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只剩彼此的吐息炽烈交缠。◎
元宵灯市自正月十四起持续三天三夜,其中最热闹的便是贡院街的灯谜会。
是时通街悬灯结彩,画屏影动。
琉璃灯、走马灯、彩纱灯琳琅满目,下悬一纸灯谜,猜中者可提灯自归。只是猜这谜语之前,须先纳了银钱给摊主,按灯笼样式的繁复从几十钱到数两银子不等。
街道人潮如织,踵不得旋,时璲将畹君护在身前,便没人挤得到她。
畹君走马观花地看完一圈灯谜,却没有猜谜换灯的意思。
时璲纳闷道:“怎么就没有一盏猜得出来的?猜不出来也不要紧,喜欢哪盏直接买下来便是。”
畹君白了他一眼。
谁说她猜不出来了?这些灯谜她能猜出十之七八,只是她觉得花那银子不值当。
往年逢上元灯节,云娘都会给姐妹俩一百钱出去游玩。
佩兰正是看什么都想要的年纪,一百钱买不到什么东西,畹君便总带她来贡院街这边猜灯谜。佩兰连字都认不全,更别提猜谜语了。
因此畹君领着她看一晚上彩灯,还能余下一百钱。最后到街边食肆吃两碗热腾腾的汤圆,吃完领着餍足的佩兰回家去,剩八十钱还给云娘。
从前牵妹妹出去的时候,她是照顾人的一方,心神多在妹妹身上,玩也不能尽兴。如今被时璲牵着,成了被照顾的人,反而令她不习惯起来。
时璲见畹君在他身侧,却总有拘束之意。
想来是他先前的行事吓着了她,如今虽然重修于好,到底有了裂缝。待要讨她欢心,又一时想不出女孩子的喜好。
正沉思着,畹君已转头望向沿街的花灯。
街边三三两两的游人在放孔明灯,其中不乏成双入对的少年男女。
她正看着出神,时璲赶上来牵住她的手,微笑道:“看什么呢?”
他的手匀称修长,暖玉般的触感萦裹着她的手心,有一种分外安心的熨帖。
畹君似有所感,盈盈一笑道:“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在灯会上看到出双入对的少男少女,总是会忍不住幻想,以后牵着我的人是什么样子。”
时璲垂目望进她那扑闪的乌眸,如浸在溪底的黑琉璃般清透,粼粼地照出他的影子。
他不由也微弯了眼眉,狭长的凤眸带出浅淡的笑意:“那我有没有辜负你的期待?”
畹君唇角漾起两个梨涡,却低下头隔绝了他的目光。
她对他的问话避而不答,转而问道:“你呢,你十几岁的时候,有想过将来的她是什么样的吗?”
时璲摇摇头,漫不经心道:“谁有空想这个。”
畹君轻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
这明明是多么美好浪漫的期许,怎么到他口中,反倒成了不务正业似的!
她赌气不理他,转到另一处灯棚看花灯。
那棚架上挂着一排排精巧别致的花灯,琳琅满目叫人目不暇接。畹君正看得入迷,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
她举目望去,竟见不远处的棚架被拥挤的人群推倒了。
灯棚都是成排搭起来的,那边倒了这边也跟着倾斜,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便轰然倒了一排。
那棚架又高又重,要跑已来不及,眼见要砸到畹君头上,她惊得下意识瑟缩起来,想象中的重压却没有出现,那架子悬在离她头顶不到半尺的地方。
畹君颤颤张开眼睛,见是时璲挡在她身后撑住了架子。他虽体格高大,可那架子都是碗口粗的竹子搭起来的,连绵成排不说,还足有二人高。以他一己之力支撑起来颇为艰难。
畹君急坏了:“你撑不撑得住?”
时璲咬牙道:“你快出去,把巡逻的府军卫叫来。”
畹君慌慌张张地点头,跑出了那棚架的覆盖范围,回头一看已有许多人被压在架子底下,若非时璲撑着,还要压倒更多人。
满架子的花灯落到地上,烛火又猝然烧了起来。人群四散奔逃,推搡踩踏又倒了一片人,简直混乱不堪。
她一心记挂着时璲,拼命跑出大半条街终于找到了巡城的兵卫。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街上的突发状况,那队兵卫没等她说完便连忙拍马赶去。
等畹君气喘吁吁地跑回去,那混乱的场面已被府军卫控制住,只是火烧得更大了,风里都是呛鼻的烟气。
她在人群中四下张望,终于瞧见坐在街边的时璲。
他将外袍脱了放在一旁,脸上沾染了些许烟灰。模样虽狼狈,却不减从容的气度,此刻一边仰头喝着水囊的水,一边指挥那些红衣兵卫灭火救人。
畹君急急忙忙地冲到他身边,语无伦次道:“你没事吧?”
时璲笑道:“看你急的。我能有什么事?”
畹君见他的手背被火灼得通红,而放在一边的外袍被火烧得卷起一个大洞,眼圈登时就红了。
“都被火烧到了还说没事!”
她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一时无言,只好低头抹起泪来。
时璲慌了神,忙放下水囊给她擦眼泪。
未想他手上沾着黑灰,往她脸上一抹,那莹洁的玉容上立刻多出两道黑痕,像极了他小时候养的波斯猫,从外面蹭了一脸的炭灰回来,脸上花成一团。
时璲忍俊不禁,又把手指在她鼻尖也蹭上了些黑灰。
畹君摸了摸鼻子,摸到一手黑灰,登时又窘又气,拽起他的缂丝云纹衣襟便往脸上擦,顺势把眼泪也擦了上去。
时璲见她眼圈鼻尖通红,尚沾着淡薄水光,真似海棠一枝春带雨,更忍不住逗弄她的心思:“若是哪天太湖干涸了,合该找你去治水。”
畹君泛着薄红的泪眼不解地望向他。
时璲伸手掸了掸被沾湿的衣襟,笑道:“叫你去哭一场,那水不就涨回来了?”
畹君又羞又恼,抬手打了他一下。时璲不躲不避,服服帖帖地挨了她的巴掌,把旁边的兵卫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是否该上前打扰他们。
时璲察觉来人,敛下笑意转头望向他:“什么事?”
那兵卫忙走上前,递过来一方油纸包:“大人,你要的东西买来了。”
畹君好奇地望过去,时璲便将纸包递到她面前:“百福轩的乳酪酥,专门让人给你买的。”
畹君怔然,时璲见她没有伸手接,干脆拆了纸包,从里面拈起一小块乳酪酥递到她嘴边,畹君只得张口接了。
时璲看她腮帮子鼓鼓,不由笑道:“在军中可是只有伤兵才有加餐的待遇。知道你受了惊吓,吃点好吃的补偿回来。”
畹君好不容易把口中的乳酪酥咽下,秋水含嗔地望着他:“那也该是你加餐,我又没有受伤。”
时璲展臂将她搂进怀里,转过手背望了一眼,不以为意道:“被火燎了一下,有什么打紧的。我的宝贝没事就好。”
畹君心跳停了一瞬,仿佛有一股暖流自心头漫向四肢百骸,暖意涨得快要满溢出来,却又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住。
她慢慢地低下头去,将眼睛的酸意眨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哄小孩子的方式对我。”
时璲一怔:“为什么说这是哄小孩子的方式?”
畹君也说不上来。
可是在家里,云娘会摸佩兰的头,会亲佩兰的脸蛋,会把好吃的都留给佩兰,会把佩兰放在第一位。
这些待遇都是妹妹才有的,那可不就是哄小孩子的吗?
她别过脸,倔强地说道:“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人哄了。”
时璲皱起眉头,扣着下巴将她的脸转起来,强迫她与之对视。那双漂亮的长眼睛里不辨喜怒,正幽沉肃慎地审视着她。
他缓缓道出了心中的疑问:“你真的喜欢我吗?我觉得,你从来没有真的在心里接受过我。”
畹君心中凛了一凛,垂下眼帘挡住那刀锋般的、仿佛要剖开她心扉的目光。
其实不是不喜欢,是害怕。怕自己习惯他的好,怕一旦沉溺在其中便不愿醒来,她情愿时璲对她坏些。
可是在这春夜良宵里,她没办法说出违心的话,她宁愿沉默,也不想欺骗他。
长久的沉默里,久到她都觉得无法收场的时候,时璲忽然松了手,将她轻轻搂进怀里。
“没事的,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他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仿佛撞在她心里,“以前是我对你不够好,我们慢慢来。”
畹君又有点想哭了。
她在他怀里蹭了蹭脑袋,却被他捧着下颌将脸仰了起来。
“别哭。”他低下头去吻她的眼睛,“看到你掉眼泪,我心里难受得要命。”
“谁哭了?”畹君强笑着打了他一下,“今天多开心啊。”
她心底有个极轻的声音说道:能跟你一起出来看灯,我很开心。
时璲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脸慢慢低下来。
畹君心里一慌,这还是在大街上呢!正欲推开他,想象中的吻却没落下来,而是在她唇角轻轻一吮。
她扬眸,正对上他抬起脸,花光灯影重新洒在那张清俊的面庞上,殷红薄唇上沾着的几许糕点细屑分外显眼。
他舌尖轻轻一扫,将唇上的细屑抿入口中,似是回味了一番,方微微笑道:“还说已经长大了,怎么吃东西还沾在脸上。”
畹君赧然地红了脸。
此时远处传来戌时的钟声,她忙拽起他往外走。
时璲任她拉着前行,淡笑道:“去哪里?”
畹君头也不回:“亏你还是金陵人,难道就不知道上元灯节的重头戏么?”
“愿闻其详。”
她讶然回头:“你真不知道?正月十六晚是灯会的最后一天,办灯市的商号会抬出‘灯魁’,那是整个元宵最漂亮的花灯,听说光是制作便要花上三个月。灯魁一点上,整条大街琉璃光透、灯火辉煌,只消看上一眼便不虚此行了。”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说这话时眼中闪着璀璨的光芒,仿佛那灯魁已在面前点亮了一般。
时璲倒来了兴趣,拉着她快步往前走:“这么喜欢,买回去让你天天看。”
畹君忙拽住他的手道:“你以为灯魁想买就买呀?”
时璲一挑眉,这金陵城还有他买不到的东西?
只见她煞有介事道:“每年多少豪富为灯魁争相竞价,就是为了买个好彩头。那灯魁没有几百上千两银子是拿不下来的。”
时璲失笑:“我还以为要过五关斩六将呢,敢情就是花点银子?走,今晚这灯魁必须放你床头。”
畹君见他步若流星,没有半分犹豫的样子,竟不似在说笑,当真要把灯魁买下来送她。
她忙又拽停时璲,口中道:“等、等一下。”
他定住脚步,半回过头来看着她。
畹君半颔螓首,脸上微微有些发烫:“有那银子买一盏灯,还不如把银子给我呢,我……我还能给你说两句好听话,岂不比买灯划算。”
“当真?”
畹君连忙点头。
时璲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那你在这等我一下。”
说罢,他转身往后走去,清逸的身形顷刻隐在花光灯影里。
她立在街边等了一会儿,见不远处有一个挑着货担的老婆婆,正时不时地朝街边的馄饨铺子张望。
畹君猜她应当是腹中饥饿,又舍不得银钱,便顺手将那包乳酪酥送给了那婆婆。
那婆婆双手接过油纸包,千恩万谢地走了。
待时璲回来,不经意间往她身上一扫,随口道:“给你买的点心呢?”
畹君面不改色:“吃掉了。”
“吃掉了?”时璲轻嗤一声,“拿去赏人了吧?”
畹君听出他语气里的一丝不悦,只得解释道:“我不是不重视你的心意,只是……只是我出来之前已经用过晚膳了,也再吃不下旁的。正好那老婆婆饥肠辘辘,把点心送给她吃,两个人都念着你的好,岂不美哉。”
时璲没说话,乌浓的双眸错眼不眨地凝视着她的脸。
畹君被他盯得发毛,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轻声问道:“你生气啦?”
时璲摇摇头,忽然道:“你真是一点也不像谢府台的女儿。”
畹君莫名心虚。
她毕竟不是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千金小姐,没办法做到谢四娘那样的养尊处优高高在上。
她承认她爱财她较真,她还有些泛滥的同情心。她小家子气,她知道跟时璲相处久了他迟早看出来。
“那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畹君闷闷不乐。
时璲轻笑一声。
她若是像谢知府,他反而不会多看她一眼。可那毕竟是她的家人,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喜欢你,干嘛拿这么多银钱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两张纸票在她面前掸了掸。
畹君眼前一亮,欣喜地拿过那两张纸票一看,俱是五百两的面额,宝源钱庄的票款。
她实在忍不住弯起的唇角,像怕他后悔一般,忙不迭把银票装进腰间荷包,这才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觑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么多……会不会太让你破费了?”
时璲望着她澹然笑道:“那就得看你那两句好听话有多好听了。”
畹君咬了咬唇,却没有说话,而是拉着他往淮清桥边走。
走到桥畔,灯影渐稀,几株垂柳尚未抽芽,枝条在岸边投下横斜的疏影,将两人的细长的影子裹在了里头。
在这灯火阑珊的暗处,畹君捧着他的脸,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温软的唇贴上来时,时璲心里微微一颤。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香软的舌尖小心翼翼地探进来,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竭力克制那反客为主的冲动,按兵不动地等待她的动作。
清甜的气息从唇齿间渗进来,轻柔地绕着他的舌尖打转,所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便在这一刻具象化了。
昏暗婆娑的树影下,她那两丸黑水银般的双眸清亮摄人,映照出他年轻脸庞下那颗悸动的心。
风雪渐紧,洒落在炙热的吻里,如红炉点雪般骤然消散。
远处大街上花灯闪烁,那是旋转颠倒的银河星瀚,风远去了,人声与灯焰俱灭,天地间只剩彼此的吐息炽烈交缠。
【作者有话说】
小时大人:老婆的要求真奇怪[问号]但是满足就对了[摸头]
畹君妹妹:小金库+1000[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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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留春住
◎“别走。”她如是说。◎
元宵过后不过数日,宣平侯府便已备齐聘礼,择正月二十四吉日送往谢府。
是日雪霁天晴,鼓乐拥导,二百名挑夫蜿蜒过街,方将那上百抬礼匣箱笥送入谢府。
谢府大堂里,媒人拿着泥金红纸誊的礼单高声诵念:“备金七百两、银一千两、珍珠十斛、大红罗十匹、绫、纱、缎、锦各五十匹……”
饶是谢知府对这门亲事不大痛快,听了那礼金详目也不由展眉。侯府这回是摆明了诚意,聘礼的规模远高于别家娶妇,给足了他面子。
谢四娘的生母二姨娘更是满面春风,瞧了眼谢太太脸上勉强的笑,心中不由隐隐得意。
她原是谢太太身边的婢女,生下谢惟良后才抬的姨娘。后来谢府一直未添男丁,倒叫二姨娘的身份水涨船高起来,这些年一直被谢家上下尊奉为如夫人。
谢惟良出事后,府里的人对她轻慢了不少。没想到这才多久,女儿又帮她把脸长了回来。
待媒人告退,二姨娘喝了一口茶,故作不安道:“我记得当初大伯家的大小姐嫁给侯府世子的时候,聘礼也没给这么多吧?这侯府也真是,对四姐儿出手虽阔气,倒叫她大堂姐脸上不好看了。”
说罢,挑衅似的瞥了谢太太一眼。
太太所出的三娘也说了亲,虽还未收聘礼,但怎么也不可能越过她的四娘去了。
谢知府听了很是受用,不无得意道:“几许聘礼,倒还在其次。搭上太子这条线,将来大哥在官场上也只能望我的项背了。”
谢太太应声笑道:“可不是。这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大哥儿虽不好了,可时家二郎如今也算老爷的半个儿,说起来助益倒比大哥儿强多了。”
见二姨娘脸色微微僵住,她又将身怀六甲的八姨娘拉到身边,温和笑道:“咱们四姐儿的聘礼,将来不都还是这肚里的哥儿的。到时这孩子我亲自教养,必定叫他承继老爷衣钵。”
谢知府捋须大笑,将谢惟良之仇抛到了爪哇国去,只剩二姨娘恨恨地绞紧了帕子。
前头的消息传到后院,谢四娘对一旁的畹君冷笑道:“我这大哥,正常时净给人添堵,没想到废了反而还帮上了忙,叫侯府赔了这么多聘礼,成全了我的富贵路。”
畹君见她脸上的笑不似作伪,愈发觉得谢家人不可思议。那谢惟良再作恶多端,好歹是他们的亲人手足,怎么能冷血到这种地步?
她忍不住刺了谢四娘一句:“日中而移,月盈而亏,但愿四姑娘笑到最后才是。”
谢四娘脸上的笑一僵。
诚然姐妹们的羡慕嫉妒令她很是受用,然而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时二爷这份厚爱不是冲着她来的。
原本以为这一计偷梁换柱若成了,时二爷不认也得认。可他对付谢惟良的手段真叫人心悸胆寒,谢四娘虽算计着他,心中也是颇忐忑。
如今畹君这般说来,正好戳中她的心病。
谢四娘顿时微眯起眼,戒备地打量着畹君:“你想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畹君换了一副诚挚的笑容,“我比任何人都期盼这桩事顺利结束。如今也过了聘礼,时二爷不日要去浙江,待他回来便能与你成婚,再出不了什么差池的。”
见谢四娘脸色稍缓,她方小心翼翼道:“四姑娘,既如此,不如先让我家人离开金陵吧?”
谢四娘冷觑着畹君。
自己早已查明她在临安的落脚处,不怕她耍心眼。如今婚期渐近,留她家人在金陵倒容易让时二爷查到踪迹,不如早些打发走的好。
思及此,她微笑道:“这是自然。你放心,明天我派两辆马车,亲自送你娘和妹妹到临安。”
她特意在“亲自”二字上咬了重音,伸手拍拍畹君的肩膀,“你今晚便回去跟她们告个别吧。”
畹君得特赦归家,屋里的灯亮了半宿。
次日凌晨,雪风呼啸,灰蒙未明的天色更加阴沉。
谢四娘雇来的马车停在畹君家门口。
畹君招呼那几个监视她家的谢府家仆过来,让他们帮忙将行李箱笼搬上马车。
趁他们忙活之际,她又进屋去搀了云娘和佩兰出来。那两人都穿长袄,戴风帽,一出来便立刻钻进了马车去。
畹君朝那几个家仆笑笑:“妹妹体弱,吹不得风。”
那几人不疑有他,目送着马车启程。
畹君从荷包取出几枚足两碎银分与那几人:“几位大哥这些日子辛苦了,这点银子拿去打点酒喝暖暖身。”
几人谢过她,拿着碎银回去复命。
畹君见他们转过巷角,回过头去往家里的院墙内望了一眼,这才上了接她回谢家的马车。
回到谢府,那几个家仆许是复了命,谢四娘又敲打了她一番:“等我嫁进时家,自会放你离开。这最后关头,你别又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否则你、你的母亲和妹妹,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畹君只是点头。心里却冷笑:
她在谢四娘手里栽过一回,怎么可能再栽第二回?
那次她请时雪莹帮忙找了对假扮母女的艺人,今天早上在谢家众仆面前玩了一手李代桃僵,让那对艺人坐上了谢四娘派去临安的马车。
而待监视她们的人散去后,云娘按她的嘱咐,什么行李也没带,只拿着一百两领着佩兰坐上了去京城的沙船。
畹君仔细推敲着她的计划,并无什么错漏之处。
将来就算他们要找她,也只能查到临安那处宅子,可是那对艺人彼时早已自行离开。
她只需要等待一个机会摆脱谢四娘的控制,去到京城跟云娘汇合,便可以真正地重获自由。
这几日谢四娘忙着置办嫁妆,并不很留意畹君的行动。
她整日便只在屋里待着,估摸着日子算云娘和佩兰走到哪了。
夜色渐深,屋里门窗紧闭,只点着一盏熹明的红烛。
畹君沐浴过后钗环尽卸,乌丝垂云,纱衫藏雪,正坐在床上数银子。
她拢共从谢四娘手里拿了八百两,共计给了二百五十两云娘,又花去一百五十两买临安的宅子;假扮千金也林林总总费去一百多两,如今只余三百两。
倒是在时璲身上赚了不少,除去他送的首饰,拿了他三个月俸银计二百四十两,元宵那夜又拿了一千两。
她身上如今算来有一千五百两巨款,想来在京城扎根足矣。
摩挲着时璲给她的两张五百两银票,畹君心头想的却是他对她的好。
尽管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沉沦,她还是忍不住动了心。
如果说先前她还抱有跟他厮守的一丝期冀,那侯府送来的聘礼则彻底击碎了她的幻想——
她和时璲天壤悬隔,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权贵结亲,仅是礼金便花费甚巨。侯府聘的,是谢四娘身后的家族和政治资源,而她和他们有一道天然的鸿沟。
畹君扪心自问,无论如何她也值不了那么多聘礼。
她能给时璲的,只不过是一时的心动欢愉罢了。
哪怕他不计较她的欺骗,难道她要在他身边做个以色事人的妾侍吗?
畹君摇摇头,撇开那些无端的怅惘与遐思,将银票都收进匣子里。
刚合上柜门,外头便响起“笃笃”的扣门声。
畹君眉心一皱,这么晚了,谢四娘还找她干什么?
不过她素知谢四娘是唯我独尊的性子,只好耐着性子披了件长袄,慢吞吞地踱到外间去开门。
掀帘出去,才发觉那敲击声不是从门口传出来的,而是有人在敲她的窗。
畹君心中纳罕,走到紧闭的窗边一看,那敲击声却停了下来。
透过窗格上糊的高丽纸望出去,隐隐见到朦朦月色照着一地雪光,泛着银蓝的清晖。
“什么人?”她站在窗边问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时而听到风吹过窗纸的鼓噪,愈发显出春夜的静谧。
畹君拨开窗钩,推窗探头出去望了一眼。
风挟裹着细雪迎面扑来,料峭清寒如带着一股熟悉的淡香。
她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便倏然一暗,暖馨的气息兜头罩下来,唇边落下一个温热的吻。
“唔……”
来人衔住她的双唇碾磨吮吻,封住了畹君喉间的低吟。
她双手抵着他的胸膛,好不容易从那突如其来的缠吻中脱开身来。
他立在窗外笑吟吟地看着她,如水月色淌在他脸上,俊挺的面容泛着玉刻般的光华,愈发衬得眉目深翠,方才吻过她的唇上却透着鲜艳的红。
畹君轻轻拂走他眉间的细雪,紧张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没给人瞧见吧?”
时璲转头朝外瞥了一眼,轻笑道:“我翻墙进来的。”
“你……”畹君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你要见我递个信不就成了,何至于翻墙进来?那围墙那么高,要是不小心摔了可怎生是好!”
“谁摔我都不会摔。”
时璲撑着窗沿翻进屋里,抬手关上窗户。
“我等不及来见你。”站到畹君身边,他又低下脸来亲吻她,“这几天……有想我么。”
唇舌交缠,畹君被他吻得忘情,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撞得桌面上的茶杯一阵细响。
时璲腾出手来抱着她坐上那张紫檀圆桌,目光便正好与她平齐。
他抵着她的额头,凝视着她那如红梅映雪的脸颊,带着微微的喘息道:“我明天启程去浙江。”
畹君因亲吻而涣散的神智瞬间凝聚起来。她知道总有一日要与他分开,却未料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时璲望着她失神的眼睛,柔声道:“我让我娘将婚期定在五月。等我一回来,立刻娶你过门。”
他的手圈在她的腰肢上,被点燃的欲念压下去并非易事。他喉结滚动几番,终是汇成两个字:“等我。”
畹君回过神来,伸手搂住他的脖颈,轻声道:“明天……我送你出城。”
“我一早动身。”
她不悦:“你以为我起不来么?”
他一笑,偏头吻了吻她的脸颊,道:“明天我从通济门出城。”
畹君“嗯”了一声,心中盘算起从通济门去往最近的码头的路线。
时璲见她垂着眼睫不说话,便拿鼻尖蹭了蹭她的脸蛋,笑道:“不高兴了?那笔聘礼还不能够安你的心么?”
说到聘礼畹君就不虞,拽着他的衣襟道:“你们家给那么多礼金做什么?我听说当初世子娶亲也没这么张扬,怎么你还越过了你哥哥去?”
时璲笑道:“侯府凡事有定例,我自然不可能越过兄长去。那多出来的礼金是我自己贴的。”
畹君顿时又急又气:“你贴这个银子干什么?”
时璲见她急得脸都红了,不由纳闷:“你不喜欢么?”
她不太高兴:“你不该这么破费。”
时璲拢住她的手,目光将屋子四周环顾一圈。这里虽然整洁舒适,可一看就是普通厢房,且临着后门,位置也不好。
“你家里平时应该很忽略你吧?”他唇角的笑意渐淡,轻叹一声,“否则元宵那晚,你也不会对我说那番话。我给你下了丰厚的聘礼,你的父亲嫡母就不敢再轻视你,我不觉得是破费。”
畹君眼颦秋水望着他。
时璲的话出乎她的意料,此刻心中既有种暖烫的熨贴,又觉得有苦难言。只得闷闷不乐道:“可是,那些银子都是你戍边卫国、出生入死才换来的……”
“原来你是心疼这个。”时璲笑道,指尖轻抚她蹙着的眉心,“你若真心疼我,就别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猜女孩子的心思真比打仗还费神。”
畹君被他逗得扑哧一笑。
她轻轻拍了他一下:“还说你打仗多厉害,猜我的心思就没猜准过。”
“那你告诉我它在想什么。”
他伸手探向她心口,却不期然先碰到秀挺的玉峰,两个人都愣住了。
畹君圆睁着眼望向他,心头像揣了只小兔子一般砰砰乱跳。
时璲别过了脸去,玉璧般的脸在昏黄的光下透出了点浅绯色。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我得回去了。明日一早,我在通济门等你。”
畹君足尖踮地下了桌子,拉着他向门口走去:“别翻墙了,叫李二给你开门吧。”
时璲只是微笑,立在门口又回头看她。
畹君垂下眼帘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走了。”他说道。
“嗯。”她声音细细,转瞬湮灭在沉沉夜色里。
时璲又看了她一眼,终是转过了身。
廊下灯笼投下昏淡的暖光,将他那挺拔颀长的背影拉出细直的影子。
下一瞬,身后拂起一阵带着清桂幽香的微风,一双藕臂环上了他的腰际。
畹君将脸轻轻贴在他的后背。
“别走。”
她如是说。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两章[加一][加一]
第43章 神女情(一更)
◎她成大人了。◎
朱漆镂花的隔扇门缓缓合上,将料峭春寒隔绝在了外头。
时璲垂眸看着她闩上门板,低沉的嗓音在寂夜里分外灼热:“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引狼入室’?”
畹君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她闩好门,刚一转身便被他抵着靠在门板上。
他的脸缓缓低下来,却没有亲她,只是用高挺的鼻尖抵着雪腮游走。
炽热的鼻息不时喷拂在她脸上,像茶杯里冒出来的热气,虽灼虽沸,却带着叫人欲罢不能的醺意。
畹君长睫轻颤,抬眼望去,正落进他乌浓的目光里。
那双点漆星眸黑得像湿润的徽墨,眼底的柔情盛在那深浓墨色里,也带上了些化不开的缠绵缱绻。
“可以吗?”
他低声问道。
:=
可以……什么?
畹君还没想明白,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回答,搂着他的腰踮脚吻了上去。
唇齿滚烫,交织的水声里伴着喘息和低吟,点燃了清寒的夜晚。
时璲喉结轻滚,低喘了一声,将她打横抱起往里间走去。
他步子迈得急,踢到地上的珐琅铜胎炭盆,“哐啷”一声,惊得畹君在他怀里抖了抖。
“胆子这么小。”时璲轻笑,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
畹君双手揪着他的衣领,咬着唇没有出声辩解。她哪里是被吓到,只是怕火炭溅出来烫到他罢了。
掀帘入内,时璲是一回生二回熟,径直抱着她扔到床上去。
雪风绵,月色清。红烛暗,罗帐昏。
他双手撑着床沿伏在她身上,双目熠然凝视着她,像暮夜里璀璨的星斗,又像盯*着猎物、蓄势待发的猛虎。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沉重的吐息喷薄在她脸上,又酥又热。
畹君咬唇看他:“你跟鞑子打仗,开战之前也说那么多废话么?”
时璲笑了起来,抬手放下铜帐钩,低头吻了下去:“我一般先卸掉对方的盔甲。”
茜纱幔帐飘然拂落,影影绰绰地罩住床帏间缱绻的春色。
云肩通袖玄青罗袍从帐内滑出,里头又厮磨了许久,方徐徐落下一条朱樱色长裙,轻飘飘地罩住地上的罗袍。
方才那窗户没关紧,从缝隙漏进几许寒风,炭盆里的银炭红光渐熄,剥落了些许灰皮。
纱帐轻摇,似有若无地擦过畹君莹润的肩头,激起细细的战栗。
“冷?”伏在她身上亲吻之人动作一顿。
她摇摇头,伸手攀上他宽阔如坻的肩背。指尖所触到的肌肤滚烫如火,连周身的空气都流动着炽热的情潮。
他的吻一路向下,轻吮过纤秀的脖颈,细密的酥麻叫她一个激灵,轻轻推了他一下:“别亲这里。”
“为什么?”他的唇贴着颈间雪肌。
畹君难为情道:“会被人看见的。”
“被谁看到?”时璲低笑道,“你的婢女,还是你家姐妹?”
畹君忍无可忍地在他肩膀咬了一口:“被我娘看到!”
她是真怕云娘知道。
可是她不懂,为什么云娘总说要说了媒才能正经来往。如果两个人是真心相悦,那么一起做亲密的事又有什么错。
如果真的存在所谓“贞洁”,那她想给时璲。同样的,即便不能做他的妻子,她也想要得到他的“贞洁”。
她借着蒙蒙烛光端详身上的男人。
穿上锦服矜贵无匹的时二公子,脱下衣裳又是另一副英发的模样。
那宽肩窄腰形如倒峰,肌肉分明,青筋隐现,红罗昏帐也掩映不住那轩然之姿。她隐隐感到了害怕,却又带着无比的期待。
时璲察觉到她的出神,惩罚似的在雪峰顶上轻轻磨了磨牙。
畹君吃痛,伸手去推他,昏暗中打散了他的发冠,墨发垂下来盖住了她的眼睛,缎面般柔软沁凉地罩住她的脸庞,连那点辉映着雪月清光的烛色也彻底消失了,她晕眩地坠入了无边黑暗。
黑暗里有只昂藏的猛兽闯入她的地界,试图开拓新的领地。她本能地抵抗着,向那进攻的猛兽施予同样的压迫。
巨大的痛楚之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欢愉,来自另一具躯体的温度逐渐浸染上来,彼此的血和肉都相融在一起。
夜更加滚烫了。
天地万物隐进暗夜,身下的枕席如一叶孤舟在浪尖摇摆,聚拢后又跌落进更深层的黑暗中。
两颗年轻火热的心紧紧相贴,密不可分地跳动着。
天地轮转颠倒,连即将燃尽的残烛也带了一丝微醺的意味。
云破月来花弄影,暗香渐浓玉露倾。夜风初定雪微明,晓来落红拂满径。
远处传来几缕缥缈的更鼓声,畹君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是什么时辰,晕乎乎地依偎在宽阔劲硕的胸膛上。
修长的手指拨开她的鬓发,青丝下那双失焦的眼里盛着一汪清泉,在暗夜里闪着粼粼波光。
“怎么办,明天舍不得离开你了。”
他低下头去亲她的眉心,又吻去眼角未干的泪痕。滑如凝脂的少女贴着他滚烫的胸膛,仿佛要顷刻融化在他的身躯里,从此合为一体再不分离。
时璲轻叹:“真想吃了你,让你跟着我到临安去。”
畹君格格地笑:“我又不是好吃的,怎么吃进肚子呀。”
他轻轻咬了她一口:“那不去临安了,明天就把你娶回家去。”
“那不行。”
“什么不行,嗯?嫁给我不行?”
畹君的脸贴着他的胸口,轻轻地摇头。
他不去临安不行。他不走,她可怎么脱身。
她仰起脸来,因为贴得太近,目光只能看到他的下颌与凸起的喉结,和上面印着的一排细浅牙印。
那是什么时候咬的?她记不清了。方才的记忆凌乱又混沌、缠绵又缱绻,其中种种末节已不能细究,她只知道她成大人了。
“你爱我吗?”
她用掌心贴着他滚烫的胸口。
“这还用得着说吗。我的身和心都归你了。”
“那……”她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就算以后我骗你,你也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
“如果是被你骗的话,那我心甘情愿。”
畹君安心地将脸埋进他怀里。得到他这一句云情雨意后的承诺,她便当作是特赦了。
她实在是累极,将脸埋进他的胸口。潮湿温热的吐息隔着一层肌肉和筋骨吻进心脏,他的呼吸霎时便凌乱了。
时璲低头瞧了她一眼,影绰的幽光透进床帐,她的脸藏在如瀑青丝里,莹白得像夏日里的冰酥酪,那微微吮动的丹唇则是置于其上的红樱桃。
秀色可餐应如是。
他的心里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你上回不是问,我以前有没有想过将来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他是有期待过?
畹君的神智清醒了一点,耳朵竖了起来,分外留神地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时璲慢慢道:“我刚到塞北那半年,非常不适应,特别孤独。头一回上战场受了箭伤,回去后发了好几天高热。有一天晚上,我烧得昏昏沉沉,忽然看见一个素衣女郎坐在床边,她用手轻轻抚过我的脸庞,润凉得像山涧的清泉。那夜过后,我便退了热,彻底痊愈了。”
说起这段秘而不宣的往事,他的声音里有些发窘。
“后来我便再也没有梦过她,甚至连她的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可是她给我的感受是如此深刻,我隐隐觉得,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她会是我将来的妻。”
在黑暗里他用手摩挲着她的脸,卷翘的睫毛,秀挺的鼻尖,软润的唇。她的脸孔逐渐与梦中那模糊的面容重合起来。
时璲双臂收紧,把她整个人半裹进了他的身躯里。
“我现在找到她了。”
这一夜将从前梦中的情境复刻,只是她跟梦里的虚影不同,她不会消失。
许久没有等到她的回应,时璲低头看去,她已经依偎在他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在她额间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
夜阑深静,更漏的滴答响一声接着一声,在清寂的夜里放大了千百倍,像永不停歇的钟声,没有结束的时候。
直至身侧的呼吸渐渐平稳了,畹君才慢慢在黑暗里张开眼睛。
她方才装睡因为她不知道怎么答他。
她知道他的梦中神女永远不会是她。
第44章 无后期(二更)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翌日天明,淡青的晨光从菱花窗中照进来,透过罗帐洒在畹君薄薄的眼皮上。
她翻了个身,脑袋下意识往身旁一拱,却扑了个空。
畹君迷离地睁开眼,却见身旁衾枕已冷,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囫囵扔在地上的衣裙已整齐地挂在床边架子上,博山炉里燃着淡淡的沉水香驱散了满室芳靡,一切都收拾得妥妥帖帖,昨夜那场巫山云雨恍若春梦了无痕迹。
可浑身的酸疼做不了假,她怔怔地从床上坐起来出了一会神,忽然忆起今日有件大事要办。
畹君忙起身洗漱,换了套干净的衣裙,将她那一千多两银票缝进里衣,又在外面披一件琵琶袖立领对襟长袄,正好可以将常用的净帕香粉等物收在内袋,看上去却跟寻常出门没有分别。
收拾停当,她起身去了谢四娘院里。
“时二爷今日出发去临安,我答应了要去给他送行的。”
畹君笑盈盈地朝谢四娘申请出门。
谢四娘如今盯她盯得紧,怎会不知昨晚时璲在畹君屋里过夜?
她沉着脸命人出去备车。
畹君跟谢四娘相处这大半年,对其秉性也算了解。瞧那黑如锅底的脸色,只怕已经在盘算事成之后如何收拾她了。
畹君不由微微一笑。若是让谢四娘知道这是她们的最后一面,只怕能当场气晕过去吧。
她促狭心起,故意上前对谢四娘附耳道:“你的未婚夫,还蛮好用的。”
说罢,不待谢四娘发作,赶紧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马车驶出通济门外,畹君掀了纱帘往外望,遥遥见到一人一马正在路边长亭久候。
她忙让车夫在官道边停靠下车,提着裙子往长亭边小跑过去。
刚走出两步,身下一阵牵疼,她轻轻“嘶”了一声,不得不放缓了脚步。
时璲远远瞧见她慢吞吞地往这边走,便将马系于柳树边,阔步迎了上来。
经过昨夜的亲密,彼此之间仿佛打破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他自然而然地环搂着她往驿亭走:“怎么走那么慢?”
畹君嗔了那罪魁祸首一眼。
“你回来以后……别翻墙来见我了。”她吞吞吐吐道,“这样到底不像话。”
“有什么不像话?”时璲闲闲笑道,“戏文里的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不向来都是夜半无人私语时?”
“你还让我少看些戏文话本,怎么你自己还先比上了!”
“你我门当户对,又有婚约在身,便是私会也不算越礼。”
他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要少看的是那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戏文。若是不能给心上人更好的生活,还不自量力地引诱她,那不叫爱,叫痴心妄想。”
若非他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畹君简直要疑心他在影射她。
她脸上火辣辣的,别过头去不肯说话了。
时璲只当她是为离别气恼,便褪下指间的墨玉扳指,用一根细绳穿起来挂在她的脖子上。
畹君用指尖摩挲着那枚扳指,细润的玉带着他的体温。她知道时璲平时惯常使箭,这枚扳指他向来不离身的,甚至上面都已经浸透了他的气息。好端端的,怎么解下来给她戴了?
她仰起脸不解地看他。
时璲微笑道:“这枚扳指我戴了七年,现在给你保管,等我回来再物归原主,好不好?”
……原来不是给她的啊。
畹君将扳指圈在手心。给了她,就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到时候他发现不仅她跑了,连戴了七年的扳指都没了,肯定要气坏了。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可是其后泛起的却是无尽的心酸,眼圈霎时间就红了。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畹君深吸一口气,像下定决心一般,“不过我放在你们侯府三太太那里了,等你回来以后记得去找她要。”
郑姨妈在侯府向来没什么存在感,时璲少年离家,更是同她半点交集都没有。
他意外地挑了挑眉:“是什么东西,竟要放在三婶那里?”
“等你问了她就知道了。”畹君不欲多言。
等时璲回来,她已经在京城跟家人团聚了。
而他问过郑姨妈,就会知道她这位“谢姑娘”不过是个赝品。而他满心期待的婚事,都是谢四娘的算计罢了。以他的性格,绝对不可能再跟谢四娘结秦晋之好。
这是她计划里的最后一步——反击。
畹君承认自己不仅小心眼,还爱记仇。
她知道时璲终将会娶一个贵女为妻,可无论如何,那个人不能是欺辱过她的谢四娘。
驿亭边有株垂柳,此时已初绽绿芽,翠烟扶疏隐溟濛,虽尚寒气料峭,到底有了春意。
其实离别何尝不是新的开始,至少她可以回归自己的生活了。
畹君上前攀柳,时璲默契地将枝条压低够到她面前。
纤纤素手折下一段新绿柳枝,轻轻别到他的衣襟上:“好啦,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出发吧。”
“这会儿又舍得我了?”
舍不得也没办法,再不送走这尊大佛,她就赶不上今天的沙船了。
畹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纵使后会无期,她也想要将他的模样刻进脑海里。
“怎么眼圈还红了呢?”时璲忙揉了揉她的脸,“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畹君低下头去,心底的酸意却溢出了眼眶,化成两滴滚烫的清泪滑下来。
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这样宽阔温暖的怀抱,以后再也没有了。
送走时璲,她重新坐上马车。
经过里仁街的一间成衣铺,畹君叫停车夫,微笑道:“难得出一趟门,我想进去买两件春衫。”
她只是谢家的西席,衣裙裁制不归谢府管。那车夫不疑有他,在街边停下马车,看着她进了铺子。
畹君一进去便买了套素淡的麻布衣裙换上,让伙计领着她从后门走了出去。
脱离那车夫的视线,她又转过另一条街雇了辆马车直奔附近的东水关码头。
此时正值巳初时分,码头上停了数十艘运货沙船。
这种沙船不止运货,也兼载人。虽说所载之客三教九流,畹君却正是看中了那份鱼龙混杂的好处,将来不管是谢四娘还是时璲,想查她的去向都不容易。
她多给了掌舵十两银,请他辟间单独的小舱出来给她住。舱边有扇一尺见方的小窗,望出去便是烟波浩渺的秦淮河。
摇橹的号角吹响,粼粼水波向两侧泛开,金陵的繁华盛景便在烟笼寒水中离她远去了。
入夜后畹君卸下钗环准备安歇,却发觉头上不知何时别了一段细柳枝。她借着微弱的烛火将那新发的柳枝端详了半晌,忽然释怀地笑了一下。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她本是不告而别,却阴差阳错地得到他的折柳相赠,这何尝不是一种善终。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女主宝宝就要奔赴新的冒险啦!
第45章 春去也
◎那样的体验,一辈子有一次便够了。◎
去岁天寒雪重,二月份河道薄冰初融,沙船足足驶了一个月才到兖州府。
畹君从济宁取道改走陆路,抵达京师时已是三月晚春时节。
京师的春日风清云淡,不像金陵的暮春总带着欲说还休的湿意。
她当初决定让云娘搬来京师,除去远离金陵的考量,还因为旧邻陶妈在京,可以让云娘暂时有个投靠之地。
陶妈的儿子在崇文门外的卧佛寺街开了间豆腐铺,畹君问了路找过去,见到阔别许久的陶妈,来不及寒暄,先问起云娘和佩兰的去处。
陶妈笑着告诉她,云娘带着佩兰早一个月抵京,如今在附近的牛角胡同租了间院子落脚。
畹君听罢忙谢过陶妈,动身去往牛角胡同跟家人团聚。
与金陵的白墙黑瓦不同,这边的屋舍高阔平直,处处透着雅正肃朴的气息。
照着陶妈给的地址寻到云娘的住处,畹君竟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感。她站在石砌门墙前深深吸了口气,方抬手扣响门环。
过不多时,黑桐油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畹君欣喜地从门外挤了进去,那应门之人避退不及,险些被她撞到,不由“啊”了一声。
畹君定睛一瞧,面前站着个比她高大半个头的年轻男子。
她惊诧地后退两步,回头去看向门外的景致。陶妈说胡同西起第六间院子、门口植着两株樟树的就是她家的。
她正数着数,那年轻男子开了口:“是谢姑娘吧?你没走错,这里就是郑婶子家。”
畹君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又不着痕迹地将那人打量了一番。
他穿一身月白色直裰,谈吐举止颇儒雅可亲,只是……她家怎么会有个年轻男人?
畹君谨慎地开口:“你是……”
“姐姐!”
里头传来一道稚嫩的嗓音,佩兰从屋里奔出来搂住她的腰。
畹君被她撞得身形一晃,险些没站稳。见到妹妹,她一下子将那人抛到了九霄云外,半蹲下去抱着佩兰,姐妹俩脸贴脸地互诉别情。
云娘闻声从屋里出来,拉着畹君进了屋,让佩兰倒了茶给她喝,又忧心忡忡地问起她在金陵的情状。
畹君囫囵地敷衍过去,转过话头问云娘:“方才开门的那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我们家里?”
“哦,那是小谢大夫。”云娘一扫脸上的阴霾露出笑容来,“他如今跟我们住一块儿的。”
畹君一头雾水,忙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云娘告诉她,那年轻男子名叫谢岚,是她们在进京路上遇到的。
佩兰头一回乘船不适应,夜半犯了病,好在同船有个年轻大夫及时出手,帮佩兰压下了病症。
云娘跟他攀谈起来才知道,原来他叫谢岚,竟跟畹君的父亲是同乡。因他家里人都不在了,便准备到京城闯荡一番。
云娘怕佩兰再犯病,又正好与谢岚顺路,便与他结伴同行。
到了京师,云娘见谢岚囊中羞涩寻不到落脚处,刚好她租的院子又有空房,便提出拿租金来抵诊金,让他在这里住了下来。
畹君直皱眉:“娘,你未免也太欠考虑了!咱们孤儿寡母,怎么能让个男人住进来?”
“嗐呀,这京师寸土寸金,就咱这小小一进院每月都要二两银子租金,一间院子住几家人那是再寻常不过的,谁有空说你闲话。”
畹君还是觉得不妥。
云娘见她秀眉紧蹙,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又道:“你不知道这小谢大夫的好处。他呀,勤快踏实,医术也没得说。他跟咱们住一个屋檐,劈柴担水的事都让他干了,又能及时照应你妹妹,还不收咱们诊金。说起来咱们也不亏!”
畹君见云娘说到这份上,便也只好作罢。
她们如今住的这间一进院,云娘带着佩兰住正房,谢岚住了东厢,畹君便住到西厢去。
她大部分东西都留在了谢府,因此带的行李很是精简。
云娘一边帮她收拾卧房,一边道:“你屋里缺什么就列张单子出来,帘栊帐幔、橱架箱屏,叫小谢大夫去买就是了。”
畹君见她用起谢岚来分外顺手,不由想起从前在金陵时,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云娘亲力亲为,如今多了个小谢大夫倒未必是坏事。
她透过窗格瞥到谢岚正在同佩兰说话,便走出去同他打招呼。
“谢大夫,这段日子多谢你对我母亲和妹妹的关照。”
畹君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谢岚。
他看起来跟她年岁相仿,生得朗目疏眉,姿容俊雅,若非从云娘那里得知他是个大夫,只怕要误以为他是个读书人。
谢岚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不敢跟她对视,口中笑道:“谢姑娘言重了,其实说起来,还是郑婶子关照我要多些。”
“方才听我娘说,谢大夫也是江阴县人,又恰好跟我们家同姓。如今大家同住一片屋檐,若谢大夫不介意的话,以后我们兄妹相称就是。”
谢岚不由看了她一眼,受宠若惊道:“得蒙姑娘不弃,在下真是不胜荣幸。”
畹君淡淡笑了笑。
男未婚女未嫁,同住一片屋檐底下,她可不想谢岚对她生出别的心思。
用过晚膳后,畹君早早地歇了下去。
尽管这床榻这枕席乃至这间屋子都是陌生的,然而经过近两个月的长途奔波,光是躺上那四平八稳的床榻便足够令人安心。
窗外透进浅淡的月光,畹君摸出颈间戴着的扳指吊坠,借着下弦月的辉光端详那枚扳指。
带着她体温的墨玉沁出清冽的沉水香气,那是独属于时璲身上的气息,经年累月浸透下来的。
她闭着眼睛,将玉扳指置于鼻尖嗅闻,那清凛气息瞬间充盈鼻端,仿佛他仍在她身边一样。
他现在肯定还在临安,这个时辰,应该还未就寝,那么他在做什么呢?
畹君想不出来。
细细想来,其实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他。
他有何等的喜好习惯,她一概不知。但这何尝不是幸事,了解得越少,她才越容易忘掉他。
畹君将扳指重新塞回领口,在床上翻了个身。
月渐西斜,窗格将月色框成方正的薄纱,冷淡地铺在床上。
明明已是暮春时节,她却觉得枕畔发冷。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上枕侧的虚席,同他温存的种种不断在脑海中闪回。
那个迷离昏蒙的春夜,连烛火都透着流金的醉影,美得像戏台上搭起来的仙阁月殿,而她做了一回主角。
流水落花春去也,那样的体验,一辈子有一次便够了。
在京师的日子平淡从容,转眼荼蘼花事了,暖熏的初夏悄然而至。
谢岚在附近的医馆寻了宗坐堂大夫的差事,每日早出晚归。
一日在饭桌上,他递了枚一两的碎银给云娘:“郑婶子,我吃住都有赖您关照,以后我每个月的薪俸便给您支使,也算尽一分心意。”
话没说完,银子便被畹君挡了回去。
“谢大夫,你的薪俸自己存着吧,我娘有银子花。”
云娘忙附和道:“是哩!你不存点银子,将来怎么娶媳妇?嫁女容易娶妇难,不像我们家畹君,想嫁就能嫁出去了……”
“娘!”畹君把筷子拍在桌上。
她如今最听不得嫁娶的事,云娘前些日子兴致勃勃地找人给她做媒,母女俩还大吵了一架。
谢岚跟她们相处月余,大致摸清了这两人的脾性,眼见她们又要吵起来,忙开口打圆场:“郑婶子,您虽有存蓄,可也不能只出不入,这银子您就拿着吧!”
云娘笑道:“那你真是小瞧你郑婶子了,当年那么艰难,我一样把她们姐妹带大了。过几日我出去找间酒楼做工,说不定赚得比你还多哩!”
畹君胃口不好,只顾低头扒拉碗里的白饭。闻言抬头道:“何必再去看人脸色,娘不是总想着当大厨么,不如我们开一间食肆好了。”
云娘嗤了一声:“说得轻巧,好像开食肆不要钱似的!”
畹君放下碗筷,认真地朝云娘道:“我这些天出去看过行情,在咱们附近的街市开一间小食肆,一年下来铺面赁银八十两,购置桌椅橱柜五十两,再请几个跑堂伙计、后厨杂工,加上采买杂项,拢共加起来二百两便能开起来了。”
云娘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迟疑道:“可是……咱们上哪弄二百两?”
畹君慢吞吞道:“我在谢府这么久,多少存了点银子。反正,能帮你把这食肆开起来就是了。”
云娘大吃一惊,当着谢岚的面又不好追问她有多少银子,便权当资金充裕,开始构想起她的事业来:“那咱们开到哪里好?卧佛寺街上最热闹,不过租金肯定不便宜。对了,还得取个好听的名字,叫畹兰居如何?”
佩兰高兴地拍手:“太好了!是我跟姐姐的名字!到时候我就是小东家了,我要天天在店里用饭!”
谢岚笑道:“佩兰妹妹,郑婶子的店还没开起来呢,你就先吃上了!”
众人正说得起劲,忽然畹君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一时间饭桌上的三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畹君拿帕子捂着嘴,强压下胸口的不适。
云娘见她脸色煞白,忙道:“小谢大夫,快给我家大姐儿诊下脉,可别是吃坏肚子了!”
谢岚闻言忙取出脉枕放在桌上,托起她的手腕便准备搭脉。
畹君连忙抽走手腕,勉强笑道:“我没事,是这菜太油腻了。天气热了,娘别做这么荤腥的菜了。”
云娘还是头一回听人挑她厨艺的刺。
桌上一道素炒枸杞芽,一道清蒸鲥鱼,一道拌春笋,都是清淡爽口的应季菜肴,哪里油腻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上八点加更一章,尽快过渡到重逢的剧情!
第46章 未了缘(加更)
◎姑娘,你这是喜脉啊。◎
京师的五月绿荫满地,街头巷尾蝉鸣鼓噪,扰得人心烦意乱。
胡同口的严道婆照常开着门揽客。
她在牛角胡同几十年,既做牙人红娘,也兼做药婆接生的行当。这附近的婆姨姑娘她多多少少都认得,今日却来了个极面生的少女。
严道婆把她迎进屋里,又不着痕迹地把那少女打量一番,一袭松花色纱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只是面上氤氲着淡淡的愁绪,仿佛海棠沾雨,梨花带露,带着我见犹怜的彷徨无助。
这样的表情严道婆见得多了,当下心里便有了底,口中笑道:“姑娘看着面生,不知来找老身有何贵干?”
畹君犹犹豫豫道:“我身上不大舒服。”
严道婆于是探出手去替她把脉。
那老道婆垂眉敛目,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深刻的沟壑,多大的风浪都不能令其失色。
然而畹君不同,她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女,为了心中那朦胧的猜测来到这里,忐忑地等待严道婆的宣判。
那只枯瘦的手终于收了起来,严道婆浑浊的眼睛里含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姑娘,你这是喜脉啊,应该有三个月了。”
畹君脑子里“轰”地一声,浑身的血都凝住了,无措地望着严道婆。
这样的事严道婆见多了,看她一副姑娘家的打扮,肯定是背着家里人出来的,便轻车熟路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姑娘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在老身这抓一副药吃就好了。”
她见畹君低头不语,手紧紧地攥着裙边,一副分外纠结的模样,又善解人意地说道:“这样吧,姑娘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只是这种事拖不得……”
“有劳妈妈替我开药吧。”
畹君抬起头打断她的话。
“嗳,嗳。”
严道婆连声答应,转身在药柜里捡了几味药出来,拿麻纸包了递到她面前:“五两银子。”
畹君瞪大眼睛看着她。
严道婆笑呵呵道:“这药是值不了五两银子,不过落胎是损阴德的事,老身替姑娘背了业,转头要到卧佛寺捐香油钱的。”
畹君只好给了她五两银子。
严道婆收了钱,态度更殷勤了:“姑娘要是在家里不方便熬药,可以由老身代劳,只需加收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都够谢岚在医馆忙活一个月的工钱了。
佩兰常年吃药,家里铜铫药罐俱全,熬药不是难事。只是如今家里住了个大夫,她怕谢岚察出不妥,让云娘知道她就完了。
畹君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药包和一两碎银一并递给她。
过了半个时辰,严道婆端了碗黑浓的药汁出来。
畹君颤着手接过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却迟迟没有送到嘴边。
严道婆见状,怕她反悔要回银子,便劝道:“姑娘,你能到我这来,可见这孩子的父亲肯定是个不负责的。这娃娃生下来也没好日子过,你还是快些把药喝了吧。”
畹君心一横,仰头将那碗又热又苦的药喝了下去。
严道婆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摸着袋里的银子笑道:“喝完小腹会有些不适,姑娘就当来了场月事,在家将养几天就好了。”
畹君失魂落魄地谢过她,起身往家里走。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金乌高悬头顶,自地底蒸腾出轻暖的暑意来。满目晴光之中,唯有脚下那短短的影子黑得深重,里面藏了多少不得见光的心事。
走进家门,正撞上谢岚提着药箱从院里走出来。
他朝畹君打招呼:“畹君姑娘,你刚从外面回来呀?”
畹君没理会他,低着头往屋里走。
谢岚皱了皱眉,凑上来道:“你怎么啦?脸色看起来这么差。”
话音未落,便见她身子一歪往旁边栽去。
谢岚忙丢了药箱伸手扶住她,只见畹君面无血色,双目紧闭,已然晕了过去。
谢岚顾不得男女大防,忙将她抱起,几步走到她屋外踹开门走进去,把她放到了床上。
随后他推起她的袖口,搭手上前把脉。
手下脉象如雀啄连连,沉涩紧躁。谢岚辨出那脉象,不由大惊失色,又腾出一只手按向她的腹部,眉心越皱越紧。
他来不及思考,连忙冲出去捡起药箱,半跪在地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张药方,把云娘喊来催她赶紧出去抓药。
云娘见他火急火燎的样子,虽不明所以却也也不敢大意,忙拿着药方出去了。
谢岚又抓着药箱进去给畹君施针,在其曲池、内关、中脘等穴位施落十数针。
佩兰紧张地站在一旁,见谢岚已是满头大汗,便拿起扇子替他扇风。转头看到姐姐的鼻尖也沁着汗滴,又忙着拿帕子给她擦汗。
云娘那头熬好了药送进来,看着谢岚灌她喝下了,不由揪心道:“小谢大夫,我家畹君这是怎么了?”
谢岚看了眼昏迷的畹君,又见云娘全然不知情的样子,犹豫不决道:“等畹君姑娘醒来再说吧。”
云娘跺了跺脚:“人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岚抬手用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正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应对,忽然见畹君咳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
她见母亲和妹妹、谢岚都围在床边,知道这事是瞒不过去了,认命似的别过脸,有气无力地说道:“谢大夫,你来说吧。”
谢岚看了看云娘,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怎么了,啊?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云娘焦急地催促。
谢岚只得从杌子上站起身,立在床头挡在云娘和畹君之间,吞吞吐吐地说道:“畹君姑娘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方才又喝了落胎的药。那药的药性太烈……”
还没说完,便见云娘直挺挺地仰面向后倒去,忙止住话头冲过去托住她。
云娘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挣开谢岚的搀扶,不由分说上前抽了畹君一巴掌。
“啪”的一声,听得谢岚心里都震了震。
畹君玉雪般的脸颊立刻浮起了一道红印,她却偏着头一声不吭。
佩兰急坏了:“娘,姐姐是病人,不能打她!”
云娘低头看着小女儿,不断回想起在金陵那诸般不对劲的情状。这小丫头根本就对此一清二楚,还敢帮着她姐姐来糊弄自己!
云娘气不打一处来,又扬手照着佩兰的脸抽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听得谢岚心里又震了震。
佩兰长这么大头一回挨打,登时捂着脸蛋“哇”地一声哭起来。
“气死我,你们姐妹俩气死我算了!我现在就是到九泉之下,也没法跟你们那死去的爹交代!”
这头云娘怒骂不休,那头佩兰大哭不止,谢岚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混乱的状况,急得满头*大汗,一面劝着云娘一面哄着佩兰。
一时哄劝不住,不得不拿出大夫的身份镇场:
“出去,都出去!孩子好不容易保住了,畹君姑娘现在不能受刺激!”
把佩兰和云娘的哭声骂语关在了门外,谢岚这才重新在杌子上坐下。
他望着畹君那张苍白的脸色,深深叹了口气:“那些坊间的医娘药婆坏得很,拿准了你这样的病人不敢声张,给的药迅猛刚烈,吃下去孩子是没了,命也得去掉半条。”
“那也是我的报应。”畹君喃喃道。
谢岚捻着银针,心下猜测着她的往事,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其实可以悄悄跟我说的。我有更温和些的法子,也不会让郑婶子知道。”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畹君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谢岚拔走银针,见她脉象已经平稳下来,便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劝劝郑婶子。”
临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望了她一眼。
她仰靠着迎枕,怔怔地望着帐顶出神。
墨浓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因而衬得面容越发苍白,唇色也是淡淡的粉彩,病态里又有种冷清的美,总之令人见之生怜,恨不能以身代之。
因此谢岚想不明白,那究竟得是怎样一个冷心冷情的男人,才能如此狠心地抛下她。
走出屋去,见佩兰一个人蹲在檐下抹眼泪,谢岚拍了拍她的头:“进去陪你姐姐说会儿话。”
佩兰依言走进去,默默站在床沿抓住姐姐发凉的手。
畹君回过神,瞧见她嫩生生的脸蛋上显眼的红印,不由伸手抚上去,爱怜地问道:“疼不疼?”
“疼死了。”佩兰嘟着嘴,探出小手摸了摸畹君的脸颊,“可是姐姐你一定更疼。”
“我不疼,疼的是它罢了。”畹君慢慢把手放在小腹上。
谢岚的医术果真了得,方才腹中刀割般的疼痛如今竟已渐趋平静。听到他说孩子已经保住的时候,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松了一口气。
佩兰的小手摸上她的肚子:“姐姐,你为什么不要它?”
畹君怅然道:“不是我不要它,我怕它将来长大了会怨我。”
佩兰不解地望着她。
畹君苦笑:“咱们就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个中滋味难道还不清楚么?与其生下来让它受苦,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带它来到这世上。”
何况这孩子的血脉本是高门贵胄,她又何以忍心让它在市井中长大,然后像她一样受那些权贵压迫。
佩兰摇摇头:“为什么没有父亲就会受苦?我觉得我就很幸福啊!”
她掰着手指数数,“我有娘亲,还有姐姐。而姐姐肚子里的小宝宝不只有你和娘亲,还有我。它比我还要幸福呢!”
畹君怔怔地望着佩兰的小脸。
佩兰低头摸着她的肚子:“它不愿意走呢。姐姐,你别杀它了。”
听着佩兰的童言童语,畹君有些哭笑不得,心里的不安躁郁却平息了不少。
她渐渐下了决心。
其实,她也舍不得。她所有的勇气,都用在了仰头喝下那碗药的瞬间。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瞧见云娘的身影,姐妹俩都瑟缩了一下。
不知谢岚跟她说了什么,云娘此刻脸色缓和了不少,走到在床沿边挨着畹君坐下,朝着她伸出手去。畹君下意识地往旁边躲,未想云娘却只是捋了捋她汗湿的额发。
“傻丫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娘说?”云娘蹙着眉叹息道,“娘打你骂你,那都是痛惜你。真有什么事,娘会帮你解决。你就宁愿信外头那些三教九流的人,也不相信生你养你的母亲?”
畹君忍着鼻尖的酸意,委屈地说道:“我怕你打我。”
云娘愣了一瞬,看着她脸上发红的巴掌印,忽然就红了眼眶。
她伸手把女儿紧紧搂进怀里,颤声道:“娘不打你了,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久违地投入母亲的怀抱,依然像幼时记忆里那般温柔暖和。
畹君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彷徨的内心却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第47章 从别后
◎你还记不记得你姨妈家的时二少爷?◎
建章九年夏末,瓦剌与高丽缔结联盟,率众进犯辽东。
朝廷连发十数道征檄,从各地卫所抽调精兵十万,由兵部尚书领经略,安国公领提督,宣武将军时璲、显武将军赵睿领左右参军,率军赴辽东作战。
时隔数月,畹君终于再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情形。
盂兰盆节云娘要去卧佛寺上香,畹君执意要跟她同行。
这一日出行的人多,云娘怕她被人挤到,便叫上谢岚一起。
在寺门口云娘落后几步买香,一抬头见畹君和谢岚并肩站在一起,一个芳姿绰约,一个丰神俊逸,颇有几分金童玉女的般配。
云娘心下暗道:等畹君把这孩子生下来,只怕婚姻之事要艰难许多。这小谢大夫虽然贫困,倒是有一手好医术,不愁将来出不了头。他对畹君又处处上心,也不因为未婚先孕而看低她,倒不失为一个良配。
她心中越想越满意,已然把他当成了女婿。上完香之后,又去延生堂供了四盏祈福灯。
谢岚在一旁道:“咦,郑婶子,你家不是才三个人吗,怎么供了四盏灯?”
云娘笑而不语。
畹君也默默地供了一盏灯。
这下轮到云娘不解了:“娘已经供好灯了,你这又是做什么?”
畹君道:“为前线的将士祈福。”
云娘摇头:“啧,咱们家又没有男丁,打仗的事也轮不到咱们头上。你有这份闲钱也没必要操这份闲心!”
谢岚却觉得,一定是她的那位情郎上了战场。
他暗暗攥紧拳头,负心的人,战死沙场还差不多!
临走之前,谢岚悄悄朝她那盏祈福灯吹了口气,火苗摇曳了一阵,又顽强地腾跃跳动起来。
他失望地摇了摇头,迈步跟上了前面的母女二人。
辽东战场如火如荼,可百姓的日子照过。
转眼秋去冬至,畹君的身子越发不便起来,云娘便留在家里照顾两个女儿,开食肆之事只能搁置了下来。
云娘闲暇之余,喜欢到街头巷尾跟人闲聊。京师在天子脚下,市井中也不乏谈及朝中大事的言论。
这小半年来最受瞩目的便是辽东一役。
那犯边者来势汹汹,边军接连传来败讯。圣上大发雷霆,一连处置了好几个负责军备的大臣。
百姓们纷纷摇头叹息,前线吃了败仗,岁末恐怕过不了好年了。
这天云娘从外头回来,一进门便不住地声声嗟叹。
畹君在屋里烤着火,听到云娘的长吁短叹,不由问道:“怎么了?银子不够花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姨妈家的时二少爷?之前在金陵剿匪很出名的那位。”
畹君一下子站了起来,紧张地扶着门框道:“他怎么了?”
云娘叹息道:“我方才听人说起最新的战情,那位时少爷的战船在江边沉了,这寒冬腊月的……”
她还没感叹完,便听到“咚”的一声,畹君倒头栽在了地上。
云娘吓了一跳,忙赶上前去扶起她,却见她身下缓缓淌出血迹,忙高声喊佩兰去请稳婆。
屋子临时做了产房,云娘和佩兰焦急地守在外头。
听罢畹君晕倒的来龙去脉,佩兰气得直跳脚:“娘跟姐姐说那些事情干什么!以后在咱们家里不要说外面的事了!”
“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云娘懊悔得直打嘴。
她不过是看那位时少爷跟她们沾亲带故,年纪轻轻就逢此不幸,故而有一番唏嘘感叹。谁知道畹君反应这么大,竟当场昏了过去!
“佩兰,你老实跟娘说,那位时二少爷莫非就是……”
“我哪知道!”佩兰打断她的话,“姐姐不想说,咱们就不要打听了嘛!”
“好,好。不打听,以后都不打听了!你姐姐没事就好!”
云娘虔诚地祈祷。
好在畹君平安无事,数个时辰后屋里传来响亮的啼哭,稳婆抱了个小娃娃出来:“恭喜贺喜,是个小千金!”
云娘欢喜地接过襁褓里的小娃娃抱在怀里,笑得见眉不见眼:“真漂亮呀!跟大姐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佩兰兴奋地踮着脚尖望了一眼,却失望地撇撇嘴。
哪里漂亮了,既不像她姐姐也不像时家哥哥,干巴巴的像只小猴子。
*
畹君给女儿取名叫“苗苗”。
云娘道:“你爹给你们姐妹俩取的名字多风雅,你也是读过书的,怎么就取了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名字。”
畹君叹道:“兰草虽雅,到底经不起狂风摧折。希望我的苗苗长成一棵小树,在风浪中亦可岿然不动。”
云娘笑道:“你的苗苗现在连棵小草都比不过呢,赶紧请个奶娘把她喂起来是真。”
苗苗不是足月生的,个头比寻常婴儿要小得多。
畹君请了个给大户人家做过奶娘的妇人来,一个月开价五两银子。因家里多了个娃娃和奶娘,这间赁来的宅子便显出拥挤来。
谢岚主动提出要搬出去住,可他是云娘内定的女婿,云娘如何能同意让他走?
畹君便动了另置宅子的念头。崇文门这边多是商贩走卒,她怕苗苗沾染了市井恶习,正好借机搬去别的地方。
开春以后,她相中宣武门那边一间二进的宅院,原主开价三百两。畹君此时方感到庆幸,好在后来又从时璲手上拿了一千两,否则还养不起他的崽。
可也幸而她留下了苗苗,为他在这世间留下了一条血脉。
搬到宣武门后,谢岚住外院,云娘等人住内院。
不必跟他日日相对,畹君反倒松了口气。她本也还是姑娘心态,跟个男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心里怪不自在的。
解决了住所,畹君又转头操心生计。
如今手里虽有一千多两银子,可总不能这样坐吃山空。
她跟云娘商量开食肆的事,云娘却摆手道:“我看哪,开食肆不如开医馆。小谢大夫这么好的医术,在那医馆里拿着学徒的薪俸,多可惜呀!不如咱们把他招揽过来,就算给他开三两月银,咱们还有得赚呢!”
她见畹君蹙起眉头,忙又道,“况且我看你妹妹在医术上挺有天赋的。到时叫佩兰跟着小谢大夫做学徒,也能学门谋生的本领。你看如何?”
畹君还是不大高兴:“可开食肆不是你一直都想要做的事么?你总是这样迁就妹妹……”
云娘笑道:“谁说我是为了你妹妹?我这外孙女皮细肉嫩,把她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得亲自带她,哪有空去开什么食肆?”
畹君怔了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仍替母亲委屈:“我都这么大了还拖累你……”
“傻丫头,你是我的女儿,娘亲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讲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
畹君又忍不住投进了云娘的怀抱。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以为母亲是不爱她的。没想到她有了孩子之后,竟又重新在云娘面前做回了孩子。
等她的医馆开起来已是仲秋时节,苗苗已经在牙牙学语了。
云娘养孩子颇有一手,出生时瘦弱得像只小猫咪的苗苗,如今养得白白胖胖,一双大眼睛滴溜滚圆,可爱极了。
云娘说她跟畹君小时候一模一样,畹君却试图从她脸上寻找时璲的影子。
找来找去最后只好放弃了。时璲的五官线条英气锋锐,实在无法从苗苗肉乎乎的小脸蛋上找出相似之处。
等苗苗长到一岁后,不像刚出生时那般粘人了。佩兰如今也每天跟着谢岚去医馆,云娘闲适下来,便开始琢磨女儿的婚事。
她对畹君旁敲侧击:“可惜我是个寡妇,不然就说苗苗是我生的了,也不必影响你说亲。”
畹君不高兴:“苗苗是谁生的就是谁生的,有什么好否认的?”
“我也否认不了。我一个寡妇,也不可能出去跟人乱搞。”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跟别人乱搞,你再这样说话我要生气了!”
“好,好,是娘说错了。”
自苗苗出生后,云娘对她反倒不像以往那般强硬了,凡事竟肯先退一步。
她缓和了声气,又道:“不为你,也为苗苗想想。她一出生就没有爹,将来要被人指指点点的。正好小谢大夫跟咱们住一起,干脆让他当苗苗的父亲算了。”
畹君斜她一眼:“你别乱拉郎配,人家小谢大夫同意了么。”
她本是随便找个回绝的理由,可云娘却一厢情愿地曲解了她的意思。
转天云娘去探谢岚的口风:“小谢大夫,咱们都一起住了快两年了,我们家什么人品你也是知道的。婶子知道平时你对我家大姐儿也格外关怀,若是让你当苗苗的父亲,不知你愿不愿意?”
谢岚微微红了脸:“我……我当然是愿意的。就是不知道畹君妹妹意下如何。”
云娘笑道:“不瞒你说,就是畹君让我来问的。姑娘家脸皮薄,你私下主动去跟她表明一下心意,也好让她安心。”
谢岚受宠若惊,隔日果真约了畹君,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心迹:“畹君妹妹,听说你想给苗苗找个父亲,可以考虑一下我么?”
畹君惊讶地瞪大眼睛:“你听谁说的?我们不是一开始就说好了兄妹相称的吗?”
谢岚挠挠头:“是,我一开始也没敢对你有别的想法,可是自从你有了苗苗之后……”
眼见她的表情越来越不对,他忙又补充道,“你别误会,我不是乘人之危。我的意思是,自从有了苗苗之后,我发现你是个很坚强很勇敢的姑娘,我是真的被你吸引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
“岚哥。”畹君打断他的话,微笑道,“其实我也很烦恼,苗苗没有父亲的话,以后难免会被人欺负。咱们这么有缘,既是同姓又是同乡,不如你做她干爹吧?以后你娶了嫂子,苗苗有这么多长辈,我想一定不会有人敢欺负她了。”
谢岚铩羽而归,无精打采了好几天。
佩兰正在学辨药,一边扒拉着桌上的药材,一边瞅着他的脸色。
“师父,想开点吧,我姐姐不喜欢你这样的。”
她拜了谢岚为师,整日跟在他后面当小学徒,已经改口叫他师父。
谢岚望着这个小徒弟,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忙走到她面前虚心求教:“那你姐姐喜欢什么样的?”
佩兰头也没抬:“我姐姐喜欢凶她的。”
“什么?”谢岚愕然。
佩兰回想了一下跟时璲仅有的两次见面,非常笃定地说道:“而且越凶越好,最好能把她骂哭。师父太温柔了,我姐姐不吃这套。”
这都什么人啊!
谢岚忍不住皱起眉头,非常后悔在卧佛寺没有吹灭那盏祈福灯。
*
建章十年冬,辽东战事吃紧,瓦剌杀了俘虏在手的辽东提督。前线军心大乱,临危之际,辽东左参军临时顶上了提督之位。
经过大半年的鏖战,建章十一年秋,持续了两年多的边关战役终于以大捷告终。
王师俘虏了瓦剌高丽两国的主帅,率军风光回朝。
这是圣上登基以来打过最大的一场胜仗,那位新提督一时风头无两,授正二品金吾将军,进封北定侯,食禄二千石。
而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也都论功行赏,连升数级者大有人在。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热议这位朝中新贵,然而畹君却无暇分神理会,因为最近她的医馆遇上了大麻烦。
经过一年的经营,又得益于谢岚精湛的医术,她的医馆逐渐在宣武门一带打开了名声。
然而畹君是头一回当东家,不知道盛名之下会引来同行的忌恨。
一天西城兵马司的人闯进医馆,以误诊致死的罪名将谢岚收押入狱。
畹君调查了才知道,那找谢岚问诊的人和死者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这完全就是另一家医馆做的局。
本来这种事情只要官府一查便能还谢岚清白,可据说那家医馆的背后的东家是兵马司的副指挥,落在他手里,怎么断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畹君早在金陵时便知民不与官斗的道理。跟他们硬碰硬,灰飞烟灭的只会是她。
然而经过近三年的相处,她早将谢岚当成了家人,何况他的牢狱之灾也是被医馆所累,她不能坐视不管。
畹君那段日子忙着设法为谢岚申冤,因而没有留意到,那位当朝新贵北定侯如今已在京师开府长居。
【作者有话说】
答案揭晓啦!宝宝大名叫“谢贞苗”,在互动楼评论过的小伙伴请在此按爪[猫爪],作者将挨个发出参与奖[摸头]
第48章 昨昔远
◎连北定侯都没娶上媳妇。◎
畹君奔走了一个多月,最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谢岚的案子。
原来她打听到大理寺的葛寺正与她父亲是同科,早年有些交情。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畹君请讼师写了诉状递到大理寺去。
那葛寺正听说她是故人之女后,往下面打了个招呼,连堂都没过就还了谢岚清白。
畹君头一回走这便利之门,却不知原是如此轻巧,竟不费吹灰之力。
跟谢四娘打过交道以后,她原本对官宦门第敬而远之;然而经过谢岚这宗事,她却意识到想要在京师立业,没有靠山背景竟不能成事。
那葛寺正能顾念她亡父的旧情,可见是个有情义之人。若能得他照拂,往后之路也好走许多。
恰好畹君打听到葛寺正家有一小女,正寻聘女先生开蒙,她便自荐上去,此后便常常在葛府走动。
那葛家小姐八岁的年纪,言谈天真烂漫,倒与佩兰幼时有几分相似。
畹君不由感怀己身,倘若她父亲未曾早亡,如今至少也该是正六品的官身。佩兰应该在家做备受宠爱的娇小姐,而不是在医馆苦研岐黄之术。
不过,佩兰比她幸运多了。
她像佩兰那么大的时候,连做学徒的机会都没有,就要分担起养家的重任。
只是到底轻舟已过万重山,畹君对如今的生活很满意——
在母亲和妹妹之外,她又多了苗苗这个亲人。而且云娘不再逼她嫁人了,因为她完全养得起这个家,虽不是大富大贵,至少不必再为了银钱而发愁。
苗苗如今两岁半了,不仅会说很多话,还特别活泼好动。云娘相当钟爱这个小外孙女,对她的娇宠远远盖过了佩兰。
云娘常道:“我的小孙女健康活泼,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不像佩兰,小时候成日病病歪歪,我还担心养不活她呢。”
佩兰听了也不生气。她如今年岁渐大,性子比小时候沉稳安静了不少,每天只管在家里和医馆往返,恪尽职守地给谢岚当小徒弟。
前些时候葛府的老太爷犯起风痹之症,畹君斗胆向葛寺正引荐了谢岚,倒真教他妙手回春,止住了老太爷的病势。
葛府上下皆大欢喜,封了二十两诊金给谢岚不说,从此待畹君亦更为亲厚。
一日她正给葛小姐上着课,忽然丫鬟来传,说是老爷要见。
畹君忙放下了手上的事,随那丫鬟到一处花厅里,葛寺正已在内等候。她忙进去见了礼,问起葛寺正找她何事。
葛寺正捋着胡子道:“早前开春那会儿我家老爷子犯风痹症,多亏请来那位谢大夫才少受了些罪。不知他最近可得闲?”
畹君忙道:“可是老太爷又犯病了?世叔只管派人到医馆传他就是。”
葛寺正摆摆手,笑了两声道:“这倒不是。我听说北定侯府的老夫人也有风痹之症,发起病来连御医也束手无策。我看谢大夫医术高明,有意给侯府引荐他。只是倘若治不好,反而弄巧成拙,得罪了贵人。所以才来问问你,那谢大夫可有成算?若有十分把握,我才好牵这个线。”
畹君听罢,心中先是替谢岚高兴。
他有那样的医术在身,差的不过是个在贵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而北定侯是天子重臣,他家老夫人的病症连御医都束手无策,若是谢岚能够妙手回春,那岂不是可以在京城扬名了?
畹君当天便回了家去,跟谢岚说起这桩事。
谢岚沉吟道:“病症深浅,非望闻问切不可定,若说十分把握那是没有的。不过既连御医都束手无策,只怕那老夫人犯起病来要受不少罪。我倒是愿意前去一观,看看能否略尽绵薄之力。”
畹君只当他是自谦,叮嘱他道:“你可一定要好好表现。葛世叔府上都能给你二十两诊金,侯府的诊金肯定只多不少,说不定能抵我们医馆一年的收入呢。”
她回去向葛寺正打了包票,那葛寺正又往上面活动了一番。隔日一早,侯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医馆门口。
谢岚留下小徒弟佩兰坐镇医馆,自己提着药箱坐上马车。
到了侯府,有管事一早候在门口,恭敬地请他入内。
侯府内碧瓦朱檐,亭廊曲折,兜绕了好一大圈才来到那老夫人的居所。
此处富丽而通幽,颇合静养。
谢岚目不斜视地入内,一个年轻的贵妇人迎出来。管事给他引见:这是他们府上的夫人,姓谢。
谢岚忙低头朝那谢氏见礼,心中暗道:这莫不是北定侯的夫人?瞧她那模样,虽有几分威仪,年纪看上去倒不大,不过花信之年。那北定侯想来也还年轻,竟就身居高位,实在令人羡慕。
待见到躺在床上的老夫人,他收起遐思专心探问起病症。
这几日秋雨连绵,老夫人发起痹症,身上关节骨头红肿灼痛,一时顾不得人前的威仪,躺在床上哀哀长叹。
谢岚不敢怠慢,屏心静气地替她施针刺络。
如今不过仲秋时节,屋里便窗户紧闭,还燃着熏暖的银霜炭。不多时谢岚的额角便渗出了热汗,那老夫人的哀声却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日渐西沉,他终于缓缓收了针。
有婢女上前替他擦汗,香帕柔荑把谢岚吓了一跳。他忙不迭地向那婢女道谢,从她手中接过帕子自己细细擦了汗,又对谢氏交代起老夫人的病情来。
这时外头有人报了一声:“小侯爷来了!”
满屋的婢女嬷嬷立时散至两侧,将屋子中间的空间留了出来。
谢岚忙随着她们贴着墙站了,目光好奇地往帘外望去。
只见两个婢女打起水晶帘,一个英飒高挑的青年男子迈步走入,带进一阵清舒的凉风,驱散了屋子里闷热带来的颓靡。
从谢岚的位置只能瞧见他的侧面,虽然穿着广袖官袍,不难看出他胸厚腰窄,身形峻拔,勃发英姿里又有一种澹然的风华。
他此时正微微欠身朝老夫人问安,窗外斜着投进余曛的光影,在那挺隽的侧脸线条上镀了一圈柔和的浅金光芒,冲淡了他身上的冷峻肃穆,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矜贵之气来。
这就是那位在辽东声名赫赫的男人吗?
谢岚一时看得呆住了。
那厢北定侯给老夫人问过安,谢氏又给他引见谢岚:“这就是下边荐上来的谢大夫,果然医术了得,祖母今日的疼痛减缓了不少。”
北定侯闻言走过来,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谢岚在男子中已是身量颀长者,这北定侯竟比他还要再高小半个头,那两道炯然的目光望过来,莫名令人感到一股威压。
他下意识地垂目回避,听得那北定侯开口道:“有劳谢大夫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谢岚忙道:“侯爷言重了,医者本分而已。”
北定侯朝他点点头,又转身风一样地走了出去。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谢岚方松了一口气。
他此前见过最大的官便是葛寺正,没想到这北定侯虽比葛寺正年轻许多,那身威仪气度却远不是葛寺正能比,两句话的工夫就叫他紧张得汗湿了后背。
谢氏命人取来诊金,谢岚接过一看,竟是一锭十两重的金元宝。
他慌忙摆手:“要不了这么多,上门叩诊的话一两银子就够了。”
谢氏笑道:“既入得这个门,便值这个价,大夫请收下罢。只要我们老太太身上舒坦了,多少好处也少不了你的。”
她命人送谢岚出门。
谢岚平白收了十两黄金,心下欢喜,暗道畹君所言果然不虚,这侯府着实阔气得很。医馆每个月也就净赚一二十两银子,他这半天便赚到了大半年的收入,难怪人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
他朝前面引路的下人搭话:“你们侯爷这样威风,可是方才我怎么听你们喊他‘小侯爷’?”
“大夫这便不知了吧?”那下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因为我们时家一门两侯,在金陵还有个老侯爷,所以京城的便只能叫‘小侯爷’了。”
他打开了话匣子,又滔滔不绝道:“我们老夫人也大有来头,是陈留谢氏长房嫡女,如今内阁的谢阁老都得喊她‘长姐’。老夫人进京就是为了治这积年风痹,因为夫人要打理金陵侯府的事务,所以是世子夫人跟过来服侍。”
谢岚奇道:“方才那位谢夫人,不是侯爷的太太啊?”
“谢夫人是小侯爷的长嫂。我们小侯爷还没娶亲呢!”
谢岚咂舌,连北定侯都没娶上媳妇,他好像更不用着急了。
回到医馆天刚擦黑,佩兰正带着苗苗做游戏。
苗苗长大了些身边可以离了人,云娘便动了开食肆的念头,整日到处打听行情,平时就把苗苗放在医馆里头,由佩兰和铺子里的伙计照看。
见到谢岚回来,苗苗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迎接他:“师父!师父!”
她学着佩兰对他的称呼。
谢岚笑着抱起苗苗,揪了揪她的脸蛋道:“我是你干爹,你得叫我干爹。”
苗苗将脸埋在他的衣襟里,抬起大眼睛悄悄地望着他:“可以叫爹爹么?”
谢岚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
他倒是想,可畹君听到了一定不会放过他,只怕还要怪他教坏她的女儿。
于是干脆略过苗苗的话,抱着她坐下,开始给两个小姑娘讲起侯府的见闻。说起那侯府是如何富丽奇珍,下人如云,出手阔绰……
佩兰和苗苗微张着嘴巴望着他,一大一小俱听得入了迷。
过了几日,那侯府又派了马车来医馆。
谢岚因正在替人看诊,便匆匆给那病患写了药方,耽搁了半炷香方拎起药箱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出街口,谢岚正闭目养神,忽听得车厢里响起一阵细微动静。
他不由睁开眼,四下张望一番。
车厢里头虽不敞阔,一应陈设却俱全。三面合围的座榻上铺着锦垫,当中是一张盖着垂地流苏绣布的紫檀矮几,那动静便是从几案下方传来的。
他伸手撩起绣布一角,从里头揪出个小娃娃来。
“苗苗!你怎么在这?”谢岚大惊失色。
苗苗兴奋地拍着两只小手,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苗苗想去侯府玩!是拉车的伯伯,抱我上来的!”
谢岚崩溃扶额。
他去给侯府老夫人诊病,带个小娃娃去像什么样子?侯府规矩大,也不知道那些贵人会不会忌讳。
谢岚左思右想,到底想出了个说辞,叮嘱苗苗道:“到了侯府,就说你是我的女儿,因为家里没人照顾才带你出来的。你到时可千万别拆我的台。”
苗苗歪着脑袋:“什么是拆台?”
“……反正不管谁问,都说我是你爹爹就行了。”
苗苗闻言开心地搂住他的脖子,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脸上蹭了蹭,喜滋滋地喊了声“爹爹”。
谢岚轻轻叹了口气。
苗苗还小,可她什么都懂呢。别人都有爹爹,就她没有。
第49章 不相识
◎他们的孩子也该有那般大了。◎
到了侯府,谢岚抱着苗苗下了马车。昨日那位管事迎出来,果然将他怀里的小丫头看了又看。
谢岚不好意思地朝他解释:“这是我女儿,家里没人照顾,只好带她出来了。”
那管事闻言理解地点点头,朝苗苗露出了个和蔼的笑容。
走到那老夫人的居处时,谢氏一早候在廊下,见谢岚手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觉愣了一愣。
谢岚已走到近前,瞧见谢氏的眼神落在苗苗身上,只得又硬着头皮解释一番:“这是我女儿,家里没人照顾,只好带她出来了。”
谢氏回过神来点点头,朝谢岚道:“谢大夫,令爱我先替你照顾着。祖母今日身上又疼得厉害,请你快些进去看看。”
说罢,身后的婆子便应声上前,从他怀里接过了苗苗。
苗苗倒不怕生,见谢岚提着药箱走了进去,便将注意落在谢氏身上。
那谢氏正好也在打量着她,朝身边人逗趣:“我瞧着这娃娃怎么这样眼熟?”
苗苗生得玉雪可爱,一众婢女都围在她身边看稀罕。有人揪揪她的辫子,有人戳戳她的脸蛋,苗苗也不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左看右看。
有个婢女道:“这小丫头是不是有点像咱们大小姐?看这鼻子和嘴巴。”
她这么一说,众人俱觉得有些形似,刚附和了几句忙又噤声,悄悄地看谢氏的脸色。
这小娃娃再可爱,也不过是个大夫之女,拿来比大小姐只怕夫人会不高兴。
谢氏却不以为忤。
她自入京以来跟女儿分别了几个月,如今听得婢女这般说,对苗苗反而生出几分喜爱,亲自从婆子手上抱过她,笑着逗她:“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谢苗苗。”
“呀,你跟我同姓呀。”谢氏从头上拔下一支珠花在她面前晃了晃,“那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珠花晶莹闪烁,看得苗苗目不转睛,高兴地拍手:“真好看!谢谢姨姨!”
谢氏笑着将珠花别在她的辫子上。
婢女们纷纷凑上来夸她漂亮。
苗苗害羞地用小手捂住脸,黑葡萄般的眼珠透过指缝悄悄看谢氏,有些不好意思道:“姨姨更漂亮。”
谢氏被她逗得合不拢嘴,吩咐婆子道:“去叫奶娘把庭哥儿抱来*。”
这趟进京,她将幼子时庭一起带了过来。庭哥儿没个玩伴,如今来了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丫头,正好让两个小娃娃一起玩耍。
不多时,一群奶娘婢女簇拥着庭哥儿哗啦啦地涌进来,敞阔明亮的屋里头顿时乌泱泱地挤满了人。
谢氏见儿子过来,便把苗苗放到了地上,接过庭哥儿到怀里爱怜地抚摸着,朝奶娘问起他的衣食起居,那奶娘事无巨细地一一答了。
苗苗听不懂她们说的话,站在一旁好奇地望着谢氏怀里的庭哥儿。
那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少爷唇红齿白,颈间戴着金光闪闪的项圈,连穿的衣服都是波光粼粼的。
苗苗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了摸那光泽亮丽的衣袖。庭哥儿一把拍开她的手,趾高气扬地拿小鼻孔对着她。
苗苗撇了撇嘴,默默地收回了手,悄悄在袖子里揉了揉被拍得发红的小手。
一旁的婢女笑道:“夫人你看,少爷喜欢跟这小丫头玩呢。”
谢氏也很是高兴,招呼众人带着两个娃娃到花园里玩,别在屋里拘束着。
到了花园,谢氏带着婢女坐在凉亭里,让苗苗和庭哥儿凑在一处玩耍,命丫鬟婆子们在旁看顾。
庭哥儿比苗苗要小五个月,说话走路都不及她利索,玩闹时屡屡落了下风。
他在金陵便备受祖父母的宠爱,是阖府的心肝宝贝,事事都被人迁就,如今处处被苗苗压了一头,这教庭哥儿如何能忍?
他掏出衣领里的点翠嵌宝石金项圈显摆:“我这个宝贝,你一定没有!这是我外祖父,给我的!”
苗苗凑上去瞧了瞧,那金黄色的大项圈闪闪发光,漂亮极了。
她也不服气,从领子里掏出一个双鱼衔尾的玉环吊坠,脆声道:“我这个宝贝,你也一定没有!这是我娘给我的!”
庭哥儿见她手上的玉环莹润剔透,还有一股幽淡的奇香,竟比他的金项圈还稀奇,于是伸手去抓。
苗苗忙把玉环塞回衣领里。
庭哥儿自小呼风唤雨,哪有他得不到东西?他扒拉着苗苗要抢她的玉环。
“给我!给我!”
“这是我的东西,才不给你!”
苗苗挣开他的拉扯,迈开小腿跑了出去。
庭哥儿见状追上去,可是他不及苗苗敏捷,才跑出几步便摔在小径上,登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苗苗闻声立住脚步,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着他。
丫鬟婆子们纷拥上前抱起庭哥儿,见他头上已磕了个大包,此时正哭得声嘶力竭,小脸都憋红了。
不远处的谢氏听到庭哥儿的哭声,立时带着一众仆从赶过来:“怎么了这是?”
待看到儿子头上的大包,她顿时心疼坏了,从婆子手上抱过庭哥儿,剜了他的奶娘一眼:“干什么吃的?”
奶娘一慌,一巴掌拍在庭哥儿的小伴头上:“不是让你看着哥儿么?”
那小伴不过才八岁,见黑压压的一群人望着他,顿时慌了神,伸手往苗苗身上一指:“是她!她推了少爷,少爷才会磕到头的!”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站在一旁的苗苗。
苗苗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呆住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没有,没有推,是他……”
“就是你推的!”那小伴见她连话都说不清楚,愈发理直气壮起来,“她想要少爷的金项圈,少爷不给,她就把少爷推到地上了!”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谢氏冷刀般的眼神顿时飞到苗苗身上。
苗苗急坏了,又不会解释,只得眼巴巴地拽了拽谢氏的裙边:“姨姨……”
“姨姨也是你叫的!”谢氏身旁的婢女立刻把她拂开,“别弄脏了夫人的裙子!”
苗苗不知所措地望着谢氏,方才和蔼可亲的漂亮姨姨此刻冷着脸,而庭哥儿被姨姨抱在怀里,一下子变得很高很高,她摸都摸不到了。
而周围那些高高的大人,都面色不善地看着她,仿佛她闯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祸。
苗苗吓坏了,想哭又不敢,只好无助地攥着小手。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苗苗转身仰头看去,迎面走来一个比庭哥儿还高的人,高到她都看不清他的脸。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大人都纷纷低头行礼:“小侯爷。”
那人摆了摆手,目光落到她身上。
他慢慢蹲下身来,苗苗感到脚下一轻,那人将她抱了起来。
她现在跟庭哥儿一样高了,不,她甚至可以俯视庭哥儿了。还有那些大人,她可以看到他们的头顶。
抱着她的那人轻轻点了点她的下巴。
“小家伙,怎么了,闯祸啦?”
他身上有股清幽的淡香,像极了娘亲颈上那枚吊坠的气息。
闻到熟悉的味道,苗苗仿佛又回到了娘亲的怀抱里,顿时伏着他的肩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其响其亮,立时盖过了庭哥儿的嚎啕。
时璲望着伏在肩头哇哇大哭的小姑娘,顿时头都大了。
他本是不喜旁人近身的性格,连亲生的侄儿都鲜少抱过。方才见那小丫头孤立无援,手足无措地仰头看着他,不知为何动了恻隐之心,便将她抱了起来。
谁成想这小家伙个头不大,却不知哪里来的牛劲,那哭声震得他耳朵生疼。
他只得看向谢氏:“大嫂,出什么事了?”
谢氏掂了掂怀中的庭哥儿,咬牙道:“这小丫头打了庭哥儿,给他头上磕出这么大个包!”
“这算什么事,小孩子玩闹难免磕磕碰碰。”时璲失笑,转头对庭哥儿道,“时家的儿郎为这点小事哭哭啼啼,丢不丢人?”
谢氏听了,一口气反倒堵着下不来。
他亲侄儿被外人欺负了,他倒偏袒起那小丫头来!
她当下冷声道:“小孩子也是知道疼痛的。庭哥儿受了罪,难不成就这样轻轻揭过?他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时璲于是抱着苗苗走到庭哥儿面前,对她说道:“来,给少爷赔个不是。”
苗苗抹了抹眼泪,委屈巴巴地说道:“我没有推他!”
谢氏脸色一寒,正要开声,便听时璲朝庭哥儿道:“那庭儿说,妹妹有没有推你?”
庭哥儿也止住了哭音,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冷峻的二叔。
他嗫嚅道:“她不肯把玉给我,还要跑,我才摔的。”
“什么玉?”
“她脖子上,戴的玉。”
时璲听出来了,是庭哥儿要抢人家的东西,自作自受磕的脑袋。
他朝谢氏挑了挑眉:“大嫂听到了?”
谢氏看他这样子,竟是帮定这小丫头了,顿时气闷不已。
若是在金陵,管他什么是非对错,小少爷磕了头,所有伺候的人跟着受罚便是。
可到了时璲的地头,他竟然在这么多下人面前落她的面子!
就算他跟她的娘家有些龃龉,难道也半分不顾念他的亲侄儿么!
谢氏沉下脸抱着庭哥儿走开了。
待那群下人哗啦啦地退下,时璲这才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姑娘。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此刻已经云销雨霁,正爱不释手地玩着他领口的红珊瑚压襟。
而他的肩膀处洇着一片深色泪渍,正是小家伙方才哭泣的时候蹭上的。
时璲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什么眼泪鼻涕都往他身上蹭,脏死了。
他取出一块帕子胡乱往小丫头脸上抹,见她眼圈鼻子红彤彤,脸蛋却白嫩嫩肉嘟嘟,身上还散着淡淡的奶香气,像上了粉彩的瓷娃娃般分外可爱,心中的嫌弃便消了大半。
时璲抱着她走到一旁的凉亭里坐下,命人端来八宝点心攒盒上来给她吃。
那攒盒里摆着刚出炉的翠玉豆糕、糖蒸酥酪、菱粉糕、玫瑰酥……
苗苗在家被云娘管着,平日只给吃米糊糊,哪里见过这么多香喷喷的点心?
她两眼冒光,抓起一块比她巴掌还大的豆糕啃起来,小脚丫快乐地前后摇晃。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唔……”苗苗口中塞着糕点,含糊不清地回答,“我叫谢苗苗。”
时璲略一思忖,了然道:“你是谢大夫的女儿?”
苗苗想起马车上谢岚嘱咐她的话,连连点头道:“嗯呐,谢大夫是我爹爹,苗苗不会拆他的台的。”
时璲被她的前言不搭后语逗笑了,伸手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脑袋。
苗苗吃光了手里的豆糕,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苗苗还想吃。”
那双大而圆的黑眼珠澄澈灵动,透着叫人不能拒绝的真诚可爱。
时璲心里动了动,抬手将那碟攒盒推到苗苗面前:“吃吧,都是你的。”
苗苗开心极了,左手抓起一块红彤彤的玫瑰酥,右手又抓起一块桃花形的枣泥糕,左啃一口右咬一块,两腮撑得圆鼓鼓的。
吃到一半,她像想起什么,拿脑袋蹭了蹭时璲的胳膊,甜甜地说道:“谢谢小侯爷!”
时璲不自觉地弯起了唇角。
待谢岚得了信赶过来的时候,苗苗已经吃掉了大半个攒盒的点心。她见到谢岚便咯咯直笑,拍着肚皮打了个饱嗝。
谢岚忙给时璲告了罪,从他身边抱起苗苗。只见她鼻尖嘴角都是点心屑,再一摸那滚圆的肚皮,不由跺脚:“坏了,小孩子不能吃这么多点心的。回去你娘知道肯定要骂死我了。”
时璲微笑着打趣道:“难不成谢大夫还惧内?”
谢岚尴尬地陪着笑,含糊其辞道:“苗苗娘亲很紧张她的。”
他已处理好老夫人的病症,怕云娘等人不见了苗苗着急,便向时璲告辞。
时璲点头,唤来下人送谢岚出去。
苗苗被谢岚抱在怀里,依依不舍地扭过脸望着他,小手不停地朝他挥舞道别。
看着那张小脸逐渐消失在拐角,他心里竟莫名感到一丝空落。
回到书房,他随手将桌案上成沓的拜帖扫到一边,坐在椅上将双腿搭上案沿,头抵着椅背凝神沉思。
良久,他将鹤风唤了进来:“金陵那边如何了?”
鹤风垂手而立,恭声答道:“没有消息,二爷。”
话音未落,脚边便“哐啷”一声砸下来一个茶杯。
“你是干什么吃的?快四年了,就是她太祖公的岳父的坟都该挖出来了,一家子大活人你找不着?”
鹤风看着脚下的瓷盏碎片,禁不住悄悄抹了一把汗。
他自八岁起便随侍时璲左右,知道二爷以前性格虽然冲动,却绝没有这样动辄打砸的习惯。
三年前二爷出征辽东,把他留在金陵寻人。如今二爷高升回京,性子却越发冷沉阴郁。
鹤风知道,都是当初那谢姑娘害的。
说来也怪他,当年他自诩是二爷的左膀右臂,回到金陵后对侯府的下人不屑一顾,竟也没人告诉他那谢姑娘是个赝品,累害二爷被蒙蔽至此,还险些毁了前程。
“二爷,小的真是尽力了。当初谢姑娘走得出其不意,若是隔个十天半月去找人,便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抓回来了;可偏偏咱们是三个月之后才知晓,哪还有什么线索可查,光是南直隶便上百万户人家,哪里那么容易找到呢。二爷,您还是忘了她吧。”
“忘?”时璲冷笑,“她敢在我头上动土,你叫我一笑泯恩仇?传令下去,加派人手,把浙闽一带都翻一遍!一旦找到,立刻五花大绑槛送京师!”
“是。”鹤风匆匆领命退下。
隔扇门徐徐合上,将夕阳残照关在了外头。书房里影影昏昏,窗格外透进蒙淡的暮色,微光下有纤尘飞舞,透出一种寂静的寥落。
时璲抬手捏了捏眉心。
今天见到那个小娃娃,他竟不可抑制地想起她,想起那场金陵幻梦的种种。如果那时候她没有不告而别,那他们的孩子……应该也有那般大了吧。
最初得知真相时,他确实快气疯了,恨不能杀之以泄愤。
然而辗转三四年杳无音讯,对她的牵挂逐渐盖过了恨意。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家,带着寡母幼妹背井离乡,在外地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要是能找到她……
时璲徐徐吐了一口气。
要是能找到她,他可以不计较她的欺骗,给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明日预告:重逢[哈哈大笑]
第50章 又逢君
◎她没想到时璲会恨到想要她的命。◎
侯府的马车将谢岚和苗苗送回去时,医馆的屋顶都快被掀翻了。
佩兰发现苗苗不见后,派伙计去葛府给畹君送信,又找人去把云娘叫回来,如今众人焦头烂额,只差去衙门报官了。
看到谢岚抱着苗苗下来,畹君上去抢过苗苗,不由分说先把他骂了一顿。
谢岚自知理亏,没看好苗苗不说,一到侯府忙着给老夫人诊治,竟也忘了叫人送个口信回来。因此只得老老实实低头挨骂。
苗苗伸出小手摸上畹君的脸,软绵绵地说道:“娘亲不生气,侯府好好玩。”
畹君对着女儿便撒不出气来了。
她摸了摸苗苗的小脑袋,发觉她辫子上别着一支珠花,便伸手摘了下来,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苗苗撅着小嘴道:“是夫人给的,夫人说,苗苗和她同姓,这是见面礼。”
畹君揪了揪她的脸蛋:“那怎么还这么不高兴呀?”
苗苗失落地说道:“后来少爷摔了,夫人就不喜欢苗苗了。”
畹君眉心一蹙,忙问谢岚怎么回事。
谢岚只好把园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畹君生气极了。
她以前在侯府和谢家看人脸色便罢了,怎么还让苗苗去受那种气!
她又将谢岚骂了一通:“苗苗不懂事,你一个大人也不懂事吗?怎么可以把她一个小娃娃交给别人,她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苗苗察言观色,忙道:“娘亲不生气,苗苗没有受委屈,小侯爷帮了苗苗,还给苗苗吃了好多饼饼!”
说起饼饼,她回味地咂巴了一下小嘴,满足地摸了摸肚皮。
畹君看着那滚圆的小肚皮,简直眼前一黑:苗苗还那么小,怎么能拿点心当饭吃!那什么侯爷不懂,难道谢岚也不懂吗!
她狠狠瞪了谢岚一眼,简直没话说他了。
经历过这桩事,她再不敢放心把苗苗放在医馆里了。
她向葛府告了假在家陪女儿。
过几日是九月重阳,正是微风拂面,秋光晴好的时节。
京师百姓逢节出游,畹君也给苗苗换了身鲜亮的碧袄茜裙,又用红头绳扎了两个小髻,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领着出门玩耍。
快三岁的苗苗能跑会跳,正是看什么都好奇的时候。畹君慢悠悠地跟在她后面,任由小家伙四处探索。
此时长街上行人如织,笑语连连。忽然前面一阵喧闹,十几名披甲佩刀的士兵举着盾牌开道,街上游人如潮水般向两侧避开,眨眼间熙熙攘攘的街道便清了出来。
畹君牵起苗苗避到街侧,听得旁人议论纷纷,这才知道是北定侯的车驾出行。
她举目望去,只见数名玄甲士兵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开路,马蹄踢踏纷响,震得脚下的石板都在微微抖动。
卫队中间是一架两乘华盖朱缨马车,銮铃锵锵,清透又悦耳。
马车后面又跟着十来名威武肃穆的后卫,一行人马整齐有素地穿街而过。
畹君心道:京城的贵人排场就是大,号称“金陵第一侯”的宣平侯府出行,好像也没有过这样的阵仗呢。
她正感叹,忽然手下一空,苗苗竟挣开她的手跑了出去。
畹君一颗心猛地跳到嗓子眼,那马蹄比苗苗的脑袋还大,万一被踩到还得了!她不顾那支正在前进的卫队,忙冲出去想要抓住苗苗。
可苗苗已经跑到马匹旁边,骑在马上的士兵眼疾手快地勒住缰绳,马鞭凌空抽出一声锐响,怒喝道:“找死吗!”
畹君心跳如擂地抱起吓哭了的苗苗,不停地朝那士兵道歉。
被这一打搅,后面的骑卫都不得不勒停了马。已经走在前面的马车也停了下来,一个副将策马过来,朝他们问询道:“侯爷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士兵瞪了畹君一眼,没好气道:“当娘的也不看紧点,这娃娃险些被马踩了!”
苗苗抹着眼泪抽噎:“呜呜……小侯爷,是小侯爷的车……”
那副将眉毛一挑看向畹君:“你认得我们侯爷?”
“不认得,不认得。小孩子不懂事,给各位官爷添麻烦了,实在是抱歉。”
她连连摆手。
那副将调转马头,走到车驾边回话。未几又掉头过来,朝畹君道:“侯爷问这女娃娃可是叫‘苗苗’?”
她没料到那北定侯竟还记得苗苗,只得点了点头。
副将笑道:“我们侯爷说认得这娃娃,命我抱她过去打个招呼。”
畹君无法,只好把苗苗递了过去。
那副将抱着苗苗策马走到车驾边,将她放在马车前的横板上。
畹君连忙紧走几步跟上,隔着一列骑卫紧紧盯着苗苗。明媚的秋光在她的小圆脸边镀上一层柔淡的浅金色,她已经不哭了,正专注地望着车厢里的人,濛着泪光的圆眼睛亮晶晶的。
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抚上苗苗的脑袋。那只手玉骨清削,匀称修长,指间还戴着一枚青玉扳指。
她还未看分明,便听到苗苗兴奋的声音:“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娘亲带我出来的!”
苗苗的目光朝这边张望一阵,畹君与她四目相对,朝她微微一笑。
苗苗高兴地伸出小手指着她:“小侯爷你快看,娘亲在那儿呢!”
伴着话音,自车厢里徐徐探出半张脸来,窄面浓颜,玉砌风华。他还没寻到她的所在,她已经将他看了个真切。
只一眼,畹君的世界轰然崩塌。
街上的喧嚣瞬间远去,挡在她面前的骑卫也消失了,四周静谧得可怕,空阔得可怕,她的眼前只余遥遥望向她的那个人。
长眉凤目,直鼻薄唇。时隔经年,他的模样未见大改,只是褪去了些少年气,多了几分沉静冷漠的英俊,反而透出些叫人捉摸不定的阴郁来。
四目相对,他神色的震动并不比她少,那双漂亮的长眼睛里陡然射出冷光,如利箭般将她的身心穿透。
“带上来!”
马车上的人沉喝一声,畹君甚至没反应过来是在说她。
直到两个士兵下马架住她,几乎是扭送着将她扯到车驾旁。那马车上的人探出手来,轻而易举地把她拽上了车厢。
畹君仍是呆呆地望着他。
她浑身僵麻,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甚至忘记了如何思考,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谢、畹、君。谢、畹、君!”
这位年轻的权贵冷冷睥睨着她,一字一句念出她的名字,仿佛要将那三个字腾挪碾烂,以弥补他当初的识人不清。
他把苗苗拽到她面前,咬牙切齿道:“这是你女儿?”
小孩子对情绪变化尤为敏感,感受到车厢里骤然冷肃的低压,苗苗害怕地往畹君怀里钻。
畹君本能地搂住女儿小小的身躯,惊惶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他那冷冽的目光在她们二人之间逡巡。
她将苗苗按进怀里,极力降低这个孩子的存在感,可架不住苗苗非要扭头看他。
那小崽子睁着跟她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小嘴微微瘪着,连害怕的神情都如出一辙。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时璲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一向看不上三郎的风流成性、看不上五郎的优柔痴缠,可没想到他自己才是最色令智昏的那个!
甚至被她那般玩弄戏耍过后,竟还对她念念不忘。原来困在原地的只有他,而她早就转头嫁人生子,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好,你很好。谢畹君,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
“砰”的一声,他一把掀翻了车内的矮几。
一阵稀里哗啦的碎响,几案上的香炉茶具滚落在团花绒毯上,苗苗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听到女儿的哭声,畹君总算些微地回过神来,颤声哀求道:“别、别当着孩子的面……”
她说得很艰涩,“别吓着孩子,求求你了……”
时璲朝外头扬声道:“褚副将!”
“末将在!”外面立刻有人应声。
“不去西山营了,现在即刻回府!”
“侯爷,”褚副将的语气很是吃惊,“卫国公专程从陇西赶回京,如今已在营里等着你了!”
“去不了。”他沉沉地盯着她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是。”
“还有,把这小丫头弄出去!”
褚副将应声掀开车帘,看了眼畹君怀中的小娃娃,毫不犹豫地提着她的后领往外扯。
苗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死死地搂着畹君的腰不撒手。畹君自然也不肯轻易把女儿交出去,紧紧将苗苗抱在怀里。
可那褚副将当着上官的面,一心快准狠地奉命行事,如探囊取物般抓着苗苗往外扯。他手劲又大,畹君见苗苗小脸都勒红了,顿时心都快碎了,只能松开了手。
褚副将像提小鸡般将苗苗提了出去。
时璲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待那碍事的小崽子被拿出去后,幽寒的目光方定格在她身上。
畹君又惊又怕,又挂心着女儿,只得颤声开口道:“苗苗……”
“别操心那小东西了。先担心你自己吧!”
他冷冷地说道,眼中喷薄的怒火仿佛要将她吞没。
畹君自见到他就大脑一片空白,如今百般滋味总算慢慢翻涌上来。
当初生苗苗时听说他在江上翻了船,她自是好一番伤心,渐渐将人埋进心底不去触碰,倒是因此过了三年多的安稳日子,竟从未想过会有被抓到的一天。
倘若早知道大名鼎鼎的北定侯就是他,当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谢岚上侯府的门,只是如今悔也来不及了。
再看他方才冷漠粗暴的举止,与她记忆中温柔体贴的情郎相去甚远。她知道时璲如今必然恨她入骨,那些温情原也不是她配拥有的。
她瑟缩着躲在角落,将脸埋进双膝,也不知等待她的是怎样一场暴风雨,只得悄悄抬眼觑着他的脸色。
时值正午,明亮的日光透过车窗纱帘照进来,他的双眸却如同浸在雪水里的黑石子,冷得令人发抖。
她想起时璲从前的雷霆手段,那时候她躲在他的庇护里,看那些招惹他的人倒霉。
时过境迁,现在倒霉的人成了她。
他会让人砍断她的手脚吗,然后让她爬着滚出京城?还是让她把银子都吐出来,全家流落街头?抑或者跟对付谢惟良一样,直接把她打成半身不遂?
畹君心中害怕极了,两行清泪控制不住地滑了下来。
时璲定定地审视着她,下意识地用食指刮去她脸上的一线泪痕。
此刻那张玉容上沾着未干的泪迹,有如牡丹盛露,海棠湿雨,无端地惹人爱怜。
当初他就是被这番无辜可爱的模样所蒙蔽,她何以觉得今时今日他还会心软?
他看着手指上晶莹的泪滴,冷笑着将指间未干的泪迹抹回她的脸上。
“省省吧,别对我来这套。”
重新抹上来的泪水湿润冰凉,像冷雨沁在心上,叫人没来由地一颤。
畹君抽抽噎噎地说道:“我、我知道错了……”
“知错?”他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从你算计我的那一刻起,就该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扣住她下巴的手指渐渐收紧,捏得她颏骨生疼。
畹君颤声道:“那、那你想怎么样?”
时璲不答,幽沉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游移。
她比记忆里又美艳了许多,春山含翠,目盈秋水,眼角眉梢都是风情。
当初和他在一起时都极少傅粉施朱,如今倒肯费心为那男人妆扮;
当初的春宵一度他以为是情之所至,原来不过是一桩买卖,可她却愿意倒贴银子去给那个男人生儿育女!
时璲满腔气血翻涌上来,倏然抬手扼住那纤细的脖颈。
畹君喉间猛地一窒,下意识地双手抓住他的腕骨。可他的手硬如铁石,根本不是她能撼动的。
她徒然地望进那双怒意盈沸的乌眸。
她知道时璲恨她,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恨到想杀她。
“你……你冷静……”
那修长有力的五指还在慢慢收紧,她渐渐地说不出话来。
肺腑中的空气越来越薄涩,畹君眼前天旋地转,在意识将要溃散的那一刻,颈间桎梏倏然一松,新鲜空气如潮水般灌涌进来。
“咳、咳咳……”
她捂着脖子拼命咳嗽,连眼角都咳出了泪花,眼前却不断地闪回着他那充满杀意的眼神。
他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畹君心中又怕又气。
她只是骗了他,也犯不着拿命去抵;还是说在他眼里她根本贱命一条,所以被她这样的人欺骗尤为耻辱,非要杀她不能平愤?
那么他跟草菅人命的谢惟良有什么分别!
那只险些要了她性命的手抚上她的后背,畹君猛地拂开他的手,瑟缩着躲到角落里,眼含泪花瞪着他:“别碰我!”
她还未从方才的窒息中解脱出来,此刻对时璲又惧又恨,虽不敢怒视他,却别过脸抱着膝,无声地表达着对他的抗拒。
他那泛着薄红的凤眸死死地盯着她,手定在半空慢慢握紧成拳,自手背上勒出的脉络分明的青筋。忽然“咚”的一声重响,他一拳砸在板壁上,震得畹君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地转眸看他,却见时璲猛地转头喷了口鲜血出来。
血迹喷溅到车厢的团花地毯上,如同在上面洇出深红色的花瓣,分外触目惊心地横在眼前。
畹君怔怔望着绒毯上的血迹。
明明刚刚差点死掉的是她,他有什么好吐血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上八点加更一章,因为作者一次性收到了65瓶营养液,太开心了[害羞]
同时也要感谢之前给作者投雷和投营养液的小天使,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持,作者一定会发奋码字、多多加更来回馈社会[抱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