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老陆个矮腿短, 本是很易在巷里窜来窜去,可惜尚未藏身进孔洞中,便已被身手矫健的男人逮住了。
男人亦没想到追击了这么久的家伙, 竟是这么一个怪异且不灵活的,心下隐隐觉得不对劲,质问道:“你是故意不逃的?”
刚还挣扎着的铁老陆, 登时泄了气,耷拉着眼皮看地面:“我早不想干了,谁想到那小子对自己能那么狠……”他岂不知其实自己可以躲起来, 真宿很早就给了他离京的令牌和丰厚得可以娶个七八.九房的报酬, 但没办好真宿吩咐的事情,他竟“良心”不安了,想着怎么也要跟真宿联系上,再走。
可谁曾想,等来的却不是真宿的嫌弃,而是真宿的死讯。
小墩子寻上他, 显然也想从他那儿得知些什么, 可他只是一个被外府辞退的废物,他能知道什么。
铁老陆横布伤疤的脸上,竟滚下来热泪来,“老子这辈子就没被几个人当人看过,为什么偏偏是那小子遭了罪……”
男人虽感觉有些恶寒,但从他颠三倒四的话里猜到了他说的是何人。
“那你还散布他的谣言?!死了也不放过?”还编排得那般难听。
铁老陆恼火地瞪他一眼,“是他自己要求的!!老子是在完成他的遗愿!!”
故而他早不想干了。
男人错愕.
赵恪霖被请上马车的时候, 并不知宫中发生了什么,也没兴致去探听。
无论是被流放,亦或是流放路上莫名其妙被截停, 随后全家被安置在了邬镇隐姓埋名,他都不曾深究过背后的缘由,只是安静又平和地过着枯燥乏味的日子。
他家里人倒是感激涕零。
呵。
赵恪霖眼里尽是不以为意。
直到马车漏夜驶进京城,往他不曾忘怀的红墙而去,他的面上才浮现了些许异样之色。
他抓紧了自己身上简陋的布衣,坐姿变得有些局促。
好在回到宫闱之后,有公公给了他一套崭新的御医服,赵恪霖摸了摸自己被阳光晒得干裂粗糙的脸,眸色止不住黯淡下来。
外头钟声敲响,乃是太医院日夜当值交替之时,他随公公往外走,这时才发现宫中一片肃杀萧条,空气中仿佛绷着一条无形的线,宫人们大气不敢出,默默低头处理着手边的事儿,好似生怕会扰动那根线。
赵恪霖心下不安,总觉得前方会有什么脱离他想象的事情即将发生。
“芷汐姐,人领到了。”公公停在了蝎影殿正门前。
芷汐瞥了眼公公身后的赵恪霖,稍稍颔首,接着对公公道:“你退下罢。”
“你跟我来。”
赵恪霖全程低着头,只在跨门槛前抬头看了一眼前方,幽暗的殿内看起来好似怪物的深渊巨口,传出森森寒意。赵恪霖只觉浑身不适,很快又将头低下去。
但越深入殿内,他的心脏就久违地不住鼓动,耳中也被心跳的喧嚣充盈了,听不进旁的声音,是以他全然没注意自己竟被带到了里间——鸩王的寝室。
“……”赵恪霖的掌心登时汗涔涔,不由用力攥紧了手中的药箱把手。
果然是让自己为陛下看病?陛下在此的话,那他……也在吗?
“无名氏参见皇上。”赵恪霖习惯性颔首,但数息后反应了过来,忙改成了稽首礼。
片刻死寂后,龙床上传来鸩王跟人耳语一般的低语:“赵御医回来了,你不起来看看?”
赵恪霖暗暗诧异于鸩王在与何人于床榻上说话,但鸩王并未喊他平身,他无法抬头。
鸩王垂眼看着真宿毫无睁眼迹象的面容,一侧嘴角微提,一侧纹丝不动,但眉宇间依然戾气攒动。
“赵御医过来给庆儿看看。”
赵恪霖听到“庆儿”二字时,手肘一滑,险些没稳住身子。
他脑中竟空白了一瞬。
思绪千回百转后,赵恪霖终究撑着膝盖缓慢起身,行至床侧,抬起目光。
他想过各种情况,以为真宿病了,以为可能是与鸩王有了亲密关系后受了伤……诸多再坏的境况他都想象了,却远远没想到……
赵恪霖的喉间彷如被人掐住了一般,竟半晌都没有喊出一句完整的“阿庆”。
床上躺着的人,与他记忆中甜甜地笑着唤他“阿霖”的那个人,已全然联系不起来,露在外面的皮肤竟寻不到一处完好。
作为曾经的御医之首,这样的躯体,这样的腐烂程度,他无需诊断也深知无力回天。
但赵恪霖仍是上前把住了真宿的手腕,指腹微微按压,竟被不知是凝固的血块还是脱落的皮肉,给粘黏住了。
他的手当即剧烈抖颤了起来。
鸩王猛地抓过他的手,粗暴地将他指腹上的异物捻了下来,再轻柔地放回真宿手上,于腕骨落下安抚一吻,转头目光如霜刃地剜了赵恪霖一眼。
赵恪霖满目都是不能理解与震撼,涌至眼眶的泪水被吓了回去,他不禁开口问道:“陛下……究竟发生了何事?!”
鸩王意欲将真宿揽回怀中,可惜真宿的肢体已然僵硬,他不舍得用力掰折,只好亲自垫在真宿身后,让真宿背靠在自己胸膛上。
鸩王慢条斯理道:“庆儿中了毒,胸口被短.枪贯穿了。”
赵恪霖多希望自己眼前只是一场噩梦,可鸩王的话是那样的清晰,如鬼魅在其耳边念咒,连充耳不闻都办不到。
“……是何人干的。”赵恪霖别开眼,眼底涌上杀意,咬牙切齿道。
鸩王想起那个仍被按在刑房里目睹亲人被施梳洗之刑的小恒子,还有被串成人彘倒挂蛊池里的潘程方,眼中投射出无慈悲的暗光。
不过他没打算回答赵恪霖,正打算下“逐客令”,外头忽然传来芷汐的通报。
“陛下,安壹称有重大事情要报!万分紧急!”
鸩王墨瞳左右一扫,显然在飞速思量着,下一刻,他便宣了人进来。
安壹手里还提着个人,不过因为身形瘦小,即便被提着,腿也沾不到地,摇摇晃晃地挣扎着。
安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床脚跪坐着的赵恪霖与床上二人,隐下眼底的骇然,单膝跪地道:“参见陛下,关于坊间流言一事,属下已彻查清楚,并将证人带来了。”
铁老陆被抛到了地上,一骨碌就趴到了床榻之前。他一面嗷嗷叫,一面揉着屁股,甫一抬头,便被床上那人不似人的真宿,与圈着真宿的某人吓得裤.裆一湿。
在听了铁老陆战战兢兢道出的真宿的计划之后,房里一片死寂,连前院洒扫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鸩王有注意到又跑来蝎影殿听墙角,试图唤醒真宿的小墩子,不过这会儿他根本就没有闲心去理会。
他满脑子都是铁老陆方才的话。
原来,民间有关他受佞臣所惑的那么多传言,在背后有意扩大与传播之人,竟就是真宿本人。
将鸩王被冠上了不仁之名的一些政策,以及“暴君”之行事等等,通通归到了“奸佞”的头上,彻底搞臭自己的名声,直至“死后”,仍遣人继续帮忙宣扬“清君侧”,好带着污名离去,打压宦官势力,洗净鸩王身上被泼的脏水。可谓一举多得。
此等用心良苦,此等情深义重,令人心惊。
赵恪霖面上止不住露出嫉恨之色,可早早退场的他,似乎连嫉恨的资格,亦没有。遑论现下,谁也得不到真宿了。
他悄然瞟了一眼鸩王怀中的真宿,其后重重闭上双目,掩去眼底极其复杂的情愫。
鸩王从铁老陆的脸上寻不到一丝说谎的痕迹,箍着真宿的手臂无意识地紧了又紧,那力度简直能将人骨头都挤碎。
人人皆称他的庆儿是妄想当“千岁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干涉朝政,扰乱纲常,恃宠揽财,贪得无厌。
可真宿的庑房里,堆积的那些金银财宝、书画锦帛,却不曾见他拿去戴过,更不曾拿去结交什么官员,行什么方便,只有随手搁置在房里。
是了,真宿乃修真界的至尊强者,此等凡俗物什又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
所以……他这是替自己从潘程方与其他贪官那儿,空手套来钱财,那庑房里的……皆是留给他的?
鸩王面上却没有出现感动之色,反倒黑曜石般的眼瞳中的暗色逐渐扩大,气息蓦地粗重起来。
这一切皆有一个大前提!那便是——真宿自知将会死去。
“不会的……不会的……”他如何值得庆儿这样做?!这都是假的!庆儿不会这么轻易就沦为凡人的……这都不是真的,那么庆儿便不是因为将死才筹谋了这么多。
可与此同时,鸩王的紫府内却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听闻家养的狸奴,知晓自己寿命将近,会主动藏匿起来,独自拥抱死亡,不愿让家主担心。”
“多么像啊……”
“他做了这么多,不就是知晓自己即将离世,即便没有那场暗杀,他也活不久了……”
鸩王猛地摇头,将脸埋进真宿的颈窝,怒吼出声:“你骗人!!庆儿答应过朕,不会离开朕的!!!”
这声一出,将房里的三人都吓得怔住了。
他们不知鸩王在与何人说话,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只看到一致的迷茫。
“庆儿爱朕,才这么做,你要抹去他的真心吗?”梦魇般的声音仍在耳际回响。
“朕不需要他为朕做这些,朕要的是他的人!!他若是爱朕,为何不将朕杀了?他不愿与朕同死,不将朕一并带走,说到底就是不爱!!既然不爱,自不可能为朕做这样的事情!庆儿他没有死!!”
“庆儿爱朕。”
“庆儿不爱朕!!”
“爱的。”
“不爱!!”
两股力量在鸩王的紫府里拉扯,天上忽然团积起铅灰的厚云,隐隐的绛紫雷电在云间细细闪烁。
轰隆声未至,绛紫神雷骤降,兜头劈入鸩王紫府——
鸩王霎时停止了自言自语,在众人看不见的界层之中,一道与鸩王长得一模一样的虚影,从紫府而生,周身煞气缭绕,紫电游龙,缓缓悬空于鸩王与真宿的面前。
然后在鸩王难掩诧异的目光之中,轻轻俯身吻在了真宿闭合的眼睑之上。
但未待鸩王唤住他,便一个急闪,冲破黑金交替盘旋的禁制,了无踪迹。
“……”鸩王望着自己头一回现出人形却又立时出走的分神,一时哑言。
房内三人连落雷都无法看到,只低下头去,不敢窥视更多。
于是也没有看到,鸩王怀中之人,身体倏然化作点点星光,在顷刻间淡化成空。
鸩王的墨瞳骤然紧缩。
第102章 黑无常
当鸩王本能地要去攫住那点点光芒时, 光却从指间溜走,如同萤火一般,本体离去, 光自然也就会随之消失。
一切转瞬即逝。
最终,鸩王怀中什么都没有留下。
“呵呵……呵,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上首忽然响起癫狂的笑声,让下方三人不明所以,但一阵毛骨悚然。
唯有墙角外的小墩子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方才还一直传音, 不断唤真宿之小名,可一夕之间,他能感应到的代表真宿的点却消失不见了。
这从未发生过,前所未有。
全靠这一丝感应,支撑到今日的小墩子,眼前骤然一黑, 头不慎磕到了墙上, 两道鲜血从额上流落,可小墩子好似感知不到头疼似的,望着虚空,然而再也聚焦不到某一点上,只能呢喃着真宿的名字,直至流血过多,失去意识, 被芷汐救起。
而殿内的某人仍在笑,被气笑的。
他就知晓,真宿岂有那么容易死去。
不过狂喜庆幸之余, 填满胸腔的便是愤懑与不甘。
“庆儿,你好狠的心,竟抛下朕。”
“骗子。”
鸩王的墨瞳逐渐被猩红充盈,恨意疯狂涌动。与此同时,寒冬腊月,外头却平地刮起了飓风,裹挟着或大或小的冰雹,狠狠随着风旋砸落地面,茅草屋、土房,就是青砖瓦房,亦在密密麻麻的侵袭之下,几要被夷为废墟,一时之间,顶锅盖逃窜流亡之人数不胜数,被击中倒地的无措之人更甚。
京城,沦陷。
红墙之内亦逃不过,殿宇的天花被砸出一个又一个大洞,梁木摇摇欲坠,碎瓦重石接连崩解下落。惊叫连连之中,暗卫们纷纷上前欲要护鸩王转移至地宫,岂料鸩王纹丝不动,眼中一片悲怆寒凉,唇际却挂着残忍的笑容。
“庆儿既舍得弃此界不顾,那此界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毁灭罢。”鸩王决绝地笑道。
至此,鸩王瞳仁中最后的一抹墨色,亦为猩红所彻底覆盖.
碎星流萤汇聚,攀附于屈膝坐在四方空间正中的魂魄之上,逐渐凝实为一具残破的躯体。
俊美轮廓之上包裹的皮囊,腐烂边缘如燃火一般反向蔓延,不消数息,便愈合了,重现光洁无暇如玉的肌肤,纤长浓密的眼睫缓缓撩起,无悲无喜的金眸彷如被神笔点睛了似的,骤然亮起星月般的亮光来,美轮美奂。
真宿垂眸打量了一下重归的身体,眼底流露出意外。
方才他还在焦头烂额地研究《五至经》,因担忧着随时会到来的阴差,故而几要打算铤而走险,牺牲三魄以祭阵,强行将真仙体召回。不成想,他的身体这便回来了。
那鸩王那边……看来是想通了,终于接受了他的“死”。
真宿心底倏然有种压抑的不适,就好似五脏六腑被磙子毫不留情地碾了一把。
可这难道不是他所希望的吗?
真宿垂落的眸光,忽地聚焦于余光里,自己身上披着的赤狐毛氅,腰间系着的绯色香囊,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和手腕,发现项圈和手镯都不在了,不过露出的足腕上,仍挂着那细细的金链条。
真宿的指腹抚上脚链的开关处,却迟迟未动。
良久后,真宿到底收回了手,轻吟一句:“忘了也好……”
“永别了,陛下。”
话音未落,车舆般的空间里唐突飘入一道阴寒气,不见其形,但那刺骨的冰凉,即便真宿拢着暖和的大氅,依然能真切地感觉到。
“!!”真宿抖擞精神,一改颓然,金眸隐隐浮上激动之色,显得格外晶亮。
而前一刻,数里开外,无色寒流淳淳荡开,一副横置于地上的纯黑棺木,猛然震颤起来,棺木边沿处糊的一张张黄色符箓,争先恐后地撕裂,接着“砰”地一声巨响,棺材板被掀飞,阴气如毒雾般从棺木中滚滚冒出,逐渐凝聚成一个极高的人形。
黑气沉降,如沥新台,棺木中先后走出三人。
为首的便是那最为个儿高的人,不过若有人定睛一看,便会发现此人并非当真高得离谱,而是戴了一顶臂长的玄色高帽,上头写着“天下太平”四字。
而他的身侧分立二人,皆着一身阴兵甲,手持戈,提着青绿的灯,在前头带路。
“黑爷,就是此处了。”左侧的阴兵如实禀告。
被称为黑爷的高个儿,瞅着前方一片荒芜,皱了皱眉,从袖中掏出勾魂锁,隐在面具之后的薄唇不曾张合,却有低沉磁性的鬼音响起:“走。”
芸芸黑气不断往前延展,自成一条道路,与不远处的一个在半空中扭曲变形的巨大黑箱匣连接起来。
而位于黑箱匣中的真宿,能清晰看见下方来人的身影,一眼便认出那正是传说中的阴差黑无常,携着两个阴兵前来抓拿他。
看来真赶上了。
离黑箱匣越近,周遭寸草不生的景色便愈发混沌颠倒,明明瞧着近在咫尺,却似海市蜃楼一般,竟行走了许久,都不能靠近一分。
两个阴兵脸色都难看不已。
“太诡异了,就跟鬼打墙一样!这还是阳间吗?”右侧的阴兵一面前进,一面搓着手臂,意欲压下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
另一个阴兵显然也觉着毛毛的,附和点头,然后瞅向黑无常。
而黑无常在二人的仰视里,轻咳了一下,然后冷声道:“依我看,此地多半是不知哪个修真之徒作茧自缚,卡在了境界的罅隙之间。”
“不愧是见多识广的黑爷,那黑爷定有办法吧!”
“自然。”黑无常眼神轻慢。
然而,约莫半个时辰后——
“究竟为何?!”明明他都看出来这黑箱匣的变换规律了,前四回都是那样翻转的,为何在第五回却蓦地变了一种方式?!黑无常塞在官帽里的头发都快气得倒竖了,但旁侧两个阴兵仍时不时崇拜地望向他,害他说不出打道回府的话,只能硬着头皮再度尝试解读出闯入黑箱匣的路子。
而囿于黑箱匣的真宿亦不理解,自己为何无法突破出去。他发现自己打出的拳竟尽数被那无形的墙给吸收了,且不会反弹回来,就那么直截了当地消失了。他又试着将声音传出去,却同样被那墙挡得一干二净,内力导音,都无法穿透出去,丝毫引不起下方三人的注意。
黑无常又尝试了好几回,致力于将阴气凝聚到勾魂锁的一端,在黑箱匣上凿出个孔洞来。
然而黑箱匣仿佛能读取他的所思所想,变换形态总与他的判断相悖,回回看似要凿进上一回的缺口了,却总是棋差一著,然后黑箱匣又会恢复如初,不留痕迹。
连两个阴兵都看不过去,劝道:“黑爷……实在不行,咱回去罢。反正这种鬼地方的孤魂野鬼,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上头不会发现的。”
黑无常被整得极其挫败,已然顾不上在阴兵面前强撑面子了,既然等来了可以下驴的坡,他当即道:“行,那去勾下一人。”
阴兵皆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就要一并往棺木那儿走。
这可把真宿弄急了。
别走!!带上他啊!!
许是急能生智,真宿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竟忽略了一个细节,那便是从初时起,就有一样东西能够穿透黑箱匣。
——阴气。
眼看着阴差三人身影越来越小,真宿气沉金丹,顺至阴玄脉走一个大周天,试着将阴气尽数纳入体内。
棺木前的黑无常率先注意到,他们脚下阴气汇聚而成的道路竟稀薄到近乎断了一截,回首一看,发现来路的阴气都在倒退,急速往黑箱匣涌去。
然而并不止于此,就连他们身上的阴气都在迅速流失,变相化成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们往黑箱匣那头拽去。
“这、这是什么?!我呼吸不了了!黑爷,救救我!!”
“黑、黑爷!!啊啊啊!!”
两个阴兵率先被吸成了干瘪人皮,被阴兵甲压在底下,不过嘴皮子仍勉强能动,于是哀嚎继续,只是缺了气,求救声小得谁也听不见。
黑无常两脚向外岔开,用劲儿插入地里将自己固定住,死死抵御着这阴气形成的狂风。
“可恶,这鬼魂到底什么来头……竟能抽走体内的阴气,若能化为己用,莫非是煞?!”
听到黑无常口中的“煞”,地上两张人皮的脸登时一片煞白。
这已然不是他们能对付的了,这种级别的鬼,起码得牛头马面,方可能镇压。
以往每回出现一名“煞”,那便意味着一场腥风血雨,阴曹里各路阴差鬼卒皆面临着大洗牌。
黑无常死死瞪着那黑箱匣,攥着勾魂锁的十指已开始变薄,他眼底不禁涌上深深的恐惧。
然而接下来,他的手指并没有干瘪下去,悬在天上的黑箱匣的表面竟结了一层壮观的冰晶,一道赤光如长虹般横贯而出,生生破穿了黑箱匣。
接着眼前的一切有如慢放。黑无常瞪大了眼,直愣愣地望着一道赤红身影从漫天的冰棱晶片中,如神祇般轰然降落,再从半跪之姿直起身,朝他斜来锐利的目光。
阴气重归三人体内,躺地上的两个阴兵火急火燎地爬起,护在黑无常身前,立戈指向真宿。
“何方妖孽!还、还不速速就擒!!”虽然喊得中气十足,但实际上,转眼间俩阴兵已拽着发怔的黑无常后撤了小半里,然后转身直冲棺木而去。
“?”怎么又跑了?
真宿不明所以,一个踢步追了上去,吓得那三人加快了飞奔的速度,好似躲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幸好在他们阖上棺材板的前一刻,真宿及时扒拉住了黑无常的勾魂锁,往自己身上缠绕了好几圈,然后“柔弱”栽倒下去。
被巨沉的真宿砸得头昏目眩的黑无常:“……”
顺手阖上了板盖的阴兵:“……”——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就是第一卷卷终啦!
[修改]改了改结尾。
第103章 至毒卷终 修真界,古笪洲,花默宫。
修真界, 古笪洲,花默宫。
“右相大人,王虺法阵忽有崩解之势!!”
“你道什么?!”
“宫主恐陷入危险!”
右相听了下人的禀报, 登时坐不住了,连忙赶到花默宫的地下,王虺法阵的所在之处。
只见王虺法阵上盘结的虺蛇, 口中衔着的龙珠黯淡,隐有裂痕闪烁,至于法阵上各个方位放置的上等灵石, 皆有巨量灵气在急速流失, 如此这般,不消一炷香后,维持法阵运转的这些灵石便会彻底耗尽,化为石粉。
平日守着法阵的弟子们都急得满头是汗,毕竟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抱着灵石,紧张地等候随时替换掉无用的。
右相审视了一会儿, 立即用传音石呼唤某人:“左相, 其实你能找到宫主的方位吧!这回与此前都不同,再不救,宫主就回不来了!事到如今,你还要守着那甚么狗屁倒灶的族规,置宫主于不顾吗!”
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回复。
右相怒了,打算去亲自将人拖过来。
不过他没想到, 尚未走出地下,那个长年阴沉着脸的左相竟出现了。
对方只言未语,只挪步向法阵走去。
“等等我!”右相当即跟上。
接着, 便见左相手上的星罗盘金光大盛,其中一道金光化作一串字符飘浮在半空。左相面不改色地将指尖一划,那道金光便掉了个头,转眼间没入了右相的眉心。
“……这是宫主的方位?!”
然而右相话音未落,其身后便忽然涌现一股推力,将他推入了法阵之中。最后一刻他听到了左相低沉如陈旧古琴的声音:
“宫主靠你了。”
右相瞪大了眼,可惜国骂还来不及出口,便被法阵里头的漩涡给卷了进去。
约莫过了数息,又或许是数个时辰,右相完全无法确定,只知眼前骤然从一片虚无变成了一片红墙围拢的亭台楼阁,嗖嗖打在脸上的雨水夹着拳头大的冰雹,下意识想用神通将其震荡开,可随后发觉体内的灵气,于调出来后大打折扣,故而生生收了手。
右相一面喊疼跳脚,一面寻找遮蔽之处。
待他冲入那幢挂满纱幔的宫殿,发现殿里头竟有一道拢着黑雾的庞大影子,光看轮廓,好似一头龙蝎,后背绽开着巨大的莲花。
“……宫主?!”右相失声惊叫。
再细察黑雾下的龙气,右相这才敢确认,他几要喜极而泣,当即上前大喊道:“宫主!!!”
因黑雾缭绕,无法看清五官,但右相直觉眼前的宫主分明是动了一下眼眸,朝他看了过来。
这是魔化……?!宫主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右相四下张望,发现殿内的下人都缩在了离中心很远的地方,不敢随意靠近,亦无法离开,各个脸上都挂着怕天塌下来般的恐慌。
可不就是天塌了么?且那魔气直冲面门,仿佛连人皮都能削下来,令人心惊。右相很勉强才凑到近前,试图与正中的魔影沟通:“宫主,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宫主您现今可否清醒?!”
可惜魔影只对他之前的话有所反应,这会儿竟是一动不动,只轻笑了一下。
右相只能抓来凡人,询问一通,看有否突破之处。
莫名被逮住的赵恪霖,目光淡漠,还有闲心打量一下右相身上的奇装异服,不过这些都已激不起他的任何心绪波澜,他只答道:“你问皇上为何会变成这样?他疯了啊,这都看不出来?”
在赵恪霖的角度看来,他并不能瞧见鸩王身上的黑雾,但这天灾来得凑巧,与真宿的尸体消失不过前后脚,一切再明了不过。
右相对此人对鸩王的不尊怒极,遂恶声恶气地追问道:“乃因何事!”
赵恪霖挨着柱子,望着不断塌陷被狂风掀走的残砖败瓦,嗤笑道:“所爱之人仙逝,让天下苍生一并陪葬,算什么君王。”
但说及此,赵恪霖的眼底分明流露着艳羡。
若他当初也能有此番决心,无视世俗眼光,与家族对抗,是否就能在那人心里占据一角……
不过一切都太迟了。
就此结束也好。
右相则极为震惊,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那个年纪轻轻,凭依不分亲疏的铁血手腕,强势将整个鸩龙族统合并收归囊中的鸩君——他的宫主,竟会动了凡心?!是什么天仙人物,竟能引得宫主为此发狂?!
此时右相心下并没有深信,可当他以此与鸩王进行劝说时,发现鸩王动摇不已,且身上的魔气当真开始消散,露出鸩王的真容来,右相震惊之余,到底不得不相信真有此人了。
鸩王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身前不远的右相身上,脑中有了片刻的清明,“蒲卿?”
“谢天谢地,宫主您终于认出臣了!”蒲勋之险些感动落泪,欲将眼前明显成熟了许多的宫主的模样描摹入紫府。
蒲勋之冒着被魔气侵蚀的风险,径直上前握住了鸩王的手腕,“冒犯了。请容臣为宫主诊断。”
鸩王登时一顿挣扎,魔气疯狂翻涌,可转眼间便被压制了下来,避开了蒲勋之。
一番探看之下,蒲勋之的指尖愈发用力,脸色愈发苍白,他不禁抬眼看向鸩王,颤声道:“宫主……您中了仙毒?这、这是何人干的?!”
仙毒乃万毒之王,通常为仙人之血、仙人之气亦或仙人之精,对非仙之人的侵蚀。
蒲勋之下意识就要去察看鸩王的后背,可魔气主动阻挡了起来,无论他如何劝解,鸩王身上的魔气都在阻拦他靠近,将他一次次搡开,并不遵从鸩王勉强保持的清明意志。
断然有猫腻!
蒲勋之将灵气覆于身上,冲进团团魔气之中,一掌拍上鸩王的后背,以灵气代以探看。
看清某物后,他脸色当即变了。
只见龙衮之下,鸩王的后背之上,竟“盛开”着一朵极尽繁复与妖冶的莲花,墨色的刺青线条上隐有赤金流光游动,而细数之下,那花瓣足足有十重!!!
十重瓣乃走火入魔的至高境界!
魔气凝聚而成的龙蝎举起了巨钳,猛地对蒲勋之发起了攻击,蒲勋之一个不察,整个人被打飞出去,生生撞断了两根粗壮的龙纹梁柱。
蒲勋之喉间都是腥甜,他睁眼看向又被魔气彻底包裹的鸩王,内视体内所剩无几的灵气,眼中掠过一丝狠绝。然后狠狠闭眼,心中默念:对不住了,宫主。
俄顷,数道银针一般的细芒刺入鸩王头上的穴位,再化作锁链一般将鸩王岌岌可危的紫府捆缚了起来,拢共十八层银色禁制一并嵌入其中。
再过了片刻,上头呼啸的飓风与冰雹暴雨尽皆停息,天上乌云消散,日光当即洒落到无尽狼藉的大地上,镀上暖和的金光。
鸩王眼中的猩红逐渐消退,蒲勋之手下所探,能察觉到鸩王后背上的十重瓣亦在片片凋零,最后停在了八重瓣的姿态。
可他体内灵气已耗尽,甚至没有为自己留下脱离小世界的灵气,毫无保留。
他不禁紧张地盯着鸩王看。
半晌,鸩王眼中焦点恢复凝聚,环视四下好一阵后,方才缓缓转看向身侧的蒲勋之。
“阿蒲,此处是何地?”鸩王轻声问道。
蒲勋之愣住了.
一叶扁舟在漫长的忘川之上漂流着,船上三人围着被勾魂锁捆缚着的真宿,交头接耳。
“黑爷身手了得!竟能降服此等鬼魂。”
“……”黑无常想说不是他捆的人,是这人自己将勾魂锁绑身上的。可顶着对方膜拜的眼光,他说不出口。
另一阴兵却没有如往常一样一起来拍马屁,而是一面划着船,一面紧盯着真宿大氅里单薄到微微透出肤色的中衣。
旁边的阴兵则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这也忒不正经了……”阴兵唾弃道。
随着愈发接近阴曹大门,黑无常这会儿也心定了不少,方注意到真宿的打扮。素来少见有人外衣不穿,直接披件华贵的大氅,纤细的足腕上竟戴有金色的脚链,兼之此人长相昳丽,让人很难不联想到面首一类的身份。
难怪煞气这么重……黑无常虽忌惮,但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怜惜之色。
而此时的真宿阖着眼,并没有真的昏睡过去,勾魂锁对他这种大活人并无甚么约束之力。他因调动不出神识,只能用身体感受船体的晃荡与扑面的潮湿水汽,用耳倾听着不远处瀑布一般的声响,等待着那三人口中能漏出些许有用的情报。可不知为何,自方才起,三人竟一声不吭,安静得可怕。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阴兵问黑无常:“黑爷,此人如何处置?”
“……此人危险至极,最坏的情况,有可能达到‘煞’的级别,须得押去黑狱。”黑无常道。
“黑狱”二字一出,阴兵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真宿闻言,眼皮下的眸子微微一动。他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好地方,看来待他进了阴曹,得想个法子开溜才行。
然而他甫一这么思索,身下的船体便一阵剧烈颠簸,悬空的船头垂直往下,顺着瀑布俯冲而去。
瀑布的最底下,阴森厚重的两扇顶天立地的门扉,此时正缓缓开启,逐渐漏出门后的风景——赤焰的火山之上,矗立着点着青绿灯笼的悬屋,而下方亦簇拥着鳞次栉比的高塔矮房,街市河桥交错,数不胜数的魂魄屯街塞巷,热闹非凡。
船头抵达阴曹大门,大门之上穿出两道透明且巨大的门神身影,俯瞰船上之人,如洪钟一般的声音响起:“阴曹地府,有来无回。”
“天下太平。”黑无常举起令牌,应道。
令牌触碰到门内外交界的禁制后,瞬间荡开涟漪一般的金光,两位门神默默退回门上,阖上透着凶恶的双眼。
真宿虽没睁眼,但亦能知晓他们已来到了门前,当即心如擂鼓,颇为担忧他一个大活人,会被大门禁制给挡下来。
然而船缓缓驶进门内,并未激起禁制的反弹,只在盏茶之后,两位门神才蓦地睁开了额上的第三只眼,面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惊惶之色。
可此时船已稳当地驶入阴曹内河,真宿唇角轻扬的弧度透着激动。
阴曹!他来了!
第104章 酆都 壹
船驶入内河后, 不少阴魂们看到阴兵和黑无常,都纷纷远离河岸,有的跑不及的便跪下, 有的早早躲藏起来,但亦有不少阴魂默默行进着,面上并无丝毫惧色。
许是桥上过道偏窄, 阴魂四散逃跑时相互推挤到了,竟有好几个鬼不幸栽倒落河,然后惨叫着滋滋冒烟, 消亡于河中。
周围爆发一阵唏嘘。
一切发生得太快, 黑无常下意识想将勾魂锁甩出去救那些个鬼,可终究晚了一步。锁链是投掷出去了,链子一头却空落入这黄泉水中。
待他将锁链收回,蓦地发觉这长度似乎不太对,怎么可用的部分,瞅着跟往常没捆着人时一般长?
黑无常低头定睛一看, 发现船上的赤狐毛大氅跟泄了气似的, 打平铺着,竟不见一丝隆起。
大氅一掀,只见船底开了个洞,然而不见进水,可论人影,自然是没有的。他猛地扇了俩阴兵的头,头盔磕碰到一块, 迸出清脆响声。
其一的阴兵鬼叫道:“啊!这、这怎么?!他怎么挣脱勾魂锁的?!”简直前所未闻!
另一阴兵倒是冷静,他分析道:“从船底溜走的?那不是自投罗网么,估计跟方才那些鬼一样没了, 咱用不着管吧?”因为没有魂体能躲过黄泉水的腐蚀。
黑无常被说服了,但冷静下来后,满脑子尽是那人的仙姿玉容,面色并没有为此变得轻松。
与此同时,半里开外的一个小河岸。
真宿浑身都被黄泉水打湿了,单薄的中衣黏在身上,清晰勾勒出完美的身体线条,同时不断往下淌水。
冷倒不至于冷,但他还是有些想念那件大氅。若不是为了金蝉脱壳,他也舍不得丢下,后面他用毒膜封堵船底蚀穿的洞,再缩骨溜走。皆因他不愿被他们送去什么劳什子“黑狱”,想必难以脱身。
岸上阴风阵阵,但却安静得很,不见半个鬼影。真宿抹了把脸上的水,往深巷里走去,远离内河。
路上明明都没见着人,但真宿总感觉老是撞上了什么,把他肩头胸口都要撞淤青了,走了好一会儿,才没了那人撞人的错觉,路上变得顺遂许多。
“怎么这么萧条?这不是酆都吗?”真宿四处打量那些店铺宅子的招牌,见其上都会有“鬼都”、“酆都”等前缀,显然应当是没错的,此处就是阴曹里安置等待审判的鬼魂之地——大名鼎鼎的酆都。
稍远处的火山,虽冒着热浪,却并不炙热,不时散落一些翠青色的火星子在地上跑,真宿的脚踝偶尔会蹭到一些,只觉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冰寒。由此可见,那都是阴火。
就是想找落脚的客栈,都不见店小二或是掌柜的,更不见客,仅偶有杯碗筷碟悬在半空,跟闹鬼似的。真宿只能进进出出,一间间地寻找。
几近半个时辰,终于让他寻到了一个大活“人”。
不得不说,真宿因心里略过于激动,一时放低了戒心,径直上去喊对方,“这位兄台——”
被唤的那“人”一身素白,有种披麻戴孝的肃穆庄重,却一脚踩在条凳上,一手拎着酒壶,不时啜饮一口,仪态轻佻。又见其面色发白,两侧颧骨下微微凹陷,可当那双比老坑种的翡翠都要清亮无瑕的绿眸,朝人看过来时,好似一汪能醉人的清泉。
对方只睨了真宿一眼,却并未作答,似是在等真宿下文。
真宿指了指他对面的条凳,示意是否可以落座。
此人斜乜了一眼对面,依然默不作声,不过眼中掠过一丝玩味。
真宿见他没意见,便欲坐下,岂料莫名被什么绊了一下,同时身侧有什么呼啸而来,他一掌便接下,接着条凳上的阻力消失了,真宿才得以坐下。
真宿什么都没看见,觉着是那人用了什么特殊手段攻击他,不由露出欣赏的神色。
然而对面之人的神情却变得古怪。
隔壁几桌随之叮叮咚咚地一顿乱响,有酒壶和茶杯摔落地上,骨碌滚到一旁,然后莫名碎裂。
真宿扫了眼桌上的下酒小菜,又环视了一下别无他人的大堂,问道:“兄台可知有何处适宜落脚?”
素衣之人举在唇上的壶口迟迟不见酒水滴下,他空举了片刻,就在真宿以为他不会理会自己的时候,他方才问道:“初来乍到?”
真宿犹豫着点了头。
那人面上并无意外之色,用余光打量了一下真宿的身子,然后喉头一滚,默默将踩着条凳的腿放了下来,改成了跷二郎腿。
“我在这附近倒是有个住处,走么?”他忽地提议道。
真宿没想到对方竟这般主动与爽快,略思量了下,觉着先跟过去看看亦无妨,谁让这破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
还谈何修炼。
无法,真宿只能跟着那人走了。
“你是怎么死的?”那人将脑后的高马尾甩到了一侧,避开空中悬挂的青灯笼,弯腰登上了某房子旁的木楼梯,楼梯很狭窄,光线也很暗,里头的空中廊道更是如同羊肠一般弯弯绕绕,若无人带,多半是寻不到的。
真宿道:“被人用毒枪捅死的。”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回过头来问:“不是修真的?”
真宿随口道:“什么是修真?”
“……行。”也不知那人信没信,但没再往下问了。
不多时,他跟着那人来到了一间颇为宽敞的厢房,正中仅有一床被褥铺在地上,地面是铺的木板。
“你欲要在此处睡,就睡。”
“只有一床被褥?”
“我不在此处睡,这只是我偶尔喝醉了,赶不回去,临时过夜的地儿。你睡便是了。”
没想到此人如此大方,真宿连忙道谢。
“口头谢不够吧。”那人蓦地将真宿逼到了墙边,一手撑在了真宿的头侧,另一手拨弄了一下真宿的金珠耳珰。
那双绿眸直直看进了真宿的金眸里头,就在真宿不悦地蹙起眉的那一刹,对方后退了一步,嗤笑道:“瞧你也不像有花钱在身的,就破格收留你一晚,谁叫我好心呢?若是你有花钱,便把钱留下,那你想住到何时都行。”说罢,此人便弯腰推开矮小的房门出去了。
“……谢谢。”真宿歪了歪头,没看懂对方用意,但也没有开口挽留,转头打量起了四下.
勾魂司,休憩处。
“我就说了不用往上报,就说不会有人相信存在能挣脱‘勾魂锁’的鬼魂!这下可好了,这事儿说不清了,要是上头较真,指不定要搜咱的魂儿!!”阴兵丧气地在茶桌前坐下。
另一阴兵脸色也不好看,半晌都没稳坐到凳子上,满额满背的虚汗。
不一会儿,黑无常捆着几个一脸凶恶相的长舌肥脑的鬼魂从旁经过,任由他们如何挣扎,都挣不脱去。
“这锁链没出问题……”黑无常喃喃自语,语毕又一头扎进了藏书阁,翻起了古籍书卷。
半晌,他到底加入了阴兵的行列,苦着脸坐到了茶桌上首,饮茶消愁。
“魅,祟,恶,煞……四大魂阶,从未听闻过有能够挣脱勾魂锁的存在。”黑无常想不通,头发都险些被他揪下来一半。
“黑爷,那会不会有比‘煞’还要高阶的?”阴兵忽然问道。
黑无常心中豁然开朗,可转念一想,那岂不是更糟吗!!
“绝不能让白无常那家伙知道。”若被那家伙知道了,定招致好一番嘲笑。黑无常脑中一片混乱,但混乱之中,不忘警告这两个阴兵。
就在阴兵们点头之际,外头恰巧走进来了一道素白的身影。
“哟,怎么都坐在这儿,轮值了还不走,各个一脸倒霉相,不会丢了魂吧?”来人打趣道。
好一个双关,可惜没人乐得起来。
“白爷……”阴兵到底不敢不行礼,行完便想跑,但被白无常一手一个逮住了,“今日发生啥事了,快讲给爷听听。”
白无常眯了眯那双碧翠的眼眸,直视着对面的黑无常,唇畔带着毫不留情的奚落意味——
作者有话说:[修改]开头落水鬼人数前后不一的问题
第105章 酆都 贰
黑无常自是不想告予他, 但阴兵没得选择,比起面冷心热的黑爷,他们更怕面白心黑的白爷, 不敢得罪,是以将今日所见所闻全盘托出。
白无常听过之后,却打了个哈欠, 寻思还没有他屋里头关着的家伙有意思。
“就这点事啊。走了,还有四件活计等着我呢。”
没被口头奚落的黑无常,不禁深感意外, 细想了想, 觉着对方定是没相信他们的遭遇,不然不会反应如此平淡。他下意识拽住了白无常的腰带,不服气道:“那真是我见过最古怪和最估不清底细的魂了,总感觉他没这么容易就消失,多半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呢!你别不当一回事,去酆都寻欢作乐的时候, 仔细悠着些!”
白无常看都没看他, 打落他的手后,一面翻着命簿,一面往外走去,喃喃道:“近来恶化的魂可真多,不过四件活计算着倒吉利,应当出不了什么岔子。”
外头候着的四个阴兵当即跟上他的步伐.
真宿发现自己被困在这儿了。
本以为对方当真是借个地头让他歇个一宿,岂料在那人离开之后, 真宿尝试开门出去,发现门上霎时激活了极其繁复的禁制。
他出不去了。
用毒用劲,都没法打破, 这设禁制之人的修为,定在他一个大境界之上。
“……”他真有些后悔来这儿了。若非《五至经》里的至阴初阶篇章写着,需要在极阴之地修炼,除了阴曹,还真没有多少极阴之地,即便有,也极其难寻。而阴曹里不仅阴气足,且一时半刻还不怕魔头找过来,若是还阳,难说会不会立即被魔头察觉并遣人追杀。
可欲要晋升到至阴中阶,就得先确立三尸神。上中下三尸分别居于人体的上中下丹田,三尸邪煞越盛,至阴之力就越强。他翻阅至此处时,亦是惊诧。《五至经》这一旁门与寻常正道委实过于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至阴不斩三尸,反倒是养三尸,当真前所未闻。
他现下一尸都没有确立,本打算与阴曹里的阴魂缔结魂契,雇来当他的三尸,他则贡出自己的精气,以作养分。能否寻到合适的鬼尚且不知,但初来乍到,阴曹与他的想象可谓大相径庭,没成想此处竟是萧条至此,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真宿躺倒在被褥上,脑后垫着双臂,秀眉微蹙。
然而,未曾思量出对策,他的眼皮便渐渐发沉,强抬不起,只能阖上,然后身体亦发沉,好似在无限坠落,被什么怪物猛地拽入梦中。
梦中更不自由,他发现自己被人紧紧箍在了怀里,那怀抱好生熟悉,沁人心脾的龙涎香萦绕鼻下,怀抱虽不似怀抱,更似大蟒缠绕,令他略有些透不过气,但真宿终究没挣开去。
对方明明面目模糊,亦没有将脸欺近的动作,但真宿感觉脸颊上蓦地一湿,好似有什么滑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
他伸手擦拭了一下,没想到向外的掌心又是一湿,这回慢得仿佛在挑拨他的神经,激起他一阵战栗。
被桎梏太久,真宿有些不耐地舒展了下身体,岂料这正中某人下怀,那高举着手抻着蜂腰的姿势,正适宜对方完全贴合上真宿的身体,兵戎相接,某人发出急色的喟叹。
“走开……”真宿被缠得腻烦了,不仅脸上眼睑上和好些地方都变得湿哒哒的,脸颊肉、大腿侧的软肉尤其严重,发着细密的刺疼,好似被什么虫子反复吮吸过,遗落红梅。真宿喉间逸出叱责,可惜尾音绵软,挣扎的动作亦不激烈,落在某人眼里,那与撒娇有何区别,是以无疑让某人胸腔震出得意的低笑。
然而笑声未尽,真宿就察觉身前之人忽然屏住了气息,怀抱变得足以令人窒息,带着要将人箍碎的可怖力度。真宿不明所以,直至他在对方漆黑的眼瞳中看到了一张腐烂的半脸。
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能看清眸中倒映,还能“看见”对方落泪。细小的湿意在真宿脸上深可见骨的伤口里渗开。
真宿浑身不自在,欲要逃离,这回他当真使足了力气,抵开了对方坚如玄铁的胸膛。
不过无需他再挣,对方已然慌张了起来,只因对方发觉自己怀里之人竟化作了水中的一轮金黄圆月,碰不着,留不住。
“庆儿——”
一声淬着痛心的叫喊从梦中穿越而出,真宿猛地睁开了眼眸,胸口窒闷。那声音在耳边回荡许久,真实得仿佛是有人从现实唤醒了他。
然而厢房还是那个厢房,并无旁的甚么人影,有的只是连被褥都忘了盖的他,唯有他独自一人。
真宿坐起身,捂着左胸口缓了好一会儿的气。静坐片刻后,他径直起身走到了门后,伸出手尝试将门推开。
门缝折出了一个小角,盛着外头灯笼的绿光。
很显然,禁制的力量弱得几近要消失。他仅用五分蛮力,就把门彻底开了。
真宿金眸微亮。虽不清楚那人遭了什么事儿,竟控不住这么个禁制。而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真宿没有半点犹豫,匆匆越门而过,离开了那人的厢房。
阴曹分不清昼夜,天上总悬着灰蒙蒙的尘雾,如铅云般笼罩着整个上空,不透半分光亮。
好在街上并非漆黑一片,仅仅像暴雨前夕的天色,或是傍晚时分的昏暗,有幽绿的灯光打在脚边,真宿还算辨得清方向,只是没有神识辅助,总是不惯。
可行进依旧不顺,依旧时不时会出现那种冲撞的状况,真宿称之为撞鬼了。
好在他真仙体够强悍,那些玄乎的阻力没有一个能挡住他的。
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阵,东边蓦地传来一阵骚动,真宿闪身躲到楼房隙间,悄悄打量外头的情况。他发现有一群阴兵呼呼喝喝地出现,也不知在跟谁讲话,但奇异的是,他们竟直接锁定了他的所在,眼瞅着就要往这边来。
这都能发现他?真宿直觉不妙,连忙走街窜巷地溜远了。
然而无论怎么跑,阴兵们简直跟开了天眼似的,轻易就能发现他的踪迹,三两步就跟上来,穷追不舍。
他的所经之处也会莫名刮起一阵阴风,噼里啪啦的好一番震动,不是杂物自己倒下,就是门窗自己重重地闭上。
“……”太邪门了。真宿情急之下,索性挑了间没有关上大门的宅子闯了进去,然后将门后的门闩插上。
真宿贴在门后,听着外头阴兵们聚头吆喝,后又四散,并无要往这头靠近的动静,他终是吁了口气。
而后才得以打量这宅子的正堂。
不得不说,这屋里头建得还挺气派的,金石玉件,锅碗瓢盆啥都有,就是晃荡了一圈,仍是不见鬼影。
此时一个荒谬的念头掠过次紫府,可就在真宿几要勘破玄机之时,他又一次被浓浓的睡意所压倒,不得不走入了最近的一间寝房,往拔步床上一倒。
与此同时,这屋里的一家老小七个鬼,都被吓到了。
年纪最大的万家老爷子紧捂着心口,吹胡子瞪眼,瞪着不速来客,险些被吓出病来。
好好地躺床上歇息,温香软玉在怀,竟有人大咧咧地躺他身上来了,好在一旁的大夫人眼疾手快将他扯到了一旁,才没被人轧着。
大床最里头还缩着位妾室,原本搂着个小娃娃在怀里,敞着衣襟喂着奶,这突然闯进来个陌生男人,吓得她立即捂紧领子,险些把娃娃给捂窒息了。
幸好他们早就死了,倒也窒息不来。
而自真宿闯进门起,就一直唾骂与戒备着的三个男人,此时见真宿跑进了家父的房里,固然是着急忙慌地追了进去,然后亲眼目睹真宿无视床上的三大一小,理直气壮得如同进的自己家、回的自己床上,倒头就睡下。
“这,这什么人呐!”万老爷子搡不动真宿,无奈挪到床脚欲要爬下床,气急道。
大夫人和姨太太却没跟着下去,倚着床里侧的砖墙,不动了。
她们看呆了。
大儿子和老二,以及幺子,俱直挺挺地立在床侧,却无人想起来要搀扶一下老爷子,因为他们也看呆了。
方才虽惊鸿一瞥,但到底没看仔细,这会儿定睛一看,便移不开眼了。
绾发的发带许是松散了,额发悄然耷拉下来细细几根长的,被饱满的额头抵着,险险搭在眼睑上,与卷翘浓密的睫毛相错而过。直挺俊俏的鼻子之下,是随着如兰吐气而微微张合的唇瓣,泛着潋滟水色,仿佛在引人犯罪。
这样一位绝色,却只穿着勾勒直肩蜂腰长腿的单薄中衣和长裤,人皙白如奶糕,莹润如凝脂,耳垂还缀着个金珠耳珰,不羁又妩媚。看得众人几要以为无端闯入他人宅子的是他们自己,而非眼前之人,是他们闯入了什么秦楼楚馆,相中了这么个风流倜傥的男花魁,候在床榻上。
原本骂骂咧咧的老爷子也回过神来了,他最是好色,又被堵在了床尾,目光一触及某人的双足,便流连难返。
只见真宿那蹬了鞋的脚,趾如玉笋,皙白中透着嫩粉,而那线条优美的足弓宛如精心雕琢的拱桥,薄肤下隐约可见淡青的脉络,脆弱又充满力量感。
一时之间,房中只余粗重的气声。
最终还是由被忽视的小娃娃,发出的打雷般的哭声,方才将一家子丢的三魂七魄仓促收了回来。
“好生霸道的艳鬼,咱报官吧!”
第106章 酆都 叁 最终这个官没报成。
最终这个官没报成。
皆因谁都看出来了, 这一屋子就没有真想把人赶出去的,且如非必要,更是懒得跟那群无赖阴兵打交道, 动不动就收花钱,问一句话要收,进你家门也要收, 依门槛数收。
外头动静也不小,似乎有鬼花了大钱在悬赏一个不长眼的,横冲直撞的鬼, 据闻还长得很招摇。
说到招摇?该不会就是……
屋里一家子不由得将视线集中到仍在床上酣睡的某人。
适逢看到真宿蓦地辗转反侧, 好似嫌热般,乱动间,中衣的领子漏出好大一片雪色,不一时,甚至将手摸进了裤.裆里头。
姨太太惊叫一声,匆忙将小娃娃捂着眼抱走, 大夫人也扭身出去, 走时想拽动老爷子,可惜老爷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显然就等着看这呢。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默默吞咽口涎,眼看着真宿那修长皙白的手,就要真的动作的那一刻,竟是停住了。就在动作的前夕, 真宿浑身猛然爆出黑气,细看之下,那黑气并非密集的一团, 而是犹如一片片莲花瓣飞旋着凑在一块。紧接着真宿眉心被逼出了一道扭曲惨叫的魅影,随着其叫声,不消数息,黑莲花瓣便将魅影削成了不成形的阴气,无法再聚拢,亦无法逃离,直至被黑气侵吞殆尽。
在一屋子鬼的目瞪口呆之下,真宿缓缓睁开了金眸。
“……该死的,竟然被魅魇住了。”真宿晃了晃脑袋,目光终于清明几分。
不知那魅是什么时候侵入他的次紫府的,他竟全然察觉不了,不止蒙蔽了次紫府,还强行将他扯入那种梦里,想趁他精神薄弱之时,吸他的阳气。
好在他背上的三重瓣还在,心魔比他更快识出了外来的魅,将其驱逐,毕竟心魔一直虎视眈眈地看守着他的两个紫府。
入魔是个麻烦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入魔程度又严重了,不用看亦知晓应当快生出四重瓣来了。当初尚在姩朝小世界之时,就没来得及蹭龙气净化掉,修不成至毒大圆满,现下来到阴曹,似乎有恶化之兆。
真宿解开腿侧的系带,抬腿瞅了瞅,发现内侧真落了红梅似的印子,登时升起一阵热意与后颈刮过一阵寒意。
照理说,他真仙体根本留不下来印子,但魅没这能力,不然早就被心魔发现了,那他为何会……
真宿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人,羽睫轻颤了下。
他系着腿侧系带的手亦猛地一顿。
随着真宿的次紫府恢复清明,他终于想到了一路以来的违和感到底是因何而起了。
阴曹地府如何会没有鬼?会不会其实一直都有,只是他看不见罢了?
真宿随手抓起石枕,忽地朝房中的桌旁投掷出去,旋即他就看到桌旁的一张条凳平白在地上划拉出刺耳的声音,然而那处明明连个影儿都看不见,石枕砸中的也不是条凳,而是后头的窗棱。
真宿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他不敢想自从进来阴曹之后,他冲撞了多少鬼,亦不知自己一举一动被多少鬼盯着看……这房里多半还不止一个鬼,毕竟房子装潢还挺是气派,恐怕是一大家子住的。
那他方才陷入春.梦……
真宿闭了闭眼,不愿往下想了,心里堵了气,还有点羞赧,但又无从发泄,谁叫偏偏是他闯到别人家里来的。
那一家子原本看着真宿褪裤子看得个比个的面红耳赤,岂料这艳鬼忽然掷出枕头,把他们吓了一大跳。其中险些被砸到的大儿子尤为恼怒,大喝道:“你这鬼怎么回事?!几乎砸着我了!”
可真宿不仅没回应,还一脸若无其事地下了床,直接离开了宅子。
老爷子气得直吹胡子,拿拐杖敲了大儿子脑门一闷棍,“大声吼什么吼,你瞅瞅,都把鬼吓跑了!”
大儿子捂着脑门,有苦难言。
然而他们追到门口就刹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外走,外头阴兵横行,他们可不想触霉头。
真宿能见着的只有阴兵,躲避倒没甚难度,但碍不住总有鬼魂通风报信,他猜。故而无奈之下,真宿思量要否回归到那个素衣男人的“牢笼”之中,待那人回来,指不定能套些消息。
他回到那厢房近旁,终究没有上去,而是寻了个容不下人的狭隘角落,缩骨侧身嵌进去,约莫等了三四时辰之后,却始终没见着那人出现。
真宿叹气,决心不再等了。
当下迫切需要解决的,有三。
其一是整一双可通阴阳的眼。他此刻也知道问题出在何处了,他到底不是真正的至阴体,只是伪装出来的,是以并不具有这通灵的资质,且他也不是真正的阴魂,而是生身与生魂同在,自然无法探知与自己有壁的阴魂。
其二是需要买件新的衣服,这般不成体统,多少有些显眼了。
其三则是搞到一个储物袋。他还在心疼那件赤狐大氅,若是当时有储物袋,或许就能用旁物替代着完成障眼法,就不用牺牲掉它了。
对于其一,真宿倒是想到了办法。
是以他撤掉了缩骨术,直直往不远处巡逻的阴兵走去。
第107章 阴司 壹
两个巡视的阴兵注意到了身侧的动静, 当即转身,长枪交错护于身前,盯着真宿上下打量。
真宿面色坦然, 开门见山道:“兄台,请问招兵不?”
二人本觉着来者形象颇有些打眼,正思索着, 可听闻此问后,眼神不由微变,紧握着长杆的手卸了几分力。
真宿为表自己并无敌意, 也方便套近乎, 遂主动上前了一步,岂知身前竟立有一股阻力,当他察觉时,那阻力已然凭空消失了。
真宿心知自己多半是又不小心撞上了鬼,便对着身侧说道:“抱歉。”
两名阴兵看着他对着脚边的地板说话,眼皮一跳, 视线没忍住掉转移向了后方不远处的栏杆上, 那处正挂着被真宿撞开的路人鬼,一脸的惊魂未定。
他们转回来瞅了瞅真宿的身段,眼中倒是去了几分轻视。
真宿顺着他们视线去,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佯装淡定,又问了一遍:“大哥们可有甚么当兵的路子?小子当真羡慕大哥你们,拿着杆长枪四处去, 瞧着就威风凛凛,咱底下这些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小鬼,甭管嘴上如何讲说, 实际上就没有不羡慕的。”
阴兵长期在阴司里都是最底层,脏活累活少不了,而酆都的阴魂就算会恭维他们,也大多是出于惧怕,背后谩骂更是不少。真宿的话很直白简单,可他们望着真宿那双澄澈莹亮的金眸,竟只看到真诚,说不舒心是假的。
不过未待他们回应,那个被撞飞的倒霉鬼此时已踱了过来,指着真宿就是一顿骂。
骂完见真宿毫无反应,更气了,然而他显然也听到了真宿方才跟阴兵们的对话,气昏了头,也顾不上会得罪阴兵,直接嘲讽道:“没钱当什么阴兵?!瞧你只会动动嘴皮子的穷酸模样,怕不是一枚花钱都拿不出来?呵,你以为在这儿讲几句违心的恭维话,人家阴兵就会由着你抢他们饭碗?若有这般轻易,满酆都都是阴兵啦!更轮不到你这穷鬼!”
阴兵们掩藏在银盔下的眉紧紧皱了起来。他们原本也没打算就这么给真宿支招,毕竟这确实关乎到了抢饭碗的问题,就算对方口上说再多好话,他们也不是甚么新兵蛋子,自是不可能把路子平白告诉旁人。只是瞧着真宿态度不错,他们固然也不至于刁难他,最多简单打发掉。
可此鬼把这种事情搬到了台面上来讲,反倒让他们不好当真就这么打发了人,不然不就坐实了那阴魂嘴里的事儿了么?
于是阴兵们朝真宿偏了下头,道:“你小子到那边待着,咱下了轮值再带你过去。”
真宿先是一怔,随后金眸在周遭昏暗的红绿灯光下,亮得惊人。
“谢过两位大哥!!”
阴兵们摆了摆手,嘴角却轻轻勾了起来,不过当他们目光瞥向旁侧那个目瞪口呆的倒霉鬼时,眉眼都写满了不耐烦,枪尖指向了他。
那阴魂当即吓得脚底一滑,麻溜地飘走了。
真宿没有走开多远,时不时与巡视得无聊的两位阴兵聊起来,等到他们终于带他前往阴司的时候,真宿已然弄清了酆都和阴司的一些内部运作,就差跟他俩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比起冥币,花钱才是这儿的硬货,若是没钱,那轮回也很难排上号,得到山里挖矿,挖个百来年,应当才够轮回。”阴兵道。
真宿意外:“要百年?”若是凡人,那这时日着实有些漫长了。
“那都算运气好的。”再多的,阴兵们倒是闭口不谈了,真宿想了想,大致猜到估摸着是有极其不公的现象,不是被其他强势的阴魂抢走花钱,便是判官阎王那边有甚么内部因素,不轻易让鬼轮回。
真宿作出虚心打听的模样,阴兵们被套了不少话而不自知,面上还一直挂有笑容。
很快真宿就被领着穿过了一道跟进阴曹时相去无几的大门,不过这回没有门神穿出来,甚至无需亮腰牌,阴兵们只抓过真宿的手臂,便将人成功带进去了。
甫一进门,真宿就看到了车水马龙的景象,来往的阴兵摩肩擦踵,对比在外头冷冷寂寂的酆都,乍遇上这么热闹有“人气”的地方,真宿心定了不少。
但对于天天要面对一大群阴魂的阴兵来说,回到阴司里来,才没那么拥挤,甚至有些森严空乏。
第十司衙门。
今日的衙门相当忙碌,阴兵们候了大半个时辰,险些丧失耐心想把人丢回去酆都了,好在这时终于有负责铨选的阴司官员腾出手来,让真宿过去报到。
“姓甚名谁。”铨选官问道。
俩阴兵偏头看他,他们竟一直忘了问。
“……”真宿余光瞥见对方的手下压着的本子,警觉那兴许是生死簿,又或许是酆都的阴魂名单,立时将到嘴边的本名咽了回去,另道,“李四。”
那铨选官神色古怪地凝视真宿看了好一会儿,然而没瞧出些许端倪和心虚来,便嘟囔着翻生死簿去了。
真宿稍稍垂下眼,就在这时,铨选官却倏然迅猛地抓过他的手,摁到了生死簿上,生死簿红光大盛。
真宿意识到要反抗时,已然晚了一步,念头千转百回间,他终究没有抽回手,但目光不免有些躲闪,无奈等待对方的发难。
两名阴兵亦十分诧异,铨选官一般不会这么粗暴,莫非此魂身份有误?他们心下后悔,紧张得不行地看向铨选官,满心希望此事别连累了他们。
然后便听到铨选官颤着声道:“你根本不是这层的阴魂!”
此言一出,两个阴兵比真宿更震惊,吓得相互扒拉住了对方,方才没有软倒下去。
真宿却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没作出疑惑的神色出来,而是沉默。
这番深沉模样,铨选官便知自己断然没猜错,当即指着那两个阴兵,勉强稳着嗓音命道:“你们快将他押回去仙鬼层!”
他们?!他们何德何能?!两名阴兵都快吓飞了,瞠目瞪着铨选官。
此时旁侧伸出来一双皙白的手,乖乖递在他们二人面前未动。
阴兵们对上真宿一脸无害的模样,虽犹豫,但还是恐惧占了上风,立马将玄铁链往人手腕一铐,将真宿带离。
“仙鬼层是什么?”真宿趁着还没走入全是阴兵的地方,及时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你竟是不知?!……你、你不是从那儿上来的吗?”
真宿随口编造道:“我没记忆了……甫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在酆都……”
“哪层酆都?”
酆都也分地层?真宿心下意外,“不知道……就方才遇着你们的那儿。”
两名阴兵闻言面面相觑,也不知是为着壮胆,还是真宿先前的配合,让他们戒心重新放低了,是以到底是告诉了真宿。
酆都与阴司原来皆是分上中下三层的,越往下,占地方圆越小,就如同漏斗一般。上层酆都里,安置的都是凡间死亡的阴魂,阴司里的也都是凡魂在执勤管理。而中层则是修仙界的阴魂聚集地,一般跟上层并无沟通,是以对于上层的“鬼”们而言,中层是神秘的,是恐怖的,流传着随意一个“仙鬼”来到上层,那无疑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至于下层,那里头拘束着何等的存在,上层基本无鬼知晓,甚至连提及都算得上忌讳。
不过对于上层鬼到中层去,限制倒极少,甚至显得有些随意了,仿佛迫不及待要将烫手山芋抛出去。
故而真宿被带到将传至别称仙鬼层的中层的传送法阵时,竟是没有遇到什么阻拦。
“二位保重。”真宿笑着走进了法阵,回身颔首。
阴兵们看着真宿那笑靥,久久不能回神,当他们意识到真宿似乎意图就是要到中层去时,法阵中心已没了那抹俊美的身影.
仙鬼层阴司。
几十年没有鬼会传过来的法阵竟发出了一阵金光,但由于地处偏僻,且法阵里堆满了杂物,压根没人发现真宿的出现。
灰头土脸地从杂物里头走出来,真宿打量了一下昏暗的四周,又绕了回去,翻起了那堆杂物,竟给他找到了一件蓑衣和斗笠,便顺手套到了身上,方才离开。
目之所及,他能肉眼看到的阴兵意外的稀少,零星几个还是奇形怪状的,獠牙翅羽,鱼头人身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用双足走路的反而罕见。
“……”修仙界虽有妖族,但还是人族及人亚种占绝大多数,真宿嗅到了此地的与众不同,提高了警觉。
仙鬼层的阴司充满了诡谲的色彩,不论是建筑还是阴兵,都与上层甚是不同,仿佛闯入甚么妖族的地盘。
真宿走入檐上有黑蛟攀虬的衙门时,里头正忙得“鸡飞狗跳”的,穿来跃去的阴兵往来不息,还有飞舟竹排在空中运送,直把人看得眼花缭乱。
真宿暗暗在一旁观察许久,然后拦住了一个高高立着兔儿、身长却不及他腰高的阴兵,问她:“缺人手不?”
那兔儿阴兵本就步履匆匆,这会儿莫名被拦下,本欲发作,但在听到真宿的话后,她那双红眼猛地一亮,蹦到半空道:“你怎么知道咱那儿缺人?!快快随我去!!!”
对方这般积极与挑都不挑,真宿反倒有些退却了,寻思等着他的,很可能是什么极其难搞的、没人敢接的大活儿。
兔儿阴兵见真宿犹豫了,一个生气,当即露出了张牙舞爪的真身——约三层楼高的巨兔模样,双头四目,猩红复眼,厚足刚毛,满面獠牙,全然没了方才的柔弱可欺。
“……”失策了。
原地卷起一阵飓风,巨兔叼起真宿就蹦上了天。
第108章 鬼将
真宿没想到自己被带到了勾魂司里, 只一眼,便看见了好些缺胳膊少腿的阴兵。
若非跟着兔儿阴兵,见其降落下去问候了好几个, 他险些要以为这些阴兵本来就长这样,后来方知他们其实是刚经历了一番苦战,从阳间的修仙界铩羽而归, 被吞噬的阴气补足不全,以致于拼凑不全身子,只得落了一身的残缺, 正等着擅长疗愈恢复的医修药修过来。
“桂, 你不要去了!甭听马面瞎说,再往里填鬼没有意义,这回这个……恐不止是鬼将级别。”
“噗,鬼将都不止,那不就是鬼王了,怎么可能?地上得有近百年没有出过鬼王了吧!”兔儿阴兵猛地甩了甩兔耳, 险些抽到站在她旁侧的真宿。
真宿退开半步, 继续听他们埋怨。
“咱去之前都这么想——”他们勾魂司的阴兵总是头铁些,知晓不听劝,便都放弃了。
“要不是白爷挺身挡了那一招,咱们估摸着都回不来了。唉,白爷那才叫一个惨烈。”他们一声长叹,叹完终于注意到兔儿阴兵旁边的真宿,“这打哪儿来的新兵, 半点妖化都还没有呢?”
任何阴魂在阴间待一段时间,就没有不妖化的,不过若是黑白无常或是牛头马面那种菁英, 倒是可以将妖化特征藏起来。可上官拢共就那么几个,他们断不可能认不出来,是以眼前的青年,也只可能是新得不能再新的阴魂。
真宿吃了一惊,寻思这儿又不能用神识,对方是什么瞧见自己在斗笠蓑衣下的模样的,方才他连脸都没抬起来。
兔儿阴兵则懒得解释,摆了摆厚爪,又将人叼起来蹦走了。
此时真宿已然知晓自己是被拉来帮什么忙了,时势造英雄,越是这种混乱的时候,越便于他混进阴司。若是能将那什么鬼将拿下,那么成为阴差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需要阴兵的腰牌,此乃他这一路所追求的首要目标,因为他寻思阴兵要协助看管阴魂,那么其腰牌多半能辅助阴兵看见阴魂,标记阴魂。
除此以外,他一时半会也没有旁的方向了,是以真宿决心一试。
不一会儿,真宿被带到了阴兵云集的一处地方,凹凸的山石地面发着诡异的红光,衬得地面仿佛淌满了血,四周摆布着朝向相同的成百副棺椁,唯有正中一玄黑棺木,朝向却与其他全然相异,配合棺木上那满满的黄符,令人无法不一眼注意到。
兔儿阴兵阿桂变回了原来娇小玲珑的模样,上前与一个马面马蹄人身的阴差说了几句,随后指了指真宿,得到马面的首肯后,便绕回来对真宿道:“还有两刻钟就出发。缺什么装备,现下去鬼市怕是有些来不及,我看看能不能帮你凑些。”
“是去捉拿那个鬼将?”真宿问。
阿桂的大板兔牙上下晃了晃,但顿了下,又左右晃了晃“抓拿有牛头马面,我们主要负责维持摄魂大阵。”
真宿疑惑:“为何是我?”虽说是他主动找上她的,但这种百年难遇的大活,也不是随意路边绑个人来就能胜任的吧。
阿桂毫不掩饰其上下打量真宿的目光,只道:“直觉。”
真宿眸光微闪,再问下去,能不能问出真实缘由不知,但万一刺激到对方盘查他的来历姓名,那就麻烦了。
是以真宿并没有追问,立即一转话头,“可有什么改头换面的器物?除此以外,还需要一个储物的乾坤袋。”
阿桂略一深思,意外道:“就要这些?”
“弄得到?”
“小事儿。我可是这第十司消息最灵通的,这点小玩意搞不来,我也不用在这儿干了。行,你等着。”
真宿就等着了。
然而等阿桂将物什带回来之后,递过去的前一刻,阿桂忽然想到了什么,抬首问真宿:“你花钱有多少?”
真宿:“……”
阿桂:“……”
二人小眼瞪大眼对视了两息,阿桂登时一蹦十丈高,气得说不连贯:“你你你你……”
“我有钱就不用找活儿了。先借我吧,阿桂姐。”
阿桂泄气地揪紧了兔耳,兔耳垂下来的模样显得尤为憋屈,可那头传送的钟声已响,她就是不答应也不得,只能应下真宿的赊账,“你可得给我活着回来,别乱跑晓得不?!”
真宿连连答应,然后收下乾坤袋,将能遮挡真容的易容面纱贴在面上,不消片刻,面纱便与皮肉融为了一体。真宿不知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但当他去看阿桂时,对方露出了一个翻白眼的模样,想必是不太招人喜欢的尊容。
那就好,便是遇到黑无常,应当不会被认出来了。
玄黑棺木周遭很快就只剩下十余人,多是凶神恶煞的阴兵,在牛头马面的带领之下,纷纷跃入冒着黑雾的棺木之中。
阿桂偏头给真宿递了眼色,示意他先进去。
真宿佯装无意抚了一下棺木边缘,触感冰凉彻骨,那黑雾是至纯至阴的阴气,不过真宿不敢随意摄进体内,这是传送用的重要阵眼,若是缺斤少两了,难说会不会影响他们归来。
真宿没做停留,眼帘一掀,便大步走入了棺木之中。
刹那间,黑雾蓦地暴涨,如同洪水猛兽,一下子将剩余几个阴兵全冲飞了出去,阿桂立即化身巨兔护住了其他人,然而不待他们重整旗鼓向棺木冲去,棺木盖子已然紧紧关闭,严丝合缝。
“?!”余下的人都狠狠怔住了.
阳间,修仙界,?洲?府?村。
真宿跟着前面牛头马面与八个阴兵,一同走在一条山雾弥漫的村庄小路之中,此时正值后半夜,接近五更,不少土屋都升起了袅袅炊烟,若隐若无的柴火香味冲散了带着草腥味的霜风。
有个走路摇摇晃晃的醉汉,这个时辰才从村外晃荡回来,瞅着路边有根齐整笔直的树棍子,便撅着屁股弯下腰去捡,后背忽觉一阵沁骨寒风刮过,吓得他一激灵,酒都醒了,连忙捂着屁股转过身去,却不见一个人影。
“奇了怪了……咋觉着有一大帮子人呢?”醉汉挠着脑袋,树棍子都不要了,急急忙往自家赶。
走了好一会儿后,一群阴兵才发现阿桂他们没跟上来,纳闷得不行,可时间紧迫,到底是上路了。
而走入淳朴的村庄偏僻一隅的地下,便是遮天蔽日的凶煞之地——某个被鸠占鹊巢的皇陵地宫。有如此身份的帝王陵墓的主人,自是受不了被人在二次葬的过程中调包了尸骸骨灰,连歌颂记载他功绩青史的碑文都被篡改得面目全非,一切陪葬品、陪葬的家眷家仆更是落入了不知名的小人手里。此种地域,怨气自是小不了。是以此地一直是笔烂账,黑白无常勾错了魂,而原来的帝王被挫骨扬灰,便一直被束缚在了此陵,成为了厉鬼。
然而,近日状况有所变化,区区厉鬼,实际上还不能惊动整个第十司,能惊动他们的,是此陵出现了一个鬼将级别的角色。他一来,便将称王称霸一方许久的地头蛇厉鬼直接吞噬了个干净,还将方圆百里的游魂殇鬼等鬼,不分大小都吞了,就如同没有理智只有本能的煞一般。而当鬼将力量大增后,他身上的煞气又直接影响到了附近村庄,大批的村民撞了邪丢了魂,就是喊驱鬼天师或是出马来,也全然不见作用。
黑白无常一来,连魂都勾不齐,便知有古怪。
然后便查探出了鬼将的存在。
真宿从迈出棺木来到久违的阳间时,就觉得不对劲,接着方知,是他真仙体太久太久没有接触到天地灵气了,一下子接触到这“海量”,导致他似乎有些醉灵气了。
可真宿存在感太低了,前头的阴兵阴差都没有分出一丝关注在他身上,以至于人睡地上都没一个鬼发现,全进地宫里去了。
待他们对上鬼将的煞气,被轰得一个不剩,拼了老命逃出来的时候,才想起来他们大阵缺了个人。本来阿桂那几人莫名没跟上来,大阵威力本就弱了三分,再缺一个,可不就全无胜算。
他们一面拖着伤体,一面出来找真宿,然后发现真宿正躺地上睡得香甜。
“……”一瞬间,牛头马面想掐死他的想法都有了。
把人拽醒了想着一并逃命,真宿却迷糊道:“不是去打鬼将吗?”
“已经打完了!!根本没人抵得过他那煞气!半炷香都不行!!”牛头马面哼哧哼哧地喷着粗气,目露凶光。
“我速去速回。”真宿的真仙体很快就适应了灵气的充盈和流动,次紫府清明,神识一开,便朝地宫一团绛紫的核心冲去。
速度之快,饶是实力远在黑白无常之上的牛头马面,都追不上。
一踏入地宫,真宿气息就急促了起来,他能感觉到有股巨大的威压亦龙亦蛇地缠绕了上来,缠得他动弹不得。明明神识中能看到他身处的主墓室里,他的一尺开外,就是有一团如熊熊之火燃烧的绛紫之气,可是肉眼却看不到半个人影,甚至鬼影。
那威压似乎不满足于缠绕,开始变本加厉地钻入他的衣物之中,一寸一寸地游走于他的细腻肌肤。旖旎露.骨的画面同时在他次紫府中肆意展示。
“放……开我……”真宿察觉自己次紫府被入侵时,他身上的衣物已经被脱得精光了。
什么鬼将,单纯的色鬼而已罢!
真宿气得脑壳疼,但那威压明显是煞气形成的,一碰就蚀骨剖心,何况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将对方的煞气引走导走。情急之下,他只能释放背上的四重瓣莲刺青的魔气,与其对冲。
意料之外地,不知是幻听还是如何,他听见了那团绛紫似乎发出了一声愤怒的低吼,旋即那股威压竟凭空消失了。
真宿判断对方若有了心里预备,下一发攻击,凭借这点魔气,他多半也没法拿下对方。
那威压太霸道了,他竟反抗不了!
“还是先撤吧。”于是真宿没有恋战,抓起裤子和蓑衣,赶忙就溜了。好在那团绛紫气并没有追上来,到了地面,一看东方露白,真宿心想糟了,他们不会丢下他先回去了吧?!遂以更快的速度朝棺木所在地方奔去。
而与此同时,被魔气袭中的那团绛紫之气,渐渐凝成了巨大的龙蝎轮廓,与黑暗同色的煞气与滚滚魔气交汇之中,一双墨色凤眼得了一息的清明。
第109章 阴司 贰
自真宿突然脱离队伍, 牛头马面与一众阴兵原地候了一会儿,眼见东方即将露白,真宿却仍未出现, 因此有人焦急不已地问道:“可要回地宫看看情况?!”
当即遭到了反对,有阴兵心有余悸道:“咱能逃出来已然艰难,再全身而退岂有那般容易?”
“来历不明的家伙, 别管了吧!是他自己去送死的,可没人要他单枪匹马去对付鬼将。”
“唉,指不定已经……时辰快到了, 大人, 再不动身便走不了了!”
部下催促的声音打断了马面的烦思,他知晓真宿是阿桂引荐的人,他与阿桂交情不浅,自是不忍就这么让人徒留在此处。可单凭他一个,又不足以与鬼将对峙,更遑论从虎口夺食, 救下真宿。
牛头看出马面几欲回头, 便擒住他的后颈,粗声粗气道,“再不走,咱全得交代在这儿!!甭管那小子了,方才若不是我殿后,咱一个都别想逃出来!”
马面斜看着牛头缺了一边牛角与半截手臂的模样,垂下了头。
众人便立马动身, 往玄黑棺木行去。
孰料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极快地从他们身旁越过,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 生生刹住了脚步,蓦地回头。
“啊!你们还在这儿!那太好了,赶上了。”
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正是那个不起眼的脱了队的小子,看到他毫发无损的样子,众人先是一愣,接着才反应过来,震惊道:“你、你没事?!”
真宿轻叹可惜道:“别提了,没能收服,那鬼是挺强的。”
“……”合着这小子还打算一个人收服那鬼将?!他们都还没问他是如何逃出来的。众人听得脸皮都快抽抽了,尤其牛头马面。
不过时间紧迫,众人心下波澜起伏,但一时都没有多说什么,纷纷先往棺木前去.
在时辰将过的前一刻,法阵红光终于亮起,一行人传送回了仙鬼层阴司,心急如焚的阿桂等阴兵当即迎了上去。
这回许多阴兵依旧伤势不轻,但总归早有防备,撤离及时,总的来说有惊无险。
只是阿桂没想到真宿这个临时搬来的援兵,竟是手足最完整的一个。
“你没事?!”阿桂逮着人前后左右地打量。
真宿尚未回答,马面却率先踱了过来,道他可以带真宿去领个阴兵牌子。
显然是要赋予真宿阴兵的身份。
真宿抿了下唇,掩下唇际的笑意,道:“我先过去了,阿桂姐。”
阿桂看着真宿同马面离开的背影,还颇有些恍惚,待回过神后,她迫不及待地跃到其余阴兵那儿,打听起出任务时的细节。
衙门的阴兵来来去去,依旧一派繁忙。马面身形比牛头精瘦些,但个儿更高,长得比门楣还高,故而一路上不停地俯身越过门槛,时不时用余光打量跟在侧后方的真宿。
真宿能感受到马面的目光,只是他心下嘀咕着,等会儿莫不是又要卡在生死簿处。他一介活人,该如何是好。
真宿没想到的是,仙鬼层的衙门管理,主打一个粗中无细。他成功取到阴兵腰牌时,都有些懵,没想到得来如此轻易,连面纱都不用摘,也没有查问祖上三代,直接就给记名上了,他甚至报的假姓真名。
姓庆怕是太扎眼了,他不得知阴曹里会不会有魔头的势力渗透,到阳间执行任务更是有不小的暴露身份之风险。而要说更换什么姓,他到底写下了脑中首要浮现的——那人的姓。
记名后,给真宿递去新腰牌的阴兵倒是诧异不已,这能让马面亲自领过来登记的新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然而马面也想知道。
他左看右看,都没瞧出真宿身上有何特殊之处。论阴煞之气,不及阴司里任意一个被囚的阴魂来得猛;论道行深浅,即便是渡劫期大能,进了阴曹,就会被地煞压制;论阴魂阶级,若是比他们牛头马面更强,那这小子应当在黑狱,而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处。
因此马面想不明白。
而真宿也不知晓在其余人心里,自己竟无意翻搅出了惊涛骇浪。他将水滴状的阴兵腰牌一系,入目所及便顿时截然不同——原来方才看着空荡的好些地方,都堆满了鬼,尽是些被押着的阴魂、带着镣铐的阴魂,从衣着上能看出是修士,但大多数由于死相难看,或是妖化严重,大都偏向于面目全非,异常惊悚。
真宿终于有了来到了阴曹地府的实感。
看来修真者大多没好下场,没几个善终的。真宿眸光微沉,甩了甩头。
不过到底能见着鬼了,这腰牌果真如他所想,能通阴阳。
真宿正欲向马面道谢,发现对方仍在紧盯着自己不放。片刻后,马面终究什么都没说,捂着亏了个大洞的腹部,摆了摆手,寻医修去了。
“谢过马面大人。”真宿在后头揖了一礼。
跟衙门的阴兵聊了会儿,谈及落脚处,真宿才知道阴兵大多住在酆都的地煞大院里,只有黑白无常级别及以上的阴差,方在阴司里头有寮舍可住。
真宿初来乍到,暂时没有俸禄可领,阿桂那边借的账只能先赊着,再想了想,现下腰牌没亮,无任务委派,他决定先去地煞大院瞧一瞧.
仙鬼层酆都。
真宿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热闹的景象,鬼山鬼海,青烟缭绕,峭壁上建有民房道观祠堂,密密麻麻的火光幽嶙,犹如星点。四间有着华贵重檐歇山顶的彩楼交错相接,气势恢宏,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矗立于酆都的正北,无论从何个角落看去,皆可一眼瞧见。
——那便是地煞大院。
但是地煞大院远不止这些楼房,彩楼底下是一片灯红酒绿的勾栏瓦肆,占据着酆都核心地域的大半,亦是为阴兵和阴魂提供丰富多彩的娱乐服务的主要去处。
是以真宿这回即便能见着鬼了,但仍旧少不了磕磕碰碰,去往大院的廊道和巷路上,委实太过拥挤了。
阴兵腰牌虽不算什么稀罕事物,但在该大院,已然足够去往大部分的区域。
大院的管事之一,一位白孔雀先生,上来见着真宿的水滴腰牌,盏茶时间便给他安排好了住处——一间还算僻静的一进独门小院。
白孔雀先生赶巧也姓白,服务实在周到,甚至有些过于周到了。真宿刚歇下没多久,两位雌雄莫辨的狐狸花魁便被送到了他的床榻之上。
不过真宿又一次被拽入了噩梦,而这回他处于不自知的状态,是以全然察觉不到有人偷偷进了他的房间,一左一右爬到了他的身侧,以气息能喷洒到脸上的距离,悄然窥视着真宿。
雪狐狸花魁眼中掠过一丝惊艳,大耳狐花魁那点了乌膏的唇则牵起了一丝玩味。
就在二人不约而同地伸出纤纤玉手,欲要扯开真宿的衣领时,一道浓到发腥发骚的黑雾蓦地从真宿眉心冒出,发出嘶嘶的尖刺声音,似在威慑狐狸花魁二人。
“啧,怎么躲到这儿来了?你是邪祟的祟,而非鬼鬼祟祟的祟,老这么偷摸着坏人好事,可别怪咱俩不客气了。”
“识相的,就从他身上离开!”
狐狸花魁们一改慢悠悠的妩媚神态,也龇起了犬牙,发出威慑声。
那道黑雾在空中一个急转,辩驳道:“明明是我先来的!”
“白先生允许你来了么?”雪狐狸不屑地一笑,雪花状的雪片便朝那黑雾凌厉削去。
大耳狐则从袖中掏出了一把羽扇,轻轻一拨,打着旋儿的强风便也朝着黑雾刮去。
黑雾并没有闪躲,反倒借机将自己分出数段,再拧成一股股绳般的触手,分别环绕上真宿的手腕脚腕和脖颈,骤然一收束,随即发出银铃般的嚣张笑声。
两位花魁登时收了攻势,神色不定。
若是直接攻击祟,必然会误伤到真宿,这可是白先生让他们好好侍弄的新主子,可不好真磕着碰着了。
“祟,你不过是要攒煞气,我去给你取来地晶石,怎么都抵得过这位爷身上的了,可好?”
那道黑雾却跟听了什么笑话一般,震颤滚滚道:“哈哈哈!好让你去搬救兵吗?别痴心妄想了,都退开去,这小子我是吃定了,你们是不知道,他身上煞气有多……”
黑雾及时收了声,不再啰嗦,迫不及待地钻回真宿的眉心,与早已入侵真宿次紫府的余下部分重新合而为一,准备啃食真宿的魂。
真宿的印堂逐渐现出不祥的墨色,狐狸花魁们急得不行,进退两难之下,还是决心唤来无所不能的白先生。然而尚未迈出门,一丝魔气外泄,他们的狐狸耳朵敏锐立起,十指更是激出了尖爪,猛地回头。
只见那比魅还要猖獗狠戾十倍的祟,被漫天飞舞的墨莲花瓣给削成青丝,飘然落地后,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原来那青丝并非是黑雾的碎片,而是最后的残影罢了。
祟转眼间就被啃食殆尽,令狐狸花魁们看得目瞪口呆。
这时真宿缓缓睁开金眸,眼中透着被打扰的薄怒,是以显出颇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淡。
可真宿这副模样,倒击中了两位花魁的心,他们只觉那双璨金猫眼朝自己斜看过来时,简直像是在无声地娇嗔,就跟狸奴的肉垫甩人脸上那般轻飘飘、软绵绵。
真宿见二人反应奇怪,脸颊绯红,才惊觉自己睡前摘下了易容的面纱,可此时再戴上多少有些掩耳盗铃了,他便没动。
“谁让你们进来的?”真宿觉着身体轻盈了不少,睡意也驱散了,指骨碾了碾眉心,问道。
雪狐狸和大耳狐花魁对视一眼,纷纷低眉顺眼道:“是白先生让奴婢来侍弄主子。”
真宿直觉不似作假,便不计较了,只道:“出去罢,转告白先生不用再派人来。”
真宿的语气并不重,甚至带着刚睡醒的惺忪绵软,但他没想到这两人却直接哭了,眼角挂着大颗的晶莹泪珠,大敞的衣领漏出的香肩一颤一颤的,还直往真宿身上挨。
梦魇虽走了,但麻烦又来了。
而与此同时的姩王朝,鸩王也从梦魇中清醒了过来,久久为梦中自己与那少年放浪形骸的旖旎景象所震惊不已,沾染上欲望的墨瞳如同被投入了巨石,泛起层层涟漪。
那少年,究竟是何人……
这已是第三回,梦见他了——
作者有话说:ps:庆宝随夫姓咯(不是)
第110章 阴兵 壹
他看到那个长着与自己同样面孔的男人, 极尽温柔地顺从着那个少年的要求,娇纵的,无理的, 在他看来绝不可能妥协的,竟都全让着对方。
一次又一次的水乳交融。
废物。
那固然不会是他,他怎会对一个人那般执着, 连尊严都舍弃掉。都说梦是相反的,他亦不可能为一个两个春梦较真。
只是感觉不爽。
越想越不爽……
不行,别让他遇着那个少年, 不然定叫少年尝尝在他身下求饶的滋味。纵使梦里只是虚妄, 他还是忍受不了有人骑到自己头上去。
鸩王搭在被褥上的手背青筋乍起,甫一提起,便将被褥扬开,下床塌,着皇靴,唤来大宫女。
芷汐低垂着眼, 将水盆端到了架子上, 然后稍稍朝前递着帕巾,静候鸩王洗漱。
鸩王用余光瞥了眼芷汐,寻思她跟着自己这么久,指不定知晓这些年来,他身边是否出现过那样一个少年。
可他喉头滚了滚,终究只是取过帕巾洗脸,未发一语。
接下来见着传膳小墩子的那身衣服, 鸩王没止住眼皮一紧,目光停留其上半晌,方才不动声色地移开。
少年初次出现在他梦中, 便是穿着尚膳局的仪制的衣服。而他早就寻借口到尚膳局审察过一趟,不过还是一无所获。
用完膳,鸩王大步走出正仁殿,一路上残砖破瓦依旧,四处都是亟待修缮的状态,可是却没有工匠木匠在,只因他们尽数被鸩王派出去了,首要将京城的民房抢修好。
鸩王目不斜视,上朝去。
蒲勋之站在一众六品官身后,身段虽傲人风流,但此时刻意稍躬着背,尽量让自己不那么起眼。
待鸩王落座龙椅,他甫一抬眼,却没有与往常一样,和鸩王目光交汇上。
蒲勋之深觉意外,他发现鸩王正盯着某个方位失神,直到宣旨公公提醒了鸩王一声,鸩王方压下凌厉的眉峰,沉声道:“今日诸卿有何事要报,说罢。”
蒲勋之瞧着鸩王恢复寻常模样,松了口气。但他并不知道,方才鸩王是忽然觉得那个站位予其一股熟悉感,令他心脏失速,好似曾有个很重要的人,就站在那个位置,朝自己露出一抹笑容,而那人的眼中,好似藏着游动的锦鲤,反着粼粼波光,犹如梦中的…….
眼中藏锦鲤的少年,现下已是青年模样,他正用被褥将自己缠成蚕宝宝,缩在床脚,只为离雪狐狸和大耳狐花魁二人远些。
他没想到那两人演都不演了,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他便一时心软让他们留在侧间,但没想到话音刚落,二人就如水蛇般缠绕了上来,对自己“上下其手”。
他不是不能出手反抗,偏偏二人身上半点并无恶意,眼中闪烁的则是带着玩味逗趣的光,兼之他们是白先生派来的人,一来就弄出大动静,只会惹来麻烦,于他无益。是以真宿也只好一面警惕一面躲,没有展露身手。
好在他们体力没有真宿好,小小一张床都追出了香汗,竟是讨不来半点怜香惜玉。他们就没见过这般油盐不进的。不都说男人是欲望的奴么?
他们是断不会承认自己吸引力不够的,毕竟在酆都他们俩从未尝过败绩,要勾谁还不是勾勾手指的事儿。
无奈之下,他们掷下“明日再来”的话,便扭着柳腰离开了。真宿果断将门落了锁,并在床周加了一层功力稍显稚嫩的禁制。
“呼……”真宿长吁了一口气,听着外头的欢声笑语,杯盏相碰,慢慢将头挪回枕上,甩开被褥。
他现下有的术法神通太过局限了。
阴曹只有阴气,虽能转为灵气,但极其消耗阳气,他现下封住了阳穴,若要转化,那便极有可能暴露出他是活人。好在到了阳间,还是能够吸收灵气,只是阴差出任务一般皆是在夜里,可活动的时辰更是不长。
跟鬼打交道,他的极武道和真仙体并不占上风,还是须得尽快将三尸收复捆绑,这样才能驱使三尸,为其所用。
方才面对雪狐狸和大耳狐花魁时,他是有动过与他们缔结魂契的念头,可转念一想,他们在酆都混得如鱼得水,应当不会愿意受制于人。若是强制收复,那免不了一番恶战。且他们身上的怨气煞气并不如何重,结了契也成不了战力,若是能有昨夜那鬼将那强劲的威压,那他何愁没有对敌的实力。
可惜依照他如今的修为境界,不先缔结三尸,又根本收复不了鬼将。
饭只能一口一口吃,无他,还是抛弃妄念贪欲,一步步来吧。
歇息了两个时辰后,真宿扫了眼灰扑扑的水滴腰牌,穿戴好易容面纱与蓑衣斗笠,去寻管事白先生。
白先生赶巧就在大堂里坐着,见到真宿朝自己走来,更是丝毫不意外,仿佛就是故意在此等着真宿似的,他朝真宿颔首道:“鸩兄弟可要早食?”
虽然阴曹里见不着日上三竿,但是这个时辰节日还是跟地面同步的。
真宿瞄了眼大堂里的阴火仪象台,看出已是午时末,遂回道:“白先生客气,不必了。”旋即话锋一转,又问,“白先生可知酆都里有甚么门路,能挣到点花钱?”
白先生倒没想到真宿一句不提他给他安排的花魁,笑了笑道:“鸩兄弟是打算挣大钱……抑或是小钱?”
真宿只当没看到对方眼里的揶揄,“小钱就行,这儿的鬼市买衣裳应当不贵吧?”
不料白先生摇了摇头,“酆都的坊市可不便宜,不过沟通阳间的鬼市,十日一启,倒是时常能淘到划算的物什,到时鸩兄弟不妨去看看。”
“那鬼市何时开启?”真宿追问道。
白先生却没回答,只笑吟吟问:“雪礼和阡陌可有招待不周之处?”
真宿点头,“他们摸我。”
极善于待人接物的白先生,亦不免噎了一噎。他委实想不到真宿会这么直白,看着真宿那戴了易容法器的毫无记忆点的脸孔,再想了想他们这儿二十四花魁中最富姿色的那两人,只道:“呃,那下回不会让他们打扰鸩兄弟了。”
“多谢。”真宿眨了下眼,真诚道。
白先生从真宿面上看不出半点可惜,或是悔色,也不似欲拒还迎的试探,他心下佩服,遂正经道:“鬼市在三日后开启。至于挣小钱,若是着急的话,近日北边有几个新矿点在招鬼,寻常阴魂自是竞争不过阴兵,鸩兄弟去到那边,给他们看腰牌即可。”
这确实是个颇为不错的路子。真宿面上一喜,再次感谢对方,这回笑意中多了几分真意。
待真宿迫不及待出门去,雪狐狸雪礼和大耳狐阡陌从二楼轻轻降下,一左一右坐在了白先生身侧。
雪礼双手搭上白先生的左肩,在他耳际吹风道:“他的真容,我跟阿陌都见着了。”
白先生未作声,分明在等他们下文。
阡陌接下去道:“与那人描述的相去不远,好看得紧,一眼便能瞧出不凡,但最重要的是——”
“那双金眸。”雪礼与阡陌一并道。
白先生闻言微垂下头,刘海随之落下,在其眉眼间投下一片阴影,远看去,仿佛染上了深深的阴霾.
酆都北,血棘矿点。
酆都内外皆有着数不胜数的焰火山,甚至有半透明的空影火山,而这些火山里头又常常会生出特异的矿。阴司似乎极其看重这些特异矿,派重兵把守出入口与清点矿石,绝不容许矿工私吞分毫。
不过那些负责看守的阴兵都是上头指派的,真宿没寻到空缺,只能去应聘当矿工。
许是从阴兵手上不好占便宜,负责招募的阴兵对真宿并没有好脸色,可若真打压真宿,无异于打他们阴兵自己的脸,到底是让真宿交出储物袋,去领了铁锤和箩筐。
真宿掂了掂铁锤,避开其余阴魂,往荒凉些的山头里去。
血棘矿是由阴血和妖血凝结而成的特殊矿体,被包裹在颇为高热的焰火山石里头。听着似乎不难,但品质较好较为纯净的血棘矿,一般其外层还会多一层极其坚硬的马石矿,比锟铻石还硬。
实际上手后,真宿才明白,为何他来的这一侧没有其余阴魂的踪影,仅停着一台大型的重锤装置,还有火炮车,但上面俱是贴了封条,落了厚厚的灰,看起来许久未用过。
因这边属于高质矿,敲掉一两丈深的火石后,便会碰上“硬茬”,“铿锵”一声暴响,真宿手里的铁锤险些整个碎掉。
“这么坚硬,难怪……这铁锤够干嘛的。”真宿将铁锤放到一旁,环视了一圈四下,见仅有斜对面的一座矿前,有不少佝偻着背的身影在搬运或挖掘矿石,无人有闲暇往他这一侧看。
于是真宿握拳,肩肘一发力,便往棕色的马石上击出一重拳,然后便跟削木似的,削掉了表面的马石,露出了底下深红色的血棘矿。
真宿轻勾唇角,正欲再补几拳,好将血棘矿剜出来时,蓦地脚下一阵晃荡,然而不仅仅是地动,山也剧烈摇晃了起来,落石滚滚。周遭几座矿上的阴魂们当即被吓得够呛,连忙抱着装着挖了一天的矿石,疯狂逃命。
“地震了!!!地龙来了!!”
“别捡了,还不快跑!?不要命了?!”
“啊,别挤着我,谁踩的我啊!”
还攥着拳的真宿愣住了,他亲眼看着眼前十层楼高的山从他打出的裂痕处,慢慢崩裂,即将要倒塌。
“……”这山这么脆?!真宿猛吸一口气,飞快绕到了山体后头。这矿山下方正是他方才进来的入口,底下还排着一大堆前来报名的阴魂。它若是就这么砸下去,不知会伤及多少阴魂,山上的阴火能灼烧阴魂,将其燃烧殆尽,彻底告别轮回。
奈何这山体崩裂得太碎了,真宿撑住一部分亦无用,只能打出一套百灭拳,瞬息间便打出上百道拳来,将每一块坠落的山石,无论软硬,统统击碎成稍小的碎片。
底下的一众阴魂,甚至阴兵,皆呆愣愣地看着漫天落下猩红矿晶碎片,下意识伸出手去接。半晌后,爆发出盛大的欢呼和惊叫。
地震很快便停下了,一阵哄抢之后,一切都归于原样,除了某座山体突兀地原地消失。
眼见好些阴兵整装齐备地往这边赶来,真宿立即背着最大的一块完整的血棘晶石,偷偷往另一侧走,混入阴魂群里。
这时,前方传来争执声。
“方才拾到的晶矿,识相的,通通交上来!!别逼老子动粗!!”
“这、这全是俺自个儿挖的!!不是刚才捡的!!俺没日没夜地挖了十八个时辰!他们、他们都看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