎么会愚笨,你皇兄日日与我夸你聪慧,人各有其才,明义之才在其他,是母后疏忽了,一会儿让我宫中的巧手姑娘随你回去,日后便让她帮你梳头。”
辛月愣了愣,太后宫中的人不是宫女吗?如何能跟自己回家?
周祺瞧见辛月的表情,忙解释道:“母后说的是彩兰吧?她早到了年纪该放出宫去的,只是她家父母都已故去,家中只有一成了婚的弟弟,她不愿回去打扰弟弟、弟媳,又不愿意随便嫁人,这才一直留在宫中,我知道皇妹对身边人大方和善,想来必不会亏待她的。”
太后将那位叫彩兰的宫女唤来,彩兰听说让她出宫服侍公主殿下,倒挺高兴的谢了恩。
见彩兰眼中的喜色不是作假,辛月这才闭上嘴只与太后道谢。
第180章
彩兰今年就要满二十五岁了,宫女满二十二便可以放出宫,她在宫中多留了三年,现在太后宫中的宫女们各个都比她小,不过就算如此,她也没能做上个管事的宫女。
她性格沉默,寡言少语,若不是手巧,绝不能混到太后身边的,虽不是管事的宫女,但梳头宫女的月钱还是比寻常宫女高出一截的。
彩兰的家便是本地京郊镇子里的,她小时候她的爹娘在镇上开了家小铺子,养了她和她弟弟这一儿一女。
彩兰比她弟弟大两岁,她七岁的时候她弟弟五岁了,五岁的男童家里有条件的都会送去开蒙读书,万一是个读书种子呢?辛苦些年培养一番,若能考上功名做了官,家里便能翻身了。
可她爹娘开的铺子收益不多,只能勉强糊口,交不起弟弟读书的学费,更买不
起昂贵的笔墨纸砚和书本。
那一年宫中招新人,太监和宫女都要,被选上了便能拿到一笔银子,入宫之后每月还有月钱领。
愿意做太监的能给三十两银子,但进宫之后得到五十岁以后老得干不了活计才能出宫。
宫女只给十两,但二十二岁以后只要不是主子离不得你,便可以申请离宫,便是主子舍不得放你,二十五岁后也必须放出去了。
彩兰的爹娘便把七岁的彩兰送去参选,彩兰虽然长得不算美貌,但也五官端正,脸上干干净净的,不会碍主子们的眼,她在家从小便帮着照看弟弟,听话乖巧眼里有活,便被选上了。
她爹娘拿到了十两银子,她则进了宫中学着做一个伺候人的宫女。
靠着那十两银子,彩兰的弟弟读上了书。
可彩兰虽不聪明,只有一双巧手,但她有肯苦练梳头的恒心,她弟弟却是又没有聪明的头脑,还染上了偷奸耍滑的坏毛病,一年年的读书花钱如流水,功名是一点都考不上,还总有各种名目问爹娘要银子花销。
宫女每年也有假期,她每年都能回家与家人团聚些日子,在宫中攒下的月钱和偶尔主子们赏赐的金银裸子、钗环玉佩便都带回了家交给了爹娘。
本以为到了年纪出宫,靠着多年带回家的银子,爹娘能替她寻个好亲事,办上体面的嫁妆,风光的出嫁,过上平凡但幸福的小日子。
可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快二十二岁,她回家提起要申请离宫回家嫁人,她爹娘却变了脸色,说家里哪有银钱送她出嫁,弟弟今年要娶妻,还缺着银子呢,让她别申请离宫,接着做宫女,好拿月钱和赏赐回来帮弟弟成家。
彩兰傻了眼,说:“我这十五年拿回来的银子和东西呢?便是你们花销了些,总不会一点都剩不下来吧?”
彩兰的爹理直气壮的说:“你弟弟读书花钱啊,除了束脩,笔墨纸砚和买书哪个不贵,他们读书人又常要参加这个诗会那个文会的,轮着做东每回都要花好几两银子,你每年就拿那十几两银子回来,我还想问你银子去哪儿了呢?你都是大宫女了,我打听过了,每个月有快二两银子的月钱,你在宫里管吃管住的,连衣裳都不用买,剩下的那些银子呢?你是不是藏起来跟我们玩心眼呢?”
彩兰被她爹的话弄寒了心,看向她娘亲问:“娘亲,你答应我帮我把月钱攒起来做嫁妆的,为何骗我?”
她娘亲不自在的侧了脸,小声的说:“等你弟弟考上功名了,咱家就有钱了,到时候再还给你便是。”
“我都二十二岁了!”彩兰不可置信的瞧着她娘亲,质问道:“弟弟读了十五年书,连个县试都考不过,等他考上功名,得等到哪一年?那时我还嫁得出去吗?别人家的姑娘跟我一般大的都做娘亲了,您是想让我做个老姑娘吗?”
彩兰的爹闻言发了火,骂道:“你说什么呢?你就是不盼着你兄弟好,诅咒他考不上功名!”
彩兰看着不讲理的爹和眼神闪躲的娘亲,便是还在过年,她也把家中自己遗留下来的东西全部打了包,还好刚带回来的银钱还没交出去,请了个驴车便摇摇晃晃的回了宫,她爹见状追着骂:“你走了以后别想再回来!”
自那之后,彩兰便真的没再回去。
没有她的供给,她那弟弟的书便读不下去了,但他早已养成大手大脚的毛病,便是在爹娘的张罗下娶了娘子,也不出去想法子挣钱养家,反而日日从爹娘那里掏他们的棺材本花销。
后来彩兰的爹娘病了,他弟弟把老两口的积蓄翻了出来却不给他们请大夫瞧病,反而只是用土方子给他们煮点不值钱的汤药喝,两个人便先后都去了。
等彩兰知道的时候,是他弟弟守在宫门外托人传信来,说爹娘都过世了,没银钱买棺材,问姐姐要银子给爹娘下葬。
彩兰出去问他要多少,她弟弟张口便要十两银子。
普通人家棺材一两银子的便很不错了,两个棺材也就二两银子,便是再加上寿衣、请人挖坟、立碑,也花不到五两银子。
彩兰丢下二两银子扭脸就走,说:“我是女儿,给他们送终是你这个儿子的责任,棺材我出了,别的别来找我。”
等她爹娘下了葬,彩兰休假回去拜了一回新坟,听人说她爹娘连棺材都没有,裹着两身草席被埋进去的,也没有穿上寿衣,入土的时候只穿了两身平日里干活穿的旧衣,以往彩兰给爹娘置办的好衣裳都被弟弟拿去卖了。
坟前的墓碑上刻着孝子泣立,彩兰冷冷的笑了,自此再没回去过那个生她的地方。
她在宫中待着,这两年多又攒下了三十两银子和一些首饰,过几个月便是她不想离宫,也得被强行放出宫去了,彩兰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虽这些积蓄和首饰足够做嫁妆了,可她二十五岁的年纪,只能给人做继室、继母去,又没有娘家,无人替她操办婚事,若是嫁了个不好的人家,这辈子都没有指望了。
越临近要出宫的日子,彩兰越恐慌,她已经决定了这辈子便不嫁人了,到时候出了宫寻个庵堂托身。
现在听到太后说要将她送去公主身边,彩兰是真的高兴,去了公主身边,公主定不会赶她走,这个去处比庵堂要好多了。
彩兰高高兴兴的回去收拾东西,与她相熟的宫女知道她的情况,也来恭喜她道:“明义公主虽不是皇家亲女,但我瞧着比那几位公主更得皇上、太后娘娘看中,你也算有个好归宿了。”
彩兰点点头笑着说:“我知道,我也不图有什么大富大贵,只要有个容身之处便心满意足了。”
辛月从太后和皇上那里果然收到了大红包,太后给了她一匣子大小、颜色都差不多的珍珠,各个都有大拇指那么大,形状接近正圆,瞧着就十分珍贵,太后笑着说:“这珍珠年轻人戴着好看,明义你自己收着,过两年长大了,看是喜欢做项链还是做头冠,都随你。”
皇上又从私库里掏出两套镶了各色宝石的华贵头面来,说:“皇妹收着,过几年长大了戴。”
辛月从宫中满载而归,得了这些宝贝,还得了个大活人,这位名叫彩兰的宫女自己背着自己的行囊,恭敬的跟在软轿边,辛月体谅的问她:“彩兰姐姐,我帮你拿着东西吧?”
彩兰忙摇头说:“奴婢自己拿便是,岂敢劳累公主殿下。”
辛月抱着皇上、太后赐的宝贝,心想她坐着轿子抱着东西如何会累?不过这个包裹定是彩兰的全部身家,说不定离了身她还会心下不安呢,便没再强求。
软轿被人抬着往外走,路上与一对带着儿子的夫妻擦肩而过,辛月没发现那三人都曾回头看过她。
等那软轿走远了些,沈靖低声和娘子抱怨:“一个不知哪冒出来的义女,倒是插队在前进宫,耽误了咱们这么久的时间。”
阮氏不是那缠着沈靖的菟丝花,从来都是沈靖求着她瞧他一眼,阮氏伸手掐了沈靖一下,虽声音是天生的温柔细腻,但皱着眉怒道:“这是什么地方?那是圣旨亲封的公主,你站到她面前都要给她行礼。”
沈靖闻言有些不高兴,说:“论理我也是她的长辈。”
阮氏一口气梗在胸口,讽刺了一句:“你可敢到皇上面前说一句皇上该喊你舅舅?”
那……倒是不敢。
去年为着白家那老妇打上门的事,沈靖找上过皇上,想让皇上帮他这个表舅做主出气,谁知却被皇上不留情面的斥责了一通,连带着他爹都被皇上批了一句养儿不教。
后来他被迫灰溜溜的送银钱去姜御医家,便是为了恶心白家,宁愿把儿子托付给隔了几层的姜家教养,也瞧不上白家这正经的外家。
不过姜家没收他送去的银钱,倒是又把银钱送回来了还在门外骂了他一通。
也是因为这些事闹得太大,影响了沈家的名声,今年儿子沈砌要下场科举,将来更要入朝为官,他还想为儿子寻一贵女为妻……
思前想后,还是要挽回挽回名声,沈靖今日入宫特意带了儿子,儿子这般聪慧,若能得皇上、太后几句夸奖,宣扬出去将来路也好走些。
沈靖满心为这个儿子打算,倒是把他另一个儿子忘了个干净。
去年那不孝子偷偷离了京,姜家人找疯了还曾寻上沈家过,若不是后来姜家收到了姜御医的信,他都险些挨上白家老妇的棍棒。
之后因为那不孝子要随姜御医留在贺州求学,姜家又上门要走了不孝子的户贴,沈靖是一点都不知晓他那大儿子也报名了今年的县试,且如今也在京城。
看在母后的份上,周祺还是见了这位让他厌烦的表舅。
沈靖与郦太后虽是表姐弟,但两人年纪差了许多,且郦太后入宫之前因为家道中落,亲姑父也不耐烦招待穷亲戚,来往不多,并不算熟。
沈靖舔着脸让儿子喊太后表姑,沈砌却没有听,恭恭敬敬的给太后、皇上行礼道:“草民沈砌,见过皇上,见过太后娘娘。”
周祺见沈砌不似沈靖那么惹人讨厌,这才有了两分好脸色,叫这孩子起来,见他仪表堂堂,穿着一身学子长袍,便问起他学业。
沈砌表现得很镇定,对皇上之问皆对答如流,周祺倒真的对他有了几分欣赏,夸了两句,还赐了套文房四宝,鼓励他要好好念书,早日取得功名,入朝
做事。
比起这孩子,太后却更关注阮氏,她仔细的看着这位传说中的红颜祸水,阮氏长得是很漂亮,但一点都不狐媚妖气,反而气质清冷,瞧着便是一副高洁的才女模样。
去年沈家和白家的大戏惹了京城爱八卦的人传播,太后也听了不少版本,本以为阮氏是个妖娆有手段的女子,现在瞧着,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坏人,倒是她那个不熟的表弟,虽长得像姑姑,便也像自己,但是瞧着就让人讨厌。
郦太后还是很喜欢自己美貌的面容的,如今年纪渐长更是注意保养,常常还会对镜自怜上许久,想来不是她的脸长得不好,是这个表弟自己不好,带累了自己美貌的面容。
郦太后又看了看表弟和阮氏的儿子,长得也像自己,但是气质和他娘亲阮氏如出一辙,瞧着便比表弟讨喜多了。
大过年的见晚辈,太后也不会小气,便也赏赐了些东西给孩子。
等这一家人走了,郦太后便跟儿子说:“那孩子瞧着是出色,歹竹也能出好笋。”
皇上闻言先点了点头,后来又想起另一个可怜的表弟,便说:“母后也莫要厚此薄彼,那孩子没有父母缘,怪可怜的,既给了这孩子赏赐,也别落了他,那孩子还是嫡长子,更该厚待上一些。”
郦太后点点头,比给沈砌的赏赐多加厚了两分,而皇上也叫人找出一套更好的文房四宝来,吩咐人送去姜家送给沈砺。
辛月带着彩兰回到家里,跟爹娘说这是太后送来替她梳头的宫女,辛家这宅子实在不大,没有单独的房间安置彩兰,辛月便让彩兰跟自己住一个屋子,她屋里有个长榻倒是能睡下一个人。
彩兰也不挑剔,她刚刚出了宫就觉得奇怪,公主殿下进宫只带了两个侍卫,竟然一个丫鬟都没有。
宫中的公主各个都是前呼后拥的,虽这个公主是民间出身,但得了皇上圣旨册封,并不比那些公主差了什么。
她一路没说话,到了地方见辛家一个丫鬟都没有,心里反而高兴起来,这样她便是公主身边唯一的丫鬟了。
彩兰在宫中没做上管事宫女并不是因为她不想,只是她嘴笨不会表现,又只擅长梳头,争不过人家罢了。
现在见辛月身边无人,她心想这样她既不用担心如何与别人相处,又不用担心无法出头了,死寂了许久的事业心又冒出了芽来,许是她在宫中做了十几年的小宫女,如今出宫跟了公主,终于能有机会做个主子心腹了?
彩兰正在心中幻想,辛月却掏出了刚刚太后宫中管事嬷嬷交给她的彩兰身契,唤了彩兰过来,将身契递给彩兰道:“彩兰,你将这身契收着,年后衙门上值,便去衙门消了这奴籍吧。”
彩兰闻言愣住了,没有接那身契,惶恐的问:“公主殿下不要奴婢吗?”
辛月摇摇头,将身契塞进彩兰手里说:“我家没有奴仆,来家中帮着做事的都是聘来的帮佣,你既来了我家,那也是一样的,等你消了奴籍,我便与你签契书,日后按月给你发月钱,若是你何时不想做了,便与我说,解了契书你便可自由离去。”
彩兰捏着契书的手指收紧,她悄悄看了看辛月的脸色,见辛月一脸真诚,彩兰低了头激动的说:“多谢公主殿下。”
辛月笑了笑,找出个带锁的空箱子来,便让彩兰自己收拾东西。
辛月去寻哥哥,要带着表妹、弟弟去隔壁杨家拜年,倒不用带什么礼物,几个小孩子空着手去说上一嘴吉祥话,杨怀德便大方的给他们四个每人发了个红包,余氏则给他们每人各两包亲自做的糖。
杨欣娘带着弟弟杨继明加入了辛月他们的拜年队伍,六人又一起去了杨怀恩家,杨怀恩和杨继学又给每个孩子发了红包,又喊了杨芸娘和杨泽出来去给长辈拜年。
他们便又一起去了辛家,辛长平给几个孩子发完红包,宋氏又给几个孩子各送了一个自己做的香包。
又专门带着杨芸娘和杨泽走了一回杨怀德家,等从杨怀德家中出来,杨继明撺掇着大家道:“哥哥、姐姐,带我们一起去玩儿吧。”
杨欣娘拍了弟弟一下说:“如今家家户户都在家里过年,哪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杨继明却撅起嘴说:“当然有好玩的去处了!我听本地的同窗说了,冬日护城河结了厚实的冰,京里的孩子会去河上滑冰,还有人在那里放冰灯呢!”
辛盛在国子监倒也听说过,虽然冰厚不至于落水,但他怕冰上寒气重,这几个孩子都小,万一染了风寒就不好了,便犹豫着不敢答应。
杨继明见状跑过去抱着辛盛的腿仰着头喊:“姐夫!求你了姐夫!我同窗们都去玩过,我若是不去,年后到了书院要被他们取笑的!”
杨欣娘听到弟弟为了去玩冰,竟然直接喊起辛盛姐夫来,又羞又气的红了脸,忙要过去把弟弟拽回来打一通。
谁知杨泽也有样学样,抱住了辛盛另一条腿喊起了:“姑父!求你了!我也想去!”
杨欣娘跺了跺脚,拉着杨芸娘的衣袖说:“芸娘!快管管你弟弟!”
杨芸娘捂嘴偷笑,应着:“好,好。”
两个姐姐上前去,一模一样的都是伸手熟练的拽住弟弟们的耳朵,略一旋转,两个弟弟便龇牙咧嘴的大呼小叫起来,热闹得紧,惹得家中的长辈都出来瞧。
杨继明瞧见爹娘便呼救:“娘亲,救救我,姐姐欺负我。”
余氏还没说话,杨怀德先说:“定是你又淘气惹了姐姐,大过年的莫要惹是生非,别逼我在这大好日子里揍你!”
杨继明先前还是装委屈,听了爹爹这话,两分的委屈变成了八分,眼眶红了说:“爹爹你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偏心!”
杨欣娘见状忙松了手,揉着杨继明的耳朵说:“我也没用什么力啊。”
“哼。”杨继明躲开姐姐的手,他决定要讨厌爹爹一整天!讨厌姐姐一个时辰!
余氏拍了一下杨怀德,杨怀德讪讪的上前,将儿子拉过来问:“那你说说,是为了什么惹得姐姐拧你?”
杨继明咬着嘴巴不说话,杨怀德又问了一遍,辛盛出来解围道:“先生,明哥儿想要去护城河玩冰,欣娘妹妹怕他惹了风寒不让他去,姐弟俩这才闹起来。”
杨欣娘红着脸,生怕弟弟当着爹娘和辛家叔叔、婶婶的面嚷嚷起姐夫这种话来,见辛盛岔开了话,忙红着脸点头。
杨怀德沉吟一番,说:“姐姐是一片好心,明哥儿你莫要不识好人心,但你若实在想去,多穿个大袄,回来再喝上驱寒的汤药。”
杨继明闻言板着的脸破了功,惊喜的笑了出来,忙撒开脚步往家跑,说:“我穿我穿,娘亲帮我熬上汤药,我回来就喝。”
杨泽忙摇着姐姐的手,说:“我要去。”
杨芸娘见堂爷爷都开口同意了,便带着弟弟回去加衣服。
辛盛看了杨欣娘一眼,便说:“那咱们都回去添衣服,待会巷子里见。”
杨欣娘脸上的红晕未散,点着头轻声应了句好。
辛月拉着郭玉娘和辛年,跟在辛盛身后偷笑,笑便笑了,还漏出了声音,辛盛回头瞪她道:“妹妹,你这么古怪的笑什么呢?”
辛月摇摇头,压下嘴边的笑意,装作正经的说:“没事没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