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王胸口虽然隐隐作痛, 但甫一对上真宿那双莹亮的金眸,便不忍嗔怪,只余下餍足般的愉悦。
“跑这么急?”他揶揄道。
真宿感受到鸩王的手落在了自己腰后, 回抱的力度之大,让他心头郁结霎时一扫而空。听闻鸩王这般调侃,他倏地将埋在对方肩头的脸转向另一侧, 藏起发烫泛红的脸颊。
而侧首之后,映入真宿眼帘的是个生面孔的车夫。他顿时惊觉这车舆并非宫里的銮驾,不禁思忖起鸩王为何会乘了辆宫外的马车。銮驾启动程序麻烦, 现下未到宫门启钥之时, 若要突然启动銮驾,定然颇为耗时。故而……莫非鸩王是为了尽早来接自己,才招了宫外的马车微服出行?
思及此,真宿蓦地腾起了一种冲动,欲要将自己的身份秘密,对鸩王和盘托出。假如是鸩王, 想必能理解自己罢?他想将这一路际遇, 好的坏的,都向对方细细道来。自他们相识以来,竟是有不短的时日了,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互为依仗,却始终未挑明如今这暧昧不明的关系。既然没法离开这个世界,不若干脆留下来?若决意留下, 那么便该给予彼此名分,再这般不清不楚下去,对他, 对鸩王,都不负责。
真宿在凝神考量时,鸩王正屈膝在车厢前部,稍稍朝外探身,真宿则站在地面,抬手搂着鸩王的脖颈。
而旁边驭座上的车夫,正拎着活踏板进退维谷,本想将踏板放下去方便贵人上下,然而突如其来这么一出,害车夫僵着身子,没敢动弹,连余光都没敢偏移。
好在真宿回神后,及时想起了鸩王身上还带着伤,匆匆松了怀抱。
车夫如蒙大赦,慌忙置下踏板。
真宿登上车厢之后,被抛下的众部将面面相觑,最后大伙默契地佯装啥也没看见,继续苦哈哈地往下个要查封的地方去。
鸩王将人拉到身侧坐着,“累不累?”
真宿就是彻夜修炼,十天半个月不眠不休,都不见得会疲累,何况这只是带兵查了一宿。但此刻与鸩王肩膝相抵,足履相碰,却当真感觉到了放松的舒坦,他将额角抵上鸩王的肩头,闷声应道:“累。”
“查抄了三处放印子钱的赌馆,两处背地里当窑子的勾栏地——最大的凤鸾楼和鱼水钱庄。缴获了违禁石散逾一百五十石……”甫一清点完毕,他便召来刑部的官员一一记录在册,旋即开始施行摄毒术。现下真宿内视了一圈存进了自己体内的巨量墨色,几乎要将他的海底轮撑破,充盈得满满当当,就连脏器都被溢出的墨色染了个青黑,甚是阴森,以致于他头回有了在修旁门左道的实感。
“没受伤吧?”鸩王虽从银虿的密报中对夜里的战况一清二楚,知晓真宿这一夜揍了多少宵小,尤其后半夜,逮着那些极端糟践人的货色,跟发泄似的揍了个半死。饶是如此,他还是止不住地担心,担心他把手揍伤揍疼了。
他把真宿的手放到掌心里翻来覆去地端详,发现莫说伤口,连道红痕都无,依然是欺霜胜雪的腻白,只有指节和甲盖处透着淡淡的桃粉色,比镇窑烧出的最好的瓷器还要无瑕剔透。
“没伤着。”真宿由着他看,手被摸得暖暖的,不禁涌上了困意,索性寻了个更好枕着的肩头位置,缓缓阖上了眼。
鸩王听着真宿渐趋绵长的气息,没再出声,只轻轻按摩着掌心的温软,唇角噙笑.
这场巨大规模的查封堪称雷厉风行,纵然从鸩王与他们都撕破脸的那个午后起,他们便有所防备与动作,然而还是低估了鸩王在背后布局之久与挖掘之深。从穿针引线到一网打尽,来得极为迅疾,就如同一场龙卷之风,所过之处,断壁残垣,且打的尽是世家最为重要的销金窟若等,一击便击中要害,别提有多疼了。
这番世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和元气大伤,这口气他们固然不可能就这么咽下,可若以为他们会就此沉寂下去,那便太天真了,他们积累百年的底蕴绝非轻易能被撼动,是以反击来得又狠又毒。
当日,城中便陆续传出各种不实流言,皆暗指圣上奢靡无度,偏宠佞幸,以致国库空虚,要搜刮民脂民膏来充盈国库,京城里所有富商的重要资产俱被随便寻个由头抢夺而去。目无皇法,不讲天理,俨然暴君行径!!
亦有说现下各地闹得蝗灾,是因为皇上强占了枫国领土,得之不正,杀孽深重,才引发天罚,坑害了姩国众多无辜百姓。
城中当即沸反盈天,鸣冤鼓的、说书的、送小报的,不是含沙射影,就是大书特书,受怂恿被贿赂的民众数不胜数。因而不过三四日,城中不利于鸩王的流言,甚至反动论调,甚嚣尘上。
就在众人都以为鸩王必然会在朝堂上大怒,然而并没有,鸩王只在各地灾害受损的急报上皱了下眉,一下朝堂便带着他的随侍在御花园里闲逛,赏花垂钓,后来还设了茶宴,蜜果肉脯配永顺的贡茶,同那“娈宠”随侍共处了一下午,可谓悠然自得,浓情蜜意。
世家的人认为外面洪水滔天一般的舆论,想必鸩王不可能毫无所觉,不过是佯装淡定,试图稳住臣民罢了。然而文官的各种谏疏弹章仍在源源不断地往鸩王案前送,想冷处理是断不可能的。
却没想过,鸩王只是懒得扮演一副慌张的模样,且就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长县,梆子村。
广袤的农田,正值农忙之际,田垄间却不见多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汉,明明烈阳高挂,田上却一片阴恻恻的,只因无需抬头,便会看见遮天蔽日的褐蝗虫,密密麻麻地攀附在叶片上,啃出无数孔洞,新栽下的麦苗亦逃不掉,被食得光秃秃的。
光着屁股趴在地上拿灰焖着蝗虫吃的小孩,忽然发现身侧来了一个大人,他伸出灰扑扑的小手,手里捻着被烧得黑黑的虫子,咧嘴道:“叔叔吃吗?这个好吃的。”
一旁倚着草垛的小孩的爹,瞧着这个陌生的外乡人,看见对方衣着朴素,当即没有兴致招呼,只对小孩斥道:“吃吃吃,田里都被吃光了,就你个傻蛋还乐呵得出来!”
也在附近的小孩娘亲闻言,当即不满道:“让你早些收麦,你不听,现下晚了,还不都是你的错!骂蛋儿撒气,真有你的,嫁来你们王家,老娘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瞧瞧人家隔壁……”
二人争吵间,外乡男人蹲下来接过了小孩手里的虫子,正欲试试,可惜还是有点受不了,遂又放回了小孩手里,笑笑道:“小宝吃,过两日可能就吃不着了,趁现在多吃两只。”
小孩听得懵懵懂懂的,只知点头,把虫子往嘴里塞,而他的爹早已烦躁不已,见此人在这儿胡言乱语,没忍住开腔:“怎会吃不着!这铺天盖地的,哪儿哪儿都是,俺也想这些该死的虫子都消失,可怎么赶,怎么杀都除不尽!!甭做梦了,这压根就没完没了!”
那男人只是笑笑,没有出言反驳。
这时孩子的娘又大声唤了句:“我去村头换点粮,指望你个大老爷们,咱家只有饿死!”
但孩子的娘还未走到村头,便被好一阵“嘎嘎嘎”的热闹阵仗给控在了原地,而后跟着陆续有来的数十辆牛车回了自家农田附近。
然后她便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那穿着十分不起眼的男人,被排头的牛车上的五六个官员躬身行礼,他们对男人汇报道:“文大人,鸭子都运到了。”
孩子的爹这会儿岂瞧不出对方实际官位之高,当即喏喏欲要跪下,却被男人拍了拍肩膀,制止住了。
“会好起来的。”
牛车上成百上千“嘎嘎”叫着的鸭子,骤然被放进了田里,面对着铺天盖地的蝗虫,却不敢上前。
村民们露出“果然如此”的沮丧模样。
他们不是没有试过放鸭儿,但是数量上相差太多了,即便现下来了成百上千,鸭儿的规模数量依然比不过蝗虫的一成。且不说,鸭儿吃了之后,大多还会被蝗虫活活毒死。
文大人却丝毫没有慌张。不过片刻,山上倏然飞出密密麻麻骇然成群的鹩,汇入蝗虫大军之中,那粉色的鹩喙上下一闭,便叼住三两只未及扑棱的蝗虫,猛地吞吃下去。
粉褐相冲,遮天蔽日。
众人喟叹不止,因这样的场面罕见又壮观。
过了半个多时辰,梆子村久违的天光终于破开阴翳,洒在农民们喜极而泣的面上。
鹩群掠食完之后,便集体回归山上,看起来有序得仿佛有指挥。然后便轮到鸭儿们涌进田里将未成虫的蝗虫掘出来吃掉,免得再起虫害。
不一时,鸭儿们欢快的叫声由近及远,在梆子村的上空鸣响。
文大人轻笑。这样的光景他已看了好几回,却每回都止不住赞叹。鹩在他以往认知中,根本不可能驱赶,更谈不上控制,但从陛下那处得来的一瓶红水,却对鹩有着玄妙的压制作用。
各地受灾得以大大缓解甚至彻底解决的捷报传回来之时,正热衷于围剿鸩王的朝堂,忽而陷入一片沉默。
这下不仅多地灾情得以控制,献上此策的文大人还建议,设孵鸭官一临时特职,负责孵化新的鸭苗,对受灾害情况最严重的人家,赠予适量活鸭子,以当赈济。齐头并进的,还有调控粮价等多项手段,竟是短期内便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果。
“怎么不说话了,众卿?”鸩王老神在在地支着颐,仗着病体,翘着二郎腿坐在龙椅上,坐姿无甚正形,配上淡漠的神情,简直要多嘲讽,有多嘲讽。
鸩王的心腹这时带头跪下,叩首行礼,“陛下慧眼识人,救苍生于水火,实乃姩国之大幸,民心所向。吾皇万岁万万岁!”
现下有了掌印身份的真宿,已无需候在殿外,他正混在堂下群臣中看热闹。他没想到自己当初为避免不听驯的海东青被扑灭,赠给驯鹰郎将的那瓶仙血,会落到了鸩王手里,且有此妙用。惊叹之余,真宿心下不免愉悦,遂也学着那些心腹跪下,无视一些人恨恨的目光,笑着附和道:“天佑吾国,幸得陛下真龙天子引领众臣民,福泽百姓,坊间妖言自会溃破。吾皇万岁万万岁!!”
向来见风使舵的大臣,见这番阵仗,没一会儿便也跪下了。而那些背后与世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官员,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先稳住在鸩王面前的形象,至于之后会否被世家追责,那便不是现下他们能考虑的了。是以亦纷纷咬牙叩首。
对于那些人的惺惺作态,鸩王眼皮都不带动一下,但目光落在穿着绛紫朝服的真宿身上,没忍住抽了抽嘴角,他还挺不习惯被真宿这般吹捧,不过见对方玩得高兴,倒不曾打断。
山呼的“万岁”声浪回荡在金銮殿中。
然而,这仅是其中一记漂亮的回击,真正的连根拔起,犹在后头——
作者有话说:[修改]修复了鸭子直接吃蝗灾成虫可能中毒导致不能用鸭子治蝗灾的bug
第72章 清算 叁
当一个人被打瘸了一条腿, 旁人若要打断其第二条腿,定然比打瘸第一条时容易得多,除此之外, 只需确认该人没有第三、第四条腿即可。
鸩王的做法是,直接把地砸烂,让他有腿也走不成。
在崀城抓捕到的那个一直跟踪着犀大将军的神秘人物, 已验明是无音门门主。真宿无法将浮因吐出的真相直接告知鸩王,毕竟若不撇清关系,他根本解释不了尸体为何一具都不存, 甚至很可能会被怀疑, 是他将杀手放走了。好在他知晓无音门还有个门人,那便是姓巢的前主事。于是真宿将巢的身份暴露给了银虿暗卫,在银虿高超的审问技巧下,巢主事把一切都交代并认下了。唯一死不松口的,竟是撇清与林悟的关系,坚称林悟与无音门毫无瓜葛。
拔萝卜带出泥, 无音门唯有覆灭一条路。
世家少了无音门这鹰犬爪牙、黑手套, 纵使手里仍有底牌,但能发挥出原来的多少成力量,便难说了。
而鸩王一直以来致力于打通边疆与中枢城镇的商路。清除了无音门之后,无意中发现那些总是盘踞在商路上的恶霸劫匪,因听闻无音门覆灭的风声,纷纷缩了起来。
商路畅通,边疆与中央的互市终于步入正轨。又由于拓展了三城, 流通的商品种类和物资的丰富程度皆大幅上升,甚至缓解了受蝗灾地区缺粮的问题,亦为不少平民提供了新的生计。一时之间, 多地商贸繁荣,车水马龙。
这一石二鸟的操作,让世家乃至整个朝堂,尽皆哑口无言。
众人觑着龙椅上悠然自得的鸩王,即便对方只是坐着,但脑海中总是浮现着对方站立时的高大身形与赫赫威仪,给人极强的压迫感。同时不得不对鸩王的谋算之深,运气之强,感到深深的恐惧。
这哪儿是暴君?简直就是蛇蝎君王。
世家在背地里耀武扬威这么多年,很难说有多少是鸩王在故意引导、步步为营的结果。如今鸩王甫一从鬼门关爬回来,便冲着摁死世家这“百足之虫”而去,生怕它死而不僵,缠住所有节肢不止,下一步,恐怕就要将“虫首”啃咬下来,一击毙命。
官场上岂有与世家全然脱得开关系的?世家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地埋伏在朝堂之中,故而朝堂上一时间可谓人人自危.
颜家和赵家是世家之中势力最大、底蕴最深厚的两个家族,而有太后颜氏坐镇,无疑让颜家直接压了赵家一头,使其成为附庸。
销金窟被捣毁,背后的颜家自是逃不掉,而最难搞的颜家一倒下,赵家更是无法幸免。
赵府。
“哭有什么用?选都选了!世家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岂能因倒台才来后悔!”被罢黜了院事一职的赵千衡,正在厅内训斥着日日以泪洗面的妻子。
“小叔说得对!你们选的时候岂有听过我们的意愿?有选择的从来都是你们,不是我们!”妻子哭得脑袋昏昏沉沉。她不理解,明明不久前,自己还在命妇圈子里备受奉承,如今竟是一个帮手都拉拢不来,人人都高高挂起,冷眼旁观,生怕被牵连。
“……”赵千衡欲言又止。他其实又何曾有得选?权力之争,兼之祖上至今的发展洪流,从初始便注定了赵家只能与颜家绑在一块。
“老爷现下被关起来了,还不允许探视。怎会一下子什么都没了?就没有人可帮忙疏通关系?”妻子急得团团转,口中反复念叨着。
“都怪那新上任的御马监掌印!将咱家的产业全都搅黄了……”说及此,赵千衡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瞟向了旁边的耳房。
踌躇片刻后,赵千衡摸进了耳房,声音沙哑疲惫,“恪霖……一直没问你,你看中的那个人,可是当今御马监的掌印?”
床榻上的人,正向着被封住的窗户,用背对着赵千衡,闻言不发一语。
“弟?”赵千衡不放心地走至床沿,将赵恪霖身子扳了回来,却对上了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
赵恪霖的手腕上还留有绳索的绑痕,此时已无人困住他,他却反而愈加无处可逃。
过了良久,他才将目光迟滞地挪到赵千衡脸上,哑声道:“吾不认识。”
赵千衡却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可能,他红着眼,一把抓住赵恪霖的肩膀,“那掌印全名是庆真宿,是不是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小太监?!”
赵恪霖浅淡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迟疑道:“……阿庆,何时当上了掌印?”
“果然是他,是也不是?!恪霖你能否去寻他,让他放咱家一马?赵家不该就这么……就这么倒了!他如今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手握定夺世家生死之大权,你去求求他—”
然而赵恪霖无情打断了赵千衡的话,蓦地笑了,笑容中既有残忍亦有悲怆,“你们怎么有脸提及此事的?”
说罢,他唇线抿平,眼神冷酷,“吾便是死,也不会连累他。”
“连累?!他能有什么事!咱家这才是危急存亡之际!”赵千衡怒道。
可惜赵恪霖油盐不进,不再回话。
引得赵千衡怒不可遏,拳头朝着赵恪霖的脸砸去,不过在触及的前一刻,到底收了力,往一旁偏了去,最后只在床板上砸了个坑,“嘭”的一声重响。
“够了,赵家没你这样的白眼狼。”
随着赵千衡的脚步声远去,屋中重归一片寂然与阴暗,赵恪霖的眸中才终于有了一丝动摇。
得知颜府被抄家,真宿无半点怜悯。他所知晓的颜家作恶的事迹,不过是冰山一角,绝大多数受其牵连或迫害的生命,早已被清理一净,宛如未曾来过人间一般。譬如真宿所不知的,便有颜贵妃间接让颜琅唆使的杀手,此杀手在边疆频频未能得逞,回京后便被颜家处理了,皮肉被剁成了肉臊子,骨头则抛到野外给豺狼鬣犬叼走了。
而这一回,众人原以为会屹立不倒的庞然大物——世家,似是真的要大权旁落,沦为土鸡瓦狗,自是引来一片震惊和唏嘘,甚至墙倒众人推。
颜,下一个便是赵。
赵府与颜府牵连甚深,两大世家联合无音门、蕴光道观、各地头蛇势力,朝中门下旁依势力数不胜数,互利敛财多年,故而随着调查的深入,赵府自是也逃不过被抄家的下场。
得知此事后,真宿没忍住问鸩王:“赵御医,是否会受牵连?”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他还是开口问了。
鸩王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毕竟在此之前,真宿从未问过任何一人该得的处置。
“视其功劳,赵御医本应得以论外。可惜……”鸩王单手捧着奏折,侧身瞅了真宿一眼。见他面上神色泰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遂继续道,“其于朕回宫前后十多日,一直未曾回太医院点卯。依照宫规,他已被撤去了御医一职。是以其身上之功,失了官职前提,便无从论起。”
真宿闻言拧了拧眉,“那陛下可有遣人查过,他为何不来宫里?”
“不曾。”鸩王阖上奏本,“兴许是以为朕无法从边疆顺利回来,接着又从他们赵家得知了内幕,故而避开宫里的纷争,暂不入宫。”
此番论调漏洞百出,着实不像是鸩王会说的话。真宿不由得瞟了眼鸩王,只见鸩王凤眸微眯,正用探究的眼神凝视着自己。
随后,真宿听到鸩王开口问自己,其嗓音比往常还要低沉,似乎还带了点克制的意味。
“庆儿跟赵御医很熟?”
真宿细想了想,选择了坦言,点头道:“阿霖说过,我们是缟纻之交。虽然微臣也不是很懂这词,但当传膳时,阿霖帮过微臣很多。”
鸩王在听到真宿对那人的称呼时,气息骤然加重,眉梢一压,眼中戾气几要如有实质地射出。
他闭了闭眼,问:“那庆儿以为该当如何,可要朕对赵御医网开一面?”
真宿有些迷茫,他自是听出了鸩王语气中的不悦,不由思忖,或许他不该道出与其他官员有私下来往?毕竟君王最忌他人结党营私……
后知后觉自己犯了忌讳的真宿,并不想鸩王为此猜忌自己,是以金眸透着认真地回道:“只要是陛下深思熟虑的结果,臣不会有异议。”诚然,若是处置过于不妥,他会否有旁的行动,就得另当别论了。
鸩王没想到真宿会说这样的话,很显然,那人的下场,还没有他的决断重要。鸩王就像被顺了毛的凶猛巨兽,立时将尖牙利爪都收了起来,点漆般的墨瞳散去冰雾,变得澄澈。
“朕知道了。”.
蔚熙宫。
颜贵妃收到颜家因叛国等重罪,面临满门抄斩的消息之后,心神不宁地踉跄了几步,闯进了太后的寝宫。
“姑姑……”颜贵妃带着哭腔,挥开侍女搀扶的手,小跑到了太后面前。
“陛下怎么下得去手的?姑姑,您说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呐……碧滢和世钧,陛下都不在乎了吗?!”颜贵妃膝盖一触地,便脱力地跌了下去,侍女一下没拉住,欲要伸手时,却被反手扇了一下。
不过她已然使不出多少力气了,似是觉得谁都在欺负她一样,倒在太后脚边哭了起来。
太后毫无回应,仅有右边的脸猛地抽动了一下,其后便停在了这不对称而诡异至极的神情,倚在塌上一动不动。
芹嬷嬷则一面抹泪,一面为太后擦脸,轻斥颜贵妃道:“太后娘娘忧思过多,中风了,贵妃勿要再刺激太后娘娘了。”
颜贵妃这才注意到太后的怪异之处,登时被吓得往后爬,直到撞到侍女的腿,方才停下。
“不、不让太医来看看?”颜贵妃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
芹嬷嬷垂着泪摇摇头。太后现下与被软禁没有差别,世家的人不是没试过救太后,好让她制衡鸩王。然而,将鸩王不孝的“罪名”大肆散播,却发现城中百姓压根听不进去,全然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
“暴君”之名损不了鸩王威望,而“不孝君王”便愈加无法挑起众怒了。
商路打通一事,令鸩王名声大振,大大小小偏远之地,向来只关注地头蛇,对远在京中的天子知之甚少。但是这下子,不少人竟认定了鸩王,“仁君”之称广为流传,更有甚者,称其为“圣君”。
而太后忽然变成这般模样,就算请来太医,亦是无用,喑痱这种病症,乃是中风之中最为严重的一种,至今并无多少痊愈之例。
太后就这么被世家放弃了。
就在颜贵妃失望而归时,太后的右手突然抬起,绷紧了蚯蚓一般的筋脉,用力揪住了颜贵妃的衣袂,不过终究没力气揪实,倏地又落下了。
可颜贵妃察觉到了衣袂的触动,回头看了一眼后,哭得红肿的眼睛缓缓睁大。
她分明瞧见太后扭曲着下半张脸,做了个口型道:“杀了……最小的。”.
翌日,一具被水浸泡得膨大的尸体,被人于井中打捞起。
同时被捞起的,还有一枚代表皇子的麒麟玉牌。
第73章 清算 肆
小皇子年仅四岁, 因坠井而早薨。
此事一出,举朝震动,后宫人心惶惶。
小皇子的生母梁常在得知死讯以后, 因失去唯一寄托几近疯癫,数次企图自刎,皆被宫人拦下。受命代为抚养小皇子的姝妃, 亦潸潸泪下,郁郁寡欢,终日闭门不出。自此, 后宫一隅, 偶然会传出凄厉哭喊,抑或是似泣似笑的诡异声响。
鸩王勃然大怒,责令刑部尚书立下军令状,若查不出幕后真凶,便提头复命。
值此世家式微,亟待夺回权柄的关头, 无论真相是否为意外, 朝野上下皆疑心此事与最大获益者颜家脱不开干系。
群臣心思浮动,立储之事再度成为朝野焦点,奏本又一次雪片般堆满了鸩王的案头。而此时,小皇子的头七尚未过。
与此同时,先前为犯了叛国罪的颜家喊冤者寥寥,如今竟日渐增多,甚至有愿意冒死为其翻供的。显然在他们眼里, 局势已然逆转。先前皇储的人选有三皇子与小皇子,小皇子虽先天不足,但并不代表一定会早夭。岂知小皇子当真年纪那么小就薨了, 东宫之主的人选便只余下三皇子一人,颜家翻盘在即。
朝堂由此分为两派,一派暗中支持三皇子,日日催请鸩王立太子,另一派则死心塌地跟随鸩王,为了防止颜家借三皇子东山再起,他们开始苦口婆心地在堂上献言:“听闻陛下已许久未曾传妃嫔侍寝,陛下正值盛年,还当广施雨露……”
“立储虽为时尚早,然龙脉单薄,须得未雨绸缪。臣请重开选秀以充后宫。”
“后位久悬终不利国祚,望陛下三思。”
立于朝臣当中的真宿,脸上少了几分血气,看上去竟有些许苍白,而那双往日比耳珰更为璀璨的金眸,此刻正低垂着,目光空泛地穿过地板,不知在看何处。
偏生有人看热闹不怕事大,当众点了真宿的名,面上的不怀好意几要满溢出来。那人道:“庆掌印身为陛下的随侍,是该多劝劝陛下,留宿妃嫔宫里,或是召到正仁殿,皆无不可。到头来,比起美色,还是诞育子嗣,方为正道。”
真宿是在放空,但次紫府照常运作着,想听不见都难。然而真宿潜意识竖起了次紫府的屏障,将其隔绝于外,是以真宿恍若未闻。
某些人即便不相信他跟鸩王真有超过君臣的关系,亦止不住好奇,对于此番试探,红极一时的庆掌印会有甚么反应,是以无人助言。
众人尚未等到好戏上演,位于上首的鸩王却霍然出声:“甄穗康。朕的随侍行事,需你指教?”
鸩王的声音虽如常的淡漠,但众臣若是胆敢抬头看一眼,便知鸩王此时神色有多瘆人,凤眸不掩阴鸷之色,周身寒意恐能媲美染血弯刀上所附的凶煞之气。
甄姓大臣心中咯噔一坠,当即扑通跪地,稽首求饶道:“微臣、微臣绝无指点之意!只是建言——”
然而鸩王甚至懒得寻个正经由头,便随意摘掉了那人从五品的乌纱帽。一众方才进过言献过策的大臣,后背俱是一凉。御史更是坐不住了,当即出言劝谏。
朝堂霎时喧哗如市。
而鸩王却铁了心一意孤行,仿佛真要将“暴君”、“昏君”之名坐实一般,全然不理会旁人,对文官御史的死谏威胁无动于衷,目光紧锁着始终神游天外的真宿。鸩王内心显然并无表面那般从容,既忧心真宿因挑拨之言伤怀,更惧真宿无动于衷。
劝谏鸩王临幸妃嫔,绵延子嗣未果,原本濒临失去大势的世家,重新支棱了起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太后的中风症竟是好了,不仅能下地行走,讲话亦恢复如常。
顷刻之间,半数朝臣又悄然登回到颜家这艘大船上,这股暗中合力,致使即便颜家勾结枫国的通敌罪证确凿,抄家问斩一事依然遭到了重重阻挠,最终被搁置了下来。
赵家亦得喘息之机。可证明是赵千衡泄露了枢密院的计划的实证消失,从而无法指认其为导致鸩王离京路上遇袭,多名兵士以及数十匹战马伤亡的罪魁祸首。很快的,赵家家主便被释放归家,毫发无损.
真宿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下朝后便恢复如常,静立鸩王身侧。那双翦水金瞳,与殿外灿黄的梧桐叶相得映彰,令人不由驻足凝望。
鸩王倒显出几分不同寻常,仍紧盯着真宿,眼底有如蛰伏着一条血口巨蟒,隐现扭曲的兴奋,只待猎物露出“破绽”——试图从真宿身上捕捉到自己期待的反应。
然而真宿已无早朝时的恍惚,而是正色道:“陛下可有对策?世家此番无异于鱼死网破,或许正说明他们黔驴技穷,已被逼入了死胡同。”
鸩王怔了一瞬,旋即掩去眼底失望,转而冷笑道:“原未想动他们最后的依仗……可这回他们自寻死路,便怪不得朕绝情。”
过了好些日子,鸩王依然未召妃嫔侍寝,连慰问安抚妃嫔之事,亦是遣清娥代劳,不曾踏入任一妃嫔的宫殿。除上朝议政,只往返于蝎影殿与正仁殿。
太后闻此消息,立时容光焕发,腿不酸了,腰不疼了,日日召三皇子和大公主,聚到身旁说说小话,更亲自为三皇子择选正妃。
尚未站队的朝臣见状,愈发举棋不定。
真宿在鸩王身边当随侍的日子不短了,却从未看见,抑或是听闻鸩王有留宿妃嫔宫中的事情,纵使是当下这般迫在眉睫的时候,依然不见鸩王有分毫的亲近妃嫔之意。
故而真宿先前为此纷乱不已的心,复又安定了下来。
他终是下定决心,他要留下来,留在这一方小世界,与鸩王一起。
中秋当日,真宿寻到了吴叔,让他教自己制作月饼。
真宿虽初涉庖厨,却学得很快。用猪油与面粉擀制起酥,豆沙松子饴糖做馅,以食模印出“桂树玉兔”的纹案在饼面,最后则是烤制。虽说是头一回,但有吴叔一步步指导,且火候等繁复的工序也有吴叔帮忙兜底,因而最后做出来的月饼很是像模像样。
吴叔亦煞是意外,头一回竟能做出这么漂亮的月饼,形状浑圆,酥皮也起得很完美。
“吴叔且尝一下,看味道如何?”真宿金眸莹亮,明明夜幕未降,但吴叔感觉自己已然提前见到今夜才会升起的那轮满月。
于是吴叔在真宿期待的眼神中,一口咬下了真宿做的月饼。
“……”这卖相……明明每一步都帮忙盯着了,怎么会这般……
吴叔闭了闭眼,抑住了想吐出来的冲动,努力牵扯起唇角,试探着问道:“小庆子是打算赠予何人?”
真宿不好坦言是给陛下的,怕吓到吴叔,于是只道:“赠予重要之人。”
吴叔面容纠结,既然是要送给重要的人,可不好让这月饼搅黄了他们的情谊呀!
最后,吴叔索性直言问题所在,真宿眼中的笑意霎时凝固了,连忙自尝了一下,然后无话可说。
吴叔没忍住问道:“馅里你还放了什么进去?”
真宿想了想,回道:“……我见从云城带回来的柿子糖还有不少,就突发奇想,代替玫瑰糖放了进去。”
做膳食最忌灵机一动啊!吴叔心道。
“不行!打回重做!!”
“好的,师父!”.
中秋佳节,鸩王伤势于近前终于痊愈,是以将耽搁了许久,本应回京后就操办的凯旋宴,安排到中秋,与节日同庆。
然小皇子早薨一事为宫里带来的阴霾,至今仍未彻底散去。此等团圆日子,姝妃没有出席,梁常在亦如是。
不过担忧鸩王许久的寒王,借此机会携眷入宫了。他向鸩王道了节哀之后,见鸩王气色尚算不错,欣慰地笑了笑,寒暄几句,方才入座。
而开席前的最后一刻,太后才姗姗来迟,由三皇子搀扶着,落座在鸩王左首。
真宿跪坐在鸩王右前,有一张专属的小案,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稍显朴素的食盒。
真宿时而觑食盒一眼,时而觑鸩王一眼,心底隐隐有些雀跃,又有些心悸。
鸩王全然没给太后眼神,只简单问候了一句,便习惯性地将目光落在真宿身上,见真宿神色不知为何有些紧张,遂递了个安抚的眼神。
真宿亦不明所以,但对视之后,他如同疯鹿乱撞的心跳,确实渐渐平复了下来。
鸩王眼底的笑意加深,然后慢慢瞥向了右首的空位。
迟迟不见宣布开席,众人不禁东张西望了起来。其后发现了那唯一空置的鸩王右首座,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究竟是在等待何人,又是何人会坐上那个位置。
过了好一会儿,一道年轻的身影,健步走进了宴席所在的露天御花园,在众人不由自主发出的连连惊叹声中,行至鸩王右首处,向鸩王恭敬拱手道:“见过父皇。”
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抑住浑身的抖颤,抬手怒指来者,目眦欲裂道:“你的腿……怎会!?你怎么能行路?!”
而不少刚爬上世家“船”的人,险些失态,话都说不利索了:“竟是大皇子回来了……他、他不是瘸了腿么?!”
欣赏了片刻众人的反应,鸩王方悠然抬手,指着自己的右首座,铿锵有力地说道:“太子免礼,落座罢。”
“太子”二字如惊雷炸响,众人登时脸色各异。
而真宿打量着大皇子那陌生的面孔,见鸩王待其与以往对其他皇子的态度截然不同,显得格外亲厚,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不是亲生的啊,所有皇子皇女都跟鸩王没关系嗷,受洁,后面很快会解释。
第74章 凯旋宴
虽震惊四座, 但群臣并未敢在此宴席上妄议朝堂之事,遑论鸩王已宣告开席。众人终究将反对之辞咽回腹中,纷纷落回座上, 只暗中觑着宛如天降的大皇子,交头接耳声窃然不绝。
当初大皇子被认为彻底退出了争夺太子之位,便是因他腿遭了意外, 被御医诊断为残疾,不符「皇储应身体发肤健全」之要求。且鸩王从未显现过对大皇子的重视,虽一直未赐其封号封地, 而是留在京中, 诸臣只以为那是照顾大皇子有疾的缘故,而非甚么偏爱。不成想,他的腿疾竟为假,那么身为嫡长子的大皇子,众臣根本没有理由阻挡他入主东宫。
就凭大皇子当年的能量与人脉,瞒下容易, 欺上断不可能, 故而这背后,恐怕还是鸩王一手策划的,直到如今,才将这枚暗棋亮出来。当真是细思极恐!
群臣还有余心在那边感叹,而太后这边的情况便不容乐观了。初愈的中风症似有复发之兆,芹嬷嬷见太后脸色灰败、肢体再次变得僵硬,急忙向鸩王求助道:“皇上, 太后娘娘玉体抱恙—”
鸩王扫了眼太后,打断道:“抱恙便回宫歇着。”旋即摆手命宫人搀扶太后离席,再无半分关切。
在座曾明里暗里奉太后懿旨者, 顿觉背脊生寒。
而此时的小墩子早已在偏厅尝遍了御膳,静候多时。御医为他诊脉完毕,确认无甚异样,便允他离去。然而小墩子刚拐出偏厅门,便注意到了真宿的眉间罕见地凝着郁气,周身气场低沉,不由忧心驻足。
其余侍从被他阻了去路,正欲催促,却见小墩子忽地往庭院中的上首方向去了,步伐之快,待众人欲拦住他时,已然迟了。
鸩王率先注意到了来人,冷冽的目光一扫,小墩子霎时心下惴惴,头皮一紧,硬是行至真宿身旁。真宿抬首望过来时,瞳色竟如赤玉般猩红,惊得小墩子怔立当场。
然而不消数息,那血一般的猩红色悄然褪去,双眸变回了与耳珰一样的正金之色,澄澈透亮。
小墩子疑心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但他直觉自己应当没有误读真宿的心情,因而还是打算开口问真宿是否需要他来替代,好去歇息一下。
可真宿先行察觉到了小墩子的用意,他摇了摇头,眼神微凛,示意他回去。
鸩王虽与大皇子低声交谈着,余光却始终锁着他们这厢,见他们二人眉来眼去数回,鸩王没再回大皇子的话,引得周围人误以为是大皇子说错了什么,心下猜测这太子之位,怕是仍有一争之力。
好在小墩子素来听话,跟鸩王行了个躬身礼,便一步一回头地退离。
真宿沉默凝视,直盯得小墩子不敢再回头,疾步离开。
鸩王这才脸色稍霁,重拾与大皇子父慈子孝的戏码。
众人心下又一阵唏嘘。
没闹翻啊……
到底是京城盛宴,再无边疆物资匮乏之窘。鸩王案前珍馐罗列,真宿亦得同样份例,不复边疆那时那般,由鸩王拨出自己的份例给真宿。
与此同时,大皇子席面的规制,亦与鸩王齐平。
这回真宿没有挑拣,默然进食,目光一次都不再落到案头盛着月饼的食盒上。不知是自己失了食欲,还是今夜的佳肴当真有失水准,他尝不出味,但仍旧机械地咀嚼吞咽,未露半分异色。
舞姬足铃清脆如风曳黄叶,黄叶蹁跹零落,于灯前映出叶影,影掠人面,恍若暗泪从面上流落,转瞬无踪。
都说十五月亮十六圆,但真宿望着悬在群星中心的那轮月,只觉那比一丝不苟的弧形食模更为规整,他从未见过这么圆的月亮。当真是团圆的上好时光。
可那温暖璀璨的金色,却分毫照映不进真宿的金眸之中。上首的馨和气氛,也分毫无法感染到真宿。
他双目空空地望着月,对周遭都不感兴趣,只有后背一阵灼烧之感。
鸩王见真宿的碗都空了,样样都吃净了,半点不剩,本以为他对今夜的膳食很满意,却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半晌才反应过来,今夜真宿根本没怎么说话。虽有问必答,但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而那略显突兀的食盒,鸩王有过目过今夜的菜品名单,自然知晓那并非是尚膳局安排的,他亦注意了很多回,却不见真宿有打开它的意图,好似全然将其忘记了一般。
鸩王陪寒王久违地喝了两杯,便放下了玛瑙杯,将真宿召到近前,让真宿替自己擦擦饮了酒发出的额汗。
只见真宿虽然每一下都抹得很准,但实际目光飘忽,全然没有落到自己身上,鸩王顾不上寒王和大皇子都在看,甚至其余妃嫔大臣亦都悄悄关注着这边。他蓦地抓过真宿收回的手,用哄小孩般温柔得出水的声音问道:“呆得无聊了?还是困了?”
寒王妃在桌案底下一把揪住了寒王的衣角,随之二人交换了个微妙的眼神。
大皇子则立即移开视线,目不转睛地看起了空地上舞姬们的表演。
放在往常,真宿会回“无聊”,接着鸩王可能会为他寻来有意思的东西,亦或陪着他一起“无聊”,若是回他“困了”,他毫不怀疑鸩王会让他一个随侍抛下该服侍的皇上,早早回屋里歇息。
真宿越是想到鸩王对自己的特殊,心下越沉。
他什么都没选,只一昧地摇头,抽出手,坐回到了自己的案前。
鸩王没有阻止真宿的离开,他大抵清楚,自己眼中的墨色迭上了一层重重的阴翳,不愿将人吓到。
凯旋宴最末的环节,是嘉奖。
宣旨太监奉命宣读鸩王拟好的圣旨,正式擢升了兵将若干,五位大宫女则首次被赋品级,划出了妃嫔预备的范围,而转为彻底的女官,五人皆从正四品。
这是前所未有的任命,朝堂之上,还未曾有女官出现过,先前五大宫女亦是一面做侍女的工作,一面背地里接暗卫的活儿,除了鸩王离京的时候帮忙把握虎符镇着众臣,不曾参与过朝政。
可想而知,底下多少重臣,当即哗然,提出异议。即便是听信鸩王的忠臣,亦难以接受。
然而鸩王眼皮都懒得全掀起,狭长的凤眸一瞥,宣旨太监浑身一震,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宣读。
“现册封嫡长子安承景为太子,于明日巳时举行册封仪式。”
此言如同一重磅的石弹砸入喧闹的城中,未几,宴席变得一片死寂。
方才还嚷嚷着大宫女的任命不合常理,这头就马上抛出这么直接的结果,一切来得如此之笃定,如此之迅猛,连反对的余地都没有了。
宣布完后,鸩王借口这是家宴,不谈论政事。不过天色已晚,为了众臣得以歇息,明日取消早朝,有事后日再议。一下子将所有人都干懵了。
直到散席,不少人才回过神来,然而一切皆已晚了。
真宿顶着鸩王欲言又止的目光,将食盒带回了蝎影殿的耳房里。
“唉。”
子嗣……以前就是面对三皇子、大公主,真宿都没有什么感觉,可现下见着大皇子,却让他忽然感觉脱力,心重重地猛坠下去,一直坠一直坠,有种无尽下落的压力与恐慌,好似永远也触不到底。
他控制不了去想,本以为自己跟鸩王一样,都是外来的修仙者,鸩王与皇嗣、妃嫔们,向来都没有什么感情,而对自己是不一样的。可是今夜他看到了什么,他甚至没有跟自己提及过有关大皇子的事情,但是众人皆知,大皇子的腿理应是残疾的,而当下却能自由行走,很显然残疾一事是出于鸩王的保护,他对大皇子是不一样的。
那是在旁的皇子皇女身上都没有的用心。
他不禁会想,鸩王跟大皇子的生母,会不会感情并不差?说到底子嗣,还是得结合才会得来的……他原以为自己不会介意,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可他垂眸一看,望着那被自己无意识捏成了碎渣屑的食盒,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冷静。
真宿空洞的目光落在其上,半晌才挑开木头碎屑,将月饼碎块捻起,放入口中。
桂树玉兔的图案已看不出分毫原样。而为了鸩王不嗜甜的口味而作了调整的月饼馅儿,并没有放很多饴糖进去,亦没有放玫瑰糖,但总不至于尝着是苦的。然而此刻,真宿却觉得在味蕾绽开的,只有浓重的苦味。
明明试吃的时候,是甜的……
但真宿还是默默地将月饼一点一点捻着吃了。
吃干净了。
他将食盒的碎屑都集在手心,遽然一握,便尽皆化为尘埃,一吹,融进了窗棱间泻入的月尘之中。
天意弄人。
不久前才下定了决心,留下。现如今,他却迟疑了。
他以为鸩王跟自己一样孤悬此间世界,但因为他们同为修真之人,最终会一并离开此间。岂料,鸩王有骨血留在此间,有所牵挂,自是不可能为了他而离开。
骨血终究是不同的,他还是想得太天真了。
自己虽然也在这方小世界中结识了好些人,但是大伙皆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小墩子不过是承了他的仙血,他亦有所担心,自己离开后,对方会过得如何,会不会被欺负。不过他是无法带走小墩子的。自己身上还背负着魔头的无端仇恨,保全自己已是极难之事,根本没有余力去修仙界保护对方。
小墩子属于这里。
对啊……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不该将旁的人都牵扯进去。面对那翻手是云覆手为雨的魔头,一念间便会被决定生死,无论是何人都无法、也不该与他一同背负。
随着思索的深入,真宿眸中如同龙睛鱼的大凤尾,一抹鲜艳的赤金色在游动、在回摆,最终彻底掩盖了整个灿金的底色。
背后亦宛如印了烙铁一般,升起骇人的热度。
低落之中,真宿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为何自己后背会有这般灼人的热度,且应当并非首次了。他从带刺藤蔓般缠绕紧锁着自己的情绪中脱身而出,当即敞开神识,细细搜寻背后的热源究竟是何物。
热度依然清晰无比,仅凭感觉,分明应有甚么花朵纹样才对。
然而,竟是一无所获——他的背上光滑如甜白瓷,什么都没有。
第75章 五重瓣刺青
若是此刻能有一面铜镜, 真宿就会发现,他的脊背上并非全然皙白,而是自琵琶骨处蜿蜒而下的墨色刺青已然显现, 那五重瓣莲纹较之道观地下初现时,竟生生多出一重瓣。
可惜次紫府探查不出,真宿恍然未觉, 自己的身体已悄然发生了恶质的变化。
他将心神尽数投入修炼,试图熬过这个燥郁难安的长夜.
太子册封大典来得那么顺理成章。钦天监早早算定的吉时里,大皇子不过半日便入主东宫。赏赐如流水般涌入东宫, 护卫与宫婢林立里外, 满目皆是喜庆之气象。
真宿静默旁观,脊背依旧灼热如烙,眸中赤色时隐时现。
未几,太后再度中风的消息传遍宫阙。鸩王这回终是遣了御医前去诊视,得知其绝无康复之望后,便以“免去芹嬷嬷操劳”为由, 强令这位侍奉太后半生的老仆告老离宫。偏生此番操作, 使人根本无从指摘,确似体恤下人的仁政。
失了倚仗的芹嬷嬷,更是无从违逆。
最忠实的仆人离开身边,纵使太后日后能够苏醒,周遭早已换上了鸩王的耳目,这位曾暗中左右朝堂的大人物,余生也只能困在这蔚熙宫, 做个令不出宫的“病者”了。
真宿对鸩王的狠绝,并无微词。鸩王毕竟并非是真正的余斛帝,纵与太后相处数载, 但太后屡屡下的无一不是招招毙命的死手,鸩王这般处置已算宽宥。
换作他是鸩王,留她全尸,方是他最后的仁慈。
太阳穴突地刺痛,真宿猛然惊觉方才所思是何等的残暴嗜血,慌忙从中抽离思绪。后颈乃至整个后背都沁出冷汗,泛起整片的鸡皮疙瘩。不知为何,近来他总是极易走极端,仿佛有股无形之力正勾出他骨血里蛰伏的凶性。
凝神,静心。
压下恶念后,真宿不再深想。消过食,他本欲回耳房歇息,却碍于鸩王旨意,只能侧卧于那张美人榻上,脸故意朝着里头。
落后几步进门的鸩王,倏然刹住了脚步,盯着真宿那背部曲线,明明被偏厚的袍服挡得严实,仅在腰侧因躺姿而凹陷出一道柔弧,竟使鸩王喉头一紧。
他紫府又是一番震荡……
放在寻常,真宿的举手投足虽能牵扯他的心神,但是从未有今日这般……不仅觉得真宿身上的奇楠木香尤为强烈,个中甜味比之以前要重得多,闻着就跟泡糖水里头了似的。
鸩王绷紧了浑身肌肉,才堪堪抑制住了想把人掳过来亲尝的危险念头。偏真宿那截雪色脖颈微微泛着珠光,猫儿似的眼眸偷偷觑着自己,每看上一眼,鸩王便觉有股热劲自丹田处窜向四肢百骸,势要将其神智焚毁殆尽。
昨日分明不至于此,怎样想都应是他的紫府濒临崩溃所致。他被困于此已太久太久了……朝代不断交替,而他修炼帝王道已两百余载,境界由“君”升至了“王”,却依然寻不到办法脱离这史书生成的世界。
又或许是因为禁欲太久。为了不稀释来之不易的龙气,他连自渎都极少为之,同时为保当代龙脉之纯正,他向来是将原帝王的龙气渡予妃嫔,敷衍了事,从不碰这些凡人。待她们靠龙气诞下皇嗣后,便连传召侍寝这等表面功夫都不屑做。
唯此一人,能勾起他的欲望。只是如今问题在于,这欲望也来得过于迅猛而无法控制了。
鸩王眼底暗潮翻涌,目光炙热得让真宿如芒刺背,他不知鸩王那仿佛要铸穿自己的视线所为何意,遂不再“面壁”,欲要背过身去。
然而鸩王已三两步迈至龙床前,龙衮都不曾脱下,只摘了冠,便坐到床上,被子一掀,搭着长腿躺下了。
其动作之快,使还没来得及翻身的真宿,放弃了动作,乖乖睡下。
龙床床头与美人榻之间仅隔了两掌宽,原是鸩王特意命人挪近,欲使真宿更贴近己身。此时却颇有搬石头砸自己脚之感,翻涌的情.欲如沸水难抑,偏又强自按捺,俨然陷入了煎熬又甘美的境地。
而真宿只一心修炼。趁着离鸩王近,有龙气护佑,是以一顿凝神运功。炼化好的毒一指接一指,而之前从销金窟处抄来的一大堆毒物,已被他炼化了十之一二。依照这般昼夜不辍,不出两日便可达成半数。
午后,太子觐见。真宿被外间进来的芷汐轻拍唤醒,金眸一睁,作出惺忪模样,然后转头准备伺候鸩王起身。
鸩王闻到那一直萦绕着自己的香甜气息骤然欺近,霎时就睁开了布满血丝的凤眸,嗓音沙哑道:“朕起了,不用过来。”
真宿腹诽:这就一步路,不来都来了。
然而等真宿往外间走时,鸩王却又喊住了他,“先别出去,候着。”
真宿虽觉莫名,但还是顺从地候在了里间和外间的衔接屏风旁。
鸩王则整了整龙衮,视线如蛛丝般黏在了真宿身上。直至唤来芷汐备水净面,方才挪开视线,自行擦洗了起来.
太子竟颇有手段,不过入主东宫数日,便组织起了自己的势力,在朝堂上言之有物,却又懂得藏拙,可谓进退有度。而太傅考教时,亦予他“玉韫珠藏”之赞誉。众臣不禁暗叹,虽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却没想过皇子与皇子之间,差别如此之大。
大皇子如旭日初升,三皇子则似暮云颓散。世家势力凋零,仅余两个未涉核心的小族未被捣毁,尚存根基。
颜家三族当街问斩,旁支中有罪者下狱候刑,清白者黥面流放东南海孤岛,两代不得归乡。
赵家因属从犯而非主谋,判罚稍轻:身为枢密院院事却泄密的赵千衡,以及赵家家主当众伏诛,其余族人大抵被流放到边疆,服十年苦役,稚子另行安置。
真宿得知赵恪霖亦在流放名册上,本欲与鸩王商榷,可转念想起,他已决定要恪守君臣本分。是以打定主意后,在夜里偷偷潜进了刑部大牢。
赵家人大多被关押在此处,过两日便将启程流徙边疆。
赵恪霖挨着阴冷石墙,昔日总会编成各种漂亮辫子的头发已变得散乱不堪,身上被粗麻囚服弄得瘙痒不止,原本细嫩的皮肤,起了一片片的红疹子。
但此处没有药粉,没有草植,只有暗无天日的牢房,木枷的沉响,断续的幽怨哭声,一眼到头的未来。
当日思夜想的那人出现于眼前时,赵恪霖恍惚以为,自己大限将至,产生了幻觉。
虽然面前之人,五官长开了,身形也高了一截,变得挺拔俊逸,双眸隐显赤芒,与印象中的金眸少年迥异,但赵恪霖深知,眼前人便是心中的那个他。
手上的木枷哐当一声撞在了铁门栏上,赵恪霖嗫嚅半晌,才颤声道:“阿庆!阿庆!!”
真宿见着曾经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竟变成这副蒙尘模样,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愧疚。他不该只顾及自己,而不多为阿霖争取一下……
然而赵恪霖虽有洁癖,但此时已顾不上这些有的没的,他满心满眼都只剩下最后再见真宿一面的念想。孰料苍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等到了。
赵恪霖目光贪婪地逡巡着真宿的面容,好似在拼命描摹着,努力忆下真宿的每一寸皮肤、甚至每一根睫毛,刻进他的骨血之中。
真宿单刀直入道:“嘘……我点了狱卒们的穴,时间紧,便长话短说了。”
“阿霖,我可救你出去,唯能救你一人。”
真宿知道这很难抉择,一边虽是自由,一边却是家人。但他不可能为了回报对方昔日的帮助,将赵家人全救出去,背叛鸩王。
赵恪霖却绽出狂喜,没有丝毫犹豫,激动地连连点头道:“带我走!!”
真宿将目光移向隔壁的牢房,再问了一遍,“当真想好了?”
回应真宿的是更急促的点头。
真宿心下叹息。木枷于掌中碎作两半,铁镣铐应声断裂,手臂从人腋下一穿,真宿架起虚软的赵恪霖,疾步离开大牢。
赵恪霖倚着真宿温热的躯体,嗅着真宿身上飘来的香甜气息,如同吸食五石散的文人墨客,行在地上,却如踩在云端。
宫墙阴影下,真宿将人轻轻放下。
赵恪霖感受着那点温热离体而去,指尖猛地一颤。
“我们往何处逃跑?”赵恪霖脏污的脸庞升起笑容,焕发出昔日的神采。
真宿闻言却怔了一下,他意识到对方似乎误会了什么,喉结滚了滚,回道:“此处暂时都不会有人过来,阿霖你得往城东走,城门一升起,你就走。”
笑意倏然凝在赵恪霖唇角,他问:“阿庆……不同行?”
真宿道:“我需留在宫中。”
惨白月色里,赵恪霖嘴角微咧,扯出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吗……原是我会错了意。”
他好似再也坚持不住,倏然背过身去,肩膀剧烈耸动。
“我以为……我竟以为你对我也——”
真宿如遭雷击,怔愣当场。
与此同时,甲壳黑亮的巨蝎溜进了深夜的蝎影殿耳房,遛达了一圈,却没见着人。再在殿内四处走动,亦如是。
下一刻,正仁殿的龙床上,被欲望折磨得辗转反侧的鸩王,猛地睁开了眼。
第76章 流放
真宿的诧异与哑言, 无异于给了赵恪霖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答案。
他强撑的精气神,一瞬间便溃散殆尽,唇际扯起一抹惨然的弧度, “我以为……阿庆会跟我一同逃离这个吃人的皇宫,以为你是要带我离开京城……”
赵恪霖几欲质问真宿:既不打算与我同行,为何要救我?没有你, 我孤身逃到天涯海角又有何意义?!
可阿庆就是这么一个人啊……他晓得的,他早知晓的。
救他出来,大抵只是念着他们缟纻之交的情分。
情这种事, 真宿不懂。
而这一切, 不过只是他一人的梦里繁花,一人的蒹葭之思。
赵恪霖胸口蓦地绞痛,忙掐住虎口穴位,强压住喉间翻涌的血腥气。
他抬眼看着真宿虽成熟了许多,却依然无措的模样,忽而笑了出来, 然后道:“阿庆, 带我回去罢。”
真宿迟疑道:“是回……赵府?”
可赵府早已贴满了封条,不日便要充入国库。此时回去那处,纵使不被守卫发现,亦无法多作停留。
岂料赵恪霖低声道:“回牢里。”
“劳烦庆大人了。”
这一声“庆大人”,令真宿身形微僵。
银虿暗卫忽然接到了密令——原地待命,不得搜查。随后他们便眼睁睁看着周身低气压的鸩王,换上玄色劲装, 自正仁殿疾步走出。
无人察觉的是,暗处一只曈山巨蝎正循着某人的气息默默引路。
那缕甜香倏然中断,分明方才尚在此处, 而此刻宫墙外却已空无一人。
“除了庆儿,还有另一人的气息……是何人?!”
鸩王别着苗刀柄的手蓦地攥紧,眉心一蹙,按捺住几欲暴走的神智,转身催着巨蝎朝气息延展的方向而去。
直到追至刑部大牢,鸩王心下已了然七八分。然而这并没有让他心情有所转圜,而是变得更差了。
大牢里的狱卒们尚未厘清状况,乍一见寻上门来的竟是当今圣上,登时都傻了眼,鉴于鸩王近来大清洗的雷霆手段,他们断不敢有半分隐瞒,只能颤声禀报牢里的情况:“值守的五人皆被点了穴,动不得,亦无法视听,方才恢复行动。一能动弹后,小的们便查了一遍所有牢房,仅除了一间有异……”
鸩王便随着他们踱至那间牢房前。
赵恪霖亦被押到了鸩王面前,低垂着头颅,一言不发。
无需狱卒们分析,鸩王凝视着那些无法恢复原样的断裂的门锁、脚镣和木枷,岂能不知是何人手笔。兼之赵恪霖身上,隐隐约约萦绕着一丝熟悉无比的香甜气息,此为铁证。
鸩王是怒火中烧的。只因某人曾信誓旦旦说过对其决定不会有异议,孰知还是背着自己动了这么一手。
只是不知为何又将人送了回来。鸩王打量着赵恪霖那颓然如槁木般的神色,仿佛对周遭失去了感知,恐怕监牢大门的镇兽石像看上去都要比他更富生气。
心中燥郁稍降,鸩王沉声道:“朕再问最后一遍——你可还坚持流放疆外?”此前大公主和芍嫔皆为其求过情,加之查明了赵恪霖确实未曾为赵府滥权徇私,是以他本已许其离开京城,到地方去开馆行医。是赵恪霖自己拒绝了。
现下他允对方再抉择一次。
赵恪霖却久没回应,旁边狱卒正要发作,被鸩王冷眼喝止了。
未几,赵恪霖恍若初醒,淡淡地回道:“是。”
如此看来,他们二人并未谈拢。总之,真宿既将人送回,便绝对无意逃离自己身边。
鸩王暗忖片刻,眉宇间的戾气终是消散。最后扫了眼赵恪霖,扭头警告狱卒不得苛待对方,又严令封锁今夜之事,旋即甩袖而去。
一直隐匿在暗处窥探的真宿,察觉鸩王动向,急忙闪身遁回蝎影殿。
翌日,烈阳高照,赵府本家的家眷们,面容灰败,尽数踏上了流放边疆的苦途,昔日的荣耀皆被留在了京城中,能带走的唯有孑然一身。
赵千衡的妻子,昨夜就发现了赵恪霖牢房的异动,此时见他还是走在流放的队列之中,神色几番变幻,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她拖着沉沉的铁链,手搭着前人的肩,步履蹒跚地朝着望不见尽头的远方行去。
真宿本忧心鸩王会深究,然并无再生枝节。或许是流放已足够磋磨人,不必再添旁的甚么惩罚了。而他未能改变这结局。
恍惚间,真宿不禁忆起了初见赵恪霖的光景——那人鬓发束着羽毛发饰,羽毛随走动微微飘动,对方提着药箱款款而来,仿若御兽宗的仙子一般,骄矜俊雅,却又不失灵动。
鸩王自是察觉到真宿一整日的心不在焉,他欲用掌心贴真宿的后颈,没料到被真宿适时避开了,那双朝他望来的金眸泛着妖异的赤色,竟似含着愠怒。
鸩王心脏就如同被恶鬼啃了个空缺,呼吸亦随之一滞,手僵在半空,罕见地显出了几分失态。
真宿眼底闪过一丝动摇,但很快就被他眨掉了。他垂下视线,杵在案边,既不斜视,亦不言语。
鸩王以为真宿只是还没能接受赵恪霖被流放的事,在怄气,他虽心中郁结,但想着兴许过两天就好了,故而收回了手,没舍得说一句重话,只让真宿坐一旁歇息去,自己则继续批红奏本。
好不容易肃清了朝堂上长年根深蒂固的最大阻力,现下不仅边疆商贸繁盛,和北国的商路也因攻下边境三城而重新恢复,姩国正是一派勃勃生机、政通人和的景象,惹得正疲于和枫国打仗的其他国家,乃至于地大物博的枫国,尽皆眼红不已。
姩国的朝臣们,亦以为太子已立,世家倾颓,颜贵妃亦被赐鸩酒,三皇子彻底失势,因而朝局是难得的安稳。众臣自然不明白,为何鸩王看起来比以往受制于各方势力之时,更显森寒暴戾。
亲太子的一派,暗忖鸩王这是因正值壮年,却被迫立储,且怕太子会威胁到他的皇位,故而心生不满。遂纷纷劝太子少在鸩王跟前显山露水,适当藏拙,避其锋芒。
太子看似闷葫芦,实际上惯会看人眼色,城府并未比鸩王浅多少,他自是不会去触这霉头。只不过一天不助他那父皇哄好身边人,前朝后宫皆难安生。
是以太子宁担善妒的污名,亦要拦下朝臣递往御前的选妃折子。
“当真是疯了……一个个急得像是狗见了热乎的—”
太子话音未落,负责管理东宫庶务的太子詹事急忙摆手道:“殿下慎言!这般粗鄙之语,勿要再言!”
“好好好。”太子只好转换话头,“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才能让父皇不天天板着个脸?”
宋詹事白眼一翻,心道这话也忒粗了,但他又不得不觉得此言甚妙,描述得再准确不过了。鸩王日日在朝堂,光是那身煞气,就让人深以为自己是误入了什么伏尸百万的沙场,而非只打打唇枪舌战的朝堂。宋詹事收敛了腹诽,清了清嗓,道:“天子不怒自威,殿下若能做到陛下那般,方有帝君之相。”
“……父皇那分明是怒极。”只不过怒气不敢对着那人发罢了。
带着秘密被养在宫外,他对父皇的城府极深自是深有体会。加上相处机会极少,长年耳闻的尽是鸩王的雷霆手段,“暴君”之为,因而鸩王在他眼中,一直是个令他可畏可惧又可敬的存在。
没成想,此番回宫,方感自己多年谨小慎微竟是多余——他的父皇,原是个“惧内”的。
他留在正仁殿用过两回午膳。
几乎要分不清谁是君王,谁才是该侍奉人的那个。
其中一回,案上有道莲房鱼包,鱼肉棋子被填塞在莲房的各个小孔里,得用竹签挑出来吃。
不知庆随侍是不知悉食法亦是如何,迟迟没有动作,反倒是他父皇捻着签子,将鱼肉棋子一个个挑出来,放入玉碗中,轻推至庆随侍面前。
庆随侍抿唇不语,仍是不肯举箸。
他父皇见状,径自夹了一粒入口,蹙眉道:“一般。”随手便将玉碗拨到一旁。
最后庆随侍秉着不浪费,睨了他父皇一眼,到底还是将玉碗里的滑嫩鱼丸尽数吃下。
还有一回,因正逢秋日,乃是毛蟹最肥美的季节。按照常理,御膳房定是将蟹肉和蟹黄都拆好,做成各色美馔呈上来。
那日却呈上了完整的毛蟹,配了拆蟹专用的蟹八件。
庆随侍也不知如何当上的随侍,竟是连拆蟹也不会。此人明明年纪与自己相仿,却已坐此高位,可见应当很有一手才对。
太子目光发直地看着父皇亲自执起银剪,行云流水般剔出雪白的饱满蟹肉,至于金灿灿的蟹黄,则浇在热腾腾的米饭上,拌匀,还将银匙转向庆随侍手边的位置。
明明说着要教对方拆蟹,但最后竟是一下都没让庆随侍动手。
太子彻底哑口无言,他低头瞅了瞅自己空空如也的碗,对比庆随侍面前那堆得小山一样的鲜美蟹肉和香气四溢的蟹黄拌饭,脑海里只余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不应待在这里。
也难怪听到庆随侍提议让自己留下来用膳时,父皇为何会是那样一副神色了——凤眼微眯,写满了不耐和嫌弃。
从那回之后,他再也没有不识相地留下。
当然,无法留在那儿的缘由,还有一个。
那便是比起恶龙般的父皇,他觉得还是那个时时散发着魅力而不自知的家伙更危险。
他不知其他人都是如何在那人的目光之下做到无动于衷的,那人不经意的一瞥,都恍若含情诉衷,眼波流转间,尽是亲近,教人觉得不回应便是负心。坊间戏言“看狗都深情”的美目,大抵就是如此罢。
不过对视了一回,竟害他魂牵梦萦,还是他让御医给自己取来几剂安神药,简直恨不得药倒自己一般,将药尽皆服了下去,才驱走了那些离经叛道的绮念。
导致他每回瞥见父皇身边的那抹身影,煞是一阵胆战心惊,好在后来应是习惯了,方不再无端心悸,不惧对视。
而得知自己并非孤例,他心下亦感宽慰。朝中不少大臣不知是跟风,只为阿谀父皇,抑或当真如自己这般被庆随侍魇住。总之一时之间,明里暗里豢养男宠的大臣并不在少数,甚至有因此把家中弄得鸡飞狗跳的,一度占据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榜首。
宋詹事等了许久都不见太子出言,遂唤了一声,将其远飞天际的心神拽了回来。
“殿下?”
“先生。”太子咳了咳,“孤有一策,可让父皇转换下心情。”
“喔,愿闻其详。”宋詹事投来好奇的目光。
“秋猎。”太子沉吟道,“听闻父皇擅长骑射,于猎场上一展身手,指不定就能——”
获佳人芳心。
第77章 皇家猎场 壹
秋猎的时间一确定下来, 宫里久违地充盈着一派轻松欢愉的气氛,真真正正是肃清朝堂后难得的消遣节目。
太子的提议深得鸩王的心,他看太子的目光, 亦从带着警告变为了宽厚平和。
鸩王自是看出了真宿身上的变化,不知是否因自己紫府映射了他与日俱增的欲望所致,在真宿身上凝结了一种类似于魔气的特质。不仅每一次靠近, 自己心底都堪称兵荒马乱,极大地考验着他的定力与紫府;朝堂上亦有一群被真宿迷得走不动道的朝臣,借口请教驯马等上前搭话的, 甚至有邀请至家宴作客的, 即便他们本身并不好南风。
太子之前也沦陷了,不过现下来看,倒无需担心了。
鸩王也很无奈,遂暂时撤销了真宿上朝的程序,减少其在众人面前露面的机会。
然而真宿对自己愈发冷淡了。
鸩王也知自己不可能将真宿永远藏起来,秋猎正好带真宿去透透气。
他却不知, 真宿并非因为被限制出入而生气。作为修真者, 常年闭关不过小菜一碟,向来无甚不适。真宿不过是已不欲再在这个世界待下去了,睁眼看见鸩王,心里就难受,看不见亦没有好多少。但再不走,恐怕他就彻底离不开了。光是这些时日,他且不知动摇过多少回了, 反正头一回信不过他原引以为傲的定力。
于是真宿修炼愈发投入,投入得堪称疯狂。就算没有龙气可蹭的时候,依然马不停蹄地炼化, 只为锤淬毒丹。即便时常会疼得几乎要肢体融化,亦不曾停下。耐毒性已被他刷新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寻常毒物其实已不能让他有半分感觉。是他非要将大量的毒素集合起来炼化,试图用疼痛麻痹自己。
岂料这种方法已越来越无效。若将耐毒性分为五个梯度,那么他如今的耐毒性起码达到了三阶,秘五石散这类毒物都无法让他皱一下眉头。坏处是,紫府破除禁制所需的毒,必须用更为强烈的毒素冲击;好处则是他的经脉也经受了打磨,以神识细看,可见经脉已大部分接近墨色,不复初时的青赤。
当毒丹终于显出了大半的正金色时,鸩王便带着秋猎的消息走入正仁殿。
仍躺在美人榻上的真宿,悄然抹去七窍流下的血,缓缓从塌上起身,上前欲接鸩王褪下的外氅。
孰知鸩王并未将衣服交到真宿手里,而是将外氅披到真宿身上,双手捧起他的脸,感受到掌心一片冰凉,鸩王不由严肃道:“又不盖被子,脸冻成什么样了。”
真宿只抬眼看了鸩王一下,便撇开目光,嘟囔道:“不冷。”
“还说不冷。”鸩王偏头向候在身后的汤荃吩咐道,“取个汤婆子来。”
“是。”汤荃应下后便退下了。
真宿捻了捻外氅的绒毛,倒没脱下,只望着窗外的景色,呆呆站着。
鸩王见状心下叹气,眉峰一沉,捏了捏真宿的耳尖,问:“秋狝,不想去?”
见真宿听自己说秋猎安排仍是一副提不起劲的模样,鸩王以为他多半是要拒绝。没想到,真宿金眸掠过一抹异色,竟是点了点头。
“去的。”
鸩王这才松了口气。他险些考虑,是否要将赵家人半道截下,再安置到别的城里了,好以此安抚真宿。
是以秋猎便正式定在了后日。
时间很快来到了出发当日。
真宿本欲换上随侍的公服,岂料清娥奉命送来了一套骑装并兔裘披风,他只好换上。
好在平日伺候鸩王更衣的次数不少,只除了近来鸩王不许他近身,他对这些设计繁复的衣裳,仍能半猜半蒙地穿戴整齐。
而当他行至鸩王寝殿时,他发现鸩王竟换上了与自己同样配色的衣裳,不过并非骑装,而是华贵的曳地长袍,银蓝白金相映,金线绣着的五爪真龙纹样则细细闪着光,至于头上的鎏金发冠则更显隆重。这般极易喧宾夺主的装束,却被鸩王优越的身段轻松驾驭,全然不显狂放花哨,反透出低调的雍容大气。
真宿直愣愣地看了许久,连鸩王暗中观察他多时都未察觉。
鸩王郁结多日的心情,终于拨云见日,暗忖这倒是个好兆头。
“过来,系带错了。”鸩王将人招到跟前,下颌轻置真宿肩上,从身后替真宿重新系好长裤侧边的绑带。
真宿双手下意识抬起又僵在半空,睫羽微颤,只盯着鸩王骨节分明的手勾着绑带翻动。明明未直接触到他的腿,却带来了股迫近的威压,令他心如擂鼓,气息渐乱。
然而鸩王面上看似从容,实则浑身正暗自发力,努力压下将人拆吞入腹的冲动,抑制住指尖的战栗,最终系出个完美的绳结。
“好了。”鸩王收回手,抽出腰际的玉柄马鞭,大手裹住真宿的手,侧首道,“走。”
真宿只觉自己思绪迟滞,心底虽想着该挣开,动作却慢了半拍,以致于被一路牵到了马儿前。
沿途下人们皆垂首屏息,不敢抬眼,只余光窥见两人衣色相映,步履相谐。
待选马时,真宿似蓦然回神,毅然决然拒绝了与鸩王同乘汗血宝马。
“庆儿不是不喜骑‘栖风’?”鸩王按下不豫,凤眸微眯,目光凛然。
真宿抿唇不答,翻身便上了马。矮脚马驮着他这般颀长身形,场面估计会颇为招笑。
然而真宿宁愿顶着旁人异样的目光,也不愿跟鸩王同乘,他怕稍近些便要擦枪走火。于是就这么骑着矮脚马“栖风”,朝前行进。
鸩王目光一黯,马鞭凌空一抽,汗血宝马“风追”拔腿而动。鸩王眸光紧锁着真宿的背影,见其浑身虽散发着一股子倔强,但骑速过快时,会轻夹马腹,令“栖风”调整步伐,不会离远,始终保持在他一丈之内。这般别扭的乖巧,使鸩王眸光愈发深沉。
其余皇家贵胄和重臣家眷的大部队则缀在后头,无人敢越至前方,就是太子也只跟在中段,遥望父皇威严赫赫的背影。
严将军则带着护卫列队两侧,朝着位于京郊的皇家猎场迤逦而行。
秋狝向来有着由帝王开弓的传统。然而鸩王穿着身着这般不便骑射的华服,众人皆以为,鸩王此番或是打算让太子来首射,夺个好彩头,顺道澄清一下其对太子不满的谣言。
未料下一刻,所有人便见鸩王拉开了十石有余的玄铁重弓,未作瞄准,不带一丝犹豫,倏地朝天射出穿云一箭————
作者有话说:太子:为我花生(发声)?
对不起,短短的一章(
第78章 皇家猎场 贰
不一时, 众目睽睽之下,一头身子插着一把黑翎羽飞箭的金雕,从高空栽落到林子里。
猎场的虞侯上前捡拾, 取回来时,众人方知这金雕有多大,展翅可比人展臂还宽上一半, 属实惊人。
这金雕身形之大,显然较好瞄准,但是方才众人根本就没有瞧见它的身影, 难说会否藏在云里翱翔。若是换作别的人, 大伙可能会质疑是有人提前藏好了猎物,而非真的射中,但他们眼前之人,可是领兵夺回三城且吞并另三大城的鸩王,他们全然不会觉得这种超乎常人的事情,发生在鸩王身上, 有何不可能。
是以, 这一重磅“开弓”即得了满堂彩,猎场里的所有人都真心实意地山呼起了“陛下威武”。
鸩王将金雕转手赠了太子,太子煞是意外,未及欣喜,然后就看到鸩王对真宿说道:“金雕很难吃,朕再给你打些旁的。”
“……”太子一脸麻木地拿起弓箭,领着其余贵胄子弟步入林子。
接下来就是后辈的试炼了。
谁若是猎到了大物, 视猎物的珍稀程度与狩猎难度,可得不同级别的奖赏,若是遇到珍贵的祥瑞级别的兽禽, 甚至得知会君主,由鸩王亲自决定是否射杀。而若是遇上极其危险的凶兽,没有把握能应付,不得莽撞,同时须得遣人通报,否则后果自负。
此处虽是皇家猎场,但真实占地极广,涵盖的无人打理的野外区域十分之大,是以每回春蒐秋狝,出现的飞禽走兽,皆无定数。
大部分文官大臣对此不感兴趣,他们更多是追着在鸩王面前晃一晃的目的而来,甚至有专门带颇有姿色的男性家眷来的人,其目的不言而喻。
可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家眷们,未得机会靠近,却发现鸩王身旁总跟着个青年,身着与鸩王同色系的骑装,一动一静,煞是相衬,但细究起来,可谓冒大不韪。
“那是谁呀?”不少人没忍住小声询问自家人。
真宿今日未作随侍打扮,除了品级较高的大臣见过真宿,其余人多数只是略有耳闻过有关真宿的事儿,知晓鸩王身边是有那么个狐媚子,但却对传闻中真宿能够魅惑人的形貌不以为意。
直至此时此刻,他们亲眼看见那人稍稍偏过头来与鸩王说话时,那惊为天人的容貌,不由得望而却步,纷纷打消了取而代之的荒唐念头。
一时之间,无需再问,他们也知晓此人到底是谁,而传闻并未夸张分毫。众人心情复杂不已。
而真宿并不知自己光是露个脸,便灭掉了一群人的勃勃野心。此时他眼底正浮动着雀跃之色,表面看神色恬淡,实际上被鸩王的那一箭瞬间提振了心情,激起了他的狩猎欲望。其实刚听闻要来秋猎时,他就隐隐有所期待,等到真正抵达猎场之后,望见鸩王那游刃有余的一箭,作为追求了一辈子力量的修真者,作为许久没有遇上过对手的男人,很难不为此亢奋。
鸩王也注意到了,真宿没了平日的刻意疏远,兴许是太兴奋了,自己靠近都不见他躲避,乖乖摊着手掌,让自己帮忙穿戴皮制护指,还有斜背上箭袋。最后鸩王替他戴上了武弁帽,帽子两边竖插着两根雪鸮翎羽,颌下还垂坠着两条绑绳,看上去就如同雪地里会出现的山精木魅,可爱至极。
身上配饰皆是染的雪色,搭配着原本身上的白金银蓝骑装,利落帅气中多了几分矜贵俊俏,看得鸩王久久移不开眼。
还是真宿等不及了,拽了一下愣神的鸩王的衣袂,鸩王才猛地回过神来,牵起矮脚马带着真宿走进了林子。
徒留下一群大臣面面相觑,只能坐在营帐边上,喝喝茶,聊聊天。
讨好不了鸩王,有的人当即掉转目标,寻到了一位身着星宿纹袍服的少年处。
“顾小友,不去猎点什么,讨个彩头么?”
少年腼腆笑笑,“小的对射术全无研究,就不献丑了。近来秋风飒爽,同大人们在此下棋品茶,已是极好。”
“可不是,咱这些老骨头就更不掺和了,说来潘公公竟没有来?还想寻潘公公问个好。”
少年明显顿了顿,才道:“干爹忙,近来又要选拔一批新的侍人,脱不开身。大人若不介意,小的可为大人转达问候。”
“好啊好啊!说来潘公公当真是负责,这种事也亲力亲为,难怪能带出顾小友和庆大人这般人物。钦天监灵台郎的活儿不轻松吧,前阵子老臣总是听监正大人夸赞小友,可见小友观星之术着实无人能出汝左右。”
“大人谬赞了。”少年顾以向挠了挠头,目光瞟向了鸩王他们离开的方向,“今日宜狩猎,期待陛下会带回来什么猎物。”
“若是能猎到鹿就好了,今夜兴许会办起全鹿宴。”
顾以向闻言,目光霎时变得耐人寻味.
真宿和鸩王踩着枯黄的落叶,微润的泥土,竟是走了将近两刻钟,都没遇见什么动物。
“为何猎场里没有猎物啊?”真宿发出灵魂一问。
“……”鸩王也觉稀奇,按理说,秋猎之事一定,猎场的主事最起码会将一些小的兔雉豺狍赶到靠近入口的位置,好让不熟悉打猎的也能享受一下。
他们俩又是寻足印又是研究水源作息,明明地上都见着不少动物的足迹了,偏偏什么都没寻到。
鸩王怕真宿被扫了兴,不禁有些急躁了起来。
真宿却猜想,兴许是他的气息会令一般的飞禽走兽害怕,以前在西马场亦是如此,不过释放善意的话,它们倒是会放下防备靠过来。
但这是狩猎,真宿没打算做出跟诱骗一样的行径。
可是一路上,当真见不着什么大物,一些逃得慢的兔鼠什么的,他更是全然没打算去拉弓瞄准它们。
太没挑战了。
又走了近半个时辰,真宿和鸩王仿佛变成了林间漫步,拂面的风异常的清爽,正午的阳光穿过林叶投下斑驳光影,金灿灿的,红彤彤的,入目皆是多彩艳丽的风景。
真宿百无聊赖中,薅上了山林里的毒蕈,神识一开,佯装好奇地蹲下拍一拍菌盖,在鸩王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将毒素尽数摄走。
鸩王单纯以为真宿是馋菌子了,不过他不会分辨,也怕真宿会分辨错,采了毒蕈,遂打算回去再命人今夜就弄点小鸡炖蘑菇,或是菌菇为主的拨霞供。
然而真宿都没有真的摘走,只是这儿拍拍,那儿摸摸,乖得让鸩王心里软成了一床棉絮。
他负手走在真宿后头,真宿则牵着“栖风”,在前头慢慢行走着,偶尔会回过头来,瞥一眼鸩王。令鸩王忽然觉得就这么也很好,都想要让时间流动再慢些。
不过就在这时候,远处两个方向同时传来了熊的吼叫和虎啸,真宿的金眸顿时一亮,鸩王当即就看懂了他的意思。
这是要同他比一场。
鸩王无奈耸肩,抬了抬下巴,默许了。
“若是应付不来,就喊朕。”鸩王自然并非瞧不起真宿的实力,只是内心总是担忧的,是以还是在可能惹人嫌的情况下,多提醒了一句。
真宿倒是没生气,郑重地朝他点了点头,旋即一个闪身,往东边去了。
鸩王亦取下马背上的重弓,将“栖风”栓好,再只身走进了另一边的茂密树林中。
随着步伐的深入,熊类的嗅气声愈发明显,不过没了方才高亢的吼叫,似是消停了下来。
鸩王能感觉出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狂躁,多半是熊散发出来的气味,这并非好的信号,往往意味着此熊当前正处于异常具有攻击性的状态。
看来他们在不知不觉间,深入到了以往从未进入过的区域,竟碰上了熊这种稀有大物。
鸩王拿不住是什么熊,但熊类中最为危险的大罴,是不擅爬树的,是以鸩王挑了棵尤为粗壮的高木,空手攀爬而上。
方一踩上最低处的枝干,地面乃至树干底部便传来了一阵震动,不一会儿,不远处一头高大的棕褐色兽影,蓦地朝着鸩王所在的树木狠狠冲撞而来。
鸩王敏捷翻上一根根枝干,而后到了稍高处,背靠着粗壮的树干,屏住呼吸,拉开了玄铁重弓,箭尖朝下,发现该角度极难对准,正下方被凌乱枝桠挡住的身影。
“竟是最棘手的大罴……”
能跟大罴对吼的,恐怕……还不是一般的虎类。鸩王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望向东边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猎场休息区。
全然没去参与狩猎的一些家眷,正闲着无聊,躲在荫蔽下,围桌吃着茶点,侃侃而谈。
“此番陛下定是大丰收罢,这么久都还未回来。听闻猎场深处有很不得了的大物呢!”
“不愧是陛下,怎样才能有陛下那般英勇?要是换作是我,见着兔儿我都怕被它蹬伤。”
“噗。那温公子你也太逊了些。”
“……木梓仁你说什么!”
“顾郎,你来评评理——”
骤然被点名的顾以向,却迟迟没回应。争执的两方都不由得停了下来,不解地看向了这个不甚起眼但深得潘掌印提拔的灵台郎。方才明明还跟他们有说有笑的,现下顾以向却似是神魂出了窍一般,不见动弹,双目无神。
实际上,顾以向此时确实跟神魂出窍相去无几,他这是在“通神”。他又一次收到了从天外传来的“神明”的旨意。
「立蛇龟卦八钱二书三衡,着坤,酉时一刻,吾入身祥瑞,趁‘玉面’大意之时,锐意一击。速施行」
「是,仙者大人」
俄顷,顾以向的双目恢复了神采,眨了眨,便掏出了袖中的蛇龟甲,开始卜卦。
旁侧的人不明所以,但一时被他的神色所怵,不敢惊动。
而此时的真宿,刚刚踏进了独属某猛兽不可见的领地。
秋风卷起沙沙枯叶,真宿的脚步不曾牵动任何一片叶子,不曾带起一丝风动,但自他踏入那条边界,一头浑身肌肉极具美感的白虎祥瑞,便静静地盯上了他。
霜白的靓丽毛发,纯黑的雷霆斑纹纵横其上,皆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好似活物一般生动。而那自带威严的脸,正朝向真宿,墨瞳投射出的目光凌厉至极。
竟是让真宿看出了几分某人的影子。
真宿没有妄动,虽不觉得白虎能伤得到自己,但他是为狩猎而来的,自是要靠射箭取胜。
可真宿没想到的是,白虎竟倏然张开血盆大口,左前爪与右后腿同时一抻,狠狠地伸了个懒腰。
真宿:“……??”
第79章 皇家猎场 叁
白虎如此放松的姿态, 让真宿难以理解,但手上拉弓的动作并未停止,箭尖始终瞄准着白虎的眼睛。
他所持的箭并不足以穿入这种猛兽的头骨, 除非不用弓,而是自己空手投掷。
然而真宿释放的杀意,仍然没有令白虎放弃靠近, 甚至袒露了肚皮,肚子上那肉肉的原始袋随着它的翻滚动作,晃晃悠悠的, 瞧着就很好摸。
“它是不是傻的。”真宿将弓弦松开, 又将箭插回箭袋之中,笑着叹道。
这时白虎已经蹭到了真宿的腿上,甚至交出厚厚的大肉垫,放到了真宿手上,任捏不恼。
真宿寻思,跟鸩王的比斗输了就输罢, 反正也没下赌注, 想必对方不能拿他怎么样。
于是他放宽了心坐到了地上,撸起了异常亲人的白虎。
蹭着蹭着,白虎绕到了真宿背后,拿大脸盆子拱真宿的后颈。
换作寻常人早被吓破了胆,不过真宿有真仙体在,倒不惧。何况他其实一直敞着神识,若白虎生起半分杀气, 他当即就能反应过来。
柔软的毛发拂过真宿的后颈,湿湿的鼻头冰凉凉的,白虎倏地亮了爪子, 而真宿却仍噙着微笑,无知无觉。
“刺啦”一声——
真宿身后的衣服被划了一道口子,但真宿因未曾察觉到白虎的杀气,晚了一息才有所动作,而就在这一息间,空中乍然出现了一道灵力波动,十分强劲,连周遭空气都有了一刹那的扭曲,树叶飘落的轨迹变得断续。
灵力凝聚成一柄利剑,从白虎口中射出,直冲真宿而去,眼见就要刺入真宿冰玉般的皮肤,真宿后背上的五重瓣莲,蓦地红光大盛,转瞬便将剑的灵气蒸发殆尽,红光如同赤红火舌由心至茎烧遍了莲纹,而后便恢复为最初沉静的墨色,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但上衣遭了波及,竟是也被“蒸发”掉了,真宿到底没法不注意到身后之古怪。
一个翻滚,真宿拉开了跟白虎的距离,方才发现白虎双眸竟是变了白色,不过在真宿的凝视中很快变回了墨色,然后它颤颤巍巍地往一侧栽倒,发出了难受的低吼。
“发生了什么……”真宿用次紫府回顾了一下方才身后的光景,发现白虎张开虎口之后,他后背遽然一烫,身上的衣服就莫名奇妙地没了。
再意识不到自己背上有古怪,那他也枉当了这么久的修真者。
真宿机警地选择细察先前白虎眼中的倒映,依那个角度,定然能见到他那时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虎瞳便清晰倒映出了一朵生在他背上的五重瓣墨莲,真宿瞳孔骤缩,顿时失语:“……”.
不多时,鸩王寻了过来,甫一走近,入目的便是真宿裸着上身,仰着头盘着腿,背靠在趴伏着的白虎身上的模样。
白虎霜白秀丽的毛发与真宿绸缎般的奶白肌肤衬在一块,看似柔软,但极富力量感的肌肉线条隐含其中,二者皆被林间投下的光斑映射得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彷如白莲般圣洁不可亵玩。
而真宿半敛的金眸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依着白虎这样使人敬畏的祥瑞,依旧显出了凌驾于其上的强大气场,把鸩王看得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对方。
不过这仅仅是一时半会的恍惚,鸩王终究是紧盯着朝自己投来探究目光的白虎,朝真宿走了过去。
“可有受伤?”鸩王仔细打量了一下真宿的身体,没见着有伤,但还是开口确认道。
真宿摇了摇头,撑地缓缓站了起来,起身时顺手拍了一下白虎的臀,示意它也起身。但这么一侧身,鸩王不免就看见了真宿后背的刺青。先前被真宿救出去时,只瞥见了一角的莲花刺青,现下竟是看到了全貌。
浓墨重彩的莲花刺青,在雪白的背部上尤为突兀,明明没有填色,却给人透着些许流光溢彩的错觉,又恍若有赤光游动,衬得真宿的脊背多了几分成熟的性感。
鸩王喉间不着痕迹地动了动,立时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到了真宿身上。
真宿没有拒绝,为防止鸩王问起,他不好解释衣服的去向,是以真宿连忙扯开话题,“陛下,臣输了。”
鸩王帮真宿绑了条腰带,简单将外袍拢好,不过还是免不了漏出了一片欺霜胜雪的胸口。鸩王挪开视线,问:“嗯?何出此言?”
“臣见此大虫甚通人性,不忍射杀,欲要放它离开……”
真宿的未尽之意,显然就是在征求鸩王的意见,可否将其就这么放走。
换作寻常,此类祥瑞只有帝王可以狩猎,此等机会亦是巩固他威信的好时机,向天下彰显他的皇权乃是天命所赋。
但既然真宿提了,鸩王很干脆地无视了这点添头,眼带笑意道:“朕倒是猎了头大罴,不过我们并没有定下赌注,算不得孰败孰胜。”
真宿没想到鸩王连比斗都没打算让他认下,心里不由得软软的,他踢了踢白虎,赶它走进森林深处,才提议道:“大罴在哪?就由臣替陛下背回去吧!”
鸩王:“……”忽然不是很想告诉他了。
后来即便鸩王表示已经吹哨子唤了虞侯来搬抬,可真宿似乎很是过意不去,硬是将那头喉头插着数支箭的大罴背了起来.
太子因一直在宫外的府邸里韬光养晦,被鸩王要求在府里也必须将做足腿脚不便之表象,不可轻信府邸里的下人。
是以太子根本没有多少机会练习骑射或是旁的体力训练。他们没有往林子深处走,而是穿过林子去了猎场的一片开阔地,然而不擅骑射的太子,却猎到了一头野猪。
不少人精本还打算依太子的战绩而向下调整,岂知即便不放水,也无人猎到比太子更凶猛的猎物了。
当然鹿狍豺狼这等猎物,其实算不得差。
就在众人满载而归,打道回休息区时,太子党扬声就吹嘘道:“都快来看呐!太子殿下竟猎到了野豕!那穿颅一箭,直击要害!简直有陛下的风范!神勇又精准,一箭便拿下了大物!”
虞侯们适时将倒吊的野猪放下来,那个头确实货真价实的壮大,然而却不见休息区的众人前呼后拥地迎上来。
其实在他开口之时,太子就想捂住此人的嘴了,但着实被真宿背着那比人高两个头的大罴的一幕给彻底惊到了,脑子这般想了,手却没来得及动作。
太子一行人见到那架势,登时顾不上展示他们自己的猎物,纷纷上前围着真宿和鸩王转。
“天呐……好大的熊!我还是头一回见着熊!”
“这熊竟是这么大的,好家伙,吾以为是书上夸张的呢!猎场竟有这等巨物。”
“这,这不重吗?这不可能啊,若人亦有这九尺高,定是轻不到哪儿去的。”
“这是陛下猎到的!陛下威武!!”
一时兴奋的众人,后知后觉在他们面前的可是帝王,登时后退几步,跪地山呼。
鸩王没打算摆什么架子,但也没打算跟臣民肆意打成一片,遂让真宿将大罴丢给猎场的人,同他回皇帐里。
真宿将大罴的重量交到接手之人手上,然后因真宿神色太过轻松,他们数人一时不察,没有使出浑身力气去接,导致险些被大罴压成肉饼。
好在真宿帮忙扶了一把,嘱咐道:“仔细点。”
众人方松了口气。
他们还以为当真不重呢!合着这庆随侍也太逆天了,究竟是如何一个人把大罴背回来的。
而站在不远处的太子,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怎么没人注意到,庆随侍身上的衣服,是父皇今早穿着的那件袍子啊!
太子都不敢想他们在林子深处发生了什么,只觉多想一息都是对父皇的不敬,慌忙掐灭掉自己脑海里的有的没的,前去安排众人一齐分猎物,算功劳奖赏。
大伙听到奖赏就来劲,成功被转移了关注点。
太子不禁长舒了口气。
第80章 皇家猎场 肆 皇帐中。
皇帐中。
真宿本欲去翻行囊, 却得知鸩王早就命人将行囊送去了不远的行宫。此番秋猎,定了拢共三日,因同行者多是公子小姐, 鸩王自是不会为了劳什子的沉浸感,要求众人夜里也在猎场内露营。是以等会儿结束今日的狩猎活动,大伙就会启程前往行宫。
是以真宿一时半会竟是没有衣裳可换。
“猎场也没人可借予臣吗?”真宿不敢置信。
鸩王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矢口不提就是想看真宿穿着自己的衣服,多穿一会儿。
不过未免自己先紫府崩溃了,鸩王还是取来了披风, 为其遮上稍稍裸.露的前襟。
真宿虽觉着有些热, 这样穿着也颇有些不伦不类,但鸩王都不在意,他便抛诸脑后了,目光微凛。
弄清楚自己后背突然出现的莲花纹到底为何物,刻不容缓。
现今他可知的有,该刺青唯神识不可探查。
凭着他多年的经验, 虽然他修炼的是至纯至正的极武道, 从未体验过走火入魔,但是他不是没见过入魔的正道之人,亦非未见过真正的魔道中人。此等诡异之纹路,他怕自己身上的,会是魔纹或咒纹。
欲知晓到底是或不是,他必须尽快晋升到至毒后阶,想必属于旁门左道中的至尊秘籍《五至经》, 会有对应的答案。
真宿细细探了遍他海底轮存储的毒量,发现从毒蕈处集来的毒素,竟恰好填补了他淬炼金丹所缺的剩余部分。
上山一趟, 摸过的毒蕈并不多,但貌似摄毒摄到了两朵毒蕈王。
那毒蕈的毒不仅足够精纯,一小点所含的毒量便十分强悍。一指抵三五指。
正当真宿站在鸩王附近,偷偷借着龙气的滋润,猛猛冲刺最后的炼化之时,鸩王却有些按捺不住了,难得真宿今日情绪终于好了些,遂将人招来了身侧。
“小庆子过来,替朕按一下太阳穴。”
真宿见鸩王一副劳累的模样,乖乖走了过去,没作多想,屈起指节在鸩王头两侧揉了起来,力度放得很轻。
不过对于鸩王而言,这力度刚刚好。时不时濒临崩溃的紫府,好似被添梁加砖了一般,稳定了不少。
身后真宿甜净的气息将他笼罩其中,鸩王放松之余,心底则琢磨着今夜打点好的环节,是否还有所缺漏,是否还有可改进的。
说来丢人,他还是头一回,竟是有些紧张了起来。
待真宿揉了会儿,他将真宿的手抓到手中,见真宿没有抽回去,心下稍定,对今夜之事,更多了几分把握。
鸩王问:“庆儿可有甚么想吃的,朕让涟水宫的御厨去准备。”
真宿的指甲盖边缘圆圆的,中和了手指的骨感,显得温润又不失力量,若是被这双手包裹住,定会……
真宿不知鸩王在想什么没边的事,他在认真地思索着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将鸩王光明正大占便宜的动作放在心上。
“臣想试试……”.
入夜,大部分人都从猎场移动到了行宫,入住其中。
猎到的猎物经由专人屠宰之后,输送至行宫膳房里,对这些新鲜兽肉进行料理。
是以当夜的晚膳,丰富程度堪比凯旋宴。
大殿内气氛相当不错,主要还是鸩王比昔日都要兴致好,冷冽的气质有所缓和,唇角噙笑的模样,竟不时从鸩王面上可见。所有人也就愈加放松,纷纷沉浸于珍馐美馔,觥筹交错间,依据打猎成果进行的封赏更是将宴席的气氛推至高潮。
“太子想要什么奖赏,尽可开口。”鸩王滴酒未沾,也没让真宿沾,只一昧给真宿舀浓稠甘甜的乳酪蘑菇汤。
太子看向说着给自己奖赏却在“伺候”着小随侍的父皇,险些忘了自己原打算说什么来着。
“……儿臣斗胆向父皇求一位武将授予儿臣武学,儿臣不妄图能追上父皇的高超武艺,但亦想修文之余,能强身健体,精进武学。如父皇一样,必要时候挺身而出,亲自抗敌守疆,卫天下百姓。”
此言看似野心不小,亦有抬高自己之嫌,但更多的,多数人都觉得太子这是在拐着弯恭维鸩王,歌颂其功勋荣誉。
真宿亦分出了眼神,打量了一下太子。
他能看见太子周身的幽怨之气,在神识中显着青墨之色。真宿猜测或许是太子今日猎到的野豕被鸩王的大罴比下去了,太子当是真心实意想要精练骑射之类的技术。
思及此,真宿没忍住笑了。
鸩王本欲答应,却见真宿望着太子,眉眼尽是笑意。
想到近来自己怎么哄都没讨得真宿的一个笑,鸩王就有些憋闷,遂想也不想就将气撒到了太子身上。
“文韬武略纵是必要,待太子能将洑水镇的私盐问题处理妥当,朕便让严商当你的武师。”
正在外头巡逻的严商尚不知自己被钦定了这么一项任务,而太子察觉出鸩王言语中的不满,虽不解,但还是当即稽首领命。
“……儿臣遵命。”
此情此景落在真宿眼里,却有了另一种解读。
他觉得鸩王对太子这般严厉,显然是当真将其视为唯一继承者。
在子嗣的问题上,他并不想总是耿耿于怀,但是他根本控制不住。
惊觉自己后背又升起了不同寻常的热意,真宿垂下金眸,一面饮着汤,一面锤淬毒丹.
宴席散得很快,皆因鸩王鲜见地摆出了不适的模样来,令一众臣民登时紧张不已。
“朕无事,就是乏了。”鸩王给真宿去了个眼色,真宿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搀着鸩王离了席。
乏了?!
他们何曾见过那个铁打一般的战神鸩王,会说乏了这般上年纪的话。
这说辞并没有安抚到任何人,且鸩王离开的背影透着几分急促,但无人敢打扰或是阻拦。
真宿随着鸩王步入了正殿,还未过问鸩王何处不适,鸩王就丢下他,拂袖进了里间,不让真宿跟进去。
真宿虽觉得定有古怪,但凡他开神识看一眼,便知鸩王在里面捣鼓什么,但他没有。
他全副身心都投到了自身。
就在方才跨过门槛的那一瞬,他的毒丹褪去了所有墨色,转而披上了一层金箔般的正金色外衣,他的丹田——成功淬炼成了金丹!!
现如今,真宿的修为境界已然跃升为金丹境,每一境界又分初中后期,三期还可再细分为九阶,具体现下真宿对应哪一阶,因为没有灵气,无法具体勘察丹田可豪吸海纳的灵气浓度,以作量化。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宿直抵至毒后阶,他可以翻阅并解读五至经的至毒篇的最后一部分了。
真宿判断自己应当很快就能突破,是以出发秋猎前,便将《五至经》放进了行囊中。
他在殿内正厅候了一会儿,仍不见鸩王出现,而作儿和侑儿二位正守进入里间的通路两旁,真宿寻思应当出不了什么事儿,便悄然摸进了耳房,寻起了压箱底的秘籍。
鸩王绕着廊道走到被竹林包围的一处温泉,白雾弥漫的温泉旁连着一间偌大的厢房。走进厢房,能发现房间里头还藏有一池,十二螭首各据一方,对应十二地支。池中央则架着一张巨大的四方床,床四角的金色梁柱皆雕有龙凤,顶天穿水直抵地下。床上的红色被褥上撒上了木芙蓉的粉色花瓣,其中还掺杂了些金闪闪、白灿灿的桂花,细看还会发现,被褥的四个角都是斜角,寓意着和谐。
池中还点有芙蓉水灯,将四下映得一片霞红,煞是旖旎。
鸩王没有走近,只远远看着这一切的布置,最后看向床头紧挨着的两个玉枕,他的眸光幽深得令人发怵。
鸩王很快离开,去另一处换了一身行头,月牙白的中衣搭配正红绣金纹的曳地锦袍,微敞的右衽露出了平直的锁骨线条,宽阔的肩膀则将大气的衣服撑起,金玉腰带则勾勒出劲瘦的腰线,更衬鸩王长直的腿,凸显出其挺拔英武的身段。
当然,腰间不忘缀上他的水色香囊。
走出正厅时,鸩王没看到真宿的身影,遂循着那股甜香,找到了耳房。
“庆儿。”
鸩王看见真宿蹲在地上的身影,眸光如云片般软了下来,走近唤了一声。
然而却不见真宿有回应。
“庆儿?”
这回真宿身子明显震了震,缓缓偏过头来,但目光没有落在鸩王身上。
鸩王虽觉不太对劲,但他满心满眼都是预备陈情告白,遂还是将人拉了起身,面对面地站立着。
真宿此时的额头,已来到了鸩王的鼻尖之下,稍稍欺近,便能亲到。
鸩王抓过真宿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拢着,没有裹起来。
“庆儿今夜可要与朕一起泡温泉?”鸩王暗暗吸气,尽量平静地开口道。
真宿却目光涣散,好似没听见似的,毫无反应,但就在鸩王微微蹙眉,正欲重新问一次时,真宿摇了摇头。
“臣不去。”
鸩王从未觉得真宿的声音有这般凉薄过,明明这话也说明不了什么,但鸩王心尖微颤,直觉先凉了一截。
“为何?”鸩王没忍住问道。
真宿眼睑微垂,冷硬地回道:“臣不愿。”
这回鸩王没法自欺欺人了,他知道真宿很清楚他的邀请意味着什么。
鸩王双手没忍住一紧,将真宿的手收入双手之中,用力地捏着。
“你再道一遍。”鸩王的声音也沉了下来。
真宿就跟感觉不出疼一般,任由他捏着,也不抽回手,但也不愿看鸩王,哪怕一眼。
“臣不愿。”
鸩王气息骤然粗重起来,他极力按捺着自己的怒气,俄顷,他又问:“赵恪霖的事情,就让你这般记恨朕吗?朕可以派人去半道劫走赵家人,安置到偏远的镇里。”
真宿却不为所动,只道:“与赵家无关。”
“那究竟是为何?”鸩王死死盯着真宿,试图从他的神色找到答案。
真宿嗫嚅了好一会儿,竟组织不了言语,不知该如何彻底地拒绝鸩王。
其实若是在他未曾走入耳房前,鸩王来邀请他,估摸着他会点头。
然而,他从《五至经》看到了,自己背上可避神识的莲花刺青,就是入魔的征兆。每一重瓣都代表着一种至毒,而五重瓣,便是最深最恶的五毒俱全,彻底入魔的标志。
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入魔了,书上写到:入魔之人会克制不了杀意。
是的。他在道观地下,轻易就动了杀心,没有一丝迟疑就将那些人尽数化为血雾。甚至得到了杀戮的快感,但是他一直没有承认,亦没有去面对。
书上还说:入魔之人会无休止地放大负面的情绪,被魔气牵着走。
是的。他本就不是会轻易感到委屈的人,但这段时间以来,他有些太过容易低落,又太过依赖鸩王了。是入魔放大了他的软弱,加深了他心里的负面,甚至使他对鸩王有了强烈的占有欲。故而对太子的存在,才会觉得那么碍眼。
他从未耽于情爱,他亦从未这般极端过,恐怕这些情感,从初时就并非真实。他不知这莲花纹何时出现的,会不会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于他的背上?
他不清楚,他的心很乱。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般否定一切,是否也是受了走火入魔的影响,他彻底搞不懂了。
但压倒最后一根稻草的,并非这条,而是书上说的另一条——
入魔之人散发的魔气,会不由自主地无差别魅惑他人。
真宿深深地闭上了发直的金眸,眼角微微湿润。
若是鸩王对他所做的一切,都并非出自真正的心动……
真宿不敢再往下想,他直觉自己要说出不受控的话了,是以死死咬住唇,抽出手,背对鸩王。
真宿那浑身写满的抗拒,鸩王如何看不懂。
“庆儿,朕最后问一次,你可要与朕在一起。”
鸩王已爬满血丝的双眸,死死盯着真宿的后脑勺,心里始终默念着:不要摇头,不要摇头,不要……
但那素来让他觉着可爱的后脑,到底从左往右地摆动了。
涟水行宫之外,忽然之间,紫蓝的天色陷入了一片漆黑,浓黑到一丝光亮都看不见,月亮早已不知所踪,而漆黑的天幕之中,隐隐有绛紫色的雷霆闪烁。而整个夜空,宛如一缸倒扣的墨色熔岩,岩浆落下之际,生出的裂缝中睁开了无数细细密密的无白重瞳——
作者有话说:好多章没润色,估计花个几天修一下,顺便整理下后面的简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