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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多少恨(加更)

    ◎那就看你能不能讨到我的欢心了。◎

    马车驶到侯府门口,时璲沉着脸将她拽下车厢。

    北定侯府的大门口是三间三架的门楼,可那恢弘气派的门面在畹君眼里却如同食人的血盆大口,她双手抓着车轼,说什么也不愿意进去。

    时璲没耐心哄她,将人一把横抱起来走了进去。

    畹君挣扎不过,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抱着,只得赧然地将脸藏进他的胸膛。

    受此侮辱她心中不虞,张口咬住他的衣襟出气,没想到他衣裳穿得薄,一口竟咬到了肉。

    一不做二不休,她干脆用力咬了下去。

    她听到时璲轻声吸了口冷气,可他一点儿也不惯着她,抬手在她臀上掐了一把。

    畹君疼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赶紧松了口再不敢造次。

    一路穿廊过院,时璲抱着她进了一间屋子,毫不客气地将她扔在罗汉床上。

    尽管有松软的锦缎引枕垫着,畹君还是磕得浑身生疼。她忙坐起来缩成一团,戒备又紧张地瞪着时璲,等待他接下来的发难。

    没想到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便转身摔门而出。

    畹君连滚带爬地下了罗汉床,奔到那紧闭的门扇前一推,却发现门已经从外面闩上了。

    她拼命拍门,喊得嗓子都哑了,却没有一个人过来理会她,不由颓然地靠着门滑坐在地上。

    他要像谢四娘一样将她软禁起来吗?

    他把她的苗苗带到哪里去了?

    他会伤害她的家人吗?

    ……

    时璲出了屋门,转头进了书房里头,把鹤风唤来吩咐道:“立刻差人去把澄心堂的谢大夫叫来。”

    鹤风见他面沉如水,刚领了命要出去,又被他叫住:“慢着,先派人去起了那谢大夫的底。还有,江南那边的人手尽可以收回来了。”

    鹤风闻得此言,方敢大胆搭话:“二爷,听说你方才从外头带了个女子回来,难不成就是谢姑娘?”

    时璲阖着双目靠在椅背上,冷淡地点了下头。

    鹤风心里暗自称奇,从前为寻那谢姑娘费了多少周章,怎的如今寻到人,二爷脸上竟半分喜色也无?

    他不敢多言,低头退了下去。

    过了个把时辰,方匆匆回来复命:

    “侯爷,查清楚了。那谢大夫名叫谢岚,是常州府江阴县人,与谢姑娘是同乡。他是建章九年春来的京城,先在崇文门牛角胡同落足,后来搬至宣武门的宣北坊,一直都是……跟谢姑娘一家住在一起的。”

    说到这里,他额上已经冒出涔涔冷汗,抬眸瞟了时璲一眼。

    时璲端坐上首,脸庞隐在一片晦暗堂深中,明明看不清神情,周遭却弥漫着冷肃的气氛。

    鹤风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建章十年春,谢姑娘开了家医馆,并借此在京师安了户籍*。她的户贴里除了其母其妹,还有一个生于建章十年六月的小姑娘,是……谢姑娘的女儿。谢岚的户籍,也安在谢姑娘的户贴里。看样子,那谢岚还是入赘的谢姑娘家……”

    “哗啦”一声,桌案上的案牍笔纸应声落地。

    鹤风立刻噤了声。

    上首却静默半晌,方传来一道冷寒的声线:“出去。”

    鹤风赶紧应声出去关了屋门。

    凭他对二爷的了解,若是他大发雷霆,倒还有回寰的余地。最怕他这样冷静沉默,那是气得无以复加了,只怕惹他生气的人要倒大霉了。

    鹤风禁不住摇了摇头,那谢姑娘真是不知好歹,有二爷这样风华卓秀的男人在前,她怎么反倒找了个赘婿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别三四年,谁还能在原地等谁不成?

    也就只有他家二爷这般痴心长情罢了。

    *

    畹君被关在那间屋子里,真可谓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知道时璲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当初确实是她对不起时璲,若她还是孤身一人,他要杀要剐她受着就是了。

    可她如今有了苗苗,她舍不得苗苗。

    苗苗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爱苗苗,起先确实是基于苗苗身上的血脉,令她以另一种方式拥有了他。

    可是后来,随着苗苗一天天长大,她的纯真可爱,她*的聪慧狡黠,伴着畹君走出了那段艰难的时光。

    苗苗就是苗苗,她爱哭又爱笑,顽皮又胆小,她不是任何人的寄托。

    畹君绝不容许任何人将她和苗苗分离。

    依她对时璲的了解,倘若他知道苗苗是他的孩子,绝对要把苗苗从她身边抢走。

    所幸看他今日的反应,倒没往这上面想。想来是那天谢岚带苗苗去侯府,他先入为主地把苗苗当成了谢岚的女儿。

    她忽然庆幸当初落籍时给苗苗报小了七个月。

    苗苗是建章九年十一月出生的,而她家直到建章十年秋才在京师入户占籍。那时候她下意识地报了苗苗建章十年六月出生,没想到冥冥中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畹君心头燃起一丝希望,倘若时璲真以为她和谢岚是一对,而苗苗是他们的孩子倒好了。

    虽然时璲门第高贵,可她觉得,越是显赫的门庭越没有人情味,她不稀罕让苗苗当那侯府的大小姐。

    这样想着,她便迫不及待要出去跟谢岚通气。

    她将这间屋子环视一圈,这里是三间联结的大正房,她所处的外间两面大幅轩窗,六扇对开的雕花隔扇门,可是都关着打不开。

    东间一扇围屏做隔断设成书房,西间垂着湘妃竹帘设成卧房,都没有可以让她脱身的出口。

    畹君徒劳地探索了一通,最后只好在罗汉床上坐下,耐心地等时璲回来。

    因对命运未卜的忐忑,使得这等待分外漫长,有如一把钝刀慢慢磋磨她的意志。甚至畹君开始疑心起时璲把她晾在这里,是故意对她施的一种酷刑。

    在这漫长的等待里,她慢慢忆起先头的那些细节,不由暗恨自己为何如此粗心。

    当初苗苗喊他“小侯爷”,她以为是北定侯姓“萧”,更没有往时璲身上想过。

    苗苗还说……

    夫人因为跟她同姓的缘故,送了她一支珠花。

    畹君心底悚然一惊。

    在北定侯府,能被喊夫人的,除了这里的主母还能有谁?

    他的夫人也姓谢?

    他真娶了谢四娘?

    畹君控制不住地浑身发起抖来。

    她怕谢四娘,比怕时璲尤甚。时璲至少不会伤及无辜,可若是谢四娘知道她的存在,还不得对她的苗苗动手!

    她这是进了怎样一个龙潭虎穴里啊!

    畹君崩溃地捂着脸哭了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畹君哭累了方觉饥肠辘辘,可是她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也没人送晚膳进来给她吃。

    京师的秋日昼暖夜寒,日落后寒气袭人,她又冷又饿又累,只得拿引枕垫着脑袋蜷在罗汉床上小憩。

    梦里也睡不踏实,混混沌沌地梦见从前在金陵的往事,那谢四娘是怎样欺负她、拿她的家人威胁她……

    梦境一转,又梦到时璲知道真相后,却还是娶了谢四娘,还生下一个小少爷,她的苗苗去侯府玩,因为得罪了小少爷被时璲狠狠地惩罚……

    畹君哭着从梦中醒来,一摸枕畔全是泪水。

    天不知何时已经黑透,她含泪坐起来,忽然瞥见面前坐着一个黑影,吓得她险些魂飞天外。

    时璲正定定坐在床沿,那双清熠的眸光在暗室里分外明亮,已不知看了她多久。

    畹君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袖:“苗苗呢?”

    “送回你的医馆了。”

    他一把拂开她的手。

    “当真?”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时璲冷笑:“怎么,还指望我替你养着你的野种吗?”.

    什么野种啊!

    畹君忍不住剜了他一眼,可纵是黑暗里也怕他瞧见,忙又垂下眼帘。

    苗苗没事,她的心已经放回大半。

    此刻她方觉脸上紧涩刺痛,原来是梦中的泪水糊了一脸。

    她怕时璲看见,低头悄悄用肩膀蹭掉脸上半干的眼泪。

    他冷不丁地开口:“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哭成这样,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了吧。”

    畹君此刻已从初见时的惊惶中回过神来,闻言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时二爷说笑了,您如今是天子重臣,我一个升斗小民,哪敢跟您有什么牵扯。从前的事都是我年少无知,对你不住。可如今我们都各自成家,你何必……”

    “各自成家?”

    时璲寒声打断她,忽然从罗汉床边站了起来。

    畹君只闻利剑出鞘的铮然之声,紧接着面前寒光一闪。她吓得尖叫出声,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别杀我……”

    “杀你?”他咬牙切齿地笑,“杀你倒便宜了你!”

    冰冷的剑尖挑起她的下巴,暗室里畹君只能看到他影绰的身形。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的声音冷如水激寒冰,“我在想刑部大牢里的二十四道酷刑,抽筋扒皮剔骨,你能受得住几样。”

    畹君吓坏了,那还不如直接杀了她来得痛快呢!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此刻真是欲哭无泪,又实在想不出赔罪的法子,口不择言道,“我把银子还给你,我不要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银子?你还得起么?”

    锋利的剑刃在她脸颊游走,黑灯瞎火的,畹君很怕他划花她的脸,只得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发抖。

    那韧凉的触感停在她的鼻尖,忽然如洪炉点雪般消失了。

    她耳边响起收剑入鞘的声音,紧接着面前倏地亮起淡金的烛光。

    时璲将一盏明角灯放在炕桌上,跃动的光影映照着他峻拔的脸庞,自眉骨和鼻梁下拉出斜长的阴影,连带他的神态也半隐进烛火的暗影里。

    “要我放过你也容易。你把欠我的银子悉数还我,从前的事便一笔勾销。”

    他散漫地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跟她算起账来。

    “零碎不计,只算大宗。你欠我现银一千两,三个月的俸银二百四十两,计一千二百四十两。”

    畹君心下算了算,她在京安家花了三百两,开起医馆又花了五百多两,更别提花在他女儿身上的银子。一千二百两现银她是根本拿不出来的,可眼下也只能答应着了。

    “你拿我在谢妙绫那里换了一千两,计二千二百四十两。”

    畹君瞪大眼睛。

    且不说她根本没从谢四娘手上拿够一千两,这笔数怎么也能算进他的账里?

    她正要争辩,忽然想到谢四娘如今是他的夫人,那么讨要这笔银子也算师出有名。

    为免自取其辱,她只好认下了这笔糊涂账。

    “还有……”

    还有?畹君头晕目眩起来,他一张口就是一千两,也不想想她这种人家能不能承受得起!

    “这三年多,我为了找你投下数万两银子的人力物力,念在你家境贫寒的份上,加上前面欠的银子,统共只算二万两。等你还清这笔债,我和你就一笔勾销。”

    “二万两?”畹君实在忍不住道,“就是让我投十回胎,也赚不到那么多银子的!”

    时璲冷笑:“还不起?那就别怪我把你送到刑部大牢去!”

    畹君瑟缩了一下。

    他又好整以暇地说道:“或者还有两条路给你选。”

    “什么路?”

    她眼里立刻燃起希望的小火苗。

    暖曛的烛光下他森然一笑:“你那奸夫、和你那野种,两条性命各抵一万两。如何?”

    “你疯了?!”畹君喊道。

    他说话实在是太难听,什么奸夫和野种,且不说苗苗是他的血脉,就算苗苗真是她和谢岚的女儿,那也是她名正言顺的家人,他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他们?

    恼怒一时盖过了惶恐,她生气地瞪着他。

    时璲探身过来一把掐住她的双颊,寒声道:“舍不得他们?那就只好舍掉你自己了。”

    畹君从他居高临下的双眸中看到自己惊惧的脸。

    “你想干嘛?”她颤声问道。

    他不语,渐渐将脸低了下来,像从前的耳鬓厮磨一般,挺拔的鼻梁骨碾着她的脸颊。他的气息喷拂下来,淡淡的沉水香气笼罩住她。

    畹君以为她全都忘了,可是原来身体早就熟悉了和他的亲密,她几乎可以预料到他下一步要吻上来,睫羽轻颤着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终究没有亲她。

    他慢慢直起身子,嘲讽地说道:“收起你那副委曲求全的表情。我对别人的女人没兴趣!”

    畹君如蒙大赦,心底却又泛起几许屈辱。从前他是她的裙下之臣,对她百般迁就娇宠,何曾有过这般疾言厉色。

    我对别人的男人还没兴趣呢!她忿忿地想。

    时璲静静看着她,不紧不慢道:“第三条路,捡起你的老本行留在侯府当西席,我给你开十两月银用来抵债,何时还清,便何时放你自由。”

    十两月银,她就是还一百年也还不清那二万两!

    畹君算是听明白了,他先头那番话就是在戏耍她,他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她!

    他跟谢四娘就是一丘之貉,当初谢四娘软禁她至少还有求于她,时璲软禁她根本就是为了报复,她连重见天日的机会都没有了!

    当初从金陵去往京师的沙船上,她觉得天地是多么广阔,如今这方牢笼便是多么狭仄。

    畹君禁不住悲从中来,眼底一阵阵地发热,却被她将泪意强忍了下来。

    她决计不要在他面前流泪了,从前时璲看到她哭只会心疼,可现在他巴不得看她悔恨流泪,她偏不要在他面前露怯。

    她勉强收拾了心情,艰涩地开口道:“我可以留在侯府,只是,只是你能不能……别让你的夫人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夫人?”他眉心一挑。

    畹君忍着鼻尖的委屈酸涩:“她那时候怎么欺负我,你是知道的。要是让她知道我在京师,非得弄死我不可。”

    时璲蹙眉凝思,忆及她先前说的“各自成家”的胡话,一时好气又好笑。这个薄情的女人,惯会以己度人,那么他没有不应的道理。

    他冷冷一笑:“那就看你能不能讨到我的欢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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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情意绝

    ◎她的情从来不在他身上罢了。◎

    畹君以为时璲会像从前谢府那样,随便安排一间厢房给她住,没想到他让直接让她住在了这三间大上房里,还拨了两个婢女过来给她使唤。

    这处居所名唤“明熹堂”,畹君本以为这里是他的卧房,原来不是。想来北定侯府华贵阔气,不缺好屋子住。可这样的锦绣华堂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金碧辉煌的牢笼罢了。

    自那晚过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时璲了。

    这倒让畹君松了口气,自从被他掐过一回脖子后,她一想到他就腿肚子打颤,巴不得时璲赶紧忘了有她这号人。

    只是她在这屋里整日无事,又不敢出去闲逛,怕在府里撞上谢四娘;又牵挂着家人,因此每日过得甚是煎熬。

    好在还有两个婢女与她作伴,那两人是一对姐妹,一个叫玉澄,一个叫玉清。畹君不惯使唤人,平时便跟她们闲聊打发时日。

    “你们侯爷跟夫人感情好吗?”

    “主子的事,我们做奴婢的怎好窥探。”

    “……那侯府里有几位小主子啊?”

    “只有一位小少爷。”

    “那你们小少爷多大了?”

    玉澄和玉清对视了一眼,无奈道:“谢娘子,您别问了。侯爷不许奴婢跟您说府里的事。”

    畹君撇撇嘴。

    不说她也知道,那小少爷笨手笨脚,走个路都能给头上摔个大包,肯定比她的苗苗还小几个月。

    “那不说你们府上的事,澄心堂的谢大夫几时上门,总可以告诉我一声吧?”

    玉澄和玉清又对视一眼,这次没有回绝的理由,只得点头答应了。

    过了两日,畹君方用完早膳,便听玉清说起老夫人今日身上不适,正派了车去澄心堂。

    畹君忙向她讨来纸笔,写了些报平安的话在纸上,又一一问起家里人安好,最后折起来请玉清帮她递给谢岚。

    虽说她进侯府之后,时璲已遣了人往她家里报信,可她这一连十来日没回去,云娘她们肯定惦记坏了。

    她交代玉清务必将信交到谢岚手上,让他当场看过捎几句口信回来给她。

    玉清领命而去,畹君又在屋里打了会儿络子,寻思着天气渐冷,正好做顶小兜帽给苗苗戴。

    画完样子已是过午时分,那玉清还没回来。

    畹君用过午膳后回房小憩了片刻,因记挂着谢岚的回信,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继续画样子。

    刚走出里间,便听得有人在屋外的廊下窃窃私语。辨出玉清的声音,畹君便没声张,悄悄走近前贴着门细听。

    “……不会吧?真吐血了?”

    “千真万确!我出来的时候听到侯爷重重咳了一声,悄悄回头一望,他手上那帕子都是红的!”

    “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啊?能把小侯爷都气吐血!”

    “谁知道呢,我又不识字。”

    畹君蹙起眉头,她那封信就是问候了一下家里人,哪能就给他气吐血了!她又想起抓到她的那天,他在马车上也呕了一次血。

    他该不会是有什么病吧?

    她心里像被猫爪挠了一下,又听那两人猜度起她来:

    “你说谢娘子和小侯爷是什么关系?”

    “我也想不通。要说寻常吧,又天天把咱们叫过去问话;可要说小侯爷紧张她吧,又没踏足过这里一次……”

    “玉清。”畹君倚着门冷冷开口,“你把我的信给侯爷看了?”

    乍听到她的声音,廊下的玉清和玉澄吓了一跳。

    玉清讪讪上前道:“谢娘子,你别怪奴婢。我们这间院子所有进出的东西,都要先给小侯爷看过的。”

    畹君纤长的手指紧紧攥住门框。还以为时璲晾她十几天早把她忘了,原来正盯得紧呢!

    她忍着气道:“那侯爷看完,你有没有把信送去给小谢大夫?”

    “哪能呢。”玉清陪着笑,“小侯爷看完就撕得粉碎了。”

    畹君郁闷极了。

    时璲又不管她,又不许她跟家人报平安。活该他呕血,呕死他才好!

    她气鼓鼓地回了屋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信没送出去的缘故,她这两日睡得极不安生,心头总牵挂着什么放不下。

    畹君想了两天终于想明白了缘由:便是牢里的犯人还能见见亲人呢,她凭什么要关在这里与世隔绝!

    她把玉澄叫过来:“我要见你们侯爷!”

    玉澄很是为难:“谢娘子,我们传不进话的。您要见小侯爷,须得说与鹤大爷听。”

    鹤大爷又是什么人?

    畹君道:“那你去叫他来。”

    待见到那位鹤大爷,她才知道原来就是时璲在金陵的小厮。如今时璲开府立户,鹤风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这府里的大管事。

    乍见金陵的熟人,畹君有些尴尬,心下又高兴鹤风没受她的牵连。

    鹤风待她的态度倒是一如从前,听说她要见时璲,只道:“我们二爷每日要上朝廷议、衙署办公,隔三差五还要去军营,诸般操劳不一而足,有时连府里都不回。小的会转达娘子的意思,不过二爷未必能拨冗见您。”

    畹君心里哼了一声。

    忙什么啊!别以为她不知道他天天把玉澄和玉清叫去问话。他不就是想要她主动低头嘛,那干脆给他个台阶下好了。

    没想到时璲根本不接她的台阶。

    一连数日,那鹤风回回都说代她传达,回回都说二爷没空。

    畹君急了。

    他明明对她的处境了如指掌,却无视她的诉求,令她一切反应都成了徒劳的挣扎,连同喜怒哀乐一起被封锁进这金屋囚笼。

    她感觉自己仿佛陷在绵滞的沼泽里,不痛不痒,可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周遭只剩无声无息的绝望。

    他要打要骂她都认了,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软刀子惩罚她?

    她讨厌被忽视的感觉!

    她开始对着鹤风发脾气,可是他每回都只有一成不变的答复:“二爷没空。”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屋里的湘妃帘换成了轻暖的锦绣毡帘,却挡不住吹进她心里的寒风。

    苗苗的生辰是冬月初十,畹君从未离开过女儿那么久,怎么可以连她的三岁生辰都不在身边?

    玉清再送膳进来的时候,她把头一转:“告诉你们侯爷,他何时肯见我,我就何时动筷子!”

    *

    “真两天没吃饭了?”

    时璲将鹿皮手套挂上架子,漫不经心地转头看向玉清。

    “千真万确!”玉清偷觑着他的脸色,“谢娘子这段日子精神很差,也不爱说话,现在连饭都不肯吃了。小侯爷,要么您还是去看看吧。”

    时璲冷笑:“你回去告诉她,能威胁到我的人现在还没出世。喜欢饿,就让她饿着好了!”

    玉清喏喏地退了下去。

    一旁的鹤风奉上热巾子给他擦手,察言观色道:“二爷费那么大心思把人找回来,就这么晾着,不怕谢娘子憋出什么病来?”

    时璲淡淡瞥他一眼:“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当初她抛下我不告而别,这种上穷碧落下黄泉求告无门的日子,我过了三四年。如今才一个月,她就受不了了么?”

    鹤风连连点头:“很是。二爷爱憎分明,实在令人佩服!”

    时璲扔下手上的热巾子,转身回到桌案前坐下。

    当初他将一颗真心奉上,一门心思地讨她的欢心,连她皱一下眉都要心疼半天,换来的却是被她踩着脸羞辱。

    既如此,也不必去费那些心思,直接把她当他手下的兵来练好了。

    至少他练出来的兵,忠诚、听话,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翌日凌晨,天边还是蒙淡的蟹壳青灰,时璲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上朝。转过影壁,自门房里迎了个人出来。

    “谢大夫?”

    借着灯笼的辉光,时璲不动声色地将面前的男人打量一番。

    谢岚穿着一身蓝布夹袍,怀里抱着个小娃娃。那圆头圆脑的小丫头一看到他就赶紧别过脸,又忍不住用晶亮的乌眸怯生生地偷瞄他。

    时璲一看到那双眼睛就烦,没好气道:“怎么,祖母今天身上又不好了?”

    谢岚忙陪着笑道:“老夫人大安。草民今日原是不请自来……”

    他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道,“苗苗她娘进侯府一个多月了,一直没回去过。孩子想娘亲想得紧,天天在家哭闹。草民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抱她过来,看能不能见上她娘一面?”

    苗苗垂下眼帘,委屈地嘟着嘴巴,两只小手紧紧揪着谢岚的衣襟不放。

    时璲冷眼看着面前这对父女亲密的样子,淡声道:“她现在不方便见客。”

    客?

    谢岚忍不住抬眸望了他一眼,一边暗自检讨自己方才的话有什么不妥。

    一旁的鹤风接话道:“谢大夫,侯府里有很多军机要务,是不方便外人随意探访的。倘若人人都抱着娃娃来寻爹找娘,那我们侯府成什么了?”

    谢岚连忙理解地点头,又摸了摸苗苗的小脑袋,犹作最后一番争取:“明白,明白。只是可否通融一下,让苗苗她娘出来见见她?她一个小孩子……”

    话没说完,时璲已迈步往外走。

    谢岚忙抱着苗苗追上去,将手中的八角提盒递到他面前:“侯爷,畹君她娘做了些饭菜给她,这个总能送进去吧?”

    时璲瞥了眼他手上的提盒,示意鹤风接过去。

    谢岚松了口气,又道:“那、那草民就不打扰了。苗苗她娘若是得空,还望侯爷恩准她回家一趟。过些时候是苗苗……”

    时璲听他一口一个“苗苗她娘”,真是刺耳至极,不待他说完便掀帘上了马车。

    谢岚只得止住了话音,抱着苗苗目送那辆马车驶走。

    苗苗瘪了瘪嘴:“师父,娘亲是不是不能陪苗苗过生辰了?”

    谢岚摸摸她的头,心里却在想自己属实有点冒昧:

    侯府里门人清客那么多,北定侯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他直接找到侯爷面前,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给畹君找麻烦。

    却说鹤风将提盒拿进去,检查过没有夹带后,便让人将菜肴热了送到畹君处。

    畹君已有两日不曾进食,偏偏那玉清一到时辰便开始布菜,而今日的菜馔尤其丰富,诱人的香气直往她鼻子里钻。

    她忍不住朝炕桌上看了一眼,上面摆着浓油赤酱的蜜汁火方、鲜香滑嫩的蟹粉豆腐、茶香浓郁的碧螺虾仁、甘甜稠糯的桂花糖藕……

    都是云娘最擅长的江南菜。

    她忍不住拿筷子夹了一粒虾仁送入口中。

    是母亲的味道。

    畹君的泪一下子滑了出来。

    还有人记挂着她,她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

    她将那一桌菜肴吃了个干干净净。

    玉澄和玉清进来收拾碗筷,如释重负地对视了一眼。

    晚间时璲散了值回来,照例找玉清过去问话。

    “小侯爷,还是您有办法,谢娘子终于肯吃东西了,您让人送来的饭菜娘子吃得一点都不剩!”

    时璲脸色一黑。

    这是他的办法吗?这分明是那谢岚的办法!拿绝食威胁他,可谢岚一送东西进来她就肯吃!她不是薄情的女人,只是她的情从来不在他身上罢了。

    他倒偏不信邪——

    他究竟比谢岚差在哪里?

    时璲沉着脸吩咐:“她不是一直闹着要见我么?你现在去带她过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夜夜复刻[加油]

    第53章 第53章

    ◎爽完了就翻脸不认人?◎

    畹君这会儿刚想开,听说时璲要见她,反倒不乐意过去了。

    只是她挂念着出府的事,少不得去探他口风,便随意挽了头发,既不更衣也不敷粉,径直随玉清去了他的书房。

    途中她格外留意去时璲书房的路,玉清领着她兜过一道月亮门,顺着游廊夹道走下去,到了一处遍栽紫竹的清幽院落,北面三间修舍,上悬一道题着“撷芳馆”的匾额。

    玉清在廊下朝她努努嘴:“娘子,你且进去罢。”

    畹君立在门边,踌躇着屈指扣响了门扇。

    “进来。”

    里面响起一道沉润的男声。

    她定了定神,推门入内。

    入目是一张阔大的楠木四角镶边桌案,上面错落地堆叠着案牍笔墨,而时璲就坐在桌案后面,两侧明亮的书灯照在他脸上,清耀得令人挪不开眼。

    畹君心里砰砰跳起来,低着头走到他身边。

    不知为何,重逢之后在他面前总是颇不自在,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那样亲密,而如今这般陌路的缘故。

    时璲正看着手中的公文,连头也没抬,很理所当然地吩咐:“研墨。”

    畹君抬眸瞟了他一眼:他这是把她当下人使唤啊?

    罢了,既然进了这侯府,早预料到不是把她当少奶奶供着的。为了出府的请求,她忍。

    她听话地拿起松烟墨条,一边在砚台里打着转,一边用余光打量他的侧颜。他正垂眸提笔写着公文,暖光下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柔和的阴翳,不像那日冷沉着脸与她算账的北定侯,倒有几分她记忆中时二公子的样子。

    她鼓起勇气道:“我想回家一趟。”

    他握笔的手一顿:“回去做什么?”

    畹君自然不能说回去给苗苗过生辰。她顾左右而言他:“我很久没回去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和我有什么关系?”

    畹君手上动作一停:“就是卖身当了下人也有回家的权利吧?你不让我回家,那我不伺候了!”

    她将手上的墨条扔在砚台上。

    时璲好整以暇地说道:“不伺候?那我回头跟夫人说,让她换个能伺候的过来。”

    畹君一下子被拿住了七寸,只得恨恨瞪了他一眼,忍气吞声地拿起墨条继续磨墨。

    紫毫笔探过来,毫不客气地吸走了大半墨汁,也不知他在那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什么,不多时又探过来蘸墨。

    没过几回,她辛辛苦苦磨的墨汁便见了底。

    时璲侧目瞥了眼那干涸的砚台,将笔往青瓷笔架上一搁:“罢了,你既偷闲躲懒,那便不必伺候了。”

    畹君冤枉极了:“我没有偷懒,我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了!”

    他终于往她身上扫了一眼:“连磨墨都做不好,后面添水调汤怎么让你做?”

    “什么添水调汤?”

    “我要沐浴。”

    畹君震惊极了:“你们府上没有男人么?添水也要我来?”

    “有啊。”时璲慢条斯理道,“我这就去叫夫人拨个得用之人过来。”

    “别!”哪怕明知他是故意磋磨她,畹君也只得低声下气地恳求,“我能做,你别去找她!”

    时璲淡淡一笑,起身领着她到了旁边的暖阁。

    掀开毡帘,面前横着一架青绿山水苏绣围屏,里头是氤氲着白蒙雾气的浴室。

    畹君方才磨墨磨得手酸骨软,一想到还要给他提热水调浴汤,不由又是郁闷又是委屈,怔怔站在一旁出神。

    “过来更衣。”

    时璲站在黄花梨衣架边,已然卸了冠带,正张着双臂等她服侍。

    她忍气吞声地上前替他除衫。

    靠得太近,清冽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莫名让她脸上发热,连解着玉扣的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起来。

    “笨手笨脚,连更衣都做不好。难道你在家里……”

    他忽然止住了声气。

    畹君不解地抬眸,却正好瞥到他嘴边隐隐的笑意,心中越发郁闷:折辱完她,他是高兴了!

    时璲不再为难她,自行褪下衫袍。

    绫罗锦衣一件件地挂上架子,他精赤的上身便袒露在畹君眼前。倒峰形的身姿肌理纵横,如刀削玉砌,在满室氤氲的热气之下看得不甚分明,反而更有种朦胧的诱惑。

    畹君看得面红耳赤,忙垂下眼睫。

    她虽经了人事,可到底只有那一次,又事隔经年,因此心态上与闺阁姑娘无异。然而,她的反应落在时璲眼里又是另一种解读。

    他冷笑道:“原来我这么不堪入目,当初要你陪我一度春宵,真是委屈你了!”

    畹君快被这登徒子气哭了,跺着脚伏在屏风上不肯抬头。

    时璲冷笑一声,转身踏入浴室。当中的紫檀银胎浴盆里已经调好兰汤,他径自踏入浴盆,热水覆上肩颈,紧绷了一天的情绪终于舒缓下来。

    再看她还在背对着他面壁,他淡声开口:“没人告诉你,主君沐浴要侍奉左右吗?”

    那头畹君踌躇一阵,终于一步三顿地挪了过来。

    芳馥的兰汤盖住了那勃发的身姿,他乌浓的墨发披散在盆沿,柔和了五官的轮廓,平时英气的线条竟平添了几分靡艳。

    原来早有人调好了浴汤添好了热水,他根本就是为了戏弄她取乐罢了。

    畹君吞吞吐吐道:“二爷,耍也耍够了,究竟让不让我回去,您就给个准话吧!”

    “回去?你那个家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你这般牵念?”

    “我太久没回去,她们会担心……”

    他倏然擒住她的手腕,用力往面前一拽。畹君足下失衡,竟被他拽着跌进了浴盆里。她扑腾着要起来,却被他狠狠箍在盆沿。

    “离家一个月怕他们担心,你一走三四年不怕我担心?我的喜怒哀乐你不必在乎是不是?我的心没有一千两银子重要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夜夜想你想得不能入眠,我变成行尸走肉,我甚至觉得能在辽东马革裹尸是一种解脱!”

    畹君呛了好几口水,心下惊慌失措,哪听得进去他的控诉,只一昧地挣扎抵抗。

    他不由分说地俯面吻下来,重重碾过她的唇。

    她头一次知道亲吻可以如此粗暴。

    口中混着兰汤的淡苦、带着锈气的腥甜,也不知是谁咬破了谁的唇,谁的血沁入了谁的齿。口鼻中的空气一寸寸得被他抽干,那日窒息的感觉重新席卷上来。

    畹君被吻得晕头转向,迷乱间被他的手带着寻秘探幽,陌生的侵入令她猛地回过神来,扭动着想摆脱他的控制。

    他的臂弯紧紧束缚着她,那侵掠却愈发深入避无可避,数番挣脱不得,畹君情急之下扬手抽了他一巴掌。

    “我不愿意!”

    她红着眼睛瞪他。

    时璲动作一顿,抬目望进那双蕴着秋波的水杏眼里。那琉璃般清透的乌眸里盛着惊慌、羞怯、恼怒……唯独没有爱意。

    他缓缓抽出手。

    “那就滚。”

    畹君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她,顿时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爬出浴盆,不顾浑身湿透的狼狈,直奔向浴室门口。

    谁料那门已被从外面闩上,任她怎么都推拉拍打都开不了门。

    她身上穿的直领夹袄浸透了水,此刻已经散尽热气,变得又重又冷。十月底的夜料峭生寒,那一身湿衣如披冰雪,冻得她浑身发抖。

    而浴盆四周尚氤氲着热腾腾的白雾,可是畹君不想回到那里去了。

    她抱着膝蹲在门口,实在是遭不住身上的冷沉,将外面冰凉沉坠的夹袄脱了下来。可是里面的衣裙也湿透了,冷冰冰地贴着肌肤,无尽地榨取着她身上的热量。

    夜更深了,寒气渐重。

    畹君冻得发麻,只得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浴盆边。他阖着眼,对她的靠近充耳不闻。

    “二爷,时二爷。”她的声音都在打着寒颤,冻得僵白的手指扒着盆沿,贪婪地汲取那一点热意。“求求你让人开门吧,我会被冻死的。”

    “冻死?”他嗤了一声,“你有二十岁了吧?这么大个人能在暖阁里被冻死,那也是活该。”

    畹君知道他的意思。

    她沉默地望着面前冒着热气的兰汤。

    重新走进去,她就没有说“不愿意”的资格了,就只能任他索取任他采撷了。他分明就是逼她就范!

    她心里又羞又恨,很想再甩他一巴掌,然后潇洒地走开。可是身上的失温令她无比眷恋那一点热暖,竟连这点骨气也拿不出来。

    畹君低头望着苍白的指尖,忽然想起从前她在侯府门口挨冻,给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如今物是人非,他不再心疼她,他以戏弄她为乐。她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滑下了两滴豆大的泪水。

    时璲长臂一揽,将她重新带进了浴盆里。

    热水顷刻间浸润上来,暖意立刻无孔不入地渗*入每一寸肌肤,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活过来了。

    “这样不就不冷了么?”他将她搂在怀里,低头吻着她的脸颊颈项。

    他的怀抱灼热滚烫,与之相贴的肌肤舒适得无以言表,以至于他褪下她的衣裙时畹君没有推开他的手。

    修长的手指如数尾灵活的游鱼,拨开覆着芙蓉的莲叶。而后一尾巨鱼慢慢贯穿上来,在莲叶之间翻转腾挪,上下来去,左右潜舒。

    时隔三年多的肌肤相亲,原来一如记忆中的缠绵悱恻,原来她从未忘记过那烧心蚀骨的滋味。

    畹君不知他是以怎样一种心情来赴这场巫山,她知道对男人而言,这种事也许只是为了羞辱她、为了征服她。

    可是于她而言,尽管并不是完全情愿,然而仍旧是对旧梦的一种重温,唤起了她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夜。

    她的少女时期,开启于那一晚,也结束于那一晚。然后她仓促地做了母亲,然后她背负起女儿、姐姐、乃至母亲的本分,可唯独忽略了她自己。

    睽违数载,他将欢愉重新送回了她面前,他们肌肤相贴,他们心跳相和,他们融入彼此的血肉。如果没有那些欺骗波折,如果她真是知府千金就好了。

    畹君伏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时璲的手抚上她湿淋淋的长发。

    “哭什么。”他轻叹了一声,“难道同我……真就那么委屈你么。”

    畹君抹了抹眼泪,默不作声地从浴盆中站起来。她身上未着寸缕,怕被他看到似的,眼疾手快地扯过旁边熏笼上的方巾盖住身子。

    时璲仰面看她。他脸上沾着水汽,眉睫更显乌浓,像金陵的梅雨天气里的水墨画,从眉眼到鼻唇都是柔和的。

    他的心情显见是很好,畹君心头却泛起无尽的屈辱。她没忘记他是如何强迫她行这一场云雨,倘若她当真是有夫之妇,此刻只怕恨不能撞柱明志了。

    “你……你强占民妇!”她恨恨地说。

    时璲一听“民妇”二字便火了。

    “强占?你自己半推半就钻进我怀里,爽完了就翻脸不认人?”他冷笑,“我有八房姬妾,一个赛一个地温顺殷勤,我用得着强占你?”

    畹君一听说他有八房姬妾,竟有些没来由的气恼。她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句回击的话:“我跟岚哥举案齐眉,不懂你这种齐人之福的好处。只是若真有那么好,你又何必强挤进我和岚哥之间!”

    话没说完,他一下子从浴盆中站了起来,破碎的水面在烛光下如浮金碎玉,水珠像金沙般顺着他肌理分明的胸膛、腰腹滑落,而后凝聚在一处。

    待畹君意识她看到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将她按在浴盆边沿重新挤了进去。动作太大,撞翻了一旁的铜吊子,里头的沉香汁流了一地,被热气蒸熏出浓靡的香气。

    “举案齐眉。”他咬牙切齿地惩戒她,“还举案齐眉吗?”

    畹君“呜呜”地哭,却咬着唇死活不肯服软:“就举案齐眉!你有……你有八房姬妾,你找她们去,为什么,为什么要逮着我发泄!”

    时璲不语,将方才的肌肤之亲迅猛又激烈地复刻给她。直待她哭得嗓子都哑了,他才寒声道:“我好还是他好?”

    畹君向来很识时务,可偏偏这会儿犯了犟,哪怕身酥骨软全赖他托扶才能站得住,口中偏是要跟他作对:“他比你好一万倍!”

    嘴硬的后果是被折腾了大半夜。

    【作者有话说】

    畹君:我有一个老公[哦哦哦]

    时二:我有八个小妾[愤怒]!!

    第54章 病中身

    ◎令他忍不住想要弄哭她。◎

    畹君病了。

    她一早醒来浑身酸疼难耐,好半天才想起昨夜的荒唐。后来她累得睡了过去,连时璲什么时候送她回来的都不知道。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脑袋却感觉天旋地转,险些摔倒在地。

    玉清赶过来一探畹君的额头,惊叫道:“坏了,怎么这么烫!”

    她喊来玉澄,“快叫鹤大爷拿了侯爷的帖子去请张太医来。”

    畹君烧得迷迷瞪瞪,还不忘捉住玉清的手腕:“不必请太医,去请澄心堂的谢大夫过来就好。”

    玉清扶她回床上躺着,绞了冷巾子给她擦脸:“就算要请谢大夫,也得鹤大爷点头才行。”

    畹君气急。“鹤大爷鹤大爷,你们给鹤大爷塑个金身供着他好了!”

    玉清尴尬地笑,又道:“谢娘子,那谢大夫是你的兄长吗?”

    畹君知道她什么话都要给时璲回,故意道:“什么兄长,他是我夫君!”

    玉清惊得手上的巾子险些掉下来。

    谢大夫还在给老夫人治着病呢,小侯爷就强抢人家的妻子,未免也太不地道了!昨夜她给谢娘子擦身时看得清清楚楚,那身上可有不少红痕。

    待张太医赶过来给畹君把了脉,说是着了风寒,给她开了发汗解表的麻黄汤方。

    玉清命人熬好了汤药送来,畹君已烧得神志恍惚。

    浓涩的汤药一入口,她“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她向来身康体健,上一回喝药还是苗苗的落胎药,因此一尝到药味便被下意识地呕了出来。

    玉清二人想尽了办法也未能给她灌进药去,及至午时,她的额头愈发烫了起来。

    她身上又冷又热,盖了丝棉重衾仍不住地打颤。偏身上又烫得厉害,玉清只得一直守在床头拿冷帕子给她擦脸。

    畹君睡一会醒一会,眼也不大睁开,头上疼得厉害,好在有那冷帕子带来的清凉镇一镇。

    她呢喃着对玉清抱怨:“你们侯爷真不是人。他干的事,就是阎王爷见了,也得把阎罗宝殿让给他坐。”

    那擦脸的动作顿了一顿。

    “你知道他怎么对我的吗?”想起昨晚的遭遇她就委屈得不行,“要实在恨我,一刀把我杀了算了,至于这样折磨我么。”

    她抬手拂去脸上的冰帕子,“你别管我了,等我病死他就高兴了,到时候少不了你的赏赐。”

    冰帕子一离开,顷刻间脸上又烧得难受。

    畹君又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找玉清:“算了,你还是帮我敷一下吧。我死了,苗苗可怎么办……”

    她捉到一只修长泛凉的手,却没摸到冰帕子。在那只手上摸索了半天,又摸到一只润冷的扳指。

    她偏头睁眼一看,竟见时璲就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畹君瞬间吓出一身冷汗,脑袋也清醒了不少。

    她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瞧了眼外面明亮的天色,又看了看他身上的绯色狮补朝服,嗫嚅道:“你……你不是忙得很吗?”

    时璲将帕子叠在一旁的银盆上,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她瑟缩着躲开了。

    他默默收回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淡声开口道:“你是纸糊的么?这么容易生病。”

    畹君气不打一处来。他说得轻巧,要不是她身体好,早就冻出人命了!

    她跟这种以势压人之辈没话好说,冷冷将脸别开。

    她病里去尽了旁的颜色,只剩雪白的脸颊,黛黑的眉目,素淡里透着分外的冷清,倒真有些纸糊起来的纤飘之感,仿佛风一吹便散了架。

    时璲将眉心凝了半晌,转头命人取来熬好的药。他拿银匙拨着那浓稠的药汁,舀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转而递到她嘴边。

    畹君一闻到药味便蹙起眉头,将嘴唇抿得更紧了。

    “不吃药身子怎么能好?”他拿出耐心来哄她,“听话,张嘴。”

    畹君斜眼一瞥,黑浓的汤药盛在银匙里,像极了她昨夜辛辛苦苦研的墨汁。

    她满腔的不忿,鼓起腮将那勺汤药往他面前一吹,药汁溅洒出来,在他的朝服袖口落下一片深浓墨色。

    她心里没来得及窃喜,先下意识觑了眼时璲的脸色。趁他眸光还落在身上的药渍上,她先发制人躺下来拉过被子盖住了头脸。

    时璲“砰”地放下药碗,一把将被子拉了下来。正欲发作,瞧见她张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略带忐忑地望着他,那一腔的火气忽然就下去了。

    “为什么不吃药?”他重新端起药碗轻声哄她,“虽然没有姜汤好喝,总不能就此不吃了罢。”

    畹君的眼底微微温热起来。

    原来他也还记得从前的事,可是怎么就变成昨晚那么冷漠的样子了呢。

    她默不作声地坐起来,就着他的手将药一口一口地喝了。

    时璲拿帕子给她擦了嘴角,又拿来一碗温水冲的桂花露给她喝。

    畹君老老实实喝了,甜香浓郁的桂花露冲淡了口中的苦涩,渐渐回泛起丝丝清甜来。

    他将瓷碗放回檀木桌上,又伸出手来探她的额头。她下意识要避,却又忍住了,任他的手覆上滚烫的额头。

    凉意沁入肌肤,畹君感觉灵台清明了些许。

    她真该恨他的。

    他想要她的身子,畹君倒宁愿他直接强夺,而不是让她冻了一晚,以此威逼她主动承欢。

    昨夜的交锋,她将身体和尊严都输给了他,还附带今天这场来势汹汹的病。

    可是为什么他稍稍对她和颜悦色,她心中就恨不起来了?甚至还隐隐感激他的宽和,没有计较她的冒犯。

    畹君觉得自己真是病糊涂了。

    她一言不发地躺回去,闭着眼不理他。

    “还生气呢?”时璲揪了揪她的脸蛋,“心眼这么小,你这病怕不是气出来的吧。”

    畹君不答。

    “我听玉清说,你平时都闷在屋里?没事多出去走走,过几日园里的梅花开了,可以去折几枝回来插瓶。”

    畹君冷笑。她为什么不出去他难道不清楚么?给他那睚眦必报的夫人瞧见,她还活不活了?

    她拉起被子盖过头脸。

    他又把她的被子拉下来。

    畹君不耐烦地转过头,正巧他俯低身子靠下来,她的唇擦过他的唇,绵润清凉的触感转瞬即逝,却分外缠绵地烙进她烧得干涩的唇上。

    畹君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要骂他的话也辗转在舌尖出不来了。

    时璲顺势吻了上去。

    因她在病中发热的缘故,碰到什么都是沁凉的,因此这个吻又格外有一分舒适。

    畹君烧得头昏脑沉,反倒少了许多顾忌,也不管眼下青天白日,双手勾着他的脖颈更深入地索吻。

    窗边的小风炉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滚溢出来,给菱花窗上蒸腾出一片白蒙蒙的薄雾。

    唇齿缠绵,她口中桂花露的甜津流渡过去,恰到好处地融入他唇齿中清冽的气息,吻到最后,品出的却是一丝汤药的淡苦。

    畹君从迷离中回过神来,微睁开眸看着近在咫尺的俊容。

    他阖着眼投入地亲吻她,长睫随着渐紧渐急的吐息轻颤着,盖住了那双幽深乌眸里的阴晴不定。

    她大着胆子开口:“我想回家。”

    时璲的动作一顿,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她。

    他的眼里映着她的眼,他的唇还贴着她的唇。

    她听到他慢慢说道:“不行。”

    轻飘飘的两个字让她的希望骤然落空,畹君简直要绝望了。

    她不明白时璲为何这么执着地困住她!

    她抬手抵住他的胸膛要将他推开:“你到底想怎么样?我都已经陪你睡觉了!我都病得半死不活了!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赔给你了!”

    时璲闻言怒从心头起,一把攥住她的两只手腕,冷喝道:“谢畹君!直到现在你还觉得这是一桩买卖,我是来讨债的苦主?”

    “那不然呢!”畹君挣不开他的禁锢,气急败坏地说道,“难道你还想一辈子困着我吗?我不是你的宠物,高兴了就给两颗甜枣,不高兴了就一脚踢开!我是人,我有尊严的!”

    “时璲,我有家的!”她口不择言地喊他的大名,“我要回家,我要跟我娘、跟我妹妹、跟我的苗苗住在一起!我不要困在你这破侯府里!”

    时璲的脸色沉得可怕,一把掷开她的手腕。

    “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抱怨?谢畹君,这是你欠我的,好好受着就是了。”

    他冷冷丢下一句话,起身拂袖而去。

    厚重的毡帘拍在门框上,磕出“啪”的一声重响。仅剩她一个人的室内顷刻回归静谧,只剩铜炉上烧开的水还在“咕嘟”作响。

    畹君揉着被箍得发红的手腕,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不明白怎么突然就闹成了这个样子。

    她知道时璲的脾气吃软不吃硬,如果好好说,也许可以有转圜的。可她就是忍不住要跟他吵。

    明明是她对不起他在先,明明她也曾遭遇过很多不公,可一旦欺负她的人是时璲,她心中便怨怼尤甚。

    她总是忘记,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假千金,没有在他面前骄傲的资格了。

    可是,她就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啊。

    晚间她勉强吃了半碗江米粥,连药都没喝,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里身上又烧了起来,喉咙干得像冒烟,畹君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找水喝。

    淡蓝的月色透过窗纱照进来,床边投下一道斜长的影子,时璲就坐在床沿默然注视着她。

    畹君心跳停了一瞬,沙哑着嗓音道:“你来干什么?”

    时璲凝视了她半晌,慢慢站起身道:“不干什么。你好好休息。”

    说完转身欲走。

    月色渗在他身穿的玄缎道袍上,泛着袅袅的流光,像将化未化的雪意。

    她忍不住想起数年前的那个元宵夜,他站在谢府后门外等她,薄雪落了一身的情形。

    说来说去,总是她亏欠在先。

    畹君探身出去扯住他腰间的流苏佩绶。

    “你……时二爷,我,我……我当初真的不是有心算计你。我有我的不得已……我那时很天真,我真的以为你想悔婚就能悔……”

    她病得昏昏沉沉,连话都说得语无伦次。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挑拨你们的夫妻关系,但我知道你不喜欢她的。我时常想起来都觉得很亏欠……”

    时璲背对她站着,一言不发地听着她病中的碎语。

    “后来听说你葬身江底,我真的,我真的……整整三个月,我没有一天是睡得着的,我怕我一醒来就想起你不在了……”

    她那时真的觉得心被剜掉了一块,好在苗苗的到来补上了她的伤口。

    苗苗与他素未谋面,却是他血脉的延续。她将对他的亏欠与爱都弥补在了苗苗身上,心里才能稍微好过一点点。

    畹君想起那段黑暗的时光,仍旧禁不住红了眼眶,低声抽泣起来。

    他静静听着她的呜咽,里头的悲声真情实感,诚挚得不能作伪。以至于他真的相信了她心中曾有他的一席之地,以至于他没有问她为何那么快地嫁人生子,甘愿短暂地沉浸在这一面之词罗织的美梦中。

    时璲回过身去搂住她,细细地吻走她脸上的泪水。

    “病成这样,还有力气哭啊。”

    畹君伏在他怀里宣泄了一回,心中好受多了,脑袋却越发晕沉起来,被他扶着躺回床上去。

    她的双手还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喃喃地说着:“别走,别走。”

    “我不走。”

    他脱下外袍挂在床头架子上,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畹君安心地拱进他的怀里。

    时璲摸着她的脸蛋。

    “你是个小火炉啊,这么烫。”

    他的手滑过她的颈项探进衣襟里,却从中拽出一枚扳指吊坠。

    吊坠的细绳已经磨得起了毛,掌中那枚莹润的墨玉扳指,被他戴了七年,又伴着她的心跳过了四年。

    时璲微微地一笑,将吊坠塞回去,继续替她解开里面的绸衫。

    畹君半睡半醒中嘟嚷着推开他的手。

    “穿那么多,五脏六腑都快闷熟了。”他一边哄她,一边将她的衣衫全解了下来。

    畹君身上发着烧,只觉得他身上清凉爽润,恨不能每寸肌肤都贴着他降温,便不住地往他怀里拱,将他挤得贴到了拔步床的雕花围栏上。

    滑如绸缎的肌肤贴上来,她整个人又香又烫。借着窗外清明的月光看去,那莹白的身躯上布满星星点点的红痕,那都是他昨晚弄上去的。

    事隔经年后的第一夜,梦中夜夜肖想的场面得偿所愿,难免动作失控了些。

    时璲有些懊悔:“身上还疼不疼?”

    她烧得晕晕沉沉,一时点头,一时摇头。

    他又道:“我问了张太医,你这样的伤风,要出一身汗才能痊愈。”

    “可是怎么出汗呢?”她喃喃回应。

    她烧得浑身滚烫,可他身上有一处比她更滚烫。

    “这样。”他慢慢挤进去,“动一动,就出汗了。”

    考虑到她带病之体,他起先很克制。然而病中的她又有种格外的迷糊娇憨,令他忍不住想要弄哭她,弄得她星眼濛泪,香汗涔涔,恍如雨打梨花,雾湿海棠。

    谢畹君,谢畹君。他心底有个声音反复诵念她的名字,怎么念也念不够。

    谢畹君,你这么好,这么令人着迷。

    怎么就是,他人妻。

    第55章 妒风流

    ◎要节制,要细水长流!◎

    明熹堂外间门窗紧闭,屋里熏着暖馨的银霜炭,晨光从窗外透进来,被板壁上嵌的水晶镜一照,满室清光敞亮。

    畹君挽了个单鬟髻,头上不加簪饰,唯有前额贴了一片西洋膏药,看上去还有些弱质纤纤病西施的模样,脸上的气色却红润明亮了许多。

    须发斑白的张太医缓缓收回手,含笑道:“娘子身上退了热,体内残存一点风邪,将养两日便可散尽了。”

    畹君谢过他。

    张太医一边将脉枕收入医箱,一边捋须笑道:“不是老朽自夸,若论治风寒湿邪,整个太医院没人比我更拿手。娘子的病来势汹汹,也不过两剂麻黄汤发完汗便治伏了。”

    玉清正好拿了赏银进来,闻言“扑哧”一声捂嘴笑起来。

    张太医在太医院德高望重,行走高门大户多年,何曾被人这样轻慢过?

    他当即把眼一瞪,对玉清道:“你笑什么?若不是我这汤剂,你们娘子怎会好得这么快?”

    玉清忙收了笑,把封好的银子递上去,笑道:“老大人别急。您的汤药自然是顶有用的。”

    她笑睇了畹君一眼,“不过嘛,也得有赖于我们娘子身体好,经得起折腾。”

    畹君脸上倏地飞起彤云,又窘又气地嗔了玉清一眼。

    几十岁的张太医早活成了人精,一瞧这两个小姑娘欲语还休的情态,再结合方才略显亏虚的脉象,心下顿时了然,捋须笑道:“年轻人身子再好,也得有个度,方能细水长流呀。”

    畹君在人前被这样调侃,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偏这时,屋外传来一道沉润的的嗓音:“什么细水长流?”

    话音落下,人已走进了屋里。

    张太医忙起身朝来人打着揖道:“侯爷,您今儿不上值呀?”

    “刚下朝回来。”

    时璲穿着朱红圆领补服,鲜亮的颜色衬得他眉目清润,风度翩翩。

    他先向张太医细细问过畹君的病情,而后命玉清送张太医出门。待屋里的人都走了出去,方含笑看向畹君。

    她低头坐在太师椅上,脸色是罕见的绯红,自双颊直烧到耳根去,像极了后园里新发的重瓣美人梅,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粉。

    他忍不住伸手在那花容上捏了一把。

    “不是说退热了么,怎么脸上还这么烫?”

    他穿得这样清正肃雅,却还像在床笫时那般跟她调笑,畹君本就红透的脸颊愈发烧得厉害,忙不迭地拂开他的手,一副要跟他划清界限的表情:“你干嘛动手动脚?”

    时璲心情很好地笑:“摸下脸怎么了?昨晚你可是把我全身都摸遍了……”

    畹君忙捂住耳朵:“我昨晚病得意识不清,你、你乘虚而入,所为非君子也!”

    “是么?你既然意识不清,那我就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你听,看看到底谁非君子。”

    他拉下她捂着耳朵的手,捉着那只柔荑贴近心口,“这只不安分的小手先是摸了这里,然后……”

    他捉着她的手往下移。

    畹君尖叫起来:“别说了别说了!”

    她挣开时璲的手落荒而逃。

    时璲忍俊不禁地望向里间那摆荡的绣帘,心底又有一丝纳罕:她都已为人妻了,怎么还那么容易害羞呢?

    想到谢岚,他脸上的笑意便淡了几分。再一想到那跟她像了十成十的小丫头竟然是谢岚的女儿,心里更是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而如今畹君也算摸出了几分时璲的脾性——他非常讨厌她的家人。

    毕竟当初佩兰也算有份骗他,且从他手上弄到的银子也都花到了她家里人身上,他连带恨上了她们也算情有可原。

    因此哪怕时璲这两日看起来心情不错,畹君也不敢再提起回家的事来触他的逆鳞了。

    他这两夜都宿在她屋里,打着为她治病的旗号,不折腾到三更天不让睡。

    畹君拐弯抹角地同他商量:“时二爷,我都陪你这么多晚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欠你的银子能不能抹掉一点?”

    时璲笑道:“你又不是花楼里的倌人,怎么能拿这种事开价?”

    畹君幽怨地望着他。

    其实若不是他用权势压人,她心里并不排斥和他亲密的。反正事已至此,还不如多给自己谋点好处,管他什么名义呢。

    “我不管,从今天起我只欠你一万五千两。”

    时璲略一思忖:“一晚上一千两?你是金子做的么?”

    畹君将头一扭:“反正我就是这个价,你要是舍不得,以后就别来我这里了!”

    时璲笑着将她压倒在床上:“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这个月的例银我帮你记在账上了,从今天起你还欠我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两。”

    畹君在他身下挣扎:“照你这算法,我这辈子都还不清!”

    “那就下辈子继续还。”

    他低头吻下来。

    畹君心里有气,不愿意跟他亲近,便伸手挡住他的脸:“张太医说了,要节制,要细水长流!”

    “他一把年纪,当然要节制了。”

    时璲打断她,轻轻吻着她的手心,“你难道没听说过,有花堪折直须折……”

    这是什么歪理!

    畹君手心被他的吐息拂得发痒,忙将手收了回来,里衣的扣子却被他解了大半,素色薄纱主腰覆着秀挺的玉峰,颇有几分峦岫出云的意趣。

    她忙捂住胸口,偏过头道:“今天不行。我、我……我来月事了!”

    时璲不给她好处,她不肯让他近身了。

    他手上的动作一停,俊逸的双眸认真地盯着她:“月事是什么?”

    “你不知道?”畹君吃惊地望着他,“你……你当真有八房姬妾么?”

    她能猜到他跟谢四娘的感情一定不好。可是,但凡他身边有女人,也不至于问出这么无知的话来。

    果然时璲笑了笑:“我逗你的。我能不知道么?”

    他心不在焉地与她厮磨了片刻,便借故起身走出屋外,转到耳房处把值夜的玉澄叫起来:“月事是什么?”

    玉澄惊讶地望了主子一眼,红着脸解释:“女子每月行经,要排出体内的经血……”

    “每个月都要?”

    玉澄红着脸点头。

    时璲若有所思地走回屋去。

    畹君正躺在床上忐忑地等着他。倘若他要硬来,就会发现她其实是骗他的。然后,他一定会非常生气……

    身旁窸窸窣窣地传来一阵响动,时璲在她身旁躺下。他没有硬来,从后面张臂将她揽在怀里。箍得很紧,却又很小心,像抱着易碎的瓷器。

    沉劲有力的心跳贴着她的后背,灼热的吐息一阵阵地拂过她鬓边的碎发,在暗夜里有种昂藏的危险。

    畹君忐忑地等待着,等到的是他圈起她的手腕。修长的手指圈住纤细的皓腕,还能余一个指节的长度。

    “难怪你这么瘦。”

    他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

    畹君不明所以,也不接他的话,悄悄调整了一个让自己舒服一点的姿势。原以为他方才是出去泄火了,可那里仍旧硌得她有点难受。

    不过,反正她是不会让他碰,也不会开口让他去找别人的。他爱忍,就让他忍着好了。

    她正胡思乱想,又听得他轻声:“那明天你的月事结束了么?”

    “哪有那么快?”畹君实在是震惊了,“你那八个小妾到底存不存在啊?没有一个人告诉你,一场月事至少要三到五日么?”

    “谁有空管那些,这个不能伺候换一个就是了。”时璲有些窘然地为自己辩解,“你这傻妞身在福中不知福,除了你我何曾这么关心过一个女人?”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妥:这个负心女,不给她脸色瞧已是仁慈,何必这样抬举她?

    他冷着脸起身披衣:“我这就找她们去!”

    畹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人怎么变脸这么快啊!

    一时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找别人就找别人,再让时璲上她的床她就不姓谢!

    两人赌起了气,时璲一连两三天没来找她。

    前两天畹君着实松了口气。夜夜折腾到三更,他不累,她都有些吃不消。休息了两天,她心里又不太痛快起来。

    前些天对她那般如胶似漆,果然是为了哄她睡觉罢了。一听说她来了月事,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用完早膳,玉清进来收拾碗筷,非常同情地望了她一眼。

    畹君不解道:“怎么了,我脸上长花了?”

    她性子随和,跟玉清玉澄二人处得很好。没问两句,玉清便把原委道了出来:“今儿一早,小侯爷把奴婢叫去问话,问起娘子身体如何,来月事可难受。奴婢觉得奇怪,就说娘子根本没有来月事啊。谁知小侯爷一听脸都黑了……”

    畹君心下一慌。坏了,那阎王今晚肯定要来折腾她了。

    吃过晚膳后,她早早地熄灯睡下了,耳朵却一直留意着外间的动静。

    果不其然,外头响起玉清和时璲说话的声音。

    “……娘子身上不舒坦,早早就歇下了。”

    畹君隐约听到了他嗤笑一声。她忙拉过被子盖住了脸,却盖不住那一步步走向床边的脚步声。

    那声音停在床头,随即响起擦过火石的声音。他点起了灯。

    锦衾细微地抖擞了一声,她面前骤然一凉,蒙脸的被子被掀了开去,紧接着鼻子被两根手指轻轻捏住。

    畹君憋气憋得脸都红了,只好张嘴吸了口气,讪讪地睁开了眼睛。

    时璲松了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继续睡啊,不是身上不舒坦么?”

    她从床上坐起来,低着头道:“现在舒坦了。”

    时璲看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底莫名地不痛快:“我给气你受了么,一看到我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

    难道没给吗?畹君飞快地瞟他一眼,低着头道:“你这么来势汹汹,一看就是来跟我算账的,我能不怕么?”

    时璲被她气笑了:“是,我是来跟你算账的!”

    他一把将畹君拽到面前,她有些惊惶地瞪大眼睛望着他,莫名令他想起重逢那天,那一大一小畏惧又无助地抱在一起,两双眼睛都害怕地望着他。

    他心里忽然疼了一下。

    时璲放缓了声气:“一千两一晚你就不用想了。不过以后陪我一次,就让你抵掉一百两,好不好?”

    他始终觉得这说辞有些不合适,又道,“不是拿你比倌人的意思。只是……以后对我主动点,嗯?别总想着把我推开了。”

    “当真?”畹君眼睛亮了亮,“那我们说好了,还完二万两,我们就再不相欠了,你不可以提我以前骗你的事了。”

    时璲看着她乌亮的星眸粲然生辉,唇角漾起清浅笑意,映着淡金的烛光,恍若绮霞般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她真是一点也没变,只有提到银子才会开心成这样。

    他不由莞尔,心道:以后一年要在她身上花三万两银子,倒比没找到人之前还费钱。

    畹君也笑意盈盈,心道:一百两一次,二万两就是两百次,按他前些日子的表现,用不了七个月她就自由了。

    两个人心里都舒坦了,时璲将脸朝她微微一偏。畹君心有灵犀地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窗外的北风呼呼地吹着窗子,烛花不时爆出的噼啪声,更显出屋里的温暖安谧来。

    时璲搂着她,慢慢将人压倒在枕席间。

    乌缎一样的秀发铺散在白皙莹润的肩颈,两相辉映,白的成了雪砌的玉,黑的成了墨染的绸。

    因为蒙了层暖金的烛光,那绸与玉里又闪着流动的莹光,任是这世间最手巧的工匠也难雕琢出这样的稀世珍品。

    时璲小心翼翼地亲吻她,手指在她脸颊之间游走,此刻方切切实实地有了失而复得的实感。

    畹君为了那一百两,自是柔情似水,不再像前几回那般爱答不理。两人正是情浓缱绻之时,连烛芯长了也无人理会。在一片烛花噼啪声中,那烛光也渐暗了。

    他抬手放下罗帐,小小的一方天地昏暗下来,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罗衫半解,钗环尽卸……

    偏这时,外面响起玉清的声音:“小侯爷,素心姑娘来了!”

    时璲眉心一皱,若是寻常人早叫他滚了,可那素心是他祖母的大丫鬟,因此只得压着火气问道:“出什么事了?”

    素心站在门外,火急火燎地说道:“二爷,庭少爷病了,您快过去看看!”

    时璲没好气道:“病了找我有什么用?叫鹤风拿我的名帖去请太医!”

    庭少爷?是他们府上那位小少爷吧。畹君默默合上了衣襟。

    那素心还在说道:“庭少爷病得很急,老夫人和夫人都吓坏了,主不了事,二爷您快过去镇镇场吧!”

    时璲不耐烦。好不容易哄好了心上人,正是佳人在怀,云酣雨洽之时,他实在不想去管什么侄子的事。可是畹君已经没了兴致,恹恹推了他一把:“你快过去看看吧。”

    时璲犹豫了一下,她已经默默扣上了里衣的如意扣。

    他无法,只得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起身绞起面巾抹了把脸,拿一支玉簪束了发,披上外袍氅衣匆匆出了门。

    他一走,满室的暖馨仿佛骤然散去,连敞阔的拔步床都陡然有了一丝衾寒*枕冷的意味。畹君抱膝坐着怔怔出了会神,披起一件夹袄,起身去剪灯芯。

    那对红烛已经烧了大半,淋漓的烛泪将灯座淌得一塌糊涂。

    她用银签子挑亮了灯芯,从书箱中找出一本空白的册簿,坐在书案前静了半晌。

    为什么要不开心呢,那边才是他的家人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研墨提笔,端端正正地在簿中写下:

    今谢畹君欠北定侯银子二万两整

    十月廿六还二百两

    十月廿七还一百两

    十月廿八还二百两

    十月廿九还二百两

    十月三十还一百两

    冬月初一……

    今天被打断了。畹君犹豫一瞬,还是记了一百两上去。

    她坐在灯下对着账簿出神。

    谢畹君啊谢畹君,你早点把债还清,回归自己的生活去吧。

    他再好,也不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给读者宝宝们吃颗定心丸,不会虐畹君的,小情侣的打打闹闹罢了[抱抱]

    第56章 未成眠

    ◎现在还屈尊做她的姘夫。◎

    谢氏的居所内此刻灯火通明,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

    金丝楠木的雕花架子床前,幼小的庭哥儿正沉沉睡着,已没有方才的惊搐不安。谢岚刚给庭哥儿推拿完,一帮他盖好被子,便立刻有婢女端来银盆为他净手。

    他不惯被人服侍,接过帕子自己擦净了手,转头安慰床前一脸揪心的谢老夫人和谢氏:“小少爷这是急惊风,如今已无大碍了。”

    谢老夫人方安下心来,转着手里的菩提数珠,口中念了几声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素心,快斟茶来给小谢大夫。”

    大丫鬟素云斟了茶上来,对谢老夫人道:“素心去请二爷了。”

    谢老夫人道:“庭哥儿既已无恙,二郎公务繁忙,就别打搅他歇息了。快去叫素心回来罢。”

    谢氏闻言道:“这会儿只怕已经将人请来了。二郎平时都没怎么关心过庭哥儿,如今侄儿生病,做叔叔的理应过来看看。”

    谢老夫人便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谢氏转而对一旁的谢岚道:“小谢大夫,今儿真多亏了你!等那太医赶过来,只怕天都要亮了!”

    谢岚忙道:“医者本分罢了,夫人不必言谢。”

    谢老夫人手一挥:“去封二十两赏银来给小谢大夫!”

    素云刚应声,外面又一阵喧动,素心领着时璲走了进来。

    “小侯爷!”“二爷来了!”

    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来。

    时璲一进门,便立刻看到了站在床边的谢岚,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

    他先给谢老夫人请了安,又问起庭哥儿的状况。得知侄儿已无大碍,他心里牵念着房里的畹君,便起身向谢老夫人告辞。

    谢老夫人开始絮叨起来:“你大哥不在京城,你这做叔叔的就得多陪陪侄儿,怎么一来就要走?”

    时璲脸上露出不耐的神色:“庭儿这会儿睡得正熟,你陪了,他知道么!”

    “那你就在一旁跟祖母说说话,庭哥儿梦里也能睡得更香!”

    时璲平日最怵同他祖母说话,老太太规矩一大堆,还动不动拿他死去的祖父出来压他。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谢岚:“谢大夫怎么在这?”

    谢岚忙回道:“今儿在贵府给老夫人灸完艾,顺道去给府上赵管事家的老母亲看了一回病。看完病城门已经关了,便凑合在赵管事家里歇下。一听说小少爷发急病,草民就赶紧过来了。”

    谢老夫人闻言道:“别住那赵家了,我让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给你住一晚!”

    时璲正好借机脱身,便道:“前院多的是空房。我顺路送谢大夫过去就是。”

    夜风轻寒,两名下人在前面提着灯笼引路,谢岚错后一步跟着时璲往前院走。望着前面那挺拔傲岸的背影,他莫名感到一阵冷肃的低压。

    不过,他此刻挂念着畹君,想来若是能带点她的消息回去,云娘她们也能开心开心,便主动开口道:“侯爷,听说苗苗她娘在贵府做西席,也不知她近况如何?”

    “苗苗她娘?”前面的人冷冰冰开口,“她没有名字么?”

    “呃,畹君她……最近怎么样?”

    时璲冷笑:“她好得很,在这里乐不思蜀,让她回家都不肯回呢!”

    “畹君不会的,她心里最挂念的就是家人了。从前在葛寺□□上的时候,回宣北坊坐马车要一个多时辰,她都三天两头回来看苗苗。”

    时璲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别太笃定了。女人就是这般无情,栖过高枝,谁还愿意下去。”

    谢岚忍不住暗瞅他一眼,心道:这北定侯讲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虽然心里并不认同他的话,不过,也只得讪讪陪笑道:“很是,很是。”

    时璲憋了一肚子火。

    那谢畹君真是白长了一对牛眼,她究竟是怎么看上这个窝囊的男人的?

    回到明熹堂,屋里的灯火已经灭了。

    时璲推开屋门,擦亮一盏小灯,莹淡的一豆烛火跳动起来,昏昏地照着里间的月洞花罩。

    走进去,室内静悄悄地没有人声。时璲放轻了脚步走到床前,见畹君已经抱着被子睡下了,秀气的脸庞半掩在如瀑青丝里,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看着有些分外的伶仃。

    时璲心里像被根针扎了一下,抬手拂去盖在她脸上的发丝,却有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颊侧,卷翘的睫毛上还沾着水珠。

    他伸手探进她脑袋下的枕巾里,触手潮湿温润,早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原来畹君睡前想着那小少爷虽生了病,却爹娘祖母地围在床前;而她的苗苗不仅没有爹,如今连娘亲也没有,孤零零的一个小孩子不知多可怜。

    一时心中感伤不已,因此梦中不知不觉地淌了一脸泪。

    被时璲这一碰,畹君从梦中醒来,再看他那张脸便没有好气,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怎么了?是不是又恼我了?”时璲在她身后说道,“你不高兴我过去,我以后都不过去了。”

    畹君闷声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想我的苗苗了而已。”

    时璲本来已经探手抚上她的肩,闻言慢慢将手攥了起来。

    过了好半晌,方似下定了决心:“那我明天让人把她接过来……”

    “不要!”

    畹君立刻打断他。她怎么可以再让时璲见到苗苗。

    短暂的静默过后,她低声道:“很晚了,我要睡觉了。你回去陪小少爷吧,不用管我的。”

    时璲眉心一皱。她这是什么话!

    他探手去扳过她的肩膀,不期然看到枕头底下露出一角册簿。畹君忙伸手去掩,奈何他动作迅捷,已将那册子拿在手里。

    “还给我!”畹君急了。

    时璲格开她的手,翻开一看,里面赫然记着一笔笔冰冷的账目,将他们每一次的欢娱燕好明码标价,一次,一百两。

    甚至连墨迹都没有干透。

    “谢畹君!”时璲怒极,“我给你银子,是为了让你亲近我,不是为了让你时时刻刻想着离开我的!”

    畹君平静地看着他。

    真是奇怪,她很怕他生气,可是当他真的生气后,她反而不怕了。

    她有些疲倦地说道:“是,我是对不起你。我已经很努力地在迎合你,很努力地在还债了。等你出完气,你就放过我好不好?”

    “迎合?还债?”时璲抖着手里的账簿,“我们这些天,难道你就是在迎合,在还债?难道你的笑都是假的,我就没有给过你一点点快乐?”

    畹君头痛:“这重要吗?究竟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有家人,有我的生活。难道你还能把我留在身边一辈子吗?”

    “你那狗屁生活有什么好的?倒贴银子给男人开医馆,还得自己抛头露面去赚钱!”时璲费解极了,“侯府是短你吃还是短你穿?是嫌伺候你的人不够还是嫌日子过得闷?我再拨十个人到你屋里,再天天请人唱大戏给你听好不好?”

    畹君气笑了:“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人伺候?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就是讨厌你们这种奢靡的作风,讨厌你们那些无处不在的规矩!我不喜欢使唤人,也不喜欢被人使唤!”

    “谁使唤你了?”

    “你!”

    屋子静默一瞬。

    畹君破罐破摔:“时二爷,你知道当初为何我宁愿举家搬走,也不想向你求助?因为我不喜欢受制于人!我喜欢自由,我现在天天被困在这里,我快疯了!”

    时璲冷笑连连:“我竟不知原来你这么委屈!你可知多少人削尖脑袋想进侯府,又有几个人能进得我这明熹堂?”

    “我知道你手指缝里随便漏点银子下来,都能抵得上我一年赚的钱,可是我拿着不开心!你知不知道,没有你,我过得很好,我的日子本来充满希望的!

    “我娘以前是庆云楼的厨子,我准备给她开一家食肆,连铺面都选好了;我妹妹十岁才开始学医术,现在已经能给人诊病了;我在葛寺□□上当西席,一个月赚四两银子,澄心堂一个月能赚十几二十两银子,我都给苗苗存了二百两的嫁妆了!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要出现!”

    时璲一张俊容都气得扭曲起来了:“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你巴不得我死在辽东是不是?”

    “事实就是没有你我会过得安逸许多!”

    “呲喇”数声,他将手中的账簿撕得粉碎,扬手抛到她面前。碎纸横在两人中间,如同雪絮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他冷冷地看着畹君。她将自己抱成一团,望着满床碎纸,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来。

    时璲心里又疼又怒,半晌方道:“山猪吃不了细糠!”

    他拂袖转身,走到门口又丢下一句话,“吃不了也得给我吃!”

    谁稀罕他的细糠!

    畹君望着他的背影,崩溃地爬下床去,将桌子上一套绿地粉彩的茶具悉数拂落在地。

    她犹不解气,又将窗台上的一对梅瓶砸了,多宝阁上的宝镜玉缸赏石如意也被她全部挥落在地。

    她又抄出剪刀铰屋里的纱帐帘幔,直把整间屋子搞得面目全非,才无力地坐在地上伏着床畔睡了过去。

    时璲一连数日没再踏足明熹堂。

    屋里换了新的幔帐茶具,畹君也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照常和玉清她们说笑解闷,只是绝口不提“侯爷”二字。

    玉清忧心忡忡地跟鹤风商量:“鹤大爷,他们俩这都闹了四五天了!要么您老人家去给说和说和。”

    鹤风道:“人家两公婆闹别扭,你操什么闲心!”

    话虽如此,隔日他还是对时璲道:“我说二爷,你们这样吵吵闹闹的有意思么,不如干脆让谢姑娘和离,你把她娶回来算了!”

    “娶她?”时璲冷笑,“且不说她是个有夫之妇,还有个女儿;就凭她当初那样践踏我的真心,我也不能给她这个脸!”

    鹤风腹诽:那你给人家守身如玉这么多年,现在还屈尊做人家的姘夫是为了啥?为了争口气哪?

    过了两日,畹君给苗苗的小兜帽做好了。红绸夹棉,边缘嵌了一圈雪兔毛,还缝了两只老虎耳朵,别提多可爱了。

    眼见后日就是苗苗的生辰,她却困于这深宅大院中,跟时璲的关系更是降到了冰点,连话都传不出去了。

    畹君心头沉郁,恹恹地将兜帽放在了一边。

    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她转头望去,见是时璲掀了帘进来。他穿了一身月白色淡金云纹贴里,如琼枝玉树般带进外头清浅的雪意。

    畹君立刻别过脸去。

    时璲瞟了眼屋里新换上的帐幔纱罩,若无其事地走到她面前的矮杌上坐下,仰起脸来跟她寒暄:“园里的梅花都开了,怎么不出去逛逛?”

    畹君不答,调转了个方向,拿后背对着他。

    “唔……外头太冷了,所以你不爱逛,是不是?”

    时璲又起身走到她面前,抖开一件白狐裘来:“这是用我在辽东那两年猎的雪狐,十几张狐皮才做成的一件裘衣,谢姑娘就赏脸笑纳了,嗯?”

    畹君不想看,奈何那白狐裘莹光生辉,白如霜雪,滑如绸缎,想不注意都不行。

    她冷哼了一声:“我是山猪,吃不了您的细糠!”

    时璲伸手摸她的头,被畹君眼疾手快地躲开了。他无奈笑道:“气头上说的话你也当真么?你那天说的气话,我可都全忘了。”

    他将狐裘放在炕桌上,又拿出一件粉缎面白狐皮里的小斗篷来:“还余一张狐皮,我让人做了件出毛斗篷给苗苗,你帮我带回去给她好不好?就当给她赔罪了。”

    “什么?”畹君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她想明,激动地站起来,“你肯让我回去了?”

    时璲笑着点点头,道:“明日我要去一趟蓟州,可能要在那里待三五日。我不在的日子,你就回去跟家人团聚,怎么样?”

    畹君喜出望外,从他手中接过那件小斗篷拿在手上摩挲。

    鲜亮滑润的缂丝羽缎,纤尘不染的白狐皮,一看就是极难得的料子,关键是那尺寸与苗苗的身形差不多。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快,可能穿几次就穿不下了,可见他是真舍得下本钱。

    她没想到自己不仅可以赶上苗苗的三岁生辰,还能让苗苗得到她父亲的赠礼,心中一半悲一半喜,忍不住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哭了起来。

    时璲张臂搂着她,心也跟着她的啜泣抖震起来。他没料到畹君的反应这么大,不免有些懊悔先前对她的强硬。

    其实,她想回家就让她回嘛。

    只要她每次回去时,都把那个谢岚扣在侯府里就行了。

    第57章 小别情

    ◎别忘了你才是多出来的那个!◎

    十一月初九一早,晨露消退、天光晴亮之际,畹君时隔两个月终于踏出侯府。

    原本玉清玉澄二人要随侍左右,被她坚决拒绝了。她没办法像时璲那样把下人当空气,回家团聚时多了两个外人,多不自在啊!

    侯府的马车将她送到胡同口,畹君下了马车,远远见到苗苗正蹲在家门口玩竹毬,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忙紧走几步赶上去。

    苗苗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过来,黑葡萄般的眼珠霎时一亮,小嘴微张,呆怔怔地望着她,连手中的竹毬滚开了都不知道。

    畹君冲上去一把将她抱起来。

    “苗苗,我的乖宝贝……”她忍不住哽咽。

    闻到她身上的味道,苗苗这才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哇哇大哭起来。两个月没见到娘亲的苗苗哭得声嘶力竭,小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将她勒得险些喘不过气来。

    畹君又是心疼又是喜悦,不住地亲吻着苗苗的小脸蛋。

    云娘闻声从门里头走出来,见到女儿亦是喜不自胜,张臂搂住她和苗苗,三个人哭在一块。

    畹君收拾了心情,替女儿擦完泪后,又替母亲擦泪。

    门口风大,云娘要拉着畹君进屋,一抬头见胡同口停着两辆马车,几个衣着体面的男人搬着几口黑漆箱匣过来,不由奇道:“你们是……”

    为首的管事上前道:“我们是北定侯府的下人,谢娘子回家,侯爷命我们送些薄礼过来。”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礼单念道:“橘柿四盒,樱桃两匣,彩绢五端,番罗十匹,玛瑙碗二十件……”

    “哎哟,哎哟,这怎么好意思!”云娘笑得合不拢嘴。

    畹君听得头大:他行事这么张扬干什么!这下她怎么跟母亲解释啊!

    她抱着苗苗站在门口,面色复杂地看着侯府的下人进进出出,将那一箱箱的“薄礼”搬进家里的库房。

    苗苗哭够了腻在畹君怀里,盯着那几盒金澄澄的果子流口水。

    畹君挑了个圆滚滚的橘子放在她手上,苗苗双手捧着大橘子张嘴就啃,吓得畹君忙抢下橘子,又催她吐嘴里的橘皮。

    待一切安置好,畹君才回到厅里跟云娘说起话来。苗苗坐在她腿上,抓着跟自己掌心一样大的樱桃吃。

    当着苗苗的面,畹君不好提当初跟时璲的往事,而且她也不想云娘知道苗苗的父亲是谁。因而只道是葛寺正介绍她到侯府去,因府里事忙,故而今日才得空告假回家。

    好在云娘并不生疑,只问了几句她在侯府可还习惯,便兴致勃勃地讲起开食肆的事:“你回来得正是时候,铺面的事已经谈妥了,等交付了二百两银子,到官府过了契书,我们的食肆就能开起来了。”

    畹君吃了一惊:“玉虚观的那家铺面不是只要一百两吗?”

    “不要那家了!”云娘一挥手,喜气洋洋地告诉她,“宣武门大街的福春楼要转手,东家开价二百两银子。那楼里装潢桌椅俱全,跑堂厨子也不用另请,我当即就跟那东家说好了,过三日送银子过去。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也得上侯府去找你了!”

    畹君知道福春楼,那里算得上宣北坊有名的酒楼,门面地段都是宣武门大街上最好的,平时客流不绝,怎么可能只要二百两。

    “娘,你怕不是想便宜想疯了,仔细人家做局诓你的棺材本!”

    云娘急了,回屋拿出一纸契书给她看:“你自己看,已经签了白契,白纸黑字的诓不了人!这种好事可不是常有的,知不知道什么叫机不可失?咱们家行了十年衰运,也该走走大运了!”

    畹君接过契书一看,上面写得有板有眼,连每个月的收支都清清楚楚地列出来,除去杂项开支,每个月还能净赚七八十两银子,看得她都心动起来。

    只是这样的酒楼怎么可能只卖二百两?

    畹君不放心,把契书往旁边一搁:“娘先别急,我到时请葛世叔去查查真假,若是里头没有猫腻,我再把银子给你。”

    她心头记挂着另一件事,跟云娘闲叙片刻后便准备去一趟医馆。

    苗苗头一回跟她分离两个月之久,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的怀抱,她只好带上了苗苗一起出门。

    到了澄心堂,只有佩兰和另一个大夫在大堂。畹君来不及跟佩兰互诉别情,先问道:“岚哥呢?”

    “师父昨天就被侯府请过去了,还递了口信说这几天回不来,叫我们不用挂心。”

    “什么!”畹君急得直跺脚。

    她还想跟谢岚通气,让他帮忙遮掩苗苗的身世呢!既然谢岚不在,那眼下也只好等他回来再说了。

    她转而问起这些天医馆的事。

    佩兰一一答了,又朝她眨眨眼:“姐姐,我听师父说北定侯是金陵时家的二公子。他该不会就是……”

    她没说下去,却瞟了苗苗一眼。

    畹君知道佩兰从小就聪明得很,许多事不说她也能猜出来,只得无奈地点点头,又警告她:“这事谁也不许说,连娘都不许告诉!”

    佩兰神秘兮兮地问道:“那他知道苗苗的存在吗?”

    畹君望向坐在桌上玩药杵的苗苗:“你记住,苗苗只有你、我和娘亲三个亲人。”

    “姐姐,那可是侯府诶!”佩兰急得抓住她的衣袖。

    畹君轻叹一口气。佩兰太小,只看得到表面的光鲜,还不懂那些世家大族背后的复杂之处。

    “如果她是谢苗苗,那她永远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如果她是时苗苗,在那边连个外室之女都算不上,下面还会有一堆弟弟妹妹,你觉得会有人真心爱她护她吗?”

    佩兰哑然。

    畹君又道:“以前我们家那么困顿,都能让你幸福地长大;现在日子好起来了,还怕苗苗会过得不好吗?我们不求大富大贵,最重要的是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她伸出食指点了点佩兰的额头,“就当是为了你姐姐,绝对不可以把这事说出去,听到没有?”

    佩兰只得点头。

    “对了,”畹君想起什么,又道,“如果一个人总是无缘无故地吐血,那是什么毛病?”

    佩兰思索了一会:“要么是病入膏肓,要么是受了很重的内伤,要么就是急怒攻心、迫血上溢。不管哪种情况,只要吐血了都很伤及根本。”

    畹君“唔”了一声没说话。

    从医馆出来,她又备了薄礼到葛府,请葛寺正帮忙打听一下那福春楼的虚实。

    次日是苗苗的生辰,畹君拿出那件狐皮斗篷和她做的小兜帽送给苗苗。

    苗苗不懂什么东西稀罕,只觉得那狐狸皮好看又好摸,将脸埋在里面不肯抬起来。

    云娘打了一个小金锁片送给苗苗;佩兰送了一个她自己缝的草药香囊;谢岚虽然被绊在侯府,但也托佩兰将他的礼物呈上——一个沉香木雕的小人偶。

    苗苗收到一堆礼物,高兴得见牙不见眼,左亲亲右抱抱,快乐极了。

    畹君微笑地看着面前其乐融融的亲人,愈发坚定了要把苗苗留在身边的决心。

    午后有客登临,畹君出去相迎,竟是葛寺正亲自上门来了。她连忙将人请进厅里,忙前忙后地沏茶给他喝。

    “世叔,有什么事派人过来就好了,怎好劳动您亲自光临。”

    葛寺正笑道:“你如今是侯府的座上宾,世叔今后有求于你的地方多着呢,上一趟门又算什么。”

    他告诉畹君,福春楼的事已经查明了。

    原来那福春楼的东家根本无意转手,只是有人出了三千两高价要买下那酒楼,又交代他以二百两的价格卖给云娘,事成之后还会给他三百两佣金。是以那东家才故意编了套说辞,将这个大便宜放给了云娘。

    虽然那背后之人是谁没查出来,不过畹君和葛寺正心里都有了答案。

    难怪葛寺正会亲自上她的门呢!

    畹君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欢喜的是那酒楼是真的,云娘捡了这么个大便宜,能高兴一整年了;心疼的是时璲老是乱花银子,那三千两直接给她拿去抵债不好吗?

    不过,反正他的银子不花在她身上,也会花到别的奇奇怪怪的地方。

    畹君心中已经有了一杆秤,时璲眼里的三千两等于她眼里的三十两。虽然花三十两哄长辈开心有点奢侈,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等等,那对他而言,难道每次跟她睡觉只用花一两银子?难怪他答应得那么爽快!

    畹君顿时倍感郁闷!

    她在家里陪苗苗过了两天,母女二人形影不离,晚上睡觉还一起说悄悄话。

    苗苗趴在她怀里,嘟着小嘴巴亲她的脸,怎么都亲不够似的,蹭了一脸口水在上面。

    她奶声奶气道:“娘亲以后不可以离开苗苗了,娘亲要永远跟苗苗在一起。”

    畹君默了默,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可是娘亲要出去赚钱养活苗苗呀。”

    “我们家很缺钱吗?”苗苗的眼睛扑闪扑闪,“那苗苗可以少吃一点的。”

    畹君忍俊不禁,这个小馋猫,看到什么都忍不住流口水,还少吃一点呢。

    “好啊,那以后的米花糖、芝麻糕、甜杏脯等等等等,苗苗都不许吃了。”

    “要吃要吃。”苗苗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畹君亲了亲她的脸蛋,唱了首歌谣哄她睡觉。

    苗苗睡着了不仅流口水,还说梦话:“娘亲不走,苗苗以后什么都不吃了……”

    畹君心里一酸。

    把苗苗留在身边,虽然说是为了苗苗好,其实也是为了她的私心。

    她不愿意做时璲的妾,也不愿意与苗苗分离。

    她有的东西不多,可是每一样都不能割舍,苗苗尤其珍贵;而时璲有的东西太多了,他不会珍惜苗苗的。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好宝宝,你会理解娘亲的,对不对?”

    熟睡中的苗苗迷迷糊糊地拱进她怀里去。

    次日一早,畹君陪云娘去跟福春楼的东家过数,苗苗在家没人照顾,便将她一并带出了门。

    畹君给她扎了两只羊角辫,丁香色短袄搭配鹅黄绫裙,外面罩上了时璲送她的小斗篷。流光羽缎衬着苗苗圆嘟嘟的脸蛋,真如雪雕玉砌出来的年画娃娃般可爱喜人。

    过数的事格外顺利,交付了银子后两方到官府签了红契,福春楼便正式归了云娘。

    趁着今儿天气晴爽,祖孙三人到城隍庙逛了一回庙市,买了许多有趣的珍奇小物件给苗苗玩。

    一天下来苗苗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一回到家里,她就累得在云娘屋里睡着了。

    畹君去烧水沐浴,洗尽一身尘气后披着一件长袄回了房里。

    仲冬日短,此时天已黑尽。

    她点了盏桌灯,坐在熏笼旁烘头发。

    妆台上的水银镜波粼粼的,她的脸庞和跃动的烛火映在镜中,仿佛临水而照。火光成了一枚小而圆的月亮,莹晖均匀地铺洒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畹君看着镜子,忽然从中察觉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顿时汗毛耸立,险些惊叫出声。

    她惊惶地回过头去,只见床上正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男人,一身玄色曳撒隐在幽深帷帐之中,若非那双清熠的眸光一直盯着她,她还不能从镜里发现他的存在。

    是时璲。

    她蓦地松了口气,随后心底涌起另一种紧张。她赶紧起身冲到他面前:“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进的我家?”

    时璲微笑不语。

    当初谢府那样的高墙大院他都能行走自如,进她这小小二进院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要在蓟州待三五天吗?”畹君还在一叠声地问。

    时璲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我看你是乐不思蜀了,这不是已经第四天了?”

    畹君方才快被他吓死了,此刻仍心有余悸。可是看到他,她心里又莫名地高兴。

    只是这地点实在不对,她赶紧推时璲起身:“你不能待在这里,快出去。”

    时璲身子往后一仰,手撑在衾被上扬眉看着她:“我就是来找你的,为什么要出去?”

    畹君跺脚:“这是我的闺房!”

    时璲微敛了笑意:“当初在谢府你多么殷勤地把我往屋里拉,现在倒知道矜持了?”

    他又拿以前的事声讨她!

    畹君自知理亏,只得低声恳求道:“隔壁就是我娘的屋子,你再不走会被她发现的!”

    “这大晚上的,你让我去哪?”他很无辜地笑,“宣武门已经关了,我回不去了。谢姑娘就行行好,收留我一晚吧。”

    畹君含嗔带怨地瞪他。这个无赖,凭他的身份想开宫门都行,一道小小的宣武门怎么可能挡得住他!

    可是她竟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他。

    时璲见她不语,拉过畹君的手将她带到腿上坐着。女子刚沐浴完的淡香涌上鼻端,驱散了长途奔袭的疲倦,心神都舒畅起来。

    他亲了亲她的脸颊。

    “我很想你,一办完那边的事就连夜骑马赶回来了。”

    “那、那你肚子饿不饿?”

    畹君心里一软,准备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残羹冷炙给他吃。

    刚站起身来,修长的手臂便捞着她的腰重新将人带回怀里去。

    “很饿。”他抵着雪润的颈窝深吸了一口气,“一会儿开饭的时候,我们小声点,嗯?”

    他贴着她的鬓角说话,呼出的热气一阵一阵地在颊侧游走,畹君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那指节修长的手沿着腰际滑上来,慢慢探进她的衣襟。

    忽然,门外响起砰砰的敲门声。

    “坏了,肯定是我娘来了!”

    畹君噌地从他怀里站起来,一边扫视着屋子替他寻找藏身之处,一边紧张地应声:“谁?”

    “畹君妹妹,是我。”谢岚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谢岚怎么回来了?

    时璲脸色一沉。谁放他回来的?

    而畹君的心里狂跳起来,悄悄瞄了时璲一眼。

    她还没跟谢岚通过气,不能在这时候对簿公堂啊!她口不择言地对着时璲道:“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躲他?”时璲气笑了。

    畹君急道:“你不躲难道我躲?别忘了你才是多出来的那个!”

    她四下观察,拉开一面贴着墙的三折素屏,示意他躲到屏风后面去。

    外头谢岚还在敲门:“你现在方便吗?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快呀!”畹君低声催他。

    时璲将胸中的火气压了又压,一拂衣袖,满不情愿地走到了屏风后面。

    她这才松了口气,忙拢紧衣襟,理了理头发,走到门口去开门。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一百五十两银子的戏[坏笑]

    第58章 床塌了

    ◎连床都被他折腾得散了架,她身上又能好到哪里去?◎

    畹君拉开一道门缝望出去:“岚哥?”

    谢岚站在门口,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门一打开,他先举目往里面瞧。畹君忙闪身出来关上了屋门,拉着他往垂花门边走。

    谢岚心直口快道:“畹君妹妹,你屋里是不是有人?”

    畹君心里一虚,想来方才他在屋外听到了些许动静,可是要她承认屋里藏了个男人,实在是难以启齿,只得避而不答:“你不是在侯府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有些事要跟你说,怕等我回来又见不到你了,所以跟老夫人说家里有急事,让她派车送我回来了。”

    “什么事?”

    谢岚长叹了口气:“唉,说起来都怪我。当初带苗苗去侯府,我怕贵人怪罪,就说苗苗是我的女儿。现在那北定侯好像误会我是你的夫君……”

    畹君也正要跟他商量这个事,闻言忙道:“不怪你,我还要谢你呢!岚哥,无论如何你得帮我,要是侯爷问起来,只管咬定苗苗就是你的女儿!”

    “为什么?”

    谢岚将她看了半晌。垂花门边挂着两盏红纱灯笼,淡红的烛光洒在她的脸上,有种奇异浓艳的绯色。

    他是大夫,观察力本就强过旁人,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你屋里那个人是北定侯?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畹君低头不语。

    谢岚叹息一声道:“你要我帮忙,我自然不会说半个‘不’字。只是好歹让我知道为什么吧。”

    畹君犹豫片刻。这么大的事,求他帮忙确实不该有所隐瞒,何况谢岚的人品她信得过。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苗苗就是他的女儿。”

    谢岚大吃一惊:“这、这……”

    他原以为北定侯一直不许畹君回家,是因为对她见色起意,没想到他们是早有渊源,北*定侯竟然就是苗苗的父亲!

    “他、他不知道?”

    畹君摇摇头:“我要他永远不知道。”

    “你糊涂呀!”谢岚捶胸顿足,“那可是侯门!苗苗本来是侯府大小姐!”

    “你小声点!”畹君压低声音道,“你跟侯府打过交道,应该知道他们府上规矩多么大。我不想进侯府的门,也不想让苗苗进去。”

    “可是,这……”谢岚有些不安。

    难怪那北定侯对他横眉冷对,他挤在中间受气倒没什么,就怕那侯爷一怒之下伤害她们母女。

    他瞥了眼畹君略带凌乱的鬓角。“那你现在跟他是什么关系?就这么没名没分的……”

    “我要名分干嘛?上赶着给他做小妾呐?”她有点烦躁,“我跟他夫人有仇的!我每天在明熹堂提心吊胆,就怕他夫人哪天发现我的存在!”

    “你住在明熹堂?”谢岚大吃一惊,又面色古怪地看着她,“北定侯哪来的夫人?他要有夫人还能让你住明熹堂?那里是整座侯府的正房啊!”

    这下轮到畹君吃惊了:“那个谢夫人不是他太太?庭少爷不是他儿子?”

    “谢夫人是他嫂子呀!庭少爷是他大侄子。前些时候他侄子生病,老夫人还怪他这个做叔父的不尽心呢!”

    畹君脑袋“轰”的一声。

    这个时璲!这个时璲!他敢耍她!还整天用“告诉夫人”来迫她屈服,害得她哪怕是被他欺负,心里也始终担着一分愧疚!

    她气恼极了,时璲把她骗得这么惨,她必须得找补回来。

    畹君上前对谢岚附耳说了几句话。

    谢岚脸色大变,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怕他弄死我!”

    “怎么会,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他不会胡来的!”

    谢岚还是很犹豫。

    畹君见状又撺掇道:“我们假扮夫妻,不演真一点他不会信的!走,走啦。”

    她拽着谢岚重新回了屋里。

    屋里影影昏昏,她顺手挑亮了灯芯。

    余光瞥着屏风后面影绰的人影,畹君一想到待会儿要干什么,险些笑出声来。她见谢岚僵直地站着不动,便推了他一把朝他挤挤眼睛。

    谢岚只得硬着头皮道:“畹君妹妹,时辰不早了,我们早点安歇吧。”

    说罢拉着她往床边走。他一步步迈得如灌了铅般沉重,也不知道那北定侯在哪里盯着他,眼睛更不敢到处乱看,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偏那畹君不肯出声,眼见都快走到床上去了,终于听到她忍着笑开了口:“等、等一下!我今儿不大舒服,你去书房歇一晚吧!”

    谢岚如蒙大赦,赶紧掉头往门口走。

    畹君嫌他演得不够真,正准备拽他回来,忽然听得屏风后面“咔”的一声,她顿时汗毛直立,怕时璲当真受不了冲出来打人,便不敢再玩笑,赶紧推着谢岚出了房门。

    刚闩上门,身后便拂起一阵劲风,她回头望去,他高大的身躯已经堵住了她的去路。

    畹君还没看清他的脸色,足下便骤然悬空,时璲将她打横抱起来径直走向床榻,毫不客气地将她扔了上去。好在那床松软的锦被承托住了她的重量,可那四柱架子床还是不可避免地“嘎吱”了一声。

    时璲屈起一条腿跪坐在床沿,烛光在他背后投下一个巨大的影子罩住了畹君。她仰着脸,惊诧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他的脸影在幽暗中,一双长眼睛沉沉地盯着她,亮得像暗夜里狩猎的野兽。

    畹君心里打起鼓来,不由暗自检讨方才的玩笑是否太过。可是,他对她的欺骗也很过分啊!

    她心头正委屈着,时璲已经脱去了身上的曳撒,从腰间抽出一根软绸带缠在手上,欺身压了上来。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喷拂在她的脸上颈侧,又酥又痒。

    畹君伸手去推他,却如何推得动那铜墙铁壁一样的身躯。纠缠数息,她身上的衣裙已被他尽数褪下,屋里没有烧炭火,裸露的肌肤触到冷冽的空气,立刻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冷!”她忙不迭地钻进被子里去,警惕地瞪着他。

    时璲一言不发地捉住她的双手,用那根软绸带绑在了一起。

    畹君叫道:“你干嘛!”

    话一出口,意识到云娘就在隔壁屋,她又忙抿起了嘴。

    时璲冷笑一声:“我开饭。”

    他将她的手举过头顶,绑在了床头的横杆上。

    畹君挣了一下,他的绳结绑得极结实,根本撼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登徒子在她面前宽衣解带。衣袍滑落露出流利劲瘦的线条,还有那在暗处也掩藏不住的惊人本钱。

    畹君瑟缩了一下。

    她虽然与他做了好几回床上夫妻,其实每次吐纳也常常多有勉强。倘若他要来硬的,她真未必受得住。

    “怕什么?”他伏低身来,罩住她纤薄的身子,“怕你的岚哥去而复返?”

    畹君顿感欲哭无泪,此刻方知何为自作孽不可活。

    “说话。畹君妹妹?”

    他把这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可是没等她开口,便亲上来堵住了她的唇。

    他的吻太凶了,牙齿有意无意地磨着她的唇,钝钝的刺痛一路向下,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在雪堆里种满梅花。

    每吻过一处,一想到谢岚有可能也对她这么做过,时璲心头便无比烦躁。

    吻到最后,他自己找到了一朵梅花,是侯府后园开的重瓣美人梅,染着淡粉的白瓣,唯有花蕊是鲜红的,盛着清甜玉露,娇颤地迎风而立。

    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吻了下去。

    畹君意识到他做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剧烈的欢愉和羞耻没过她的灵台。她又羞又气,手却被绑缚在床柱上挣脱不得,偏偏还不敢喊,只能勉力承受。

    好不容易骤雨方歇,池水漫盈,他总算出了一口气,低喘着抬起头,欣赏着她那羞愤又迷离的神色。

    “我是第一个,对不对?”

    畹君快被他气哭了:“你无耻!你下流!”

    “是,我无耻,我下流。”他沉沉地盯着她绯艳的脸庞,慢慢迫入那池春水。“你以前怎么样我既往不咎。从今以后,你只许有我一个男人。”

    明明他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难道是那一夜他表现得不好,所以她才不要他?

    那么,今天他就好好表现,一定让她刻骨铭心,让她永世难忘,让她再也想不起别的男人。

    床帏如海中孤舟般摇摇晃晃,垂落的纱帐像飘渺的浪雾,畹君迷离间觉得这艘承载了两人的船要翻覆在汹涌的情潮之中。

    不知过了几许这样危急的时刻,当他再次将她送上浪尖时,她感觉身子一轻,紧接着耳边“轰”的一声巨响。

    她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时璲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她的脑袋,在落地那一刻翻了个身将她垫在了身上。她下意识地浑身紧绷,灭顶的欢愉立刻叫他当场缴械。

    时璲脑中空白了几息,方回过神来查看这突发的状况。那张床劈了一根柱子,从中间塌了下去,此刻他们正被夹在断裂的床板上,纱帐仿佛一张丝网般兜头将他们罩住。

    他简直被气笑了:“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生活,连一张好床都买不起?”

    畹君还没反应过来,屋外已经响起云娘的声音:“怎么了怎么了?”

    畹君吓了一跳,突如其来的绞缠令他闷哼一声,她这才意识到他们还缠在一起。若是让云娘瞧见这场春色,那她简直要羞愤欲死了!

    她恨恨剜了罪魁祸首一眼,赶紧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云娘打发回屋了。

    时璲这才忍着笑慢慢撤出来,解了她手上绑的绸带,将她抱到了旁边的矮榻上。

    在这里也不方便出去烧水,好在铜壶里还有半壶温水,他全倒了出来替她将身上清理干净。

    畹君披了一件长袄坐在榻上,望着那塌成一片废墟的床,气鼓鼓地不想理他。

    时璲又好气又好笑,叹道:“你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明儿我让人支五十两出来给你买张结实的大床。”

    “明天我该怎么跟我娘解释啊!”畹君崩溃极了。

    “这好办,明儿一早我派车接你回侯府,那就不用解释了。”

    畹君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人根本就是来捣乱的!

    她把时璲往外推:“你怎么来的就怎么走,我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她打定主意在榻上凑合睡一晚,明天把房门锁了再去侯府,等下次回来再换床。

    次日一早,侯府果然派了车来接。

    畹君穿了件立领对襟长袄,勉强遮住脖子上的红痕。怕云娘追问昨夜之事,她连早膳都没在家里用,趁着苗苗还没睡醒时出了门。

    回到北定侯府,她的心境又跟最初时大不相同了。

    虽然气恼时璲骗她,可不得不说,当得知他并未娶谢四娘甚至没有娶亲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被搬开了,天地豁然朗阔起来。

    回到明熹堂,看着空空如也的多宝阁,她莫名有些心虚:原来那天她砸的都是他的珍藏啊。

    还有之前跟她闹别扭的时候,他都是去哪里睡的?

    哼,算了。谁让他故意骗她,他就是爱睡马厩也不关她的事。

    晚上时璲散了值,依然回明熹堂同她一起用晚膳。

    昨夜那场荒唐过后,畹君再见到他不仅身上不自在,脸上也不自在。

    若是以前,她就直接要他别来这里了。可如今有了鸠占鹊巢的觉悟,再说这话就不合适了,只得默默低头扒饭。

    时璲看着她绯红的脸颊,仿佛一抹淡远霞色铺在雪山上,倒颇有“雪意遮空碧,晴霞散绮红”的意境,更忍不住逗弄她:“新的床已经让人买好了,什么时候往你家送去?”

    畹君嗔他一眼,没有当场发作。

    可是等歇下来后,他又贴上来索吻,她才慢悠悠道:“我身上有些不舒服,你去你夫人那里过一晚吧。”

    时璲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开始扒拉她的衣裳:“哪儿不舒服,给我看看。”

    畹君是真不舒服。昨夜连床都被他折腾得散了架,她身上又能好到哪里去?今儿更是一天没踏出过屋门。

    她红着脸拂开他的手,嘴上却不肯放过他:“虽然你的夫人曾经算计过你,可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就去看看她吧。”

    时璲的脸色噌地冷了下来。

    畹君正说得兴起:“实在不行,去看看那八个殷勤体贴的姬妾嘛,人家片片痴心,你怎忍心教之付与秋风?”

    时璲沉着脸拂袖而去。

    畹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偷笑。

    他的话那么拙劣,她之前怎么就信以为真,还被他耍得团团转呢!

    把时璲气走也好,至少她能休息一晚。

    她坐在床上倚着引枕看了会儿书。

    没想到过不多时他又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一个青瓷罐。

    畹君不解地抬眸望向他。

    时璲在她身旁坐下,淡声道:“除衫。”

    她忙在床上缩起来:“都说了不舒服了!”

    “知道你不舒服。”他慢条斯理道,“虽说你曾经算计过我,可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俩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所以我特意拿了宫里的如意金黄膏来,散瘀消肿是最有效的。快把衣衫脱了,我给你上点药。”

    畹君咬唇看着他,心里砰砰跳起来。

    他拿她方才的话来堵她,是不是把她当成妻子的意思?

    可是……她有自知之明,她当不成他的妻的。

    她默不作声地依言脱了衣衫,趴下来给他上药。

    时璲拿起一柄银匙挖了半勺药膏,轻轻地给她抹上去。

    畹君被那冰凉的药膏触得一激,可那柔润的凉意化开后,身下火辣辣的疼痛果然缓解了不少。

    时璲虽惯爱调笑,可看她这副模样倒沉默了下来。他昨晚动作太重了,把她弄成这样,连自己看了都有些不忍。

    他无疑是心疼她的,可是一到床上,就想欺负她、弄哭她。

    待上完药,时璲替她穿好衣衫,畹君趴在床上使唤他:“去把架子上挂的红色腰圆荷包拿来给我。”

    时璲依言取了过来。

    畹君从荷包里摸出一两碎银递到他手上。

    时璲纳闷地挑起眉毛:“这是……”

    “来而不往非礼也。”畹君狡黠地笑,理直气壮道,“我每次都要从你那里拿一百两,不过我不白拿,咱俩有来有往,互不相欠。”

    时璲看着手里那一两碎银被她气笑了:“你管这个叫有来有往?”

    就是打发叫花子,也没有那么寒酸吧!

    第59章 求不得

    ◎无可否认,他又重新爱上了她。◎

    时璲觉得,畹君自回来以后跟之前有些不同了。

    她对他亲近了许多,不止是床笫之间的配合,她还会主动等他回来一起用膳,说起白天他不在时的事,帮他的衣裳打适配的五彩络子,简直令他恍然生出了些过日子的错觉。

    莫非真是那晚的表现拴住了她的心?

    时璲虽有这样的一丝窃喜,却也明白是让她回了家的缘故。

    在她心里,仿佛她家里人就是顶天的重要,甚至她的很多举动在他看来,是牺牲了自己来反哺家人的。

    时璲出身于一个大家族,嫡亲的、庶支的、堂表的兄弟姐妹数不胜数,他不能够理解她对家人的那种珍视。

    她待人的好,有种润物细无声的体贴。连他这个“姘夫”都沉醉其中,当她的家人又该有多么幸福。

    年少得志的时二爷头一回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这些日子他夜夜歇在明熹堂,因她身上没好,中间只克制地温存过几回。畹君怕看得到吃不到给小二爷憋坏了,催他去书房睡。

    时璲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把你带进侯府,就是为了办那种事啊?”

    畹君闪着睫毛垂下眼。

    其实她何尝感受不到他的情意。只是他们现在的关系,虽然男未婚女未嫁,其实跟私通也没什么两样,图一时欢愉罢了,能快活一日是一日。去想以后的事,那不是给自己徒增烦恼么?

    畹君只当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是心里难免因此多了层思虑,夜里也睡不踏实。

    有好几回她夜半醒来,都看到枕边人睁着清熠的眼睛望着帐顶,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她迷迷糊糊地往他怀里钻。

    仲冬的寒夜里,她喜欢贴着他,男子细腻紧实的肌肤有种流动的热暖,是任何炭火和锦衾都给不了的熨帖。

    “怎么还不睡?”她半梦半醒之间发问。

    时璲摇摇头,伸臂揽紧了她的身子。

    畹君没有多想,翻个身蜷在他怀里睡了过去。如今快到年底,他身为天子重臣,肯定有许多公事政务、人际往来要操心。

    时璲这几日总是失眠,眼底都蒙上了淡淡的青色。

    畹君看在眼里,隔日亲自下厨,熬了一盅安神补气的人参乌骨鸡汤,用柴火炖足了一个时辰。听说他散了值回来在书房处理公事,便让玉清将汤送过去。

    鹤风接了汤盏送进来的时候,只见时璲坐在桌案后,虽垂着眸看公文,可那纸张已很久没翻页了。

    他端着汤盏上前,小心地摆在时璲手边,笑道:“二爷,喝盏鸡汤缓缓神吧。”

    时璲被他打断了沉思,眉心微微一皱:“你跟了我多少年,不知我夜里不吃这些东西么。”

    “小的知道,可谢娘子又不知道。”

    鹤风笑着说道,一面揭开了汤盏,鸡汤的香气顿时随着热气袅袅地冒出来。

    时璲闻言,便将那人参鸡汤看了一眼,拿起一旁的银匙舀了半勺送入口中。

    嗯……浮油未净,汤味稍嫌寡淡,鸡肉的鲜香还被人参的微苦盖了过去。

    侯府的厨子应当不至于如此有失水准。

    他不由微微一笑。看她这手艺,真有点担心她娘的酒楼能开多久。

    他将银匙搁回托盘上,指尖摩挲着桌上的文书,忽然开口道:“我要是这么原谅了她,会不会太轻易了些?”

    鹤风笑道:“二爷问出这话,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再问小的呢?”

    时璲久久不语,神色隐在汤水蒸腾出来的白气之中,也添上了一层云遮雾绕的朦胧。

    翌日一早,晓寒犹重,时璲便起身洗漱更衣,畹君就躲在被窝里看着。

    见他穿毕里头的衫服,外头却罩了件家常的青缎织金襕袍,系一条素银带,随意里带出几分倜傥的风姿。

    她不由奇道:“咦,你今儿不用上早朝么,怎么不穿官服?”

    “上什么早朝。”时璲拉她起来,“快起身洗漱,我有好戏给你看。”

    畹君满不情愿地从暖洋洋的被窝里爬起来,洗漱过后随意挽起云鬓换好钗裙,被他拉着往前厅去看好戏。

    到了前厅,入门左手边有一架宽幅双面苏绣金丝楠木屏风,时璲让她坐到屏风后头去。

    畹君依言在屏风后面坐下,这才发现这架屏风的妙处。

    原来那绣布用的是半透的绢纱,两边图样绣完之后,从正面看不到其后的景象,在背面却能影绰地瞧见厅里的情形。

    此刻时璲正坐于上首,似在等待着什么人。

    畹君更好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聚精会神地等待他的“好戏”。

    过不多时,有婢女走进来,脆声道:“小侯爷,谢大夫请过来了。”

    谢大夫?

    畹君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身下的圈椅往后一顿,在地上擦出一声轻响。

    时璲听得屏风后面的响动,眼神略沉了沉,举目望向踏入厅里的谢岚,淡声道:“谢大夫,请坐。”

    谢岚喏喏谢过他,在左侧下首的太师椅上坐了。有婢女上前斟茶,他将茶杯握在手上犹豫着不敢喝。

    他在侯府行走数月,多是到老夫人的居处看诊。被北定侯请到前院的大厅里是头一回,当然为着什么他心里是有数的。

    因此看那白瓷杯里碧清的茶水、玛瑙碟中新鲜的糕果,怎么看怎么有猫腻。

    时璲倒是很开门见山:“谢大夫,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请你过来所为何事吧。”

    谢岚装傻:“请侯爷明示。”

    时璲抬起下巴朝旁边示意,立刻有五个婢女迤逦而出,手中端着覆着红绸布的托盘,次第放到谢岚手边的几案上。

    红绸布一掀,谢岚眼睛立刻直了。

    那五个托盘上码着整整齐齐的金元宝,目测是十两一锭,足有三百之数。

    他震惊地抬头望向上首的人。

    时璲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待他抬起头,方慢条斯理道:“这里有三千两黄金,只要你回去以后跟谢畹君和离,这三千两立刻归你。”

    三千两黄金,那可是足足三万两银子啊!

    要知道他第一回上侯府的门,得了十两黄金的诊费,激动得一个月没睡好。这要是三千两全归他,那岂不是可以立刻衣锦还乡了!

    谢岚激动得手都发起抖来了,有种突然被馅饼砸晕的不真实感。

    可随即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和畹君是假夫妻啊!

    他心中百般纠结,最终吞吞吐吐道:“呃,侯爷,容草民回去跟畹君商量一下……”

    时璲一听这话就火了。

    诚然他是想让谢岚赶紧拿钱滚蛋,可一看到他竟认真地考虑此事,时璲顿时翻腾起无边怒火。

    那傻妞到底喜欢他什么!

    时璲箭步上前揪住谢岚的衣领,怒喝道:“你还是不是男人?为了点银子抛妻弃女,你对得起她和苗苗吗!”

    谢岚被他拽得站了起来,惶恐地对上他眼中的怒意,颤声道:“这,这不是侯爷的意思吗?”

    畹君看不下去了,又怕时璲真的动手,赶紧从屏风后面出来扯开他:“松手,松手!大早上的你发什么疯啊!”

    她挡在谢岚和时璲之间,扫了一眼桌上那黄澄澄的金子,气得冷笑:“这就是你说的好戏?你是把我当猴耍吧!”

    时璲见她对谢岚一副回护的样子,咬牙道:“你听清楚了的,他要回去跟你商量和离呢!那正好,现在就给我商量!”

    “不用商量了!”畹君斩钉截铁,“我不会跟他和离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谢畹君!”时璲怒视着她。

    这个女人昨天还在熬鸡汤给他喝,还躺在他怀里撒娇,今天就翻脸无情地护着另一个男人,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畹君毫不示弱地瞪他:“我是人,不是东西,不需要你们在这里让来让去!”

    谢岚急得直跺脚,心道:姑奶奶,你先别急着吵架了,那可是三千两黄金啊,先把金子弄到手行不行!

    他伸手拽畹君的衣袖,被她一把甩开了。

    “岚哥你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谢岚看看时璲,再看看畹君。这两人都在怒视着彼此,眼里看不下第三个人。

    他又是担心畹君,又是不舍那金子,又怕殃及池鱼,心中百般纠结,终于是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畹君此刻气得发抖,原本以为找个人假冒她的夫君,时璲就会知难而退。谁知道他竟执着到连有夫之妇都不肯放过!

    “我是不可能进你时家门,做你时家妾的!”

    “谁说要你做妾了?”

    时璲打断她,上前拉起她的手。雪腕上的錾金花钏滑落下来,凉凉地贴着他的虎口。

    自打她住进来以后,他让人将府里御赐的金银珠翠、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全都搜罗了出来,一件件地添进她的箱笼里,唯恐她哪天用的东西重了样。

    她何以觉得这是妾室能有的待遇?

    他掷地有声地说道:“我既然决定娶你,那就必然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聘你作我时璲的妻子,北定侯府的主母!”

    畹君瞪圆眼睛,满肚子的火气忽然失了倚仗,烧也不是,不烧也不是。

    “你……你疯了?”

    “我没疯!”他一双窄长清目沉沉盯着她,“我说认真的。”

    “我、我有家室的……”

    “你可以和离。”

    “我还有孩子的……”

    “那她以后就是北定侯的长女。”

    畹君震惊地摇头。

    她永远记得,当初侯府五公子时瑜是如何一字一句、击碎十六岁的她对嫁入高门的幻想。

    他说,

    “畹君表妹,我真的很喜欢你,可是我们家不可能同意我娶你的。”

    他说,

    “别说你爹已经不在了,就算他还是江浦县令,也配不上侯府的门第的。”

    他说,

    “除了嫡长子,其他的孩子都可以由你来生。”

    那时候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甚至恨过时瑜为何不能为了她对抗世俗之见。

    直到事隔多年,真的有一个人口口声声对她说,要娶她为妻,哪怕她已经嫁人,哪怕她已经生女。

    如果是十六岁的她,一定会感动得无以复加,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可是,她已历经世事,知道时瑜的话虽无情,可那才是合乎世道的真知灼见。

    反而时璲,行事总有种不顾他人死活的独断,他根本就没有替她想过,嫁给他是一条多么难走的路。

    他的祖母是陈留谢氏的长房嫡女,他的母亲是陕甘总督陆大人的女儿,他的嫂子是谢阁老的长孙女。

    而她的姨妈郑氏,连做一个镶边三房的太太都做不好。她又何德何能坐得住北定侯夫人这个位置呢?

    她的心虽还乱着,口中却理智地拒绝了他:“不,时二爷,我想你没有考虑清楚……”

    “我考虑得很清楚。”时璲竟是一反常态地冷静。“我不在乎你的家世,不在乎你骗过我,不在乎你嫁过人,不在乎你有孩子!”

    畹君心乱如麻地推开他:“不是你在不在乎,是我不想嫁给你!”

    时璲愕然看着她:“为什么?我们这些日子,不是过得很开心吗?”

    “不开心还能怎样?”畹君不吐不快,“难道要跟之前一样天天跟你置气,然后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理谁么?”

    有时她都佩服自己。

    她真是人如其名,韧如兰草。她可以迎风低头,苦中作乐,把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但是风暴过后,她的枝叶始终是挺立的。

    可是面对时璲这场始终过不去的风暴,难道她要一直低头、一直逆来顺受么?

    “时二爷,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想明白了答案,就知道我为何不肯嫁给你了。”

    “第一,我们在街上重逢那天,你是不是真的想杀了我?”

    “第二,在浴室那一夜,你是想要我的身多一点,还是想驯服我的心多一点?”

    “第三,你要娶我,究竟是因为爱我,还是为了满足你心中得不到我的执念?”

    她一个接一个问题地砸下来,顿时令他无言以对。

    那天的事,不仅她记得深刻,他当然也是一刻也没忘记过。

    上千个日夜的离别,她已经成了记忆中一抹模糊的月影,他穷尽多少人力物力也不过是水中捞月。因而在街上猝不及防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先注意到她有了一个女儿。

    那一瞬的狂喜变成了狂怒,一千多天积累下来的思念也全部化成了恨意。若非理智犹存,他真能把她掐死。后来让她挨饿受冻,也只不过是驯服她的手段罢了。

    他那时只想扳回一城,让这个负心女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祈求他的原谅。

    可是没想到先投降的竟然是他。

    无可否认,他又重新爱上了她。此刻再回看过去,他对她的伤害是事实,连他本人都无法狡辩。

    “那,那都过去了……”时璲上前抱住她,低声道,“此刻我的心是真的。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不是质疑你的真心。”畹君摇着头推开他。“我只是怕你将执念误认成了爱。”

    她转过头看向桌子上澄灿的金子。三万两,多么阔绰的聘礼。可是,他输得起,她输不起。

    “我们各自冷静一下吧。”

    她撇下时璲独自回了明熹堂,一言不发地收拾箱笼。

    玉清和玉澄见状忙上前道:“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你们去收拾一间厢房给我住吧。”畹君平静地说道,“我住在这里不合适。”

    “不必了。”

    时璲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伴着话音,他人已转到门口,却不看畹君,只对着玉清二人道:“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我搬去书房睡。”

    玉清和玉澄诧然对视一眼,默默地进了屋去收拾他的衣饰用具。

    畹君没有说什么。

    在这侯府里,他的任何退步都是相逼,而她的任何胜利都是妥协。

    【作者有话说】

    时二要开始追妻了[狗头]

    第60章 窥秘事

    ◎小侯爷准备认苗苗当女儿!◎

    时璲一搬走,明熹堂顿时冷寂下来。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畹君却觉得空了一大块。

    她心里很乱。

    起先还以为时璲腻了味会放她走,谁知他竟起了娶她的心思。叫他放手那是绝不可能的,可她也不愿妥协,将自己的一生断送在这高门深院里。

    眼下看来,当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所谓骑虎难下,当是此等滋味了。

    畹君夜里睡不安枕,白日恹恹的没有精神,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雪。

    外间有人簇拥着进来,是玉澄的声音:“娘子,快看谁来了!”

    还能有谁!

    畹君双手叠在窗台上,将下巴搁在手上,懒得回头看他。

    身后的锦帘掀开,带进一阵冷冽的风。

    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畹君察觉不对,回头一看,便见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冲她跑过来。

    她又惊又喜,忙张臂接住苗苗,将她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你怎么来了?”

    “小姨带我来的!”苗苗很兴奋。

    畹君抬头望去,玉清领着佩兰走了进来。

    她忙抱着苗苗站起身去,引佩兰到一旁的罗汉榻上坐下,拉起妹妹的手道:“家里怎么样?你怎么带苗苗过来了?”

    “不是姐姐要接苗苗过来的么?”佩兰一头雾水,“今早侯府派了人来说要接走苗苗,我不放心,就一道送她过来了。”

    说着,好奇地将屋子环视了一番。

    方才进门,那明亮的外间已经比家里的厅堂还敞阔得多,没想到这里头才是卧房。从隔断花罩进来,入目是清一色的紫檀妆台屏镜,又要绕过一道屏风后,才是里面的床榻几案。那些帘笼纱帐盈彩生辉,更毋论各种珍奇摆器。

    “姐姐,侯府好大啊!”佩兰惊奇地说道。

    畹君调侃道:“你小时候最想去侯府玩了,现在也算如愿以偿了。”

    佩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又忍不住下了榻,对着屋里的琴剑瓶炉左摸右看。

    苗苗年纪小,只对炕桌上的点心茶果感兴趣,抓着一个比她拳头还大的面果子啃。

    畹君笑睇着妹妹和女儿,知晓她们是时璲派人请来与她作伴的。虽有些恼他的自作主张,可这屋里确实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一扫前两日的沉闷。

    她摸着苗苗的脑袋,又喊佩兰在身边坐下说话。问起家里和医馆的事,佩兰一一答了,又说起云娘的酒楼,她果然将福春楼的招牌换成了“畹兰居”。

    畹君忍不住笑:“她是开酒楼的,取个这么清雅的名字,只怕招徕不到客人呢。”

    “我也说呢!可是娘说她看到这个名字就会斗志满满,一定能将酒楼经营得有声有色。”

    姐妹俩闲话了一会儿家常,佩兰忽然挽着她的手臂道:“姐姐,看你住得这么好,我真替你高兴!来之前我还担心你住那些阴暗破败的地方呢。”

    畹君苦笑道:“金笼子和铁笼子有什么分别?一样都是身不由己。”

    佩兰低声道:“姐姐,那你跟……北定侯,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呀?”

    畹君被她问中心事,顿时神色黯然,将玉清唤进来带苗苗到院子里去玩,这才拉着妹妹的手说起体己话:

    “你别看我在这里穿金戴银,其实心里没一刻是快活的……”

    说到这里,她又觉得不妥,至少跟时璲相处之际还是颇有几分快乐的,便转了话头:

    “姐姐当初真是一步踏错,追悔莫及……”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若没踏错这一步,她又怎会有苗苗呢?便又讪讪止了话*语。

    “总之姐姐以前走过的弯路,你须得引以为戒。你跟着岚哥好好习医,将来做个女医悬壶济世就很好。”

    佩兰似懂非懂,眼睛环顾着屋里华丽的陈设,疑惑不解道:“可是姐姐过得也很好呀,为何说是弯路呢?我当女医,一辈子也住不上这样的屋子。”

    畹君叹道:“你只见表面的诸般好处,又哪里晓得背后的代价呢。你只管记住,除了你的至亲,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好处你。越唾手可得之物,代价越昂贵。”

    比如当年落在她脚下的那枚金锞子。

    畹君爱怜地摸着妹妹的脸:“你是自由的小鸟,姐姐可羡慕你了。我一想到往后的日子,只怕半分不能自主,都要叫人推着走了,这心里便难受得紧。”

    说着竟垂下几滴泪来。佩兰忙拿帕子与她擦了,又想着往日同姐姐相依相偎的时光,也不由红了眼眶。

    姐妹俩哭过一回,畹君心里的郁气消了大半,让玉清叫厨下治了一桌丰盛的菜馔与她们吃。

    她原本准备让佩兰在侯府住上几日,只是佩兰说明日医馆有病人等她,便好歹只在侯府里歇一晚,畹君又让玉澄明儿一早派车送她回去。

    用过晚膳,佩兰随口问道:“咱们来了这大半日,怎都没见侯爷的踪影?”

    畹君心里不乐,只淡笑不言语。苗苗闻言却忙将头埋进她怀里,口中直道:“不要小侯爷,不要小侯爷!”

    怀里的小身躯直发抖,可见是真被他吓得狠了。畹君忙搂住苗苗哄慰了一番,心里将时璲骂了个狗血淋头。

    好不容易哄好她,畹君又对苗苗道:“以后不要喊‘小侯爷’,别人可以这样叫,苗苗这样叫不合适。”

    “为什么?”苗苗仰着小脸。

    畹君想了想,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道:“苗苗这么小,怎么好意思喊别人‘小侯爷’?”

    “好吧。”苗苗嘟起嘴巴。

    夜里佩兰和苗苗都同畹君一床睡了。

    翌日凌晨,佩兰惦记着回去的事,早早爬起来洗漱。却见屋里已经亮着盏小灯,畹君坐在桌前打点了个包袱递给她,细细叮嘱道:

    “里头装了两匹织金锦,拿回去让娘做两身和你裙子穿;另有两盒茶果,你拿回医馆跟伙计们吃;两支人参,叫娘收着给你熬药喝;几匣眉黛胭脂,是姐姐给你的。”

    佩兰接了包袱,玉清引着她到外间用早膳。因向玉清问起侯爷何时出门,得知他每日卯时便出门上朝。见天色已泛起蟹壳青,佩兰怕赶不及,匆匆吃了几口便进去与畹君告别,让府里的下人引着往侯府门口走。

    一路紧赶慢赶,好歹在门口堵上了时璲的马车。见那车夫套了马鞍准备启程,佩兰忙疾奔过去,口中喊道:“侯爷、侯爷,等一下!”

    马车纱窗的帘布掀开,里面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瞧清佩兰的模样,那双微挑的长眼睛眯了一下,唇边露出个浅淡的笑来:“你是叫——佩兰?”

    佩兰的脚步犹豫起来。

    说起来他们并不是第一回见面。当初在金陵的那个破庙里,八岁的她说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谎言。今日这番局面,她也有一定的责任。

    佩兰迟疑着走到车窗下,鼓起勇气道:“侯爷……时哥哥,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时璲淡淡一笑。这小丫头,比她那倔驴姐姐上道多了。

    “什么事?”

    佩兰双手紧紧抱着畹君给她的包袱,踌躇了一下,飞快地说道:“时哥哥,你可以对我姐姐好点吗?我姐姐她真的很不容易,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家里什么都没有,一面要在家照顾我,一面还得想方设法赚钱养家。她当年骗你也有很多不得已,那时候她每次回家,我都听到她在被窝里偷偷哭……”

    时璲心里抽疼了一下,脸上却冷笑:“别把你姐姐想得那么无辜,她惯会拿眼泪来搏人同情。你们姐妹俩一丘之貉,我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佩兰何曾被人说过这般重话,当即咬着唇低下头去,却忍不住抽噎出声。

    时璲头都大了:“你哭什么!回头你姐姐知道,又要怨我了!”

    “你说我不要紧,干什么这样说我姐姐!她好歹为你……”

    说到这里,佩兰自知失言,立刻止住了话头。

    可是时璲眉心已经凝起来,追问道:“为我什么?”

    佩兰怕越说越错,干脆放声哭起来。

    时璲脑袋嗡嗡的,扔了张帕子出去,冷声道:“把你那鼻涕泡擦擦!”

    佩兰顺坡下驴接了帕子,唯恐他再追问,忙低着头要告退。

    “慢着。”时璲叫住她,“太医院的王院判快要致仕了。你想不想当他的关门弟子?”

    佩兰一下子激动起来。

    那可是院判诶!她的师父谢岚虽医术精到,可因年纪轻自己尚备受质疑,更遑论她这个小徒弟了。要是能当院判的弟子,只怕是谢岚都求之不得呢!

    她赶紧点了点头。

    时璲微微一笑道:“那你喊我一声姐夫。”

    佩兰愕然。

    只听他慢条斯理道:“今后也只许认我一个姐夫,明儿那王院判就立刻上你的门。”

    佩兰犹豫一阵,抹干了眼泪道:“时哥哥,我姐姐让我叫,我立刻就叫;若是她没点头,你就是让王院判拜我为师,我也不能答应!”

    说罢着急忙慌地提着裙子跑开了。

    时璲的脸立刻黑了下来。

    她这一家子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讨嫌!

    *

    苗苗直睡到辰时方起身。

    畹君让人炖了软烂的鸭子粥喂她吃了一碗,正赶上今日雪霁天晴,便琢磨着带苗苗到府上逛一逛。

    向玉清问起侯府里有什么好去处,玉清笑答:“我们这里原是先平安侯的府邸,因他督军不利抄了家,被圣上赐给了我们小侯爷。若论园子景致,那是全京师数得上名号的。只是府里主子少,侯爷裁撤了许多下人,许多景观都疏于打理了。如今后院只有夫人、老夫人二位主子,我们也不常到那边去的。”

    畹君闻弦歌知雅意,道:“我们只在前院逛逛便是。”

    玉清便道:“东边有座藏书阁,引了活泉经那里过的,水上又有一座八角亭,赏雨赏雪都是奇佳的去处。”

    畹君便给苗苗换了身鲜亮的衣裳,领着她往藏书阁那边去。

    府邸东边地势陡高,上了十数级台阶方上得一半。石阶路滑,畹君一不留神扭了脚,只得由玉清扶着到路边闲亭中坐下来。

    玉澄要回去叫人抬软轿上来,却被畹君拦住了。念及难得带苗苗出一趟门,她不愿扫了女儿的兴致,便让玉清二人领着苗苗去周围转转。

    苗苗活泼得像只小牛犊,玉清等两个大人都跟她跑得气喘吁吁。

    “我看娘子是喜静之人,怎么这小苗苗这般活泼?”

    “许是随了爹?”

    “那谢大夫我也见过一回,看着文弱儒雅,倒跟苗苗不是很像。”

    玉清压低声音道:“你别管像不像,我收到风,说小侯爷准备认苗苗当女儿呢!”

    玉澄被唬了一大跳:“怎么可能?你收到的怕不是失心疯!我听说后头那位老太太是最重礼教规矩的,不然小侯爷为什么不许外头窥探明熹堂的事呢,还不就是怕老太太知道!”

    玉清摇摇头:“反正我听说他俩闹别扭就是为这事。”

    玉澄想了想,道:“应该是娘子逼小侯爷认下苗苗,小侯爷不想认,所以他们才吵架。”

    玉清叹道:“娘子当真是被这孩子拖了后腿。否则凭她的样貌人品,便是先头成过婚,把上头瞒一瞒,应该也能进门……”

    话没说完,听得后面“咔吱”一声,二人俱是一惊。回头望去,却见身后是一丛假山芭蕉,那蕉叶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两人赶忙转到假山后望去,却又不见人影,只得互相安慰是野猫弄出的声响。

    因她们在背后非议主子之故,也没胆量把这事报给时璲,便默契地绝口不提。

    经此一遭,二人再没心思闲聊,连忙牵了苗苗回去找畹君。

    待她们走后,那假山的夹缝里方走出一个穿银红短袄的婢女来。

    那婢女名叫青桂,是谢氏房里的一名二等婢女,正巧今儿被遣来藏书阁取书,路过假山后头将玉清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震惊得无以复加,又掺着几许兴奋,连书也不取了,连忙回了谢氏院里告密,将方才听到的话添油加醋一番,说成二爷屋里养了个有夫之妇,准备瞒着长辈纳她进门,只是那妇人要二爷把她的孩子也认进时家,二爷不肯,因此那两人正闹着别扭。

    谢氏大惊失色,不由分说先命心腹妈妈掌了她十个嘴巴。

    青桂本是讨赏而来,谁料被夫人当成了造谣嚼舌根的,捂着红肿紫胀的脸哭道:“夫人,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对了,那孩子叫苗苗,您若不信便派人打听去!”

    谢氏听这名字先是熟悉,而后想起那不是小谢大夫的女儿吗?难怪那天在花园,二郎那般护着那小丫头呢!

    她心里已信了七八分,面上却不显,只警告道:“念你是我房里人,今儿先放你一马。若让我听到任何风言风语,第一个先拔了你的舌头!”

    青桂吓得磕头如捣蒜,连连赌咒不会往外说。

    谢氏这才让心腹妈妈赏了二两银子封口费给她。

    待屋中无人,谢氏方在心头暗忖:虽早知二郎荒唐,却没想到他能混账到这种地步。祖母正倚重着小谢大夫,他倒搞起人家的妻女来!眼下年关将近,祖母身上又不好,若贸然将这事捅开,搞得家宅不宁,倒成了我的过错。不如先探清虚实再做打算。

    只是明熹堂用的都不是金陵跟过来的下人,她插不进手去,便派人去澄心堂把谢岚叫了过来。

    谢岚觉得自己的八字一定是跟侯府犯冲。

    他午歇没完就被侯府的人叫起来,坐大半个时辰的马车到了侯府,没想到这次找他的竟是那位谢夫人。

    得,总共就三个主子,三个都把他轮流找了一遍。

    谢夫人既不找他把脉,也不找他问诊,反而笑吟吟地同他寒暄:“小谢大夫,你家的苗苗何时再带过来侯府玩?庭哥儿想她想得紧呢。”

    寒冬腊月的天,谢岚头上竟冒出涔涔冷汗,心道:苗苗不就在你们这儿嘛?

    “咳,苗苗怕生,不肯出门了。”

    “是吗?”谢氏似笑非笑,“那苗苗在家,是令正照顾她?”

    “呃,是,是。”

    “如今天寒地冻,我也懒怠出门,正想着找个人进府说说话呢。不知道令正可方便过来一趟?”

    谢岚支支吾吾道:“她身上不好,恐怕不便出门。”

    “是不便,还是侯爷不让她出门?”谢氏冷不丁地发问。

    谢岚大吃一惊。难不成这谢夫人知道了畹君的事?

    “这、这……”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敷衍道,“夫人,草民实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氏一瞧他这表情,便知他必然通晓内情,压低声音道:“小谢大夫,我们时家是要脸的人家。你把内情一五一十地与我说来,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谢岚烦闷极了,这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叫他怎么说得明白!

    “夫人,你别问了,你有什么话就去问侯爷好了,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这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谢氏见他突然发起脾气来,不由略感诧异,又怕逼急了他到处乱嚷,反而于侯府名声有碍,便忙安抚了他,命心腹妈妈取了一百两银票过来,叮嘱道:“小谢大夫,你且冷静。这事嚷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谢岚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没想到那谢夫人突然开始息事宁人,还无缘无故塞了一百两给他,忙不迭地接过银票笑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不会乱嚷的。”

    说完怕那谢夫人去找畹君的麻烦,又补了一句,“呃,其实我也不需要交代,夫人就当没这回事吧!”

    谢氏皱着眉头让人送他出门,还以为这小谢大夫是个好的,没想到一百两就把妻女给卖掉了!

    你不需要交代,我们侯府还需要交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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