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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怨郎君

    ◎咱们也生个孩子好不好?◎

    畹君一行人回了明熹堂,好在脚上扭得不是很厉害,玉清找来药油替她抹上,过得半日便活动自如了。

    到晚膳时分,畹君未用,先叫厨下送了苗苗吃的肉糊糊粥来,让她自己抓着勺子吃。

    刚吃掉半碗,玉澄打起帘子进来,说了声:“小侯爷来了。”

    话音一落,时璲便跟着走了进来。

    苗苗一看到他的身影,忙丢下碗勺钻进了畹君怀里,乌溜溜的眼珠却偷偷往时璲身上瞧。

    畹君不看他,只摸着苗苗的脑袋道:“你这个样子,侯爷不高兴了要赶你出去的。”

    苗苗吓得赶紧把脸都藏了起来。

    时璲正好撩袍在她身边坐下,闻言蹙眉道:“好好的干嘛吓唬小孩子。”

    畹君这才斜乜了他一眼,哼声道:“我说事实罢了。”

    时璲知道她在翻那天马车上的旧账,只得淡淡笑了笑,转头看向桌上吃了一半的肉糊糊粥,便端起碗来舀了一勺送到苗苗旁边,柔声道:“小家伙,来吃一口。”

    苗苗只把脸埋在畹君怀里不肯抬头。

    时璲只得讪讪将碗放了回去,对畹君道:“这小丫头之前没这么挑食的。”

    畹君冷笑:“那回苗苗吃了一肚子点心回去,两三天没有好好吃饭。我道是哪位贵人这般随心所欲拿小孩取乐,原来是时二爷!”

    时璲不自在地摸了摸鼻梁:“苗苗也没说她不能吃呀。”

    “苗苗她懂什么!她一个三岁小……孩。算了,跟你说不通。”

    畹君自知失言,抱起苗苗往里间走。

    时璲早上就因佩兰的话起了些疑心,如今这般听畹君说来,心头猛地一跳,忙起身追上去:“苗苗三岁了?”

    畹君心头突突狂跳,甩开他的手道:“三岁小孩是个俗语罢了。你说话会专门说两岁半小孩吗?说两岁四个月小孩?我想不会吧。”

    时璲心里微微失落,垂眸看向她怀里的小姑娘。

    苗苗趴在畹君肩头,正聚精会神地望着他。一对上他的目光,忙拿小手遮住了眼睛。

    畹君抱着苗苗在榻上坐下,见他也若无其事地在她身旁坐下,没好气道:“你有什么事么?”

    “听说你今儿扭了脚,我过来看看。”他的眼神往她裙摆下移去。

    畹君下意识把脚缩进裙摆里,不自在道:“没什么大碍。”

    “是么?伤筋动骨一百天,处理不好很麻烦的。我看看。”他说着要撩起她的裙边。

    畹君忙把双腿往旁边一偏,拿眼睛瞪他:“苗苗还在这呢!”

    时璲扫了一眼那碍事的小崽子,扬声道:“玉清!带小小姐出去用膳!”

    玉清忙应声进来把苗苗抱了出去。

    畹君又横他一眼。什么小小姐!苗苗还没进他家门呢!

    时璲已经低头撩起她裙边一角,伸出两指在她的洒花绫裤上一点:“这只脚?”

    畹君默不作声地伸出另一条腿。

    他托着她的腿一拉,畹君整个人被带着转向了他,小腿搭在了他的腿上。

    时璲有条不紊地替她脱鞋除袜,修长的手指按在她的足跟上,果见没什么大碍,便放下心来,目光游到那微微蜷起的脚趾上。莹白圆润的趾甲盖上泛着一点压出来的血色,看着分外可爱。

    他不由笑道:“你紧张什么?又不是头一回帮你看伤了。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端午在城西的破庙里,你崴伤了脚,还是我替你正的骨。”

    说起来就好笑,那时候她追贼追到了庙里,亏他还以为畹君是对他的事上心,原来只是为了救她妹妹。

    “我今天早上碰到了你妹妹。其实她跟你长得挺像的,我那时竟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畹君心下暗笑:你眼神是真差,苗苗和岚哥长得一点都不像,你不也看不出来!

    这样想时,忍不住脸上带出一丝笑来。

    时璲不悦:“笑什么?”

    畹君忙抿唇摇头。

    “说不说?”

    捉着她纤足的手在她脚心挠了一下。

    畹君最怕痒了,忙不迭地缩脚,却将他一并拉了面前。她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压了下来,一个清润的吻落在她唇上。

    畹君的脸腾地烧起来了。

    “别恼我了,好么。”

    他的吻细细密密地落下来,教她心中多少恼意都化成了绕指柔。

    她没准备这么快跟他言和的,可是身体已经扛不住对他的思念,热情地回应了起来。

    他的手渐渐探进她的衣襟里,长指划过的肌肤像被火缓缓地燎过去,又酥又热,情知是危险,却又忍不住沉溺其中。

    “苗苗……”

    “别管她了。”时璲的吻堵住她的唇,将最后一丝抗拒一并覆没在唇齿中。

    暮色渐深,沉坠的阴蓝渐渐笼罩下来,屋里的气息却更灼热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榻上行事,畹君迷乱之间一偏头,赫然发现榻对面的板壁上嵌着一方琉璃穿衣镜,清透地映着彼此交叠的身影,像一幅西洋画,又比画里多了几分朦胧生动。

    夜色悄然降临,下弦月薄弱的晖光透不进来,屋内一片幽暗,唯有婉转的低吟和喘息透出里面勃发的生命力。

    最后声息渐悄,鼓噪的心跳又占据了人的五感。

    时璲紧紧搂着怀里滑润轻暖的身躯。比起到达巅峰那一瞬的快感,他更喜欢这样事后温存的时刻。唯有此时,他才会真切地感受到她是属于他的。她的身沾染了他的气息,而她的心在他怀里跳动。

    “畹君,畹君……”他用牙齿轻轻啮咬着她圆润的肩头,“咱们也生个孩子好不好?”

    躺在他怀里迷离又疲惫的畹君蓦地清醒过来:“苗苗……”

    修长的手覆上她的嘴。

    “让玉清带她睡一晚好不好?你今夜和我睡。”

    畹君赶紧摇头,扯下他的手道:“苗苗离不开我的!”

    “我也离不开你!”素来冷傲英峻的小侯爷声音里竟带着几分委屈,“你都晾了我七天了。”

    畹君又好气又好笑:“你多大她多大?没有我你不也活了二十多年!”

    她挣开他的搂抱坐起来穿衣,匆匆起身出去寻苗苗了。

    怀中的香暖骤然一空,像把他的心也带走了。时璲慢慢从榻上坐起来,在黑暗里久久沉默。

    外间空无一人,碗筷菜肴都收拾一空,畹君便披了件斗篷走到玉清住的耳房。里头灯火明亮,玉澄和玉清正在逗苗苗玩耍。

    可怜的小苗苗低垂着头,小手紧张不安地绞在一起。一看到娘亲进来,她忙不迭地跳下暖炕,脑袋险些磕到桌角,好在畹君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

    苗苗一投进她的怀抱,立刻哇哇哭了起来。

    “娘亲不要苗苗了,娘亲不要苗苗了!”

    “没有不要你,娘亲刚才去办事了。”

    畹君忙拍着她的后背,在那张小圆脸上又亲又摸,好不容易哄好了苗苗,方抱着她回了屋去。

    进得里间,地上的衣裳都挂回了架子上,屋里点了幽馨的瑞脑香,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畹君没有放在心上,哄着苗苗睡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用饭,被他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又哄了苗苗小半个时辰,此刻早已饥肠辘辘。

    她让玉清叫厨下随便热点饭菜送过来,又想起时璲应该是刚散了值便过来了,也不知他用过饭没有,便让玉清也送一份热汤热饭过去给他。

    过了半刻钟,玉清回来回话:“鹤大爷说小侯爷去营里办事了,要过两日才能回来。”

    畹君险些呛着。这么晚了,他还去营里?

    她后知后觉,他应当是想跟她温存一夜再走的,谁知被她拒绝了,干脆连夜去了军营。

    她有些担忧又有些不解,既然不是急事,干嘛要连夜走?夜风凛寒如刀,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扭了脚到底有些不便,这几日畹君一直没有出屋门,好在有苗苗陪着她,日子过得并不无聊。

    苗苗夜里要睡六个时辰,白天便满院子乱跑。畹君从不拘着她,只让院里的小丫鬟看着别让她跑出去。

    这天畹君正在屋里午憩,苗苗便跑到院子里跟浇花的小丫鬟玩耍。

    明熹堂的院落整阔明开,花木参差,玉栏绕砌,小丫鬟们领着她玩捉迷藏。

    苗苗蹲在一丛荼靡架下的山石后面,心里扑通扑通地等着抓人的“老鹰”。忽然眼前出现一只金丝缎履,紧接着脖子一凉,两脚便离了地。

    小侯爷提着她的衣领将她悬在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道:“畹君呢?”

    苗苗短胖的小手在半空中狗刨,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道:“畹君是谁?”

    时璲气笑了,这小丫头看着一副伶俐狡黠的模样,竟连自己娘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可真够笨的,肯定是随了她那个爹。

    “畹君是你小姨的姐姐!”

    苗苗思索了半天,方嘟着嘴道:“畹君不让我和你说话。”

    时璲眸光一沉:“为什么?”

    苗苗瞅了他一眼,又赶紧转过眼睛去,小嘴却瘪了起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时璲竟明白了她要干什么,喝道:“别哭!”

    苗苗吓了一跳,果真止住了哭腔。

    时璲提着她放在石头上坐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金镯在她面前晃了晃:“喜不喜欢?”

    那小圆镯子金光灿灿,还有很多细巧的图案,苗苗看得挪不开眼,连连点头。

    时璲拿起她的小手将小金镯戴上去。“呐,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以后不许看到我就躲、不许看到我就哭。”

    苗苗点点头,乖巧地说道:“谢谢大侯爷!”

    这又是什么称呼?时璲忍俊不禁。

    她虽让人恨得牙痒痒,生的孩子……倒还挺可爱的。

    畹君午憩醒来的时候,看着时璲抱着苗苗进来险些吓了一跳。

    苗苗虽小,却也知道她多少岁,知道她有没有爹爹。时璲要是一问,岂不是全暴露了!

    她赶紧从时璲怀里接过苗苗,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二爷回来了?今天不用上值?”

    时璲看着她生分的表现眸光一暗,随即笑道:“我今天休沐。横竖无事,带你和苗苗去后边的梅园里煮茶赏花,如何?”

    畹君正准备拒绝,不经意间看到苗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时璲,清澈的眼睛里盛满孺慕。

    她心里忽然一酸。

    血缘的羁绊使得苗苗哪怕畏惧时璲,也忍不住想亲近他。

    自己本就亏欠苗苗太多,难道连她仅有的跟生父亲近一会的机会也要剥夺吗?

    这样一想,畹君便松了口。

    时值腊月,园里的红梅葳蕤迤逦,恍若漫天云霞,乌桠红梅白雪,三种颜色碰撞在一处,连冷沉冬日都裹上了明媚的妖娆。

    下人抬来一张矮足短榻,面前摆了一条长案,中置火炉,上面放了一口铜锅,一旁是煮水的风炉。

    畹君坐在榻中间,时璲和苗苗便一左一右挨着她坐。

    下人次第摆上片好的时令菜肉,时璲用银箸夹起鲜红的羊肉放进汤锅里,道:“京城的冬日最时兴一家人围炉涮锅,咱们也该入乡随俗。”

    畹君看着碗里涮好的肉,心道:谁跟你一家人了,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

    苗苗从没试过这种吃法,抓着匙羹吃得不亦乐乎。

    时璲又命人拿来一个盖着铜网罩的炉子,另切了指节厚的羊肉上来。

    “塞北流行将肉烤着吃。”他将烤得滋哇冒油的肉夹进她们的碗里,“试试我的手艺。”

    畹君忙挪开了苗苗的碗。“她吃不了这么厚的肉。”

    可那烤出来的肉喷香扑鼻,苗苗吃不到便开始闹。畹君便把肉放进锅里煮得软烂,再夹出来给时璲烤。

    时璲皱眉道:“煮熟的肉烤出来只有香气,一点都不好吃。”

    畹君朝他挤挤眼睛,笑道:“没事,她有得吃就不会闹了。小孩子吃不出好赖的。”

    时璲半信半疑地烤了一块给苗苗,果然见她吃得心满意足,开心地眯着眼睛。

    畹君则得意地朝他笑,一副“看我说中了吧”的表情。

    他不由莞尔。

    小孩子真是最难满足又最好满足,倘若她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风炉里的水开了,时璲又转头冲茶给她们喝。

    “茶水可消腥肉之食,解肥浓之腻。”他斟了两杯茶到畹君和苗苗手边。

    畹君有些感怀:“我爹在世时也很爱喝茶。冬至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和我娘在院里围炉煮茶。”

    她看向旁边梅瓣上覆着的点点残雪,忽然兴起道:“我爹说过梅花上的雪水煮茶别有风味,我去采些过来。”

    时璲微笑地望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命人取来一个琉璃樽给她去采雪。苗苗见状忙要跟上。

    畹君按住她:“苗苗乖乖在这吃肉肉,娘亲去去就回。”

    看她走进旁边的梅树中,时璲这才将眼神转到苗苗身上,恰好那小崽子也在看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时璲心念一动,道:“小家伙,让我当你爹好不好?”

    苗苗一下子急了,小脸涨得通红:“我有爹!我有爹!”

    时璲看她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心中不由纳罕:又没人说她没爹,怎么像踩了她尾巴似的。

    “你那个爹有什么好的?我当你爹,你以后就是侯府大小姐。”

    “侯府大小姐是什么?”

    “当了侯府大小姐,就有很多人伺候你、敬畏你,我会请最好的老师教你礼仪、教你读书,以后给你找最出色的男儿做夫婿。”

    苗苗压根听不懂,头也不抬地拒绝了他:“那我不要,我要当谢家的小宝贝!”

    时璲气结。

    谢家谢家,谢家究竟有什么好的?跟她那倔驴娘亲一样不识好歹!

    他脸色骤然沉下来。

    苗苗一看他这表情就害怕,不由瑟缩起来,左右张望着寻找娘亲的身影。

    时璲见她都快掉下榻沿了,伸手出去准备拽她回来。谁知苗苗以为他要打她,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那边畹君闻得苗苗的哭声赶紧跑回来,忙把她抱进怀里:“怎么了怎么了?”

    苗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侯爷要当我爹,我不肯,他就要打我!”

    畹君震惊极了,怒瞪了时璲一眼,心下非常后悔为何如此草率地留苗苗和他独处。

    她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抱着苗苗出了园子。

    时璲愕然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问都不问,就这样走了么?难道她也相信他会打她的孩子么?

    却说今日天气晴好,谢氏本来也准备抱庭哥儿到园里玩耍。乌泱泱的一群人簇拥着到了梅园的月亮门前,却被明熹堂的下人挡在了门口。

    “侯爷今儿有客,夫人明日再过来吧。”

    本来主人在园中请客是常事,可因得知时璲的“荒唐事”后,谢氏便格外留了层心眼。

    她让奶娘把庭哥儿抱了回去,自己则带着心腹妈妈到月亮门不远处的亭里守株待兔,势必要瞧一瞧这“客人”的庐山真面目。

    坐了不过两刻钟,便遥遥见到那原本守着门的下人一动,格外恭敬地让开了一条道路,随即里头果真走出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谢氏的目光先落到那孩子脸上,果然是谢大夫家的小丫头。再看向那妇人,宽袖长袄亦不掩窈窕身姿,领上的一圈风毛更衬得面容玉莹光寒,虽则薄面微嗔,却更添了冷艳的风姿。

    谢氏暗叹: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连她一个女人都看得挪不开眼,难怪二郎那么着迷呢!

    不过,她看起来有些面熟,像谁呢?

    第62章 邀明月(一更)

    ◎那娘亲要跟侯爷一起睡吗?就像跟苗苗睡觉那样。◎

    及至晚间,时璲循例到谢老夫人房里请安。

    刚进院门,便见一个穿青绿夹袄的婆子从正房出来,低着头匆匆往耳房去了。他只略看了一眼,便举步进了正房。

    谢氏正在谢老夫人跟前服侍,见时璲进来,便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她嫁入时家之际这位小叔已经离家,因此跟他并不熟悉,只常常听人说起他多么年少有为。后来他回金陵不过一年半时间,就因一桩婚事搅得天翻地覆;如今到了京城封了侯,谁知更无法无天了。

    身为长嫂,虽应当管教未婚的小叔,但这人显然不是她能管的。可是不管,到时出了事,婆母肯定又要怪她。

    时璲自然不知道谢氏的心思,虽然能感受到他嫂子的注视,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对谢老夫人道:“方才从祖母屋里出来的那个人,是谢阁老府上的吧?”

    谢老夫人见他并无不悦之色,方笑道:“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从前金陵的多少龃龉且先不论;你在京为官,有这么大一门亲,为什么不走动呢?他好你也好。”

    时璲淡淡道:“没有不让你走动,只别在我跟前烦。”

    “你别嫌我老婆子絮叨,祖母比你多活这些年,见过的事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听祖母一句劝,你如今春风得意,不屑与人结交,将来圣意一变,也没人知会到你头上,翻覆就是顷刻之间的事!”

    时璲笑道:“祖母,要么说你年老糊涂了呢,如今太子监国,有什么圣意我都是第二个知道,要翻也是他谢阁老的船先翻!”

    谢老夫人叹道:“罢,罢,不提这事。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女儿都三四岁了!前些日子我进宫去,说起徐妃所出的福徽公主如今十八了,正相驸马呢。你觉得如何?”

    时璲眉头一皱:“徐妃的女儿,那不就是景王的胞妹吗?景王这个人野心很大,我不想跟他有牵扯。”

    “景王的妹妹,难道就不是太子的妹妹?娶了她,两边都亲近。”

    “我可不想要一个骑在我头上的女人。”时璲嗤了一声,又去看谢老夫人的脸色,“祖母,我觉得娶妻娶的应该是…*…”

    论德行,她骗过他的事家里人尽皆知;论才学,没见她有什么传世的作品;论出身,更是不值一提。说来说去好像也只有颜色拿得出手。可是,他喜欢她又不是因为那张脸。

    话在他舌尖转了几遭,最后道,“我觉得娶妻应该娶自己心悦之人。祖母,你觉得呢?”

    谢老夫人笑道:“你过完年都二十五岁了。你肯娶妻,我就谢天谢地了,还挑什么!”

    一时间屋里众人都笑起来,谢氏也陪着笑,心里却道:等知道你孙子心悦的是个有夫之妇,还带个拖油瓶,看你还笑不笑!

    时璲说了这会儿话,便起身告辞。见谢氏站在一旁,便道:“大嫂送我出去吧,有些事问你。”

    谢氏便忙走了出来。

    时璲先问起回金陵之事准备得如何。

    北定侯府虽在京师,主子们到底要回去金陵过年的,路上预了二十日的行程,如今腊月初一,也是时候准备启程之事了。

    谢氏回说准备得七七八八,时璲却忽然转了话口:“大嫂,依你之见,年幼的小姑娘都喜欢什么呢?”

    谢氏下意识道:“二郎问这个做什么?”

    时璲淡淡笑道:“准备买点东西回去给大姐儿做礼物。”

    谢氏知道他是为那个叫苗苗的小丫头问的,哪里就那么有心去关心他亲侄女了!

    心下虽腹诽,口中却笑道:“小女孩嘛,喜欢的无非就是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点心洋糖、漂亮衣裳、新奇玩意,总不会有错的。”

    时璲若有所思。

    难怪苗苗不肯认他当爹,原来半分没踩中小家伙的喜好!

    他知道畹君生他的气,便没去明熹堂讨没趣,而是隔三差五把苗苗叫到撷芳馆,让人搜罗许多蜜饯果子、衣裳首饰、珍奇玩具送给她。

    不下两回,苗苗待他就亲密多了。

    见时机成熟,他便哄着苗苗道:“怎么样,要不要当侯府的大小姐?”

    “要!”苗苗连连点头。

    时璲谆谆嘱咐道:“那你去跟畹君说,你想当侯府的大小姐、想让我当你爹。记住了,别说是我教你的。”

    苗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兴冲冲地跑回去,钻进畹君怀里撒娇。

    畹君捋了捋她汗湿的额头,拿帕子给她拭汗。毛绒绒的胎发贴着饱满的额头,衬得她的小脑袋像颗圆润的水蜜桃。

    畹君戳了戳她软弹的脸蛋:“又去哪里疯了?”

    苗苗期期艾艾道:“畹君……”

    “谁许你这样喊我的?”畹君挑起眉作势要打她,却只舍得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小嘴。

    “侯爷这样叫你。”

    “侯爷是侯爷,你是你!”

    苗苗又道:“侯爷让我告诉娘亲,我想当侯府大小姐,想让侯爷当我爹!”

    畹君失笑,看着女儿狡黠的大眼睛,又摸了摸她圆滚滚的肚皮:“在那边吃了不少好东西吧?这就把你娘卖啦?”

    这父女俩还没相认呢,就开始一个鼻孔出气了。

    苗苗喜滋滋道:“侯爷对苗苗真好!”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畹君的神色,软绵绵地抱上去:“侯爷对娘亲也好。侯爷说,都是看在娘亲的面子上,才对苗苗这么好。”

    畹君心里一软。

    大概一个做了母亲的人,无法抵抗别人对她孩子的好。看着苗苗开心的样子,她也恍惚生出几分错觉,似乎这样过下去也很不错。

    自上回梅园之后,她与时璲已有三四日没见。

    听玉清她们说,过几日他要回金陵过年。当初被她那么一耽搁,后来又去了辽东,如今总算安定下来,这趟回去他就该敲定好婚事了吧?

    将来他有了妻,有了子,或许就会慢慢放下她了。

    畹君摸着苗苗的脑袋道:“苗苗今夜去跟玉清姐姐睡好不好?娘亲有话要跟侯爷说。”

    “那娘亲要跟侯爷一起睡吗?就像跟苗苗睡觉那样。”

    畹君的脸红了红:“这不是小孩子该问的。”

    她叮嘱苗苗,“你去跟侯爷说,你今晚想跟玉清姐姐睡。记住了,别说是我让你说的。”

    苗苗用力点点头。

    她又飞奔到撷芳馆,坐在时璲书房的藤椅上吃饱喝足,这才慢吞吞对他道:“侯爷,娘亲让我告诉你,我今晚想和玉清姐姐睡!”

    酉时用过晚膳,院里已四处掌灯。苗苗白天跑来跑去,如今已到玉清房里睡觉去了。

    畹君披了件氅衣坐在廊下,抬头仰望着天边隐淡的一钩上弦月。细弯的新月悬于幽蓝夜空,散着朦朦的银色光雾,像云遮雾绕的心事。

    其实,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抉择对不对,不知道将来苗苗会不会怨她。

    有血缘在,无论如何侯府都不会亏待苗苗;而她不愿接受他,完全是为了她自己考量罢了。畹君享受他对她的好,但她不想负起当他妻子的责任。

    她这样,算不算是自私呢?

    身后拂起一道清风,紧接着一个暖馨的拥抱搂上来。

    畹君回头望去,正见时璲从背后搂住她,微笑地望下来,乌浓的眸光里漾着浅淡的笑意。

    “想什么呢?”

    畹君摇摇头:“还以为你恼我了,再也不肯来见我了。”

    “我怎么敢恼你。”

    时璲在她身边坐下,伸臂揽住她的肩膀,微微收了笑:“那天我并没有打苗苗。”

    畹君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我知道。我只是……”

    她只是太紧张苗苗了。事后想来,他也不是那种会跟小孩过不去的人,可她又拉不下脸去跟他说和。

    她转过话头道:“我听说你要回金陵去过年。”

    时璲“嗯”了一声:“腊月初八启程。明天我要去一趟军营,等我从营里回来,再亲自送你和苗苗回家。”

    他本有心提起让她和离之事,年后好叫他娘上京来与她家议亲;又唯恐畹君不肯同他吵起来,反而破坏了这难得的和谐。因此按下不表。

    畹君则想着归家之事,年后再也不上他府里来了,又怕他不允反而置气。因此也绝口不提。

    两厢默默无言,只闻夜风深沉,吹得她发凉的发丝往他脸上扫。

    时璲低下头在她额间吻了一吻。

    见她不躲不避,他又一路亲下去,落在丹唇上加重了吻。风声渐紧,两个人的脸却开始烧起来,自唇舌之间擦出的热意蔓延至周身。

    畹君搂着他的颈项,有些羞赧地低声道:“苗苗今晚不和我睡。”

    他会意,将她打横抱起来进了屋。

    不点灯的屋子融在无垠夜色里,他抱着她坠进轻纱幔帐。不去想那些世俗的身份和去留,仿佛又回到最初的那一夜,此刻他们只有彼此,因此更格外尽兴。

    畹君依偎在暖热的怀里,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这一刻她是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他是属于她的。

    她笑苗苗记吃不记打,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章哦[狗头叼玫瑰]

    第63章 意阑珊(二更)

    ◎这小丫头搞不好还是时家的种!◎

    时璲前脚刚动身去军营,老夫人后脚便派谢氏到谢阁老府中辞行。

    当初时璲悔了谢家的婚,还拿剑劈了谢家府邸的门匾。彼时谢阁老已经入阁,被谢知府几句撺掇,出手捋掉了他身上所有的官职。

    谢老夫人大怒,写了好几封断交信送进京去,两家自此断了来往。

    只是时璲既然靠辽东一役翻了身,谢老夫人又动起了别的心思。

    她前些时候进宫,听说圣上龙体欠安,只怕国祚更迭就是这两年的事。太子虽然监着国,可景王的势力也不能小觑,而谢阁老又是景王的老师。

    冤家宜解不宜结,她得给孙儿备一条后路。

    谢氏得了老夫人的吩咐,备了礼送到谢阁老家。

    谢阁老如今自是不想与时璲为敌,长姐肯赏脸言和,他焉有不应的道理?因此亲自留谢氏在府上用了晚膳。

    待谢氏告辞时已是掌灯时分。

    还未走到门口,远远见到外头走进来一对年轻男女,那男子她不认识,女子却赫然是她那堂妹谢四娘。

    谢四娘如今挽了妇人的发髻,与那男子并肩而行,想来那是她的夫婿。

    谢氏脸色一沉,朝身边谢府的人问道:“她怎么会在这?”

    身边人答:“四娘子的姑爷在京谋缺,因他职务未定,所以先随四娘子住在阁老府上。”

    谢氏略一颔首,见那行人走近了,便打算踅身到旁边穿廊相避。

    未料谢四娘瞧见她,竟径直往她面前走来,含笑道:“大堂姐,听闻你同姑祖母入了京,一直未得空前去拜访,实在是失礼。”

    谢氏没好气,当初就是这个四娘害她跟娘家断了往来,如今一看那张脸便想起不愉快的旧事。

    她正准备不咸不淡地敷衍两句,忽然忆起那天在梅园外见到的那个妇人,可不就是当初跟在谢四娘身边的那个谢畹君吗!

    谢氏顿时气血上涌,指着谢四娘道:“当初虽是我们时家悔婚,可若不是你串通旁人欺骗在先,又何至于闹成那样!”

    谢四娘脸色涨红,她没料到谢氏如此不顾体面,竟当众翻起旧事来给她没脸!

    “……如今看我们家二郎东山再起了,你又跟那谢畹君狼狈为奸,把她弄进府去迷惑二郎,还想再毁他一次是不是!”

    谢四娘又惊又恼:“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勾结谁了!等等,谢畹君?”

    谢氏见她满面愕然,竟是半分不知情的样子,不由懊悔自己气上心头一时嘴快,反而将家丑抖了出来。

    她冷笑道:“没有最好。”

    也不解释,一甩衣袖离了谢府。

    谢四娘看着她的背影紧紧攥起拳头。

    谢畹君?那个女人又勾搭上时二爷了?她费了那么大劲,付出那么大代价,就只是给谢畹君做了红娘?

    她惊怒不已,忆起当初在金陵不堪回首的往事。

    当初那谢畹君无声无息地跑了,时璲知道真相后怒而退婚,两家闹得不可开交,她自然也里外不是人,在金陵是说不上亲事了,只能指望太太给她讲门外地的好亲事。

    那当口八姨娘又生了个男孩,父亲和太太宝贝得不行,谁知她的生母二姨娘受了什么刺激,竟下手捂死了那孩子。父亲震怒,差点打死了二姨娘,可恨她也受到牵连,被太太随手低嫁给了闽中何家的一个庶子。

    她又谋算了几年,好不容易帮夫君争了个进京谋缺的机会,谁知一来就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谢畹君又攀上了北定侯府的富贵!她千谋万算却竹篮打水一场空,那谢畹君却白摘她的果实,凭什么!

    此时她的夫君何昌贵跟了上来:“刚才那个是谁?你们说什么呢?”

    谢四娘压下心头的不甘,咬牙笑道:“没什么。”

    她要报复谢畹君容易,可时璲一定不会放过她。她可没忘记当初时璲是如何一剑削掉她的发髻,如今头顶的发丝还要比别的头发短几寸呢。

    她得找个机会,给整个北定侯府一个重创。别说谢畹君,就是什么时二爷、大堂姐、姑祖母,全都别想快活!

    却说谢氏离了谢府后,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原来二郎的相好竟是从前骗过他的谢畹君!

    她之所以对此人印象如此深刻,盖因当初时璲从临安回来以后,为这个女人发了好大一场疯,还提剑砍伤了谢知府,否则谢阁老要治他还没那么容易。

    他当初就险些在这个女人手上断送前程,如今怎么又把这瘟神请回来了?

    不行,得趁他不在京,赶紧把那女人赶出府去。

    谢氏心头突突狂跳,一到侯府便直奔谢老夫人屋里。

    谢老夫人一见她慌里慌张的模样,皱眉道:“你是世子夫人,将来是要做宗妇的,怎么连半点仪态都没有!”

    谢氏屏退了下人,这才着急忙慌道:“祖母,祖母,大事不好了!您还记不记得当初算计过二郎的那个谢畹君?她眼下就在京城,就在您眼皮底下!”

    “什么!”谢老夫人显然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重重地拍了一下扶手。

    “她就住在明熹堂!二郎被她迷昏了头,您老人家得把他拽回来!”

    谢老夫人顺了好一会儿气,方喊进来几个得力嬷嬷,叫人备了敞轿抬她到明熹堂去。

    谢氏也叫了几个心腹一齐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拥往明熹堂,明熹堂的人一早收到了风,去找鹤风者有之,去军营报信者有之,堵住院门者有之。

    谢老夫人的轿辇一到明熹堂门口,便吃了个闭门羹。

    玉清身为此间的大丫鬟,不得不出来应门,不卑不亢地朝谢老夫人施了个礼,朗声道:“老夫人,这里是侯爷的居所,非请勿入。”

    谢老夫人没做声,一旁的嬷嬷已经上前甩了她一巴掌。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老夫人的驾?告诉你,小侯爷的老子还是从老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别说你,就是侯爷亲自站这,也得恭恭敬敬请老夫人进去!”

    玉清被她那一巴掌打懵了,又被连珠炮似的一顿轰,捂着脸不敢再说话。

    那嬷嬷见状,把她拽到一边,另有嬷嬷走上前去扯开守门的丫鬟。

    这时鹤风领着七八个高壮的仆从赶到,一下子横在嬷嬷们面前。

    他朝老夫人抱拳施礼:“老夫人,这儿你不能进去!”

    谢老夫人看着他冷笑:“你如今飞黄腾达,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别忘了当初给二郎选长随,还是我把你从一群小子里挑出来的!”

    鹤风低着头道:“二爷有令,请老夫人担待。”

    谢老夫人怒极,从轿辇上站起来,一径往门口走:“我倒要看看,他是要养大他的祖母还是要里面的贱婢!”

    嬷嬷们忙上前拉她,生怕她被那些粗人冲撞了。

    这厢正僵持不下,里头传出一道清泠的女声:“鹤风,开门。”

    鹤风迟疑一瞬,到底把门打开了。

    谢老夫人气得头晕眼花。方才怎么没见他这么听话?

    随着黑漆门缓缓对开,里面那女子的形容也映入眼帘。

    她穿着一身雪青色锦绣短袄,月白色百迭裙,明明是素淡的颜色,站在满园枯寂的冬景中却分外亮眼。

    谢老夫人冷冷打量了她两眼,径直扶着嬷嬷的手往堂屋中走去。谢氏见状连忙带着人跟上。

    畹君看了眼明熹堂众人,道:“你们就在外头候着吧。玉清,你回屋里看好苗苗,别让她跑出来。”

    玉清捂着发红的脸连连点头。

    畹君掉头进了堂屋,鹤风却也紧紧地跟了上去。

    谢老夫人此刻已在上首的太师椅坐下,见她进来,冷冷道:“跪下!”

    畹君犹豫一瞬。

    按理她不是侯府的奴仆,不必下跪。只是这样僵持,也并无好处。

    她掀起裙摆跪了下来。

    “打!”谢老夫人冷喝一声。

    她身后的嬷嬷立刻上前扬起手,畹君下意识地闭上眼,可那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她睁眼一看,鹤风抓住了那嬷嬷的手。

    “嬷嬷,你可想好了,这一巴掌打下去容易,等二爷回来,看你的手还能不能保住。”

    时璲凶名在外,那嬷嬷畏惧地望向主子。

    谢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道:“好!好!我倒要试试这一巴掌打下去,我这只手能不能保住!”

    她站起身往畹君脸上打了一巴掌。

    老人家力气弱,动作也慢。畹君大可避开,可她却不偏不倚地受了这巴掌。脸上倒不很疼,只是屈辱居多。

    她要用这巴掌提醒自己不要痴心妄想。

    谢老夫人怒骂道:“你这贱婢!当初害得我们二郎前程尽毁,远走辽东,如今看他封了侯又来勾引,害他连娶妻的心思都没有了!我们家上辈子欠你的!你那姨妈迷了我的三儿,你又来毁我的孙子……”

    谢氏站在旁边听得大气不敢吭一声,余光见到廊外有人在拉扯,定睛一看,是那小丫头挣开丫鬟们的拉扯往这边跑过来。

    她忙悄悄绕着屏风走出去,让人关上堂屋的门,将那小丫头堵在了门外。

    “娘亲!”苗苗一边哭一边撞门。

    谢氏忙上前抓住苗苗。

    丫鬟们不敢用力按她,谢氏可没什么顾忌,跟抓小鸡一样将苗苗箍得动弹不得,抱着她走进了一间厢房里。

    她拿帕子擦了擦苗苗脸上的眼泪鼻涕,仔细将那张小脸端详了一番,越看越心惊。

    难怪她头一回看苗苗觉得眼熟,这小丫头搞不好还是时家的种!怪不得二郎这么偏心她,试问哪个男人能对别人的孩子那么好的?

    谢氏心乱如麻,还不能给老太太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不然事情可真就难以收场了。得等二郎回来后再让他决断。

    她把苗苗关在厢房里,不顾里头那震天的哭声,命丫鬟们好好守着门,自己转身回了堂屋。

    一进门便听到畹君平静的声音:“我与侯爷之间的恩怨,我会与他按数偿还,并不劳动老夫人您来讨债。”

    “贱婢!你还想以赎罪之名,赖在他身边不走?”

    “老夫人明鉴,并非我想要纠缠侯爷,是他将我软禁于此。老夫人若肯放我归去,畹君感激不尽。”

    谢老夫人冷笑道:“自然是要将你扫地出门的。不过你敢在侯府头上动土,不教训了你……”

    谢氏忙附耳道:“祖母,不如先把她赶出府吧,也别教二郎晓得,只说是她自己走的。不然他那脾气,闹起来您是知道的。横竖我们过两日便要启程回金陵,中间再多生波折,反而不美。等回了金陵,离了这贱婢,有的是机会说服二郎放开手。”

    谢老夫人闻言,便嫌恶地扫了畹君一眼,斥道:“还不快滚!今后都不许你上侯府来!”

    畹君如蒙大赦,出了堂屋先去厢房抱了苗苗,而后回到屋里收拾行装。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在这里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临走的时候,她也不想再看那些华服金钿一眼。

    鹤风备了车在门口接她,见畹君抱着苗苗出来,低声道:“娘子,你先回家避一避,明儿二爷就赶回来了。”

    畹君脚步一顿,看了鹤风一眼。

    好半晌,她方道:“帮我转告你们二爷,他若对我尚有半分怜惜,就别再来找我了。也别为我闹得家宅不宁,我不想被架在火上烤了。”

    “是。”鹤风垂头应声。

    畹君长出一口气,回头朝侯府灯火辉煌的门口望了一眼,抱着苗苗上了车。

    苗苗紧紧抓着她的衣领,眼睛哭成了核桃,连嗓子都是哑的:“娘亲,侯爷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是不是要赶我们出门?呜哇哇哇……”

    畹君疲惫地摇摇头。

    “不是的。我们本来就不是他的,谈何不要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了两章哦,这是第二更,大家不要看漏啦[狗头叼玫瑰]

    第64章 恨君心

    ◎是,我当初是怀过你的孩子。◎

    腊月初六夜,朝阳门的守城士兵早得了令延关城门,静待北定侯入城。

    守至半夜,一道箭一般的黑影窜入城内,宵禁后的大街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几位士兵无奈对视一眼。那位北定侯,虽不横行欺民,行事却十分骄恣,总是听说有言官弹劾他,如今看来果然不冤。

    时璲得了信,立刻从营里策马回京。往日七八个时辰的路途,他四个时辰便赶了回来,就着夜色回到侯府,直奔谢老夫人的住处去。

    谢氏早命人一道道门地守着,听说时璲回来,立刻赶出来拦他。

    时璲一面大步流星往里走,一面冷笑道:“你别拦,我只跟祖母说理去;你若再拦,大哥的面子我也顾不得了!”

    谢氏急道:“你难道当真为了个女人昏了头,要跟你的祖母过不去!”

    鹤风也赶上来,将畹君留给他的话说了一遍。

    时璲怔了一怔,脚步慢下来,谢氏便见缝插针道:“你还不听嫂子的话,若不是我帮你掩下你女儿的事,还没那么容易收场呢!”

    “夫人,那不是侯爷的女儿,是谢大夫的女儿。”鹤风提醒她。

    谢氏冷笑:“你们男人也就这样了,连孩子是谁的都分不出。那孩子必然是二郎的无疑。”

    时璲猛地止了脚步,转头看着谢氏,一双星眸里如淬了火光,在夜色里分外湛亮。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的抖震:“你说苗苗是我的?”

    谢氏非常笃定:“那小丫头比我们庭哥儿伶俐,最少有三岁了,加上怀胎的十个月,就是快四年的时间,可不正好就是她在金陵和你相好时怀上的!”

    时璲猛然掉头往外走,玄缎氅衣在风中刮起猎猎锐响。

    他吩咐鹤风:“你即刻取谢家的户贴来给我!”

    说罢脚步不停地往马厩走。

    因之前调查过谢家一回,府里就有誊好的户贴,鹤风即刻取了户贴过来。

    时璲一把抽过来,目光先落在苗苗的生辰:建章十年六月初十卯时。

    紧接着再扫到苗苗的名姓,眸光骤然一凝——

    她的大名叫谢贞苗。

    *

    夜阑深静,畹君却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成眠。

    这两天苗苗都要她哄着才能睡着,梦里还会不自主地流眼泪,一时念叨“爹爹”,一时念叨“娘亲”,给她心疼得仿佛心头有几千根针在扎。

    说来说去都怪她,既不想跟苗苗分离,又贪心地想让女儿得到一点父爱。

    得而复失的滋味,连她一个大人都难以释怀,又叫苗苗一个小孩子该如何承受呢?

    畹君轻轻地擦去苗苗眼角的泪水,忽然听到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动静。

    她凝神细听,夜风里挟裹着马蹄踢踏、衣甲摩挲、口呼号令之类的杂声。畹君心里已依稀有了底——这是冲她来的。

    她慢慢坐起身,借着窗外一点蒙淡的微光穿好衣裙。又到隔壁屋里叫醒佩兰,让她去陪苗苗睡觉去,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佩兰半梦半醒地点点头,抱着枕头去她屋里闩上了门。

    畹君出了垂花门,那动静愈发嘈杂起来,竟就在她们家大门外。谢岚正披了外袍起来查看,畹君也让他回屋里待着了。

    外头响起急切的拍门声,她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打开了门。

    强烈的火光映照进来,畹君忍不住偏头拿手挡住了眼睛。

    透过指缝,她看见两侧分列着手执火把的红甲士兵,而一身玄氅的时璲就站在中间,火光映进他的双眸,仿佛眼里也有火在燃烧。

    一见到她,他立刻迈步上前,声音带着迫切的渴望:“苗苗呢?”

    畹君没来由地一股火,她在他们家受了辱,他还好意思这么大张旗鼓地找上她家来!

    她默不作声地将门一合,被他伸手挡住。他的力气根本不是她能抗衡的,时璲一把将门推开挤了进来。

    “苗苗呢!”他重复问了一句。

    畹君仰头瞪着他:“关你什么事!”

    “苗苗是我的女儿!”他沉喝了一声,“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怎么知道?

    畹君顿时头皮发麻,手脚生凉,险些没站稳。

    “我的女儿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色厉内荏地喊道,“我跟你已经完了,我被你祖母扫地出门,我这辈子不会再踏入侯府一步!”

    时璲拽起她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重复道:“苗苗是我的女儿,为什么要瞒着我!”

    “你疯了!苗苗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畹君气急败坏地试图挣脱他的束缚。

    “跟我没关系为什么要给她取名叫谢贞苗?你不知道我的表字叫拓贞?”

    畹君一怔,顾左右而言他:“……谁记得!难不成你用了这个字,全天下都不许用了?”

    “苗苗三岁,你为什么骗我她两岁?”时璲咬牙切齿。

    “苗苗就是两岁!”

    她还在做无谓的挣扎,谢老夫人那一巴掌打醒了她,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进他时家门,不会让苗苗认他做爹!

    “苗苗是我生的,我说她几岁她就是几岁!你一个外人凭什么来指手画脚!”

    时璲冷笑:“那你敢不敢把苗苗抱出来,当着她的面告诉她,我不是她亲爹、谢岚才是她亲爹!”

    畹君简直快要崩溃了,他为什么要这样步步紧逼,为什么连她唯一的孩子都要抢走!

    她破罐破摔道:“是,我当初是怀过你的孩子。”

    时璲的眼睛骤然一亮。

    “可是我喝落胎药把她打了!我现在的孩子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说什么!”时璲目眦欲裂,攥着她腕骨的手猛地一紧,险些要将她手腕折断。

    “我说我喝落胎药把你的孩子打了!我给苗苗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她,你满意了吗!”

    时璲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遽然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扯到面前来。

    他的鼻尖几乎碰到她的脸,因此那双黑眸里的滔天怒意被她尽收眼底。

    这样喷薄的怒火畹君已不是第一次见,可她已经不怕了。尽管声犹抖颤,可那是情绪激动所致:“你又想掐死我是不是?动手啊!”

    她也红了眼眶,“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只不高兴了就可以随时捻死的蚂蚁!”

    时璲气得俊容扭曲,青筋暴起,到底没有掐她,只是揪紧了她的衣领,火冒三丈道:“你怎么好意思倒打一耙,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人根本是你!你为什么——!那是我们的孩子!”

    夜幕下他的双眸泛红,眼眶里竟然还浮了层晶淡的泪光。

    畹君也含了泪看他:“就因为她是你的孩子,我才不能把她生下来!我不能带她到这世上吃苦,我怕我养不好她,我怕她将来跟我一样身不由己,我怕有一天你会来把她抢走!”

    时璲连连摇头,像要把她的话从脑海里甩出去。他松开了她的衣襟,双手捧起她的脸,几乎是哀求般说道:“你骗我的,对不对?苗苗就是我们的孩子,对不对?”

    “不是的不是的!”畹君拂开他的手,狠狠将他往外一推。“你不信,你去问问崇文门牛角胡同的严道婆,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时璲连连后退几步,挺拔如松的身躯晃了几晃,亏手中长剑撑着地才勉强站稳。他没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一拂衣袖摔门而去。

    门外的火光散尽,蹄声远去,渐渐朝着崇文门的方向奔去了。

    可怜那牛角胡同一带的里长睡得正香,忽然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薅起来。那位官爷如同玉面罗刹,周身散着逼人寒气,指名道姓要见严道婆。

    他不敢怠慢,忙战战兢兢地领着人走到严道婆家门口。那院墙上用炭笔写着“医病救人,童叟无欺。化厄度胎,解难去忧”。

    时璲看着那招牌,脸已经先黑了几分,再看那里长拍门数下无人应,便干脆利落地抽出长剑,砍断闩板踹门而入。

    那严道婆被从屋里拖出来时,口中尚撒泼嚎叫。泛着寒光的利剑朝她脸上一指,那婆子便立刻静如鹌鹑,牙关打颤道:“官爷明鉴,老婆子我行医送药,不说悬壶济世,也算惠泽乡里。却不知是犯了什么错,惹得官爷这般大动干戈?”

    “我问你,建章九年的二到七月,有没有过一个叫谢畹君的姑娘……”

    时璲顿了顿,方无比艰涩地说出下半句来,“来找你买过落胎的药?”

    严道婆犯了难:“老婆子我在牛角胡同数十年,落过胎的病人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哪里个个记得名姓?敢问那位谢姑娘是什么模样呢?”

    “长得跟仙女一样美。”

    严道婆皱眉沉思。美若天仙的她倒没见过,不过极漂亮的她都有印象。

    “啊,想起来了。九年五月的时候,是来过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模样很好,是从前没见过的生面孔。老婆子记得她,因为她喝药喝得很决绝,半点没犹豫……”

    还没说完,眼前白光一闪,耳边闻得数道锐响,紧接着风摇叶簌,院角的一片竹丛竟被他从中间齐齐削断,枝叶扑朔下来带起一股激寒的风。

    剑尖重新指向她的鼻端,他的声音比剑尖上的寒光还要冷:“喝了那药,孩子就一定保不住吗?”

    严道婆结结巴巴道:“老、老身的落胎药自然是货真价实,不然、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客人了……”

    话音未落,忽然后颈剧痛,整个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时璲拿剑柄砸晕她,看了眼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里长:“天亮以后送她到衙门去。”

    “以、以什么罪名送去啊?”

    时璲咬牙切齿:“无良黑医、罔顾人命!”

    “是、是!”

    里长忙磕了个头,拖着那婆子走开了。

    院内人去空寂,他的胸口仍剧烈起伏着,想起她先时说的那些话,喉间猛地涌起一股腥甜,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原来,他被她抛弃了两次。

    折腾这一整夜,天边已经泛起灰蒙的蟹壳青,因是翌日是个阴天的缘故,那天色亮也亮得暗沉,像拧得半湿不干的细葛布覆在心头,又冷沉又低落。

    畹君抱膝坐在地上,泪痕早已被轻寒晓风吹得干透,绷得脸上一片紧涩。

    爱也好,执念也罢。他从来都看不到她的难处,给她的感情太过霸道,她实在承受不起这么一厢情愿的爱意。

    短短两天被时家人连番重创,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跟家人解释了。

    身后披上一件轻暖的软裘,云娘走过来朝她伸出手:“地上这么凉,怎么还不快起来?”

    畹君攀住母亲的手站起来,低着头道:“娘,我……”

    “你不必跟我解释。”云娘打断她的话,拉她回屋里坐着。

    “真当你娘是个眼瞎心盲的么,昨夜登门的是北定侯对不对?他就是苗苗的父亲,对不对?其实从你去侯府开始,娘就觉出不对劲了。不过你既然不想提,那娘就当作没有这回事罢了。”

    畹君有些意外。她以为照云娘的市侩,要是知道了真相,肯定会迫不及待地把她嫁过去的。

    云娘看她呆呆地望着自己,嗔道:“你以为娘眼里只认钱?齐大非偶的道理,娘还是知道的。苗苗是我的小心肝,娘才舍不得把她给人呢*。横竖咱们又不是养不活她!”

    畹君用力点点头。

    昨夜时璲去而不返,她微微放下心来。

    隔日去崇文门那边打听了一下,那严道婆竟已被送进官府去了。说来也是那婆子罪有应得,当年在其手下受害的姑娘还不知凡几。

    又过了两日,听闻北定侯府的车驾已经启程离京了。

    畹君知道自己这次肯定是伤透了他的心。

    虽然闹得有些难看,不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时璲要恨她也好,怨她也罢,只希望他就此丢开手去,让彼此回归各自的生活。

    云娘的酒楼渐渐竖起了招牌,临近年关要往各家去送席面,人手调度不开,畹君便去了酒楼帮忙理事。

    她和云娘在酒楼,佩兰和谢岚又每日要去医馆,苗苗无人照顾,畹君便聘了个名唤丁香的年轻妇人来照料她。

    苗苗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家里,有时丁香也会带着她到酒楼和医馆各处逛逛。

    一家人各自忙碌,直至除夕才有空聚首。

    云娘亲自下厨,在畹兰居治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丁香的家人在外地,云娘也请了她入席,笑道:“不必客气,来了就是一家人,小谢大夫跟我们相处了快四年,如今就差没改口喊我叫娘了!”

    丁香连忙谢过她入席就坐。

    谢岚则举杯朝云娘敬酒:“那我要请人看个好日子,认了郑婶子当干娘,磕头奉茶之后再改口!”

    一桌人都笑起来,只有苗苗恹恹不乐地戳着碗里的面糊糊。

    佩兰拉了拉畹君的衣袖,低声道:“姐姐,前两天医馆来了个奇怪的人,也不看病,就拐着弯打听我们家的事。”

    畹君心头一突,忙细问道:“那人长什么样?”

    佩兰仔细思索一番:“中等个子,二十多岁的模样,穿得很体面,不像下人管事之流,倒像是官宦人家的公子。”

    畹君凝眉细思,听这形容,倒不像时璲身边的人。官宦人家,她认识的除了葛寺正家就是北定侯府,还有谁会打听她家的事呢?

    第65章 几回圆(已修)

    ◎她于他而言是梦醒须臾散的彩云。◎

    元宵正日,京师各处皆有灯市庙会可看,比之金陵更要热闹几分。

    然而畹君并无出游之兴,因着年前的那桩风波,她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东想西。奇怪的是苗苗今年也不闹着出去玩了,耷拉着小脑袋坐在屋里不肯出门。

    她便放了丁香一天假,自己留在家里照顾苗苗。

    “怎么啦,整天气鼓鼓的,跟个小□□似的。”她捏了捏苗苗的小脸蛋。

    苗苗嘟着嘴道:“苗苗想侯爷了!”

    畹君脸上的笑微微一凝。

    苗苗又摇着她的胳膊:“别人都有爹爹,就苗苗没有。侯爷是第一个愿意给苗苗当爹爹的人,可是他现在也不要苗苗了。”

    她很委屈,“隔壁的小哥哥说苗苗是没爹的娃。”

    畹君生气极了,哄苗苗道:“明儿我上他家理论去,叫他给你赔礼道歉。”

    苗苗却开始拿手背抹起眼泪来。

    畹君无奈,抱着她在窗边坐下,轻轻摇着怀里的小人:“谁说苗苗没有爹爹了?爹爹在那儿看着苗苗呢。”

    苗苗睁着汪汪泪眼,顺着娘亲的手看向窗外那轮金澄圆月。

    她张大了嘴巴:“爹爹怎么会在那里?”

    “因为……可望不可即。”

    苗苗不解。

    畹君于是给她讲起嫦娥奔月的故事。

    苗苗听得入了迷,忽然又听畹君问道:“苗苗是想要到广寒宫跟爹爹住在一起,还是在地上同娘亲一起生活呀?”

    苗苗忙抱着她的脖子:“苗苗不要广寒宫、不要爹爹了,要娘亲!”

    畹君搂紧苗苗笑了笑,眼角却微微地湿润了。

    过完年后,家里又恢复起年前的忙碌。

    年味渐散,对苗苗而言,日子开始变得平淡又漫长。

    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心里不忿极了:娘亲不陪她,那位丁香姨姨又整日在屋里做针线,她一个人孤单单的,还不如上广寒宫去玩呢!

    她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滚竹毬,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一颗石子滚到她脚边。

    苗苗仰头一看,高高的院墙上坐着一个人,玄青色的衣裳在日头下波光粼粼。他逆着光,周身闪着一圈淡金的光晕,虽然脸在暗处,可她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呆呆地仰头望着他。

    来人从院墙上跃下来,将呆若木鸡的苗苗一把抱起来,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不认得我啦?”

    苗苗终于反应过来,张开小嘴“哇”地一声哭起来。

    屋里的丁香闻声赶出来,见一个高挑的年轻男人抱着自家小主人,惊得脸都青了:“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我们家里?”

    时璲忍着耳边震天的哭声,先把面前的女人打量了一番,开口道:“这里的主家给你开多少月银?”

    他的声音清肃沉静,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仪,丁香下意识答道:“二两银子。”

    时璲两指夹着一张纸钞飞过去。

    丁香忙接过来展开一看,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只听他说道:“我来找这小家伙说几句话。”

    丁香忙笑道:“明白,明白。大爷请自便。”

    说着揣起银票,仍旧回屋里去了。

    时璲这才转头看怀里的苗苗。

    她哭累了,正拽着他的衣裳擦脸上的泪水。他取出一张帕子帮她擤干鼻涕,一面细致地打量苗苗的模样。

    她眼睛清透圆润,只是眼角带着微挑的弧度。鼻子玲珑秀挺,嘴巴小巧丰润,形容神韵像极了她娘。不过,从斜扬的鬓角、英秀的眉宇中也能看出几分不属于畹君的影子。

    他抱着苗苗走到廊下坐定,看她方才因哭得直打嗝,不由又心疼又好笑。

    “怎么这般委屈?”

    苗苗抓着他的手臂,可怜兮兮道:“苗苗以为侯爷不要我了,把我和娘亲赶走了。”

    软绵绵的声气里带着格外的委屈。

    时璲心下发闷,面上却笑道:“我有事出一趟门罢了。这不一回来,就赶过来看你了。”

    苗苗立刻雨过天晴,眼巴巴地说道:“那还有没有好吃的?”

    时璲笑着拿出一荷包雪花洋糖递到她手上。

    吃到甜甜的糖片,苗苗开心得小脚丫直晃。

    时璲微笑地看着她,忽然道:“小家伙,你今年几岁了?”

    “唔……有时候三岁,有时候两岁。”怕他听不懂,她忙忙解释,“苗苗记得自己是三岁,可是娘亲后来又说苗苗两岁。”

    时璲虽早有预料,听到这话,心底仍不免像被一股暖潮击中,连指尖都有些发起颤来。

    他将苗苗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忍着心头的激颤道:“那谢岚不是你爹罢?”

    苗苗摇摇头,又急急忙忙道:“不过苗苗有爹爹!”

    时璲目光一凝:“是谁?”

    她的小手往天上一指,看着那白晃晃的日头,又有些失落道:“不过爹爹晚上才出现。”

    他凝神一想,失笑道:“你爹是月亮?”

    苗苗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因为娘亲说,爹爹可望不可即,像广寒宫一样。让我想爹爹的时候,就抬头看看月亮就好了。”

    时璲鼻尖一酸。

    他惯来不肯想畹君的不是,如今也不免埋怨起她来。她难道以为苗苗跟着她过得很好?

    这个懦弱自私的胆小鬼,明明心里有他,为什么总是一避再避,不惜将他伤了又伤!

    他抚着苗苗的头顶,柔声道:“那你还要不要我当你爹爹?”

    苗苗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要侯爷当爹爹!这样苗苗就不用到广寒宫去,也不用跟娘亲分开了。”

    “嗯,一定不会分开的。”时璲将她的小拳头包进掌心里。

    此时再看坐在怀里的小丫头,他心中生出无限柔情来。

    这个香软的小肉团竟是从他和她的血脉共同孕育出来的,难怪头一回见到她就亲切得不行。

    再一想到后来对她的种种迁怒,他心里就如钝刀削磨一般发疼。

    这孩子还没学会记仇,又或许是血脉上的羁绊,他才给了她点笑脸,她便既往不咎地接纳了他。

    他低头在那软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苗苗蓦地瞪大了眼睛。她经常被外婆亲、被娘亲亲、被小姨亲,可还是头一回被“爹爹”亲。

    她觉得心底有一朵小花悄悄地开了。

    时璲叮嘱苗苗,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来看过她的事,否则他以后就再也不来了。急得苗苗连连保证,再三发誓不与人言。

    父女俩定下一个君子契约,只要苗苗不告诉别人——尤其是她的娘亲;他便有空就过来看她。

    苗苗对自己给自己找的爹爹相当满意,晚上畹君回来后,她一改往日的闷闷不乐,围着畹君跑前跑后。

    畹君笑问她:“苗苗今儿怎么这般高兴?”

    苗苗捂着眼睛不肯说话。

    丁香收了时璲的银钱,自然也闭口不言。

    偶尔的异样畹君没有放在心上。她这段日子在酒楼里操持理事,每日回到家中已疲惫不堪,自然是巴不得苗苗不再闹她。

    自此以后,时璲隔三岔五便到谢家找苗苗玩。

    怕被畹君发现,他不敢给苗苗带太多东西,原以为苗苗会因此对他生疏,没想到苗苗光是见到他人便兴奋得直转圈,哪里还计较有没有礼物。

    时璲做了把小弓给她玩,教苗苗如何射箭。

    玩耍之余,他又不着痕迹地问起苗苗她娘亲的事,得知畹君每日早出晚归,一个人打理着酒楼上上下下的事情,还要兼顾医馆的杂事。

    他心中暗叹,这个傻妞,明明嫁给他就可以无忧自在地当侯夫人,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那么多事做呢?

    可是渐渐,他从苗苗分享的日常中看见一个不一样的畹君:

    她身为家中长女,妥帖地安排好了家里每一个人的出路:

    云娘擅烹饪,她为云娘张罗出了一间酒楼;佩兰身体弱,她让佩兰习医;就连谢岚这个外人,她也不遗余力地帮他引荐贵人。

    其实,论德行,她恤老怜幼、仁善敦厚;论才干,她能从金陵全身而退,领着一家妇孺在京立足;论出身,她是淤泥中长起的一枝濯濯红蕖。

    时璲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渴求她。他恨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他,恨她那么轻易地走出来,留他一个人困在原地。

    所以后来他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找到她后对她的极尽桎梏,其实都是想要证明他在她心中有哪怕一点点的分量罢了。

    她那时问他对她是爱、还是执念?

    他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可是,当他知道苗苗是他的女儿时,当他知道她是因为位卑而不敢接受他时,他心中多少的执念都烟消云散了。

    她说他是可望不可即的明月,其实她于他何尝不是梦醒须臾散的彩云。

    他也许是时候好好想想,该如何把这缕彩云收入怀中。

    苗苗最近不高兴。

    不仅娘亲陪她的时间少了,连侯爷说好的经常来看她都一拖再拖。

    她每天蹲在墙根底下竖着耳朵细听,因为侯爷总是翻这面墙进来。

    可是她总是从早蹲到晚侯爷都没过来。

    终于有一天,她听到墙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连忙站起身躲进了屋角的柴垛里。

    “苗苗?”

    她听到侯爷的声音,小手紧紧捂住嘴巴不肯发出一丝声音。透过柴垛的缝隙,她看到一双青缎金丝履渐渐朝她走过来。

    苗苗紧张极了。

    那双履靴停在她面前,过了半晌,转而向另一边走去。

    她刚松了口气,一口气还没出完,脖子忽然一紧,被人揪着后领拽了出来。

    苗苗立刻尖叫起来。

    “小家伙,不出来迎接你爹爹,怎么还躲起来了。”

    时璲将她抱在怀里,拿下颌蹭了蹭她细嫩的脸蛋。

    苗苗被蹭得咯咯笑起来。

    她生了好几天的闷气,可是见到侯爷的那一刻便立时消了气。可是委屈消不掉:“为什么爹爹这么久不来看苗苗?”

    时璲微微敛了笑,道:“爹爹有事忙呢。”

    苗苗用小手指顶着他的两边嘴角往上提:“爹爹忙什么,苗苗也想听。”

    “你听得懂么?”

    “娘亲说苗苗是世上最聪慧的小孩!”

    他好笑地看她一眼,口中娓娓道来,“有一个老爷爷,他管着所有人的银钱花用,可是他却不把这些钱用在该用的地方,而是拿来收买人心。听他话的就有钱花,不听他话的就重重克扣。你说,他是不是很坏呀?”

    苗苗义愤填膺地点头:“实在是太坏了!”

    “所以爹爹要找他的罪证,跟皇上告他的状,就不能经常来找苗苗了。等这事一了结,爹爹就请苗苗和畹君到侯府去玩好不好?”

    苗苗有些失落,想了想道:“那好吧。不仅要请苗苗和娘亲,还要请外婆、小姨和师父一起去!”

    时璲含笑点点头。

    他已经写信回去将母亲陆夫人请到京城。

    他知道家里上下都反对他和畹君的事,不过时璲不在乎。他向来是家里最我行我素的一份子,反正成了亲后他们长居京城,也不用跟家里人打交道。

    只是该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不可少,他不能委屈了畹君。

    他要将一切障碍扫清了、将她的一切顾虑抚平了,再去开口跟她求和。

    从胡同口出来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窥视的目光。

    骤一回头,只见街口刚抽芽的香樟树后闪过一抹袍角。他立刻追了出去,却在街口险些撞到一辆急驰出来的马车。

    时璲皱着眉看向那辆远去的马车,挥挥衣袖扑开车轮扬起来的土尘。

    他知道很多人关心他的行踪,可是他每次来这里都很小心谨慎,究竟是什么人能摸到这里来?

    时璲回去以后加派了人手在畹君家四面布防。

    照顾苗苗的那个妇人见钱眼开,也不是可靠之人,如果能把玉澄和玉清派过去就好了。

    他只是作此一想,便暂压下这些念头,眼下要务是弹劾谢阁老贪墨国库、结党营私一事。

    却说那马车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四娘的夫君何昌贵。

    他听谢四娘的安排,整日在畹君家附近流连,终于让他蹲到了那北定侯的行迹。没想到北定侯如此敏锐,险些将他抓了个现行。

    何昌贵心有余悸地回到谢府,说什么也不肯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了:“四娘,翰林院编修的缺就要放出来了,不如让我在家温温书,岂不好过天天在外面晃悠!”

    谢四娘冷笑道:“你这酸儒,当个七品编修有什么出路?我告诉你,北定侯是太子最锋利的爪牙,你若能帮祖父拔掉这颗眼中钉,到时候景王殿下御极,还怕论功论不到你头上?”

    何昌贵道:“那北定侯背景这么强,就是你祖父碰上他也要磕掉一嘴牙,我拿什么跟他斗!”

    谢四娘很看不起他这窝囊样:“让你一个人上了?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我祖父!”

    何昌贵一听喜出望外,他虽是谢阁老的孙女婿,可这位一品大员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当即对镜整冠,一步一趋地跟着谢四娘去了谢阁老的书房。

    那谢阁老如今正是碰到了大麻烦。他身为户部尚书,被太子党抓到了亏空的辫子,如今正在弹劾他贪墨国库以结党营私。

    这帽子不小,扣下来够他喝一壶的。

    他派人备了厚礼去北定侯府请长姐说项,没想到人还没进门便被赶了出去。

    谢阁老憋了一肚子邪火,此刻正在书房思忖对策。听说孙女求见,不耐烦地让人驳了出去。

    谢四娘是有备而来,对那传话的下人道:“你且去跟我祖父说,我有法子帮祖父绝地反击,叫那北定侯自顾不暇,再也翻不起浪来。”

    那下人依言进去传话,不多时果然出来请了谢四娘与何昌贵入内。

    *

    自开年以来,畹君忙着经营畹兰居,自觉对苗苗多有忽略。奇在这小丫头不吵也不闹,每天乖巧地自娱自乐。

    畹君发现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小弓,天天在院子里射箭玩,且准头奇佳。

    畹君知道她这是继承了她爹的天赋,再看苗苗时,便有了一种奇妙的感受:明明她跟时璲闹掰了,可是又觉得他还在身边陪着她一样。

    她改天特意去古玩铺里淘了块成色上佳的墨玉,叫人帮她做成适合苗苗戴的小扳指。小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她特意让师傅做了十个不同大小的尺寸。

    待苗苗收到她的礼物,就当她每天在陪苗苗射箭了。

    这日苗苗依旧在院子把玩她的小弓,丁香却忽然过来拉起苗苗:“小姐儿,快随姨姨来,我们去酒楼找娘亲。”

    苗苗嘟着嘴。“不去酒楼,每次去娘亲和外婆都没空搭理我。我要玩射箭!”

    丁香哄着她:“侯爷也在呢,侯爷理姐儿。”

    苗苗眼睛一亮,兴冲冲地跑到门口,又匆匆折回来拿起她的小弓和箭袋。

    门外已经停了辆平顶马车,待丁香抱着苗苗上来后便疾驰而去。

    畹君今日却正好给自己放了半日假,她要的扳指做好了,正准备拿回家给苗苗玩。

    一回到家里,却没见丁香和苗苗的身影。

    她前院后院找了一通,均不见踪影。正站在院里暗自思忖她们会去哪,忽然听得身后院墙一阵轻响。

    畹君回头一看,只见一只玉骨修长的手攀在墙头,紧接着露出一张英俊的脸来——

    四目相对,时璲也愣在原地。

    腊月那回的争执后,他已有快三个月没见到她。虽远远在畹兰居看过几眼,可远不如当下的眼神交流来得慰藉。

    他就这样怔怔看着她的脸,忘了他的来意,忘了他还攀在她家墙头。

    直到畹君喃喃说了一句:“苗苗呢?”

    【作者有话说】

    此为修订过后的版本

    第66章 独苗儿

    ◎苗苗是我的女儿,对吗?◎

    苗苗呢?

    时璲脸色一变,径直去敲响了她对面邻居家的门。

    两个青年出来应门,畹君这才知道对门住的竟都是他的人。

    可她此时已顾不得这些,不待时璲开口便连声催问道:“苗苗呢?丁香带苗苗去哪里了?”

    “午时前后,那妇人说要去酒楼,带着姐儿坐马车出了门。赵永跟王英悄悄地跟在后面护送着呢。”

    畹君双膝一软险些跌倒,时璲眼疾手快地将她揽住。

    “没有去酒楼,我回来的路上根本没碰到人!”她使劲挣开他的搀扶往外跑,“我要去找苗苗!”

    “你上哪儿找去?”时璲一把将她拉回来,“我的人已经跟过去了。如果情况有异,他们会回来报信的。先回屋里等一等!”

    他半扶半抱地将她带进堂屋里静候消息。

    畹君感觉天都要塌了,捂着脸啜泣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家给的月银比旁人家要高一倍,我们对她跟亲人一样,她为什么要拐走我的女儿!”

    时璲不语,想起那日街上那道窥视的目光,心中浮起极不好的预感。如果这是冲他来的,那幕后之人自然开得起让丁香无法拒绝的价钱。

    怪只怪他那时被谢阁老的事绊住了脚,分不出心来解决这桩隐患,更没想到真有人敢在他头上动土。

    时璲心下又惊又怒,见她正低着头啜泣,心里更像拧绞般疼痛。他压下心头的烦躁,轻轻将她搂进怀中,轻声安慰道:“别担心,苗苗会没事的。”

    畹君听了他的安慰,心下更难受了。

    她就这一个独苗儿,从一个小婴儿养到如今这般大,不知费了多少精力心血。

    家里虽不富贵,可也从没让她吃过一丁点苦。苗苗被带走的这一个时辰,没有亲人在身边,心里该多害怕啊!

    她忍不住伏在他肩头痛哭起来。时璲只默默地拍着她的肩膀。

    哭了一阵,畹君理智开始回转,抬起迷濛泪眼看着他:“侯爷,你……你能让兵马司的人帮我找找苗苗吗?”

    “你放心。”他沉声道,“我就是把整个京师翻一遍也要找到苗苗。”

    说这会儿话的工夫,外头喊了一声:“赵永回来了!”

    时璲立刻掸袖起身。畹君忙擦了擦眼泪,也跟了出去。

    那赵永风尘仆仆,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见了时璲,忙喜道:“侯爷也在,太好了。”

    他喘直了气,又道:“谢家姐儿坐的马车不是去酒楼的,顺着宣武门大街直下,一路往右安门那边去了。我和王英跟了一段,发现他们至少有四个护卫在,我们不敢贸然抢人,便让王英继续跟着,我先回来报信了。”

    时璲闻言立刻扳鞍上马,点了两个人往各司衙门调人开路,又点两个人与他随行,朝赵永道:“带路!”

    “等一下!”畹君忙挡在时璲的马前,低声哀求道,“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我能帮你们找苗苗。”

    他往街上望了一眼,沉吟道:“马车的速度很慢,你跟不上我们的。”

    畹君看了眼他骑着的枣红骏马,心一横拽着马鞍便要爬上去。

    时璲本是不想让她涉险的,可看她人都快爬上来了,只得伸手托住她的腰,将她拉到了他前面坐着。

    “坐好了,这马跑很快的。”他叮嘱道。

    畹君点点头,刚抓住辔绳,他便一夹马腹疾驰而出。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这马儿奔速如电,将人颠得头晕脑胀。可是他的双臂环着她,又莫名有种安全感。

    他向前压着身躯,胸膛完全贴着她的肩背。沉劲有力的心跳隔着胸腔传过来,慰平了她心头的慌乱。

    一路循着王英留下来标记出了右安门,沿着官道走出一段后,路边是成片新抽了芽的杨树,远处四周皆是散落的庄子,那标记却渐渐消失了。

    出了城后,到这些零落的村庄便更难寻人了。时璲当机立断兵分两路,他和赵永往西,另外两人往东,各自探寻苗苗的踪迹。

    一直走出七八里路也未见到最新的标记,眼见日渐西斜,畹君睁大眼睛四处搜寻,恨不能把这里每一处角落都翻一遍。

    也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那马儿跨过一处泥坑时,她恍惚间看到一样极眼熟的东西。

    “停、停!”她一叠声地叫起来。

    时璲勒停了马,只见畹君激动地指着地上的一滩泥洼:“那是苗苗的箭!”

    他立刻下了马,从泥洼中捡起一根折断了的竹条。那竹条细直匀称,唯有头尖尾宽,正是他削给苗苗的竹箭。

    竹箭上沾满了泥浆,连他都忽略了过去,真难为她一眼辨了出来。

    时璲收起竹箭,往天上射了一支鸣镝。

    等待另外两人赶过来的空隙,他取出一只水囊给她喝水。

    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畹君的嗓子早被风吹得又干又疼。

    她抓住辔绳伏低身子,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嗓子的干疼刚有所缓解,忽然脸上一热,他凑过来在她脸颊亲了一下。

    畹君瞪大眼睛看着他。

    时璲若无其事地朝她笑笑:“喝好了?”

    其实还没喝好,可是怕他又胡来,畹君只好不自在地点点头,在马上坐直了身子。

    这都什么人啊,这种关头还有心思调情!

    这样想着,她又忍不住摸了摸方才被亲的地方。

    待另两人赶上来,一行人又走出数里路,捡到了第二枚竹箭。只见此处是个不大不小的庄子,屋舍整齐,田地里种的都是些清一色的瓜果蔬菜。

    这种庄子往往是城里富户给钱养的农户。

    时璲让他们在树下静候,独自一人策马进去打探了一番,不过两柱香的时候便转了出来,冷笑道:“打听出来了,这是钱通政的庄子,半个时辰前八个护卫带一辆马车驶了进去,苗苗应该就在里头。”

    畹君不认识,另外三人却是知道的——钱通政是谢阁老的心腹。

    他们对视了一眼,又听时璲吩咐道:“赵永,你回去叫人。你们两个,随我潜进庄子里去。”

    他看了眼畹君,“你就在这里等我们。”

    她忙抓住他的手:“我也要进去!”

    时璲这回没有顺着她:“你进去太惹眼了,而且里面很危险。”

    他解下腰间匕首递给她防身,又取出一个铜哨子递给她,“遇到危险就吹这个。”

    畹君默默地接了。

    待他们各自散去,她在树下等了半个时辰,等得实在是心焦——

    一会担心他们粗心找不到苗苗,一会又担心他们找到了苗苗又磕着碰着了她。

    最后心一横,将匕首和哨子塞进袖袋,又往脸上扑了点灰,装作过路的人走进了庄子里。

    怕这里的庄户沆瀣一气,她不敢找那些农夫农妇问路,瞧准了有个小孩在溪边捞鱼,便去朝他打听有没有见过一驾马车进村。

    那小孩头也不抬:“他们往祠堂那边去了。”

    她心中一喜,忙道:“你能不能带我过去?”

    那小孩却不理会她了,只顾着捞鱼玩。

    畹君见状,拿匕首往水中一扎,立时扎起一尾活蹦乱跳的鱼来。

    那小孩见状忙去抢她手中的鱼,畹君却站直了身子,把鱼放到他刚好够不着的地方,下巴一抬:“带路。”

    那小孩乖乖地领着她往祠堂走。

    远远见到一座白墙青瓦的小庙,那小孩道:“就那儿了,我不能再过去了,不然爹娘会骂的。”

    畹君谢过那小孩,把鱼送给了他。

    见祠堂门口守着两个人,她不敢打草惊蛇,悄悄绕到了祠堂后面去,躲在一棵树后往里头观望。

    祠堂后面有两扇对开的窗户,只是她离得远,并不能看清里头的情形。

    畹君心下着急,想吹哨子把时璲叫过来,又怕先惊动了里头的人,只得在此按兵不动。

    这时,她却瞧见那窗户推开了一条缝,紧接着里头冒出一颗小脑袋。

    畹君觉得心跳都快停止了——是苗苗!

    苗苗攀着窗户东张西望,毫不犹豫地往下一跳,在夯实的土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她还没来得及心疼,便听到里头传来丁香的惊呼:“小姐儿跳窗了!”

    畹君没有犹豫,立刻拿出哨子放入口中急吹数声,一面飞奔出去抱起了苗苗。

    那丁香的脸正好从窗台探出来,畹君立刻狠狠往她脸上扇了一巴掌,趁她被扇得头昏眼花之际赶紧抱着苗苗往外跑。

    可那些护卫已经纷纷追了出来。七八个护卫围住她,为首的那个阔步上前,目中精光将她打量一番,喝道:“两个都绑起来!”

    畹君被逼得退到墙角,眼见就要被那些人抓走,忽然斜后面“嗖嗖”射过来几支利箭,全射进了为首那人身上。

    她仓皇地转头望去,只见时璲三人如从天而降,从墙后头走了出来。

    原来他们早已潜伏在祠堂前面,只待援军过来解救苗苗,不料后头突发状况,他们听到哨音连忙赶了过来。

    尽管敌众我寡,可见到时璲的那一刻,畹君悬着的心便骤然落地。仿佛只要他在,危险就落不到她头上。

    时璲挡在她前面拔出长剑,侧头朝她道:“你快带苗苗走,往后山跑。这里我们解决。”

    对方有七八个大汉,而他们只有三个人。畹君尽管担心他的安危,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立刻转头往后山跑去。

    身后响起一阵兵戈相接之声,她充耳不闻,一刻不停地往前跑着,直至后头的打斗之声完全消失,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再看怀里的苗苗,竟然已经摔晕了过去,难怪方才一直不声不响。她一摸苗苗的脑袋,摸到一片潮热的血液。

    畹君大惊失色,忙拿袖子拭掉苗苗头上的血,将她细软的头发拨开一看,只见头皮上横着一道三四寸长的伤痕,许是被石头的锐尖划伤的。

    畹君心都快碎了,忙脱下里面贴身穿的罗衫,撕了袖子给苗苗包好脑袋。

    后山草密林深,她找了一处避风的岩洞躲了进去。抱着怀里小小的身躯,畹君又是担心苗苗头上的伤,又是担心时璲他们能不能挡住那些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揪着,转眼天色便黑了下去。

    早春二月的昼夜仍有些寒意,畹君坐不多时便感到手脚发冷,只好将自己缩成一团,将苗苗放入温热的怀里,借着暮色的余光端详女儿静谧的小脸。苗苗越大越有她父亲的影子,性格也皮实。

    林间开始响起不知名的禽鸟的鸣叫,其声哀凄,听得人心里发毛。

    时璲怎么还不来找她?

    畹君有些害怕,她想下山去,又唯恐被那钱通政的人抓住,可是躲在山里,又怕时璲找不到她。

    就这样提心吊胆地捱了小半个时辰,正是昏昏欲睡之际,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锐响,正与白天时璲射出的那支鸣镝别无二致。

    她心中一喜,忙摸出哨子吹了起来。

    过了半刻钟,那头又发了一支鸣镝,听起来却离她近了许多。

    畹君也吹了一声哨子。

    她估摸着时候,隔一会吹一次。三四次过后,她听得外头有草木翕动之声,忙放下怀中的苗苗,悄悄探头出去张望。黑魆魆的林子里亮着一豆火光,照着的正是那张令她无比安心的脸。

    畹君喜极而泣,忙迎出去抱住了他。

    他回手搂住她,高大的身躯却直往她身上倒。畹君这才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惊得连牙关都开始打颤:“你……你怎么了?”

    “苗苗呢?”

    “苗苗在山洞里。”

    她忙扶着时璲躲进那处避风的岩洞,待他倚着岩壁坐下来,她才有机会借着火光查看他的状况。

    他穿着深色衣裳,仍旧盖不住被血洇出来的墨色,胸腹胳膊上都染着鲜血,甚至已经透到了身后的岩壁上。

    “你、你受伤了!”畹君急哭了。

    “傻丫头,我还没死呢。”时璲笑着拭她眼角的泪,却将手指上的血抹到了她莹白的脸颊上。

    他偏头看向一旁的苗苗,见她脑袋上裹着白罗,顿时没了方才的从容:“苗苗怎么了?”

    畹君将苗苗的伤势跟他说了一番,又取过那件白罗衫,眼睛红红地看着他:“我帮你包扎一下。”

    时璲让她裹了胳膊、腰腹上两处要紧的伤,那件罗衫便用*尽了。她还要再脱一件衣裳,他忙按住她的手:“可以了,别处的伤都不要紧。”

    畹君闷声道:“可是不包起来,会流更多血的。”

    时璲道:“我知道有种药很管用,你去帮我弄来。”

    “什么药?”

    他朝她招招手:“过来我告诉你。”

    畹君立刻凑了上去。

    他抬起她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唔!”

    畹君自喉间低吟了一声,却被他捏着下巴退避不得。只得被他略显霸道地撬开了牙关,灵活的舌头卷入她的口中撷食蜜水。他渡进来一些带着锈气的血味,反而更加深了这个吻的感受。

    她心头记挂着许多事,哪有他那样的闲情逸致。好不容易待他心满意足地松开了她,方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的药?”

    时璲笑咳了两声:“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这个无赖!畹君想捶他一拳,又怕打中了他的伤口,只得忍气吞声道:“你们那边是怎么个情形?”

    时璲告诉她,他们解决了庄子里的那些护卫,只是三人也各自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他等不及援军赶到,先与另两人分别上山找她们母女。

    畹君很内疚:“都是我不好,惊动了他们,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时璲摇摇头,想要摸她的脸,又怕把血弄到她脸上,只得伸手揽住她的腰拉她在身边坐下。

    “不好的人应该是我。怪我把火引到了你们身上。”

    畹君低头不语。

    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他这段时日一定经常来找苗苗。可是苗苗的快乐不是假的,连眼里都闪着星星,她又怎么说得出责备他的话。

    “苗苗是我的女儿,对吗?”他叹了一声,“无论你如何否认,血缘终会指引我们相认。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抢走她,而不是给她一个团圆的家呢?”

    “你祖母打了我一巴掌。”她低着头道,“这就是你家人的态度。”

    他的手动了动,想抚上她的脸,又放了下去。这个事在他没解决之前,怎么给她保证都是空话。

    他将手轻轻按在她的小腹上,声音有些抖震:“为什么要喝落胎药?”

    畹君鼻子一酸,咬着唇道:“我那时候才十八岁啊。突然得知肚子里有个小生命,又不敢让家里人知道,那个播种的坏蛋又远在天涯,我能怎么办,只能把苗苗解决了。”

    “……一定很疼罢?”

    “生苗苗的时候更疼。”她拉着他的手往心口挪,“那时候京里盛传你出事了,我当真是万念俱灰,害得苗苗早产了半个月。”

    时璲沉默。

    那时候在辽东,数九寒天里翻了战船,刚破冰的河道又会马上冻结。九死一生的时刻,他心里是想着她,才能从冰冻三尺的江水里挣出一条生路来。

    “等回去以后,我上你家提亲好不好?”

    他忽然问出了这句在心头演练了千百遍的话。

    畹君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方道:“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天亮以后。”他的声音格外沉静,“在这里等援军把我们救出去。”

    【作者有话说】

    长夜漫漫,小情侣是不是该搞点娱乐活动[坏笑]

    第67章 诉衷情

    ◎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无关任何身份。◎

    夜风渐紧,木叶的摩挲声伴着山里的鸟兽啼鸣,混合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

    畹君又冷又害怕,顾不得他那一身血腥气,瑟缩着往时璲怀里贴。

    时璲伸腿将附近的枯枝残叶拢在一处,擦亮打火石生起个小小的火堆,莹然跃动的火光瞬间照亮这方小天地,驱散了寒冷与黑暗带来的惶然。

    畹君对着火堆烤冷僵的手,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咱们在此生火,会不会引来那个钱通判的人?”

    时璲眼里闪过一抹狠厉之色,心里将那钱通判及其背后的谢阁老凌迟了一遍,对着她却是温和一笑:“没事,有我看着呢。你睡罢。”

    说着将她的头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

    畹君此刻哪有睡意。她头抵着他的肩膀,心中却生出一种分外荒谬的感觉:

    她本该在宣北坊的家中搂着苗苗入睡,怎么会身处这城郊的山林中,与受了伤的时璲和苗苗在此避险?一家三口竟以这种奇特的方式聚首,很难说不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她抬眸去看时璲的脸,火光在他的侧脸上罩了层流动的暖金,眉睫微垂,鼻骨峻拔,有种玉砌出来的矜贵之气。

    这样风姿卓绝的一个男人,怎么就偏偏认准了她呢?

    “你为什么……要选择我啊?”

    畹君不是妄自菲薄,只是她明白除了外形,两人毫无登对之处。

    若说以前她怀疑他的真心,那么今夜过后她怀疑他真心的源头。大抵一个女子面对自己的情郎,很难做到不钻牛角尖,求证了他爱她之后,还要求证他为什么爱她。

    时璲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垂眸对上她那对清亮又好奇的黑眼珠,方才眸中的冷意顷刻间化为春水,淡淡笑道:“其实……见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欢你。”

    畹君惊讶地瞪大眼睛。

    “可是那时候我以为你是败坏我名声的谢四娘,就光顾着生气了。后来看到你的珍珠掉在地上,我就鬼使神差地捡起来了,还随身带着。”

    畹君扑哧笑出来。难怪第二回在慈育堂相遇,他那么顺手就把珍珠掏出来了。

    “那你为何第二回见到我还是那么凶?”

    他斟字酌句道:“仅凭喜欢的话,你在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优待。我是后来跟你接触多了,才决定要爱你的。从前在金陵时,我就很讨厌谢家,但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无关任何身份。”

    畹君心里鼓鼓胀胀的,有些想哭。

    她一直觉得,在金陵时能获得他短暂的爱意,是托了知府千金这个身份的福。

    所以重逢以后,她总是觉得时璲会看不起她,在敏感的自尊心的作祟下,她总是把自己伪装得一点都不在乎他,这样她就永远不会处于下风。

    原来他一直没有变,变的是她对自己的认知罢了。

    她拿脸在他肩上蹭了蹭,有些窃喜道:“我到底哪里这般好,让你这么坚定地选择我呀?”

    “真想知道?”

    畹君赶紧点点头。

    “有三点。”时璲如数家珍道,“第一,当然是这张美若天仙的脸蛋。”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

    畹君虽知自己的样貌拿得出手,可是远没有到美若天仙的程度,可见这人在胡诌,可是她听了还是很高兴,忍不住期待第二点。

    “第二,是这颗让人捉摸不透,又爱又恨的女人心。”

    他的手贴上她那砰砰直跳的心口。

    畹君心里暗喜,口中却揶揄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温柔小意的呢,不然怎么一连纳了八房殷勤体贴的姨太太。”

    时璲张口在她耳垂上磨了磨牙:“玩笑话还提来做甚?再提我可就对你家那位谢大夫不客气了!”

    畹君忙笑着讨饶:“不提了不提了。第三点呢?”

    “第三还用问么!”

    他的手圈上她纤细的腰肢,在腰间软肉上捏了捏。畹君怕痒,笑着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隔着浓重的血气,她身上的幽馨还是不住地往他鼻腔里钻。

    时璲感觉身上的血液开始滚沸起来,伤口又开始往外冒血了。他忙按住她:“别动,再动给我惹出火来,你得给我解决的。”

    畹君闻言忙老老实实地坐定,乖巧地靠在他身上。

    说了大半夜的话,她困意渐深,依偎着那宽阔的肩膀睡了过去。

    翌日拂晓未至,他的人已经上山将他们接了回去。

    在回程的马车上,有下属过来讨问如何处置此事,时璲随口打发了他。

    这片刻的宁静,他只想陪她们母女俩好好度过。

    苗苗终于悠悠醒转,看到畹君,她的小脑袋来不及思考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先抱着娘亲哇哇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侯爷也在,正准备转投侯爷的怀抱再哭一场,忽然记起她跟侯爷的君子契约,只得不知所措地盯着娘亲看。

    畹君笑推了她一把:“还不快跟爹爹哭去!”

    苗苗这才倒头钻进时璲怀里,也哇哇大哭了一场。

    回到侯府,下人早得了令用软轿抬了时璲回明熹堂,那张太医也早候立一旁,只待他一回来便立刻给他治伤。

    令畹君吃惊的是谢岚也得了信,一直守候在此处。见到他,她有种劫后余生见到亲人的感动,忙拉了谢岚到耳房里,让他给苗苗看看伤。

    谢岚拆开苗苗头上裹的布,那些血液早已凝固成团,将头发黏结在一处,不好观察伤口。他只得让人取了推刀来,推掉了苗苗的头发。

    只见那伤口足有四寸长,划破了头皮,因而出了许多血。好在伤口不深,将养结痂便好了。

    畹君这才放下心来。

    苗苗起先还乐呵呵地配合他的诊治,直到照了镜子,发现自己变成了个小光头,立马大哭了起来。

    畹君抱着苗苗哄了又哄,又叫谢岚耍猴戏给她看,好不容易才哄得她止住了眼泪。

    畹君又请玉清翻出之前留在侯府的小兜帽,罩住了苗苗光溜溜的脑袋,笑道:“好啦,这下谁也看不出苗苗没头发啦。”

    一句话惹得她又哭得震山响。

    畹君无奈,忙叫谢岚和玉清等人逗她开心,自己先摸到了正房去探问时璲的伤势。

    那张太医此时已理毕伤处,正坐在桌边提笔写方。

    她忙上前问道:“张大人,侯爷的伤势如何?”

    张太医捋须道:“侯爷体魄强健,身上所受多是皮肉伤,不过昨夜失血过多,且有两处伤及脏腑,不可大意,身边切记不能离了人伺候。这几日是关键,若能熬过去,则无大碍矣。”

    畹君连连点头,又走到里间去看时璲。他躺在床上,未盖衾被,上身虽光祼着,不过周身缠满纱布,竟与穿衣无异。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却逃不过他的耳朵。时璲转头看过来,他此刻唇色发白,鼻梁上沁着冷汗,只一双星眸神采熠熠。

    畹君坐在床边,摸出帕子替他擦拭鼻尖的汗滴,手指却抑制不住地发抖。挨了那么多刀一定疼死了,亏他昨夜还跟她谈笑生风,假装一点事都没有。

    他握住她颤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这几天留在侯府照顾我,好不好?”

    畹君此刻哪能说出拒绝的话,含着泪点了点头。

    时璲又道:“苗苗怎么样了?”

    “苗苗没事,只是头上划了道伤口,岚哥帮她上过药了。”说到苗苗,她又忍不住笑,“你要是见到苗苗,可千万别笑她。不然,这小丫头哭起来能把你的耳朵都震聋。”

    时璲纳罕:“我为什么要笑她?”

    畹君笑道:“等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时璲命人抱苗苗过来给他看。

    小丫头方才哭得眼圈鼻子通红,此刻虽止了泪,却还是嘟着小嘴,一副委屈的神情。

    时璲见她戴着一顶小兜帽,忍不住伸手摘了下来。待见到那圆溜锃亮的小脑袋,他也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苗苗果不其然地又哭了起来。

    *

    说是养伤,时璲却一刻也闲不得。

    在谢阁老手上吃这么个大亏他岂能咽下这口气?不过歇了半日,便把他手底下的人叫进来议事。

    那谢阁老让人绑了苗苗来对付他,动机倒是说得过去,只是手段未免太上不得台面些。

    时璲疑心他还有后招,便派人盯紧了畹君家里和医馆酒楼。只要她家人不出事,他便根本不怕谢阁老那些明枪暗箭。

    这一桩私怨,他不准备拿到台面上讨伐,只是心里已经存了踩死谢家的念头,因此吩咐门人各自做事,不必细说。

    他的门人清客各自散去后,各路王公侯府又派了人过来送礼探视,一时明熹堂里门庭若市,直至天黑方静下去。

    苗苗变成了小光头,躲在屋里不肯见人,倒正好给了畹君和时璲相处的机会。

    她照着张太医的嘱咐,让人熬了燕窝粥送进来给时璲喝。

    进了屋子,却见那张太医也在里头,正替他拿艾灸熏蒸左腿膝盖,满屋熏浓的烟气直呛鼻。

    畹君退了出来,找来鹤风问道:“侯爷腿上也有伤么?”

    “嗐,二爷腿上那是陈年的旧伤了。先时在辽东被箭穿进了膝盖,虽然拔了出来,可是里头没长好。日常活动倒没问题,只是骑马不便。姑娘难道没发现二爷平日进出多是乘车坐轿么?”

    他看了眼畹君,摇头叹道,“可怜我们二爷,腊月那回听说姑娘受了委屈,连骑了四个时辰的马赶回来,第二日膝盖肿得不能下地;这回为着小苗苗,又骑了大半天的马,旧伤刚好又复发了,就是铁打的人也难熬呀!”

    畹君知道他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也不辩驳,只默默搅着面前的燕窝粥。

    鹤风一时觉得话说重了,又道:“姑娘,小的这话不是指责什么,只是感慨二爷对您的心是真诚可鉴的。小的跟了他快二十年,真盼着二爷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

    她拨着手中的银勺,半晌方道:“我省得的。多谢你,鹤风。”

    待那张太医收拾医箱去了,畹君方端着粥入内。

    时璲见了她笑道:“原来方才外间的人是你?鹤风那小子又编排我什么?”

    畹君勉强笑道:“你的恶事罄竹难书,若要编排,说到天亮也说不完。”

    说着舀了一勺燕窝粥送到他嘴边去。

    时璲吃了一口,嫌清淡不肯吃了,只望着她笑道:“那你来说说,头一件恶事是什么?”

    畹君不忿道:“这头一件,便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如今竟连养病的粥也不肯好好喝了!若是有什么好歹,叫我和苗苗该怎么办呢?”

    时璲一听喜不自胜,握住她的手道:“你……你肯答应了?”

    畹君垂眸轻轻颔首,自唇角抿出两个梨涡来,又忙忙道:“只是我有两个要求,你能应了再说,若不能应,以后便别再来招惹我。”

    时璲笑道:“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又有何妨?”

    畹君嗔他一眼,竖起一根纤纤玉指:“这头一件,我不爱理那些拈酸吃醋的事,别说八房姨娘,就是添一房姨娘我也不依。第二……”

    “这个容易。”时璲忙道,“我要添人早添了,何苦天天攀你家墙头。”

    畹君也禁不住笑起来,又道:“第二则,我不受你家里人的气。你若要娶我,须得把他们打点好了。背后说我什么我不管,只是不能当面给我没脸。”

    时璲道:“这是自然。他们骄奢惯了,旁的本事没有,唯有眼界高,分不出什么是真宝贝。虽然要费些心思说服他们,却也只管交给我,决不让你受委屈。”

    畹君得了他的承诺,方展颜一笑,端起碗嗔道:“那还不快把粥喝了。”

    时璲一手接过来,仰头囫囵全吞进了肚子里。

    她静静看着他的脸,想着一路走来的诸多波折,能走到这一步也实属不易。她知道今后肯定还有很多大风大浪,总之她与他携手面对就是了。

    畹君伸手接过空碗放回桌上,又取了温茶给他漱口。

    过不多时,玉澄送了煎好的药过来。

    她接过药碗,将药吹凉了方送到他嘴边去。时璲嫌那药苦,别过脸去不肯喝。

    畹君气道:“方才说过什么你都忘了?”

    “我哪能忘,只是这药实在难以下咽,不信你自己尝一口。”

    畹君半信半疑,舀了一勺黑浓的药汁送入口中,果然苦不堪言。

    她鼻子一皱,转头要在茶盂中吐出来,却被他扳着脸转过来,施施然地覆唇堵住了她的嘴。口中药汁被他尽数引渡过去,只余清苦的余韵。

    时璲面不改色地咽下药汁,含笑道:“你的嘴里有蜜不成,这般一品,倒也没那么难以入口了。”

    畹君气得磨牙:“我不管你了!”

    作势起身要走。

    时璲在她身后直笑,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人拽回来。“说好了以后同甘共苦的,喂你夫君喝点药怎么了?”

    畹君横他一眼:“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你怎么就好意思以我夫君的身份自居了!”

    “怎么不是?咱们在床上都做几回夫妻了?”

    畹君转了转眼睛,亦是笑道:“我有给赏银你的,就当是叫了个小倌又如何?再不然,你最多也只算是个姘夫,离转正还远着呢!”

    “小倌?”

    时璲想起那指甲盖大的碎银,当即被她气笑了。想他堂堂北定侯,不说人才样貌,就冲那每次长达半个时辰的服侍,难道就只值那点银子?

    他手臂一用力将她拽得躺倒在床上,冷笑道:“那今夜我再赚点赏银。”

    “啊呀,别挠那里!”她笑着求饶,“你还病着呢,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你忘了上回你生病是怎么好的?礼尚往来,这回你也给我治治病。”

    ……

    灯熄帐掩,月移星落。

    次日一早,畹君在暖阁里喂苗苗用早膳,玉清过来道:“娘子,鹤大爷说三姑奶奶来了,问娘子要不要见一见?”

    三姑奶奶?

    畹君有一瞬间的恍惚,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时雪莹。

    时雪莹是她在金陵为数不多的朋友,当年也算帮过她的大忙,她却因为不辞而别,连当面道谢的机会都没有。

    且她既然决定了嫁给时璲,总免不了要跟他家人打交道的。

    她看了眼旁边的苗苗,道:“也好,你请三姑奶奶到这里来说话吧。”

    第68章 春日长

    ◎这妞儿也太不给他面子了。◎

    时雪莹穿一件绿绫短袄、玉色盘锦绣花绵裙,宝髻松挽,珠翠盈头,较之从前更美艳了几分,只是少了少女时期的灵动,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眉宇间的疲倦,竟不复从前宣平侯府掌上明珠的风采了。

    畹君忙上前拉她到东边炕上坐定。

    两人四目相对,旧时光景不过四年有余,竟已有些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一时二人皆有些感慨,别情竟不知何处诉起。

    苗苗从桌上跳下来,噔噔噔地跑到畹君面前,递了个橘子上来:“娘亲,要吃橘子。”

    她跟畹君说着话,圆溜溜的大眼睛却直往时雪莹身上瞅。

    时雪莹瞧见面前雪团般的小女孩,禁不住讶然:“你女儿?这般大了?”

    畹君接过橘子拿在手中剥皮,一面对苗苗笑道:“还不叫姑母?”

    苗苗脆生生地喊了声:“姑母!”

    时雪莹更惊讶了,伸手把苗苗抱到膝上坐着,惊疑不定地朝畹君道:“这是……我二哥的?你们不是……”

    畹君知道她想问什么,把剥好皮的橘子递到苗苗手上,微笑道:“这孩子是我独自带大的。”

    她有些感慨,“三姑娘,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跟我说,如果不能嫁给心悦之人,宁愿一辈子待在家里,反正有父母兄长和将来的侄儿供养。你知道我那时有多羡慕你么?可是我没想到,虽然没人供养我,反而我还要养着母亲、妹妹和女儿,可我真过上了你说的生活。”

    时雪莹再一次被震惊了。

    她好半晌才道:“谢表姐,你真了不起,我好羡慕你。你不知道,你走后才过一年,家里就把我嫁给了浙江巡抚的次子。那个人就是个过街走马的纨绔子弟,我跟他根本合不来!要不是婆母进京给亲戚贺寿把我带了出来,我在那个家里恐怕都要被逼疯了!”

    说着,拿帕子掩面哭了起来。

    畹君没想到她过得这么煎熬,不过以雪莹那样感性浪漫的性子,这又确实在情理之中。

    她从前不敢给时雪莹出主意,因为她也不知道那是对是错。可如今她历经世事,对人对事又有了更通透的见解,便劝道:“既然不开心,为什么不干脆与他和离算了?”

    时雪莹哭着摇头道:“我家里必不能答应的。祖母说,我们这种有底蕴的人家,从未见有谁是过不下去要和离的,说出去要贻笑大方的。”

    畹君沉默。他们时家的规矩怎么这么大呢?为了名声,连女儿快被逼疯了都不管么?

    苗苗递了片橘瓣到时雪莹嘴边,奶声奶气地哄道:“姑母吃橘子,不哭不哭。”

    时雪莹张嘴接了,又亲了亲苗苗的脸蛋。

    “谢表姐,我方才从二哥房里出来,听说你快成我嫂子了是不是?”

    畹君的脸微微红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我真替你高兴!”时雪莹抓住她的手,殷切地说道,“你是支持我和离的对不对?等你和二哥成了亲,我和离之后你能收留我吗?”

    畹君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有些心酸,她太懂这种想要挣脱牢笼的心情,便道:“有何不可?反正我看这侯府也大得很,你哥哥的家不就是你的家么?”

    时雪莹喜极而泣,平复了好一阵方道:“可是……二哥他能同意么?”

    她可没忘记当初时璲是怎么拆散她和纪遥的。

    畹君道:“我都同意了,他有什么好反对的?”

    “谢表姐……不,嫂子,你真是我的好嫂子!”

    外头玉澄打起帘子,报了一声:“娘子,小侯爷来了。”

    两人抬目望去,时璲已经走进了屋里。

    他只披了身家常的青缎道袍,用一只檀木簪挽了头发,脸色虽仍有些苍白,比之昨日已好了很多。

    时雪莹忙放下怀里的苗苗站了起来。苗苗一落地,便飞奔过去抱着时璲的腿。

    时璲抱起苗苗,坐到炕边的交椅上,笑睇着畹君道:“你们方才在里面说什么呢?我怎么听着好像是谁家的嫂子要帮妹妹出头?”

    畹君脸一红,道:“我们女人家说话,关你什么事?”

    时璲只是笑,将苗苗递给时雪莹,道:“三娘,你带苗苗出去玩会,我有话跟你嫂子说。”

    时雪莹笑觑向畹君,牵起苗苗出了屋子。

    畹君两腮残霞未褪,嗔了他一眼道:“你不好好在屋里躺着,跑出来干嘛?”

    “成日躺着,没病都要躺出病来了。”时璲微微敛了笑意,“三娘的事,你别管。”

    “为什么?”

    “她爹娘都不同意的事,你横插一手,岂不是竖起靶子给人打?”

    畹君冷笑:“我知道,你嫌我越俎代庖是不是?你们男人可以当家作主,自然不关心女人的苦楚,以为好吃好喝供着我们就该感恩戴德了!”

    时璲忙坐到她身边,摸了摸她微鼓的粉颊笑道:“你怎么跟我说这么生分的话?我的意思是,咱们的事已经逆了长辈们的意思,要想他们接受你,旁的地方就不好再跟他们唱反调。你一片真心为三娘好,可是怎么不先顾及一下自己呢?”

    畹君低着头道:“反正不管我怎么做,你家里的长辈都不会喜欢我的。三娘还那么年轻,我真不忍心见她就这样干耗下去。”

    时璲道:“反正她进了京,我留她在京中多住些时候就是了。等我们的事尘埃落定,再慢慢为她筹划可好?”

    畹君只得点点头,还是有些不高兴:“我家什么都是我说了算,到了你这反而不能做主了。这嫁人还不如不嫁呢!”

    时璲笑道:“除去金陵的人和事,侯府其他事情自然由你做主。你便是让我搬出去睡马厩,我也没有二话。”

    畹君哼了一声,又笑道:“那这可是你说的,我得让你立下字据,免得将来翻脸不认人。”

    说着起身去书案取过纸笔写了张字据,又拿来一盒胭脂让他按手印。

    时璲依言在胭脂盒中按了红手印,却转头将胭脂抹在了她鼻子上。畹君惊叫了一声,不忿地拿鼻子去蹭他的脸。

    两人正笑闹着,忽然玉澄急匆匆走进来:“小侯爷,鹤大爷求见,说有急事呢!”

    时璲收了笑,道:“让他过来这里见我。”

    过不多时,鹤风匆匆走进来朝时璲见了礼,抬头看见畹君也在,到了嘴边的话便踌躇起来。

    时璲道:“不用回避,直说就是。”

    “……是。”鹤风匆匆道,“方才外头传信进来,说畹兰居吃死了八个人,现在西城兵马司已经把畹兰居查封了!”

    畹君脸一下子白了,腾地站起来:“怎么会这样?”

    时璲连忙扶住她,沉声道:“你先别急,我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说着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畹君摇摇欲坠地坐下来,明亮的朝阳从轩窗中斜穿进来,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

    畹兰居怎么会出这种事?

    她好一会才缓过来,让玉澄出去打听情况。

    过了半个时辰,鹤风重新走进来道:“谢姑娘,目前情况还不是很明朗,兵马司查封了畹兰居,把里头的东家管事和伙计全都抓起来了。侯爷已经往兵马司去了,让小的回来知会您一声。”

    畹君已从方才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当即起身道:“你帮我安排辆马车,我要回家一趟。”

    家里如今没人主事,肯定乱得不行。

    她出去跟时雪莹道了个别,又嘱咐苗苗好好听玉清姨姨的话,她要过两天才能回来。

    一切安排好后,她坐上马车,回到家中已是过午时分。

    谢岚和佩兰都没去医馆,坐在家里焦急地等她回来。

    畹君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先问道:“你们清不清楚出什么事了?”

    谢岚告诉她,因为今儿是十五,他和佩兰都在畹兰居准备吃了饭再回医馆。

    当时一楼大堂坐满了人,伙计们招待不过来,他和佩兰也去帮忙传菜。忽然谢岚注意到有个食客呕吐起来,他把了脉发现此人的症状很像砒霜中毒。就这两炷香的工夫,陆续有人呕吐起来。

    他意识到饭菜有问题,赶紧让所有人停筷,又让伙计们去拿生鸡蛋、豆浆、米汤过来给食客催吐。

    当时酒楼里有几个闲汉也过来帮忙——事后才知道是时璲派过来的人。

    谢岚和佩兰给食客们催完吐,大部分的人都转危为安,只是到底有八个人因为救治不及死掉了。

    随即西城兵马司的人赶过来,查封了畹兰居等待取证,将所有的管事伙计包括云娘一起抓走了。谢岚和佩兰因为不是酒楼的人方逃过一劫。

    畹君眉头紧皱,畹兰居开张那么久,口碑一直很好。而且许是有时璲的暗中关照,也没有同行敢来找茬。

    怎么今儿竟闹出这么大的事?若非谢岚和佩兰刚好在场,死的可就不只是八个人了。

    她联想起前两日苗苗被绑的事,隐隐觉得今日之祸恐怕不是冲她家来的。

    有胆子在客流这么大的酒楼投毒,其背后之人的势力一定不小。她深知官场利益勾连,真相往往是最不重要的。可是为了云娘,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畹君跟谢岚商量:“要不我们晚上去畹兰居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有用的证物。免得那官府颠倒黑白,把锅全部扣在了我们头上。”

    谢岚亦知其中利害,只得唯她马首是瞻。

    入夜以后,畹君让佩兰在家看家,她和谢岚雇了辆马车来到畹兰居。

    此时酒楼大门已经贴了封条,两侧的灯笼都没有点起来,不时被夜风吹得吱呀乱摇,发出嘎吱的怪叫。

    畹君领着谢岚偷偷从后门溜了进去。

    谢岚推测那些砒霜都是溶进水中,再进入菜里的。两个人摸到后厨装水的陶缸里,却发现里头的水都被倒光了。

    畹君正沮丧着,谢岚忽然道:“你看,缸底还有一圈水渍,可以用银来试试有没有砒霜残余。”

    畹君忙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递过去。谢岚拿着银簪探手进去,两颗脑袋凑在缸口,努力借着火光看那簪尖有没有变色。

    正屏息静气,忽然旁边响起一声清咳。两人吓得魂飞魄散,举过烛台一照,赫然见到一个身着玄服的高挑男人站在那里,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畹君霎时松了一口气,恨恨瞪了他一眼:“你吓死我了!”

    时璲提着她的后领将她拉起来:“你来这里干什么?要是让官府发现,今夜你就可以去蹲大牢了!”

    畹君临转眸光乜他:“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你们看,簪子黑了!”谢岚激动地插进话来,“可见这口缸被人投过毒!”

    时璲沉吟:“衙门那边给的说法是茶水里投的毒。”

    畹君立刻摇头:“我们泡茶用的都是山里挑来的泉水,跟后厨的水是不混用的。”

    她忙摇时璲的衣袖,“这是有人在故意混淆视听!”

    他颔首道:“我心里大概有数了。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明天我叫人来重新搜证。”

    畹君忙道:“你是骑马来的吗?”

    时璲点点头。

    她忙又道:“那你回去还得大半个时辰呢!这会宣武门应该已经关了,你回我那儿歇一宿吧。”

    时璲没有拒绝,同她们两人一起出了畹兰居。

    畹君硬是要拉他坐马车,催谢岚去骑马:“岚哥,你身子好,你骑马回去。”

    时璲脸一黑:这妞儿也太不给他面子了,难道他身子不好?

    不过他更不想让她和谢岚同乘一车,便没有开口反驳她。

    到了谢宅,谢岚看着时璲,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那今晚我去榻上睡,把床让给您吧?”

    时璲瞥了他一眼,张臂将畹君拢进怀里:“我去你那睡做什么,我跟她睡!”

    畹君屋里已经换了张黄花梨木的雕花架子床,不过有白天的事压在心头,两人此刻都有些沉重。

    安歇以后,畹君将脸贴在他胸膛上,闷声道:“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苗苗会被抓?为什么我家的酒楼会死人?”

    时璲沉默片刻,缓缓道:“幕后的主谋是谢阁老。他先叫人绑了苗苗,目的是让我分身不暇;再让人在酒楼投毒,宣武门一带住的多是文人士子,死的人越多,牵涉就越广。他可以借此治我的罪。有件事我没告诉你,这间酒楼原是我先买下……”

    “我知道。”畹君拿手指竖在他唇上,又道,“可是谢阁老没*料到我们这么快把苗苗救出来了,也没料到今天岚哥正好在酒楼,救下了大部分的人。”

    时璲搂紧了她的腰,声音有些发闷:“都是因为我才惹出那么多风波,让苗苗受了伤,又让你娘进了大牢。畹君,你会怨我、会后悔跟我在一起吗?”

    畹君摇了摇头:“我就是个胆怯的小女子,所求不过是一家人平安幸福。可是,如果有人要威胁我的家人,我不会选择放弃我的家人,我会陪他一起面对。”

    时璲将她紧紧搂进怀中。

    “你放心。”他说道,“谢阁老递了这么大一个把柄上来,我一定打到他不能翻身,今后再没人敢动你们。”

    畹君在他的紧缚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乌缎一样的发顶摩挲着他的下颌,时璲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

    他身上的伤没好全,左膝又复发了旧症;明日一早要亲自去趟刑部大牢,不能让人为难了他丈母娘;畹兰居的证物需要派人重新搜查;过几日金陵侯府的车驾又将抵京……

    桩桩件件挤在一起,接下来的连月恐怕都不能消停片刻;因此得她这一夜的陪伴,便显出了十二分的珍贵。

    第69章 两同心

    ◎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他们始终一体、一心。◎

    暮春三月的京城掩映在一片杨花柳絮里,自官道缓缓驶来一排逶迤的车驾。

    只见十来个护卫左右夹道,当中两驾翠盖朱缨马车,里头坐的是宣平侯府的老夫人谢氏、侯夫人陆氏、世子夫人谢氏。

    其后跟着十数驾平顶马车,里头坐着跟过来的家人和箱笼物事,乌泱泱地迤逦了一路。

    朝阳门外十数里的长亭上已等候着一支前来接驾的骑卫。

    车队停定后,谢老夫人掀帘往外一瞧,没看到时璲的身影,先皱了皱眉头,随即惊讶道:“三娘?你怎么在此处?”

    时雪莹迎上来给她行了礼,笑道:“我婆母进京给娘家兄长贺寿,我一同跟了过来。听说祖母进京,二哥最近又忙得分身不暇,孙女便来出迎。”

    谢老夫人冷笑道:“他定是恼了我,故意想的托词罢了。”

    整个过年期间,时璲都没到她跟前说过一句话。

    陆夫人见到女儿亦是又惊又喜,一行人回到北定侯府后,便坐在暖阁中闲话。

    众人问起时雪莹在浙江的光景,她碍于祖母在场,不好跟母亲哭诉,只略说了几句,又高兴道:“昨儿婆母已启程回去,二哥留我在京多住些时日,可以跟你们多作伴了!”

    “胡闹!”谢老夫人却皱起眉头,“哪有这样的道理,婆婆路途奔波,你这做媳妇的不随侍左右,反而独留京城享乐?”

    时雪莹委屈道:“婆母巴不得我多跟娘家走动呢,反正回了浙江,也是天天跟她儿子吵架!与其搞得整日家宅不宁,还不如多跟二哥拉拉关系。”

    “混账!”谢老夫人喝道,“你这说的什么话,这样败坏娘家名声,没得让人以为我们时家教女无方!”

    几句话说得时雪莹泪盈于睫,她从前在家时是祖母最宠爱的孙女,怎么一出了阁就再也不是宝贝了呢?

    她勉强说笑了几句,找了个借口告辞而去。

    谢老夫人余怒未消,对陆夫人呵斥道:“慈母多败儿!一个二郎、一个三娘,都被你惯成了什么样子!这回进京,务必把二郎的婚事定下来,叫他好好收收心!”

    陆夫人大气不敢出,服侍着老夫人用了膳方回到自己房里。

    婢女给她捏肩,陆夫人疲倦地望着菱花镜里的人影,沉沉叹了口气。

    想她自嫁入时家以来,兢兢业业相夫教子三十年。别的不说,就说她生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宣平侯世子,一个更是自己封了侯。旁人家烧高香都求不来她这样的媳妇,老太太竟还这么当众给她没脸。

    要怪就怪她嫁了个强势的夫君,有了个霸道的婆婆,还生了个执拗的儿子。试问夹在这些人中间,谁能像她一般做得那么周全?

    婢女打了帘子进来:“二爷来请安了。”

    陆夫人忙收起遐思,命人唤他进来。

    时璲下了朝未及更衣便过来请安,穿的还是一身朱红官服,鲜艳的颜色反而衬得他比过年时还要清减几分。

    陆夫人忙拉他到身边坐着问长问短,时璲一一答了,只是隐下了受伤之事不提。

    陆夫人拿帕子按了按湿润的眼角:“你这府上没个主母,许多地方都难以顾全。娘既然来了,就要给你说一门合适的亲事,今后也好有个人替你打点上上下下的事。”

    时璲笑道:“我这里倒有一门现成的人选,不劳娘再费心去找。”

    陆夫人喜道:“什么人?”

    时璲清咳了一声:“娘也知道她的,就是畹君。我……”

    “不可能!”陆夫人矢口否决。

    过年时她从谢老夫人处知晓了京城之事,那谢畹君还没进门,就闹得整个侯府家宅不宁,她怎么可能做主让那女人进门?

    时璲斩钉截铁道:“我意已决,非她不可!娘若不同意,那便可即刻打道回金陵,再不必操心我的婚事。反正我已有了后,就算终身不娶又如何!”

    陆夫人听得头晕目眩:“你哪来的后?”

    “我和她生了个女儿,已经三岁了。”

    陆夫人眼前一黑又一黑,她虽想要含饴弄孙,却不想要抱这种无媒苟合来的孙!

    “你、你……你真是胡闹!”她喘顺了气,“就算当真如此,悄悄把她纳进来便也罢了,何至于要娶那个女骗子?”

    时璲肃然道:“我跟她之间你情我愿,谈何欺骗?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三个字!”

    “你、你!”陆夫人气得胸口疼。

    时璲不待她发难,又站起身来道:“娘,儿子还有要务在身,这段时日有劳母亲替我劝服祖母。待朝中之事尘埃落定,儿子便带孙女儿来给您老人家磕头。”

    出了陆夫人的屋子,时璲让人备车前往宣北坊。

    自得知长辈们即将抵京后,他让玉清玉澄陪着苗苗回了谢宅,已有好几日没见这小丫头了。

    如今谢阁老的事情有了眉目,他又跟母亲坦诚了他们的事情,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畹君母女。

    仲春之后日子渐长,到了谢宅时天边还映着灰蓝的暮色。时璲这回没有翻墙,而是站在门口扣响了门环。

    等待开门之际,想着里头应门的人会是他的心上人和孩子,他竟恍惚有了种回家的错觉。

    不多时,面前的黑漆木门缓缓打开半扇,门里却没见到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时璲的目光缓缓下移,只见一张小圆脸高高仰起,一对黑眼珠亮晶晶地望着他。

    他弯下腰将苗苗抱起来,在她左右脸蛋各亲了一下。

    “畹君呢?”

    苗苗挥舞着藕节一样圆滚滚的手臂:“畹君在带苗苗扑萤火虫玩!”

    时璲抱着她走进院内,见畹君正倚栏而坐,手里拈着一柄素纨扇,正歪头含笑看着他。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当着苗苗的面往她唇上亲了一口,顺手递了朵方才在门外摘下的玉兰花给她。

    畹君有些羞涩地接过花儿放到鼻端下嗅了嗅,晚春的暮色便覆上了清盈的幽芬。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时璲把苗苗放到地下:“去找你小姨玩。”

    苗苗不肯:“我要和爹爹和娘亲呆在一起!”

    时璲拈着她的虎头帽顶往上一提,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苗苗尖叫一声,小手捂着脑袋跑开了。

    畹君嗔他:“小孩你都欺负!”

    时璲伸臂揽她入怀,嗅了嗅她鬓间幽馨,笑道:“我有两桩喜事要同你说。这第一件,投毒的凶手揪出来了,他供出了背后主使,明天你娘和那些伙计都能放出来了。”

    “真的?”畹君喜不自胜,好一会才想起来问道,“那真凶是谁?”

    时璲淡淡一笑,眸光在沉坠的暮色里有如星云熠灿:“你猜谢阁老把谁推出来顶罪?”

    畹君摇摇头,官场上的事她知之甚少。

    “他的亲孙女儿,谢妙绫。还有谢妙绫的夫婿,如今这两人已经下了狱。八条人命,他们只能等一个秋后斩首了。”

    畹君震惊极了。

    虽知若无谢阁老的授意他们不敢做这种事,不过谢四娘也必不无辜。只是到底有些唏嘘,她那样争强好胜,把路都走歪了,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时璲见她怔怔出神,又道:“虽然找了替死鬼,不过谢阁老多少受到牵连,加上先头国库亏空一事,足够让他提前致仕还乡了。”

    畹君有些不敢相信:“只是让他致仕而已?”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到万不得已,皇上不会清算老臣。不过不是不报,等太子登基御极,自然会慢慢把景王党做过恶的人清算掉。”

    畹君听了有些不安,这些王公权贵虽然看似烈火烹油,可一旦变天,最先倒霉的也是他们。

    “那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景王登基,也会把你们清算掉吗?”

    时璲不以为意地笑笑:“谢阁老失势,景王更没有御极的可能性了,除非他发动政变。不过朝廷上下都有太子的人,且我有数万兵马驻扎在京郊大营,根本不可能出乱子。”

    她这才放下心来,兴冲冲地问道:“那第二件喜事呢?”

    时璲亲了她一口:“我母亲来了京城。我跟她说了我们的事,让她帮忙在老太太那头周旋,等朝中的事一落定,咱们的事便可提上日程了。”

    畹君奇道:“你娘没反对?”

    “我都认定你了,她有什么好反对的。母亲还让苗苗过些时日去给她磕个头呢。”

    畹君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总觉得她们没那么容易接受她,或许是谢老夫人那一巴掌打得她心有余悸。那到底是他的长辈,她内心还是希望得到她们认可的。

    时璲看出她的心神不宁,将她一把抱起回了屋里。

    “傻姑娘,你是嫁我,又不是嫁给她们。”

    床架子微微地摇,他伏在她身上吻走那些细微的不安,用热烈的缠绵抚平她内心的忐忑。他身体力行地告诉她,无论何时,他总是这样与她一体、一心。

    春夜沉沉,陆夫人为着儿子的话辗转难眠。

    别说老太太势不可能让那谢畹君进门,就算是她,也不愿意要一个曾经骗过她儿子的媳妇。

    还有那小孩,都已经三岁了,岂不是在金陵时就播下了种?可见那姑娘的家风也很差,谁知道是不是他们时家的!

    她为此伤神了两日,悄悄去探大儿媳妇谢氏的口风:“你先头说,那谢畹君有个小孩?”

    谢氏对着婆母知无不言:“我初初见到那丫头时,还以为是二郎的孩子。可是后来回金陵的路上,我又隐约听说二郎去求证了,那孩子不是他的。不然他何以大过年的黑着一张脸,仿佛全天下都欠他似的!”

    陆夫人暗自心惊,她那傻儿子该不会为了抱得美人归,准备把外人的血脉也认下来吧?

    她留了个心眼,准备借老太太的手掐断儿子这个念想,便假装不小心在谢氏面前说漏嘴,将那晚时璲同她说的话道了出来。

    翌日一早,她服侍谢老夫人用早膳,见老太太胃口倒是极好,连用了两碗胭脂细米粥。

    陆夫人心中正纳闷着,婢女来报:“二爷来了。”

    自过年回去后,时璲从不去谢老夫人屋里请过安。这回重新进京,他倒是每日准时准点过来请安。

    谢老夫人和颜悦色地拉他在身边坐下:“二郎,祖母听说那谢氏给你生了个女儿?”

    时璲忙道:“是,她叫苗苗,可爱伶俐得紧,祖母一定会喜欢的。祖母若想见她,孙儿改日带她进府请安。”

    “这般随意,倒像是见亲戚家的孩子了。”谢老夫人含笑道,“既然是咱们时家的血脉,见老祖宗怎么也得挑个正日。正好下个月初十是我六十五的寿辰,便在府里请人摆个酒、唱个戏,顺便接那小苗儿进府拜拜祖宗,如何?”

    时璲忙道:“只要祖母高兴,孙儿请教坊司的伶人过来开三天的台!”

    谢老夫人喝了盏茶,又慢条斯理道:“听说那谢氏一家也在京师?那天把她家一块请来吧。让你娘跟她母亲好好聊一聊,毕竟孩子都有了,还让人住在府外不像话。”

    时璲大喜过望,没想到祖母这么快便松了口。他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又起身替谢老夫人斟满了茶,小心翼翼地问道:“祖母,那您这是……同意了?”

    谢老夫人拍拍他的手背:“祖母老了,看着孙辈安定下来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你今年二十有五了,总拖着不成亲怎么行?祖母也不拘她的出身品性了,总归你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祖母就安心了。”

    她又转头吩咐,“琮儿媳妇,帮着你婆母料理一下寿宴的事,不必大办,也别请那些外人。就当是个家宴,我们两家人热热闹闹吃一顿饭就是了。”

    陆夫人与谢氏对望一眼,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疑:老太太还真准备让她进门?

    她们不敢多言,只得连声应下。

    时璲辞了谢老夫人,转头回书房写了张烫金请帖,用螺钿黑漆拜匣装了,亲自送到畹君家里去。

    云娘已经从牢里放了出来,她在刑部大牢得时璲的关照,并没吃多少苦,又见时璲不仅英俊潇洒,而且待她极为谦逊有礼,心下相当满意这个未来女婿。

    听说谢老夫人请她们过府去拜寿,自然是松了口让两家说亲的意思。

    云娘喜不自胜,对时璲道:“既然你们不准备大办,那不如席面就由畹兰居送过去好了。反正贵府老夫人和夫人长居金陵,想必爱吃江南菜多些,也算是我给老太太呈上的一点心意。”

    时璲忙拱手道:“那便有劳伯母了。”

    佩兰在旁边道:“我呢我呢?那我送什么寿礼?”

    时璲拍了拍她的头:“你准备好口袋收长辈的见面礼就行了。”

    苗苗在厅堂绕着圈跑来跑去:“那苗苗有礼物吗?”

    时璲笑道:“苗苗要礼物,得先给老祖宗磕头,给祖母磕头,给伯娘磕头,给姑母磕头……”

    苗苗吓得小手扒着头顶猛摇脑袋:“那会把苗苗的头磕坏的!”

    众人说笑了一阵,畹君方拉着他的手低声道:“那我总要给你祖母备点礼吧?不知道老夫人平时喜欢什么?”

    时璲居家日少,这话是半点也答不上来。

    沉吟了半晌,瞅准没人注意的空子飞快地亲了她一口,方笑道:“她老人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就意思意思随便送点香囊额帕便罢。”

    畹君脸上飞起一抹红云,心里却始终有份忐忑。

    她可没忘记当初那老太太是怎么打她,还出言侮辱她,说不介怀是假的。可是当长辈的都松了口,难道她还能揪着不放,去质疑老太太的诚意吗?

    第70章 鸿门宴

    ◎时璲心都快碎了。◎

    及至四月初十这日,槐序天清,惠风和畅。

    畹君一家早已穿戴整齐,因为苗苗要认亲的缘故,畹君特意给她换了件豆绿色比甲、桃红挑线纱裙,鲜亮的衣裙衬着苗苗白里透红的肤色,真如观音座下的小仙童般灵秀可爱。

    云娘为了筹备席面,寅时便出门往畹兰居去了,不与她们一道出发;而谢岚自觉身份尴尬不便出席,一早便往医馆坐镇去了。

    畹君领着佩兰和苗苗出了门,此时门口已有侯府派车相迎。

    三人上了马车,苗苗兴奋得直在畹君怀里扭动。佩兰悄悄道:“姐姐,我还是第一次上侯府,好紧张!”

    畹君笑道:“你只当是去玩。”

    她给佩兰讲起她第一次去金陵侯府的情状,那时她才五岁,郑姨妈旁若无人地跟母亲抱怨,说起婆母谢氏如何刻薄,如何大庭广众地给她没脸……

    畹君讶异于自己竟记得如此清楚,再一想此行赴的正是谢老夫人的寿宴,心下不免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到了侯府,马车缓缓在门前大街停下。

    畹君掀帘一看,那两扇对开的朱漆铜钉大门大开着,时璲竟领着人在门口亲迎。

    他穿着一身霁青色织金广袖直裰,白玉冠,玄缎靴,气度雍容,立在初夏的晨光里清熠耀目。

    见马车停下,他阔步下了阶矶,至马车前先接了佩兰下来,再一手抱过苗苗,一手牵起畹君往门内走去。搭上他沉稳有力的手,她心中的不安仿佛也被抹平了。

    过了仪门往内院走,一路新浓的绿意掩映,并不觉得炎热。

    沿途穿花拂柳,荼蘼花正开得如云蒸霞蔚,又遍栽着虞美人、红水仙、金丝桃等夏时花木,比之金陵侯府更有一番花团锦簇的热烈。

    畹君紧了紧牵着她的那只手,悄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

    时璲笑答:“如何不记得。”

    回想初次见时,也是在谢老夫人的寿宴上。彼时她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误打误撞从他手中拿到一枚金锞子。

    以为再无交集的两个人,命运却自此纠缠了起来。任谁也想不到五年之后会是这般光景,还凭空造了一个小人出来。

    时璲搂定怀中懵懂的小家伙,牵紧了畹君的手。

    侯府后园有一处畅音阁,已经请了人在此开台唱戏,阁前又是一处极荫凉敞阔的花榭,既可赏景又可看戏,因此将宴席设在园内花榭之中。

    行至园外一处凉亭,里头设了凉榻玉簟,时璲领着她们在此歇足,等云娘到了之后再一齐入园。

    甫一坐定,时雪莹便带着仆婢从园中寻了出来。见到亭中众人,她先向畹君行了礼,又朝时璲笑道:“你们且在这歇着,娘亲惦记着看孙女,我先抱苗苗入园玩一玩。”

    畹君有些不放心,可时璲已经将苗苗递到了过去。小丫头一点也不怕人,高高兴兴地跟着时雪莹入得园去。

    花榭里已经摆开了台,陆夫人正陪谢老夫人在上首坐着看戏,眼神却很留意地停在了苗苗身上。

    原来她让时雪莹去抱苗苗进来,就是想先确认一下这孩子的血脉。若不是她亲孙女,就是老太太同意让人进门,她也一定要反对的。

    只是一见到苗苗的那一刻,她立刻便打消了疑虑。这虎头虎脑的小姑娘跟时璲幼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必是其女无疑。

    苗苗也正好朝陆夫人望过来,澄澈的黑眼珠里盛满了好奇,像极了时璲小时候看什么都要探索一番的模样。

    陆夫人顿时心生喜爱,命身边婢女抓了一把糖送过去给她。

    苗苗张开双手小心地接了,脆生生地朝给她糖的婢女说道:“谢谢姐姐!”

    陆夫人一直看着这边的动静,见苗苗落落大方,竟一点也不像市井里养出来的野娃娃,心下更为喜欢。

    她正准备叫时雪莹把苗苗抱过来,又见谢老夫人端坐上首,只是瞥了苗苗一眼,又不为所动地继续看戏。见婆母态度冷淡,自己一时也不好太过热情,便只好作了罢。

    这会儿时璲已经携了畹君及其母妹入园,苗苗见状,忙挣开时雪莹的怀抱朝着他们跑过去。

    时璲弯下腰一手将苗苗高高抱起,另一只手仍紧紧牵着畹君。

    众人循声望过去,只见男子英俊挺拔,女子清艳卓绝,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兼之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任谁看了不感叹一句圆满。

    陆夫人虽不喜畹君,却也忍不住赏心悦目起来。

    时璲领着众人到谢老夫人面前见礼,畹君低眉敛目地朝老太太行了一礼,老夫人只略微打量她几眼,淡淡笑道:“既已来齐,大家便坐吧。”

    有婢女上前引着她们各自入座。

    这场寿宴不设桌席,而是各自分席,按宾主排了坐次:

    谢老夫人坐在上首,云娘和陆夫人在老太太下首对坐,再下一席畹君和时雪莹相对而坐,时璲抱着苗苗与畹君并席同坐,佩兰和谢氏在末席对坐。

    一时坐定,下人便呈了汤菜上来,先上了一道长春鱼翅汤,四道前菜:万字珊瑚白、寿字油焖大虾、无字盐水牛肉、疆字红油百叶。

    均是云娘领着畹兰居的厨子们精心烹调的菜品。她从前当过几年官太太,后来又在庆云楼做厨子,对席面多有研究,便是呈上侯府也不落下乘。

    时璲先舀了半碗鱼翅汤到玛瑙碗里,起身亲自奉到谢老夫人面前:“祖母,您快尝尝,这可是谢家伯母敬奉的心意。”

    陆夫人脸上笑着,心里却道:这小子,讨丈母娘的好倒是殷勤。怎么从没见他在老夫人面前帮他亲娘说过好话?

    谢老夫人接过汤碗放到一边,先朝畹君招手:“你来,带上孩子一同过来。”

    畹君忙牵起苗苗走出来,以晚辈之礼跪在谢老夫人的几案前。

    谢老夫人又转头对时璲道:“我备了给她们母女的礼,你去我屋里找素心取来。”

    时璲道:“派人去取就是。”

    老夫人冷笑道:“我这是给你表现的机会呢!我的礼不过几分薄面,你堂堂侯爷亲自取过来,那才是大面子。”

    时璲闻言立刻离席而去。

    老夫人这才转头看向跪在面前的畹君,不紧不慢道:“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你心里可怨我?”

    畹君垂首道:“长辈赐,不敢怨。”

    云娘此刻方知女儿在侯府中挨过打,不由一阵心疼。她虽以前经常打女儿,可不代表她乐意外人打她的女儿。

    老夫人又道:“那天不是我要打你,是代璲儿打你。当初你害得他险些丢了前程,就算挨一巴掌,也不能怨!”

    大庭广众之下提起这桩往事,尤其是当着苗苗的面,畹君脸上火辣辣的,又羞又惭地应了声是。

    老夫人又放缓了语气:“听说你备了给我的寿礼?呈上来看看。”

    畹君忙将她绣的一条松鹤献寿纹抹额奉上。

    婢女素云接过来,在老夫人面前展开相看。

    只见那抹额绣工精致华丽,复杂的图样绣得栩栩如生,完全不输针工局的绣品。

    从下请帖至今不足一个月的时间,能做出一件这样精细的抹额,必然要熬好几个通宵。

    老夫人瞥了眼畹君眼底的淡青,赞了一句有心,又朝素云道:“呈上来吧。”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素云呈上的红木托盘里放着一把金剪,老夫人取过剪子,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抹额铰成数段。

    席间众人哗然大惊,畹君原本低着头,闻声也不由抬目望去,只见绣了好几个日夜的心血已被剪成段段碎片。

    她大惊失色,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夫人何出此举。

    苗苗已经冲了上去想要把那抹额抢回来,口中急得直嚷:“这是娘亲做了好久的,不许你弄坏它!”

    陆夫人怕那剪子伤到苗苗,忙让婢女把苗苗拉了下去。

    老夫人将碎片往畹君面前一抛,冷笑道:“你以为请你来是结两姓之好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从前又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真以为侯府会接受你?专门挑这个日子请你们过来,就是为了让你们死心!”

    她扫了下首的云娘一眼:“当女儿的不知廉耻,当娘的一把年纪也没个自知之明,还真一家子兴冲冲来赴宴了!”

    她一声令下,候在两边的仆妇立刻上前,端起众人席上的菜馔便往花榭边的池子里倒。

    云娘不由大惊,阻拦不及,眼见忙活许久做出来的菜就这样尽倾池内,一时心疼得无以复加。

    只听老夫人还在指责畹君:“你当初为了点银子就能勾引爷们,还无媒苟合,以为生了个孩子便能飞上枝头?”

    陆夫人帮腔道:“为了孩子,让你进门做妾也不是不行,为何非要咬着正妻之位不放,逼璲儿跟家里人作对呢?”

    “做妾也不可能!”

    老夫人反驳道,眼睛瞪向苗苗,一把摘掉她头上的兜帽,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上面长了寸许细密柔顺的乌发,正被帽子压得贴在圆滚滚的脑袋上。

    “看看这娃娃不三不四的样子,别说是个丫头,就是儿子我也不会让他进时家的门!”

    苗苗头上一凉,立刻大哭起来,连陆夫人听着都有些于心不忍。

    畹君忙上前拥紧了苗苗,却止不住浑身的颤抖。

    请家人过来赴宴,是为了让她们见证她的幸福,而不是为了被人在家人面前戳脊梁骨,还害得她们一同受辱!

    谢老夫人指着云娘骂道:“当初你那个狐媚子妹妹勾引我的三子,现在生个女儿又不省心,来祸害我的孙子!一家子妄图攀高枝,还敢唆使二郎与长辈翻脸,嘴脸何其丑陋!树无皮尚且枯死,你却是半分脸面都不要了,竟还敢忝颜安居世间!”

    老夫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把畹君的脸放在地上反复践踏,让她的至亲看到她多么不堪,让她的至亲一同颜面扫地!

    她很想求谢老夫人不要再骂了,她现在就带家人走,可是她浑身血凝,四肢发麻,根本无从做出反应,只得下意识地紧紧搂着怀里大哭的女儿。

    此刻席间诸人里,年纪最小的佩兰早已吓得呆住。云娘还记着尊卑有别,把指甲陷进肉里方忍住了对骂的冲动。而陆夫人和谢氏俱低头不敢言语。

    时雪莹最先受不了了,起身嚷嚷道:“祖母,谢表姐根本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当年要不是她,我早丢了清白,侯府早没了名声,沦为全金陵的笑柄了!”

    陆夫人大惊失色,喝止道:“你胡言乱语什么!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时雪莹破罐破摔:“二哥回来的那年中秋,我被人绑架,险些被歹徒拖出去施暴,是谢表姐!她冒着被迁怒的危险阻止了他们,拖到二哥赶来施救,我才逃过一劫!

    “当初二哥为了我的名声掩下了此事,我胆小也不敢提,谢表姐却对此毫无怨言!祖母你不是最爱面子,最看重名声吗?若说她骗二哥的银子,我们侯府欠她的人情都不止那点银子!”

    席间众人头一回听说这桩往事,一时怔住。

    陆夫人更是又惊又怒,惊的是竟有这样一桩前情,怒的是女儿竟不顾名声当众嚷嚷了出去!

    谢老夫人大喝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来人,把她绑起来,明天就送她回夫家去,省得成日胳膊肘往外拐!”

    云娘没想到女儿曾经还受过这种委屈,再也忍受不了,站起身来指着谢老夫人道:“老虔婆!要不是你孙子死缠烂打,我还不乐意把女儿许配给他!你说我女儿无媒苟合,她一个人能办成这事?你孙子家教又好到哪里去?”

    谢老夫人震怒,开口驳斥:“你……”

    云娘迅速打断:“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这侯府多高贵?你姓谢的又有多高贵?说到不要脸,你们这些人上人才最不要脸!那刚罢了官的谢阁老是不是你兄弟?他办了什么事情要不要我细细给你说来?”

    谢老夫人气得直抖:“来人……”

    “你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福,老了还有一堆儿媳孙媳奴颜婢膝地捧着你,给你捧得都不知天地为何物了!我郑云娘文墨不通,却也知道一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那饭菜倒得好,我宁愿倒给池子里的鱼吃,也好过进你的肚子里生生浪费掉!”

    谢老夫人被气得险些喘不过气,手颤颤指着云娘道:“快来人,快把这贱妇绑起来,把她嘴堵上!”

    下人们应声而动,扯着云娘便要堵她的嘴。云娘挣扎不过,忽然闻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沉喝:“住手!”

    原来方才时璲去老夫人屋里取礼物,那素心却拖延着假装找不到。他看出不对,礼物也不拿了,立刻匆匆往回赶。

    他耳力极佳,虽隔得远,已将方才的闹剧听去了一些,当即又惊又怒,赶上前喝止了侯府的下人。

    一转头,见畹君仍跪于地上,纤薄的身子搂着哇哇大哭的苗苗,母女俩又伶仃又无助。时璲当下心都快碎了,箭步上前搂住她们。

    畹君抬手将他推开,她冰冷的手绵软无力,还在微微颤抖,却仿佛重重地敲在他的心头。

    就因为他的一时不察,害她们被他的至亲当众羞辱至此,他心中又是激愤又是心疼又是愧疚,竟无颜再面对她。

    云娘挣开拉扯她的仆妇,走上前一把将时璲推开,拉着畹君起来:“走,大姐儿,我们走!谁稀罕吃这短命寿宴!”

    畹君的手抖震得连苗苗都抱不住,云娘便抱起苗苗,拽着女儿往外走。佩兰连忙起身跟了上去,还不忘把兜里的果子蜜饯全都倒了出来。

    时璲看着她们的背影,转身要追上去,老夫人立刻喝止:“站住!为了个贱婢连你祖母都不要了?当初你养在我的院里,祖父每每罚你,都是谁护着你?练武受了伤疼得睡不着,都是谁晚晚守在你床前?你都不记得了是不是!”

    时璲脚步一顿,仍旧追了出去。

    他听到谢老夫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好,你这个不肖子孙,你想让她进门,除非我死了!让她对着我的牌位敬茶!”

    他脚步不停,追出大门外,畹君一家正准备登车。

    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的苗苗见到他,又开始飙出眼泪来,小手拼命地朝他伸过去:“爹爹!别不要苗苗!”

    时璲忍着泪追上去,握住畹君的胳膊:“你听我说……”

    畹君没有拂开他,只是默默抬眸望了他一眼。黑琉璃般清透的眸子映进他的眼帘,那样破碎而绝望的眼神,令他顿时如坠冰窟。

    她什么都没说,可是什么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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