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迟疑了片刻，拖着轻飘飘的身体，推开了门。
“兹嘎——”
残败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声响，屋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明明感觉不到冷的鬼魂莫名感到一阵寒意，搓了搓胳膊，抹黑向内门走去。
妖精堂是妖精开设的许愿之地，达成愿望的代价小则只要一根头发丝，大则要许愿之人的命。
若非没命可失，她也不会冒这样的风险来求取妖精的帮助。
里屋便是霸气侧漏的庙宇，宽敞的大堂四周供奉着妖精堂所有成员的雕像，此时皆遁入黑暗，显出若隐若现的诡异。
中央供台上摆着烧了半截的红蜡烛，照亮了上方从房梁上垂下的千万条红丝线。
一条丝线，一个愿望。
鬼魂伸手扯下一根，打了一个攀缘结，握在手心，闭上眼许愿。
“原梅岭弟子，白茯，有一未了夙愿，请求妖精堂诸位妖神帮忙了结。”
掌心的红绳逐渐消散了，供台上显现出一个虚像。
那是一个不着寸缕的娇俏少女，拢着几尺红纱，护住胸口，乌发湿漉漉地贴着洁白的肩臂，发上别着一朵盛放的赤色山茶花，一双长腿交叠垂落供台，不耐烦地晃了晃。
“何事叨扰？”
每当妖精堂有人委托，堂主便会陷入通灵状态，虚像会被传送到委托人眼前。
白茯心中惊了惊，但很快沉寂下来。
“我要许愿，让尧山一个名为裴术的弟子，身败名裂。”
供台上的虚像双眸弯起，拢着淡淡的笑意，道：“你都已经死了，为何还执着于生前的人和事？”
“我的确死了，但他还活着，还会祸害更多像我这样的修士。”
“哦？”尧山仙云台汤池中，正在沐浴的宁昭眼前一亮，缓缓从浴池中站了起来。
来劲了，有人要把裴术现成的案底递到她眼皮子底下，那她可不客气了。
“据我所知，他人前的风评一向不错，说说你和他的故事吧。”那虚像从供台上跃下，欺身托起白茯的下颌。
明明没能发生真正的触碰，但白茯还是仰起了头，面色惨白，眼周泛着淤青，有些瘆人。
“我的家族虽籍籍无名，但族人们从不认为念术只能行卜卦之事，念术一定也能拥有杀伤力。在他们的努力成果之上，我在梅岭修习这些年，一直偷偷研制念杀术，这是一种能操控人心神，杀人于无形的术法。”
“修士交流大会时，我认识了裴术，那时我以为他是一个与我趣味相投的君子，于是在他向我表明心意后答应了他。”
啧，最烦装得人模人样骗小姑娘感情的人，宁昭想。
“他见证了我的念杀术逐渐成熟，在我急于向梅岭长老们展示时，他却劝诫我，梅岭不喜杀戮，应当挑一个合适的契机再告诉长老们，我甚至觉得他在替我着想。”
“但是……我没有等到那个机会。”白茯垂下眼眸，“我死了，死在下一次修士交流大会，试炼的秘境之中，是一只不属于这里的高阶凶兽杀了我。”
“这是所有人以为的真相。”
“你是想说其实是裴术害了你吧？”宁昭插嘴道。
白茯陷入沉思，那段回忆似乎沉痛得让她难以说起。
宁昭的虚像抬起手，指尖点上她的额头。
向妖精堂许愿的委托人在她面前几乎是被扒光底裤的存在，探得一些记忆，易如反掌。
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涌入脑海。
她的左肩、右胸口、腹部、都被刺出了血肉模糊的窟窿，汩汩鲜血渗透出来染红了托在她腋下的那双手，像是来自炼狱恶魔的爪子，牢牢将她钳住，把她当做盾牌一样挡在自己身前。
“看清楚了，白茯，是个什么东西杀了你。”身后人强迫她抬起头直视前方。
虽然这具身体已没有力气回头去看，但宁昭听得出来，这是裴术的声音。
在失血过多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正前方那只狰狞的巨兽盯着她，渐渐伏低了身子，那是即将发起攻击的姿势。
“别……别这样……求求你……”她虚弱地哀求裴术。
下一瞬，喉咙被利齿贯穿，黏腻地血涌进气管，要窒息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接着，腹部又一次被捅穿，内脏被勾了出来。
身后的人不慌不忙，一边向秘境外撤离，一边强制将她当作盾牌。
快死吧，怎么还不死啊，好痛苦啊……她想。
“白茯，好姑娘，你这样不顾生死地救我，我出去后一定会公之于众，让别人好好赞扬你……哦不，万一让别人误会你与我有私情可不好，还是别说你是为我而死了，你这样善良，一定会体谅的吧。”
裴术的声音依旧温柔，仿佛与人前那个风光霁月的大师兄并无两样。
“还有啊，梅岭的人可只会算命啊，怎能想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为了保全你的名声，你书房里那些念杀术的心法还是不要让别人知晓了，从此以后，那就是我裴术创造的东西，没有人会怀疑到你头上。”
意识消失之前，她听见了恶魔真正的目的。
白茯念术高超，却无法规避自己的祸患。或者说，她从头到尾也没有想到会因此丧命。
宁昭从白茯的意识中抽离出来。
沉吟半晌，她道：“你的确该化作恶鬼。”
白茯摇了摇头：“我还不是。我本不想带着怨恨离世，但我死后见了许多因裴术而死的鬼魂，他们都身藏技法或是法宝，死后得益者皆是裴术，我方才知道，这是他一贯的手段。”
“此人可以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他踏着别人的尸体登上高位，如今是时候让他坠落了，最好是向全修真界昭告他的罪行，然后……死无全尸。”她始终语气平淡，带着淡淡的死感。
宁昭轻笑了一声，好好好，她本来也不会留下裴术，如今有人委托，刚好顺手。
“好。小姑娘，你走运了，这项委托，堂主我会亲自来接，不过作为报酬，我要你献上你生前最看重的东西。”宁昭白皙的手指攀上白茯冰冷的脸颊，似笑非笑等待着她的回应。
“念杀术，我将献上念杀术……”
“成交！”宁昭两眼放光。
“……的一次使用权。”
“……”
小丫头看着老实竟敢耍心眼子？
白茯看见自己面前的虚影眸中光亮暗淡了下去，生怕妖神恼羞成怒，心中惶恐，急忙补充道：“念杀术心法极难参透，裴术在我死后又勾引了夏婉樱师妹，研究了这么些时日，也未能掌握其精髓，还是给现成能使用的技能比较好。”
宁昭：我知道给现成的好，但是就给一次也太小气了。
但是为了长期发展信徒，堂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既已说出成交，那便是成交了。
白茯在空中画了一道符，淡金色的符文渐渐融进宁昭的身体，宁昭感觉体内游走着一道不属于她的力量，最后，在她的手腕上显现出一寸长的金色符文印迹。
这是契约的印迹，完成委托之前，不会消失。
弹幕左上角弹出提示：念杀术使用权+1。
妖精堂供台之上的虚像渐渐消散。
千里之外的尧山仙云台，宁昭气定神闲地坐回汤池继续泡澡。
对于在各种特殊情况下遇上委托这件事，她早已习以为常。
方才宴席散了后，知尘在一众弟子中挑了几个厉害的，吩咐他们明日和梅岭弟子一同去绝情楼救梅茗仙尊。
绝情楼，顾名思义，禁止恋爱。
为情而死之人会因为执念化作鬼魂徘徊在世间，名为心奴，发誓专心搞钱，于是创办了黑市绝情楼。
只做生意，杜绝一切情爱。
心奴杀不死，甩不掉，一旦扰乱了交易秩序，或是被发现在绝情楼内偷偷谈恋爱，它们便会群起而攻之，虽然单个攻击力并不强，但奈何数量庞大，死于它们之手的修士也不计其数。
由于不放心几位小辈弟子，知尘还嘱托宁昭明日一同前去托个底。
弹幕视角大概是在男主那边，宁昭推测出云尚拥此时已经醒了，明日也会一同前去，她觉得至少应当梳洗打扮一番，迎接和男主重逢的名场面。
仙云台汤池分为十二个小池，由并排而立的湘妃竹间隔开。
竹影之外，站着一个长相泯然众人的女弟子，瘦瘦弱弱，穿着也是普通弟子服，没有半分记忆点。
此人名为寒秀，原身是一株含羞草，不爱出门，不善言辞，不喜与人交往，换而言之就是社恐宅女，但天生拥有写话本的天赋，有妖力加成，写文时速飞快，一日几十更，默默为修真界话本事业添砖加瓦。
宁昭有一日拜读了她的作品《霸道师姐和她的小娇夫》《冷面师尊狠狠爱》等相关系列，狗血！简直太狗血了！好上头，好喜欢，觉得终有一日能用上她的才能，于是毅然决然将她收编妖精堂，并安排她潜伏进尧山。
这么多年寒秀干得非常出色，出色到什么程度呢？不仅尧山没有发现她的身份，连宁昭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直到宁昭方才思索着如何不动声色让云尚拥快些与她相认这件事时，这才想起尧山里还埋着这么一颗棋，急忙召唤了她来。
“含羞草？你躲在外面干什么？”宁昭接了个委托的功夫，环顾四周便不见了寒秀的踪影，只看见个人影猫猫祟祟缩在那丛竹子后面。
“堂主，没，没有，我是看有委托人找堂主，这才退出去的……”寒秀低着头走了进来。
宁昭知道她在人前容易面红耳赤吞吞吐吐，及时制止了她：“找你来就是问问……你最近写话本缺素材吗？”
寒秀愣了愣，随即摇摇头。
“咳，素材这种东西多多益善。我这里有一个白月光死遁的素材，你最好立刻就开始写。”宁昭不由分说自顾自开始道。
寒秀：“啊？”
为了防止被系统看出想要作弊的意图，宁昭说得十分模糊。
“女主对男主表面疏离，其实并不是不喜欢男主，只是碍于身份的鸿沟和一些面子不能承认。”
……
“……最最重要的是，你要写——女主是男主离开宗门已久的师祖。”她弯起眼眸狡黠地笑了一下。
没有被系统消音呢。
她是一个天才，果然以这样的方法说出剧情不算剧透。等寒秀写完，她再让云尚拥“不经意”看见，自然就能勾起他的一些联想。
说话间，专业人士寒秀不知从哪掏出了纸笔，已经在记录要求了。
“好，好的。”她记完了，一脸认真地抬起头，“堂主，如果这算是任务的话，那么七日内必有成稿……”
宁昭目不转睛盯着寒秀红扑扑的脸，露出欣慰的神情，眨眨眼睛宠溺道：“谁家的含羞草这么厉害呀，原来是我家的呀。”
寒秀随即将头埋了下去，攥紧了稿纸，耳朵刹那间红透了。
表面一句话不说，内心上蹿下跳一万遍：堂主真是女人中的女人雌性中的雌性！刚刚的角度怎么能那么好看！
层层叠叠的湘妃竹之外，另一边的汤池中，须灵曜倚靠着池壁，长发如妖艳的海妖，湿漉漉贴着赤.裸的身体。结实的胳膊搭在池边的山石上，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叩击着地面。
背后传来女子影影绰绰的笑声：“含羞草，堂主我的姻缘就靠你啦。”
须灵曜一双狐狸眼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额间魄石坠子散发着幽幽的蓝光，那是当年溪山灭门时，所有死去的弟子们尚未消散的怨气。
感受到须灵曜的内心活动，魄石发出了厉鬼般嘶哑的声音：“听见了吗？有人向她买裴术的命，你在关注什么？”
须灵曜仿佛还在琢磨宁昭刚才的对话，充耳不闻。
“喂。”魄石闪了闪。
半晌，他哂笑：“她是想桃花想疯了么。”
魄石：……
“你的关注点偏移了，这次，你们的目标都在裴术身上。”它提醒道。
“我听见了，裴术的事她不会成功。”须灵曜从汤池中缓缓站了起来，满身晶莹的水珠从胸口滑落进小腹的沟壑。
他披上梅岭弟子服，光脚踏出汤池。
“毕竟她的对手，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