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王良久未动, 真宿以为他对此不喜,正准备换个叫法哀求试试,鸩王却蓦地出声了。
“再喊朕一次。”鸩王道。
“?”真宿愣了愣, 歪头道,“……哥哥?”
鸩王扯了扯唇,似笑非笑地揉了下真宿的脑袋, 嘱咐道:“别泡太久。”说罢爽快回身,率着一众下人离开。
真宿松了口气,独自前往碧霄宫。
碧霄宫的浴池依然那般宽敞, 真宿褪下衣物, 赤身没入池水,在池底打起了坐,然后阖眼内视。
《五至经》中至毒的伐骨洗髓与寻常的伐骨洗髓不同,需浸泡的并非洗髓丹方所制的药水,亦非天然赋有灵气的特殊灵髓池水,而是五种毒液, 简称“五毒”。
要提取出五种毒来, 对真宿而言,委实再简单不过了。自入宫以来,为着修炼至毒,他累积的毒素五花八门,有食物腐败之毒,秘五石散、砒霜等石毒,夹竹桃、曼陀罗等草植毒, 另外还有情毒,丹毒……
是以真宿择出五种毒性最强的,从金丹中萃取重制, 再释放于浴池之中,直至池水尽数被染黑,透不出一丝清澈,乌汪汪地泛起石油般的光泽。
没有至纯至净的灵气洗刷经脉,唯有至毒至恶的毒液侵蚀他的身体,一遍遍地将经脉彻底附着上毒,打磨成墨色的经脉,通达全身。
作为以极武道进入仙班之人,真宿早已将肉.体锻到极致的完美,然而随着金丹破碎,维持不了这般完美的真仙体,以至于只能用毒堵住关窍,以最低限度来运作真仙体。此时此刻,是时候将所有关窍重新打通,解除真仙体的界限,并将骨肉心髓都涤荡淬洗一遍,直至排出所有污浊。
五毒覆无真,心毒源芳华。
虫破蜕,芽破茧,蛇破土,万象环生,掘之新境。空问金身为何物,即身披坚甲丹田固,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半个时辰后,云萦雾绕的池水表面浮着游鱼般的雷电,将池子边缘的鎏金盘龙柱映得金闪闪的。
紧接着,比金光更亮的一双金眸,于黑水中缓缓睁开。污得发稠的毒水在真宿的体外结成了一层壳,此时逐渐破裂,簌簌往下掉落。
随着真宿起身,遍布着金色纹路、足有八尺之高的黄金比例身躯,便从浓浓的墨色中破出,袒露一身欺霜胜雪的肌肤,散发着圣洁的光泽,彷如天神降临。
一身绝美的肌肉线条一览无遗,眼看自己重回最佳状态的真仙之体,真宿眼中止不住透出满意之色。
他知晓,他这是金身既成。
然而未及高兴多久,一阵感应从远处极速传来。
“怎么会!”真宿察觉他在汤荃身上留下的毒,起了猛烈的反应。
而汤荃,正是顾以向为他算出来的,下一位会被附身之人。
“哼。”竟提前了两日之多。与顾以向推测那群人即将侵入的时日不同,好在他留了一手,在汤荃身上下了毒,以监视。
真宿翻上池畔,利落穿上短了一截的衣裳,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已不是用发身所能蒙混过去的。
可要压制金身,恢复先前的模样,他一时半会想不到对策。
汤荃那边迫在眉睫,真宿心一狠,索性就这么冲出了碧霄宫,直朝汤荃所在的蝎影殿而去。
于是数个守在碧霄宫周围的银虿暗卫,纷纷傻眼了。
“等等,那、方才冲出来的,是何人?!”
“不是庆大人吗?!”
“你什么眼神!那人只是穿着庆大人的衣服,但身材要魁梧多了!!咋可能是庆大人。”
“……你是说,有野男人穿了庆大人的衣服,从碧霄宫出来?”
“……”
“…………”
“还不快追!!我进碧霄宫看看庆大人可有恙否!”
“好!!”
一炷香前,乌云遮月,将天上两双碧蓝眼眸一并遮住,但并不能遮挡它们穿透一切的神识。
“真君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布局。”
“若是被真君发现,依真君那圣人心肠,定会阻止我们。绝不能暴露,这一回就将魔头彻底解决。”
“除了初次侥幸使出了灵气,这阵法就触发禁制,锁定了我俩,无法再用。不若这回我同你一起操控活偶,趁那魔头自以为将你驱逐了,再转交给我,予他最后一击。”
“好!上回只是大意,那个老头的身体也不堪用。这回他断然不会那么幸运了。”
“这次定要正本清源,将魔头彻底消灭,那种渣滓不配与真君相提并论!凡是跟他沾上点边儿,都是对宗门的侮辱……”
言毕,两双蓝眼不约而同地阖上,隐于夜色。
而在蝎影殿当值的汤荃,骤然踉跄了一步,抬起的眼眸在微弱的烛火的照耀下,显着深邃似海的碧蓝色。
未待她行动,视野之中竟出现了她的目标——
真宿面无表情地慢慢走到了汤荃面前。身上的衣裳因极其不合身,看起来颇为凌乱恣意,衬得真宿神祇一般的金身自带一股野性不羁,而那袒露在交领之外的金色纹路,则炫目得足以灼伤“汤荃”的眼。
“不、不可能!此界没有灵气,你是如何恢复金身的……”“汤荃”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明明对方上回还不是这样的。偏生神识之中,那大盛的金光直刺她的双目,令她不受控地涌出了两行血泪。
“好痛!!——”“汤荃”死死抱住了头,却阻止不了真宿身上的金光穿刺其神智,灼烧其魂魄。
真宿一言不发,只用那双金眸定定看着她。
折磨了不过一盏茶功夫,却仿佛过去了数个时辰之久。
“你、你个魔头!到底修了何种魔功……”“汤荃”好不容易才从催折灵魂的苦难之中清醒过来,本欲再叱骂,却发现自己喉咙发不出声了。紧接着,不过一眨眼,真宿竟贴脸闪现在她眼前,金眸就如同两轮圆月,她则如同地上海水,涨退全凭对方掌控。
亦是从这一瞬开始,万物流动都变得极缓极慢。
她看到自己的脸逐渐被一只手掌所覆盖,而在彻底覆上的前一刹那,于指缝间她瞧见了某人扬起的一侧嘴角,冰锥般的尖锐话语,逐个字逐个字地扎入她耳中——
“我就是这样教你们的?视人命为草芥。那便让你们当一回草芥罢。”
“汤荃”心尖一颤,刻印在身体里的恐惧顿时随着记忆鲜明了起来。
可真宿根本没有给她回忆的余地,五毒注入“汤荃”的顶窍,转眼间便冲入其体内精准捆缚住了里头的两个魂魄。
“!!!”快脱离——
“?!怎么发现我的!!”你不可——
脱离不了!!祖、祖师爷!
你不可杀我们!!!
下一刻,两抹魂魄正欲呐喊出来的话语尽数破碎,被留在了上一瞬,与尘埃一同无声无息地消弭于这方小世界。
真宿冷漠地望着天上,接住了正要倒下的汤荃,将人放到椅子上,指尖漏出一丝夺回来的气机,灌入汤荃顶窍,及时停止了汤荃的衰老,她发间几簇白发重新变回了乌色,融入一头青丝之中。
这时,在真宿的神识中,暗卫们的身影正往此处逼近。是以真宿一个转身,适时隐匿于黑暗之中,曳步离开。
“吴叔……”徒留下一声带着哽咽的叹息。
修仙界,清玄门。
管理魂灯的仆从,原本昏昏欲睡,忽而一阵妖风拂过,属于真传弟子的架子上,竟同时熄灭了两盏魂灯。
仆从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当即屁滚尿流地爬出了殿,往上递消息。
很快,整个内门都知晓了两名前途无量的真传弟子,下个月即将代表宗门参与天元比斗的元婴期佼佼者,却于赛前倏然暴毙,神魂俱灭。
尸首则被发现仍跪坐在他们峰上的洞府之中,七窍五脏六腑皆腐烂,仿佛被什么野兽从体内啃噬过一般,可是何处都没有被入侵的痕迹。
遂成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悬案,甚至险些生起了与有竞争关系的宗门之间的龃龉。
而宗门的新晋长老——疑莲真君,主持了二人的祭事,于百万人前,落下一滴垂怜众生的仙子清泪,美得令人窒息,之后引得下界人人传唱,爱慕者无数,而其中不乏修仙界的风云人物,甚至有为其大打出手的,风头一时无两。
真宿对修真界的事情无法探知一二,而复仇之后的空虚正笼罩着他,于无人的暗处,独自静默。
而何处都寻不到真宿的银虿暗卫,不得不详实上报鸩王,包括从碧霄宫离开的不明人物。
哪来的男人?鸩王额角一跳,登时握碎了手中的玉简。随即甩袖步出正仁殿,亲自去逮人——
作者有话说:ps:此文中的八尺,约为两米二以上,两米五以下。
第92章 随侍 卌贰
真宿抬头看着雾蒙蒙的夜空, 无光映照的金眸,透着孤寂的灰调。
未几,无需开启神识, 真宿就察觉到一丝再熟悉不过的龙息,正往他所在之处接近。
“……”究竟是如何发现他的?
真宿知晓对方的敛息术在他之上,但不知自己敛息后照样躲不过对方。
真宿低头打量身上那压根遮掩不全的短小衣裳, 打量自己不似人类的修罗体格,蓦地暗叹一声。
无法,只能那样了。
真宿阖上眼, 当即运转毒素, 附着到自己的骨髓之上,顷刻炼至融化。
“呃啊——”痛吟逸出喉间,那疼痛绝非常人所能想象,然而真宿真仙体过于能打,毒抗奇高,须得将毒增幅数十倍, 才勉强融得了这骨头。
此等骇人术法, 堪称邪术,即便有人能忍得住剧痛,也极难办到。得亏真宿刚刚练就了金身,可再生骨肉,以此将身体调回先前的青年模样。
是以当鸩王赶至时,眼前之人便是这么一副楚楚可怜相——
那双素来给人疏离感的金眸,此时正蒙着水汽, 朝自己望来,眉心微蹙,眼角稍稍耷拉, 挂着凝结的泪花,瞧着好不委屈。而随着自己靠近,那双手很自然就攀了上来,勾住了他的肩颈。
见真宿对自己如此依赖,当即抚平了鸩王内心的狂躁。兼之未曾嗅到有旁的男人气息,于是很快便将什么野男人抛诸脑后。
鸩王挤到了真宿身边,见真宿似乎很难受,用手背探了探真宿的额头,接着又像是给小儿探热一般,潜进衣领里去,摸真宿的背,岂料摸了一手的湿汗。
鸩王着急道:“哪儿不舒服?”
真宿摇了摇头,眼中浮上笑意,“见到哥哥就好多了。”
此话却不假,鸩王身上的龙气又一次如甘霖般滋润了真宿,大大减弱了真宿身上融骨与生骨所起的疼痛与麻痒。
听到这句话,鸩王拿着帕子的手倏然一滞,嘴角一时没压住,悄然上扬,随即又压下,装作若无其事,帕子伸进真宿衣服里,为他擦拭后背。
“总是到处跑,也不打声招呼,让朕挂心。”鸩王冷着声斥责,但动作却轻柔又仔细。
与此同时,真宿发现鸩王拥着自己的力度变得愈发紧,看出他就是喜欢自己这么喊。故而将头挨到鸩王颈窝,顶着鼻音道:“对不住,哥哥。”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御花园的一座八角琉璃瓦亭,坐着的地方说宽不宽,说窄不窄,不过真宿还是一个劲地往鸩王身上靠,浑身重量都压到了对方身上。
鸩王眼底逐渐聚起与天上的乌云一样的阴翳,暗自欣喜于真宿对自己撒娇。
殊不知,真宿其实是没法走路,生骨太慢了,他眼下身体软塌塌的,根本支不起身。因此别无他法,真宿只能依偎着鸩王,同时寄希望于不会被鸩王察觉出异样。
鸩王都被黏得找不着北了,自是察觉不出。不过片刻,他就实在抵不住真宿这股黏人劲儿,心里软得不行,某处则相反,遂将人按在亭子里亲了起来。
直至将真宿的丹唇染上自己的龙涎,变得水光潋滟的,鸩王的眸光愈发晦暗,犹觉不够,拨开真宿的衣领,就要往下留下自己的印迹。
而藏在不远处的一众暗卫,此时各个都恨不得自挖双目,自废双耳,可又不敢不戒备。即便他们不专门去盯着,但凭借出色的五感,那亭子里的动静,于他们而言,无异于活春.宫。
真宿垂着眼睑,叼着金项圈,姿态慵懒。他不是当真反抗不了,只是想着不安抚一下鸩王,今夜之事不好含混过去,毕竟那群暗卫都瞅见他真仙体的模样了。
窸窣的衣物摩挲声,在开阔的花园里显得微不足道,但真宿猜测周遭的暗卫定然都听得真切。他倒不在意被听去,不过某位昏君就不是那么“大方”了。没亲几下,鸩王便扯住了缰绳,猛然想起,他们现下跟幕天席地没太大区别,也就多了个亭子的顶。
“咳,回去罢。”鸩王用拇指拭去嘴角的水渍,替真宿拢好衣服,欲要扶真宿起身。
然而真宿半躺着没动,因他骨头仍未长好。只见真宿抬起手臂,忍着羞耻道:“哥哥抱?”
鸩王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向正仁殿走去.
日上三竿,错过早朝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宫女见怪不怪,更不会为此去打扰一二。
龙床上的二人,一个桎梏着怀中人,蹙眉闭目,一个则枕着对方手臂,眼波流转。
真宿等了半晌不见鸩王有醒来的打算,不禁陷入了沉思。
每回侍寝过后,鸩王似乎精气神都不怎么样,还明显嗜睡了不少,先前总是睡眠极浅的人,现下睡得有些过于沉了。
他则截然相反。
总感觉自己身上的魔气愈发稀薄了。前两日他用铜镜照过,见自己后背的五重瓣刺青,竟淡了许多,降为了三重瓣。他原本还打算以毒攻毒,用毒素去覆盖刺青,以消磨身上的魔气,但他什么都尚未来得及实行,眼中的赤色便已尽数褪去。
即便是昨夜杀掉那两人的时候,他后背的刺青亦没有再升起多少热度。
因此,那完全是在他清醒且自主的情况下,杀的人。
他并不悔。
只是,莫非跟鸩王亲热,无需练专门的双修功法,也能起到净化魔气之用?
可自己入魔程度减轻,鸩王理应不会再轻易受蛊惑才对,但鸩王总是动不动就把他往龙床上拐。且对方似乎并没有从情.事中得到增幅,反而负担不小。
真宿甚是担忧地抬眼看向鸩王,指腹轻抚鸩王微微发黑的眼下,试图摄一下鸩王体内的毒。
然而指尖并没有蓄到一丝墨色。
真宿正欲将手挪移,探向其他地方摄毒时,鸩王的眼睫微微一动,旋即垂眼望向真宿,声音低哑道:“庆儿醒了?”
“陛下晨安。”真宿默默收回手,从鸩王的怀里起身,然后递话给外头,让送新的衣裳进来。
鸩王慢了一拍,没拦住真宿,也就随他去了。鸩王只感觉身上跟背了重物似的,沉得不行,尤其他的头。而紫府也如同老旧缺油的机关,运转卡顿,同时后背竟发着烫,有如火燎。
真宿本想着伺候鸩王更衣,但被鸩王拒了,反倒一手包揽了真宿的穿戴,仔细到兜肚和长袜的系带都得经他的手,然后将散落在地的金手镯金脚环都给真宿一一戴上,最后再将垂坠着金链的项圈扯出来,放至衣领之上。
鸩王望着被自己打扮得精致的真宿,满意一笑。
“庆儿去外间洗漱,朕待会就出来。”
真宿瞥了眼鸩王稍稍恢复了精气神的深邃眉眼,点头离开。
待真宿走远,鸩王打坐运转龙气,清心明目,简单粗暴地将背上的热意压制了下去。
接着方去更衣,途中经过一面落地铜镜,但未作停留,也就未能发现,他后背竟显现了四重瓣的莲花刺青.
钦天监。
前来办离宫手续的顾以向,尚未走出衙门,便被真宿扬声喊住了。
顾以向双眼一闭,踌躇片刻,终究是认命地向真宿挪步而去。
真宿未发一语,神色并不严厉,但顾以向还是感到了无形的压迫。他的身体止不住震颤……毕竟真宿能活下来,那就意味着,那两位“神明”般的存在,亦非真宿的对手。
这委实是他不曾想到的。他原以为,会被人追杀至此的魔头,定然是落水狗,对凡人或许是强势方,但对上那些仙人,怎么也不会是对手。谁成想,两位神仙都制服不了真宿。
他是烂命一条,可他必须为即将独留于世上的哥哥做好筹谋。真宿此人虽看着和善,但跟鸩王牵扯过于深了,关系超越君臣。而他间接协助过太后的势力暗害鸩王,于情于理,真宿都不可能放过他。为了不连累哥哥被处以极刑,他不得不借“神明”之手,以图将真宿解决掉。
是以他故意将错误的时日告予真宿,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岂料……即便如此,站在他面前之人,仍是庆掌印!他全然算错了!!
顾以向跪在了真宿面前,可真宿眼也没眨一下。
“呵,是故意的啊。”真宿笑了一声,叹道。
顾以向拼命吞咽唾沫,重重磕了一下头,“请饶恕小人的哥哥,一切的罪孽都是小人造的,与我的哥哥无关,求大人放过他!!”
真宿用鞋尖垫在了他的额下,没让他继续磕,但凝聚在指尖的一丝气机,被真宿放掉了。
想来是他太天真了,竟只打算驱逐这种间接加害过鸩王和吴叔的家伙出京,甚至还为其留了恢复身体的气机。
真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哂笑道:“被他们利用,可你未尝不是在利用他们,是我小看了你。”
说罢,真宿看也不看顾以向,转身离开了。
顾以向忽然生出一种直觉,觉着自己可能错失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机会,登时心慌至极。但比起这些,他还是最担心对方会对付自家哥哥,于是踉跄着奔往宫外的私宅。
真宿自然不会花什么心思去对付无辜的顾熙,因果已了,他现下要前往另一个地方。
尚仪局衙署。
“顾灵台郎走了?”尚仪局的总理太监凑到提督太监旁侧,八卦道。
“走了。”提督点头。
“哎,好好的娃儿,怎会得了那样的怪病……真令人唏嘘哩!”总理话锋一转,又接着道,“要是当初从外府选上来的,是现今圣上身边的那一位,那就好了。”
提督偷觑了眼坐在上首,让侍人用象牙搔杖伺候着的潘掌印,拧了拧总理的腰侧,小声提醒他:“仔细你说话!”
总理骤然老实了。
孰知,过了片刻,上首传来潘公公尖利的声音:“马公公说得倒也没错。”
“是吧是吧!”总理得意地乜一眼提督。
然而,下一刻,潘公公便向他走了过来,用狠劲扇了总理一巴掌,地上立时跌落两颗带血的臼齿。
“大、大人!”总理当即稽首求饶,“奴婢错了!大人息怒!!”
潘公公轻嗤一声,命一旁的侍人数够一百下,才许他停下磕头。
很快,地上红色蜿蜒一片。
提督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也不忍去看,只默默收拾着手里的物什。同时心下叹道:那一位果真是潘掌印的不可言说。自对方救驾有功,坐上掌印之位,与潘公公平起平坐,甚至对方更近圣听,亲伺皇上,实际上连潘公公也望尘莫及。被一个曾经连当自己干儿子都轮不上的人,爬到头上去,教睚眦必报的潘公公如何不记恨。
就在总理马公公几乎磕昏过去之时,外头忽地传来一记通传:“庆掌印到——”
三位公公登时面色各异,目露惊讶。
第93章 佞臣 壹
真宿的到来, 得到了尚仪局上下隆重的接待,这放在别的人身上,无论何时, 都是不曾有过的礼遇。
单主事经人通传,匆忙赶到衙署,却发现真宿早就被迎到了潘掌印所在的隔间, 商议事情。
“本官前来,就是想看看可否有什么好苗子,为御马监充备一下人才。”
尚仪局的上层所有公公都挤入了房中, 目睹着帝王跟前的大红人, 兀自坐在了潘公公的右上首,只对潘公公拱手问候,便翘起腿,直接发问。
众人恍惚片刻,想起来皇上确实计划过扩充军备,以应对国境线的延长, 所导致的边疆防守刚需。
御马监作为军事机构之一, 自然也在计划当中。
之前也有人同他们打过招呼,道御马监会来要人,就是谁也没想到,会是庆掌印亲临。
尚仪局负责内务和用人,局里的人多少都跟真宿打过交道,并非初次见到他本人。但这般近距离接见,还是叫他们看迷了眼。
谁让真宿的美貌太过有冲击力。明明长相算不得柔, 一眼便能看出是男人,跋扈的眉眼间却透着一丝媚。不同于娈童伶人的雌雄莫辨,身段亦比寻常太监修长, 不敷粉抹面,却有着堪比上了妆那般浓重昳丽的五官。不似阉人,不似娈童,不似妃嫔,偏偏又皆是他之身份。
正是如此矛盾的气质,致使真宿在人群中,轻易就能成为最夺目的一位。
潘公公面色阴沉,不由得暗忖,当初若是在遴选见到此人,他定不会任由其野蛮生长。那么此时此刻,便不会有对方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可能。
潘公公不发话,底下的人也不敢贸然插话,他们便将目光转移到了总理公公身上。
可惜总理公公嘴里还含着血,不得已捂着腮帮子,根本没法说话。于是由提督公公走上前去,仔细询问真宿的要求。
真宿要求很简单,就是寻常用人的要求,简单到众人心思都活络了起来。并非要提携什么人,那么这种小事儿根本没必要专门走一趟。他们不禁揣测,真宿此行估摸着是想同他们这些宦官走走关系。
恐怕龙恩盛宠,已然不稳。这是在给自己寻后路啊!
于是公公们邀真宿参观局里,各种明里暗里塞小金叶,赠布匹茶叶,甚至还有让小太监贴身伺候真宿。
真宿金眸一眨,长袖一拂,只除了小太监,其余通通笑纳了。
自这日起,若非真宿在城中没有私宅,不然大门门槛怕是要被送礼之人给踏破了。
即便真宿基本都在鸩王的眼皮子底下走动,但官场里的老油条,送礼手段五花八门,很多根本挑不出错处。不过一旬,流水的金银财宝、名家书画便堆满了真宿的小小耳房。而潘公公那边也沾了光,前来结交与行方便的官员无数。
真宿这般明目张胆地勾结、抬举宦官势力,无疑引起了诸多大臣的不满,抨击真宿的奏本数不胜数。
却迟迟不见鸩王发作,众怒不平,太子被推出去做说客。
于是太子就看见鸩王将真宿唤到身边,面上是惯常的严厉,墨瞳中甚至透着几分阴鸷,不过那素来不是对着真宿的。太子心底一颤,不禁心想:到底是触到了鸩王的逆鳞,作为附庸皇权的随侍,竟想谋求更大的权力,没有一位君王能容忍这样藐视皇权之人。
鸩王道:“以后不许收他们的礼。”
真宿尚未回话,鸩王又道:“朕送的,庆儿可是不喜?莫非他们送的比朕的还好?”
“……”太子霎时哑口无言。
真宿却解释道:“不收白不收,陛下不也借此抓拿到数人的把柄了么?况且他们要臣做的事,臣都没做,算不得贪赃受贿。”
鸩王用力捏了捏真宿的掌心,叱道:“说了不许收,听着没有?那群手脚不干净的,朕自有办法。”
真宿见他坚持,只好撇了撇嘴,点头应下。
鸩王一瞧他那恃宠而骄的模样,心里就跟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一般,后背也发起烫。鸩王当即扫落那些碍眼的奏本,把人托抱到书案上,桎梏于双臂之间,接着用眼神驱赶伫立在一旁的太子。
太子接到鸩王眼色时,还诧异于这种放在何时都免不了砍头的事情,竟能摊开来说。他又一次刷新了认知,了解到真宿在鸩王心里的地位之高,无人能敌,同时为他们二人逾越君臣,不分彼此的关系,感到无比心惊。
更荒唐的是,在太子离开后,他听闻真宿收的礼,鸩王都没动,无需其上交,还一直堆在真宿的房里。
而鉴于鸩王力排众议,朝堂上倒是不再拿此事做文章,一桩丑闻似是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京城中,却陆续传出紫微星旁有凶兆星耀亮,国运受佞臣胁迫。偏偏城中多地发生火灾,却查不出火源,接着又凑巧发生了两起骇人听闻的灭门事件,一时之间城中人心惶惶,不少人开始将这些古怪异象、恶性之事与前头的不吉传言联系到一起。
桩桩件件的,暗指如此明显,弹劾真宿掌印之位的奏本自然少不了。
太子本以为鸩王可能不会理会,可是民间对真宿的贬低和攻击之语愈发赤.裸和尖锐。一提起鸩王身边的随侍,纵是三岁小儿,日日听着说书先生含沙射影,大街小巷里平民茶余饭后的嚼舌根,也能跟念上两句:“凶兽吞紫薇,奸佞不除,日月无光。”
幼儿尚且如此,其余带有真切恶意的人,便更不留情面了,仿佛唾骂此人,就能扬眉吐气,不同流合污,乃是真英雄真汉子。
上至官员,下至九流,随意何人都能将真宿视为祸害,视为妖妃,视为奸佞,问鸩王如何忍得了这种事。
于是鸩王动用一切力量,势要洗清民间的歪风邪气与流言蜚语。
强权用在此处,面上是平静了好一段时间,但背地里却根本不可能全压下来,只不过是变得愈发隐晦,反弹得更为厉害。从那之后,发生了一切坏事,民众都习惯性地怪罪到了影响国运的凶兆之人身上。
真宿说是不在意,可鸩王发现他竟变得沉默了许多。虽然依然粘人,但是看着鸩王总是欲言又止,似有什么复杂得无人能看明的情愫隐藏其中。
鸩王莫名感到很焦虑,明明真宿同他总是形影不离,比之以前还要亲密了不少,真宿对自己也颇为顺从,只偶尔耍耍小性子。但他却有种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感觉,有什么正在悄然脱离他的掌控……
朝堂上,争吵亦愈发激烈,有死谏文官一头撞死在金銮殿的雕龙柱上,一命呜呼。
近来为了御马监扩兵马一事奔波的真宿,也回到了朝堂上,他赶巧就站在柱子边上,故而直面了文官头破血流、死不瞑目的模样,金眸剧震。
周遭非议声跃然。
“陛下!!请勿再包庇奸人!恳请陛下将庆掌印交给刑部,彻查其在京中的多处房产,以及私藏在地下的黄金万两!!”
“陛下!今日不捉拿此人,朝堂上下,百姓苍生皆不能安宁!!”
“请陛下三思!敕令清查御马监这一批一万良驹的源头,依臣获得的消息来看,这其中断然有猫腻!”
鸩王在高台上,向众臣包围圈正中的真宿直视而去,见着真宿那震惊无措的模样,他无比想要去将人抱住,可朝臣之言岂是那么轻易可平息的?近日鸩王受到来自下方的掣肘并不小,国家的运作非君王一人足矣,还需要底下众臣的协作。
短短这些时日,他的真宿竟被架到了火上,成为众矢之的。而他先前为维护真宿所做的种种,竟成了将其推向火坑的祸首之一。
思量之后,鸩王猛地捶了一下扶手,险些将龙椅扶手上的龙头捶凹,接着从座上起身,冷声怒道:“诸位的诉求,朕都听见了。御马监私授种马证一事,两日之内,朕必有交代。至于庆掌印,则先禁足蝎影殿。退朝!”
敕令一下,众臣跪地山呼万岁。
不少幸灾乐祸的目光投向真宿,唯有太子投去隐晦的担忧之色。
真宿垂着头,跪地领命.
蝎影殿。
真宿躺在被杂物挤兑得没有多少空位的床上,枕着一侧手臂,挑着手边的金子,往嘴里放。
犬齿轻易扎进金元宝里头,真宿叹道:“嗯……都是真的金子。”
啃出不甚美观的牙印之后,真宿将手里的金子丢一旁去,然后又挑挑拣拣起来,啃得不亦乐乎。
过了一会儿,真宿对着空气开口:“小墩子?可听见不?”
不消数息,真宿的次紫府中便传来了小墩子憨厚的声音:“庆庆?听到,我听到了!”
“我吩咐你印的杂报,可办妥了?”
“妥了!明日一早就会发到各大宅邸,至于地方上的,铁老陆说,估摸着还得花些许时日。”
“成。”那便拭目以待,最终关于他的舆论,会发酵成什么样子。真宿嘴角牵起狡黠的弧度,眸光熠熠——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感觉这篇节奏控制得很差,瑕疵太多,远远算不上什么成熟的作品。写得差,自然数据就差,一直没有榜单,跟读也所剩无几。而决定不申榜之后,连达到一周申榜字数的七千字都缺少了驱动力,所以更新变得这么不稳定。
我知道能看到我这些话的,反而都是愿意看到这里的宝贵读者宝宝们,所以很抱歉。着实是自己也很迷茫,才决定说出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可以调整过来,可是付出与回报差太远了,陷入自我怀疑的负面情绪很难出来。但到底是倾注了我很多心血的作品,又不舍得直接弃掉。很难受,不上不下地卡在这里。甚至都还没有把第一卷收尾。
什么都改变不了,可能这就是我这种眼高手低的人,应得的结局吧。
争取下个月能写完剩下的七八章……先这样。
第94章 佞臣 贰
小墩子犹豫了会儿, 到底开口道:“庆庆……为什么要这么抹黑自己?”
虽然他不识字,但真宿是通过传音予他,再由他传达给旁人, 让识字的人用纸笔记录下来,再行印刷。
真宿只含糊道:“迟早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只是让其加速罢了。”他的时间不够了。
小墩子自是没听懂,但他盲目相信真宿, 真宿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小墩子会办好的。”他向真宿保证。
“小墩子真厉害。”真宿轻笑一声,声音直接传至小墩子的脑中, 但小墩子却感觉那声笑传到的是他的胸腔, 随之微微一震,胸口发烫.
真宿被禁足,但鸩王要去探看,谁也不敢提出异议。于是鸩王时不时去蝎影殿看一眼,甚至早午晚三膳皆经由鸩王把关,除了不能随意走动, 一切跟以前也没有太大差别, 反而更有金屋藏娇的味道。
不过对御马监的全面调查亦在如火如荼地展开。
“这批马匹,看品相,显然是北国的种,但是边关却没有相关记录,那么便只能是走私进来的。这么大的数量,成规模的走私,背后之人的实力不容小觑。”刑部的如此说道。
“吾国的战马资源素来薄弱, 唯有边疆那边一两城的战马可媲美枫国的‘丹芦马’。而北国虽没有枫国明目张胆,但他们亦是凭借优越的马种,一到难熬的冬日便进犯北边。”言下之意便是, 这批战马能成为北边必不可少的战力,如此耐寒的优越品种,足以弥补姩国的上等战马缺口。
“只能道,有人心是坏的,但办了好事。”刑部众人皆摇了摇头。
不多久,他们便已调查完毕,此事意外的并不难查。然后去到鸩王跟前禀报。
“御马监一事调查得如何?”鸩王面色沉郁,比之以往威压更甚,众人瑟瑟颤抖,斟酌片刻,方才细细道来。
“臣查到,御马监为走私的马匹背书,亲下官家认证,接着再以极高的价格购入这批战马。背后的金钱交易已然触犯了律法,望陛下下令抓拿庆掌印,允刑部进行监禁与盘问。”
鸩王蹙着眉,骤然捏紧了手中的紫毫笔。
久久等不到鸩王的敕令,底下的刑部官员不由抬头,以目光催促。
“咔”的一声,紫毫笔到底拦腰折断,然后便听鸩王道:“抓拿一事容后再说,朕亲自去审问。”
说罢,鸩王从大宫女芷汐手中取过外氅,玄色大氅在原地舞出一圈墨浪,旋即披到了鸩王肩头,接着便要移步蝎影殿。
刑部的在后头叩首哀求:“陛下!这不合……不合规矩啊!”
然而鸩王的身影已然离去,众臣心底俱寒,深知鸩王必然狠不下心,这回估摸着仍是拿真宿没办法。
实在是昏庸!佞臣当道,姩国谈何未来?!众臣不禁如是想。
蝎影殿。
鸩王走进真宿房间时,真宿正缩在床榻的角落里,肩膀微微颤动,背对着房门。
鸩王疾步走近,坐在床沿时,想起自己一身寒气,便顺手将外氅脱去,挂在了床角的架子上,然后不可避免地对上了柜子上的螃蟹灯,注视须臾,冰寒的目光不由得放柔。
待鸩王转向真宿时,真宿已然翻了过来,手里拿着个桂花糕在吃,那掉下的渣渣沾到了唇上和领子里,于是另一只手就忙着捻碎碎。
“……”以为他在哭的自己,似乎有点被怒火冲昏头了。鸩王眸光一黯,责怪道,“不许躺着吃,不怕噎着。”
然后抓着真宿的手,将剩下的一小块糕点伸至自己的嘴边,启唇吃下。
真宿立时瞪圆了金眸,下意识舔了舔唇,不过到底没跟鸩王计较,坐起身,问道:“没到晚膳,陛下怎么来了。”
鸩王不语,环视四周胡乱堆放的钱帛书画,方将目光落回真宿面上,“御马监的事,查清了。有什么想跟朕说的?”
真宿打量着鸩王的神色,犹豫了一下,道:“他们跟我说,只是丢失了进关的证明,可以补,但需要半月。陛下定的采买计划,仅有十日,不得已就走了下捷径。反正都是好马不是?”
鸩王亦在打量真宿。放在以前,真宿断然不会这么轻佻骄傲地与自己说正事。是不是自己近来过于纵容对方,纵坏了,致使真宿做事全然没了顾忌。
他虽不愿皇宫的框框条条将他的真宿束缚住了,但是到底是活在王朝之中,如今真宿的风评,几近等同于他的风评,太后代表的外戚势力与世家势力虽然遭到了拔除,但是尚存潘程方的那一派势力。
鸩王的指腹擦上真宿的唇际,替他抹去糕点碎渣,然后放入口中亲尝了下,很甜。
“那朕没收一半购马的钱,没有异议罢?”
真宿想说随便,但想起来须得维持自己的佞臣形象,忙改口道:“一半?也太多了!”
鸩王低头闷笑,“行,这回朕替你出了这笔钱。但没有下回。”
真宿顿时有些语塞,眼神复杂地盯着鸩王的下颌,没有将视线上移,直视鸩王。他顿了顿,道:“谢谢哥哥。”
明知真宿只有在有所求时才会这么称呼他,但鸩王仍是轻易就被顺了毛,连带点燃了欲.火。
“还未入夜呢,陛下。”真宿挣扎道。
鸩王骤然起身,真宿诧异,以为鸩王竟能听进去了,却发现鸩王没有离开,而是走去点亮了螃蟹灯里的油芯,幽蓝的灯光在这通明的房里并不明显,但鸩王只道:“灯亮了,谁道不是夜晚。”
“……”真宿只能由着睁眼说瞎话的一介君王,将自己推倒,青丝在床上如泼墨般散开。
急重的吸气声倏然响起.
御马监掌印伪造官证,大肆敛财一事,以罚没全部赃款与停职二十日结束。而提供走私马匹那边的地头蛇势力,亦遭到了拔萝卜带出泥的彻查,想必不日便能抓拿回京。
由于鸩王对真宿的轻拿轻放,委实令人咂舌。民间声讨佞臣的风浪愈发高涨。
潘府,密室。
一个衣衫褴褛的家臣被押着在潘程方面前跪地,明明是潘程方下令折磨的他,他此时却发了疯般爬到了潘程方的腿边,求饶道:“家主!奴不过是看不过那姓庆的爬到家主头上,明明靠的美色侍人,凭什么代表全部宦官!先前只会巴结家主的墙头草,现下全倒向那边去了。奴不过……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
潘程方斜睨了他一眼,翘起的腿猛一施力,便将家臣踹到颌骨尽碎,身体往后滚了几滚,方才停下,咳出的血骤时沾染了整个肩颈。
未待他求救,旁边另一个管教公公一鞭子就甩他身上了,喝道:“废物东西!咱宦官被打压多年,这回正打算借势上位呢!你个贱奴,跑去散播庆掌印的事儿,不是给咱大人招黑吗!且不提圣上现下尚未弃那人如敝履呢,若是追究起来,头一个就查你个蠢物头上,你以为仅代表你自己,可外头的人,会以为这只是你一个人的主意,没有大人的授意吗!!”
越是说着越是气不过,管教公公又给这浑身是血的家臣两鞭子。
哀嚎声响彻潘府上空。
潘程方捧着茶杯时微翘的尾指神经质地抖了一下,他重重地放下了杯子,面上无甚表情,但实则上已然怒极,目光如电,刺向不存在人的某个方向。
城中风言风语的传播之快,背后定然有推手,但究竟是何人……潘程方想不出头绪来,但既然已被拖下水,被推至台前,他也不得不备上一手了。
潘程方身边的人参与了散播谣言一事,很快便以密函的形式递到了鸩王的手中。
“呵,前朝余孽,到底坐不住了。”鸩王冷然一笑,将密函在烛火上点着,丢进脚边的火盆,看着它燃烧殆尽,落成黑灰。
然而源头却迟迟未能查清,对方彷如潜伏在街角污道里的老鼠,行事老道又隐秘,人人相护,软硬不吃,着实是硬茬子,难啃。
但暗卫们训练有素,越是棘手的案子,越是激发他们的斗志。整个银虿组织,领了皇命,便猛地扎进人群,走街窜巷地去摸排线索。
不一会儿,暗处走出一个浑身戴着兜帽披风的黑衣人,腰上没有挂任何腰牌,仅坠着一块残缺的玉,缺口旁刻着一个“虿”字。
对方尚未开口,鸩王倒极为迅疾地将烛火掐灭,而后以内力传音于黑衣人。
“白子。”
“主上。”黑衣人未有动弹,一样以内力传音,“事情有眉目了。”
鸩王“嗯”了一声,便静待其下文。
“‘附身’一类的奇巧淫技,未曾在本国乃至周边国家、各个部落中听闻。至于‘鬼上身’,更是从未有过说法。”
鸩王闻言明显呼吸一滞,房中的氛围登时如外头夹着冰粒的天气一般冷厉阴寒。
“这……不可能……”
黑衣人显然也被鸩王的情绪外露所吓到了,那声音里藏也藏不住的动摇,令他不由担忧地喊了几声鸩王。
而鸩王却恍若未闻,那双凤眸变得有些涣散,盯着腰间的水色香囊良久,指尖试探着轻触,而后才攥进掌心。
黑衣人还在陆续报出不同方向的调查结果,就是‘傀儡操纵’、‘双生子’、‘易容术’之类玄之又玄的,都没有放过,然而结果无一是不存在那么完美无缺不被发现的可能。
论起吴多,虽是老御厨,打的照面并不少,但真宿与吴多走那么近,那么熟悉,断没有认错的。而真宿的说法则是吴多被附身了,但从未否认过身体是吴多本人的。
而说到气息和各种细节,他自认比真宿还要敏锐,连他亦是察觉不出问题。
那就是吴多。
但他没有想到,该朝代竟无‘附身’、‘鬼上身’此类的信仰!
而小世界内不可能有超过史书认知的东西出现。那么吴多身上附着的另一个存在,必然是界外来的。
若真宿是投影,投影生于史书法阵,受制于‘天道’,他与外界绝不该有半点联系。
可为何界外的存在,会直奔真宿而来?
故而……他会否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个可能……
那便是——
真宿是外来者,而非投影!——
作者有话说:[修改]改了口口
第95章 佞臣 叁
鸩王突然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了起来。
细想下去, 他几乎要欣喜若狂。若真宿不是投影,那真宿就不会受他的紫府影响,不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且这是否意味着真宿寿命亦不似凡人那样, 可以陪伴他很长很长的时日?
鸩王做梦都梦不到这般美好的事。
可问题随之而来:真宿并非那位前辈大能的投影的话,那他会否……就是那前辈本人……
这时,迟迟没有等到鸩王反应的黑衣人, 刻意掠动了一下衣角,黑暗之中,却仍是没有引起鸩王的注意。
“主上?”黑衣人只能冒着犯上的风险, 对鸩王传音。
岂料脑中传来一声蕴含着复杂情绪的沉吟:“退下。”
黑衣人纵是担忧, 但君王之烦恼,岂会告予他人?他当即领命,平地卷起一阵冷风,房中便只剩下鸩王一道完美融入黑夜的身影.
真宿的禁足其实已被撤掉,但不知鸩王在忙活什么,竟连着大半日都没有来蝎影殿寻他, 亦没有召他回去伺候。真宿想着反正他能遣小墩子为自己做事, 自是继续足不出户更为宜,以便于与他这一路以来的计划撇清关系。
躺在床上,就等着一人来临幸,真宿自己都觉着真有那么几分被藏娇的意思,不由一哂。
说起来,与鸩王“双修”这么多回,他身上入魔而生的刺青, 眼下就剩下一重瓣了。
一切都在依着他的安排行进。
兴许下一回,他后背的莲花刺青便能彻底淡化,接着他也该从这个小世界上消失了。
事情进行得这般顺利, 脱离此界的日子在即,反教真宿欲要慢下来了。但是他不能,界外之人不知何时又会发起进攻,依他看,那两个宗门弟子与魔头八竿子打不着才是,却也能被唆使至入侵此界,他不敢想魔头已在宗门站上了何等高处,得了多少人敬仰。
真宿思及此,没忍住捶了下床铺,“轰”的一声,床竟是被捶塌了。
侧躺在拔步床碎木之中的真宿,顿时收起了眼中的戾气,无奈起身扫了扫身上的碎屑木刺,然后淡定地走出了“困”了他数日的庑房。
情报比人快,真宿刚往正仁殿走,鸩王便已从暗卫处得知。
鸩王立时将共商议事的人都赶走,然后让宫人取来铜镜,整了整龙衮与冕旒,又用茶水漱了漱口,方立于桌案之后,一瞬不瞬地盯着正殿的门。
喉结上下滚动,鸩王细听着由远及近的极其熟悉的脚步声,不禁闪回了数百年前的那一幕——
那是他头一回在修仙界崭露头角。他的家族——鸩龙族虽自诩龙族,但实际上,修真界已近两千年没有出过真龙,即便是他,最受家族期待的小辈,亦同样是非真龙种,仅仅是分支中的蝎龙种。故而没有人期待过他能摘得天元榜魁首。
修仙界的天元榜,是元婴期修士们出道之战的成绩表,每百年举办一届。登顶,是所有修士唯一的目标。
故而他作为一个没落家族的小辈,登顶天元榜首,在龙族间乃至修仙界激起了多大的风波。
他的家族皆是修炼帝王道的,随意一人皆富可敌国,自是为他操办了极为隆重的贺宴。
而那场贺宴,乃是他与继庆真君初次的见面。
席上无人不知继庆真君的名头,甚至有人在他的贺宴,谈起继庆真君当年在天元榜鏖战的风姿,以及其“玉面九节狼”的美誉从何而来。
当年,初出茅庐的继庆真君,是所有元婴修士之中最为年轻的一个,将将年八十,刚踏入元婴初期,便去参战。还是在竞争最为残酷惨烈的一届中,谁承想,继庆真君竟在诸多备受瞩目的风云人物之中,一举脱颖而出!
贺宴上不少人都怀念了起来,当年的前三甲,放在后面每一届天元之战,毫无疑问俱能夺得魁首,那一届的实力就是那么断层的逆天。
而作为那一届魁首的继庆真君,与其实力一同名声大噪的还有他的模样。据说当年常以赤貂风领的打扮示人,兼之那意气风发的无害笑脸,金眸星炫,琼鼻高挺,唇红齿白,脸颊还带着点婴儿肥似的柔润线条,这样可人的美少年,竟是凌驾于众天才之上的至强者,处处彰显着完美,教人很难不为其倾倒,故而“玉面九节狼”的外号自此传得人尽皆知。
鸩王没想到自己的贺宴上,竟真的迎来了闲话中心人物的亲临。
听闻不远处的发生了惊世骇俗的涂炭生灵之事,是魔道发起的战争,惊动了继庆真君此等大能,正要赶去,只是见这边高手云集,顺道来召集有志之士。
有正事要办,故而他与继庆真君只是匆匆打了个照面。那时的真君,已然褪去了稚嫩,与方才得知的旧闻中的形象截然不同,被众人围拢时,那傲视群雄的身段,合体期大圆满的大能之姿,无论如何压制修为,其身上的气魄都十足的骇人,教人不敢直视。
而那时尚且年轻气盛,锋芒毕露的他,抱着审视对手的心态,睨向了真君。
然后得了真君的冷淡一瞥,对方旋即头也不回地领走了数十位实力高深的长老级人物,登仙舟离去。
那一瞥,让当时的他陷入了愤懑与不甘。可后来,被困于史书多年的他,不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每每忆起那一瞥,心态逐渐发生变化,懊悔、自嘲、无可奈何、期盼、庆幸等等极其复杂的情愫伴随了他不短的一段时日,纵然尘封,亦未曾遗忘。
一想到真宿或许就是继庆真君本人,鸩王就难以按捺心中的激动,以及颇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
那般风光霁月之人,竟与他有了那样亲密的关系。
当真宿的身影出现在正仁殿门口时,鸩王的胸腔顿时震颤了一下,半晌才抬起眼,正面迎上真宿投来的目光。
“见过陛下。”真宿一面说道,一面跨过门槛,朝鸩王直接走去。
鸩王却没有第一时间给予回应,放在平日,早就把自己牵过去了,要不就把自己抱到他腿上,发身之后,鸩王依然没改掉爱抱着自己的习惯。是以真宿略感奇怪地打量了下鸩王,却没有看出鸩王面上有何异色。
鸩王只觉自己被点了穴一般,身体竟有些不受控,不太自然地背过身去,道:“怎么过来了?”
怎么忽然变得这般生疏?仿佛前日还与自己在床上颠鸾倒凤的人,不是他一般。
真宿跟着挪到鸩王身前,追着鸩王有些躲闪的目光,疑惑道:“陛下?”
片刻后,鸩王终究不好再逃避,遂将深不见底的墨瞳转向真宿,缓缓开口道:“你是修真者?”
岂知真宿一头雾水,他直愣愣地看着鸩王。他隐约觉着鸩王是在向自己说话,却不见鸩王的嘴有动,亦听不见半点人声。
“陛下?”真宿重复道。
鸩王心底一寒,恍然明白,这是“天道”给他下了禁制。多半是不得提及修真界相关。
是以鸩王目光一凛,尝试更换了好几种修辞,最后问出口的一句,终是被真宿听见了。
“继庆真君,是你么。”
真宿的金眸顿时瞪圆,与当年半阖眼皮的一瞥是那么的不同,却让鸩王不能再笃定了——确实就是他。
鸩王颤着手,欲要抚上真宿的脸,手却停在半空,不敢真的触上。他的神色比真宿更透着难以置信,真宿的次紫府千回百转,眼角微垂,在飞速思量鸩王知道了多少,到底是在何处漏的馅儿,又是如何得知他以前的道号。
然而他没想到,鸩王并未上来质问他隐瞒了多少,有何目的潜伏在他身侧,蹙紧眉心,开口问他的竟是:“可是遭了变故?”
真宿忽然觉得鸩王那写着满满的心疼的眸光,令他难以面对,踌躇许久,他敛下眼睑,轻轻点了点头,回道:“散了修为,破了金身,再也没法修炼了……寿命亦与凡人无异。”
鸩王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真宿,“你说什么?”他的手不自觉贴上了真宿的脸,一个失控,在脸侧留下了红印子。
真宿语气哀伤道:“我早不是什么真君了,沦为废人后,误打误撞来了此界,只想偏安一隅,度过这最后的数十载……”
鸩王震惊归震惊,但他十分敏锐地察觉其中似乎有甚么矛盾之处,遂不死心道:“在福荆道观地下,是你解决的浮因和汶毕,是不是?”
这两人的通缉令一直毫无消息,派出去的暗卫亦是一无所获,很明显他们早已不在人世。当初他以为这两人只是判断他活不了,所以才直接离开了,现下看来,恐怕并非如此。对面好歹是江湖老手,事关你死我活,断不会给自己留下隐患,不作补刀。
因此他没被彻底杀死,并非侥幸,而多半是有真宿的手笔在其中。
如此一来,真宿是如何在那么短时间内赶到道观的?鸩王宁愿相信,真宿只是信不过他,所以选择了隐瞒自己还存有修为的真相,而非真的成了凡人。
岂知真宿的话,将他的肖想给彻底击碎了。
“是,我当时用了灵气,瞬移到了陛下的身边,但那是我最后的一缕灵气了。”
真宿身上散发的失落之意全然不似作伪,鸩王亦从他的话语中,寻不到破绽。
鸩王狠狠地闭了闭眼,将真宿用力地拥进了怀里,收紧了手臂,不断重复着“不要紧,不要紧,朕陪着你。”,不知是想要说服真宿,还是说服动摇不已的自己。
真宿的眼底掠过一丝强烈的不忍,迟疑间,双臂虚虚地环上了鸩王的腰,良久都没有贴上——
作者有话说:大家端午快乐[绿心][绿心][绿心]
第96章 佞臣 肆
鸩王想问的话语还有很多, 但在这一刻,怀里拥着的是真实的真宿,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
不知过了多久, 因真宿没有催促,鸩王亦没舍得放开,直到有位公公求见, 有要事禀告,鸩王才松开了臂弯。
不过却没有立刻传那人进来,而是摸了摸真宿早已消了印子的皙白的脸, 欲言又止。
眼前的真宿, 没有了他于贺宴上曾目睹的那副天人之姿,甚至发身前,身子看着还要瘦小羸弱不少,很显然,真宿所说的陨落,确实让他沦为了凡人体。鸩王思及此, 心底浮起细密的针扎般的刺痛。
一介天之骄子, 只能屈身于这无灵气无法修炼的小世界,那种从云间跌落凡尘的滋味,他难以想象。可若非如此,他跟真宿,恐怕永远都没有交集,有的可能仅止于那随意一瞥。看着此时真宿耳垂上穿刺着自己赠予的耳珰,鸩王明知不该, 但心底依旧止不住盈上了一种残忍的满足感,同时欲要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印记的欲望在疯狂滋长。
至于真宿担心的寿命问题,只要回到修真界就必然能有办法。虽然他自己也一直没有寻出离开这史典的突破口, 但接下来,这会成为他优先于一切的目标,没有突破口,便强行破出一个来。
思定之后,鸩王送真宿回寝殿里间歇息,方缓缓踱步,宣那太监入内。
真宿没想到鸩王竟没质问什么,便放过了自己。
想必对他以前的身份,并没有多少兴趣,抑或是对他的过去不那么在意。
也好,不感兴趣也好,他不值当鸩王倾注如此多的关心。
……只因他是骗子。
前来寻鸩王的,是一个身形削瘦,双目浑浊的少年,他行稽首礼,恭敬道:“小恒子参见陛下。”
没错,来人正是前三皇子,现洸历王身边的随侍小恒子。
“何事?”鸩王对于安世钧会干的荒唐事,早有底数,是以语气听上去只有不耐。
“洸历王听信了潘程方的唆使,收受了两箱白银,遣人在市井传播庆公公与太子殿下的不实……逾墙艳事。”小恒子口条清晰,全然不似一名“哑奴”,但说到最后的词时,还是口吃了一下。
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发起抖,丝毫不敢抬头瞄鸩王的反应,惧怕鸩王雷霆震怒之下,会迁怒自己,但他是鸩王安插的眼线,若隐而不报,到了鸩王亲自听闻那些不堪入耳的艳闻,谁也指定落不得好,尤其是他。
岂知鸩王只沉默了一瞬,接着语气平淡地说道:“朕知道了,此事你报得不错。”
此事若放在他知晓真宿是继庆真君之前,他指定勃然大怒。纵使真宿一举一动皆在他眼皮子底下,断不可能发生这般红杏出墙之事,但他绝不能容忍真宿与他人有紧密的关联,假的也不行。
归根结底他对于真宿对自己的情感,并没有那么自信。
可如今他知道了真宿是那位玉面天骄,先不论对自己的感情如何,真宿又怎么可能会看上太子,太子何德何能?他八辈子也配不上真宿。
是以鸩王将小恒子遣退后,冷静无比地唤来暗卫,命其提前截断这些无稽之谈。
相比鸩王,真宿倒要更激动些。他在里间闲来无事,用六感旁听了全程,对潘公公这一手浑水摸鱼感到惊喜。这是打算挑拨他跟鸩王,以及离间鸩王与太子的关系,可谓一石二鸟!
然而这正中他下怀,于是真宿果断传音于小墩子,让他去看看城里是不是有流传这则艳闻,若一直没听闻,那便照葫芦画瓢,去大肆传他跟太子的“情事儿”。
孰知半晌都没听见小墩子吱声,真宿就又问了遍:“没听着吗?”
喊了好几声,小墩子才回神,颇有些粗声粗气地念道:“不要和太子……小墩子不想传这个……”
“传我坏话就行,这个不行?”
“这、这也算庆庆的坏话!不行!”
真宿只得哄道:“这些都假的,不用担心我。”
小墩子适时松了口气,犹豫许久,终究还是点头了,只是语气委屈:“庆庆希望这样,小墩子就这样做。”
真宿心下叹气,怎么感觉自己在欺负小孩,小墩子性子单纯至此,却当了他的黑手套,真让他过意不去。
可惜这都是必须的。
真宿双手撑着床,后仰着头,遥看着神识中的远方,眸光微凝.
太子从太子詹事还有心腹那儿得知民间荒唐逸闻时,正在与未来太子妃的大家长面见。
那场面别提多尴尬,即便跟着鸩王学习了这么久,但他恍然发现自己其实只是学了点皮毛,碰上这种突发事件,他没办到如父皇那般不动如山。
太子对上对面未来岳父的古怪眼神,急忙用手挡住震颤的瞳孔,猛地咳了咳,顾不上礼仪,急匆匆便退到一侧。
“此事当真?!”太子压低声音吼道。
“……”试问这种事谁胆敢作假。心腹们嗫嚅。
太子瞅着他们的神色,便知此事没有假。
“……真是疯了,造谣造到庆掌印头上了。”太子叉腰叹气。
心腹们皆是一愣,暗忖不应说是造到太子您头上吗?!
实际上关于庆掌印的谣言,这段时间传的五花八门,都不知坊间究竟存在多少种说法了,只是在此之前,那些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大多与太子无关,他们便没有告知太子。
没成想,这场是非洪水还是冲到了他们东宫。
稳住了太子妃那边后,太子第一时间便拔步前往正仁殿,觐见鸩王。
步入正殿时,太子没有瞅见真宿的踪影,这般不同寻常,令他心下不禁一咯噔,本就紧绷的神经,愈发扯至极限。
太子上来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敢开门见山,打算先探探父皇的态度。
然而鸩王滴水不漏的作风,让太子急得满头是汗,到后来先行憋不住了,不得不提道:“父皇,城中有不少风言风语已传入了儿臣的耳中,想必不会逃过圣听。”
鸩王无道是或不是,只斜睨着太子,深目古井无波。
“那全是无风起浪,传谣之人,定另有目的!”
鸩王本欲敲打敲打这个遇事只会寻爹的太子,然而真宿忽地从里间出来了,鸩王当即丢下太子,走到真宿身前。
“不冷么,又不披上外氅。”
真宿都不想说,鸩王给他准备了极其贵重的赤狐毛编织的大氅,看起来比鸩王披的还要隆重与华贵,他岂敢随意穿出来。
若非赤貂难寻,赤色的赤貂又仅在修仙界才有,是以鸩王对这大氅还不是很满意,觉得配不上真宿。
真宿想说不冷,但还得装凡人装得像些,于是只能道:“仅一点儿凉,不妨事。”
要是以往,鸩王早就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披到真宿身上了,要不就将人强行抱回去,以免得头风。然而鸩王都没有做,而是嘘寒问暖道:“要不回房里?朕跟太子聊完了。还是想去何处走走?朕让人备上冬衣。”
“在宫里闷得很,有点想出宫。”真宿稍稍抬眼,从下至上望向鸩王,简直我见犹怜。
太子还震惊于这两人没了以往的黏糊,竟显得……相敬如宾?仿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掺杂其中。可又不似是因他和庆掌印的荒唐艳闻生出的隔阂,而似是鸩王对真宿的宠爱变本加厉,全然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一派的小心翼翼。
连真宿提出这样的诉求,他那位素来面目冷峻、威严赫赫的父皇,总是将真宿盯着死紧的父皇,竟首肯了。
“好,仔细着凉,早些回来。”
甚至是放真宿一人出去,他的父皇并不作跟随。
太子:“??”他彻底看不懂了——
作者有话说:真宿头号毒唯:鸩王。
[修改]简单润色了一下
第97章 佞臣 伍
而后, 真宿当真就这么出宫去了。
留下太子眺着父皇寒霜般的侧脸,在风中凌乱。
太子神情恍惚地回到东宫,将此事告知心腹, 心腹们纷纷表示不信。问就是莫说一般妃嫔,便是皇后欲要回娘家,都须经过尚仪局层层审批, 一般家中无特别的紧要事(譬如红事白事),或非重大团圆佳节,那怕是都不允通过的。
除非陛下亲批。心腹们强调。
太子:“……”
这就是父皇特批啊!.
京城, 正阳街, 一朱墙宅邸。
鸩王说的出宫,倒不是真让真宿随处去,而是将京中一特别气派的宅邸拨给了真宿落脚。
真宿并不意外,他早已习惯森严宫规和待在鸩王圈起来的地儿。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并不似是临时拨来的随意一间闲置的宅邸。
诸如雕梁画栋、玉宇琼楼此类,说实在的, 并不能激起他多少兴致, 然而这宅邸恰恰相反,与气派的门庭相比,内里的装潢十分低调,用料虽讲究,但是布局和样式却丝毫算不上奢华锦丽,连金玉摆件都没多少,全然够不上帝王规制。
可仔细一瞧, 那茶桌上的虾兵蟹将茶宠,海东青纹的屏风,釉色颇为温馨的食具, 宽阔又干净的马厩,后院的池子里则养着不少肥美鱼儿,旁侧还立着一些钓具……除此之外,寝房大床的红被褥上绣的是并蒂莲,灯座雕的是捂着眼提着莲花灯笼的足立狸奴。
最叫真宿意外的,还是书房里头正中方位摆的那张书案。那是一张极其平庸的木桌子,莫说寻常富贵人家都不会拿这样的给家主用,倒似是不知从何处临时寻来的。不过真宿越瞅越觉着眼熟,他蓦地想起,这莫不是他以前在屋外练字随手搬去一用的那张桌子?
倏然间,真宿只觉鼻根一酸,眼眶不由发热。这趣致得可堪幼稚的布置,这极其富有烟火气息的宅子,全然不见帝王的身份象征,一看就是为他准备的,处处透着用心。
他不知鸩王是何时布置的,这一看便非三两时日可成,颇费心思。
“……鸩默。”真宿猛然咬紧了下颌,铺天盖地的愧疚就要将他压倒。
其实当真留下并非不可行,魔头的走狗来多少,他不是没自信来一个杀一个。是他一直逃避,不愿面对一些事,以及那个人罢了。
他真的太孬了。
沉吟片刻,真宿垂下眼,紧紧握住了拳,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便往宅门走,附近拐角处还停着从宫里驶出来的马车。
然而未待他踩上登车的踏板,开着的神识里,一直监视着的十数里处,忽地生起骚动——
“你们什么人!!这里是医馆,咱还有病患等着治病呢!莫在这儿搅乱!!”
随即一阵乒哩啪啦的翻箱倒柜。
“诶诶,那都是值钱的药材,别乱碰啊!你们当官的就能乱搜,乱欺压百姓嘛!信不信老身去衙门前击鼓鸣冤!”
“大人,这两人疑似就是暗贩五石散的主谋。”几个官兵越过医馆老郎中,将两个药童押到上官身侧,汇报道。
“莫要含血喷人!老身这是悬壶济世的医馆!五石散虽能治病,但危害更大,官家不让进之后,我们医馆可没再进过这药了!”
“那老郎中你看看这是什么?”负责查抄的郎将指了指另一头被官们抬出来的一缸石粉。
“这……这是?!这不可能!是何人栽赃?!故意调换了老身原本存的滑石粉!”五石散的粉末有特殊的气味与色泽,极好辨认。
“人赃并获,还想狡辩?都带回去,收兵!”
老郎中被官兵押着时,要死要活地挣扎了起来,而他一身老骨头,众官兵还真不好跟他动手,于是有人将刀锋架在了药童的脖颈上。
药童倒是安分得过分,老郎中见状,顿时也不反抗了。
郎将满意一笑,转身先行走出了医馆,因此没有看到老郎中眼中对两个药童的鄙夷,以及他嘴角的那一抹窃笑。
愚蠢的姩朝人。
而目视一切的真宿,注意到骚乱之后,有个少年悄然翻墙从医院后面离开了,飞速狂奔。
真宿把着马车门的手倏然收紧,险些将马车崩碎。
他啧了一声,终究放弃了回宫,以肉眼完全捕捉不及的速度,朝那个少年追去。转眼间,便将呆滞的马车夫和一众暗卫远远甩在身后。
少年衣着朴素,但胸前衣下坠着块上好的玉,面容虽有些脏,但眉宇间能看出一些隐隐的威势,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成熟。
然而熙熙攘攘间,好不容易气喘着逃离了医馆周遭的几条街巷,却在一个拐角处,突然被一只皙白却极其有力的手,一把揪起衣领,逮到了一个僻静角落里。
少年忽逢变故,被吓得惊魂未定,连忙用手护住头和胸前,岂料迟迟没有拳头落下。他不由抬头,定眼一看,抓自己的人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大汉,而是一位翩翩公子,身上衣裳绣着的星宿纹样看不出家族或是官职,但依那做工,最主要还是此人的金贵气质,少年直觉对方定是出身于皇室,与自己一样。
“你是何人?!”少年不动声色地想要往后退,可凭他坐着的姿势,根本没法挪动几寸。
真宿上下打量了一下少年,确认是他无误,遂点了点头。
此少年正是史书里记载的,前朝谦胄王遗腹子的唯一继承人,潘公公等前朝余孽手里的底牌,亦是王牌,更是他们的命门。
少年没等到真宿的回应,愈发紧张了,索性一骨碌爬起身,急忙逃走。
真宿虚指一弹,少年便发现自己动弹不了,绝望地闭上了眼。
而他身后的真宿则牵唇一笑,金眸中却无一丝笑意。
没法回头了。
真宿敞着神识,耳目察八方,慎之又慎地将少年交给了铁老陆,额外叮嘱了句:“别动他。”
铁老陆习惯性嘴瓢道:“老子怎会做这种事?放心哩!”
然而真宿还记着当初在外府刑房的事,目光如刀地刮在铁老陆的厚脸皮上。
铁老陆才想起来自己干过的混事,好在当时没得手,不然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短短时日,眼前人已然坐到如此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称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亦不为过。已不再是当时那个小个儿的势力单薄的美人儿。对真宿,铁老陆自然是佩服的,喏诺不敢违命。
“……行行行,晓得了!”铁老陆道。
真宿不打算再待下去,得了对方的保证便要离开。岂料还没完,于他的神识中,巷口对出的茶楼二楼,有个打油的汉子,目光竟刁钻地瞟向了这隐秘的低地。
真宿当即提起了心。
糟糕!!
当真宿关门冲出巷子,那打油汉子果不其然已经不在二楼,正翻桌滚地越过端茶倒水的小二和茶客,拼了命地逃走。
一炷香后,铁老陆手里又多了一个需要他藏匿起来的人。
“这又是谁?眼神好凶。”铁老陆问真宿。
那打油汉子嘴里被塞了帕巾,手脚都被绑缚了起来,眼神则不无哀怨与震惊地瞪着真宿,似乎不敢置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真宿认出来了,对方是蓄了胡没有易容的银虿暗卫里的一员,多半就是被皇上派来查民间谣言源头的。但真宿没说,只说让他看顾好,便丢下几锭金元宝,离开了。
真的太险了。
半个时辰后,真宿甫一踏入宫里,便被人抓进了轿子,鸩王吸气半晌才呼出一道浊气,眉头紧锁,迫近真宿耳侧,质问道:“是不是非要朕把你绑起来?你就这么不想待在朕的视线底下?”
真宿就知道,兴师问罪的来了。
幸好他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说辞,故作轻松道:“只是心血来潮想替陛下试一试暗卫们的身手。”
鸩王只凝视着真宿的双眸,一言不发。显然并没有相信。
也是,鸩王都清楚他的身份了,且早就知道,即便沦为“凡人”,论脚程和功夫,暗卫们断然不会是他的对手。
好在他还留了一手,拿出了一块蝎子抬钳状的笔托。
鸩王缓慢挪开视线,转落到被塞入手中微凉的这个笔托。
“不知陛下生辰,这礼略有些寒碜,还望陛下勿要嫌弃。”其实修真之人大多都不会在意生辰,更不会轻易暴露生辰,但真宿着实想不到还能有什么作送礼的借口,故而还是挑了生辰一说。
鸩王沉默不语,但动作很快地将这小小笔托纳入明黄的袖中,就连真宿都险些没反应过来,然后鸩王的手在袖中好一会儿都没有伸出来。
这是真宿继香囊之后,送他的礼物。
某人眸光发沉,倏地将脸埋进了真宿的颈窝,其后微微侧着头,舔真宿那藏在薄薄的雪肤下的喉结,惹得真宿猛地一个吞咽,将备着要哄鸩王的好话一并咽了下去。
而此时轿子早已被抬进了一侧偏院,下人四散,唯剩暗卫在暗处守候.
洸历王单得封号,一直未得封地,众臣以为鸩王是眼见世家分崩离析,又没了太后这一阻碍,便没把他当一回事。
可今日朝堂之上,鸩王初定下北边两城,作为洸历王封地,合计方八十里。封地并不小,尤其相对于姩国国土而言,但地处偏远,远离政治中心,且北边的军队自主程度颇高,乃当地民心所向,他一介王爷,无甚功绩,很显然此地并非好去处。
一些世家余下的旁支势力,纷纷出言劝说鸩王,然而鸩王只用一句“是他对朕瞧不顺眼,滚远些不正合他意?”
鸩王面上虽未见怒容,但此言一出,朝堂上众臣尽皆惶惶而跪。
后来众人一经打听,方知近来的荒唐韵事是从何处传出。
畜生啊!竟造谣给亲父皇戴绿帽子,真是妥妥的活该!
一时之间,无人再敢替洸历王劝说一二。
明日即要启程。洸历王屁滚尿流地去寻求潘公公的帮助,然而赶上了正狂暴发怒的潘程方。
“人怎么能弄不见的,你们这群奴才,统统都该死!全是吃干饭的!!你们怎么敢的!!最重要的圣子,你们也能搞不见?!”潘公公用内力传音,并无真的开口,却叫底下人登时被震得七窍流血,不敢逸出一声痛叫。
他们蛰伏了足足二十年!这二十年来,他们与圣子的联系,都是经由六七层足够隐秘与无固定关联的方式。谁能想到,忽然冒出一个仿佛开了天眼一般的家伙,直捣黄龙,将他们的“命门”绑走了!况且作为假靶子的两个药童,竟全然没有派上用场,好似无论他们如何伪装,都逃不过那家伙的眼睛。
这番功亏一篑,教潘程方如何不痛心,如何不愤慨?!
定然是出了内鬼——
安世钧入门便被下人拦住,正在偏厅里急得团团转,岂知隔壁房在一阵诡异的静默之后,一群下人鱼贯而入,接连不断地抬出一个个盖着血布的隆起。
安世钧被那浓重的血腥味吓得摔下了座椅,一旁的下人皆敛着目,并无多少异色,似乎已然习惯了。
而潘程方还在泄恨,最后房里竟只剩下两个人。
那两人裤子褪到了脚腕处,袒露着下.身,潘程方目光狠厉,阴笑道:“想必你们从未这么庆幸过,那玩意,比寻常人的二两还轻得多吧。”
凡是有点分量的,都已经被抬出去了。
那两人即便面上尽是屈辱之色,也只敢点头。
潘程方用脚尖踢了踢他们,二人便连忙磕头告退,挽起裤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前脚抄了他们藏圣子的医馆,后脚就绑了圣子,那家伙无论是何人,想必都脱不离那暴君的旨意。皇上既抢了他们的圣子,无异于填他们的井,挖他们的根,想必亦已做好殡天的觉悟了吧!
“哼!”潘程方将沉如墙灰的方脸偏了过去,对一旁的下人吩咐道,“去请洸历王进来。”
夜里,远在京中。
铁老陆去起夜,途经困着两人的地窖附近时,忽然疑似听到了什么异响,偏偏实在困得不行,便只到连接地窖的柴房窗外瞅了一眼。
乌漆嘛黑,啥也没看清。正欲回房,铁老陆想起了近来老是闯进屋里偷吃的那头胖橘猫,于是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咪咪”。
没想到,忽然间,屋里还真传出了一声“喵”。
这可把铁老陆一下子吓清醒了。因为他知道那胖橘猫可是只哑巴猫!
铁老陆登时浑身激起了鸡皮疙瘩,摸着墙根去取来了斧头,随后将门一推——
一双虎口满是茧子的手从门缝探出,掐住了铁老陆的脖颈。
铁老陆霎时涨红了脸,连一句话都没法说出,便在惊惧中彻底失了意识。
俄顷,仿佛驮着重物的沉闷的脚步声,逐渐消弭于冬日的夜风之中——
作者有话说:粗长一丢丢,可以抵两章吗(哎,emo过头了,昨天没写动,今天状态好点
大概下章或者下下章就死遁。
第98章 死遁 壹 静夜。
静夜。
正仁殿的青玉瓦上洒着银箔般的月光, 虫鸣早早就停息,宫人补完灯油,便不再踏足殿内, 四下一片死寂。兴许明日欲要下雨,夜里闷热得不似冬日。越是这般风不吹草不动,越难熬。守殿的侍卫们只能相互用着眼神交流, 偶尔偷啜两口葫芦里的茶水,以驱睡意。
殿内香枕怡人,身形颀长的男人将另一个头稍逊的青年紧紧锁在怀中, 呈围拢的强势姿态, 就如同缠绕猎物的巨兽,不允旁人觊觎。二人身上覆着锦被,故而仅能从男人的臂弯之间,窥见怀中人酣甜的眉眼。
但实际上,怀中人真宿并没有真的入睡。
真宿本以为鸩王会如往常一样缠着自己亲热,然而仅仅是将他搂着, 亲亲脸, 便哄自己睡了。
鸩王自己却没睡。
他虽一直阖着眼,却能清晰感觉到鸩王的视线。
近两个时辰过去,鸩王依然如此。
正当真宿想装醒瞅一眼鸩王时,殿外竟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尖着声儿大喊“什么什么要反了!”,其后响起拔剑的金鸣音,与侍卫们的铿锵叱骂“莫要在此胡言乱语!扰陛下清净!!”
而后又是一阵被捂嘴发出的“唔唔”声, 但不知怎么的,许是那状告之人拼死挣开了束缚,紧接着, 在内间龙床上的鸩王,终是听清了。
那人喊的是:“陛下!!洸历王反了——”
鸩王当即一个卷腹起身,优雅又迅速,取过挂在一旁的外氅,披上后便打算告诉真宿,让他在被窝里等一等自己。
可转眼间,真宿已然束好了腰带,穿着薄薄的单衣踱到鸩王身前。
鸩王没说什么,只朝真宿投去了不赞许的眼神,非给他披上那件厚实的赤狐大氅,方才一同快步往殿前走去。
其实真宿初时便从神识里目睹了一切,现下走出来一看,果不其然,来人正是小恒子。
鸩王稍抬下巴,那两个侍卫便放开了小恒子。
小恒子伏倒在地,着急道:“陛下!洸历王原是养了一大班私兵,现下正准备包围皇宫!”
“人数几何?”鸩王眼底有杀气,沉声问道。
“小的不清楚,他没有告诉……”
鸩王却蓦地紧蹙眉头,“你又是如何跑出来的?”
小恒子面上忽然闪过慌乱之色,他支支吾吾道:“洸历王……洸历王他对小的……有、有那种心思,所以没有提防我,小的就赶忙偷跑出来!”
“好大的胆子,倒令朕刮目相看了。看出来他对这封地有多不满了。”鸩王此时还笑得出来,让跪地上的小恒子瑟瑟发抖了起来。
“汝通报有功,朕会派人护着你。”鸩王用眼神点了点那两个侍卫,侍卫们当即颔首领命。
小恒子却不肯跟着他们移往安全的地方。
他畏缩着肩头,请求留在陛下附近,道他兴许能阻拦住孤注一掷的洸历王。
“不用。”鸩王自是没当一回事,正欲回绝,目光扫及身后人腰间的绯色香囊,蓦地改口道,“行,允你跟在庆掌印身侧,勿要让安世钧有机会动朕的人。”
“喏!小的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护陛下与庆大人周全!”小恒子虽颤着身子,但所道之保证铿锵有力。
接着短短盏茶功夫,鸩王便将应敌的安排一一吩咐下去。
相比鸩王的沉着,真宿脸色就颇有些不从容了。
只因在他扩大至笼罩整个皇宫的神识中,瞧见了全然出乎他意料的一幕幕。
在禁军将重心放在守卫宫墙,阻拦叛军,集结于瞭望台与宫墙之下后,由于绝大多数禁军都警惕着外头,便放松了对墙内、对背后,以及对自己人的警惕。
皇宫的鼓楼倏然奏响重重鼓声,几乎就在这同一时刻,潜伏在禁军之中的叛徒,刀锋向着空出后背一无所觉的兵士郎将们的咽喉,快准狠地切去。
为着埋伏,灯火都照着外头,禁军们则都隐于墙影之下,故而血柱喷溅,被黑暗掩盖得透彻,许多人只感觉到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湿意,甚至尚未来得及辨出那血腥味道,便被人从旁挥刀削下臂膀。
“啊啊——”
“有内鬼!!敌人不在外,在内!!仔细左右——”
在有异动的那一刹那,真宿就冲出了正仁殿,回头说了句:“陛下跟紧臣!!”
鸩王虽五感灵敏,但事发地多是边缘的城墙,距离甚远,而他仅关注到了三更半夜突兀响起的鼓声。
晨钟暮鼓,深夜里的时辰断不可能敲鼓,一般而言通报敌情乃是吹的号角,走水等异常事件则是敲锣。但他信任真宿,故而对真宿重重点头,墨瞳里透着坚信,而后一并飞速奔越而出。
小恒子身子羸弱,明显追不上二人惊人的速度,好在追赶在后面的暗卫于半道注意到了,将人扛肩头,拽着腰带捎带上了。
登上瞭望台的严商也遭了偷袭。本不值夜的他,甚至还被人灌了酒,喝得迷迷糊糊的,他还以为自己酒量差了,岂料现下看来,这一切早有预谋。
那酒里估计是掺了料!
意识纵然已有些模糊,但为着突发情况,他还是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领兵守卫。
为着能清醒些,他警惕异常,上了瞭望台依旧注意着周遭,一意识涣散便往臂膀上扎匕首,血流如注亦不管,但正是依靠这般,身后忽然袭来一抹脖的攻击时,他身段极灵敏地往侧边退了开去,躲过了致命一击。
可惜对方似乎对他忌惮颇深,并没有因他服下了药就轻敌,后续涌来三两个人,将他包围了起来。
严商听着楼下附近传来的哀嚎与刀枪的交战声,便知不妙。
恐怕众人都自身难保了。
何止是不妙。
严商又开始涣散的瞳孔映着眼前那几个,曾与他在边疆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数个郎将,握着刀把的手,攥得死紧。
往臂膀上插出血洞时,那手劲大的,仿佛掺进了恨与哀。
“你们……为何……那都是弟兄不是吗?!如何能做出如此下作!如此卑鄙狠毒之事!”严商用尽全力怒吼道。
而他们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不忍,没有一丝内疚,只有带着信念的坚定。
“你们姩朝人,永远不配留在此地,这儿,是属于奂人的地!”
“奂人”二字一出,严商瞳孔骤缩,耳朵蓦地犹如耳鸣了一般,脑子也一阵空白,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奂人……是前朝势力?!不是洸历王要反吗?!怎会同他们搭上关系?!
就在这时,他们觉察出严商有破绽,趁机挑剑而上,在严商本就满是血洞的手臂上,狠狠剜了一大块的肉下来,深可见骨。
“呃啊啊啊!!”严商登时冷汗狂流,后背以及头发瞬间就汗湿了。
身侧同时受了一脚,严商左膝被踹着冲到了地面,连带着整个身体失了衡,猛地摔倒在地面上。
人在躺姿时,是极其脆弱的,要害皆会露出来,极难防御,即便侧躺也一样。
是以严商顶着昏沉的意识,以刀挡剑,挡了十余下,便从滴水不漏变得漏洞百出,动作也显然跟不上他们斗志全开的状态极佳的速度。
严商终究抵不过了,眼前愈发模糊,耳边好似有人一直在唱曲儿哄他安睡,睡意浓得连身上的疼痛也无法感知。
叛军们自是注意到严商的反抗愈发微弱,剑尖对着严商的脖子,便要压着剑柄向下刺。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随着一阵呼啸,那柄剑被破空飞来的木椅猛地打偏了去。
下一刻,那剑便落入了一道鬼魅般骤现的身影手里,剑光纵横,几乎一息之间,四个叛军便被削去了膝骨以下,其一及时被另一道身影用苗刀钉住了欲要爬走的残缺身子,宽阔高大的身体堵死了在门前。
无路可逃的叛军看清来人之后,俱是大惊失色,惊恐万分。
“别让他们就这么死了。”鸩王面若寒霜,对迟来一步的暗卫下令道。
暗卫自是明悉,这是要他们不惜严刑,也要逼问出幕后之人。
然而一旁的严商纵使已然意识模糊到了极致,却仍是喃喃低语,似有执念般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鸩王半跪凑近去听,正要听清,真宿的金眸却猛然睁大。
他已用神识听清楚。
严商咬一下唇,吐一个字,他艰难道出的是:“反·的·是·奂·人。”
真宿全都懂了,在他抓了他们“命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一天会如他所料大大地提前历史进程。
可他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来不及告别了……
而突然间,小恒子一面尖叫着,一面从门口跑进来,行至鸩王身侧,手脚并用道:“陛下!!不好了!好似是东宫那头走水了!”
鸩王当即一个起身,凤眸迸射出凶光,然后踌躇了一瞬,是蹲下去先听了严商的话,还是径直赶去太子那儿,交由旁人接手严商的事儿。
可当他垂眸一看,发现严商已然微张着口,一动不动了。
真宿悄然收回点完穴的手,他给严商临时止了血,但也无意间让他失去了意识。
而正当真宿打算转告鸩王真相时,于鸩王身后的小恒子不知从何处摸了把短.枪,无声无息地朝着鸩王心脏处刺去——
鸩王久经沙场练就了对杀气的极端机敏,本能地便要回身抵挡,同时余光扫向站在自己身侧的真宿,谨防偷袭会变道伤及真宿。
可小恒子这一下几乎可以说是贴身行刺,他动作再快亦不如枪快。眼见枪头反的光即将没入鸩王脊背,一道比枪来得更快的身影,霎时闪现于前,“噗”地一声闷响,枪头洞穿了某人的心脏,那杆枪嵌在其中,竟无法再寸进。
小恒子眼中恨意未退,看清身前人竟半启金眸,轻扯了下嘴角,不由狠狠怔住了。
而鸩王此时终于转过身去,顺手接住了软倒的真宿,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浑身猛然抽搐,喉间涌上血沫,撕心裂肺道:
“庆儿!!!!”——
作者有话说:怎么预收也能掉收,还一掉掉俩……本就稀少的预收,雪上加霜了……
或者把幼崽的预收开了试试,假如还是毫无起色,就都算了。
我琢磨一下。
啊至于更新食言的问题,很抱歉,给这章留言的大家发个红包吧。久等了非常抱歉[合十]
第99章 死遁 贰
接下来的, 只发生在须臾间。
鸩王托着真宿的背,将人携进怀里,紧接着一个回旋踢, 抬腿将怔愣着的小恒子如石弹般打飞出去,重重地轰到墙上,蛛网般的裂痕立时在其背后绽开。
而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的暗卫, 这时方一拥而上,将行刺之人的四肢和下颌都卸了,羁押到一旁。
危机暂解, 鸩王当即半跪下去, 让真宿上身靠着自己的腿。
“庆儿、庆儿!”鸩王哆嗦着手,不敢置信地轻触真宿的脸,缓缓捧起,动作轻柔得仿佛是对着极易破碎的琉璃。
胸口的那半截枪柄触目惊心,鸩王的手刚放置其上,一只玉白的手便抢先覆上枪杆, 阻拦了鸩王的动作。
真宿的头偏折出无力的弧度, 金眸前所未有的黯淡,甚至眼皮已然沉得抬不上去。最后一刻,金眸艰难地转动,目光移到鸩王脸上——
“不要……难过。”
只余下这一句,真宿就阖上了眼,嘴角逸出的潺潺黑血,顺着下颌, 隐入鸩王的墨色氅衣。
鸩王骤然睁大了眼,紧接着摆起了头,目光死死锁着真宿的脸, 好似要从其上寻出一丝破绽。
“不会的……”
可指尖触及的热度迅速降下去,骇人的墨点逐渐浮现于真宿的唇瓣与眼下。
枪头有剧毒?!
鸩王注意到了异样,但这会儿暗卫们反应更迅捷,怕枪杆上亦有可能涂了毒,遂抢在鸩王动手前,上前拔出了枪头。
鸩王连忙按住真宿胸前的伤口,可不一会儿,他垫在真宿身下的下裳依然沾染上湿意,血腥味蔓延迅速。
“不、不可能……告诉朕,你只是骗朕,朕不怪你,只要庆儿睁开眼,好不好?”说到末尾,鸩王已不由自主地哽咽。
然而无论他怎么呼喊、威胁或是乞求,怀中人都没有回应,亦再没有睁开过那双俏丽的金眸.
背上反绑个少年的男人,走入一条无水巷时,将背上的少年放了下来,脱下自己的短打上衣,裹缠到仍昏迷不醒的少年头上,然后提溜着人,往巷尾的据点走去。
进入据点花了他近两刻钟。每回潜伏后回归,皆须经过极其复杂的认证,虽然理解这是为了防止他们这帮陛下手里的刀,反刺向陛下,这套玩意亦从未出过错。可他每回都止不住为此感到烦躁。
好不容易进去后,却发现据点里竟空无一人,只见点卯的册子上当值的、没当值的,尽皆出动了。
“……”发生了什么,他们银虿竟倾巢出动了?
男人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当即将少年锁进刑房,留下一碗水,便向不远的皇宫冲去。
当他赶至宫墙外,远远看到火光冲天的东宫,心头一紧,翻越墙头,在檐壁上纵跃。然而未前进半里,天下却淅淅沥沥地降下了雨水。
“是及时雨!!”地面传来不少宫人的呼声。
男人想起自己手头掌握的极密情报,想起那个一直潜伏在鸩王身边,背地里却做出那般离经叛道的谋划之人,眼看东宫火势变小,掉头便往正仁殿疾驰而去。
可他未想到,自己来迟了。
那个对鸩王最大的“威胁”,此刻竟躺在鸩王的怀抱中,面容安详,仿佛只是酣睡,可那俊美的脸庞上毒斑蔓延,锁骨周遭甚至腐蚀出见骨的孔洞,瞧不见半分生机。这一切皆被帝王宽阔威仪却孤寂的背影笼罩着,越过滂沱的雨线,越过泥泞中厮杀的叛军与禁军,越过瑟缩在一旁的宫人,一步一脚印地横抱进正仁殿内。
很快,身后的动静也平息下来,只余下被雨打落的一地残花。
“……”纵是男人早已对死亡司空见惯,亲眼目睹这一幕,心底亦平静不了。
后来他联系上其余暗卫,方弄清楚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银虿暗卫顺着蛛丝马迹,搜到了洸历王的所在,发现他被灌了哑药和挖了眼,丢在了一农家的猪圈里,半死不活地一直“呀呀”声地叫唤着什么,却已无人听得清。
把洸历王带回去审问,让他执笔认罪,是否是他谋划要反,派人刺杀皇上。
“啊啊——”洸历王拼命摇着头,掺血的泪水随之洒落,在纸上洇开。
众暗卫联合刑部,再往下深查。经过轮番搜索和重重审查,发现那群叛军与小恒子,根本就不是洸历王与世家可以驱动的,背后其实是一场绸缪了二十年的巨大阴谋.
真宿重获意识时,恍惚了好一阵,才慢慢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车舆般的小小空间,四肢勉强抻得开,但摸索了会儿,能触得到有四堵无形的墙壁,却无法撼动分毫,亦没有出口。
他敞开神识,发现眼前竟没有出现任一彩色线条,四下依然是一片黑暗。
真宿的金眸立时明亮了起来。
看来他成功了!!
因次紫府乃正常运作中,他却根本无法用神识感知到更多。若自己仍处于小世界里头,断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很显然,他成功脱离了史书小世界!
不枉他费了好一番功夫,谋划了这些时日。
自击杀了那两个从修仙界追杀而来的小辈之后,他便开始找寻可以脱离小世界的办法。
因法阵生成的小世界中,生命消亡后,只经由法阵进行轮回,而不经过阴曹。然而他并非小世界生成的历史之人,而是外来的修仙者,只要他死亡,便可沟通阴曹。
不过死固然不可能真死,真仙体亦轻易死不掉,要做到在史书中消亡,触发死亡机制,只需要瞒过法阵阵眼即可,也就意味着,他必须“死”在鸩王的眼前,“死”得透透的。故而他布了一个局,他犹记得史书中对余斛帝的最大威胁,乃是潘程方为代表的前朝一派势力,于是前去绑了他们唯一的王位继承人,逼他们提前造反。
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反击来得这般快,害他尚且来不及与所有人道别。
为了让自己“死”得更逼真,他在小恒子袭来的枪头上附上了至毒,甚至用上了增幅术,只为能腐蚀他的真仙体。
穿心一击尚且有活的余地,毕竟鸩王未必真的相信自己彻底沦为了凡人的说辞,但死状这般惨烈,想必鸩王会相信他已无力回天。
接下来,只需依照《五至经》的至阴初阶里记载的——打通阴脉,闭合阳脉,伪装为至阴体。至阴体之人,与八字四柱纯阴的人或是天生“阴阳眼”的人一样,具有通灵资质,即便没有真正死亡,亦可能被认为是阴魂,故而可以进入阴曹。他就曾听闻过,这类人被阴差误捕到阴曹的事迹。
真宿打算带着自己的真仙体一起进入阴曹。
可当他盘腿正准备改脉之时,发现自己现下的身体并非实体,而是与那无形的墙相反,属于看得到但感知不到。
“糟了……我这是,魂体出窍了?!”
他的肉.身没有跟过来?!
真宿傻眼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境况。
他现下所处的地方,如没想错,应当是史书小世界与阴曹之间的裂缝,阴差在七日内会前来迎接他,可是他的肉身无论如何都必须带上!!
到底为何如此!
次紫府全开后,真宿还真的想到了一个可能,故而猛然抽了一口凉气,双眸瞪如金铃。
——莫非鸩王不信他死了?!
蝎影殿。
芷汐、汤荃和清娥都候在正殿门侧,卯时一到,她们便上前问道:“陛下,早朝时辰到了。”
殿里层层纱幔随穿堂风轻轻摇曳,声音清晰传入正中,却半晌后才响起回应。
“朕等下动身。”
她们三人面上皆掠过讶异的神色,互相觑了一眼后,连忙应下,让公公去知会候在金銮殿外的一众大臣,早朝照常。
不一时,一道极高的挺拔身影,搂着一裹着赤氅、低垂着脸的人儿,缓缓穿过朦胧的纱幔,行至殿门。
“怎么不动腿,要朕抱着你走?”鸩王露出无奈的宠溺笑容,“好懒的庆儿。”
然后鸩王便将真宿打横抱起,怀中人的头自然而然耷拉到了臂外去,脖颈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那被毒素啃噬得烂了一半,只余下一半依稀可见曾经绝美轮廓的脸庞袒露了出来,恰巧对上了候在门侧的芷汐三人的面门。
三位大宫女霎时瞠目结舌,后背爬上渗入骨髓的彻寒,一时不知该从何阻止。
鸩王却仿佛没看见她们的反应,抖了下臂,让真宿的头偏转回来,侧向自己。
鸩王垂眸凝视了一会儿,满意一笑,方抬步越过门槛。
“我们去上朝。”
第100章 死讯
然而芷汐她们绝无可能让鸩王真就这样去上朝, 毕竟任谁见了都会觉得皇上疯了。也不敢想被大臣们见着之后,会引起多大的轰动。
“陛下!庆、庆大人身体不适,还请勿要折腾他了, 不若由属下来照顾吧。”汤荃硬着头皮提议道。
岂料鸩王脸色倏然黑了,想起御医们各个只会道束手无策,非说真宿气断了, 心脉都不跳了,已无生还的一丝可能。
他们懂什么?!庆儿根本不是他们那样的凡人,而是比他还强大的修真尊者。这种程度的毒, 这种程度的袭击, 绝不可能夺走庆儿的性命。
不过是短暂陷入假死罢了。许是生了脾气,不愿恢复快些,欲看他焦急担心。当真是调皮。
鸩王露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拥着真宿的双臂隆起精悍的肌肉线条,将人紧紧桎梏于怀中。
眼见鸩王不愿放下人,反而揽得更紧了, 汤荃她们神色不由焦急了起来。
汤荃能猜到鸩王为何恼怒, 之前鸩王对御医大发雷霆的样子历历在目,于是她斟酌了一下,遂道:“庆大人身上的毒还需祛除,兼之朝堂上人多气息杂,恐对庆大人的恢复有碍……”
本以为鸩王连中毒一事都可能会驳斥、不承认,然而并没有。鸩王似是联想到了什么,竟斜睨了她们一眼, 沉默良久,忽而冷声道:“去将赵恪霖带回来,替庆儿看一看。”
三人连忙应下, 汤荃转身便朝马场奔去。
鸩王终究没有带真宿去上朝,关于真宿的死讯亦被暗卫们有意控制,全面封锁了起来,生怕刺激到鸩王。
但昨夜那么大的动静,那么多伤亡,关于鸩王遇袭一事,自是瞒不住。金銮殿前众臣皆翘首以盼,欲亲眼见证鸩王的安然无恙。
然而鸩王并没有去上朝,抱着真宿坐在铺着绒毯的正厅里,层层绛紫色纱幔将他们围拢着,仿佛与世隔绝。
“庆儿还是不想醒?朕让御膳房弄了糖蒸酥酪和豌豆黄,还有他们最近酿成了一批新的柿子醋,庆儿不是喜欢麸筋吗?拌柿子醋味道上佳,庆儿尚未尝过不是?醒来尝尝?”
可厅里回荡的只有鸩王低沉单薄的声音,无人附和,无人答应,即便是争吵都没有响起。
鸩王的心就如被捆了千钧重石,逐渐被拖沉下去。
立在偏厅里的芷汐,遥看着纱幔后模糊的两道重合的身影,前所未有地感到六神无主。
“大人,是不是到时间了。”同处偏厅内试尝完御膳的小墩子,等了许久,直觉比往常等候的时间要久了不少,于是忍不住开口问芷汐。
芷汐这时才回过神来,回头打量了下看上去精神奕奕的小墩子,缓缓点了下头,“抱歉,走神了,看来御膳没问题,你可以回去了,晚点儿再来收食具。”
小墩子当即起身将桌上的物什收拾好,他略有耳闻昨夜的阵仗,可他夜里睡得太熟,直到清晨才知发生了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事关真宿,他自是担心得不行,虽依然能感应到真宿的存在,但传音竟一直没有回应。
他便想着来亲眼瞧一眼,不然他始终放心不下。
他对蝎影殿的布局已十分熟悉,从偏厅走出去,过道拐角有一处位置恰巧是没有纱幔遮挡的,若从博古架后面看过去,便可瞧清楚正厅里头的两人。
是以小墩子一收拾好,便匆匆离开偏厅,接着回头瞥了眼芷汐,见她没有看过来,心跳登时如擂鼓,默默走到那个位置,越过博古架,便要往里看去——
“砰”地一声脆响,架子上的紫釉瓷瓶栽倒地上,碎瓷片迸溅,将殿内数人都惊到了。
小墩子的手还握在架子上,剧烈抖颤着,他却没注意到自己弄出来的动静,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他眼眸眨了又眨,却眨不去眼前人脸上狰狞的缺口,以及了无生息的面容。而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鸩王遮挡的肩背与侧过来的阴沉脸色。
芷汐当即跑过去,强押着小墩子一同跪倒在地,“请陛下降罪!是臣没有看顾好小墩子。”
小墩子被迫盯着地面,可那光景早已印在了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屏息数十息,小墩子倏地呛了一下,接着在咳嗽中猛猛吸气,胸腔激烈起伏。
“怎……怎会那样?!庆庆!!!”转眼间,小墩子眼前便已一片模糊,他奋力挣开芷汐,膝行到鸩王身前,不停地大力磕头,哀求道,“让小的看一看他,求求陛下,求求您陛下,就算要杀了我,杀之前能不能让我看一眼?!求您了!!”
芷汐顿住了上前抓人的动作,揪紧了衣袂,眼底掠过不忍。
鸩王古井无波地瞥了眼小墩子,思量须臾后,没再以身挡着,将真宿的脸露了出来。
小墩子悬着的心终是死了,眼里照不进一丝光。
鸩王笑了,没跟他计较,眼神示意芷汐将人带离,再一看那满地的碎片,将真宿抱回了里间.
禁军重新彻底把控整座宫阙,叛军死的死,捕的捕,下狱审问一个都逃不了。
银虿暗卫个个亦忙得焦头烂额,而其中某人忙活了大半天,将近入夜,才想起来自己的任务仍未上报。
虽然亲眼目睹真宿已死的情况,但兹事体大,且那名少年的身份恐怕也不简单,陛下兴许会知晓些什么。
于是男人打算先回据点把少年肖像画下来,再寻鸩王禀报事宜。
但刚回到城中,经过一些夜里营业的旅店或是酒肆茶楼,发现不少人在讨论“佞臣之死”。
“听闻那奸人啊,被叛军给攮死了!!”
“嘿,这现世报也来得忒快了些!不得不说,此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倒便宜他了,死得那般轻易,把持朝政的阉人,试问哪个能落得好下场?!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少了那妖言惑众的,这不就等于清君侧?依咱看,咱的日子多半要好起来了!”
“哈哈哈!正好拿俺珍藏的酒贺他一贺!早说这些阉人成不了气候。圣上英明神武!连叛军都轻易压制,之前不过一时被惑,日后岂还有奸人当道的事儿!”
“来来来!干了这杯!”
“干!!”
“诶诶,老子还有事得走一趟,我等会儿再绕回来同你们喝!”
“喂铁老陆!你可别跑,这么大的内幕消息你也搞得到,还不给弟兄们透露透露门道?”
“老子也不过是随便听回来的……”铁老陆擦擦额汗,挣着那些劝酒大汉的臂膀,就要往门外走。
孰知正好与门外偷听了半晌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铁老陆认出了对方就是从自己地窖里跑出来给了他一下的男人,当即拔腿就跑。
男人啐了一口,霎时疾步追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