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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随侍 廿陆

    鸩王的做法与寻常道士固然不同。住持原本还抱着看门外汉好戏的念头, 只是碍于圣上颜面未曾表露,亦未阻拦。孰料鸩王举手投足间逐渐染上神圣的气息,把住持看得一愣一愣的。

    民间信仰的神明繁多, 修仙界却独尊白玉京仙班,其中又以二十四上仙为最。鸩王先挥杖列阵以请神明,继而以朱笔绘符, 将符箓悬于香囊之上,引火燃符,口诵敕令封灵。

    其后置四面铜镜于兑离震坎四隅, 固铜镜折光交映。鸩王未诵道士惯用的《开光咒》, 径直以朱笔点染并蒂莲的莲心,至此开光已成。

    然鸩王仍未收手,因最紧要的一步尚未完成。只见他摘下发冠,卸去簪子与发带,指尖轻拨,苗刀出鞘, 转瞬间便削落一截青丝, 动作果决无半分迟疑。

    发丝绾结,封入香囊。鸩王指腹轻抚着绯色缎面,墨色的瞳中染上缱绻柔情。

    此时住持满面惊容,他没想到那个杀神一般的圣上,竟有着这么一面。可他犹记得陛下让他准备的香囊,是串珠的款式,那分明是男子所戴之物……住持顿觉自己似乎窥探到了皇家阴私, 慌忙垂首敛目,不敢再视。

    但没安分多久,他又好奇起了鸩王手下的发应, 遂回首环视,其后发现祠堂内的光线较先前昏暗了不少。

    他只当是外头天色转阴,并未放在心上。岂知堂外倏然传来轰隆巨响,接着地面好一番震动,似是厚重石门轰然闭合。

    不过住持心知这地下皆为木制门扉,断无石质机关,正欲宽心,却见两名侍卫疾步入内,仓皇向鸩王禀报道:“陛下,地下突降石门,出口被封死了!”

    “……”住持怔立当场。

    鸩王甩袖就要往外走,意图一探究竟,但尚未迈出祠堂门槛,便有滚滚浓烟自外涌入,带着股极其刺鼻的气味。

    众人都立即意识到此气有异。一侍卫冒险冲入浓烟,然后发现烟气是从毗邻的丹房飘出来的。

    正当侍卫欲将此事禀明鸩王时,身形陡然一僵,而后倒在了祠堂门前。鼻间有血柱流淌而下,脖颈至脸庞则顷刻爬上了藤蔓状的青紫纹路,其眼珠子不受控地剧烈震颤,瞬而往上翻,仅余下一片狰狞发黑的眼白。

    住持登时被吓软了腿,鸩王扯过他的后领,把人拎到了尚未被浓烟波及的位置。

    鸩王厉声喝道:“都将口鼻掩住,这烟气含有剧毒!”语毕面色沉郁,深知他们这是中套了。

    他蓦地想起住持先前所言——此处前身乃是蕴光道观,心下明了这背后是何人手笔。

    众侍卫连忙撕下衣襟将口鼻覆住,随即四散搜寻还有无别的出口。

    祠堂的天花并不算高,亦没有架设梁柱,纵使勉强攀到顶上,依这毒气蔓延的速度,怕是一样迟早会被淹没。唯有堵塞或是摧毁丹房的毒源,方有一线生机。

    鸩王谋定而后动,用大氅覆住面目,一个箭步往隔壁丹房冲去.

    远在云城另一头的真宿,正捧着块比脸大的芝麻油饼,配着甜水,小口小口吃着。坐对面的严商则端着份阳春面在吃,是部下采买时顺道捎带的,等会儿吃完还要将碗送回去。

    见气氛沉闷,颇有些对不住这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严商便试着挑起话头,“也不知陛下在赶回来了没有,采买的人都陆续回到了。”

    真宿闻言顿住了咬饼的动作,忽觉嘴里泛干,转而伸手去取甜水。岂料一个不慎,竟将盛着甜水的小碗给碰倒了,“砰”地一声,雪色的小碗裂成了几片。那碎瓷声放在这嘈杂的环境下简直微若蚊蚋,却如同一记重锤砸进了真宿的胸腔,激起他一阵心悸。

    “……不对。”真宿猛地抬头,朝着某人先前离开的方向遥遥望去,那金眸里不见光华,反倒蒙上了一层阴翳。

    严商见他神色陡然变得凝重,忙问道:“什么不对?”

    真宿转头盯着严商,问道:“陛下究竟去了何处?”

    他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自进入这一方小世界以来,他头一回遇着这样的感觉,比之前感应到犀顺的重要性时,还要强烈百倍。这几欲破土而出的凶兆,不像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便只有冲着与该世界生死与共的鸩王了。

    严商摇头,“吾当真不知,陛下并未言明具体去处。”若换作旁人打探皇上踪迹,他定然会替鸩王留个心眼,亦不可能作答,但眼前之人乃是与皇上最为亲近的人。他浑然未觉自己已将真宿与圣上视为一体,完全没有设防。

    思索片刻,严商又道:“不若问问暗卫?”虽然对方未必愿意告诉他们。

    真宿在神识内观察着附近的十位银虿暗卫,发现他们似乎与鸩王身边的银虿断了通讯,正焦头烂额。

    罢了,他亲自去吧。

    “我离开片刻。”真宿撂下这一句,便行云流水地翻上矮脚马,一扯缰绳,连人带马飞跃了出去,转眼消失在了街旁树林的尽头。

    “???”等等,他才跟陛下保证了要看顾好庆随侍,人怎么跑了!严商愕然,一时不知该追上去还是该留守大部队。

    暗处的银虿见状愈发焦急,当即分成两队,加速追上.

    福荆道观地下。

    鸩王闯入丹房,来回挥动大氅,将烟雾尽数搅散,腾出方寸无烟之地。耳畔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未被点燃的暗金色丹炉。

    鸩王观此怔了一下,旋即去寻烟气真正涌现的源头。但是挥舞大氅不可停歇,视线不时被遮挡,烟气被打得零散,愈难辨其来处。丹房狭小晦暗,鸩王辗转多时,方才看见丹房地板边缘的数个螭首正源源吐着白烟。这意味着下方还暗藏着一层,真正的丹房恐怕就在彼处。

    鸩王暂无应对之法,只能先从丹房撤出。

    “陛下!龙体可无恙?!有什么让我等去探便是,恳请陛下勿再贸然行动!”根本来不及拦住鸩王的侍卫们,被吓得够呛,现下终于见着鸩王,几欲喜极而泣。

    然其一侍卫刚松了口气,眉梢的笑意尚未收敛,却忽感胸口一阵窒闷,浑身陡然抽搐,双腿无力支撑,遂跌倒于地。

    更可怖的是,不止是他,祠堂内三十名侍卫已无声息伏倒大半,而围上来的亲卫此时也陆续瘫软倒下。

    一时之间,除了角落里被吓得眼泪汪汪的住持,便只剩下鸩王尚能站立了。

    鸩王欲要下蹲查探他们的状况,然屈膝的那一刹那,他感觉脚下彷如踏空,不禁朝前趔趄,幸好他及时用苗刀支住了地面,才没有倒下。

    越接近地面,毒气浓度越高,鸩王不得不再度挪移,可才迈出半步,他就如遭雷霆贯穿,竟是浑身僵麻,分毫动弹不得。

    视线渐弱,住持无助的身影变得模糊,视野急降至低处,一张爬满青紫斑纹的惊恐大脸赫然入目。

    鸩王试图从地上爬起,然而脑袋昏沉,好似灌了铅一般,两颞则仿佛有精怪要从中破出,那诡异的鼓胀感、憋闷感,让人只欲撕碎肉身,以求个痛快。不一时,鸩王后背的衣物便被冷汗浸透。

    鸩王眼睑愈发沉重,脑中宛如一团浆糊在沸腾,皮肉则如有烈火在烹,有毒虫在里头钻动啃噬。他狠狠咬穿舌头,尚不清醒,只能连咬多处,咬得鲜血淋漓,才勉强寻回半分清明。

    呵……呼……捂住口鼻毫无作用,这毒气不仅能透过皮肤渗入体内,还能损伤神智。自适才起,他紫府便持续遭到侵蚀,再这般下去,紫府恐会走向崩溃。

    思及此,鸩王浑身一震,咬肌紧绷如铁。

    不能、绝不允许紫府崩溃!!他的庆儿绝不能就此消失!!

    放在以前,这等程度的紫府损伤他根本不屑一顾,可如今他是半点险也不敢冒。他以身入史书,本就受十八道禁制所限,能用的修真手段极其有限,当初将巨蝎召至自己身旁,便破了禁制,从而触发了天雷,以致于紫府多了一道裂痕。

    而此时,破禁是破不得了,那便仅剩一个粗暴法子可以一试……

    短短数息间,鸩王已然做出决断,半眯的凤眼涌上狠绝的戾气。

    薄唇轻启,咒文化作绛紫锁链钻入颅中,将紫府层层禁锢起来。

    如此一来,紫府被彻底隔绝,毒气无法再侵蚀它,但相反的,他也会因紫府的封闭,五感逐渐消失。

    须得赶在五感彻底丧失之前,逃出地底。

    鸩王抓着苗刀,重新站立,疾步走到住持身边,欲带他一同出去,却发现住持早已气绝,死死瞪着他方才所在的位置,手往前伸着。

    “……”鸩王闭了闭眼,再在祠堂里绕了一周,发现满室竟无一人存活。刹那间脱力感席卷全身,但当鸩王脑海里浮现起真宿曾在草场上似哭未哭的悲伤模样时,心头刺痛,俄顷手背青筋暴起,一挥衣袂,提着苗刀便往祠堂外跑去。

    “这般匆忙是要往哪儿去啊,陛下?”还未走到甬道,前方的丹房忽然转出两道身影。

    一人斜着青白眼球望向鸩王,一人则舒展肩颈,扛起一把大剑,吊儿郎当地卷着花白胡须玩。

    “老子早说了陛下没那般容易倒下,这朱砂炼制的水银气都奈何不得陛下,不愧是‘我们’名号响当当的战神大人!真难杀啊。”汶毕将大剑插进地缝,语带讥诮。

    此时毒气虽淡薄了许多,但是仍在甬道里弥漫着。

    鸩王微微蹙眉,汶毕似是看出了鸩王的疑惑,耸了耸肩,“好心”解答道:“这等程度的丹气,咱们两个老骨头早就腌入味咯。”

    “陛下似乎对我们的现身并不意外。”一旁的浮因冷不丁地开口。

    鸩王从胸腔震出一声“哼”,持刀不语。

    “说来好像没看到那小子啊。陛下不是走哪儿都将人当宝贝那样揣着么,看来传言也不可尽信。还是说,闹别扭了?”汶毕一想起被真宿摆了一道的事儿就来气,是以语气极其尖酸。

    鸩王意识到他口中的“那小子”指的是真宿,对方竟存着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想法,庆幸没有将真宿带上的同时,杀气从眼底腾起,不由恶声道:“休想动他分毫。”

    “待陛下葬身此地,还管得着我们如何摆弄那小子?啧啧,真有意思。”汶毕目中凶光毕露,“念在陛下替我们将枫国的地儿啃了一大块下来,这么一番苦劳,不妨赠您个消息——您落得这般田地,可要多谢陛下身边那颗吉凶双兆星。有位大人算准了,你们二位越是亲近,灾祸便愈盛。自食恶果,说的便是陛下您呐!哈哈哈哈!”

    眼看汶毕还要继续奚落,浮因怕他抖落太多内幕,遂用力拍他肩膀,并摇了摇头。

    汶毕这才闭上嘴,执起大剑,剑锋擦过青石墙上带起一串火花,猛地抡向前,挑砍而上。

    鸩王苗刀铮然出鞘,极长的刀身一横,几乎将整条道封住,与厚重的巨剑“铿锵”撞在一起,刀罡剑风四散迸射,贴着二人耳际呼啸而过。

    “旧址被那小子弄塌之后,陛下不是发现咱道观的暗道了吗?怎么,陛下就想不到,此处亦会有暗道?”汶毕一面挑衅鸩王,一面狂抡巨剑,他满身筋肉虬结,力气极为惊人,挑刺劈砍的角度却十足的刁钻狠辣,下盘之稳,攻势徐徐图之,竟是将鸩王生生逼回了祠堂深处。

    苗刀并非最为灵活的刀种,在无盾相辅防卫之下,纵使刀法再凌厉,身法再缜密,亦很难不露半点空隙。故而鸩王的攻法偏向于大开大合,以破绽为诱饵,再以强悍的腿法与刀鞘作为另类攻击手段,穿插其中。

    汶毕摸不透鸩王的攻击套路,因为对方压根就不讲套路,欲要攻其项背时,却被鸩王反手以刀鞘架住腋下猛地上提。只听“咔”的脆响,他右肩登时脱了臼。

    “啊!!”必须双手持的大剑应声坠地,汶毕痛吼着翻滚后撤,仓皇接上手臂,怒气冲冲地吼道,“大哥还看什么热闹!快来助我!”

    语毕,一道瘦削的身影加入了战斗,一柄细剑稳稳挡住了鸩王朝汶毕身上补的一劈砍。

    “嗬,别看大哥瘦得像根竹竿,看着很弱的样子,他的剑法在江湖上依然享有盛名。不过无人知晓,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剑疯子’指的就是他罢了。”汶毕啐了口血沫,趁机拄剑喘息片刻,然后重新挥举大剑,与浮因一同对付鸩王。

    浮因剑法诡谲,着实不负盛名,力道虽不算强,但出剑之快,肉眼难以捕捉,亦不贪刀,进退有度,主打一个以柔化刚,见招拆招。

    鸩王面色不变,步罡变化如流星般缭乱疾迅,腰背力量极强,一刀一式俱潜藏着无上的冲霄之力,蛮横而霸道,辗转间刀旋身拧,竟是同时招架住了二人的凶猛合围。

    随着身上的伤口越战越多,血腥气不断激发三人的战意,局面一时半刻胶着不已。

    “……什么怪物……”汶毕气喘吁吁,双手微微发颤,已颇有些拿不稳大剑。

    浮因脸色也不好看,到底上了年纪,但他们实在没想到二打一还会落了下风。

    鸩王站姿依然如鹤般优雅,但凤眼越眯越细,因逐渐撑不住五感的流失。他眼前其实早已模糊一片,全赖沙场上千锤万炼出来的战斗本能支撑着。然而身上伤口的痛感已无法刺激他保持清醒了,沉睡的紫府在拉扯着收回他的全部五感。

    鸩王情况岌岌可危之际,浮因冷冷地笑了。祠堂内忽地多出了四道气息,感知迟钝些的汶毕此时也注意到了,不禁狞笑道:“陛下,您的报应来了。擒了他们的门主,弟子全都索您的命来了。”

    鸩王气息愈发粗重,竭力睁开沉若山岳般的眼皮。然而朦胧视野中,只勉强看见东南西北四方位各有一个虚影,手上皆持着一杆红缨枪,闪着寒芒的枪头正指向他。

    眼睑终是沉沉闭合,阖上前的一刹那,他瞥见了那抹晃荡的水色。

    真宿骑着矮脚马奔袭数里,心底的恐慌就如深坑裂口般越撕越大。神识铺天盖地,却始终搜寻不见龙气。

    得不到目标的确切位置,他担心方向不对,会作无用功,是以几番调转马头沿着外围探查,打转许久,终于让他捕捉到一丝绛紫的痕迹。

    “就在那边!”

    然而未待他看清,神识的范围倏然收缩。原来他的神识已远远超出了能力范围,同时次紫府哐哐作痛,好似被锤子不停夯打。真宿头痛欲裂间,只能暂记下绛紫方位,然后用内力做风船,驱使着矮脚马冲得更快,朝着那丝绛紫一往无前。

    待他好不容易赶到了神识可探的范围内,那道绛紫身影终于显现在了极远处。

    真宿正欲欣喜,却发现鸩王周围竟有六个人影,其中四人操持着长杆的武器,以极快的速度逼近鸩王,而鸩王身形摇曳如风中残烛。

    尖利的枪头眼看就要扎入鸩王的身体,真宿心脏狂跳,金瞳几乎收缩成竖瞳。就在这时,神识范围中的一切线条流动倏然放慢了速度,仿佛在顺应着真宿的意愿。

    停下来……停下来!!!

    然而,“处决”终究没有停下。四杆长枪噗地从鸩王的胸背穿刺而过,染红的枪杆交错如“米”字,鸩王头颅低垂。

    “不要——”真宿泫然间发出绝望的一喊——

    作者有话说:为了不食言,还是赶在今天发了,没时间润色,等明天那章也更完之后,我再找时间润色,比较粗糙,大家将就看看。

    [修改]润色完毕。

    第62章 随侍 廿柒

    真宿的金眸迅速染红, 猩红的魔气从瞳仁往外扩散,最终覆盖了双瞳,泛着红宝石般的光泽。真宿下颌紧绷, 槽牙间发出研磨的声响,唇角诡异地向上扬起,本就惊艳绝伦的容貌被赋予妖异魔性, 宛如从阴曹地府走出来索命的美艳修罗。

    “……绝不放过尔等。”

    檀口轻启又闭合,就在唇线压平的一瞬,真宿的顶窍撤下金色禁制, 一缕至纯至阳的真气从中逸出, 瞬息游遍全身,汇集于真宿缓缓收紧的右拳。

    次紫府早已察觉到顶窍的松动,意识到了真宿的意图,它试图阻拦,却发现被一堵墨色屏障给封住了四面八方。真宿或许能感知到它的反抗,却始终未予理会。

    那是最后一缕真气。是脱离这方小世界必要的真气——

    真宿却将其尽数凝聚于拳头。随着拳头的挥举, 骑马奔袭卷起的气流骤然停滞, 空气中爆出“噼啪”的细微声响,拳周空间陡然扭曲,激烈迸出游龙般的电光火花。

    天上忽生异象,墨云翻涌聚拢。真宿头也不抬,一个反蹬,纵跃远离矮脚马半里,旋即击出裹雷挟电的一拳, 径直轰出了空间裂缝,他身形一闪,猝然消失于半空。

    下一瞬, 原地落下数百道密密匝匝的绛紫天雷,将地面砸出巨大深坑。地下水自坑底漫涌而上,坑洞边缘距离惊慌嘶鸣的矮脚马,仅有数丈之遥。

    与此同时,方圆数十里开外的祠堂内。

    鸩王被长枪贯穿后,便了无声息。

    但无音门的人并未因此松懈,谁都没有收手,彼此对视之后,以眼神示意浮因和汶毕上前补刀,最好割下头颅,以防变故,彻底了结一切。

    汶毕已然累了,浮因主动提剑上前。

    此时旁侧凭空扬起一阵风,浮因和汶毕感觉视野骤然空旷,还来不及思索缘由,那围拢在鸩王身边的四个刺客,已原地化作腐烂肉浆,被墨色毒雾吞噬殆尽,再被某人摄入掌心,竟是连一根发丝都未留下。

    “!!”浮因率先回神,却全然不知是何物在作祟,心脏登时提到嗓子眼。凭借多年积累对危险的直觉,他果断挥舞细剑,厉声提醒汶毕,“有敌袭!!拿起你的剑!”

    汶毕仅迟疑一瞬,便下意识听从大哥的话,伸手去握大剑。然而剑尖刚离地面半寸,他就感觉浑身一轻,继而脖颈剧痛,一股极其恐怖的巨力挤压进他脆弱的喉管经脉之中,只怕再收紧一寸,便能令他当场毙命。

    浮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幕,一道丰神俊朗的身影如鬼魅般立于汶毕身前,单手便将有着肥硕身躯的汶毕连人带巨剑掐离地面。

    “放开他!!——”浮因冷汗涔涔,一时不敢贸然上前。

    那人却未瞥他们一眼,只响起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嗤,玉指一勾,浮因身前顿生一股强劲吸力,竟将他虚空拽至那人身前。

    红光掠过,浮因对上了一双赤红如渗血的眼瞳,神智顿时恍惚,下颌不受控地张合,脱口将道出了幕后主使,“是太后……她放了我兄弟俩出牢狱,命我们杀了皇上。那四人……是无音门人,皇上擒了他们的门主,他们自知门派难逃一劫,便与我等联手。”

    “……怎么敢的,尔等怎敢!!”素日清越的声音化作低沉重叠的声音,裹挟滔天怒意,宛如魔音穿透二人耳孔,令耳中渗出血来。

    浮因心神俱颤,面对这超乎常理的存在,他终是放弃挣扎。可求饶的话尚未道出,那人已一手扣住一颗头颅,将他们两兄弟强行挤压到一处。头骨变成利器相互铲起对方皮肉,在无法违抗的巨力之下,骨肉被迫相融,青白的眼球挤出眼眶,二人惊恐的面孔从平整变为起皱再压至极致,最后“砰”地爆作一团血雾。

    血腥气弥散,尸骨无存。

    真宿目光略微发直,垂头看了一眼满是血的双手,陷入沉默。随后猛然想起什么,跌撞着冲至被长枪支着身体从而无法完全倒下的鸩王身边。

    覆着血污的指节探向鸩王鼻下,片刻后,真宿仍未感受不到气息的流动。

    定是血污太厚了,阻了触感。真宿心绪纷乱,完全忘却可放出次紫府,以神识探查鸩王的身体状况。他只一个劲地往衣袍上来回擦拭手,指节被磨得通红,又颤抖着横于鸩王鼻下。

    不料指节上再度沾染上鲜血,真宿愈发烦躁,正打算再收手擦拭,蓦地意识到这鲜血从何而来,金眸圆睁,死死盯住鸩王。

    只见鸩王胸腔一震,竟是咳出两口血,随后慢慢掀起了眼睫。

    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于扶着自己的真宿脸上,待看清那双赤红如血的眸子,鸩王心头剧颤,一时怒急攻心,沙哑斥道:“此地危险!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真宿察觉鸩王没死,眼底迸出狂喜,但鸩王的话又让他难以回答,只能含混道:“这儿没有人啊。我没事,倒是陛下你……”

    此时真宿终于记得用神识去扫,然而鸩王身上依旧是两道龙气泾渭分明,并无法看清鸩王五脏六腑的损伤情况。他思忖了下,只想到用最笨的方法,去探鸩王的颈脉,绕开伤处去摸鸩王的心跳,以及把手腕的脉搏。

    玉白的指节在鸩王身上游移,鸩王虚弱地缓着气,无力阻止真宿的动作,眼底暗色涌动。

    好在还真让真宿探明了,心脏处的经脉并未受损,那数杆枪竟奇异地避开了心脏,他不知鸩王是如何办到的。总之真宿狠狠卸了一口气,一直叫嚣着杀戮的神智终于恢复正常,眼中赤色也开始消退。

    俄顷,他捡起浮因的细剑,将杆子突出的部分都削掉。他不敢直接拔出,唯恐鸩王会失血过多。

    鸩王却忽然忆起什么,边咳血边推开真宿,道:“不对,毒气……有毒气,庆儿快离开!”

    真宿却攥住了鸩王推拒自己的手,摇头道:“都散了,没有毒气了。”他从传进来的瞬间便将所有毒气都摄走,并化为己用。

    鸩王闻言,凤眸微微睁大,迟疑片刻,终将紫府的禁制撤掉,五感随之恢复。

    灵台清明起来,鸩王不愿弄疼真宿,想抓住旁的什么来借力,却被真宿扣住手腕,放到肩上,于是只得掐紧了真宿的肩膀,用内力将残存枪杆尽数逼出体外。受损的经脉虽被封堵上,但衣裳仍是瞬间就被血浸透。

    “先出去。”鸩王神色不显,慢慢站起身。真宿以为他恢复如此之快,正心下暗叹,却察觉鸩王步伐虚浮,还踉跄了一下,他急忙用背脊抵上鸩王的胸膛。

    鸩王眼前阵阵发黑,靠到个温热的什么,根本不及思考,就伏了上去。直至忽地被驮起,腿弯被托抱,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真宿背起来了。

    真的长大了……

    鸩王将脸轻贴上真宿的后颈,目光忽凝,发现真宿衣领下那玉白凝脂般的背上,竟纹有刺青,瞧着一隅似是莲花瓣。

    还欲往下探看,五脏六腑处的痛感却愈发清晰,鸩王面容不禁扭曲,阖目强忍。

    这时前头传来了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动静。原是石门挡路,真宿寻不到机关的开关,只好信手按下墙面,佯装触发。然后单手将石门抬起,背着鸩王走进外头的阳光里——

    作者有话说:越来越少,少得可怜的跟读啊啊啊。连更了五天好累,打烊几日好了。

    [修改]修改了能直接看到鸩王体内状况的bug,增加互动。

    第63章 随侍 廿捌 陈家别庄。

    陈家别庄。

    前陈将军被抄没的家产之中, 便有这一处位于云城郊外的别庄,不仅有着能媲美帝王行宫的奢华装潢,雕梁画栋, 琼台玉阁,还有着一大片药园,满山的果林, 数口不小的温泉,以及巨大的地下钱庄。

    当鸩王因重伤昏迷不醒,亟待静养, 而大部队不知该歇在云城何处时, 真宿询问了银虿暗卫,然后从暗卫提议的几处地点中,择中了陈家别庄,率全员入住。

    起初别庄内事事都须过真宿的眼,没有真宿首肯,一律无法执行下去。突如其来被管得这般严, 底下的人渐生不满, 尤其是严将军麾下心腹,觉得此举是宦官越权僭位,意在打压卫将军,抢夺功劳。

    然而他们只敢私下抱怨,根本不敢向严将军进言,皆因严将军正是最支持真宿主事之人。

    那一日,严将军并未率兵马去追擅自离队的真宿, 直至一个时辰后,收到银虿暗卫传讯,方知真宿单枪匹马将鸩王从道观地下救了出来。

    彼时鸩王心脏虽完好, 但其他脏腑伤势危重,军医救治不够及时且条件有限,鸩王一度垂危。当时严将军望着塌上奄奄一息的圣颜,心下煎熬不已,甚觉肝胆俱裂。

    万幸的是,那般伤势,鸩王竟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只是迟迟没有苏醒。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他没有护卫好鸩王,本就是天大的失职,若不是有庆随侍,后果不堪设想,故对真宿的决策并无质疑。

    待鸩王醒了之后,真宿却当起了甩手掌柜。底下的人仍旧感到不满,只是这回不满的是,恰与先前管得太过相反,看不惯真宿突然撒手不管别庄事务,就连鸩王的事儿也不管,跑去泡温泉,除除药园里的杂草,亦或是到果园里晃荡。

    “将军,您管一管他呀!”有部下忍无可忍,遂告状道。

    “……我怎么管?庆公公是天子近侍,只听陛下一人差遣。”鸩王尚且没有责怪,又岂轮得到旁人置喙。

    严商倒是能体谅真宿。少年虽然一夜长成了大人模样,但是心性还是与从前一样纯粹。孰能料到,辛苦照顾陛下不说,醒来却遭陛下提防一般,不让近身伺候。

    换作是他,怕是也要心寒。

    而真宿只是耍点小脾气,委实算性子很好了。

    这一路以来,鸩王和真宿的相处,他都看在眼里。要说鸩王当真对真宿不信任,打算鸟尽弓藏,他是决然不会信的。

    虽然不让真宿伺候,但一醒来鸩王就命下人来,过问真宿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亲自为他安排妥帖。譬如鸩王只能吃清淡的,所有人都自觉从简,荤食都少沾,不敢越过头去,但鸩王命御厨给真宿专门准备的膳食,永远是顶格的丰富与精致,全然不顾及铺张浪费。是以真宿比所有人都要吃得好,一如在营里的时候。又如入秋寒凉,命绣娘给加紧做几套带兔毛边的软斗篷,绫罗绒羽手衣,加厚的绒靴,观其尺寸,显然全为真宿量身而制。

    至此,鸩王已苏醒大半日,严商主动请罪,膝跪于鸩王塌前。

    “福荆道观之下,亡三十八人。其中带刀侍卫三十三人,道观住持一人,银虿暗卫四人。”严商神色悲切地禀报道。

    “……”鸩王倚坐在床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丝绸被,垂着眼睑深思着什么。片刻后,沉吟道,“再无旁人?”

    银虿暗卫及时现身,回道:“不曾搜寻到旁的不明人士踪迹,圣上。”

    鸩王凤眸微眯,眼底恨意涌动,良久方道:“朕知晓了。”

    俄顷,鸩王让暗卫伺候着服下药后,忽问严商,“小庆子何在?”

    严商仍跪在地上,纠结着陛下会如何发落自己,骤然被询此一问,脑子空白了一刹那,其后忙道:“应是在山上摘石榴。”

    鸩王捂了一下隐隐发疼的胸腹,气息不畅地呢喃道:“将入夜了,还不回来……”

    严商并无请功的打算,便没有主动提出将真宿带回来,本以为鸩王这番是暗示,岂料到下一刻,鸩王在暗卫的搀扶下,下了床。

    “带路,朕去看看他。”鸩王道。

    “嗯?”严商懵了,心道怎么是您亲自去啊!您这身子合适吗?!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服从命令,极为诚实地起身,让鸩王扶着他的肩。

    而此时此刻,他已说不出让鸩王回床上歇息的话来了。

    果园。

    余霞逐渐被紫罗兰色侵吞,夜洒辉星,叶声簌簌,被风卷起的绿叶之下,点缀着沉甸甸的鲜艳果实。

    鸩王拄着鎏金拐杖,不快不慢地在山道上行进着,严商在前方寻觅真宿身影却无果。

    行经一株参天柿子树下时,鸩王遽然驻足,对不远处的严商说道:“严卿且回罢。”

    严商目光往上方树冠瞟了一眼,似有所察,垂首应道:“陛下有事唤臣,臣在山脚候命。”

    鸩王没说好亦或如何,更是没看他,只拄着拐,抬首望向树上。

    严商离开后许久,上方倚着树干、抱着一竹筐石榴的赤色身影,终究按捺不住开口。

    “伤愈了吗,就到处跑。铁打的身子也堪不住这样造。”

    鸩王闻言嘴角不住上扬,却没接话,反而问道:“石榴可甜?”

    “吐籽费事。”

    “朕替你剔籽,可好?”鸩王声音越发轻柔,就跟哄小孩似的。

    “……那汁水不就都没了,不要。”

    “那让浆人制成饮子,添入冰块和梅子粉,如何?”鸩王肩颈酸痛,但依旧执着地抬头望向树上的俊美青年。

    真宿不想理会鸩王。枉他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些事儿,先前与犀洛道别,他还料想自己无法久留,岂知如今自己竟是为了一个人,耗尽了最后一丝真气,被困在了这方世界。明明当时最好的抉择,当是径直脱离这个世界,因为鸩王看起来已了无生机,花费真气赶至那人身边的风险远远大于当即用真气脱离此界,不然一旦天道之子毁灭,引发整个世界归为混沌,他便真的永无离开的可能。

    然而他还是选择了赶到鸩王身旁,甚至没有过多的衡量与犹豫。

    若说他对那人只是君臣之谊,毫无越界的情愫,放在此事以前,他还能挺着胸膛直接道出口,可如今……再这般说,便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素来不是那种惧于面对自己内心的人。

    于是他悉心为鸩王打理着别庄上下,排除一切被敌人趁虚而入的可能,还提心吊胆了多日,待对方醒来却只得了那人的疏远。

    教他如何不恼。

    真宿越想神色越坏,脸颊鼓得圆润,忍住了把石榴丢到某人脸上的冲动,干脆闭口不回。

    而树下的鸩王,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五脏六腑的疼痛不值一提,最难受是他的胸口如有数道恶气在胡乱冲撞,将他伤口撕扯得更大。本以为与真宿稍稍靠近,便足以令他的紫府动摇不已,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远离了真宿,方知什么叫作真正的动摇,乃至动荡。简直如同遭遇了泥石流一般,紫府不仅摇摇欲坠,还深陷于泥沼之中,恶气缠身,无法脱离。光是让真宿离开自己的视线这么一段时间,紫府最深处的那条扭曲的漆黑龙影,便不断教唆着、低语着,让他速速将真宿叼回巢穴里来,不惜用尽一切手段。

    不疏远也不是,疏远就更不是了。瞧着真宿为此失落委屈的模样,鸩王内心的愧疚与时俱增,心底酸软不已。真宿的一言一行确会影响到他,但他办不到与真宿拉开距离,既然办不到,便只能寻求别的办法,巩固这些年来愈发岌岌可危的紫府。

    眼下,还是将人哄下来要紧。

    鸩王握着龙头拐的手,手背青筋浮现,他蓦地掷开了拐杖,敞开双臂,继续劝诱道:“下来。”

    真宿眸光微闪,并不理解鸩王拖着病体,却试图接住自己的抽象行为。他若是真跳下去,即便鸩王不是现下这般虚弱,也必定是会受伤的。可夜色加深了鸩王的轮廓阴影,那双点漆般的凤眸,看上去尤为专注,真宿觉得他是认真的。

    僵持片刻,真宿留意到鸩王额上渗出的细汗,还有轻急缓重乱成一团的气息,到底是抵不过对方的坚持。他的手腕穿过小竹筐的耳,便往下跃,另一只空着的手则在枝干上把了一下,翩然落在了鸩王面前。

    鸩王的手却没有放下,真宿瞥了他一眼,迟疑须臾后,往前一步,轻轻撞进了鸩王的怀中。

    鸩王猛地倒吸了口气,因抑制不住双手的震颤,只虚虚收拢在真宿的腰间。

    嗅着真宿发间沾染上的柿子甜香,明明已然入夜,却有种被秋日的暖阳包裹着的感觉,鸩王望着就在自己唇畔咫尺间的真宿的额头,没忍住轻贴了上去。

    真宿感觉到额上的软意,自然而然地抬起了头,只见鸩王垂望着自己的双眸中,有着克制与晦涩难懂的深意,真宿看不透,只有仍旧被拒之于外的感觉,不禁后退一步,想恢复原先的距离。

    然鸩王没让他退开,忽然扯住了真宿腰间的束带,指尖盘动,给真宿系上了一个香囊。

    真宿原以为是鸩王将那个充当平安符的香囊赠予自己,但意外发现颜色并不相同,他腰上这个是绣着金线的绯红底色。习惯性地用神识一扫,看见香囊里头竟也存有一撮青丝。

    真宿微微垂下了眼尾,道:“香囊没起作用。”

    鸩王听出真宿的意思,他说的是自己腰间的水色香囊,不由将水色香囊也托于掌心,道:“怎会没用,若无此物,朕现下怕是不能立于庆儿面前。”

    真宿这才注意到他们手中的香囊,上面的纹样竟都是并蒂莲。

    赠青丝真宿不懂,但他知晓并蒂莲的含义,忽然觉得香囊有些烫手,甚至脸颊也被传染了热意。是以急忙迈出几步,走在了前头,问道:“不是要回去吗?”

    怀中骤然一空的鸩王,扫了眼地上的拐杖,没有拾起,放缓脚步,跟在真宿身后离开——

    作者有话说:对不住对不住,沉迷游戏了,歇得有点久,之后隔日更。

    第64章 随侍 廿玖

    真宿走出不远, 发觉身后的脚步声迟迟没有跟上,且有愈来愈慢的趋势。回首望去,鸩王竟未拄拐, 脸色隐隐泛青,他当即折返。

    鸩王抿唇压下唇角弧度,凝望着真宿朝自己走来, 然后看着他径直掠过自己身侧,走到后头拾起拐杖,塞进自己手心, 嘴里念叨着“夜路不好走, 怎能不拄拐”,复又回到前头开路。

    拐杖末端骤然深戳进泥土里,鸩王目含无奈地扫过真宿那线条漂亮的颈背,拔出拐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真宿身后。

    斑驳树影间,两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再分离于山脚的灯火之下。

    负手立在灯下的严商, 待脚步声近至十来步,方转身相迎。

    接着发现并没有什么需要他避忌的。只见真宿与鸩王一前一后走着,他们之间保持着一人身位的间隔。鸩王神色隐没于夜色之中,那极高的身量以及宽阔的肩膀,似要将真宿整个笼住,其隐秘的眸光比护食鹰隼还要狠厉三分。

    严商无端打了个抖颤,摸了摸鼻尖, 待二人越过自己,才缀在队尾,一并回屋。

    就在他们仨绕过院子竹林, 准备进屋时,外头的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不一时,便有一个身着夜行服的可疑将士被押到了他们面前。

    鸩王只瞥了那将士一眼,便将沾着泥渍的拐杖抛给了严商,径自踏入里间。

    真宿则驻足于正厅,用神识扫了下此人。

    只见那人缝在衣物里头的一封信笺被其余侍卫暴力搜了出来,随后他嘴里塞着的布絮被取下,吚吚呜呜的叫声转为求饶声。

    “他们绑了末将的妻儿,逼着末将把陛下伤情往宫里回传。末将并非自愿背叛陛下!末将该死,可稚子内人何辜啊!求陛下开恩……不,不,将军!您救救末将妻儿吧!”

    严商捏着信笺垂眸细读,自始至终未给那将士半分眼神。

    押着将士的侍卫被气得浑身发抖,但碍于未审问完,不好将人活活打死,只死死拽住人的衣领,咬牙叱道:“既要当叛徒,怎有脸求陛下救你家人!若是这信未被咱拦截住……陛下好不容易才保住的性命。这般四面受敌的时刻,你还往外递消息,这不就是妥妥的谋害陛下?!试问你对得住陛下吗!对得住这么多同僚吗!”

    “呜啊啊……”将士见恳求无望,逐渐崩溃大哭。

    “又是宫里。”听到此处的真宿,放空了思绪,任其飘向数千里开外的红墙之内。

    京城,皇宫。

    日日点卯,日日在太医院的小桌板上歇息,也不愿回赵家的赵恪霖,今日收到了些许不一样的风声。

    “皇上他?”赵恪霖深觉此事不简单,但要知晓确切内情,还得是回那个家中。

    于是他当天提前交班,匆匆赶回了赵家。

    当他看见父亲与大哥俱在堂中,对于那则传言,心下不禁更为笃定,默默蜷紧了袖中十指。

    他将门扉彻底推开,本在讲话的赵千衡当即顿住,偏过头来看他。

    “倒是稀客。”赵家家主搁下茶盏,眼中映着水光,一片凉薄,“许久不归家,连进门前要敲门的礼数都忘了。”

    赵恪霖敷衍地拱手认错,然后如插旗般杵在桌旁,摆明着要旁听他们的谈话。

    赵千衡反应过来,痛心疾首道:“不是为着打听那阉人的事儿,现下你都不愿回家里一趟是吗?”

    赵恪霖不语。

    赵千衡看他那油盐不进的模样,苦涩一笑,继续方才的话题,“那一位在云城遇袭,至今生死不明……”

    “!!”赵恪霖眼底瞬间涌上憎意。他不敢问,也不敢想这是否是颜家下的手。他已无法脱离这个家……

    “本该有消息回传,却迟迟不见有消息。最坏的结果,便是随行队伍也都遭到了袭击,无人生还。”

    “不可能!!”赵恪霖脱口而出,指甲在手上留下深深的月牙痕。

    可话音刚落,他就觉着有一股无力感兜头袭来。他忆起了颜贵妃对真宿嫉恨的眼神,脑海中浮现着那个花前月下会唤自己“阿霖”的少年——此刻怕是已倒在血泊中。赵恪霖心慌不已,连连后退,后背轰然撞上了博古架,架上瓷瓶晃荡,险些倒下。

    “不可能……不会的,不会的!”他不断否定,否定到后来已不知是讲给旁人听,还是只是在说服自己,“他不过一介随侍,究竟有何必要牵连他!于你们的计划而言,他根本没有半点妨碍!!你们就这么听颜贵妃差遣,事事以她为主吗!她是个疯妇啊!!”

    说到最后,赵恪霖眼角湿润,面目颓丧,只自语般念道:“不要伤到阿庆啊……”

    他父亲脸色登时僵硬至极,猛一拍案,“混账!成何体统!为个没根的东西,作出这么一副情状,你是在存心恶心我?”

    赵恪霖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连自嘲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他目光发直,头也不抬地朝父亲鞠了个躬,便转身夺门而出。

    赵千衡欲要追上,却被赵家家主喝住了,“追什么追,他再执迷不悟,就当我们赵家没这个人!世家岂容得下这等腌臜。”

    赵千衡:“……”

    当日夜里,赵恪霖悄然收拾好包袱,临出逃城外前,望了眼娘亲的厢房,犹豫了许久,终究是走了进去。正当他打算与娘亲道别时,霍然被躲在门后的家丁一棍棒敲晕了过去。

    御膳房。

    “诶,小墩子,得空不?能否帮我把这筐热石拿去压灶,谢了啊。”一御厨捶了捶老腰,倒了壶凉饮,放到吴御厨的小桌板上。

    正要被小宫女唤去帮忙的小墩子,当即与她打个招呼,便跑回膳房里帮忙,全然不知身后悬着宫女哀怨的眼刀。

    “慢着些!”御厨看小墩子单手拎起箩筐,惊得心头颤颤,“你身子骨再年轻也经不起这般鲁莽呀!”

    “不要紧的,鄂叔。”小墩子三两下就将灶压好了,朝鄂御厨爽朗一笑,便坐在吴叔的桌子边上喝凉饮,发出畅快的喟叹。

    鄂御厨瞥他一眼,“知道你年轻力壮不当一回事,老了便知错。”

    小墩子却忽道:“庆大人的力气才叫大呢。”说罢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一面摩挲着掌心老茧,一面回想着真宿比自己小一圈的手,以及那手曾覆在自己额上的柔软触感,笑意渐深。

    他这话一出,照往常,御膳房的人都会露出习以为常的牙酸样儿,打趣这小子说什么都要拐庆随侍的毛病。

    可今日,众人并无揶揄,面上似乎还有些难色。

    小墩子对此隐约有所觉,但并不清楚是因何而起,也没放心上。而这时,看不惯自真宿走后,御厨们都对小墩子很是照顾的小景子,刻意跑过来,开始大书特书自己打听到的事儿。

    “听闻原定明日接圣上的仪仗取消了,现下到处都在传,圣上随行的队伍碰上了麻烦,所有人都不知所踪!”

    “哪能够一下子不见了那么多人,不是就几个兵士而已嘛?”有人反驳道。

    小景子却梗着脖子,扬声道:“只是几个兵士,蝎影殿那边会闭门谢客?编这话的人,骗骗自己得了。陛下是天子,洪福齐天必定无恙,只是陛下身边那些个随侍什么的……是不是无碍,那就难说咯!”

    道及此,小景子挤眉弄眼地瞅着小墩子,越说越亢奋,眼里满是刻薄的挑衅。

    岂料那素来愚钝的小墩子,并没有因此着急忙慌,反而很是淡定,甚至好心提醒了他一句,“口无遮拦!杀头的事儿少在这儿叭叭,可别连累了大伙。”

    与小景子一块儿来的人,原来还打算看看热闹,听小墩子这么一说,顿时警觉了起来,便想将小景子拉走。

    小景子被拉走时,一脸不敢置信地叫唤着:“你就不担心你的庆大人死在外头了?说不定早喂了野狗——”

    小墩子眉梢一跳,面上终于出现了愠色,他狠瞪了小景子一眼,生生忍下一拳揍他脸上的冲动,伸手扯过小景子的领子,然后便跟拎鸡仔似的将人丢出门去。

    小景子在膳房外满是水的地上摔了个狗啃泥,固然气得不行,骂骂咧咧半晌,却无一人帮腔。连同伴都嫌丢人,先行溜了,最后只剩他一人灰溜溜地离开。

    小墩子自有感应,知晓真宿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不时移动着,显然仍是安好,故而这些风言风语并不能动摇他分毫,但亦不代表他能忍受旁人诅咒真宿。

    原定陛下一行明日就要回来,他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多时,如今却不知因何事而耽搁了。

    而宫中也委实弥漫着一股躁动。

    颜府。

    “贵妃若是问起,便同她说陛下安好。莫让她搅了局。”颜家大公子颜琅握着玉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掌心,对一旁的干事吩咐道。

    “属下明白。”干事躬身应诺,“钦天监的灵台郎昨日夜观星象,道代表圣上的紫微垣仍明耀着,圣上确应无恙。”

    “哼,一群废物。好在只要仅世钧一个准皇储,他就算查到颜家,也不敢动手。”颜琅目光一凛,嘴角斜起淬毒般的笑意,“陛下这哑巴亏,吃定了——”

    语毕,颜琅起身走至密室门口,用玉骨扇摁下关门的机关,又问:“世钧接回来了没?”

    “接回来了,三殿下正在芳菲园里嬉戏呢。”

    此时的芳菲园里,三皇子正蒙着眼,和侍女们玩鹞子捉雏鸡。那嘿嘿嘿的笑声简直不堪入耳,侍女们虽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以附和,但眼见三皇子的手朝自己抓来时,宁愿跳入初秋寒凉的池子中,也不愿被沾到一片衣角。

    “……”玩了半天,一具纤纤玉.体都没摸到,三皇子恼得涨红了脸,最终还是跟在身边的小恒子遭殃。自买合欢散一事暴露后,小恒子被调成了盲奴哑奴送回了三皇子身边。三皇子看着他就总会想起那段茅坑前的屈辱记忆,是以向来对他没好脸色。现下就欺负他又盲又哑,毫无心理压力地将人压在亭子里,威胁他不许发出半点难听的嘶哑声。

    “除了屁股,身上就没几两肉,真扫兴,滚一边去。真真气煞我也。”三皇子嫌弃地取过一旁下人递过来的帕巾,擦拭额头和双手。

    闲闲无事,他忽然想起自己被叫来颜家的缘由,顺口又问道:“这回又要本皇子学什么?不会又安排了少詹事来讲课吧!甚么帝王学,学来有何意义,坐上龙椅不就是帝王了?”

    “嘘,隔墙有耳,殿下慎言。”老奴不豫地提醒道。

    “父皇还那么年轻,哪儿轮得到儿臣上位。我还想着逍遥快活十载,当皇帝麻烦事一堆,光是日日都要早朝,就让人受不了!都不知父皇是怎么坚持的。”那么多年,除了不在宫中的这种特殊时期,除了前阵子那么一回,十数年来从未罢过早朝。

    老奴斟酌片刻,睨了双目发直的小恒子一眼,没有赶他走,而是小声地附耳道:“没人在殿下头上压着,能办的事儿可就多了。若是殿下有意愿,就是大公主,也不是不能替殿下摘下来。”

    三皇子其实许久没有肖想皇姊了,春梦里都是那双会摄魂夺魄的金色眼眸,不过他对此还是颇为好奇,便问:“尔等要如何?”

    老奴轻笑道,“死人换个身份,容易得很。而这世上有着容貌甚是相似之人,更非什么罕见之事。”

    然而三皇子听后反倒皱起了眉,“她若不是大公主了,还有何意思?”

    老奴嘴角没忍住抽动了下,一时歇了劝说的心。

    而一旁的小恒子却笑了,三皇子的余光瞥见了,竟生生看愣了数息,其后不由怒道,“你笑什么笑!”

    小恒子只无声说了一句——

    你当不了皇帝.

    陈家别庄外,马车与骑兵步兵列成长长的队伍,数个兵士正清点着人和行装,而最中央的銮驾,真宿正往上头搬软被软枕。

    这銮驾比起京城出发时坐的,要豪华多了,里头也宽敞了数倍,由四匹骏马拖拉。鸩王伤势未痊愈,只能躺卧着,好在空间足够。

    “这样够不够软?要再垫两张羊绒被吗?”

    鸩王见真宿新抱来的厚绒被,只觉浑身已经在出汗了,连忙握住真宿的手腕,将人扯到塌上坐着,“别忙活了,坐好,我们回宫。”

    “……哦。”真宿抱着厚绒被,也觉得有点热,便搁到旁边放着,甫一在塌沿坐下,身后却有一双手环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修改]润色修改了一丢丢。

    第65章 回宫

    腰际被有力的臂膀环住, 真宿不禁回首,却对上了支起上身候在他耳侧的鸩王。他的视线方触及那凌厉的下颌线,对方却已附了上来, 舔舐了一下真宿弧线优美的唇瓣,并未流连,下一刻, 径直用舌撬开了双唇,攻城略地一般攫取真宿的呼吸。

    真宿朝后方扭着头,下颌稍抬起, 同时手搭着塌沿, 因忌惮着鸩王受伤的胸腹,便没有往后靠,一身力气无处使,只好都用在唇舌的回应上。

    这回的吻与先前皆不一样,少了较劲的心思,多了别样的心思, 朦朦胧胧, 又好似心知肚明,却没有人戳破。某人吮吻真宿丹唇之举,宛如是在品尝何种珍馐美馔一般,形似优雅,实则那滚动的喉结暴露了鸩王并没有看上去那般游刃有余,反倒似有些急不可耐。

    真宿虽不识技巧,却有着无师自通之能。以前其烂桃花虽多, 但都没有发展到交换口涎这种地步。无从学习,真宿只本能地探寻着能让对方气息变乱的那一处,再专往那处发起攻势。

    然而真宿有所不知的是, 鸩王气息紊乱,乃是由被回应的喜悦层层堆叠所导致的,光是被真宿回应,就足以让鸩王丢盔弃甲,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銮驾尚未启动,轭首上的青铜銮铃却摇出了响声。

    此时恰好从旁经过的严商,便不由得多瞥了帝王的车舆一眼。厚实的帷幔将车里头挡得严实,他心下蓦然浮上了不着边际的猜想,当即一阵心虚,匆匆移开了目光。

    未几,行装与人皆已清点完毕,经过禀报,銮驾内却依然没传出指令。严将军只好翻下马鞍,走到銮驾前,单膝跪地,壮着胆询问道:“陛下,一切准备妥当,是否出发回京?”

    此时銮驾内的暧昧水声应声而停,车上二人皆是一滞。

    鸩王率先回过神来,声音变得暗哑,只道:“出发罢。”

    “是!”严商领完命便回到马上,指挥着车队缓缓驶出别庄,沿着回京城的线路而去。

    真宿这才察觉自己的脖颈几乎发酸,正欲将头转回去,却被鸩王捏着下巴,又被迫转到侧边去。

    真宿掀起眼睫,与耳珰交相辉映的金眸里微晃着惑色,鸩王目光则微微往下,盯着他那被蹂躏得异常红艳且稍稍凸显的唇珠,再次偏头吻下,一下一下地以唇轻碾,直到将唇珠压平实,才分离开。

    看不见自己嘴唇的真宿,并不知鸩王意欲何为,但感受着对方那带着珍视的细密的亲亲,搭着塌沿的手微微蓄着力,却到底没有将人推开,直至分开后,更是没有开口责问鸩王的突然“袭击”。

    鸩王亦意外于真宿竟然什么都不问,眸光不自觉地变得幽暗。原本只是试探紫府所能承受的度,但很显然,在唇舌相触的一瞬,他的理智便被欲.望压制了下去。

    好在紫府没有要崩裂的迹象,充其量算是震荡了一阵子,但未曾动摇到地基。

    鸩王胸口的闷痛忽又清晰了起来,于是他松开了环在真宿腰间的手,缓慢躺了回去。

    两侧车窗皆垂下帷幔,车内光线偏灰蓝,与外头被悬日照得一片白灿灿截然相反。不过随着颠簸,些微刺目的阳光从晃荡的帷幔间漏了进来,骤然让鸩王看清了真宿那透着红的耳尖。

    鸩王眸色渐深,但克制着说道:“见你昨夜都在收拾,累了就躺一躺。”

    却见真宿背对着自己,摇了摇头,清越的声音响起,“臣想去看看外头的风景。”

    这趟回程,因要顾虑鸩王的龙体,是以比之来时,速度放缓了太多。先前他一直没有多少余裕去观赏边疆的景色人文,而现下他虽然没了最后一缕真气,被困在了此界,但此番离开边疆回京,极可能就是真正的离开,不再有到边疆去的可能。

    是以他是真的想看看边疆的风景。

    不过鸩王没让他到车前去,怕他得头风,而是替他拉开了一侧窗的帷幔。真宿便褪了绒靴,跪坐在塌上往窗外看。

    沿途多是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外,偶遇几片水田,能见到人们农忙的身影,除此以外,便都是连绵的山脉,上头飘零着金黄艳红的梧桐叶。自驶入官道,烟囱冒着灰烟的房屋逐渐密集,檐下家养的驴羊被经过的车队惊得乱跑,村民便慌里慌张地去追赶,一时之间引起了小小的骚乱。

    真宿会心一笑。能有这平和的日子并不容易,若是他们没有将枫国人赶回去,这些边陲小镇,恐会沦为铁骑下的废墟,路上定然不会这般宽敞,多半挤满了逃亡家乡的流民。

    在修仙界时,宗门的外门亦是这般颇具烟火气,可他从不多看,亦不曾耽于世俗。他修炼的是极武道,一门不依赖外物的武学大道,追求抱真守一,返璞归真,摒除一切浮华,以求打磨出极致纯粹单一的道心。故而以前的他,常常固守内门,不然便是闭关,甚少与修真以外的人事物接触,日复一日只为精进极武道而埋头修炼。

    正是由于这不被外界所影响的精纯道心,让他不曾生出心魔,而一举飞升,但兴许也正是由于这份纯粹,他并没有经过真正意义上的历练,没有读懂过人心,更没有睁眼看过世间万象,因此天道让他回到了世间,甚至是凡间,从头历练。

    而这一次,他着实见识到了以前从未接触过,亦未曾注意过的事情。

    尤其是那个人……

    真宿心不在焉地望了许久车外的景色,而后偶然将目光收回,转而投向车内时,却直直撞上了鸩王的目光,霎时生出一种对方可能一直在看着自己的直觉。

    真宿有些怔愣住了,鸩王瞧他那呆呆的模样,没忍住开口道,“还看吗?”

    真宿愣神之际,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鸩王唇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那陪朕躺会儿。”

    这回真宿没有拒绝。

    鸩王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掀起一角。

    真宿膝行挪了挪,正欲钻进去,却被鸩王伸手抵住了膝盖,指了指他身上,“脱了外衣再睡。”

    “……喔。”真宿听话地褪下了新做的兔毛边带帽斗篷和贴里,搁到一旁,考虑到鸩王身上还有伤,他又将带有刺绣的下裳脱掉,只留下面料柔软的中衣和长裤。里头连护腹都没穿,由于自己一夜“发身”,先前的衣服都不合身了,而鸩王只给他准备了外衣裳,是以他中衣底下此时是空荡荡的。

    方脱好外衣,寒凉的空气便往衣领袖子里钻,这等冷气对于真宿的真仙体而言,自是不成问题,但是他望着鸩王怀里的空位,总觉得会很暖和,因而默默睡了进去。

    待真宿躺好,鸩王掖了掖被角,便打算将人搂近些,岂料真宿忽然抓了个软枕,塞进了他们之间,还甜甜地笑着对他说道:“以防压到陛下的伤口。”

    鸩王闭了闭眼,随后没忍住发出一声闷笑,他替真宿拨了拨稍有些凌乱的鬓发,眼底的柔情宛如一汪能溺毙人的深潭。

    “睡吧。”鸩王低声道。

    真宿斜看他一眼,乖乖阖上了眼.

    回程走走停停,足足花了七日才抵达京城。满打满算,他们竟已离京一个月了。

    当车队顺利通过城门,周遭识破了銮驾的民众,自发跟车撒花敲锣庆祝姩军大捷,车队的兵将侍卫们这才有了归来的实感,面上尽皆洋溢着笑容。

    而銮驾里的二人还跟刚出发回京的头一天一样,一路好眠,直至被外头的热闹吵醒。

    鸩王揽着怀里的真宿,颇不情愿地醒来,睁眼却见真宿身上的被子又不知被踢到了何处去,睡得中衣都卷了上去,露出了如丝绸般光滑的奶白色腹肌。

    鸩王欣赏了片刻,见真宿羽睫微颤,似要醒来,才遽然将目光收回,无比自然地将真宿的衣摆拉下整好。

    “起来穿衣,快到宫里了。”

    “……嗯。”真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阖眼又睡过去了。

    无奈,鸩王只得起身,慢吞吞地帮他穿衣。

    与此同时,宫墙之内,刚收到快报的一众人等,登时沸腾了。失去了皇上一行人多日的行踪,前朝后宫皆心急如焚,为此大臣们都在考虑派兵前往边疆了。孰知终于得知皇上的下落,对方竟已在回宫的路上!

    皇宫上下顿时一片慌里慌张。

    “快快快!!!快去迎接!!”一干大臣跟着仪仗队就要出发,而宫闱里的妃嫔们更是坐不住,全然顾不上什么礼仪规矩,带着侍人宫女便争相赶往皇宫大门。

    第66章 随侍 卅

    正阳之下, 浩浩荡荡的戎马车队驶入子宁大街,前来护卫的禁军将整条街围封起来,密密麻麻的兵士形成人墙, 四下戒备。

    随着宫墙的朱红之色愈发逼近,金碧辉煌的皇宫大门于转角后赫然显现。车队随着一声令下,齐齐停驻。

    发号施令的严将军翻身下马, 一身泛着粼粼银光的盔甲走动时发出金属擦碰的声响,刻着卫将军的腰牌忽然一荡,严将军于銮驾前利落单膝跪下。下一刻, 所有将士当即跟着跪地, 齐整的动作甚至让青砖石板为之震动,气势之赫赫,惊到了候在宫门附近的一众大臣。

    乘着步辇姗姗来迟的颜贵妃,在瞧见那帝王规制的金色銮驾之时,眼眶骤然泛红。她捂住了嘴,挥动帕子示意步辇落地, 随即提着裙摆下了辇, 搡开前头站着的妃嫔,欲要强行挤到最前方。

    皇上离宫期间,其余妃嫔习惯于避开颜贵妃锋芒,可如今圣驾归来,她们难得有机会在皇上面前露一回脸,有人不甘让出位子,僵立着一步不挪, 有人则借着颜贵妃的推搡的势头假意跌倒,连带拽倒身旁二人。

    “啊!!谁推的臣妾!”

    “呜呜,好疼……出血了……”

    人群登时一阵骚动, 大臣队列中不少人冷汗涔涔,寻思这节骨眼儿竟出这般乱子!

    颜贵妃本欲发作,她岂会看不出来这些贱蹄子是故意碰瓷她的,但她心心念念着即将面圣,同时察觉到来自大臣队列中颜琅冷漠一瞥,到底忍下了,决定等皇上来替她做主,是以也摆出了楚楚可怜的模样来。

    不过众人的目光很快又被吸引回銮驾上。只见帷幔间探出一只腻白如玉的手,双指拨开帷幔,露出一道秀颀身影,从銮驾轻盈跃下。

    待看清那人的惊世容颜,四下接连响起抽气声。青年身上披着精致的绛色雪绒边斗篷,一如他本人给人的感觉,既如盛放牡丹般秾丽,又如天山雪莲般清绝,配上那风华无双的相貌,直教全场一阵恍惚。即便有人留意到了那绣着蟒纹的下裳,却一时间无人将其与宦官之流联想在一起。

    就在众人心神皆被摄去时,銮驾中又躬身走出一人。这一回,对方即便只露了侧脸,那高鼻深目的凌厉轮廓与周身威压,瞬间就让所有人认了出来。

    大臣们当即浑身紧绷,一抖衣摆,跪地叩首。

    “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在上空回荡,惊起树间檐上大大小小的鸦鹞。

    鸩王将手搭在了真宿平抬的臂上,从銮驾缓步而下,然后掀起眼睑,目光扫过群臣,在赵千衡与颜琅身上停驻片刻,方才收回。

    赵千衡与颜琅二人感受到那股来自天子的威压后,悬着的心猛然下坠,脸色皆不是一般的难看。

    还真让他活着回来了……

    后方嫔妃则早被先前阵仗吓得跟着跪地行礼,此刻已不复方才的乱象。是以鸩王只轻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众卿平身。”鸩王淡淡道。

    所有人起身后,视线不可避免地再次落到搀扶着鸩王的真宿身上。青年虽不及鸩王那般精壮高大,立于鸩王身侧却自成风骨,体态出众又迷人。分明是搀扶的姿态,周身气度竟隐隐与帝王威仪分庭抗礼。

    某些人觉着自己会生出如此大不敬的念头,着实荒谬,是以慌忙掐灭,转而猜测起此人的身份来。

    观其着装,显然是随侍的级别,最大的可能便是此人是皇上在边疆临时寻来顶替庆公公的。而眼尖的人,已然注意到了青年耳上的金珠耳珰,以及那双极为稀罕的金眸。一个两个巧合倒好说,但若是三个呢?再观那与庆公公九分相似的眉眼,几个机敏的已隐隐猜出了真相,心下骇然。

    而颜贵妃尚不及为不见旧日的少年随侍而欣喜,便被这新出现在鸩王身边的“拦路石”震住。对方容貌超凡脱俗到令人生不出嫉恨,就连向来恃靓行凶的她,都首次萌生了退却之心。

    未几,鸩王命众臣移步到金銮殿。途中有人悄悄摸到了严将军身边,向其打听道:“那位可是新来的随侍公公?边疆人?”

    严将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所指何人,待看见对方眼神示意的方向,才恍然大悟。

    “噗!”严将军没忍住笑出声,因他想起了庆功宴次日的自己,怀疑自己没醒酒,也没怀疑那就是真宿本人。他现下心下一阵愉悦,只为终于也有人要体会到,自己当初感到的愕然与惊诧。

    严将军忽然驻足,引得周遭偷听的大臣纷纷停步,疑惑又好奇地等待严将军的下文。

    只见严将军朝前方喊了声,“庆大人!”

    正搀着鸩王攀着长石阶的真宿蓦然回首,眨了一下金眸,微歪着头问道:“严将军有何事?”

    “庆……随侍?”众人瞠目结舌,四下陷入一片死寂.

    此番大捷,一举将边疆三城依数收复,成功抗敌后,竟是从那当了两百余年大陆霸主的枫国身上生生剜下三块“肥肉”来。长期不堪其扰的姩国,岂有国民会不为此兴奋?然而因鸩王失联一事,前朝后宫皆笼罩在愁云惨淡中多日。

    现下鸩王强势归来,举皇宫上下自是一片喜庆欢腾。

    先前为姩军凯旋准备的一切,此时都重新布置起来,尚膳局、尚仪局、尚服局等等尽皆迅速响应,忙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五大宫女欣然交还权柄,然后回到了表面轮流伺服、实际暗中受命的位置上。有芷汐照顾,鸩王体恤真宿辛劳多日,放了人回去。真宿终于得以独自回到蝎影殿的耳房。

    许久未回,虽然他在此居住的时日不多,甚至比待在边疆的时日要少得多,但摸着耳房内的一桌一凳,望着那随风轻晃的螃蟹灯,一股陌生的归属感充盈胸口。

    坐下歇息片刻,真宿的目光落在了角落的木制浴桶上。

    未及动身,没想到有人“瞌睡送枕”,为他送来了两桶热水。

    只见有着相似脸庞的五大宫女之二——作儿和侑儿,突然各提着一大桶水出现在耳房门口,脸上挂着狡黠笑意。

    真宿起身相迎,问道:“两位姐姐怎么来了?”

    “突然长大这么多,咱都不好认下这声姐姐了。”作儿眨眨眼打趣道。

    “长途奔波,累了吧?陛下吩咐我俩来看看你有何需要。听汤荃说你习惯泡澡,便给你拎了热水来。”侑儿话说得周全,看似沉稳,但她眼中更是不掩揶揄之色,显然也是个俏皮性子。

    “谢过二位姐姐。”对方专门为自己而来,他便回了个友善的甜笑,将两桶水都接了过去。

    真宿将空置的木桶冲洗了一下,再将两桶水注入其中。浴桶登时满了大半,水面蒸腾起袅袅白雾。

    真宿正欲更衣,手指勾在侧腹的束带边缘,忽然意识到她们二人还在屋内,遂扭头望向她们。

    作儿盯着他腰间坠着的香囊看了许久,察觉到真宿视线后,脱口而出道:“可要姐姐伺候小庆子入浴?”

    侑儿闻言乜斜了作儿一眼。

    是以真宿还未说什么,作儿已然双手合十道歉,“姐姐只是说笑,小庆子不要当真。那我们先回去了,有需要的就去隔壁耳房寻我们。”

    说罢二人便离开了,走前侑儿还对真宿颔首,眼带歉意。

    真宿并未放心上,他摘下香囊与腰牌置于桌上,而后一一褪下衣冠鞋袜,进入浴桶中。

    “呼……”沉下.身后,热水将他包裹起来,有种灵气充沛时的充盈感,那微烫的水熨得他通体舒爽。可惜他身体“抽条”之后,这木桶显得多少有些逼仄,他干脆背靠桶壁,双手搭在边沿上,膝盖顶着桶壁,放松全身,头自然而然后仰而下。

    视野倒转,接着他与屏风上方的一个漆黑之物打了个照面。

    “巨蝎?”真宿惊讶道。

    回应真宿的是一把挥舞的“钳子”与微蜷的尾钩。

    真宿伸臂想接它下来,巨蝎盯着那缭绕的白雾,犹豫了下,最终还是顺着真宿光洁的修长手臂,爬到了真宿肩上。

    瞧曈山巨蝎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真宿颇感新鲜,故意耸了下肩,想唬它栽进水里。

    巨蝎当即试图用螯足钳住真宿的肩,却又似是怕弄伤他,然后只虚虚夹着,压根没用力,险些就要真栽下去。

    还是真宿及时托了一把,才让它稳回原处。真宿决定不逗它了,起身将它送到旁边不会被水汽熏到的地方,解释道:“怕把你蒸熟了。”

    巨蝎没有反抗,只是蓦地定着不动,仿佛是在盯着不知何处出神。

    真宿毫无所觉,一身漂亮亭匀的奶白色肌肉重新浸入水中,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巨蝎说着话。

    “你是不是胖了?”真宿随意调侃着,无聊间开了神识打量巨蝎,发现它身上仍是呈着与鸩王一样的绛紫龙气,且与鸩王有些不同,它身上只有一道龙气,是跟鸩王同源的,并不见余斛帝龙气的踪影。

    所以它真的是鸩王的灵宠?总不能是鸩王的分神吧?还未曾听说过人的分神会是灵兽模样。真宿不着边际地浮想着,此番回宫意外的让他异常放松,因而他也没有深想,方想罢,便往脸上泼水,忽然洗起了脸。

    巨蝎就伏在高处,静静地看着某人玩水。

    两炷香后,水便彻底凉了下来。

    真宿从水里起身,取过拭巾简单擦净身上的水,慢悠悠地换上干净衣裳。

    “舒服了。”真宿心情不错地摸了摸巨蝎黑曜石般的甲壳,金眸微弯,“该到御膳房看看了。”——

    作者有话说:因为润色更晚了,明日照常更,不会拖到后日。(拖延症该打

    第67章 随侍 卅壹

    真宿方踏入御膳房, 混杂的药味便扑鼻而来。此番虽是大捷,但因鸩王龙体抱恙,御膳房正忙碌着的并非大鱼大肉, 而是遵医嘱制备药膳。御厨们为此已捣鼓了老半天,往来宫人不免沾染一身药味。

    熬制药汤最是耗时,以至平素用晚膳的时辰已过, 传膳的仍未动身。

    这倒让真宿赶了个正着。

    真宿尚未行至吴叔跟前,途中已有数位御厨认出他来。与朝中大臣不同,御厨们与真宿共事相处的时间要多得多, 且并不因真宿的阉人身份或资历尚浅而轻视他。是以当他们看见一个长相与庆随侍足有七八分相似的人, 以及那身打扮和气质,一下子便将其认了出来。只是被对方陡然拔高的身形所慑,一时竟无人上前寒暄,只怔怔目送他走向角落。

    正坐矮凳上看着火候的吴叔,忽觉头上洒下一片阴影,将他笼罩住了, 不由扭过头去, 然后整个人霎时僵住了。

    吴叔嗫嚅片刻,不甚确定地喊道:“……小庆子?”

    只见印象中精致的少年变为了及冠后的成熟模样出现在眼前,身量都要赶上小墩子了,而笑容还是如出一辙的如星宇般璀璨夺目,让吴叔不自觉地舒展了眉间沟壑。

    “吴叔,我回来了。”真宿把人搀到旁边的长板凳上坐下,自己坐到灶前矮凳上, 侧着身道,“我帮叔你看着火吧,你歇一歇。”

    “哎, 哎……”吴叔原想推辞,但一时半会儿也没回过神来,到底由着他接了蒲扇。

    愣了半晌,吴叔才道:“好似过了好久……但仔细算算,又好似就一个月,也算不得久。小庆子在边疆吃苦了吧?”真宿刚随君王离京那会儿,他担心得夜夜辗转难眠,惹得老伴儿疑心他害了病症。前些天宫里更是传出了不祥的流言,使他精神头愈发的差,若非小墩子一个劲地安慰他,说真宿真的没事,他才勉强不往坏的方向去想,但心多少还是揪着的。而现下他终于见着人了,高悬的心终是归回原位。

    “其实也没多辛苦,陛下他……”把我照顾得很好。真宿默默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虽是事实无误,但总觉着这般说来,似乎有何处怪怪的。

    “那到底是战场前线呐……”岂有不苦的?吴叔知晓真宿素来不喊苦,不喊累,也不好抢功,只默默做事。念及此处,吴叔更觉心疼,眼眶不禁湿润。

    未待真宿安抚几句,旁侧连接备菜区的后门,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足音。

    接着一道身影如风般朝着他们席卷而来。就在真宿以为对方要冲到身上来时,对方却生生刹停在了他身后半步,那带起的风甚至让吴叔浑身一凉,险些打了个喷嚏。

    真宿在对方未靠近时,便知来人是小墩子。正欣慰着小墩子无需辨认便认出了自己,岂知追着血脉感应而来的小墩子,在看见真宿转过来的脸之后,同样如遭雷击般地愣住了。

    小墩子比吴叔还要哑然,半晌只吐出一个“庆”字来。

    吴叔趁机问出憋了许久的疑惑,道:“小庆子你这身量……是怎么长的?”

    真宿本以为对凡人而言,一夜长大方算骇人听闻,着实没想到,宫里人以为他是一个月内长成这般模样,却依然诧然不已。

    “就是发身?”真宿故作懵懂地揭过话头,转而取出从云城带回来的手信,“捎了些存得住的吃食回来,另有些杂七杂八的物什。”

    不一会儿,桌上便被摆上了马奶酒、玉冰烧、炒稞饼、成色极好的酥酪等民间特色食物。除此之外,还有一套据说是大师打的刀具,食模,被誉为金子的奇珍香料,以及名贵汤料。就是盛放的容器也足够有收藏价值,皆颇具地方风格,其上的图腾花纹之繁复与独特,是京城收藏家都不一定见过。一看就花足了心思。

    躲在廊柱后的小景子看得眼热,偏真宿恍若未见,只将其余御厨侍人招呼过去,由着他们挑。

    当初跟鸩王报备,他列了采买的单子,上面并没有这么多东西,因他俸禄并不算多,且留在了宫中,忘了捎带上。于是只能跟鸩王借一些,没想到鸩王直接放了两锭银元宝在他手里,那甚至都不是银锭子,而是完完整整的船形元宝。他本想说花不了这么多,这怕是都能购置一座京城的大宅子了。可鸩王似是还记着曾被真宿眼神指责败家,特意解释道:“是从朕的私库出的。”

    最后真宿还是没收,鸩王便让底下的人给换了些碎银。按理说那点碎银应当是买不来这么多好东西的,但奈何鸩王暗中都让人打点过了,补上了大额差价,导致不谙边疆物价的真宿,只当边疆采买东西就是这般实惠,遂满载而归。

    膳房众人煞是受宠若惊,尤其那些昔日跟真宿交往甚浅的人。谁也没想到天子身边的大红人,虽说是从他们膳房晋升上去的,但跟膳房还当真没多少关系,就凭那青云直上的势头,对方本可目空一切,却还念着他们这些对其毫无助力的小人物。

    众人在桌前分得愉快,但真宿注意到小墩子全然没有在挑选,只一个劲偷瞄着他。

    今时二人身量相仿,小墩子偏魁梧些,若分开站,真宿看上去会更高挑些。

    小墩子憋着话一声不吭,把眼眶都憋红了,稍稍垂着头,挨近真宿身侧,那副模样莫名令人觉得,他若是长着狗耳朵和大尾巴,此时定然是耷拉着的。

    真宿轻拍了拍小墩子的帽顶,问他:“没有看中的?”

    小墩子闻言咬着唇,摇了摇头,又慌忙点点头,然后才朝桌上投去目光,左看右看,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套刀具上。

    真宿虽不通烧饭做菜,但武器锋不锋利,刃背厚薄如何,他还是略懂一二的。是以光看这做工,即便不是真由大师打造,亦属实是上好的菜刀了。

    几位御厨早就盯上这套宝贝——厚重的砍骨刀、剔骨刀、平直的切片刀,乃至雕花用的尖头刀和弧刃刀,一应俱全。那泛着银光的钢面与凛冽刀锋,看得厨子们心痒难耐。

    小墩子对此并无觊觎之意,亦不图进修厨艺,他只是单纯地想着:那是钢刀,是这些手信中,可存留最久的东西。

    真宿看他中意,便给他取了过来,连架子带刀放到小墩子怀里。

    小墩子不禁放缓了呼吸,虎眉一扬,惊喜道:“真的可以给我?”

    真宿点了点头。

    其他人深知自己交情并无他们二人深厚,即便再眼馋,也不好做出夺人所爱之事来。只嘴上念着艳羡的话,眼中尽是揶揄笑意。

    “谢谢……庆庆。”小墩子鲜少在人前这么喊真宿,从来都是谨记真宿的吩咐,在外唤他庆随侍。但历经这么长时间的分离,这回小墩子坚持用这乳名般的称谓唤对方,即使对眼前出落得这般俊美的青年,已不大合宜。

    真宿对此倒不甚在意,继续与众人闲话家常。

    不多时,药膳终于好了,小墩子得出发去传膳了,真宿就随他一同离开了御膳房,在小墩子一步三回头的目光中,转往太医院去了。

    这个时辰,宫门已然下钥,但真宿想着或许赵恪霖会当值,便还是走了一趟,手里揣着仿隼羽特有的苍灰渐变披帛。

    然而未至廊下,就有太医认出了真宿,前来攀谈。

    “庆公公可是来寻赵大人?”

    见真宿颔首,对方却道:“说来蹊跷,赵大人已五六日不曾来太医院点卯了。明明先前连日歇在院府里,连家都不回。午时陛下传召不见人影,方换了林御医和马御医望诊。”

    真宿眉头逐渐蹙起,心底浮上一股不妙的预感.

    翌日。

    凯旋宴将即,军功封赏诸事自当筹备妥当。

    实则奖惩细则早在大营中便由鸩王拟定好了,然具体文书均未经枢密院与兵部确认,缺乏正当手续与法理依据。

    严将军从临危受命的中郎将一举晋升为卫将军,便是板上钉钉之事。诸将的奖惩都无甚大偏差,而被审的战犯被银虿盯得紧紧的,连刑部也不得插手,他们身上背的累累血债被按了下来,很多将士都理解不了,他们一忆起战场上亡故的兄弟手足,满腔愤懑便无从发泄,对此颇为不满。然而他们有所不知的是,鸩王此番在该算总账时按兵不动,反教幕后之人坐不住了,彷如时时刻刻有一把铡刀悬在颈上,心急如焚,偏又迟迟等不到对方出招,只能越熬越难熬。

    因而这种时候,鸩王对一个人的擢升,便成了幕后之人急于展示威慑力的牺牲品,瞬间引起了激烈反对。

    鸩王亲自拟旨,将东西马场重新合并,鉴于解救犀家人有功,授命庆真宿担任御马监掌印,持“御马监印”。该职不止握有东西马场的管理权,负责调配兵马供仪仗、出行等使用,还可凭印调动禁军,监管各兵营的军马。

    于鸩王在位期间,对宦官权力的约束堪称打压,这还是头一回给予一名宦官如此之大的兵权。

    不怪朝堂如水入烹油般反应激烈。

    雪片般飞来的奏折不敢指摘鸩王,只一味地抨击:奸佞庆真宿花言巧语媚惑圣上,意欲染指兵权,以权谋私。此例一开,便是致社稷于水深火热之中,如此佞幸之臣,绝不可授用,罪该万死!

    然而他们并不知晓,这场风波,不过源于“奸佞”真宿问鸩王的一句话——“臣的矮脚马该养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修改]简单润色了一下。

    第68章 随侍 卅贰

    “说来, 东马场是有些远。”鸩王想起他们初次相遇就是在西马场,目光放柔,“养在西马场如何?”

    既提起西马场, 真宿不禁问道:“陛下可知,西马场一直都没设上官?”正因无人统筹管理,西马场在暗地里被称作“侍人坟场”, 被分配至此的侍人难有出头之日。

    “……”鸩王闻言,罕见地沉默了,神色沉了下来。

    就在真宿寻思自己是不是触了雷区, 正忐忑着, 忽然听鸩王道,“朕将东西马场重新合并,就由小庆子你来管理,便可随心看马。”

    这下轮到真宿沉默了。他不曾料到,鸩王会因自己随口一提,便将整个东西马场都交到他手上。

    这掌印之位, 可预见会惹一身骚。而事实亦是如此。

    真宿本是不愿的, 但转念一想,这倒是个可以辅佐与保护鸩王的位置,况且鸩王素来沉稳,行事深谋远虑,每一步背后都可能别有深意,而绝非耽溺情爱、随意放权的昏庸之辈。

    御马权即兵权。

    战马的重要性,他在边疆的战场上, 便已充分体会到了。

    放权于他,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试探, 试探他的忠诚。说到底,权柄君授,任何权力都无法越过帝王,最终都是会归于帝王,他可赐予你,便可从你手上收回。

    生杀予夺,悬于君王一念之间。

    真宿下意识地不愿往这方向去揣度鸩王。

    鸩王见真宿并无喜色,霎时心下一沉,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此举委实欠缺考虑。他只是忆起了真宿在草场上愉快地给战马刷毛的那个晌午,适逢马场缺少上官,便一心想将此位赠予真宿,却未思及对方会否为此真心感到欣喜。若说真宿会因此成为众矢之的,这些他都想好了对策,亦有自信能护其周全,可对于看透真宿的想法,他发现自己竟是一筹莫展。

    就在鸩王几乎生起食言的念头时,真宿却应下了这一授命。

    那些奏折累于鸩王案头,鸩王并无细看,仅默默记下骂得最脏的册子署名。次日朝堂上,鸩王只以一句话,便将悠悠众口堵了回去。

    “众卿可知,是何人将朕从道观地下救出来?”

    众臣联想到什么,登时集体失声。

    难怪资历那般浅薄、年纪轻得离谱的一介宦官,坐拥那样一个高位,军中竟无人提出异议,就连一丝不满也没有表现出来。原来若非真宿救出鸩王,那一干随行侍卫郎将,即便有从龙之功在身,也逃不过被清算的下场,故而教他们如何会反对陛下此番授命。

    救驾此等大功,先前不提及,反用救犀家人来做由头,可见鸩王为此早已谋算好了,就是在此处等着他们呢。

    至此,真宿担任御马监掌印一事,彻底定了下来。

    消息传至颜府时,仆从顺道带回颜贵妃口信。

    “贵妃说想要家主不要阻拦此事。”

    颜琅气极反笑,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尾指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传话的仆从被吓得“扑通”跪伏,求家主息怒。

    颜琅只觉荒唐,他岂不知胞妹在想什么,多半以为那小子当了掌印之后,便不会老在鸩王跟前打转,与她争夺圣宠。

    天真愚钝!目光短浅!左右不过盯着闺房深宫那方寸之地,从来不为世家利益考量。

    她怕是都不知道,御马监是做什么的,执掌此位意味着什么。那是兵权!是他们各大世家处心积虑了那么多年,却无法啃下半点的香饽饽!整个军队铁板一块,素来是他们的心腹大患,无法掌握兵权,就意味着即便逼宫,也可能无法真正将整个朝堂,整个姩国收入囊中。

    “那可是兵权!就这么草草交给一个毛都长不出的玩意!”这无异于狠狠将他们世家的颜面踩在脚下。

    颜琅一想起鸩王在皇宫门前的瞥视,就止不住浑身打颤,后背发凉。他眼神一黯,发出啧声的嘴角一撇,眼中只余恨毒。

    而另一边,仍留在颜府的三皇子正被人送至马车前。

    “本皇子还未学够呢,怎就要回去了!我不回!”安世钧一把将下人推倒在地,死活不肯上马车。

    下人正巧摔倒在了小恒子腿边,小恒子只觉小腿一痛,却没有退避,只沉默站着。

    安世钧见他傻站着就来气,把人扯至自己身边,骂道:“没点眼力见。”

    小恒子睁着空茫的眼眸,依然沉默。

    三皇子这才想起来对方压根看不见,但让他道歉是不可能的,先前小恒子挑衅自己,他都没跟他计较,反倒被激得主动跑去学东宫储君之道。

    学得正上头,谁成想,竟突然催他回宫。

    “殿下!陛下回来了,您可不能不露面啊!”下人苦着脸劝道。

    “父皇又不会怪儿臣,何况现下有母妃陪着,本皇子去不反倒碍眼?”

    下人讷讷,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宫中风波一无所知的三皇子,盯着小恒子看了阵儿,忽然口干舌燥,遂改变主意道:“行了行了,小恒子同我上来,回宫就回宫。”

    小恒子面无表情地被拽上马车.

    西马场。

    要问这场风波中,何人最欣喜,当属西马场的侍人们。

    他们苦候多年的上官终于到任,他们自己也终于有了盼头。虽不知新上任的庆掌印是何等人物,但不妨碍他们为此热泪盈眶,感念不已。

    没多久,待真宿过来看马,老侍人等人战战兢兢,目光都不敢停留两息,因而并未认出真宿来。

    可当真宿一开口,老侍人顿觉多少有些耳熟,率先抬起眼来,接着便傻眼了。

    “……小……小庆子??”老侍人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青年,观其熟悉的轮廓与耳垂上的真珠耳珰,终究道出心中的荒唐猜测。

    真宿粲然一笑,点了点头。此时一旁的提督却冷汗直流,连忙喝道:“口无遮拦!岂敢对掌印大人如此称呼?还不速速跪地请罪!”

    真宿斜睨他一眼,面上不怒不喜,道:“本官尚未发话。”言外之意便是他都尚未计较,提督此举算是越俎代庖。

    不过不好让他为此记恨于侍人们,是以真宿解释了一下:“这位老者是本官旧识,提督勿要苛责于他。”

    提督闻言,只得连声告罪,退到一旁不再随意出声。

    老侍人等人面面相觑,显然仍然难以置信。

    毕竟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少年侍人,连西马场的活儿都保不住,这才过去多久,对方竟摇身一变他们所有人的顶头上官,不止西马场,连资源最为丰厚的东马场也一并纳入掌管。这等年纪,就权势滔天,若写进官场话本里,恐怕都会被斥过于生编硬造,一点道理都不讲了。

    不过老侍人他们虽为真宿感到高兴,但一想到对方身份现今已与他们有云泥之别,这道鸿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越过去的。是以到底喏喏,没有套近乎,只拘谨点头。

    真宿金眸微闪,扬起的唇角悄然降下。

    矮脚马似是能感觉出主人的低落,用头轻蹭了蹭真宿的脸颊。

    真宿顺了顺它的鬃毛,然后扭头对侍人们道:“‘栖风’就交给你们照顾了。”

    未待侍人们回应,比矮脚马栖风要高半身的汗血宝马风追打了个响鼻,似是提醒真宿,别忘了它也在。同时马尾巴不敢甩到真宿身上,就甩栖风身上,惹得栖风绕到了真宿身后。

    真宿眼带警告地指了一下它,然后多说了句,“陛下的‘风追’也交给你们了。”

    老侍人们连忙应下。

    后来真宿在西马场和东马场视察了一圈,眼见珍禽异兽身上的墨色没再出现,才离去。

    这边的事毕了,是时候回去照顾被御史痛批“昏君”的某人了——

    作者有话说:真宿:鸩王肯定不是昏君。

    鸩王:有没有一种可能,朕就是。

    这周有榜,所以会五更。

    第69章 随侍 卅叁

    尚未迈过正仁殿前门的门槛, 真宿就闻到了檀香与脂粉的味道,是他未曾有印象的,是以驻足敞开神识, 笼住整个宫殿,仔细探查。

    数息后。

    她竟还敢来?

    真宿目光一凛,死死攥住了拳头。

    神识中形形色色的纷杂线条背后, 是鸩王端坐在罗汉床左侧的身影,而右侧位上,此时正坐着一位身着素雅比甲的老者, 仪态万方。

    “龙体可还好?”老者的声音听着十分温婉亲和, 意外的年轻。

    “快好了。”鸩王回道。

    老者却沉默了两息,方颤着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本宫夜里也不至于辗转难眠了……”

    这时,老者身后的嬷嬷抢过话头,拿帕子按着眼角,口若悬河地说道:“陛下您有所不知, 无论奴婢怎么劝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都坚持在子时为陛下点灯祈福,总是熬至五更才入睡。哎,太后娘娘身子骨本就受不得凉,近日咳嗽又严重了不少。”

    鸩王笑了,“难怪朕恢复得这么快,原是有母后为朕挂心。”

    老者,也就是太后, 托着茶盏的尾指玉环在罗汉床中央的桌案上磕了一声响,场面寂然了一刹。

    鸩王招来汤荃,“待会儿给太后宫里添些滋补驱寒的药材。”

    汤荃称是, 然后顶着芹嬷嬷的审视目光,退至门外。

    而现下还杵在外头的真宿,骤然生出一种冲动,欲要闯进去一把撕下那太后的人皮面具。一想起在道观地下从浮因口中得知的真相,他的胸口就被一团恶气堵着,漂亮的猫眼几乎瞪浑圆。

    怎会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但真宿显然骂早了,接下来太后的话才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什么叫卑鄙小人。

    太后满手的碧翠玉环就跟盘核桃一样,发出咕哆的摩擦声,其后,声响忽然停下,只闻太后开口道:“本宫以为,两位大师的通缉令该撤下来了。”

    鸩王顿时阖上了眼,数息后方才睁开,直视着正前方,道:“母后何出此言?那两人伪造仙丹,公然越狱,谋害朕性命。桩桩件件,朕对这般罪人,下达通缉令也有错?”

    太后轻飘飘地说道:“不是不让皇上你通缉,你寻暗卫去私下搜罗便是了,何必大张旗鼓,败坏道观名声……他们一直尽心供奉着本宫的长明灯,本宫只是不愿辜负他们。”

    鸩王点漆般的墨瞳深不见底,他目光下移,触及坠在腰间的那抹水色之后,方将嵌实的槽牙悄然松开。

    “那依母后之意,道观的名声比朕的性命还重要,怕是母后夜里在祈祷的,未必是朕之安危。”鸩王语气冷硬道。

    “陛下如何使得!这样多伤太后娘娘的心……太后娘娘岂会不在乎陛下——”芹嬷嬷急忙道。

    太后手上满满的玉环猛地在案面一刮,剌出刺耳声响,显然气急,“本宫担忧道观名声,实则还不是为皇上着想?”

    似是察觉失了仪态,太后顿了顿,方道:“兆神佑吾国福祉,皇上当初就不该让旁的道观在蕴光的原址上建立,这是对兆神大不敬!唯恐兆神降下神罚,本宫日夜向兆神求情,恳求他宽恕皇上的无心之失。谁承想,到底还是出事了。”

    太后一面说,一面朝着东边默念两句,手里结着意义不明的手印,一副虔诚模样。

    “而这一切,本可避免。此番,尚且来得及挽回,且看皇上信不信本宫了。”

    真是演的一场好戏。真宿听得面无表情。若是他没得知这道观地下的围剿就是太后在背后下的令,怕是真会被对方一心为天子的说辞给骗到。

    鸩王不会真的信了吧?真宿不由得看向了鸩王,试图看出蛛丝马迹。

    只见鸩王试图端起手边的茶盏,但那微颤的手暴露了他动摇的心神。

    太后用余光悄悄注视着右侧的动静,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俄顷,鸩王打了个响指,直接对暗卫下令道:“将通缉撤下。”说罢,执起紫砂僧帽壶给太后满上了茶盏。

    太后挑眉,拿起茶盏浅啜一口。

    见鸩王被自己说动,太后玉扳指在桌面轻叩,继续道:“本不欲掺和国事,但还有一事,不得不与皇上你提及。”

    鸩王偏过头去,静候太后下文。

    “国与国间,比起敌对,还是和谐共处更好,左右不过博弈,岂有永远的敌人?侵占他们的领地,恐会招致不祥。近来东川不是干涸了吗,兼之四处都在闹蝗灾……若是枫国这时伺机报复,本宫是真的害怕……”太后蓦地抓过鸩王的手,眼眶一下子便红了,继而滚滚淌下泪来,“本宫担心皇上啊……会遭报应的,将那三座城还回去吧,就当是为百姓积福。”

    鸩王的指节稍屈了屈,被太后的手覆住的手背不受控地虬起了全部青筋,墨瞳就如同风雨欲来那般沉郁。

    而真宿眼中怒气更甚。

    这是一国太后说得出来的话?!矢口不提被先行侵占的边疆,侵占对方国土,不止为威慑报复,还有建立缓冲区,缓解边疆十城的压力。好不容易姩国占回上风,却要向敌国下跪。此等荒诞的要求,她究竟是如何胆敢提出的?她把千百壮烈战死的兵将们置于何地!

    真宿不知鸩王是怎么忍住的,反正他忍不了了。正当他准备不管不顾地往里闯时,察觉正仁殿外赶巧有两人走了进来。

    是颜贵妃与她的贴身仆从。

    真宿忽然想到什么,停住了往里进的步伐,转而故意漏出带着织金蟒纹的衣角。果不其然,被颜贵妃身边的侍女发现了,只见侍女扯了扯颜贵妃衣袖。

    “娘娘,那边有人。看着好似是那个谁。”侍女小声提醒道。

    “什么人。”颜贵妃不耐烦地往那处一扫视,当即精神了,忙催侍女,“给本宫逮着了,鬼鬼祟祟,定是在偷听里头太后和陛下的话。”

    侍女瞅了眼殿内耳房与那人所在之处间的距离,显然两处中间还隔着偌大的前院和正厅,咋可能偷听。但她踌躇这么一下,便被颜贵妃狠瞪了一眼,侍女只能硬着头皮,扬声喝道:“什么人在那儿偷偷摸摸的,莫不是偷听不成?!”

    真宿适时迈步走出帐帘的阴影,对颜贵妃颔首行礼,“见过贵妃娘娘,臣不过是闲来无事在附近晃荡,等待陛下传召罢了。”

    颜贵妃没有回应,不善的目光从他面上匆匆掠过,便不再看,然后暗暗掐了一下侍女的后腰。

    侍女吃痛,面皮一抽,忙叱道:“庆公公莫要狡辩,不若咱们进去让太后评评理。”

    真宿只静静站着,那暖融融的眸色意外的让人觉出几分冷意,令侍女都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然而场面并未僵持,真宿轻点了下头,还颇有君子气度地作出了“请”的手势,让她们先行。

    颜贵妃将素纱衣袂一甩,气冲冲地往耳房去。

    汤荃传颜贵妃求见,而后却见真宿与颜贵妃前后脚走进耳房,鸩王和太后面上都有一瞬的愕然。

    颜贵妃行道福礼,向着鸩王嫣然一笑,又熟络地挨到了太后膝边,寒暄了起来。

    真宿则落在身后,向罗汉床两侧的人行拱手礼,简略道:“参见陛下,见过太后。”

    鸩王目光在真宿身上来回逡巡了一阵,似是在确认他身上有无脏乱,生怕被颜贵妃欺负了去一般。见没有异样,鸩王原本满是戾气的墨瞳,忽如一洗而净的墨砚,隐隐折着亮光。

    “过来。”鸩王将人唤到身旁。

    岂料芹嬷嬷忽然尖声道:“这不合乎礼制吧。庆公公见着太后娘娘为何不下跪?”

    真宿与鸩王同时朝她瞥了一眼。

    未待鸩王发话,真宿自己便回道:“臣不知掌印有向太后下跪礼的仪制,此处亦非甚么正式场合。”

    太后嘴角一撇,佯装不小心蹭到茶盏,紫砂茶盏在地上“砰”的一声,碎裂迸溅。

    碎片蓦地擦过真宿靴面,带出一道难看的擦痕。真宿面色不改地居高临下看着坐着的太后,虽然一言未发,但那稍抬起的下颌线,透着一股浓浓蔑视。

    芹嬷嬷登时被气得不轻,摇着腰肢绕过床侧,走到真宿面前,怒目而视。

    鸩王此时却故意曲解她的行动,悠悠开口:“辛苦嬷嬷收拾了。”

    旋即又道:“庆卿即便不是掌印,朕也早就免了他的跪礼。说来,朕犹记得,浮因和汶毕也得了母后的特许,竟是连朕都不跪。”鸩王将“卿”字念得很轻,听着就跟喊“庆庆”似的,颜贵妃脸色当即就黑了,不自觉地揪紧太后的衣摆,揪得梅干菜般皱巴巴的,心里不断腹诽着这该死的狐媚子怎么就没有死在边疆。

    太后则脸皮一僵,气不打一处来。本欲给那阉竖下马威,但鸩王于此刻提起那两个罪人,显然是在敲打她。他什么货色,她什么身份,好你个昏君,竟是为着这么个臭鱼烂虾,来敲打皇母?!

    芹嬷嬷更是怔在了原地,见太后没有帮腔的意思,气焰自是烧不起来了,只好又气又恼地跪在地上收拾茶盏碎片。

    真宿见那几人脸色跟吞了苍蝇似的难看,心下略为畅快,但联想起先前太后的发言,就只余下开腔的念头了。

    这时鸩王给他投来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真宿才脚尖一转,径直走到鸩王身边站着。

    守在门边的汤荃,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据说发了身的真宿,对上视线后,她眼带赞许地睨了他一眼,方转了回去。

    颜贵妃没想到连太后都收拾不了此人,目光怨毒,却无可奈何,她身后的侍女更是一动不敢动,还哪有胆量提什么偷听的事儿。那般明显的栽赃,皇上明显的偏爱,一点胜算都没有。

    就在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时,太后的声音突兀响起,“皇上,方才谈论的那件事,你考虑好了罢?”

    真宿虎口一收,目光又一次紧锁在了鸩王身上。

    然而鸩王蓦地起身,以更高更具压迫力的身形投下阴影,将太后和颜贵妃彻底笼住。

    接着轻抬下巴,那看秽物一般的眼神与适才某人如出一辙。

    只见鸩王道:“自是考虑好了。汝等做过什么,朕悉数奉还。汤荃,送客——”——

    作者有话说:[修改]改了改太后的塑造,还有更改了一些细节。

    [合十]笔力太差了,不好意思,老是改来改去。

    第70章 清算 壹

    太后何曾受过这种对待, 直到被芹嬷嬷搀扶着出了正仁殿,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显然是被气懵了。

    颜贵妃则全然没参透鸩王的话, 甚至不知鸩王是对着谁说的,直到被汤荃冷脸请出正仁殿,才恍然惊觉。莫不是她拜托兄长在边疆所为已被察觉?鸩王竟是在替那狐媚子撑腰?!

    颜贵妃又惊又惧, 踉跄中推了一把侍女,道:“速速回宫!须得尽快传信于兄长……”

    耳房内的真宿透过神识观察着殿外的动静,待众人散尽, 甫一抬头, 便撞上了鸩王倚坐在罗汉床上的灼灼目光。

    鸩王虽未言语,眸中却分明写着“过来”二字。

    鸩王身旁只有一道颇窄的空隙,只见真宿屈膝跪在床沿,没有挪开罗汉床中央的矮几,而是侧身挤进了鸩王与矮几中间。

    鸩王瞥了眼那碍事的矮几,但没有出手将其推远, 反而将手臂收紧, 将臂弯里的人儿揽得更近。

    自回京以来,鸩王能明显察觉真宿变得粘人了许多。他原打算将即今所有隐患都扫清,待世家之争尘埃落定之后,才更进一步。而现下明明内伤尚未好全,什么都没法做,可仅仅是被对方主动贴近,他发现自己竟跟个愣头青似的, 全然失了耐心,索性放弃了走最为万全的路子,干脆快刀斩乱麻, 将清算提上日程。

    他等不了了。

    而挨在鸩王身侧的真宿,害怕给鸩王病体增加负担,影响他伤口的恢复,是以没敢压着对方,不知不觉身体便往下滑,最后竟蜷作了一团,枕在了鸩王大腿上。

    这般依恋的姿态,令鸩王瞳孔骤缩,气息滞了半晌才徐徐吐出。

    腿上传来的温热厚重的触感真实可辨,那一截雪白凝滑的后颈,就这么袒露在自己眼下,莹白光泽随呼吸而动,晃得他心旌摇曳。

    真宿稍稍挪动脑袋,在他腿上轻蹭,每寸细微动作,都似被放大了一般,激得某人浑身战栗,酥麻劲儿直窜顶窍。

    鸩王使出了十成的内力,才将某处的反应狠狠压下去,竭力稳住紫府,不让其在巨震中崩溃。

    半晌,鸩王鬓角被汗浸湿了,仿佛刚刚才寻回自己的口舌一般,定了定神,低声问道:“新官上任,感觉如何?”

    这下轮到真宿呼吸骤然一滞,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回道:“还……不错。”

    实际真宿从马场回来时,心情并没有多好,偏巧方才发生一事令他雀跃,故而一时顾不上鸩王的发问,随口应答。

    而那事便是——他的丹田竟在此刻彻底蜕变为了一枚毒丹!

    即使枕在鸩王膝上,真宿也一直在修炼,平日伺候鸩王,他亦总是一心二用地让次紫府炼化毒素,不曾停歇过毒素的炼化与毒丹的“浇筑”。接触得这般频繁,是以真宿很快便注意到,只要待在鸩王身边,炼化毒时的剧痛、灼热乃至幻象,一律不会出现,若是先毒发再靠近鸩王,那些症状亦会消弭。由此可见,鸩王身上的龙气无需汲取,仅凭贴近便能滋养自身。

    于是靠着有事没事都贴贴的操作,真宿的修炼堪称一日千里。

    这才回京多久,他的丹田已然完成了百分百的毒丹的转变,蜕变为一颗纯粹无比的墨色圆丹,泛着无暇的光泽,浑然天成,全然看不出其经历过千疮百孔的破碎与数十万次的缝补。

    接下来,便该以毒养毒了。用更大量的毒,对毒丹进行一次次的冲刷淬炼,就如同锻刀一般,千锤百炼之下,方能炼出真正的金丹。届时,他便会因此晋升到至毒后期,同时由于已重铸出金丹,于传统境界中,他亦会迎来飞越式的进境,从最基础的练气境,跳过筑基境,直接突破至金丹境。

    以毒养毒的修炼与前头的各种术法在难度上没有太大差异,唯一棘手的是,他体内存储的毒量已然用去了一半,余下的大致只能支撑他前三分之一的养毒。

    尚未思量该去何处捞来新的毒药,他没想到鸩王接着就给他指了一条捷径.

    凤鸾楼。

    “又休息?有甚么好休息的?这吹笛子能有多累啊,都没让你同时伺候好几个了。今夜有重要的客人来,嘴甜点便是,可别得罪了人。万一出了什么事,害得楼里全部人统统跟你陪葬,到时你在宫里的弟弟会如何……你晓得的。”掌柜撂下狠话,便看也不看身前人,径直走了。

    前来告假的伶人恨恨地抠弄着嘴角的伤口,转身欲要离开。

    然而此时周边那些看好戏的打手,扯起了恶意的笑容。

    “你又不止一张嘴,别再吊着价了,赶紧卖了,不就不只上面能接客了!”

    “哈哈哈哈,好价钱不是人人都卖得出的,不如便宜咱哥几个,给你凑一点好了。八两够了吧?”

    伶人充耳不闻,面色麻木地离开了。

    亥时,伶人磨磨蹭蹭地走入客人的房间,重新敷了粉黛的面上,看不见一丝伤痕,但那空洞的双眸,却让人一眼看穿他已满目疮痍的灵魂。

    偏偏今夜的客人很是喜欢这种,明明毫无反抗之力,却不知何处来的底气与执拗,非要做无用的抵抗,然后被一次次磨去光亮,磨去棱角,将其打碎个彻底,变成无论怎样拼起来,内里也依然空空的人偶。

    放眼望去,凤鸾楼里多的是这样的过来人。

    但今夜,似是有些不同。

    楼下传来烈马的嘶吼声,过后数十名披着轻甲的兵士闯进了凤鸾楼,试图阻拦的门子和打手,以及每层的重重守卫,皆被一举抓拿,兵士们势不可挡地破门扫荡了每一间房,甭管里头是在颠鸾倒凤亦是如何,所有人皆被提溜到了一楼大堂。

    伶人倌妓衣着单薄凌乱,瑟瑟发抖地觑向大堂中央一身红黑劲装的领头人物,然后发现对方竟生得比他们头牌还要风华绝代,瞧着面上并未施粉黛,却依然堪称星容月貌,丰神俊朗。

    “掌印大人,人都在这儿了,没有搜寻到密道。”前来汇报的兵士略有些泄气。

    掌柜的尚未暗自庆幸,便听那倚着柜台的俊美青年说道:“在膳房东南角落的粮袋下面,地板有个口可以下去。底下也有十来个守卫,先扔烟球。”

    “是!末将这就去!”

    掌柜当即傻眼,险些要以为是自己心声说了出来,不然为何此人能知晓得这般清楚。

    真宿正开着神识“扫荡”整栋凤鸾楼,自是一眼便知,还有那嵌在墙壁的金库、账本,以及存在膳房伪装成香料的五石散合欢散等“助兴药”,于他眼前无所遁形。

    “给他们换点厚实的衣服。”他的神识现下还能瞧见温度颜色,虽不能直观得出具体温度,但对比一下那群伶人倌妓身上颜色,比周遭其余人都要蓝,是以足够推断出他们估计正受着凉。

    听到真宿这番话,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有些诧然。他们都不是什么天真的人,在凤鸾楼只要经历过那么一两回,便会识得官府的人褪去外边的人皮,底下是多么的丑陋,尽是不配称之为人的人。这回清剿一般的行动,横竖不过是换个主儿,他们的处境并不会迎来多少变化。只是他们从未想过,这般高高在上的官府之人,竟会在意他们这些人的困窘,即使多半是装出来的道貌岸然,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确实为之动容了一刹。

    真宿能察觉到伶人倌妓们打量的视线,都颇为灰心,不过没有多少恶意,只除了那么一道。

    真宿侧眼看去,只见一个唇脂被抹开了,嘴角带着伤的伶人,眼中带着浓浓的恨意,死死瞪着自己。

    这样的眼神,他并不陌生,他头一回遇见,是在那魔头身上。

    对方在那个时候,还不是魔头,而是自己的徒孙。

    他当时并不理解徒孙的眼神到底有何深意,又是从何而起,后来他陨落了,方才明白,那是经历过苦难之人,对于未经苦难之人乃至世界的至深恨意。即使明知道他是为了救对方,为了与徒弟的约定,才违抗天道从白玉京下到修仙界。

    徒孙却同他留下一句,“我最厌恶……师祖你风光霁月的样子。”说罢便反噬了自己体内的千年老魔头,沦为彻彻底底的魔道之人,趁其不备将他从修仙界高空打落。

    然后他便来了此处。

    他们会恨,他便不会吗?他亦不曾忘记过心中的恨意!真宿只觉背部蓦地升起了深入骨髓的邪火般的灼热,好似背上有什么不规则的花纹在发烫一般。他将目光从那伶人身上移开,留下一部分兵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凤鸾楼,翻上汗血宝马,带兵赶往下一处销金窟。

    整整抄了一宿世家的各大销金窟的真宿,仿佛不知疲惫为何物,身边的兵士换了一茬接一茬,然而无一人比得过真宿精神奕奕。

    真宿还在想往城郊去继续抄家封馆,郎将们却纷纷劝他回宫休息,道陛下定要等急了。就在真宿犹豫时,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滚着轱辘,缓缓驶到了近前,车上帷幔被揭开,露出一双点漆般的墨瞳,透出了鲜少对着真宿的严厉。

    真宿对上鸩王那似乎在责怪他还不回去的眼神,眸光不禁微黯,压抑了足足一宿的怨气骤然爆发,浓浓的委屈涌上心头。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都要怪他?

    然而鸩王的目光在确认真宿安然无恙之后,便柔和了下来,笑道:“是朕来迟了,我们回去。”

    真宿闻言微微睁大了金眸,嗫嚅须臾,旋即奔向了鸩王所在的马车,撞入了鸩王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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