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远去, 真宿的肩膀便垮了下来,默默蹲下去,将《五至经》塞回行囊的最底下。
不过是变回独自一人, 修行路上,本就是九成都是靠他自己一人走过来的。不过是没法再听到那人柔声唤自己“庆儿”,不过是再看不见那人对自己轻轻牵起唇角, 那抹笑可能会对着任何人,唯独不会对着他……
而这一切,是他主动放弃的, 他又有何资格在这儿……作出不舍的模样。
真宿抹了抹发涩的眼角, 指腹沾染上一片湿意。
麻木的目光渐渐落到腰际几要垂落地面的绯色香囊。
还是取下来吧。
想是这么想,然而白玉般的指节甫一触及那系着香囊的绳子,却猛地顿住了。明明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结,却花了他一炷香之久,方才解下。
望着那一手可握的小巧香囊,即便不开神识, 他亦再清楚不过, 那里面存的是何物,又是代表着什么。
真宿忽觉被剜了心儿般的难受,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
犹豫良久,真宿到底没有将香囊也塞到行囊里,而是收进了袖袋之中,然后躺到了床上。
背上的热意有越演越烈的势头,真宿感觉自己仿佛泡进了沸腾的铁水之中, 皮肤如纸般薄,根本抵不住热意往五脏六腑窜。只不过,这一切都抵不过胸口的那股难受劲。
他将衣袂的袖袋轻轻按在了心上, 方得片刻的温凉。
由于其神识随意就能探到方圆十里的动静,真宿特意将其屏蔽了,是以赶巧错过了天上的骇人异象。
夜里的行宫静悄悄的,安静得连一点自然风声都听不见,虽说神识关闭,但真宿的耳力还是比寻常人都要灵敏上不少。然而,依旧什么都听不见,只除了后半夜的一声落雷。
翌日一早。
天空万里无云,澄净堪如行宫的金池,水面如镜,倒映着水天一色,连吹拂而过的微风,都温柔如丝,掀不起半分波澜。
这般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无疑预兆着今日狩猎的顺遂。
可太子等人是这么想,见着鸩王与他身侧的庆随侍时,却总觉得与昨日相比,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真宿站立在鸩王身侧,低头看着他还系于腰上的水色香囊,下意识地压了压袖袋。
本以为他不会再戴着了,但这也不能代表什么,可能是不在乎,反倒是显得将香囊藏起来的自己,很当是一回事了。
真宿想着想着,竟是有些气鼓鼓了。
比起心情郁郁的真宿,鸩王瞧着就再正常不过。
并没有故意疏远或是介意真宿,平时是让真宿如何伺候的,今日便也一样,只是少了偶然袭击,再也没有趁着距离过近时,忽然偷个香。
眼神没了往常的温柔,多了几分不明的深意,真宿能察觉到鸩王时不时会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但对方记恨自己也委实正常,换作是他,只会觉得鸩王的态度已然算是异常的平淡了。
果然还是他不值得鸩王放在心上吧……脱离了自己入魔的影响,迟早就是会清醒的。
只是想不到鸩王这般快就调理好了,指不定明日或是何时就会将赐予他的官位褫夺掉,换别的人当随侍,不用再看到他。
彻底分离并终结的时刻,不知何时就会来临。
左想右想都按捺不住生气的真宿,索性放弃了思考,只放空赤红的双目,重重地碾着脚下的土,跟在鸩王身侧。
“陛下,今日狩猎的规则可有变动?”
许是觉得昨日发挥不佳,有的人便想着能不能换个玩法。
鸩王闻言,沉默了一刹,道:“两两组队,必须带上昨日一箭未射之人。”
“……”底下人顿时沉默了,除了那群全然不懂骑射的家眷,还能找谁组队?这是妥妥的加大难度啊!
太子也愣住了,第一反应是父皇这是要光明正大和庆随侍组队?
真宿下意识以为鸩王这是要找别人组队,全然忘了自己昨日只拉了弓,并没有当真射出一箭的事实。
于是当家眷们一拥而上时,真宿险些冲动之下要将鸩王扯进屋里,但最后他半步未动,只红着眼看着那些前来请求鸩王同他们组队的男人。
独一人不敢,往往一旦有人带头,其余人便会不甘心落后。是以这些男家眷纷纷围到了鸩王身前,各自拨弄着发,眼波流转,轻声细语地问鸩王能不能和他们一队,极尽美言。
虽然他们昨日在见到真宿的那一刻,皆萌生了退缩之意,但是不得不说,他们的确都足具姿色,在京中都是甚有名气的美男子。不然也不能被他们的家主挑中,带来猎场,只为博得鸩王青睐。
若非鸩王眉宇间的不耐与气势过于瘆人,恐怕这些人还欲上手。
就在真宿看不下去,转身要离开时,鸩王蓦然发话了。
“朕不参与。”
此言如若惊雷炸响,各家公子脸色当即七彩纷呈。好在下一刻,太子便主动上前邀了一位公子,请他与自己组队。其余身手不错的贵胄少爷们虽嫌弃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家眷,但太子此举着实有风度,何况介于人情世故,他们很快便想通了,也纷纷上前邀请。场面这才缓和下来。
不一会儿,鸩王身旁只剩下真宿,仿若清场。
原来是借此将所有人都调离。转身后的太子,脸上不禁浮现钦佩之色,心领神会地带着人上马进入林子。
真宿回过身,不知鸩王此番意欲何为。
鸩王瞥了真宿一眼,起身往马厩走。
真宿落后几步,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然后,真宿见到鸩王牵出了一匹马,竟是矮脚马“栖风”。
鸩王就牵着缰绳,只冷眉盯着真宿,不发一言。
真宿拿不定鸩王的意图,但他亦不知该不该开口,是以最后还是在鸩王的注视下,骑上了“栖风”。
鸩王没有去将旁边的汗血宝马“风追”,而是牵着“栖风”款步走进了林场。
他们没有往深处去,而是循着溪流,寻到了一处僻静处。
鸩王蓦地回首,对真宿道:“朕要垂钓。”
真宿一愣,左右张望了下,寻思莫非要他手搓根钓竿出来不成?
接着鸩王又道:“猎场的人应当有钓具。”
言下之意很清晰了。
“臣去取。”真宿垂首领命,转身便走,没有骑上矮脚马。
真宿的身影消失在树影后,鸩王的墨瞳随之幽暗下来,没有一寸光可照射进去。
天色骤然一暗,明明没有一丝云彩,水蓝的天空却宛如被涂抹了墨色,晕染开后逐渐变为绛紫。但没再出现昨晚的异象。
鸩王抚着矮脚马的柔顺鬃发,冷然的目光中夹杂了几分嘲讽。
不多时,真宿取来了钓具和打好的鱼食丸,鸩王一看那钓具仅有一副,到底什么也没说,从真宿手中取过后,便挑了块大石坐下。
真宿这才发觉,应该再取来坐席的。
不过鸩王没有命令他,他也没什么心情再走一趟,不远不近地站在溪边,看鸩王手法娴熟地挂饵抛竿。
勾着茶色鱼食丸的钩子嗖地插入水面,沉入清浅的溪中,羽毛做的浮漂随着水流微微晃荡。
这般清澈见底的溪流,其实直接下手抓鱼指不定会更快,而垂钓的难度会比寻常的深河里大上不少。
孰知很快就有鱼咬钩了,动静甚大,仔细一看,鱼体不大,但竟是颇为珍贵的梢白甲,在御膳中都是稀客,身上遍布新月形鳞纹,很好辨认。
然而鸩王就跟没发现似的,一动不动盯着水面。
眼见劲儿很大的鱼儿就要挣掉鱼钩,鸩王却依然不为所动,真宿几欲想开口提醒,但话方到嘴边,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暗忖莫不是鸩王在勾引自己说话?
犹豫之间,梢白甲一个打挺,便脱钩而游走了。
鸩王将竿子收回了,又穿上了饵,掷回水中。
真宿暗暗可惜,有些气鼓鼓地盘腿坐在了大石的边缘。
转眼浮漂又被带着沉下了,这回上钩的是马口鱼。那似翡翠又似蓝玉的条纹,在水中闪闪发亮,然而这回鸩王亦是动也不动,连眼都不曾眨一下。
由着鱼儿将饵食啃完,线都不收,自然没有真的咬钩,摆尾悠然而去。
真宿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出声。
于是真宿不言,鸩王不语,二人就这么沉默地在溪边呆了两个时辰。
临近午时末,天色沉得仿佛要挤出灰水来。鸩王捏了捏眉心,道:“回去罢。”
鸩王复又牵来在林间呆得昏昏欲睡的矮脚马,待真宿翻上去,便领着他们往猎场马厩的方向走。
嗯。真宿在心里回答。
从马厩取了马后,他们才往行宫回。
甫一迈进涟水行宫的主殿门,作儿和侑儿风尘仆仆地起身走到鸩王面前,禀告道:“陛下,巨蝎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休息有点久了,抱歉。恢复隔日更。
第82章 随侍 卅肆
“巨蝎不见了?”真宿的双眸愕然圆睁, 显然极为震惊。
令人意外的是,鸩王倒神色平静,刀削般的锋利眉峰纹丝未动。
“不必寻了。”鸩王只扫了真宿一眼, 未作解释便径直踏入里间。
作儿侑儿自是不解,向真宿投去询问的目光,却见真宿神色茫然, 显然不比她们知晓更多内情,只得作罢,拱手告退。
真宿步履迟缓地回到耳房, 细思片刻, 终是决意展开神识。
皇宫距他们所在的涟水行宫虽远,但仍在他的神识覆盖范围内。
是以真宿阖眼凝神,彻底敞开了神识,视角洄游到了蝎影殿。
今日当值的是芷汐,素来沉稳的她,此时竟也显出了几分慌乱, 正领着数名护卫, 拎着虫食,在殿内四处翻找曈山巨蝎的踪迹。
一寸寸搜刮着实太慢,真宿索性集中神智,将红墙内的景象尽数化作斑斓线条。然而纵览全局,竟是全然不见那一抹儿臂长的绛紫身影。
“不该消失得如此彻底才对……莫非离宫了?”
疑惑间,他又将神识探向宫外,于京中游荡。碍于范围有限, 未能周全探查,亦依然没有寻到那抹独特的绛紫。
搜寻无果,真宿只好将神识收回。这等超远距离运作神识, 若是以前,必然损耗巨大。可他现今处于入魔状态,竟是感受不到分毫负担。
入魔对金丹的增益极其显著,对次紫府亦是如此。但《五至经》终究行的不是魔道,而是介乎正道与魔道之间的旁门。若是不能抵御魔化,他将永远无法达到至毒大圆满,塑成金身,更有甚之,很可能会沦为无自主意识的魔人,脑中除了杀戮便再无所有。
所幸晋升至至毒后阶之后,下一个大境界的至阴初阶的经文亦随之一并解封。昨日鸩王来寻他之前,他已研读了一阵。
真宿不仅找到了压制魔化之法,更窥见到了一个可能脱离这方小世界的,堪称铤而走险的大胆之策。
会入魔,说到底是他一直以来摄取炼化的毒素里杂质太多,虽然不纯之毒威力不减,但会大大削减经脉与海底轮等窍穴对毒素的运转能力。所谓越专精,效率越高,放在此处,亦是这个道理。
囤积下来的杂质朽化了经脉窍穴,堵塞一多,毒素反向腐蚀他的真仙体。且真气长期匮乏,魔气在体内肆虐却无法排解,便会影响次紫府,从而影响神智。
脊背上的刺青便是入魔的显化。
五重瓣已代表着病入膏肓,只不过此方小世界没有灵气,魔气转化不足,所以处在了一个十分微妙的平衡上,以至于他这么久才发现身上出了这般致命的隐患。
若是身处修真界,他现今不可能如此冷静地坐在这儿自我分析,以寻求出路。且很可能已然杀红了眼,对着陌生的,或是熟知的人,半分不悦都会成为驱使他举起屠刀的契机。最糟糕的是,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唯有杀。
他不敢想,若是自己对着那个人……思及此,真宿猛然阖上了眼睛,再次坚定了自己远离此界的想法。
淬炼出金丹后,他遍布毒脉的身体,便可用“以毒攻毒”这一术法,进行淬体,继而重塑金身。再之后,便可结阵下通黄泉,以死向生,因史书生成的世界不入轮回,故而只要确保进入的是真正的阴曹,便有极大可能沟通上界,回到真正的人间。
真宿边想着边躺倒在床上,神识堪堪收回到行宫范围。
然而就在这时,他觉察出了不对劲的地方——隔壁的正房内,萦绕在鸩王周身的绛紫龙气,竟是比之以前,浓烈了两倍有余。而那炽烈如焰的龙气,竟有一刹那,凝聚出了巨蝎的虚影。再一细看,却又瞧不出了,只能看见鸩王的人形轮廓。
未及真宿深究个中蹊跷,神识画面中仅以紫气显现的身影,半身倚靠在床头,坐于床上,单腿支起,疑似手的廓影则连接着下头——
“?!”真宿呆愣了片刻,导致一个不察,多看了好几眼,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儿。
当他匆忙收起神识时,极度灵敏的感官反而将鸩王低哑的喘息声,异常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清晰得仿佛是贴在他耳畔喘的一般。
恍然间,真宿的脸颊红若饮了琼浆玉露,浑身燥热难当。
“他怎能……”
怎能在房中独自……自……
那龙涎香更是浓烈如醇酒,仿佛能将人轻易醉倒。待真宿想起可屏蔽五感时,他身上的热度已然下不去了。
只能暗骂一声,酡红着脸,也学着将手潜入衣下。
再悄然解开了缩阳术……
奇楠木的甜香亦是在殿中漫开,逐渐与龙涎香气交缠在一起。
秋猎的最后一日,比昨日更为热闹,终于与搭档磨合出默契的贵胄们,皆早早就纵马冲进猎场,争逐猎物。
可惜这份热闹与行宫里的二人无关。
鸩王今日亦是不参与狩猎。宫中似有急报传来,于是鸩王抛下严将军,命他主持猎事,负责评判奖彰。而后他便率着众人,风尘仆仆地乘马车回宫。
真宿未同辇。比起有心疏离对方,此刻他更多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经昨夜之事,他心虚得不敢直视某人,目光游移闪烁,始终避着那人。
反倒是鸩王坦然自若,总是直视真宿,目光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不见分毫避忌。
也是,毕竟鸩王又没做什么,真正做了亏心事的,另有其人。真宿骑着矮脚马追着御驾,心绪纷扰。
在宫中不比在外头,杂务繁多,光是负责通传,就足够真宿忙活了。
现如今鸩王似乎将真宿重新摆回到了随侍之位,一日下来,没有再如往常那般,过多地照顾真宿。以往鸩王自己忙于政事之时,会专门让御膳房做点吃食甜点,给真宿坐在一旁品尝。若是磨墨累了,写字也写累了,偶尔还会亲自抱他到榻上休憩。
而眼下,不仅未予关照,连琐碎的大小事务都不再交由大宫女们负责,而是随手使唤起了身侧的真宿,尽皆交由他去办了。
于是,自入宫这么久,真宿头一回真切体会到了何为“随侍”——真正的随侍,便是随唤随到。
好在入夜后,鸩王总算不再差遣真宿,放他回蝎影殿休息。
真宿略显疲惫地走进耳房,躺倒在床上,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以为一切将要回到正轨上,回到君臣之位上。
这本该是正遂他心意之事,他却莫名地笑不出来。
不料,方躺下盏茶不到,汤荃便踱着步来到了他的房门前,敲了三下。
真宿翻身下床,去给汤荃开了门。
“姐姐何事?”
汤荃神色古怪,她踌躇片刻,方开口道:“陛下传召侍寝,请公公移步正仁殿。”
然话音未落,真宿就狠狠地怔住了,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侍寝?!那人就那么欲求不满吗!昨、昨夜不是才……他怎么敢的!前日刚遭拒,转头竟要召妃嫔?召妃嫔侍寝,偏还要命自己去负责通传吗!
真宿只觉胸口一阵闷痛,金色的眸子顷刻间染上赤红,就连眼周都洇开了薄红。袖中的拳头暗暗攥紧,勉力抑制住翻涌的杀气。
汤荃走出几步,却迟迟不见人跟上自己,匆忙回身催促。
随之便听闻真宿颇有些咬牙切齿地问她:“他要传谁侍寝?”
汤荃倏然一愣,惊觉真宿并未领会到她的话,遂解释道:“……陛下传召的就是你啊。”
真宿的眸子霎时瞪得溜圆——
作者有话说:真宿:传的是我啊,那没事了……不对!
今天还有一更。
第83章 侍寝
诡异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去。
汤荃谨记着鸩王吩咐的务必将人带到, 是以再度出言提醒。
这回真宿只顿了顿,顷刻便动身跟上。
正仁殿不如往常灯火通明,亮着的灯台零星可见, 走十数步或许都不能遇上一盏,昏暗的廊道,昏暗的厅堂, 昏暗的庭院,最后是点着蛇灯,半明半暗的寝殿。
今夜月色被厚重的雾云遮了个严实, 一丝月光都透不出来。但真宿甫一走进殿内, 便望见了那身着月牙色长袍的颀长身影,明明没有多少光源映照其身,那长袍上的龙纹绣线却微微反着银光,鸩王斜看过来的墨瞳更是惊人的乌亮。
可鸩王只瞥了真宿一眼,便放下了手里的卷宗,行至椅子坐下, 翘起腿, 啜饮着茶道:“来了?”
想到此行被唤来的目的,真宿目光有些无处安放,于是颔首垂眸道:“微臣参见陛下。”
汤荃将真宿领到寝殿门口后,通传了一声,当即转身离开,那步伐之快,仿佛有人在后头追赶。
因而现下寝殿内, 便仅有真宿与鸩王二人。
“可知朕唤爱卿来,所为何事。”鸩王低沉的声线在尾音时,悄然提了一提, 带上了些许挑逗的意味。
“……知道。”真宿的手抠了抠腿侧衣料上的蟒纹,金珠耳珰在微弱的光照下,折射着黯淡的红光。真宿许是对鸩王传召自己侍寝一事,仍不敢置信,遂试探着道,“可要臣去传唤哪位娘娘?”
鸩王闻言,狭长的凤眸顿时眯了起来,怒气几要如有实质地刺向真宿。但鸩王终是忍了忍,道:“汤荃传个话也能传成这般,看来这大宫女的头衔与其不是很适配。”
真宿心下一咯噔,寻思这是连累到人了,忙开口道:“是微臣理解有误,非汤姐姐传达有错。望陛下宽恕。”
汤姐姐。这几个字在鸩王唇舌间无声咀嚼了一遍,手中的杯盏险些化为齑粉。
鸩王冷笑一声,命令道:“去床上。”
真宿不大习惯对自己这般颐指气使的鸩王,他自然不是当真为侍寝而来,但皇命难违,真宿心下还在想着对策。
明明前日拒绝他时,都没有强迫自己,真宿不明白为何又走到了这一步。
可刚想到对策,未及开口,人已不知不觉行到龙床前。
见真宿顺从,鸩王眼中戾气稍减,转而身上如点了火苗般迅速烧了起来。
鸩王亦款步走到了真宿身后,低声催促道:“为何不上去?”
真宿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喉间一涩:“陛下当真要逼迫臣?”
鸩王的乌睫霎时剧烈抖颤,心道:那你要朕如何。
既不愿一起,分开为何又摆出那样一副模样?怎么不开心呢?朕的宝贝。你不开心,朕亦不开心;旁人觊觎你,朕不开心;你不在乎朕,朕亦不开心。
放你离开,不消说,朕必然会疯掉。然而朕此生必不可能让你离开朕,就连一丝可能都不会考虑。
被真宿拒绝的当日,他岌岌可危的紫府便迅速溃败,但他的自尊,使他终究没有选择去将真宿强行绑到身旁,而是不得不盯上了自己的分神。
正处于分神期的他,半数神智分化离体,紫府随着分神而变得薄弱,是以鸩王顶着天道禁制的落雷,将自己已然成形的分神——巨蝎,召唤到身边,一口吞掉,境界当即退了一个大境界,回到分神期前的出窍期。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挽回紫府溃败的颓势,将其稳固住。
紫府虽稳,百年积累却毁于一旦。鸩王忽然想清了一事。
囿于这个破世界已数百载,建立帝王信仰,以他人龙气反哺自身,按部就班地修炼,却迟迟寻不到破局之法。现下一朝倒退,距离大圆满愈发遥遥无期。窝囊至此,还谈何帝王道?帝王道,本就该唯吾独尊,权御天下!
鸩王满是欲望的眼底,清晰写着:朕已至此,不可能回头。从你拒绝朕的那刻起,朕就豁出了所有。
真宿能感受到鸩王迫近自己时,身上隔空传来的炽热体温,与那毒蛇般的黏腻目光,挟着浓浓的侵略性。
不是不能决裂,论武力,鸩王多半拿他没办法,但他好似也拿对方没有办法,只因自己无法做到那般决绝……
又或许让对方知难而退呢?
思索片刻,真宿金眸微闪,丹唇轻启道:“陛下,可敢与臣作赌?”
鸩王挑眉,眉宇间似有疑惑,然后静待真宿道出下文。
真宿抿了抿唇,继续道:“如果臣的孽.根尺寸上能胜过陛下,可准允臣在上?”
以帝王那般看重尊严,定然接受不了雌伏于人,真宿寻思鸩王怎么也不可能应下这一作赌。
岂料鸩王轻笑一声,视线逡巡于真宿身下,很干脆地应道:“行,朕与你赌。”
“……”这倒轮到真宿语塞了,他微睁着猫儿般的金瞳,猝不及防地被鸩王轻推到龙床上。
“庆儿不脱,朕如何知晓……孰大孰小?”
眼见鸩王那大手就要抚上他的腰带,真宿蓦地不发怔了,亦不退缩了,金眸竟鲜见地带上了几分威厉,正色道:“陛下可不要食言。”
鸩王手一勾,扯落厚重的龙凤帷幔,唇角微微上扬,声音却暗暗带着颤动:“圣君一言,驷马难追。”
夜里的宫阙,乃至整座京城,皆被巨大的黑幕所笼罩,一丝光亮都透不进。然而随着时辰渐深,某座殿宇的正上方聚拢起了大团的黑云,翻涌不止,随之金光玄光乍现,密密麻麻的雷霆交缠着从屋顶的琉璃瓦升起,倒着直插云霄,目不暇接的雷光在云间闪烁。若不细看,怕是会以为是寻常的落雷,然而行径与落雷截然相反。直至鸡鸣之时,天光大盛,“升雷”方才彻底消隐。
殿中之人,随着窗外逐渐活跃的动静,未及深眠而醒。
真宿睁眼之时,映入惺忪眼帘的,是一头散开的乌发,与自己的凌乱的鬓发缠在一起,不分彼此。那如孤峰般高耸峭立的鼻梁,就杵在锁骨处,微凉的气息喷洒上去,弄得真宿颈间痒痒的。
平日总是斜着睨人的凤眸此时正安然阖着,少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威势,多了几分不难亲近的恬然。
肤色比自己要深上些许的背脊,则鲜明地袒露在被褥外。真宿被鸩王半身压着,虽然不至于呼吸不畅,但他的手也被对方压在了身下,生怕会触到对方晨早又精神了的某处,是以想抽出手来。
岂料就是这稍一动,鸩王立时掀起了眼睑,手一擒拿,虎口紧紧地卡住了真宿的咽喉,墨瞳中是未退的偏执与警惕之色。
真宿被迫仰起泛着玉泽的漂亮脖颈,尚未彻底清醒的脑子,令其半垂的金眸透着一股不带情绪的漠然。
鸩王对上真宿的眸光,一个激灵,灵台当即清明起来。
他一垂眼便看到真宿那肌肉线条分明的玉雪般的肌肤,摸着有些汗渍的黏腻,脑中不禁闪过夜里对方覆在身上时那往下滴着汗轻喘的迷人模样。
鸩王本欲将手收回,可一想到昨夜那宛如脱缰野马般一路往反方向狂奔的发展,心底不禁一阵闷堵。他大手抚上真宿的脸颊,掌心摩挲了会儿,蓦地用力掐了下去。
真宿脸颊一痛,眼角霎时耷拉下来,瞧着无辜得很,都让鸩王有点心疼了。
可昨夜某人却一点也不无辜。
所谓愿赌服输,天知道他下了多大决心才接受了这一事实。孰料,真宿却敷衍自己。雌伏这种事情,他确实从未考虑过,因他习惯于掌控,然而真宿那迟迟未动,且不同于他,冷静得可怕的模样,深深刺痛了鸩王。
只有自己陷于欲望,不禁让鸩王怀疑是不是自己魅力不足,是以登时跟真宿卯上了,主动上前。
二者长得个比个的风流绝艳,不似生手,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二者神色看似淡定,实则暗地里个比个的紧张。很快,鸩王发现了真宿藏在冷静表面下的心潮澎湃,真宿亦看穿了对方“装腔作势”下的赤忱与温柔。
到后来,不知真宿终是把持不住,还是单纯心软看不过眼,不再被动而为。心与心之间的隔阂,也抵挡不住热意的融合。前头二人剑拔弩张的氛围,很快就变为了沉溺于鱼水之欢的狎昵气氛。
而此刻鸩王从真宿身上起身,长腿一跨,清晰可见膝关节处还泛着淤青。
真宿眸光一沉,脑中不禁掠过了某人如弦般绷紧了背肌的画面。真宿脸颊泛起薄红,急忙掐掉了不合时宜的念想。
“臣……等下去取药,陛下记得涂药。”真宿虚扶了一把鸩王的手臂,斟酌着说道,声音发着甜腻。
鸩王只“嗯”了一声,却能听出其声线甚是沙哑。他将长发撩至脑后,这动作幅度一大,大腿内侧竟有湿意淌下。
鸩王整个人都僵住了。
真宿察觉到他的神色不对,目光下移,也跟着怔住了。
“……”
“……”——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能发出来吗,换榜前一天写这个,我真疯了。但节奏够慢了,不能再拖了,只能这样了。随缘吧。[合十][合十]
第84章 随侍 卅伍
真宿起身抓来挂在了床脚的中衣, 急急忙忙想替鸩王擦拭,然而刚擦完,又有往下淌的, 甚至滴落到了他的手背上。
真宿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紧接着咽了咽口涎,索性往上擦。
擦着擦着, 鸩王却感觉不对劲,禁不住出言:“衣角是不是进”
鸩王的话戛然而止,真宿随即松开了堵截擦拭的手, 有些讪讪地抬眼, 然后对上了鸩王绷紧着下颌,眼神带着拷问般的厉色。
真宿面上浮现羞赧的绯色,匆忙眨眨眼,撇开视线,清了清嗓道:“臣去为陛下沐浴备水。”
鸩王没道好或不好,算是默许了。
欲要去打水, 真宿就得先穿上衣服, 总不能光着出去,但他下意识拿起自己衣服,才后知后觉自己刚干了什么,望着被当了抹布的衣物上沾染的东西,好似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蓦地陷入了两难。
虽说不至于嫌弃, 不是他的就是鸩王的,抑或是二者皆有之,可是就这样穿出去成何体统。
踌躇间, 真宿朝鸩王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鸩王凝视着真宿那既似蜜糖又似琥珀的澄澈眸子,唇角一勾,心道这小子真是单纯的可以。
鏖战一夜,身子骨乏得很,他本欲让真宿亲自善后,但此时见对方笨手笨脚,丝毫不见游刃有余的模样,反倒抚平了他游走在暴躁边缘的复杂心绪。
未几,鸩王打了个响指,在殿外候着的汤荃行至里间外侧,“陛下。”
“朕要在房里沐浴,你予备好,再取两套干净衣裳来。”鸩王淡淡道。
“是。”汤荃领命离去。
他安排下去之后,原以为真宿换了衣服就会离开,没成想,真宿前面说要伺候他沐浴一言,是认真的。
以防被水沾湿,真宿暂未换上新的衣裳,而是将旧的那套衣服束在了腰间,当下裳穿,只赤着上身拿布巾给鸩王洗身。
鸩王收回眸光,额角不由一跳,想起了昨夜初见那玩意时的震撼。
真宿长着张人畜无害的脸蛋,谁能想到……反差竟能如此之大。
当时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后,气得他头疼,半晌都消化不了,疼的早就不止是头了,害他几乎想出尔反尔,再反手治真宿个欺君之罪。一介阉人,没阉就算了,岂能如此天赋异禀。
但先退缩的反而是对方,真宿迟迟不愿动作,鸩王那胜负心上来了,同时也不愿当真放对方离开。因他莫名预感,若是真的那样做,他便很可能走上与真宿相错的路,与真宿再无交集。
故而鸩王抛开了帝王尊严,咬咬牙迎难而上。
鸩王虽多少有些气愤与别扭,但看着疏远了自己那么多日的真宿,此时近在咫尺,站在他的背后,他们之间只隔着浴桶的木板,没了以往那如影随形的隔阂,就连发丝都在散发着亲昵的味道,委实黏糊得紧。
真宿带着自然隆起的肌肉线条的手臂从身后伸来,探入水面之下,仔细地擦拭着鸩王的身体,刻意收着的力度十分柔韧,揉开了鸩王肌肉的酸麻疲乏,舒服得险些令鸩王喟叹出声。
不过越往下,水就有点深了,真宿只能挪到侧边,微微往前探身,布巾探入水底。
若以这个角度看去,会看到鸩王其实十分值得自傲的资本,真宿脸颊一热,只好偏头看鸩王。
鸩王的眼瞳漆黑如渊,宛若潜龙其中,深不可测,直教人望而生畏。真宿倒是不惧,但倏然从一头热中清醒了过来。
鸩王的腿部线条并不夸张,而是流畅至极,此时他的人呈放松姿态,故而瞧着更显柔和。真宿不再多看,草草给鸩王擦洗一遍,最后又换了一回水,让鸩王泡进去。
鸩王察觉到了真宿的心不在焉,以为他是累了,便大方地放他回去歇息。
直到离开正仁殿,真宿都感觉颇有些不真实,仿佛昨夜乃至方才,都不过是一场梦境。
如此魔幻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而对鸩王做了那等僭越之事,又或者说,“折辱”……自己竟然能全须全尾地从鸩王的寝殿出来。想必鸩王也跟刚刚的自己一样,多半是还未回过味来。
待鸩王冷静下来,应当就会对他治罪。
其实那事儿到了后头,双方俱得趣,但即便侍寝一事可饶恕他,欺君之罪定然是逃不过的。帝王素来多疑,卧榻之侧岂容欺心之人安枕。
而他至今都没有将缩阳术施行回去。
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思及此,真宿心下有豁出去了的释怀,但更多的是难以严明的复杂情愫在缠绕着他,总而言之,心底并无轻松多少,但真宿且不再多想。径直走回到蝎影殿耳房,为自己打水冲洗.
又罢了一回早朝,群臣在金銮殿前候了会儿,便纷纷往回走。
本来众臣以为,鸩王终于开窍了,宿在了不知哪位妃嫔宫中,温香软玉在怀,他们姩朝的皇储这般凋零,这回终于有望增添皇储了。
然而消息灵通的,早已知晓,鸩王昨夜宣召侍寝的,压根不是哪一位妃嫔,而是赫赫有名的御前红人——庆随侍。
此等风声自是很快就走漏了,鸩王也似乎全然没有掩饰的打算,不消盏茶,甚至有大宫女负责操刀的《起居注》佐证,上头真切写下了庆随侍侍寝一事,直接坐实了此传言。
于是不少朝廷命官,都叹道:昏聩、昏聩啊!终究还是向那一位下手了。放着千娇百态的花儿不顾,偏要采摘一棵掐了尖儿的草。
但更多的人,反应却毫不激烈,甚至有些困惑。寻思这两人不是老早就好上了吗,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只不过现下是终于明牌了罢了,况且先前跟明牌亦毫无区别。那两道总是形影不离的身影,毫无君臣主奴边界的相处模式,但凡是个不瞎的,都能咂摸出一丝“奸情”。
后宫的妃嫔中虽也有不甘心之人,但那属实是极少数,大多数早已习惯了鸩王的作风。三宫六院更是早就跟冷宫没有多少区别。
芍嫔听闻真宿被鸩王传召侍寝一事时,愣了一愣,有些忧心忡忡地看向了蝎影殿的方向。
可惜她的视野永远都离不开头顶的瓦当吻兽,离不开这城墙的红色。
这时鹭梨端着瓜果置于桌上,方便芍嫔听她唠嗑时润润嘴儿,她也能蹭上几个吃食。孰知芍嫔笑了笑,没有继续聊真宿和鸩王的八卦,而是拿出琴演奏了起来。
不多时,附近院子的甄常在也抱着琵琶提着裙摆跑了过来,喊道:“芍嫔娘娘!弹琴怎的不喊宝儿,快快算我一个!”
芍嫔让鹭梨布好椅子,眉眼间笑意真切又温婉,对其道:“好啊,宝儿请坐。”
不多时,此事便在宫中传得人尽皆知了。若说何人会为此最感到震惊,那可能要数吴叔和小墩子了。
刚给鸩王送完早膳的小墩子,急匆匆走到吴叔身侧,说道:“吴叔,他们都在说庆庆昨晚被唤去了侍寝!”
吴叔比他还早收到了风声,此时听到小墩子的直言不讳,老脸不由得一红,忙按着他一并在角落的小桌板前坐下,小声道:“嘘嘘,这可不兴非议啊!”岂能不瞧瞧这流言的另一主角是何人,对圣上私事乱嚼舌根,可是要砍头的!吴叔以眼神斥责。
小墩子登时闭嘴,把脸都憋红了,但很显然有满腹的疑问欲要开口。
吴叔以为他跟自己一样十分担心真宿,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能安慰道:“或许不是真的,别着急。寻空咱去找小庆子问问,啊。”
接着小墩子终究没忍住开口,问道:“吴叔也不知侍寝是什么?”
吴叔闻言蓦地愣住了,跟小墩子面面相觑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小墩子你……不知晓?”吴叔迟疑道。
小墩子摇了摇头,“不知啊,所以才来问叔你,但你说要去问庆庆。”他甚至不知“侍寝”是好事坏事,但事关真宿,他定然是要了解一番的。
吴叔哑言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左右想了想,最后只含糊道:“就是睡在一块儿。”
“只是这样?”小墩子直觉并无这么简单,不然外头的人都在争论什么。但他素来信任吴叔,是以没有再追问,只乐呵道,“那我跟庆庆也算睡过。”虽然在同一张床上隔得很远。
吴叔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小墩子跟真宿以前是同一个侍人房,小墩子多半是被他这过于粗略的解释给误导了,不禁捂住了脸。但吴叔已不好意思再作补充,只好调转话头。
“你去传膳时,可有看到什么?”吴叔依然不是很相信外面传得天花龙凤的流言,即便各个都说得有板有眼的,听起来比大部分传言都要真实。也导致了他心底很慌,毕竟皇上真要出手,无人能逃得过,即使真宿再机灵也一样。于是他试着从小墩子这儿问,看看能否得到什么线索。
小墩子直接描述了一下:他试完菜准备离开时,有瞥到鸩王从里间走出来,除了步伐比以往都要缓慢,旁的并无什么特别,鸩王面上也不见异常,依旧是一副威严赫赫的模样。不过他没见着真宿的身影。
吴叔听着有些困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说不上来。小墩子的话并不能打消吴叔的忧心忡忡,是以他对小墩子提议道:“要不这样,等会儿你去……”.
碰上真宿打水的作儿,看着真宿那箭步如飞的身姿,毫不费力地提桶,立时将是否需要帮忙的询问咽回了肚子里。
侑儿则与作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忆起了她们借口禀报实际是去看热闹时,见到鸩王步履迟缓,不由心下腹诽,陛下终究不年轻了。
她们二人不好再杵在这儿,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真宿没在意她们暗中打量的视线,思量这事恐怕外头已然传开了罢。
果不其然,当小墩子寻上门来时,真宿就知晓自己没猜错。
“庆庆!”
第85章 随侍 卅陆
小墩子依然那般牛高马大, 放作以前,他在小墩子面前,活似个孩童。只不过眼下, 真宿已有小墩子一般的身长,只是体型不及小墩子那如虎似熊的魁梧壮硕。
小墩子跑到真宿面前,手里提着食盒, 眼里尽是紧张。
真宿刚泡完澡,浑身氤氲着清爽的水汽,他敞开门对小墩子道:“进来坐。”
小墩子还是头一回踏入真宿的耳房。往常他进蝎影殿, 总会有大宫女对他进行劝离, 但今日却不见她们任一人影,害吴叔教他备好的说辞无用武之地。
他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一面在八仙桌前坐下。小墩子庞大的身躯将桌子的一侧占得满满当当,真宿只好在他对面落座,两手支着桌面托着腮,目光扫过食盒, 随口问道:“传完早膳了?”
小墩子满腹疑问正翻涌着, 不料真宿先开口关切自己,虎眉登时弯下,猛地点了点头。
“可曾见到陛下?”
小墩子还是点头。
“陛下……神色如何?可带着怒意?”真宿斟酌着探问道。
小墩子本欲点头,毕竟鸩王不怒自威的形象深入人心,可稍作回想后,他隐约记得鸩王走出外间时,眉梢间似有餍足之色, 虽然不知尚未用膳的鸩王为何会是那样一副神态,但确与“怒容”相去甚远。
是以小墩子回道:“皇上瞅着没动气。”
“是么。”真宿看上去似乎不甚在意,很快就转开了话头, “食盒里装了甚么,带给我的?”
小墩子刚要打开食盒,猛地想起吴叔叮嘱之事,连忙按住了食盒的屉口,道:“庆庆身体可有不适?可会腰酸背痛?”
真宿的金眸微动,当即明了,侍寝一事怕是已经彻底传开,“我无恙,你让吴叔勿要担心。”
其实吴叔叮嘱过要小墩子旁敲侧击,而非直截了当地问。奈何小墩子不懂那些个弯弯绕绕,他甚至对何为“侍寝”都不甚了解。
而小墩子眼下却有些迷惑,因真宿看起来步履如常,面上也看不出憔悴之色,依然容光焕发。按照吴叔的说法,这般情况,应当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外头传言果然并不可靠。
是以小墩子很单纯地将那些有的没的都抛诸脑后,从食盒里取出吴叔和他专门做给真宿的吃食。
“吴叔说吃些清淡的好,同时不忘滋补。就做了银耳百合羹,和放了黄精杜仲炖的乌鸡汤……”
稍通药膳的真宿当即辨出其中门道——这分明是补虚益精的方子。微妙漫上心头,有种房事备受注目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忆起了晨间的一幕,呼吸微滞,当时那画面着实太过冲击,属于自己的物什,却自那人的腿流淌而下。后来沐浴时,他望着那物什缓缓导出,蜿蜒如雪丝,渐融于水中。偏那会儿,鸩王的神色愈冷,他心头则愈发躁动。
浮想间,真宿的眉眼也染上了几分鸩王的冷色,以致于小墩子以为真宿不高兴了,伺候真宿用膳的手一顿。
真宿回过神来,发现小墩子正举着汤匙,竟是打算喂自己尝银耳羹,真宿从他手里取过匙子,莞尔道:“我自己来。”
小墩子本就想多亲近些,虽被拒却不气馁,只专注盯着他用膳。
正仁殿。
翘了早朝,连大臣觐见也一并推拒后,鸩王慵懒地仰卧在早已收拾齐整的龙床上,闭目养神。床榻上的奇楠木甜香本该散尽了,偏生他鼻息间仍萦绕着这独属于真宿的气息。先前肌肤相贴处的热意,此时亦已被绸缎的微凉触感所取代,可被触碰过的每一寸肌理,都似被烙下了印记般清晰刻骨。
周身异状已消弭大半,唯余一处酸软难耐,稍一挪步,俱很难不生起那罪魁祸首仍在的荒唐错觉。真宿那小子的怪力着实骇人,分明身形不及自己高大,却能将人轻易顶举托抱。且对方看上去根本没怎么使力,那力道却透着似要穿肠破肚的可怖之感。偏他见不得那小子克己复礼的模样,满心只想着将其一同拽入这欲望的泥淖,是以好似嫌火烧得不够旺一般,反而继续往上浇油……
后来事态便彻底脱了缰,尤其是脱离了他的掌控……
若非他有着修真者的强悍体质,还真不好说,昨夜会不会龙驭归天了。
可一想到,若是那小子始终克制……鸩王凤眸中倏地掠过阴鸷寒光。
纷乱思绪未歇,距真宿离开不足半个时辰,鸩王已按捺不住,欲要将人唤回身边。
恰在此时,作儿和侑儿前来与汤荃更值,待汤荃走出不多时,作儿便凑到侑儿身旁小声八卦。
“方才溜进了庆公公房里的那人,你可瞧真切了?”
侑儿见她明知故问,顿时福至心灵,配合道:“我认得,可不就是庆公公格外照顾的那人嘛。”
“我还闻到了很香的味道,不知是在偷尝甚么。”
“你就是馋。待散值,陪你去……”
鸩王耳目通明,虽禁制限制了他的神识,但五感已超然,是以外间私语一字不落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鸩王本就卧不住,这下索性起身穿衣,一面戴着金丝翼善冠,一面大步流星往蝎影殿走去。作儿侑儿对视一眼,连忙疾步跟上。
一羹一汤,味道浓郁却丝毫不腻,两份真宿皆浅尝了几口,见小墩子在旁边一脸眼巴巴瞅着,便将剩下的都推了过去。
“局里每日供给的饭菜,可够用?”真宿问。
“够的够的。提督公公专门将最后剩的分量都拨给我,就这偶尔我也还能吃剩,然后就会端去喂‘两头乌’。”
陛下喜欢吃肘子和蹄膀,是以宫中饲养的猪自是都喂的瓜果蔬菜,不似民间那般腌臜,此番算不得浪费,旁人自然也没法置喙。
由此可见小墩子的行事越发周全了,真宿甚是欣慰。经过昨夜,他能感觉到身上毒脉被龙气涤荡得焕然一新,窍穴处优先从墨色中破壳而出,转变为自带流光的正金色。待他继续以毒淬体,估摸着不用多久,毒脉便能淬炼成金络,重塑金身便不远矣。
届时便是分离之期。然而如今看来,即便他不在,小墩子也能照顾好自己了。
真宿不由多看了几眼小墩子那粗犷中藏着几分灵秀的面庞,抬手拍了拍小墩子的肩头。
小墩子身形骤然绷紧,虎眉却高高扬起,憨笑里透着藏不住的雀跃。
而此时,耳房的门外正好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抹明黄身影,一道阴冷如天山寒铁的目光,朝真宿尚未收回的手直刺而去。
作儿侑儿稍迟几步,适时喊道:“圣上驾到。”
真宿未开神识,但五感灵敏,是以不禁佩服鸩王的敛息术竟引不起他注意。真宿上前躬身行礼,垂首时偷偷给愣在原地的小墩子递去眼色,小墩子连忙起身,再跪地稽首。
鸩王捕捉到真宿的小动作,面色愈发阴沉。他没道平身亦或免礼,只冷声吐出二字:“过来。”
真宿缓缓抬起眼,只见鸩王并未盯着他看,而是打量着一旁的小墩子。而在神识中,鸩王身上暴涨的龙气却如一条巨大五爪紫龙,朝他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死死缠缚住,透着帝王威严的龙头侧向欺近他,停于他面前,墨玉般的龙瞳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投射到现实,那便是一股无形的巨大压迫感,笼在了他的头上,预示着鸩王即将降下雷霆之怒。
鸩王如此愤怒,真宿的第一反应便是鸩王终于回过味来了。
辱君之罪,欺君之罪,择其一问。
这个时刻终究还是来临了。
真宿挺直着背,一脸严肃地朝鸩王身边而去。
不过在动身前夕,真宿将头转向小墩子,金眸却是看着鸩王,以此示意鸩王允其起身。
鸩王眼底戾气再也压不住,径直迈过门槛,将真宿抵到门板上,低头深吻了下去。
真宿的金眸掠过一丝惊诧,但唇舌被紧缠住,门齿甚至被对方狂躁得失了准度的动作磕了一下。真宿本欲推拒的手,转而抚上了鸩王后颈,掌心按下,五指微拢,带着强烈的安抚意味。
鸩王在真宿的回应中,仿若被顺了毛的凶兽,渐渐冷静了下来,动作也终于温柔了下来,当即多了几分缱绻。
真宿知晓小墩子在他们身后,初听闻到动静便抬起了头,此刻正红着眼看着他们,眼中不仅有震惊和担忧,还有愤怒。很显然以为真宿是被鸩王给欺负了。
真宿空着的左手倏然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硬生生控住了那道蓄势待发的身影。
不得不说,在熟人面前做这档子事,多少还是有点尴尬的,尤其面前这个不管不顾的家伙,手已游移至他腿后,大有将他托抱起来的打算。
真宿有意打断鸩王越发出格的动作,遂贝齿一闭,而致鸩王舌头险些被咬。
鸩王没跟他计较,目光晦暗地欣赏了一下真宿被自己□□得水亮的嘴唇。随后大袖一挥,率先走出耳房。
真宿蓦地攥住了鸩王的袖子,金眸灼灼地望着回首的鸩王。僵持片刻,鸩王终是让步,冷冷地道了声“平身”,便牵着真宿离开。
待脚步声消失良久,小墩子方才扶着桌椅起身。他的脸涨得通红,但并非出于羞涩,他甚至都不懂亲吻意味着何物,只是心底有种被排除在外的孤独感与恐慌感,牢牢掐住了他的心脏,豆大的泪珠自面上无声滚落。
“庆庆……”
然就在小墩子沉浸于伤感之时,蝎影殿的上空,忽有充沛的灵气在云层之上振荡开。紧接着,一声闷雷炸响后,天上乍然出现了两双碧蓝眼眸,眼底皆迸射出浓烈杀意,眼瞳挟着目光诡异地“喀喀”挪动,不一时,锁定在耳房内心神最为薄弱的某人身上——
作者有话说:[修改]润色了一下,开头删漏了个字。
第86章 随侍 卅柒
其中一双蓝眼, 蓦地垂下无色的眼皮,消融于苍穹。同一时刻,耳房中的小墩子忽感身后一股巨大的推力, 仿佛被人往前狠搡了一把。毫无防备的他,下意识抓住了八仙桌的桌腿,岂料那冲劲太强, 竟连桌子也被带倒,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咳咳!”小墩子疼得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所幸尚有余力, 推开桌子后立刻扭头往后看去——
然而, 他方才跪坐的位置后方,只有一张挂着螃蟹灯的木柜子,根本没有容身的空隙。整间耳房一目了然,唯独某一角落有屏风围挡,小墩子警惕地上前查看,却见屏风后仅有一个浴桶, 并不见人影。
一股寒意登时爬上小墩子的后背。
而天上之人更为心焦, 那双消失的蓝眼再度睁开,天上两双碧蓝之眼目光炯炯地俯视着地上的宫阙。
“怎一回事!为何这就归来了,莫非还附身不了一个活偶?!”
“……那人体内竟有真仙之血。啧,我被排斥了出来。”
“什么真仙,莫不是那魔头?”
“到底是真君的师祖……”
“勿要再提此事!那种背信弃义的魔头也配当真君的师祖?!莫要辱没真君身份!”
“……你明知我并无此意!罢了,再另寻目标试试。”
恰在此时,久未见小墩子回去的吴叔, 被提督唤来寻人,天上的两双蓝眼,逐渐聚焦此人身上。
“以灵台郎定下的心锚已损, 方才我将心锚转移到了那大高个身上,无法再附身距离他太远的人。”
“那便选他罢。”
“可是……此人过于年迈,恐会撑不住。”
“不过是阵法生成的活偶罢了,管他死活。”
“……好。”
两双眼眸盯着下方正拍着小墩子肩膀满脸关心的吴叔,眼中透着视死物一般的冷然。
正仁殿。
鸩王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厅的黄金椅上,该皇座虽不如金銮殿的龙椅大,但亦足以容下鸩王将人抱到腿上横坐,不显逼仄。
鸩王沾湿了帕子,还打了皂沫,抓着真宿的手仔细擦拭着。
真宿不知鸩王这是干甚么,待鸩王手把手替他擦干净,就连指缝都一一擦过,遂好奇道:“要用膳?”
鸩王握着真宿的手在水盆里过了过水,浸去了泡沫,然后将真宿的手抓到唇边,倏然往掌心舔了一下。
舔的途中,鸩王始终直勾勾地盯着真宿,眸色深不可测。
真宿觉得痒,欲要收回手,然而鸩王不让,还道:“他还碰了你何处?”
“……”真宿这才反应过来,合着此人是还记着自己拍了小墩子的肩头。
“是臣碰的他……”
鸩王显然不爱听这个,当即掐着真宿的腰将人转过身来,面朝着坐自己腿上,打断了真宿的话。
真宿没有真坐下去,而是跪在了鸩王腿间,导致鸩王须得微微抬首,仰看着他,而他则稍稍垂首,看进鸩王那如同古井的深邃凤眸,那眼底如同被投入了巨石,掀起了名为情.欲的波澜。
真宿心底藏有不少话想问鸩王,但此时此刻,他的次紫府轻易就被从身后窜起的炙热所灼烧得难以思考,仿佛有人一直在他耳畔低语,诱惑他亲下去。
唇与唇之间的间距越来越近,鸩王一扯真宿的衣襟,唇与唇便自然而然地碾在了一起。
情至深处,鸩王的手不安分了起来,扶着真宿的腿,隔着衣物若有似无地摩挲两下。
而真宿两手乖巧地环着鸩王的脖颈,膝盖却悄然往两侧顶,使鸩王的腿被迫越分越开,几要抵到皇座的扶手。
鸩王语带警告地唤了声“庆儿”,声音暗哑。真宿毫不理会,继续唇舌相缠,强行封住鸩王的口。然就在此时,殿外倏地炸开一声巨响,将二人唇舌间的水渍声盖了过去。
随即是一阵拳拳到肉的搏斗声。
真宿和鸩王不约而同地瞥向了声源的方向。转瞬,相互对视一眼,鸩王默契地扶着真宿的腰将人放到地上,真宿脚一触地,便当即向外间冲去,鸩王亦快步跟上。
然而他们尚未行至殿外,便有一道身影闯了进来。
真宿定眼一看,金眸微瞠,显然对擅闯者的身份感到震惊不已。
就是鸩王也认出了来人,只见尚膳局的吴多御厨,正用充满杀意的眼神盯着真宿,手上揪着一大束发丝,粘连着一块头皮,不断往地上滴着鲜红的血。
外头守着的作儿侑儿,乃银虿中身手最好的,竟拦不住此人。鸩王不由目光极其不善地看向此老者。
“吴叔!”真宿不可置信地喊道。
方才他早就用神识看到了外头的光景,他只是不愿相信,那人当真是吴叔。
直至对方亲自杀至近前。
吴叔嘴角扯起了嘲讽的弧度,一个猱身上前,一招一式都是冲着置真宿死地而去,掌风狠厉,步罡极稳。
这招式路数……真宿金眸骤缩,身形一滞,也就是犹豫了这一下,便生生吃下了吴叔的剜心一爪。
“噗——”若非他真仙体足够强悍,这一下恐怕已然贯穿了他的胸口,掏出他血淋淋的心脏。真宿吐出血沫,继续抵挡吴叔的攻势。
“庆儿!”鸩王不再犹豫,登时朝吴叔的喉咙擒拿而去。
真宿却抬手拦住了鸩王的手,声音极冷地说道:“陛下勿要出手,往后退。”
鸩王自然不可能让真宿挡在自己跟前,拒绝道:“不可能。”
“陛下,求你。”真宿坚持道。
鸩王从真宿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脆弱。踌躇数息,鸩王当真往后退了几步,仅看着真宿和吴叔缠斗在一块。
真宿看似被动防御,实际细察就会发现,他似乎十分了解对方的招式落点,每一招每一式都会被他不动声色地完美截住,彻底搅乱对方的节奏。
鸩王看得入迷,心下暗叹实在精妙,光是旁观,便受益匪浅。
真宿确实熟悉对方的招式。
只因,此人的武功,正是他开创的极武道之下的“龙钩爪”流派。
他们是如何闯入此界的?他们宗门的人怎会出现在这儿,又是如何操控吴叔的?为何是他们来追杀他……真宿次紫府疯狂运转,很快想到了夺舍附身一类的法子。他看着吴叔那双只在神识里显着碧蓝色的眼眸,心下笃定对方应是附身,而非夺舍。
不管了,还是优先将此人驱除出吴叔的身体为好,逮不住对方就逮不住罢。
他亦不好使出自己的招式,不仅因为不能伤到吴叔的身体,并且不能泄露“天机”——虽然鸩王不一定能发现他跟眼前人的招式同源,毕竟论变招和打法,无人能模仿他,而他方是极武道的开山祖师爷。
那只能试试专攻神智的毒了。其余毒物恐会伤了吴叔本就年迈的凡体,但在被附身的状态之下,攻其神智,受挫的只会是当前主控的魂魄。
“吴叔”正欣喜于终于又寻到了真宿的破绽,裂风爪破势而出,往真宿的头颅狠狠扣去。然而他方触及真宿,真宿便顺着他的手臂点上了他的顶窍,将体内的毒反向摄入吴叔的头。
“!!!”“吴叔”那双碧蓝眼瞳剧烈震颤,瞬息间有种被掀开了天灵盖的剧痛感,那钻骨剜心之痛由上至下,如雷般打穿了他的魂魄。他若是能开神识,那便会看到自己正被一团墨色所围拢吞噬着。
这下“吴叔”连哀嚎都喊不出,目光里都是深深的恐惧与不可思议,然后双目一翻便失去了意识,即将栽倒在地。
真宿登时将人托住,搀扶到一旁塌上躺下。
鸩王也走上前,打量吴叔的情况。
真宿却没有松口气,仅犹豫一瞬,便道:“陛下,快去看姐姐们的情况。”
鸩王直觉他这是要将自己支使走,但事急从权,还是摸了下真宿的头,便动身往殿外去了。
附身之人魂魄离体之后,吴叔深灰色的头发很快彻底变白,面上皱纹沟壑愈发深刻,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载。
而那苍老的势头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很快吴叔连牙齿都吐了出来,手背皮肤如枯叶一般卷起皱痕,呼吸也变得迟缓。真宿颤着手轻托着吴叔的头,金眸止不住地睁大,巨大的恐慌和鲜少的无措笼罩着他。他咬牙怒道:“停下来!!停下啊啊啊——”
真宿的体内已经没有了灵气可渡,而他的仙血更是无法用在年迈的吴叔身上,绝对会使人爆体而亡。
这种附身之法,明显并非正道,极为损耗他人寿命和气运。
真宿眼睁睁看着吴叔体内代表气运和寿命的赤色源源不断地流失,却无能为力。次紫府拼命运转,竟是寻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
“吴叔……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就在这时,吴叔稀疏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然后缓缓睁开了浑浊的双眼。
“吴叔!”真宿喊道。
“怎么这儿一片黑呀,没点灯嘛……咳咳。”不过吴叔隐约听到了真宿的声音,又问,“是小庆子?这儿是哪儿呀。”
真宿见怀里的吴叔竟是看不见近在咫尺的自己,眼泪当即落了下来。
“是我,是我。叔,我在这儿。”真宿抓着吴叔的手,放到自己脸侧。
吴叔蓦地摸到了一片湿意,僵住了一下,“怎么哭了呀?我们的小庆子这么好,谁欺负你了,叔帮你去说他。”
真宿喉咙仿若被巨石堵住了,什么都说不上来,他垂头看着一无所知却笑得和蔼的吴叔,眼前被水雾挡得一片模糊。
“好累哦。”吴叔放下了自己的手,“怎么……感觉……这么累,好像颠了一天的锅……都没有这么……”
未几,已然十分迟缓的大脑,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吴叔迷茫了一会儿,随即露出了一闪而过的苦涩笑容。他将真宿招到嘴边,断断续续地在真宿耳边,交代了几句拜托他照顾家人的话。
“我……这都是我的错,吴叔,我对不起你。”
“说什么呢……傻……孩子,叔这辈子……过得很……叔啊,最喜欢……”
可最终,真宿等了良久,却再也无法等到下文——
作者有话说:【修改】双引号打错了,顺便润色一下下。
第87章 随侍 卅捌
吴叔的白事办得迅速又隐秘。皆因其闯入帝王的宫殿, 杀了数名御前护卫,且重伤了两位金虿大宫女。即便鸩王知晓,此次袭击并非是冲着他而来, 但偏偏是冲着真宿,很显然,这更难让鸩王接受。
触其逆鳞, 死罪难免,活罪难逃,然而人死如灯灭, 在真宿的极力游说之下, 最终保住了吴叔一家。
发生在吴叔身上的事,确实过于蹊跷,甚至可谓灵异。而真宿坚称吴叔是被人用邪术上身了,鸩王未道信与不信,亦没有质问真宿为何知晓有这样的邪术。他只是在心底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此事疑团重重,杀手的动机、身份, 疑似精元散失的急速衰老, 这类外界才有的修士手段,真宿则是基于史书和他印象中的大能前辈所生的映射……这其中,有着致命的矛盾。
基于种种,为了让此事不被有心人做文章,为了保住吴家人,白事只能最大程度的低调行进,对外甚至称吴叔只是被临时调遣出城, 其余相关消息则一概封锁。
需低调,鸩王自然不能出面了。本来他还让真宿别去,但看着自吴叔逝去那天起就失了生气的真宿, 竟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神色来,鸩王当即就改了口,准允真宿参加吴多的丧仪。
至于他,则于京中前凤鸾楼的顶层厢房里,品茶静待。
凤鸾楼此时已被改造为正儿八经的茶楼,牌匾亦换成了“峰峦楼”,在他们官话里,与原本的“凤鸾楼”乃是同音,但从字型与字义上看,可就变得无比正气,一洗昔日荒唐形象。
不一时,一位银虿暗卫从窗户翻了进来,递给了鸩王厚厚一沓书信,禀报道:“经调查,事前三个月内,吴多并无可疑行径。只一妻一女,交际人脉简单,吴家根基在纪州,吴夫人与婿家则皆为清白之……”
鸩王一面听,一面翻阅着那些书信,心下渐渐有了底。
多方印证下,确实能看出,吴多并非是什么隐秘不世出的杀手,就只是一介御厨。
吴多对真宿诸多照拂,是尚膳局众人的通识。
除了被歹人上身,委实难以解释他为何会对最疼爱的小辈动手,且身手凌驾于金虿之上。如此凤毛麟角的人物,反倒容易探查,一位绝世高手的传承和经历,再怎么隐藏,都不可能躲得过银虿的情报网才是。
然而越是查,越是证明了吴多的清白。
“主上,可要继续查?”暗卫问道。
鸩王放下书信,烦躁地摆了下手,“不用了。”
待暗卫离开,鸩王的目光也越过置满花草的窗台,飘至远方。
吴宅。
只有走进天井后头的祠堂,方能看见檐上挂起了白布。
真宿和小墩子今日都穿着素服,臂上缚着白布,与家眷才能戴的黑布不同。
在场无人知晓他们身份,光看身材,无人能将他们与宫中宦官联系起来。但真宿看上去非富即贵,气度非凡,来时还有数位带刀侍卫护送,众人既猜不出身份,自然不敢随意上前打扰,生怕得罪了贵人。
瞻仰遗容时,真宿眸光闪了又闪,看着被入殓师整理得稍稍带笑的吴叔的面容,注视良久,唇边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听着身边众人悲痛的啜泣声,余光里是小墩子抑制不住的肩头耸动。真宿拍了拍小墩子的肩,将人带到一旁去,给后面等待瞻仰的人让位。
“叔、叔明明说要教我做……雪泡梅饮,待冬日一到,落了雪,就可以……为何突然就……?庆庆,为什么……”
其实之前小墩子就想问真宿,关于吴叔真正的死因。明明出事前没多久,他见着吴叔还精神得很。说是病逝,换作旁人或许还会被糊弄过去,但他是绝不相信的。
可惜鸩王将真宿看得很紧,几乎没让他靠近。后来真宿派人传话来,让他不要细究,其中牵扯太深了,不利于吴家,小墩子方死了这条心。
现如今,小墩子这么一问,真宿依然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只无奈低声道:“都怪我。”
小墩子瞠着红眼,震惊地看向真宿,可真宿全然没看他,亦不做解释。
连他也不能说吗……小墩子耷拉下肩膀,顿时被更大的悲怆所笼罩,难以自拔。
真宿垂下眼,他并非无动于衷,只是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去安慰小墩子。
他害小墩子变成了独自一人。
就在真宿陷入自责之际,一位面上并未被岁月刻下多少痕迹的妇人,朝真宿慢步踱来。
真宿抬眸,认出了来人,是吴夫人梁氏。
“夫人节哀。”真宿礼道。
“您是庆……大人,是不是?”吴夫人试探着问道。
真宿没打算认下,沉默不语。
但吴夫人还是递给了真宿一封信和一枚平安符。
“这是您去边疆时,老头子夜里睡不着,爬起来在书房写的。说来还怪不好意思的,老头子识的字不多,故而这信我也曾过目,还帮他改了些地方。”吴夫人笑了笑,继续道,“这平安符则是我俩一块儿去寺里求的。求回来之后,老爷子夜里终于睡得着了。”
真宿眼眶瞬间就红了,抿紧了唇。
“至于为何现下才拿给你,是这信根本送不出去,老头子上头的人都不愿帮忙,说会给前线添乱,涉及军营机密,他们也难办。最后也就作罢。”
吴夫人回忆回忆着,眼角亦闪着泪光,“可能有些絮叨了,不要见怪,人老了就是这样。”
真宿不敢收下,可是吴夫人适时收回了手,他只能拿着,并且他亦不忍拒绝。最后小心翼翼地将信和平安符收入袖袋,对吴夫人深深鞠了一躬。
吴夫人看他收下,欣慰莞尔,随即颔首转身离开。
真宿最终环视了一周吴叔的家,然后与小墩子一并离开了。
离开前,他从侍卫手中取过一个箱子,里头放入了他迄今为止所有的俸禄和赏赐,亲自放在了吴宅的门边,派人留下远远看守,直到吴家人取走。
载小墩子的马车先行驶回了宫里,真宿原以为他亦会如此,岂料马车在“峰峦楼”的牌匾前停了下来。
真宿很意外此地竟比以往热闹,一楼大堂坐满了食客,菜肴茶汤的香气四下飘溢,说书先生拍案而起,坊间怪谈、话本故事、城中八卦信手拈来,周围食客听得津津有味。
跑堂的小二瞅见真宿,热情地迎上来,不过一时凑得太近,被侍卫用刀柄隔开。
看来此地从表面光鲜实则行腌臜之事的销金窟,彻头彻尾地转变为普通的茶楼了。真宿朝店小二点了下头,便被护卫引着慢慢上了顶层。
真宿甫一推开门,一只手从门缝里伸出,将他扯进了房里,真宿扑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来了。”鸩王嗅着真宿身上沾染到的香火味道,捏着下巴,将真宿的脸抬起。
其实真宿这双灿金眸子,有些时候会过于夺目,看着并不似深色眼眸那般沉静自然,会给人像神明一般的距离感,亦或是非人的压迫感。
但鸩王觉得每每看进这双眼,怎样看都看不腻,若是细观那眼瞳里的纹路,更是怎样看都看不尽,极其神圣又绮丽。
然而这双眼的周围却倏然红了,鸩王的衣襟被一把揪住,接着便见真宿忽地放声痛哭。
鸩王的心登时紧缩,高高地提起。
不过转眼又落回了原处。
因鸩王想到了,真宿这是忍了一路,直到见着自己才安心地哭出来。思及此,鸩王的心软成了一滩,心尖甚至为此发麻。他轻揉着真宿的后脑勺,不时替真宿抚背顺顺气。
自吴多逝去,真宿就像个没有生气的人偶,双目无神,对人对事都生不起一丝情绪。
虽然乖得任其摆布,被抱来抱去也不反抗,更衣喂饭洗漱就寝,更是都由鸩王亲自照顾。
鸩王早就注意到真宿摘下了自己送的香囊,便四处去寻,翻找半日,最后竟从真宿的袖子里摸到了。令鸩王原本颇为恼怒的心情,霎时好转。而鸩王亦趁此机会,给真宿重新系回腰上。
果不其然,真宿缓慢眨眼,没有抗拒,亦没有表示。
鸩王见状,又打了全套的金器给真宿,项圈手镯脚环,给真宿一一戴上。而真宿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鸩王心底这种恶劣的独占欲与控制欲得了极大的满足,但由此生出的愉悦却没有维持多久。只因他发现,自己想要的,并非能在真宿的眼里映出自己的身影,而是能被真宿主动地看进眼里。
他所要的是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真宿。
真宿现下号啕大哭,发泄一通,着实让鸩王狠狠松了口气。
只是哭得太凶了,鸩王看着也心疼了起来,故而哄道:“不要哭太久了,对眼不好。”
鸩王用指腹给他揩掉泪水,又给他捻去鼻水。堂堂当朝帝王,做这种事儿,面上却无一丝不耐烦,甚至隐隐有些乐在其中。
真宿没有哭很久,悲伤退去之后,他的金眸终于重新灵动了起来。这时鸩王亲他脸,也会嫌弃了。
“脏。”
“庆儿不脏。”鸩王笑了,故意又亲了两下脸颊。
真宿虽然能躲闪,但又不想做大动作,心下一恼,索性埋头到鸩王的肩上,拿鸩王的衣服擦脸。
这下想说他脏猫也说不得了,鸩王只好由着他去。
待真宿平复下来,鸩王状似无意地问道:“庆儿觉得‘峰峦楼’如何?”
真宿想起在大堂看到的热闹光景,道:“比以前好多了。”
“那送你。”
真宿闻言,眼里掠过愕然,但藏在袖中的手指悄然蜷起,紧握成拳。
第88章 随侍 卅玖
真宿的眸光鲜见地有些闪烁, 没有直视鸩王,而是挪向别处。
见其不语,鸩王伸手将他脸转回来, 迫使他正视自己,“为何不说话,不喜欢茶楼?朕请了坊间颇有名气的师傅来掌厨, 地方菜和点心都做得极好。眼下可有食欲?朕让人呈上来尝尝。”
鸩王亦是鲜见的话密,仿佛生怕真宿不喜一般,徐徐介绍着, 末了还添了句:“此处是朕用私库的钱买下的, 未动国库分毫。”
真宿越是见鸩王这般在意他的喜恶,心头便越是不忍。
可他实在别无选择。吴叔一事,教承平日久的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天真与松懈,竟忘了修真界的残忍底色。魔头是绝不会放过他的,他知悉魔头的一切污点, 对方自不可能容他。如今外头的人显然已捕捉到他的方位, 一次失手不成,接下来的攻势只会愈演愈烈。
与鸩王同处这么久,从未见他施展任何修真手段,想必是身负禁制,且数量不会少。鸩王进入这一方小世界,固然不会是为了过什么桃源生活而来,虽贵为帝王, 却远远算不得骄奢淫逸,除却那一夜,始终如修者一样克制又规律地过活。
如若鸩王当真是来修行的, 他不知鸩王在此界沉淀了多少岁月。外头那群人是冲着他来的,但他们再度入侵后,难保不会将矛头对准作为阵眼的鸩王。如若被他们得手,届时天地崩毁,此界众生皆要湮灭——包括他,包括鸩王,包括所有鲜活的一个个人。
纵只是万中存一的可能,他亦不敢赌,何况这种可能并不低。凡人脆弱,但有了软肋的自己,又与凡人何异?他不能赌,他绝不能让外面的人毁了此界,必须在他们勘破此界玄机之前,尽快脱离这个世界。金身塑成之事,刻不容缓。
故而真宿硬下心来,正色道:“臣不要。”
鸩王立时神色一僵。
无需再多言语,鸩王已从真宿眉宇间读懂了,真宿不要的何止是这座峰峦楼。
喉间泛起苦涩,鸩王绷紧了下颌,将本欲相赠京城宅邸一事,按下不表。
静默在屋内凝结,外头却蓦地刮起狂风。乌云间似有长长的黑影游弋,轰隆作响好似龙吟,雷电交加间,地下仿佛有地龙翻身,大地剧烈震颤,楼宇猛然晃动。
顷刻间激起阵阵骚动,惊呼四起。
“小二!掌柜的!怎么回事!怎的了这是!”
“所有人赶紧逃到外头去,楼要塌了!!”
“……呜呜呜我腿被踩崴了,走、走不动!谁、谁来救救我……”
“蠢材!钻桌底下!!趴下,快——”
真宿早已通过神识看到了楼底下乱成一片的光景,但天地竟被浓墨浸染,神识竟无法穿透分毫。
该峰峦楼以千年巨木为梁柱,造价极其不菲,但面对此等烈度的地震,它也不过比寻常木楼能多撑须臾罢了。
真宿感受着足下的摇摇欲坠,连忙抓过鸩王的手臂,用手护在他头的上方,出声唤道:“陛下!臣护送你出去!”
但鸩王却仿佛不曾听见一般,无动于衷。真宿投去目光,只见鸩王的墨瞳透不进一丝光亮,如渊底般黑沉沉的,其身形则在这猛烈的动荡中岿然不动。
真宿欲发力相携,却惊觉自己竟拽不动鸩王。
屋内灯架花盆等杂物接连倾倒,碎瓷声重物倒地声此起彼伏,而他们身侧的博古架,更是不稳,眼见就要砸到鸩王身上,真宿果断闪身去挡,岂知鸩王蓦地扣住了他的手腕,使尽全力地收紧,由着博古架重重砸到了自己背上,鸩王却毫不理会,只呢喃着:“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朕的,是不是?”
鸩王虽噙着笑,但眼中并无一丝笑意,好似什么都映不进那双眼,就连近在咫尺的真宿都看不见。
真宿此刻才后知后觉,该异象就是由鸩王引起的。
楼底下的人们还在逃难,方圆倒塌的房屋越来越多,断梁残瓦碎屑,乃至于人,都能被狂风卷得不知所向。
鸩王仍一次又一次地在他耳边重复——
“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朕的,是不是?”鸩王的声音如同从天而降般幽空,看似平静,但身处这四下的混乱之中,这份平静就如同风暴正中的风眼,透着罪魁祸首的癫狂与诡异。
情急关头,真宿按下心头的纷乱,反握住鸩王的手,答道:“嗯。”
“臣不会离开陛下。”
话音刚落,天边霞光大盛,狂风、雷霆与地动山摇,尽在瞬息间消弭,天地重归安宁。
众人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发现灾难未再复起,终是长舒一口气。
真宿亦与楼下百姓一样,望着满屋的狼藉,虽无奈,但终是松了口气。
鸩王如梦初醒,看着自己头一回彻底的失控所引发的乱象,眸光陡然沉凝。他抬手轻揽真宿,没敢使力,感受到真宿真切的体温后,当即沉声道:“随朕下去。”语罢率先迈步。
城中大批禁卫迅速调集,协助清理废墟,救治伤者。所幸这场突如其来的灾变持续时间极短,没有造成人身亡,但财物损失不在少数。鸩王直接自私库拨银,命专司官员核算赔偿。
鸩王让真宿乖乖在一旁旁观,无需他忙活,但不可离开他的视线。然而真宿岂是见着有事儿能高高挂起的性子。到头来,他还是和鸩王一起忙上忙下,收拾了半日手尾,方回到宫中.
翌日,真宿去探望了养伤的作儿和侑儿。然而二人见着真宿时,神色竟有些惶然,与以往骄矜爱笑的模样大为不同。
真宿不明白,但作儿和侑儿门儿清。面对吴多闯入时,她们二人合力却还是瞬息被一举击败,头一回碰着这全然不是一个级别的绝世高手,令她们愤慨又恐惧。而这样的怪物却在进殿之后,被真宿生生挡了下来。
故而她们对“吴多”的畏惧,自然转变成了对真宿的敬畏。
她们的伤势甚是严重,至今卧床难起,浑身骨折多处,连翻个身都得假借他人之手。头上缠满纱布的是侑儿,左眼亦覆着渗血白布,用神识能看到底下的伤口深得骇人。
真宿心底一阵难受,同时歉疚不已,正欲道歉,却被作儿拦住了。
“护驾之事,乃是我等本分。技不如人,救驾不力,主上未降罪,已是恩典,特赦我俩在此安心疗伤。”
“何况那人下手致侑儿伤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道歉亦是无用。”作儿咬牙切齿道。
“我在追查真凶。伤你们者,并非是吴叔。或许听上去极其荒谬,却是实情。”
真宿的神色肃然,并不似要为某人开脱,而是单纯在陈述事实。听闻此言的作儿并未取信,但侑儿却似乎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侑儿扯了一下躺在隔壁床的作儿的衣袖,对真宿虚弱地笑了笑,道:“庆大人可是忧心我等会迁怒吴家?请宽心,断不会如此。”
作儿别扭地偏过头,不过到底是跟着许下了承诺:“陛下既开口指示,我等自当遵命,不会动姓吴的家里人。”毕竟是鸩王将她们从那个魔窟带了出来,作为被鸩王亲自培养的鹰犬,自是唯君命是从。
许是气氛有些僵硬了,见真宿愁色依然,作儿便故作轻松道:“不若教一下我俩,大人是如何从那狂徒手中活下来的。”
未料真宿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怒意,赤金骤现,他冷然道:“数典忘祖之徒罢了。他那套‘龙钩爪’,我正好有克制之法,待二位体愈……”
真宿细想了想,改口道:“不如我现下演示给二位,就是需要二位凭眼记下了。”他留在这方世界的时日,已不多了。
作儿侑儿惊诧相视,旋即喜形于色。
一个时辰后,真宿方才辞别,但并未打算回到正仁殿。此番出来,他是跟鸩王报备过的,但接下来他要前往的地方,则未曾跟鸩王提及。
于是当他提步行走了一会儿后,跟着他的银虿暗卫察觉出了这个方向非他寻常涉足之地,不得不从暗处闪身而出,单膝跪于真宿身侧,出言提醒道:“大人,这是要去何处?那前方恐不合宜……该回正仁殿了,陛下正在殿内等着您回去。”
真宿扫了眼这位银虿暗卫,狐假虎威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皇宫之中便更是如此,本官何处去不得?”
银虿暗卫几欲擦汗,这般僭越天子,若是换作旁的妃子,他恐怕都能不屑一顾,但偏生是此人……
他嗫嚅须臾,最终还是道:“自是皆可去……”
真宿眸中掠过一抹狡黠之色,道:“兼之有诸位跟随着,何惧之有?探看完此人,本官便会回去。”
就是鸩王本人亲临,对上真宿这番说辞,也只能哑言。毕竟先前报备要去探看作儿侑儿之时,便是如此。
当时鸩王目带幽怨地看着真宿,但对峙之下,还是鸩王先退让了。他不敢逼迫真宿太紧,故而只能无奈放他离开,由银虿替作他的眼线,一路盯紧真宿。
银虿暗卫只好隐匿回暗处,由着真宿往尚仪局的侍人房走去。
真宿来到此处,亦是为探看一位病者。
吴叔被附身当日,宫中有一事亦广为流传,那便是听闻钦天监灵台郎顾以向突发恶疾,传了太医前去,却对其疾束手无策,甚至无人能确定那是何种疾病——心脉紊乱、年少白头、皮肤皲裂。
真宿很早就对此事有所听闻,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因那一段时间,他全然沉浸在巨大的伤痛之中,听是听闻了,只不过左耳进右耳出。可振作起来后,决心要调查界外之人,他固然不会放过这般巧合得可疑的线索。
同一日,忽然倒地被诊出怪病,与吴叔闯进正仁殿,基本上就是前后脚发生的。更兼年少白头,令真宿不得不在意。
于是他便登门了。
甫一推门而入,倚坐塌上的白发少年已扬起唇角,道:
“你果然来了。”——
作者有话说:不知道说啥好,没榜,感觉可以轮空到完结了。还有多久才完结啊……受不了了。
第89章 随侍 卌
他虽耳闻灵台郎观星测算了得, 但真宿着实没想到,对方竟连自己会来寻他也算到了。
真宿难掩诧异地看向床榻上的少年。
“那你可算出了我来这一趟,所为何事?”房里没有其他人, 真宿随手扯了个条凳,坐在了顾以向旁侧。
顾以向唇角微僵,若说未能算出来真宿此行的目的, 未免有些自毁他灵台郎的脸面。故而再不愿讲解,还是不得不答:“是为了吴多罢。”
真宿立时拧起了眉,神色冷峻。
吴叔之事早已被封锁, 能知晓吴叔出事的人屈指可数, 断没有走漏消息的可能。对方当真能算得如此准?!
顾以向感受到了从真宿身上发散出来的戾气和压迫力,顿时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仿佛有无形的手掐紧了他的喉管。他笑笑解释道:“别紧张,庆大人,我无意与你为敌。”
“将你知晓的事情都说出来,我自有判断, 你值不值当让我出手。”
顾以向却没有为此发怒, 而是话音一转,沉吟道:“若是能助小子一事,只要是大人欲要知道的,我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真宿当即拍了一下顾以向的肩,将毒素反向摄入到他体内。
“恐怕这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真宿道。
“大人纵使是杀了我,亦是无用。我这副身体, 你也看到了,已衰弱至此,都无需大人动手, 只需些许时日便会油灯枯尽。”顾以向垂下眼,苦涩地笑道。
真宿在毒素进入对方体内的瞬间就结成了毒膜,将其包裹起来,是以并没有激起毒发。而这亦不是威胁用,而是监视用的。
他不是很信一介凡人能测算通天地,若是这有如此神通,还需要他来相助?除非这神通是界外之人赐予的。此人与吴叔一样症状,说明他很可能也被附身过,再不济,也是作为那群人入侵这方世界的媒介,不然不会如此巧合。
短短时间内,真宿已然想通了个中关窍。
他打出音障,屏蔽了他们的声音,不让外头的银虿偷听到。
其后才道:“既然你称得上神机妙算,想必已然猜到了我的身份,并非是你一介凡人所能拿捏的。相反的,你所不能对付的人,我可以替你解决。”
岂料顾以向年纪小小,却将事情看得异常通透,只见他道:“于‘神明’而言,我确实只是蝼蚁,只是一介工具,我不曾奢望反抗,也不打算与他们为敌。除非……你帮我救一个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顾以向蓦地抬眼,眸色凝重,声音微微发着颤.
福颐院。
“别再来了,说了搞不到那玩意,先前被上头的人都查抄完了!别老缠着我,边儿去。”一个高高瘦瘦的守卫推开了一个扯着他手、披头散发的伶人。
他藏在衣服底下的双腿早已瘦弱不已,被这么一推,只能重重地摔倒地上,又蹭了一手肘的擦伤,流下的却不是鲜血,而是乌黑的血。
伶人嘴角的伤口被他自己越咬越深,早已成了一道好不全的伤疤。
守卫嫌弃地瞪他一眼,伶人畏缩了一下,用乱发挡住自己的脸,步履蹒跚地走回房里。
尚未跨过门槛,旁边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个老汉,又拎着酒壶来了,撞了撞伶人,道:“喂,要五石散不,来老子房里,就给你。”
伶人浑身发抖,十指在皮肤上用力抓挠,都没有抑下这股躁动,“你又来骗我!我不会再信了!每回都骗我!我才不信!!”
老汉却露出他的满口黄牙,笑了:“你瞧瞧你,总是疑心那么重,除了老子,还有谁喜欢搭理你啊?来吧,有还是没有,你自己瞧瞧不就知道了,这回真不骗你。”
伶人眸光游移,显然动摇了,老汉露出“果不其然”的眼神。这种人吸食五石散已经吸得脑子不正常了,明明一回都没从他那儿拿到过那玩意,却还是不愿意放过一丝可能。
不远处的守卫见到了,也只是嫌恶地挪开眼,未加阻止。
就在老汉抓着伶人的手,欲带进烧柴房里时,院门那侧竟传来了马车的声响。
不过犹豫了一下,紧接着一位披着白金色披风的大美人,风尘仆仆地朝他们走来,三两守卫跪在一侧,连头都不敢抬起。
老汉看得眼眸都发直了,可大美人眸光却未落在他身上,只看着挠着身子缩在一旁的伶人。
“顾熙。”
真宿赶来时就用神识扫了一遍这个护院,直奔此处而来。
他没想到当日在凤鸾楼查抄的时候,那唯一一个瞪着自己的伶人,也就是面前之人,竟是顾以向的亲哥。
老汉正欲攀谈几句,身后的护卫当即喝道:“见着御马监掌印大人,还不跪下?!”
老汉没想到眼前的美人年纪轻轻,竟这般大来头,吓得腿一软,扑通跪下了,“饶命啊,大人,大人!小人绝没有肖想什么不好的……”
伶人顾熙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好久没听人唤他原来的名字了,眼泪竟不自觉地顺颊滑落。
待他看清来人的模样,一股似恨似怒的感觉又在心底翻江倒海。
真宿佯装看不见顾熙的敌意,命人将他搀进屋。至于那个老汉,则原地被押着,听候发落。
他要彻查此地的境况。
半刻钟后,真宿终于弄清楚了福颐院的情况。自清洗行动之后,世家名下的诸多销金窟里的奴仆便被集中送到了此处,其中便包括了伶人歌姬。
在调查程序走完后,这些人除了有实质犯罪的,大多去掉了奴籍,重获身份,不过皆被发往了地方。而不愿离京的,必须要在福颐院相关官员处登记,头三年都得有正经工作,有担保人,方可留下,不然同样驱逐。
而顾熙这种被禁药毁了的人群,连牙行都不收,又因这段时间,京中青楼被取缔了大半,更多小型的则都低调了起来,隐蔽且零散,他们这些没有门路的,甚至没法做回老本行。偏偏鸩王有命,福颐院不得无故驱赶这些人,而现下暂未及验证是否找到活儿了的时候,便导致了不少人闲置在福颐院的现状。
真宿叹了口气,光施政令,监管不到位,便会如此。
不过指望日理万机的鸩王,面面俱到,亦是不大可能。
既让他碰着此事,便替鸩王打理一下好了。真宿正欲奏书禀报,银虿暗卫却现身道:“陛下有令,一般小事,大人可先斩后奏,事成后回宫再亲自禀报即可。”
这样当然便捷多了,真宿就应下了,没去想这其中的放权有多随意与纵容。福颐院管事匆匆赶回来,没想到就撞上暗卫与真宿的对话,吓得以为自己这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就要交代在这儿。
真宿岂有闲暇理会管事,他虽然将顾熙带离此处就达成了顾以向的请求,但是他看着顾熙和那些饱受五石散瘾病折磨的人,却有了一个想法。
于是不多时,福颐院所有的闲散人员,在召集之下,纷纷排起了队列,一个接着一个走进一间小房间内。
顾熙心里不断打着嘀咕,从真宿来临时,他就一直在想,对方莫不是为着报复他而来的?因为当时瞪对方的那一眼,定然是被瞅见了。他受损的脑子使他无法再细想更多,只默数着每个人进房的时长,转移缓解一下自己发自骨髓的痒意和惧意。
排在他前头拢共六人,后进的比先进的快出来,从两炷香到一盏茶,越来越快。而他还观察到,前头的伶人歌姬皆是笑靥如花地走出来,就是刚入凤鸾楼单纯无知的时候,他都不曾见过他们有过这般发自内心的欢喜快活。那一张张桃花般的面容,落在他眼里,却如洪水猛兽,反常得令他心下一咯噔,生出极其不妙的直觉。
很快便轮到了他。
顾熙忐忑不已地扶着墙面,在守卫凌厉的注视下,缓缓走入。
迎面便看见那抹白金的俊美身影,立在床侧,那双与窗外熔金般的落日交相辉映的金眸,朝自己瞥来,然后道:“过来。”
第90章 随侍 卌一
直到在床沿坐下来, 顾熙方才后知后觉自己竟是听了真宿的命令,鬼使神差地照办。
他一个回神便要起身,真宿正好挪到他正面, 这一下险些撞在一块,真宿索性点了他的穴,将人按回床上坐着。
顾熙眸子瞪得铜铃一般, 估摸着是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儿了,狠命瞪着真宿,却丝毫动弹不得。
真宿没在意他眼神, 拇指与食指抵在顾熙的太阳穴上, 沉气开始反摄毒素。
长期吸食秘五石散的人,神智已受损深重,即便将体内残留的毒摄走,亦不能改变其身体对毒的渴求。
真宿的打算是,以毒攻毒,攻击他们已毁的九宫(脑)。在神识里, 可以清晰看到他们与寻常人不一样的九宫构造与纹路。既然毒可以改变纹路, 破毁脑宫,那么亦意味着用毒再以攻击,可将其调为原本的纹路,从而达到修缮九宫的成效。
此等精细活儿,堪称极其冒险之举,是以真宿决定优先“治疗”已然出现躯体僵硬与濒死症状的人。这对真宿次紫府的负担极大,即便效率全开, 仍然治疗得颇为缓慢。
这对真宿的控术能力而言,也是一种挑战。他以往走的路子大多是力大砖飞,甚少注重精细的控制。好在修复丹田时所用的“穿针引线”给他打了个很好的底, 一切不过是厚积薄发。多次尝试下,真宿一次比一次熟手,时长亦在减短。现下替顾熙“治疗”,更算得上驾轻就熟,不过一刻钟便已毕了。
原本犹如废墟的九宫,被墨色重塑一砖一瓦,精心雕琢,直到最后一抹墨色回流到真宿的掌心,顾熙感觉脑中久违的清明,宛如卸去了长年的沉疴。
嘴角的痛感前所未有的鲜明,这回他不再往上添新伤,因为着实太疼了,但这种疼痛贯穿了他的整个人,没了那种如同隔断了一层的钝感,淌下的血也不再是黑血。
顾熙简直不敢置信。进来前,他想不到真宿对前头的其他人做了什么,才会露出那样的喜悦之色,但他死也想不到,竟是因为这个。虽不知真宿是如何做到的,但这种变化,简直就是重生。
清醒竟是这般奢侈之事。
真宿见他眼神都清澈了,知晓自己又成功了,微微扬了下眉,对他道:“出去罢,替我唤下一位进来。”
顾熙掰着手指,深知自己应当道谢,却迟迟说不出话。他垂头望着自己不知被多少人碰过的皮肤,人是清醒了,但无疑得直面最真实的痛苦。他现下连嫉恨的立场都没有了,他最厌恶他人高高在上,厌恶只有他人是出尘无瑕的,现下却连拿眼去瞪人的勇气都没有了。
真宿不知他半晌不动是在想什么,而自己手感正好,并不想耽搁下来,遂催促道:“快去,就在房里候着,别到处去。我等下送你回去。”
顾熙心底顿时涌上了一丝说不出的甜,几要以为自己在做梦,不知真宿为何对他这般好。可他捕捉到了有些陌生的词,迟疑道:“……回去?”他能回去何处?他还有归处吗?
真宿解释道:“顾以向在京中买的房子。”
顾熙心里骤然一紧,“……是阿向让您来的吗?!”
真宿点头。
自家弟弟竟在宫里混出头了?都能让这样厉害的人来助自己脱离泥潭了?顾熙这回是当真觉得自己在做梦了,一时顾不上心底的那股别扭劲儿,他顺从地起身,从房间走了出去。
迈过门槛,浑身一轻,没了烦人的痒意与麻木,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那一刹那,顾熙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一如前头的所有人.
处理好福颐院的事情,再将顾熙送到顾以向的宅子,这时天色已黑透,接近戌时末。
真宿随口就道:“宫门早已下钥了吧,不若今夜就不回宫里了。”
暗卫适时出现,劝道:“一直有专人候在宫门处,随时皆可回。大人请回罢。”
“……”真宿瘪了瘪嘴,只能坐上挂着銮铃的马车,朝着远处的红墙驶去。
真宿没想到的是,候在宫门的不是什么宫人,而是鸩王本人。
鸩王的脚边散落着一些纸片,而鸩王的脸色则沉得能拧出墨水来。
真宿猜测那大概是暗卫提前发回来的信函,鸩王定然是知晓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了。
鸩王大步走至真宿面前,抓起真宿的手腕,寒声质问道:“你摸了十个人?”
躲在暗处的暗卫一瞬间冷汗直流。提醒真宿先斩后奏的是他,但他并非是让真宿干这样的事儿啊!!!还不如当真斩个人呢!
真宿则顿住了。那怎么算得上是摸啊,他仅仅是碰了下他们的太阳穴而已。
可是他又不能说是在给人治疗,这没法解释。故而真宿只能拱到鸩王怀里,试图蒙混过关,语带委屈道:“臣饿了。”
鸩王自然不是好糊弄的主,斜睨了一眼埋在自己颈窝的人儿,一把抱起了真宿,将他放上步辇。待回到正仁殿,便是先用膳,后算账。
深夜。
两道交叠的影子映在周围暗金底色的屏风上,影子与屏风上的盘龙纹,某个刹那间,竟融为一体,极尽缠绵。
低低的喘息声,若在外头聆听,会被床榻的实木摇曳的声音所覆盖得死死的,但若近在咫尺,便会充盈着双耳,连金珠耳珰亦为之轻震。
鸩王身量本就高,坐在真宿身上就显得更高了,而那抹颀长的影子却弯下了腰,低下尊贵的头颅,去封住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嘴。
“陛下,又是您说要在上面的。”偏偏真宿每回都能在深吻中寻着间隙,逸出话来。
“……”鸩王眯起凤眸,一面抵住直入骨髓的战栗迭起,一面牙痒痒道,“还未同你算账,今日被你碰了的人,庆儿道朕是砍了他们的头好,还是把你两手废了好?”
真宿能觉察出鸩王此言中暗含的杀意,鸩王的话绝非玩笑,他似乎是真的想要杀了那些人,或是废了他的手。
鸩王眼眸一黯,已然在想象着真宿双手无力,只能事事依赖他的可怜模样。
真宿本能地感到一股寒意,按在鸩王腰上的手,猛地错力,等于使劲捏了一把。
腰侧本就敏感,这么一捏,即时打乱了鸩王的晦暗念头,又一次卷入到了惊涛骇浪的浮沉之中。
真宿看着鸩王眼角溢出的狠意,听着对方情难自禁的急促喘息,缓缓垂下眼睑,掩去金眸里细闪的情动。
翌日。
真宿虽算是将人哄好了,但能去的范围收缩了,出宫得打报告,卡半日都不给他处理。
怕日久生变,真宿只能立即去寻顾以向。
好在顾以向有他的门路,无法离宫亦能知晓顾熙已平安。
顾以向以为福颐园控制了他哥,才义正言辞地拜托真宿走这一趟,但实则不然。不过真宿没有告诉他真相,毕竟任务太过轻易,他怕对方会反悔。
“哥哥精神头不错。”顾以向面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难得显出了几分稚气。他撑着病体起身,朝真宿深深地鞠了个躬,“真心感谢。庆大人有何想问的,微臣尽可解惑。”
真宿开门见山道:“界外之人是如何附身吴叔的?”
“附身……吗?”顾以向沉思了一会儿,抬眼直视真宿,“最开始,他们是从天外降下‘圣言’,予臣指示,观星测算等事,非臣本事,而是臣照猫画虎罢了。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预言成功,变相抬高了臣之能,令臣被潘大人安排到了钦天监。”
“后来,他们教臣使用龟蛇筹,摆出卦象。臣虽不知那究竟有何作用,但自那一次起,臣就开始生出白发,手逐渐变得跟五旬老人一般……”
顾以向又徐徐道来许多内幕。最后真宿统合所有,再一看,发现顾以向便是充当了那群人的心锚,以其为中心,再通灵至近处的人或动物身上,抢夺身体控制权,对真宿进行仇杀。
“臣可替您算出,下一回,他们会附身到何人身上,以及何时。”
“可你前头不是说,观星测算非汝之能。”真宿困惑道。
“其实,蛇龟筹算,臣还真学到了皮毛,不然也不能算出您前来寻我。”顾以向微微一笑。
下一刻,一个蛇龟模样的壳与几片筹散落在床榻上……
临走时,顾以向喊住了真宿。
真宿回首望向他。
顾以向嘴唇微启,对他说了一句话。
离开尚仪局后院,真宿脑中还在回想着顾以向的话——“当初若是您被潘大人选中,兴许就没有后头的这些事了。”
当初衣衫褴褛错过了外府遴选的他,与跟着潘掌印的车舆而去的顾以向,全然走上了不同的路。
“呵。”兴许这就是命运的神异之处,但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那群人追着自己而来的果.
这一天天的,鸩王盯他盯得愈发紧了,就连沐浴都要在对方的视线所及,而偏偏他金身将成,急需一个可供独处的地方,洗髓伐骨。
距界外之人攻进来还有两日。
真宿寻到鸩王,道:“臣想去碧霄宫浸浴。”
鸩王很大方地首肯了,岂料下一刻,鸩王便揽住了他的腰,这架势很明显是要与他同去。
于是真宿硬着头皮道:“臣想自己泡……”
鸩王的目光在真宿面上游移,似在审视真宿是真的想独处,还是别有谋算。
沉默意味着拒绝。真宿等不到鸩王的同意,一时情急,便脱口道出了老听顾以向喊顾熙的称谓。
“哥哥!”
鸩王猛地怔住了——
作者有话说:物理年上:真宿(祖宗级别)
精神年上:鸩王(爹系)
耶三十万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