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所至,也顾不得白天黑夜了。◎
自侯府一别,畹君着实消沉了好些日子。
这一桩事,她甚至分不出个对错。她委屈,时璲也着实无辜,那老夫人虽骂得难听,可有一点也确实没说错——她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她凭什么觉得,时*璲接受了她,他的家人就会跟着接受她呢?她在他们眼里,就是劣迹斑斑,就是德不配位。
她把脸伸了过去,就别怪人家的巴掌落下来。
畹君的心灰了。
她告诉苗苗:“以后你没有爹爹了,只能跟娘亲相依为命了。”
苗苗小嘴一瘪,畹君伸出两指捏住她的嘴巴:“不许哭。娘亲已经很难过了,苗苗不要再让娘亲揪心了。”
苗苗拼命把眼泪憋回去。
玉清在门外道:“娘子,侯爷今天又来了。”
自那一日起,时璲天天下了值便到她家门口守着。
畹君不想见他,第一天就把颈间的扳指吊坠解了下来,让玉清转交给他。
她以为自己的意思应该很清楚了,可是,他仍旧雷打不动地每日登门。
“那就由他吧。”
知难而退,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
她这样想,云娘却忍不了了。原本年轻人的事她不想插手,可畹君都这么伤心了,这时璲还要天天来刺激她!
云娘披起外裳出了屋,径直走出去拉开大门。
门外的时璲眼前一亮,见是云娘,目光又黯了黯。
“你还来干什么?你们一家人,唱完红脸唱白脸,存心拿我们家取乐是不是?”
“伯母……”
“当不起!你若真带着诚意来,就把你家那老太婆叫上门来赔罪!若不能够,就放过我家畹君吧,别再拿她当猴儿耍了!”
时璲惭愧至极,却仍不为所动道:“我见到畹君,自然会离开。”
云娘气极,若是对着常人,早拿扫帚簸箕轰他走了;偏又顾及他身份不敢贸然动手。
待要骂几句,不是对着那老太婆终没意趣,只得抬手把门重重一关。
不料门缝里钻出个小娃娃来,抱着时璲的腿便哭。
“爹爹,苗苗要爹爹……”
“小没良心,人家怎么欺负你娘你都忘啦?你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你这个爹都付出过什么?”
云娘又气又急,抓着苗苗的胳膊要抱她进去,这小家伙竟不知哪来的牛劲,死死扒着时璲不松手,哭得小脸都红了。
时璲心里一阵抽疼,又不好跟云娘抢人。祖孙两人正僵持不下,门内忽然传来一道淡冷的声线:“娘,放开苗苗吧。”
畹君看着门外的闹剧,实在没忍住开了口。
门外三人朝她看过来,畹君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苗苗拽着时璲走到她面前,仰起小脸看着她,眼里还闪动着泪花:“娘亲,苗苗要爹爹!”
畹君只感到那两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脸上。她也不说话,也不理会苗苗,掉头往院里走去了。
云娘赶紧拽走苗苗,留出地方给他们二人说话。
院里有一架榆木秋千,是今年三月时璲在院中搭起来的。
彼时诸事虽忙,可他看这院子空落落的,怕她们母女闲时闷着,便忙里偷闲来搭了一架秋千给苗苗玩。
“你有什么话,一次说完,今后再不必上门来了。”
畹君足尖点地坐在秋千架上,仍是低着头不看他。
时璲干脆便在她面前半跪下来,仰面盯着她的眼睛,一手去捉她放在裙边的手。濡热的夏夜,她的手竟冷似沃雪。
畹君往回一抽,没抽出来,手被他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那天的事,我真的不知道……”
“我明白。”畹君打断他,“我并不恼你。”
“不恼我,为何一直不见我?”
畹君实在没忍住横了他一眼:“你是不懂,还是装痴?你祖母那番话说下来,你觉得我们还能成么?皇上以孝治国,难道你要为了我们母女背上不忠不孝的名声吗?”
时璲默然片刻,道:“你等我想想办法,总会有两全之策的。”
“别徒劳了。”畹君摇头,“他们根深蒂固了几十年的观念,怎么会那么容易被你改变?你越是从中斡旋,他们只会越发讨厌我和苗苗罢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垂下眼睫挡住他的目光:“我已经想通了。我虽然喜欢你,可是没有你,我的日子也照过;反而嫁给你,我会过得很辛苦。”
时璲急道:“你怎能这样想?先时不是还说,不管什么困难,你都不会放弃你的家人、你都会陪着我一起面对吗?”
畹君甩开他的手,含泪瞪着他:“可我不是你的家人,那边才是生你养你的家人!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本来就不该走到一起!”
“那苗苗呢?她一直很想要有个父亲的!从前我和她没相认的时候,一说到爹爹她就急,生怕别人说她没爹爹。难道你要她一直这样长大吗?”
“可是我没有办法了!”她捂着脸哭了起来,“别再逼我了……我不想跟姨妈一样一辈子困在内宅、困在别人的眼光里,我只想过回原来平静安宁的日子……”
时璲心如刀绞,微微施了点力将她的手从脸上拿开。他试图仰面吻去她脸上糊着的泪水,却被畹君偏过头躲开了。
她眼里豆大的泪珠滴进他的眼睛里,在那双乌浓星眸中镀上一层泪光,又从他的眼角滑下来。
“好、好,我不逼你。那,我还能经常来看你和苗苗吗?”
“长痛不如短痛。”她忍着哽咽拒绝了他,“趁苗苗现在还小不记事,她哭一段时间就走出来了。”
“那你呢?”
畹君没有回答。
时璲只得低头在她掌心一吻,手掌覆上去用力握了握,起身离开了谢宅。
畹君摊开手掌,手心里多了一枚润凉的扳指吊坠。
*
日子如细沙般在指缝间流走,六月暑意渐盛,街头巷尾都流传着谢阁老被罢官夺爵的消息。
云娘借着这个好消息,将畹兰居整顿一番重新开业,连放了三天爆竹,请街坊邻里过来吃流水席。
一时酒楼人手不够,把谢岚佩兰、玉清玉澄都拉出来帮忙。
畹君成日在家里消沉,云娘也有意让她出来散心,因此也不用她帮忙,另置了张桌子,只叫她领着苗苗在一边吃酒。
爱哭的苗苗也不哭了,她知道娘亲比她更需要人哄。
她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涂来画去,小姨教她写了“苗”字,她偷偷练习了好久,就想着能哄娘亲开心。
“娘亲你快看这是什么。”
她拽着畹君的袖子,指着桌上歪歪扭扭的“苗”字。
畹君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又转过注意去听邻桌讲话。
宣武门住的多是文人士子,最喜针砭时弊。他们从谢阁老的事说到内阁重组,再说到今年正月朵豁进犯塞北之事。
“年初朵豁进犯,皇上本想派北定侯挂帅,但他以腿伤未愈推拒了。现在大伙知道为什么了吧?为了党争内斗!斗走景王党的谢阁老,岂不比边疆安宁重要多了!”
“啧,可见朝廷吏治昏聩,有才干的人都去倾轧内斗,斗赢了就一步登天,谁还愿意办实事!”
又有人道:“这么讲你们就错怪北定侯了。且不说谢阁老确实罪行累累,难道你们今儿没看邸报,北定侯已经向皇上奏请出征塞北,就等着内阁的批复了!”
畹君浑身的血一凝。
他要去塞北?他腿上有伤,怎么能去打仗!
她怔怔出神,直到耳边响起苗苗气急败坏的声音:“娘亲,娘亲,你为什么不理我呀!”
她这才回过神,望向已经干涸的桌面,魂不守舍地问道:“苗苗要娘亲看什么?”
“没什么!”苗苗气鼓鼓地跑开了。
畹君心神恍惚,没等席散便独自回了家中。
走到胡同口,远远见到家门前倚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院墙内伸出数枝蔷薇花叶,影绰地挡出了他的侧颜,却将脸上的线条勾勒出几分瘦削来。
她心里跳漏了一拍,猛地走上前去。
时璲闻声看过来,看见她的那一刻眸光熠然一亮。一个多月不见,他的形容更清减了,许是因为穿束腰箭袖的缘故,身上出尘的矜贵之气冲淡了些,却多了几分锋锐英武。
畹君知道,他是做好踏上战场的准备了。
她半怨半愁地嗔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取出钥匙开锁。可是她的手抖震得厉害,怎么也对不准锁孔。
“我来跟你辞行。”他垂眸看着她白得跟冰削一样的五指,“我过几天要往塞北去了。”
畹君不想听,只想赶紧打开门进去。
“你照顾好苗苗。”
“啪”的一声,那大铜锁终于打开了。
她推门进去,又忍不住转头瞪他:“苗苗都没有爹了,我这当娘的还能不照顾好她吗!”
时璲无奈苦笑:“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临阵出征,很忌讳讲这些丧气话的。”
畹君自悔失言,又低不下头去,只得恨恨道:“反正你决定去塞北也没问过我,我凭什么给你说好话!”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不是我能做主的。”
要不是她在酒楼听到那些人的闲话,她就真信了!
畹君掉头往院内走,走出几步见他还站在门口,没好气道:“还不进来!”
坐在厅里,她满心的委屈不快,连茶也不想给他斟。
时璲只好自觉寻出茶壶,倒了杯温茶到她手边去,又取出两张契书来:“这是玉清和玉澄的身契,以后就让她们留在这里照顾苗苗吧。”
畹君一把夺过来,扬手扔到地上去:“我不要!我们母女的死活不用你管。”
时璲凝眉望着她,蹲下身去捡起那两张契纸,却见她面前的地砖上“啪嗒啪嗒”绽开两朵泪花。
他将契纸用茶杯压好,在她面前半蹲下去,仰起脸来看着她的泪眼。
“傻姑娘,我只是去前线督军,又不是不回来了。”他凑上去吻走她眼里的泪光,“我从来没有说不要你们母女。”
咸涩的泪水在舌尖洇开,他吻着泪痕向下,慢慢衔住她的唇。他轻吮着她的舌尖,细润而无声地抚慰着她,将她的委屈忿懑不安化为呜咽的细喘。
绵长而深重的吻分开时,自两人口中带出晶莹的银丝,欲断不断,像不能割舍的牵念。
他的眼里似也染了水光,眸中深浓的墨色化开,泛起潋滟的情潮。
畹君勾着他的脖子重新吻了上去。她的吻急促得没有章法,像夏日里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宣泄完后又草草收场。
“我不要你走。”压抑的哭腔有点像带着鼻音的撒娇。
时璲抱着她进了屋里。
夏深日长,酉时的斜阳透过摇晃的竹帘照进来,洒下一条条跃动的光斑。
在白日里做这种事,这在此前是从未有过的,可是情之所至,也顾不得白天黑夜了。
两人滚缠在一起,夕阳隔着纱帐花纹透在她白绸一样的肌肤上,像刚出锅的糖蒸酥酪上洒了碎金的桂花末,其色也艳,其香也馨,其味也甘。
如果可以,他真想沉醉于此,跟她永不分离。
可是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女儿,为了她们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他不得不再次与塞北漫天的黄沙与八月飞雪作伴。
为人子,他无法做到与生他养他的长辈翻脸;可是为人夫为人父,他更不能割舍她们母女。
二十五岁的北定侯第三次策马出征。比起十四岁时的踌躇满志、二十一岁的失意落魄,如今的他有了一种从容无畏。
明天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也许他会马革裹尸,那就还她回归平静安宁的生活;也许他会破敌凯旋,那就以所有的军功求一道赐婚圣旨,换名正言顺地与她长相厮守。
第72章 离乱生
◎北定侯府被抄了家。◎
畹君虽知战场凶险,然而当她得知时璲留了一箱黄金给她们母女之时,方知他是真的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当初他准备用来买谢岚与她“和离”的三千两黄金,如今整齐码在她床底的一口填漆金丝楠木箱里。
三万两银子,足够她和苗苗安稳度过余生。然而畹君却宁愿一分不要,换他平安归来。
酒楼里的高谈阔论偶尔会提及塞北的战况,她既想听到时璲的消息,又害怕听到他的消息。她一个不信神佛的人逢初一十五都到庙里上香,祈求菩萨保佑他早日凯旋。
这段日子里,她听玉清说起侯府的近况:
时雪莹被谢老夫人强行送回了夫家去;
时璲虽不在京,然而谢老夫人的风痹症越发严重了,因此仍带着儿媳孙媳逗留京城。
她原本最依赖谢岚的诊治,然而因为畹君的缘故,也不肯再召谢岚,转而用起了太医院的御医。
畹君心道:不来才好,就算她们来请谢岚,她也不许他过去!
谢岚却很可惜:“侯府银子给得真大方呢,去一次能抵我在澄心堂看三个月的诊!”
佩兰嚷嚷:“师父你别惦记他们了,他们是我们家的仇人!”
谢岚只知道她们那次去赴宴,喜事变坏事,至于具体说了什么,云娘她们不肯揭畹君的伤疤,他自然也不好打探。
九月过后,畹君感觉京中气氛陡然肃杀了起来。
兵马司抓了一堆妄议朝政的文人,来势汹汹地闹了大半个月,如今人人谨言慎行,她更无从打听塞北的消息了。
她心下愈发不安,总觉得时璲会出事,便准备去卧佛寺给他上一炷平安香。
谁知刚出了胡同口,便被一队披甲佩刀的兵卫挡了回去:“京师戒严,全都回家里呆着!”
畹君心里突突狂跳,果然出事了,只不过没想到先出事的是京城。
朝廷发了戒严令,所有人只许呆在家里,每日由里长带人分配粮食肉菜;云娘的酒楼也被勒令歇了业,只有医馆尚可容一人坐堂。
谢岚成了家里唯一一个可以出门的人,每次回来,畹君总要问他有何消息,只是谢岚也根本无从打听。
他们住在宣武门外尚且如此戒备森严,更可见内城是何光景。
及至十月中旬,外城方稍稍解了禁,撤走了大部分兵卫,只是仍不许进出内城。
畹兰居重新开张起来,生意冷清了许多。
明明先前不许坊间议论朝政,然而酒楼一开张,便立刻有人宣告了戒严的始末:
九月下旬,先太子毒害先帝,事发后畏罪自尽。如今朝政由景王把持,正在清算东宫余孽。
北定侯府作为东宫心腹自是首当其冲,当天便被抄了家。不仅如此,金陵的宣平侯府也夺爵抄家,男丁悉数下狱,只待明年开春押送京师问斩。
余下东宫同党,或杀或囚,空出的许多官职均由景王党顶上;那等中立官员,若表忠心,则仍领其事;倘若有质疑者,则按东宫余孽论处。
经由大半个月的戒严,朝中已然换天,成了景王的天下。
却说这场政变,北定侯府的财物、仆婢、府宅均被抄没充公,幸而玉清玉澄的身契到了畹君手中,方得以幸免。
北定侯时璲出征在外,府中仅余三位主子:便是谢老夫人、陆夫人和谢氏婆媳三人,其诰命封号一并褫夺,又失了屋舍仆婢,三人只得流落街头。
起先还可当掉身上的钗环首饰换钱度日,因像她们这样流落的罪臣女眷极多,那首饰虽是贵重珍品,当铺却压价极狠,换得的银钱勉强在客栈里安身。
偏那客栈掌柜又欺她们寡弱女流,四处克扣盘剥,及至银钱花尽,便毫不留情地将她们赶了出来。
此时已是十月初冬,风里带了凛冽的寒意,陆氏三人别说裁置冬衣,就连果腹栖身的银钱都没有了。
短短半月,这三位贵妇人便尝尽了世间冷暖。
谢老太太身上本就有疾,被这遭变故一激,又恰逢天气骤寒,其症更是来势汹汹,转眼间便一病不起。
陆氏婆媳心急如焚,却四处求告无门。往常与北定侯府走动的人家,一多半自顾不暇;另一半与之割席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相助?
而那被时璲弹劾得罢了官的谢阁老,如今已起复升了内阁首辅。走投无路之下,三人相偕去了谢府。想来念着亲情,他总不能看长姐和孙女饿死街头吧?
没想到,刚到门口,她们便被谢府的仆人乱棍打了出去。
一个穿着锦袍的管事走出来,站在台矶上看着落魄的婆媳三人,居高临下地说道:
“各位姑太太、姑奶奶,听好了:我们阁老说了,当初北定侯那般赶尽杀绝,他肯留几位一条生路已是开恩,更勿再肖想阁老收留你们;不过等北定侯归京伏罪之时,为了各位能活着给他收尸,阁老还是额外赏了一吊钱,接好咯!”
他扬手一抛,却不知是不是故意,那串钱的绳子突然松断,一串铜钱便如天女散花,四散滚落在她们面前。
陆氏三人往日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只如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腹中又饥肠辘辘,望着那地上救命的铜钱,也只得忍了辱蹲在地上一枚枚地捡起来。
谢老太太本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心中早已将这个弟弟骂得狗血淋头,只是明白大势已去,她是最人微言轻的一个老婆子罢了。
看着儿媳和孙媳狼狈地在地上捡钱,她也颤巍巍伸出干瘦的手指,捡了几枚放进兜里。
一枚铜钱卡在石板缝中,谢老太太眼花力弱,抠了许久没抠出来。
忽然她面前出现一双软缎绣花云头锦鞋。
“别捡了。”一道清柔的女声在头顶响起,“没地方去的话,跟我走吧。”
谢老太太仰头望去,入目先见一条月白色织金绵裙,再往上是一件木槿色对襟短袄,狭腰秀颈,玉容清姿。逆着冷阴的天光,来人恍若神女降临般垂眸俯视着她。
谢老太太一时没认出来人,直到儿媳颤颤唤出其名,她才知道那竟是她最不齿的谢畹君!
畹君先领着她们去了畹兰居,叫人送了两屉热汤热饭并四碟咸菜上来。
陆氏三人饥寒交迫,一看那热气腾腾的汤饭,立刻被引得食指大动。谢老太太自恃身份,还准备等畹君说句软话再动筷。
谁知畹君也不言语。陆氏婆媳顾着尊卑规矩不敢先动筷,急得催道:“老太太快些用吧,一会儿就该凉了。”
谢老太太只好拿起了筷子,陆氏二人也立刻执筷。她们许久没吃新鲜茶饭,此刻配着咸浸浸的小菜,比什么珍馐玉馔都更要可口。
谢老太太见她们吃得急,怕把那一屉热饭吃没了,也忙忙扒拉起来。
畹君看着好笑,心中又颇感唏嘘。
她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与她们同桌而坐,竟是这样的情形。
这当口云娘得了信,提着锅勺就赶了过来,看着狼吞虎咽的谢老太太冷笑道:“哟,真是稀客呀,老夫人怎么吃起鱼食来了?”
谢老太太一噎,慢慢放下了碗。
这大半个月来,她受到了毕生从未受过的屈辱,原以为自己已经适应,没想到被这贱妇蹬鼻子上脸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脾气!
她颤巍巍地拉着陆夫人和谢氏起身:“走,不吃了,我们走!”
陆氏婆媳好不容易寻得个避风处饱餐,如何肯动?便是老太太的面子也顾不得了,只假装没听见。
谢老太太见拉不动她们,心下又羞又怒,兀自拄着拐起身要走。
云娘把锅勺横在她面前,笑道:“要走,先把饭钱结一结,别让人指戳你这一门两侯的老封君吃白食!”
谢老太太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往后栽倒,陆夫人和谢氏忙起身扶住她。
畹君怕真给她气出什么好歹来,忙开口道:“娘,您老人家也消消气,今时不同往日了,侯府抄了家,哪有银子结饭钱。就当是看在苗苗的面子上,别计较了。”
一听苗苗的名字,谢老太太一怔,陆夫人更是忍不住黯然。
云娘冷笑道:“大姑娘,我真不知道你是缺心眼呢,还是昨夜梦中被菩萨点化了。人家当初怎么骂你的呀?半年过去了,你娘我还倒背如流呢!人家鲜花着锦的时候你分不上一杯羹,如今落魄了,你倒是巴巴地捡起这包袱了!”
一番话说得陆夫人和谢氏尴尬不已,谢老太太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
畹君瞥了一眼谢老太太,叹息道:“我又不是圣人,怎会不记得,怎会不气恼?骂我一个外人便罢了,苗苗还那么小,被她的至亲那样羞辱,我每每想起来都忍不住掉眼泪!”
陆夫人和谢氏羞惭难当,深深地低下了头颅。
尤其是陆夫人,苗苗是她孙女儿,她怎么会不心疼?只是什么也没有老太太高兴重要,骂便骂了,就是当众那样骂她,她也得受着的。
这样想时,情不自禁地松开了对婆母的搀扶。谢老太太骤然失去倚仗,一个踉跄险些倒地。
畹君看在眼里,伸手扶了她一把,对那婆媳三人道:“只是我虽出身低微,却也懂得爱屋及乌的道理。你们是二爷的亲人,我不会放任你们流落街头不管的。”
谢氏忍不住抽泣出声。这些日子看遍人情冷暖,因此更知道这份雪中送炭的珍贵。
陆夫人也眼含热泪,待要谢她,想想从前揣度她的那些话,这道谢反倒显得不诚心了。
谢老夫人佝偻地坐在条凳上,垂着眼不言语。
云娘也只得道:“罢,罢,但愿人家承你的情!”
畹君领着陆氏三人回了宣北坊的家中,让玉清烧了热水给她们沐浴,又寻出几件她和云娘旧年的袄子给她们穿。
三人此刻方从饥寒中脱开身来,虽那衣袄不甚合身,此刻却胜过任何轻裘大氅。
谢宅虽是二进的宅院,却并不敞阔。
正房是云娘带着苗苗住,两间耳房给了玉清和玉澄;东西厢各两间房,畹君佩兰一人一间,另两间做了杂物房;外院一间倒座房给了谢岚住。
如今多出三人,畹君只得让佩兰搬来同她睡,将佩兰的房间并西厢的杂物间收拾出来,给了她们婆媳三人住。
谢老太太虽落魄了,不过在媳妇面前余威还在,有大床的屋子留给她住,陆氏二人挤在另一间屋子里。
这房间虽不及侯府的一间茶房大,然而三人挤在里头,却有种分外安心的踏实。
陆夫人安顿下来,方拉着畹君的手,眼巴巴道:“苗苗呢?”
“我让玉澄带着她在屋里。”畹君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苗苗上次去侯府吓坏了,好几个月才缓过来。我想先不要叫她见到你们的好。”
见她们均是低头沉默,畹君赶紧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侯府抄了家,那二爷怎么办?”
陆夫人掩面而泣,告诉她一个跟坊间传闻迥然不同的说法:
谢阁老被罢官以后,景王狗急跳墙,见时璲出征,太子党的防备空虚,便出其不意地毒死了先帝和太子,并把罪名都推给了太子,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继位。
因为时璲坐镇塞北手握重兵,景王尚不敢让塞北乱起来,所以封锁了消息,打算等他回朝以后,再来个瓮中捉鳖,除掉这个劲敌。
如今京城内虽解了戒严令,可是城门仍只进不出,连各省总督巡抚都尚不知先帝殡天的消息。
畹君又急又气,时璲还在边疆御敌呢,这景王就趁虚而入把他家给抄了,还想着让人打退外敌再过河拆桥,实在是太无耻、太令人寒心了!
此时已近日暮时分,佩兰云娘等人都回了家中。
佩兰虽不像云娘那般牙尖嘴利,可对她们也没有好脸色。
倒是谢岚医者仁心,仍替谢老太太诊了脉,给她开了几剂药,让佩兰明天到医馆抓去。
佩兰不乐意:“没有诊金就算了,还要我们医馆倒贴钱!”
谢老太太只得闭着眼睛,假装没听见。
她不知是无颜见人,还是放不下架子,又或是年迈体衰,总之整日躺在屋里称病不出。因祸得福的是有了谢岚的诊治,反倒叫她的风痹之症减轻了不少。
苗苗除了没见到谢老太太,陆夫人和谢氏都见着了。
她还认得谢氏是那个爱变脸的漂亮姨姨,对谢氏有点畏惧。可她却不认得陆夫人,便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陆夫人见到小孙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陡遭变故,丈夫儿子都关在金陵的大牢里,还有一个儿子远在塞北,如今身边虽有婆婆和媳妇相依,可那两个才是一家人。
没想到在这里还有一个跟她血脉相连的小女孩,一时心中半悲半喜,忙蹲下身想抱苗苗。
谁知苗苗后退了一步,躲在畹君裙子后面道:“娘亲,这是谁呀?”
陆夫人忙道:“我是你……”
“叫婆婆吧。”畹君含笑打断她。
苗苗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婆婆”。
陆夫人苦笑,又赶紧点头应了。当初她有机会认苗苗,可惜她没要。如今也没脸再让苗苗认她当祖母了。
她们在畹君家住着,虽每日必遭云娘白眼,但比起先时流落街头的日子已经好太多了。
过些时候,天愈发冷了,下过几场轻盈的雪,转眼就到了苗苗四岁的生辰。
云娘做了一桌羊肉宴,见谢老太太不出屋门,便破例让陆氏婆媳上了桌。
她给苗苗备的生辰礼是一个小金镯子。
苗苗原本有两个银镯,后来时璲给了她一个金镯,云娘再添一个金的,正好左右手都戴着一金一银,配上苗苗肉嘟嘟的小手臂,看着分外喜人。
畹君给苗苗的生辰礼是一顶狐皮帽。
去年那件狐皮斗篷苗苗穿不了了,她便改成一顶绒帽给苗苗戴,当作她和时璲共同送的礼。
佩兰送了个布娃娃,谢岚送了个小手炉。玉清和玉澄一人送荷包,一人送香囊。
桌上唯有陆夫人和谢氏拿不出礼物。想当初她们随手赏下人金锞银叶都不眨眼,如今身无分文,便是有心也拿不出东西。
好在苗苗并不计较,见其一脸窘态,还以为是她们没礼收的缘故,于是大方地准备分两件给她们。
可是看来看去,哪件都不舍得,只得把手边的一道杏酪蒸羊肉推到她们面前,煞有介事道:“婆婆、姨姨,这是你们的礼物,快吃吧!”
一桌人都笑起来。
笑声传进谢老夫人的屋里,她颤颤抓着床幔坐起来,拄着拐走到窗边,遥遥地望向热闹的厅堂。
吃饱喝足以后,畹君郑重其事地对众人宣布:“我想去一趟塞北。”
除了苗苗,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云娘头一个反对:“不行!先不说现在外面大雪封路,就说这种特别时期,偷偷出京是要杀头的!”
畹君道:“我意已决。”
她不能让时璲毫不知情地回京赴死。她要去塞北给他报信,让他早做应对。
大雪封路,一直走总有抵达的一天;不许出京,她别被抓到不就行了。到时再找一支老道的镖队护送,总出不了什么差池。
畹君看看云娘,看看佩兰,最后目光落到苗苗懵懂的小脸上。
“我以前做那么多事,都是为了娘、为了妹妹、为了苗苗,为了让你们过得更好。可是现在,我也想为我自己活一次,为我的幸福努力一把。”
第73章 共君欢
◎我能让你在这时候怀上么?◎
畹君虽不是头一回出远门,可从金陵到京师水路陆路贯通便利,远不是塞北能比。
她花三百两高价在黑市雇了一支镖队,请他们护送她出行。
银子果然不是白花的,这些镖师门路甚广,第一天便带她出了戒备森严的京城。
畹君松了口气,却没想到出京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挑战。
且不提数九寒冬带来的不便,朝廷还特别在自京师、太原、平凉、西宁、肃州这条路线上设了禁卡,不许寻常商队百姓通过。
于是,畹君跟着镖师们风餐露宿、上山下水,连春节都是在路上度过的。历经两个多月的艰难险阻,终于在正月底抵达肃州卫。
没想到肃州的关卡比途中州府更要严格许多,除去运送粮草军需的民夫,闲人概不得进出城池。
畹君已经打听清楚抗击朵豁的中军大营就在肃州卫,时璲身为兵马大元帅,自然也驻扎在此。
她让镖师们想办法送她进去。经过三四天的踩点,镖师们终于把她弄进了一辆草料车里。
畹君身上堆着成捆的草料,像五指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且那草料里还有一种特殊的牲畜的味道,简直难闻至极。
她努力憋气,心道路上那么多坎坷都走过来了,还差这点吗?
没想到还真就卡在这了。
草料车在城门例行检查,眼光老辣的守卫兵一下子把她从草料底下拽了出来。
“有间谍!”
畹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七八个明晃晃的红缨矛头对准了她。
她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了他们说的间谍就是她。她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间谍。我是你们督军元帅的……”
说到这里,畹君顿了一下。
她终于知道名分的重要性了,譬如此时此刻,她都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和时璲的关系。
“……我是他的太太。”
那为首之人将她打量了一番,忽地嗤了一声。
凡间谍者,长相要平凡、头脑要灵醒。像她这般长得又高调,说话更招摇,这么笨的间谍真不多见了。
“带走!”他冷喝一声。
畹君被抓进一处牢狱,只见那环境阴暗逼仄,不见天日,霉味混着腥淡的血气,潮湿的空气令人作呕。
两个人过来审她,畹君只一口咬定她就是时璲的太太,让他们叫时璲过来见她。
那两人见她说得煞有介事,虽内心依旧不信,只是也赌不起那万一,便准备去大营里通报一声。
肃州卫大营在城外五十里处,赶过去要一个多个时辰。眼见天色将晚,那两人便搁了一夜,次日方赶去营中通报。
营中又各有事忙,传信兵听说是大元帅的媳妇来了,并不敢耽误,忙忙地往上报了。
那高一级的将领有了些见识,知道时璲没有娶亲,便是有,那侯夫人也犯不上千里迢迢亲自过来。正欲打发了那兵士,转念想到许是他在哪里留的风流债也说不定。
于是便转去中军帐,待里头议完事,掀帘进去笑道:“将军,你媳妇来了*,还不快去接驾。”
话音未落,迎面飞来一支令箭。
桌案后面的人抬起头冷笑:“敢拿这事消遣我,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那将领侧头避开,走到他身边笑道:“我说真的,尊嫂眼下就在肃州城里呢。将军还不快过去看看,仔细慢待了嫂子与你生气。”
时璲肃容道:“究竟是什么事,速速说来。”
那将领见他正色,也忙收了调侃的心思,将昨日城里如何抓了个女间谍,那间谍又非说是他未过门的妻子,闹着要见他之事细细道了出来。
那将领本当个笑谈说,谁知时璲越听眉心越紧,沉吟半晌道:“把人带过来。”
那将领忙领了命出去。
时璲掩卷沉思,心却越跳越快。虽明知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然而一忆及畹君,便再也盖不下那满溢的思念。
他遽然站起身来,一边穿上外袍一边命亲卫备马。
不过一个时辰,他便策马赶到了五十里开外的肃州大牢。
行步如风地闯进昏暗潮湿的牢里,透过栅栏看到里头抱膝而坐的身影,他心里猛地一窒。
是梦吗?还是阔别太久的幻觉?
他箭步冲进里头,捧起她的脸一阵揉搓。手下的肌肤散着细腻的温热,杏目桃腮,琼鼻樱唇。正打瞌睡的她茫茫然睁开眼,一双秋水剪瞳还没认出他来,迷糊地望着他出神。
时璲重重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
“谁让你过来的?知不知道这里多危险?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畹君听得那一叠声的质问终于醒过神来,见到他的委屈忍不住满溢而出,噘嘴道:“你每次都这样,一见到我就凶我……”
时璲忙耐下性子,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她的脸,又急着催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过来的?苗苗呢?”
“苗苗没事。”畹君环视了周边一眼,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快带我出去!”
她委屈极了,时璲竟然任她在牢房里待了一晚上!
她嫌那被褥脏,一整晚都是抱膝坐着睡的,此刻浑身酸痛,又困又饿,没好气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时璲听说苗苗没事,先放下了大半的心,忙抱起她出去,让人备车去了府衙。
府衙后头收拾出来一间整洁的屋子,时璲一路没让她足尖落过地,直至进了屋子方放她在榻上坐下。
畹君嗅了嗅衣裳上的味道,嘟起嘴道:“我要沐浴!”
“已经让人去烧水了。”他半蹲在畹君面前仰面望着她,“姑奶奶,到底出什么事了?”
畹君望了他一眼。
塞北的风沙锋利了他脸上的棱角,他看起来黑了,也瘦了。
她有些心酸,他还不知道他的家没了。
“皇上没了,太子没了,景王上位,把你家抄了。”
“什么?”
她的话如轰雷掣电,每一个字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他一时竟不能反应过来。
“京师戒严了好多天,什么消息都不放出来,就等着你一回去就把你拿下呢!”
时璲站起身来后退几步,高挑的身形摇晃了几下方扶着桌沿站稳。
他双目沉沉地盯着畹君。
“你……”
你开玩笑的对不对?
可是她人都切切实实地坐在了他的面前,怎么会是开玩笑?
畹君见他神色震动、如遭雷击,忙站起身来张臂抱住他。她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哽咽着说道:“还有我在,还有我在。”
时璲胸口剧烈起伏着,半天方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慢慢回搂住怀中温香纤薄的身子。
她这么瘦弱的一个姑娘,是怎么跨越数千里赶到他身边的?
京师消息封锁得那么严密,她又是如何突破一道道盘查,方能将信送到他面前?
去年最天寒地冻的时候,她就这样在路上奔波,家人在千里之外的京师,爱人在千里之外的塞北,她心里会不会孤独,会不会害怕?
畹君感受着他胸腔里细微的震动,忽然一滴温热的泪落在她的脸上。
她抬头一看,那双漂亮的长眼睛中竟潋滟着水光,在浓长的睫羽上凝聚成透明的水珠,不堪重负地滴落下来。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脆弱流泪的样子。她忙抬手去替他擦眼泪,时璲偏头避开了。她又搭着他的肩膀踮起脚,试图学他以前那样去吻走他眼中的泪。
他低下脸,用嘴堵住她凑上来的唇瓣。
是一个颤抖的痛吻,连牙齿间的磕碰都带着细微的战栗。
畹君在啜吻的间隙中含含糊糊地说道:“别伤心,我在的。”
安慰的语言太苍白,她像细细地吻着他的脸,试图抚慰他的难过。
“傻妞,真是傻到家了。”他带着淡淡的鼻音道,“我在景王眼里是必死之人了,你还不赶紧割袍断义,千里迢迢地跑过来干什么?”
畹君气得摇他:“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这话非但看轻了你自己,也把我看轻了!”
时璲忍不住自胸腔里笑了一声出来:“你这坏女人,不是为了一千两就把我丢下吗?怎么现在摊上了抄家灭族的祸端,你反而不离不弃起来了?嗯?你是不是缺心眼?”
他在她心口的丰盈上捏了一把。
“都说过不许再提以前的事了!”畹君窘红了脸瞪他,“你,你怎么这么不正经!快想想办法怎么脱身吧,难不成你真的准备回京受死么!”
时璲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景王封锁消息,因为他怕我知道。现在我既然已经知道了,该慌的人是他。”
他问了畹君几个人名,“……这些人现在如何?”
她概没听过这些名姓,只茫然摇头。
时璲料来她所知不多,便也不再追问。他摩挲着她的头发,满腔的柔情快要溢出来。
“路上很辛苦吧?”
她委屈地点点头。
“那我来安慰安慰你好不好?”
畹君见他乌浓的眸光里氤氲着某种熟悉的情愫,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抱紧了双臂,难为情道:“不要!我身上……怪脏的。”
时璲哈哈大笑。
“你想什么呢?方才不是说要沐浴么?现在水烧好了,又不要了?”
畹君大窘。
这人就是故意的!
进了净室,浴桶里已经放好了热水,白气氤氲满室,散着淡淡的清香。畹君还未入浴,身心先感到了一阵舒畅。
时璲亲自服侍着她更衣。脱去外袄,瞧见她小腹微隆,他不觉怔住:“你……”
畹君循着他的目光望下来,摸了摸肚子,悄声在他耳边道:“我又有了,是个小千金。”
时璲心头猛地一跳,一时喜得愣在原地,不知怎生是好。待要抱她,又怕磕着碰着了她,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畹君瞧他那呆样,禁不住扑哧一笑,将衫子解了,里面只穿一件浅粉色主腰,又将那主腰翻将起来,原来里头还有个内袋,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银票。
她将里头的银票全取出来放在时璲手里,笑道:“你数一数,正一万两的数,可不是千金?”
时璲心头大起大落,瞧见她那得逞的笑容,又不觉失笑,将银票放在一旁,三下五除二脱光了她的衣裳,抱起便扔进了浴桶里。
“我不管,你得赔我一个小千金。”
他说着也解甲除衫跨入了桶中。
升高的水线顿如碎珠乱溅,自桶沿哗啦啦地溢出来。他张臂一揽,将她娇柔的胴体搂进怀中。玉山一样的身躯围裹着她,更有那耸突的山石顶着腰际。
畹君在他怀中扭动了一下,心中也确实想念小二爷,便配合着他的抚触,慢慢鱼水交融。
伴着破碎的水面,她还惦记着跟他邀功:“那一万两,是我跑了好几家钱庄……呃啊,才换来的,嗯……”
“我要小千金。”
水浪拍击岩石撞出“啪啪”声。
“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用钱的地方,啊,轻点!你们侯府现在一贫如洗,你得改改大手大脚的习惯,嗯……这一万两你得省着点用。”
“这时候播下种子,那是不是跟苗苗差不多的生辰?”
她星目迷离:“苗苗,苗苗是二月中……”
“那正对了。”他笑,“苗苗早产了半个月。”
畹君攀着他的肩膀挺颤不住:“你真讨厌,说正事的时候又来掰扯没影子的事。”
“你看看现在是说正事的时候?”
他沉腰发力,双唇覆上去堵住了她的嘴。
桶中的水不断飞溅出来,在木地板上漫灌了一地。满室白雾渐散,连浴桶的水都沁出了凉意。只是两人身躯滚灼,并不觉得寒冷。
攀至顶峰之际,他猛地撤出,水中层浪叠涌,绽出一朵朵皎白浪花。
畹君累极,紧紧依靠着他,望着狼藉的水面有些意外:“不是说要小千金……”
时璲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真是呆子,我能让你在这时候怀上么?有苗苗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已经够我愧疚一辈子了。”
他拉着她起来,仔细给她擦净了身子,拿棉袍裹紧了她。
“那你倒不用愧疚。我娘把我照顾得很好。”她歪着脑袋看他,“景王的事,你打算怎么办?要不我们偷偷跑掉吧,我把家搬走,搬去一个远离京城的地方。”
时璲看着她好笑:“那你想搬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不过你就要隐姓埋名了,不如给我当赘婿吧。”畹君忍不住笑,“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老天不公,偷偷许愿让你给我当赘婿。没想到竟然梦想成真了!”
时璲弹了下她的脑门:“天还没黑,你就开始发起梦来了。”
他拿来熏笼替她熏头发,“景王的事,我得先考虑一下。你在府衙里暂住些时日,等我安排好了再送你回去。”
畹君连连点头。
她好不容易才见到时璲,才不想那么快跟他分开呢。
洗尽连日来的劳顿尘土,又经过一场酣淋的云雨,她身心都得到了满足,穿着木屐的双脚惬意地轻轻摇晃。
时璲眸光一凝,走到她面前去捉起她的脚。
只见棉袍底下的小腿布满深深浅浅的刮痕,莹白的纤足上更是长满了水泡。
他心头一紧,默不作声地取了银针过来替她挑水泡。
畹君见他面沉如水,伸手扒拉了一下他。
“怎么啦,别愁眉苦脸的。”
这话一说出口,她又觉得有些不妥。他家都没了,还不许人伤心么?
她想了想又道:“你别担心,你祖母她们现在住在我家呢。我家虽不富裕,多养三个人还是可以的。”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握着她脚掌的指节紧了紧。
“你不介意……”
“介意,介意死了!”畹君抢着说道,“先说好了,我以后不会到她们面前立规矩,我也不要服侍婆母。你不可以有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脚背,忍不住低头在上面亲吻了一下。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畹君抬脚往他脸上轻轻一蹬,笑嗔道:“谁是你的妻了?你现在可是待罪白身,根本配不上我!”
时璲但笑不语。
虽知她是玩笑话,可他要当真的。待罪白身,怎么配得上她那份沉甸甸的厚爱?
第74章 昏罗帐(一更)
◎他今夜的服侍格外温柔,索取又格外激烈。◎
畹君在肃州府衙后院暂住,衙里的官吏知道她是时璲的内人,便络绎不绝地派人送金银绸缎过来。
没想到肃州边疆贫寒之地,这些官吏出手更比京城大方,动辄数百数千银两。
她不胜其扰,便跟时璲抱怨,让他管束一下这些人。
他闻言笑道:“他们要送你就收着嘛。别的一概不要,只收金银。”
畹君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好哇你!你要贪污受贿,还拿我当幌子!”
时璲笑道:“反正这些人的银子也来历不明,不如给我拿去办点正事。”
“你想干嘛?”畹君紧张兮兮凑上去,又左顾右盼一番,方压低声音道,“你该不会是想造反吧?”
她虽极力地表现得镇定,可是抓着他衣袖微颤的手还是出卖了她。
时璲稳稳握住她的手,道:“当然不是。你放心,我做的一切决策都是当下最有利的。”
畹君道:“你别和我打哑谜,叫我整日胡思乱想,担惊受怕。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便是去造反,我心里有了底,也不至于日日难安。”
时璲知道她胆识比之常人更要胜过十分,沉吟片刻还是向她交了底:“我是要起兵,不过不是造反,是勤王。”
畹君不解地望着他。
“景王得位不正,我以勤王之名出兵,占得一个‘理’字,便先有三分胜算;我外祖父是陕甘总督,手下数十个卫所共计十万兵马,又多三分胜算;景王手下善用兵者寥寥,到时兵临城下,再加两分胜算。我的赢面比他大得多,你不用担心。”
听得他这般分析,她反倒放下心来。
畹君在他肩膀上蹭着脑袋,慢声道:“那你可一定要赢啊,我还等着当侯夫人呢。”
时璲笑了一声,又道:“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饷。起兵之后没了朝廷的供给,一应军需都得由我来筹措了。”
侯府被抄了家,他手上只有畹君给的一万两,远远支撑不起数万兵马的开销。
她自是义不容辞:“你放心,明天那些贪官污吏再上门,看我表演一个狮子大开口!”
时璲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哪里就要劳动你了。你只管安心待着,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畹君心道:谁敢欺负她。托他的福,她在这肃州也是当了一回土皇帝。
时璲白天待在军营,晚上才能赶回城里陪她。有时候碰上战事吃紧,三四天都不能回来一次。
畹君白日里无所事事,便出门闲逛,观察肃州的风土人情。
她惊讶地发现这里织布用的还是很落后的机杼,比起江南用的织机慢了三四倍不止。
畹君问了随行的亲卫,得知他们的衣裳都是朝廷从别处运过来的。
她心下不由暗忖:这里技术落后,所以布匹紧张,供应不起军队庞大的需求,只能从外地运衣裳。
倘若她把江南的织机搬来这里,便能让当地供应这些士兵今年的军服,岂不又替时璲省了一项开支,且也算造福这里的百姓。
她这样一想,便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连忙回去伏案画图。
畹君在金陵时用过织机,很清楚其织造的工序,只是里头有许多结构她也不能一一想明。
因此伏案作画,不知不觉天竟已黑透,连时璲何时坐在她身边都没察觉。
直到他在她旁边点起一盏书灯,暖金的光线亮起,畹君才骤觉已是暮夜。
“画什么呢?”时璲端详她手边的图案,“这么认真,比你夫君还重要。”
他总是以她夫君来自居!
畹君不高兴:“媒又没说,聘又没下,你是我哪门子夫君!”
她虽未婚先育,可内心还是期待着正式的三书六礼的。
“好罢,不是就不是。”
时璲口中依着她,却俯低身子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在那桃花粉颊上落下一枚红印,方拿起那张纸细看:“这是什么?弩机?”
什么弩机!畹君一把夺回来:“这是江南的织机!”
她把白天的想法向他细细道来。
时璲听罢,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若是真能做出来,确实可以省下不少银子。
难为她如此细致,在这种地方都能替他想得这般妥帖,忍不住搂着她亲了又亲:“我的畹君卿卿怎么这么聪明呢?真不知道是谁有这福分把你娶回家。”
畹君被他夸得脸红起来。
时璲告诉她,一些细处想不出来也不要紧,他明天把城里所有的工匠叫过来替她参详。
说完一把盖上画纸,拽着她进了帐中。
这段日子,他们就跟寻常夫妻一样,熄烛后在被窝里做些爱做的事,然后就抱在一起,她听他说些营里的事,他又听她说府衙的事,说着说着便相依睡去了。
两人平时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若有时分离三四日,再见面时更是如胶似漆,恨不能长在对方身上。
如此日子过得倒快,转眼间时至三月暮春,畹君的织机已经造了出来。
时璲命全城工匠赶制织机,畹君又广召闲散的妇女学使织机,待她们上手以后,又分配城里的百姓分工裁制夏秋的衣裳鞋袜。
各项工序在畹君手上调度得井井有条,其中的工钱,自然是由想要巴结时璲的官吏们抢着出。
如今跟朵豁的战役打到要紧处,时璲七八日方能匆匆赶回来见她一面。好在畹君有事操忙,倒并不很挂念他。
前线大捷的消息传回城里,畹君也高兴得不行。想着他们营里庆功,时璲最早也要明日才回来,便仍在外头忙活到天黑方回府衙。
一入得屋内,见里头竟掌了灯,暖曛的烛光透过竹帘,依稀可见时璲倚坐在床头,拈了支笔在一本册子上写画。
她促狭心起,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绕到床头后面预备吓他一跳。
还未靠近,他却像身后长了眼睛似的,伸臂扣住她的腰把人揽到了怀里坐着。
畹君骤然失重,忙伸手搂住他的肩颈。时璲又低下头来索吻,她笑着偏头躲开,蹬开了鞋子要往床里头退。
他于是也猱身相随,你退我进,笑闹了一阵,最后还是畹君落了下风,被他压倒在床褥上。
两人鼻尖相对,沉沉地将热气拂到对方脸上。他低下头来衔住她的唇,尚有些紊乱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彼此都有些心浮意动起来。
缠吻的间隙她曼声轻哼:“打赢了仗,你不在营里庆功,巴巴地跑回来干什么?”
“回来和你庆功。”他低喘着解她的衣裳。
她半推半就,抬脚去蹬他的胸膛,微嗔道:“你就想着这个事。”
他一把握住那只纤纤秀足,手却顺着修直流润的线条滑了进去。
“我都九天没见到你了。我快憋死了。”
“胡说,那你以前没有我的时候,也没见你真憋死了。”
“没有你的时候,就想你。”
茜色罗帐低垂,挡住了帐内春色。
灯台上的蜡烛渐渐烧尽,烛泪淋漓摊陈在铜盘上,满室坠入幽暗之中,只有破碎的浅吟在夜幕里流转。
外头打过三更的锣鼓,室内汹涌的情潮方渐止平息。
畹君埋首在那起伏的胸膛之中,他今夜的服侍格外温柔,索取又格外激烈。她身上虽然餍足,心里却已经有了别离的预感。
她轻声道:“你是不是准备开始对付景王了?”
他点了点头,目光在夜色里格外清熠,缱绻又难分地注视着她:“过两天我派人护送你回京。”
畹君在他怀里摇头,微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我不想走,我不想跟你分开。”
时璲听着她孩子气的撒娇,心里纵是万分不舍,却也只能硬下心肠道:“听话。”
畹君不高兴,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听着他冷嘶了一声,她方忿忿道:“你还欠我一万两的,可别想赖账。”
时璲拿手指堵住她的贝齿,笑道:“你这守财奴一次只肯花一两,我少不得拿余生慢慢地还你,怎么赖得去这笔账。”
畹君羞红了脸,佯借着打他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却忍不住悄悄地流下了泪来。
她知道兵家无绝对,哪怕他说得轻松,勤王也注定是一场凶险的战役。每一次分别的背后都可能是永别。
四月初五,肃州的春雪堪堪停歇,透出几分和暖的气息。
时璲命人备了车,派八个亲卫护送她回京。启程那日,他亲自骑着马护送她出城,直走出二十余里方停下来。
畹君不舍地透过车厢后壁方胜纹的隔板往后望去,看着他的身影渐隐在了塞北的衰草斜阳里。
第75章 落凡尘(二更)
◎云娘驯服贵妇,苗苗征服老太◎
此刻京城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虽说朝野中的清算袭替还没停止,可坊间已经恢复了旧时的热闹忙碌。
自畹君走后,云娘对家里的三位客人更没好脸。
元宵过后,她便当着陆氏婆媳三人的面道:“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不比你们侯府那般阔绰,白养那么多闲人在家里。你们看我家二姐儿,十四岁没到,都整日起早贪黑去医馆赚钱养家了。”
陆夫人和谢氏对视一眼,尴尬笑道:“平白叨扰,我们心下也很不安。只是……我们又没那等本事,倒也不知能找什么活计。”
云娘笑道:“这好办。我的酒楼虽说不大,每到饭点,端茶倒水的伙计总是不够。不如你们就去畹兰居跑堂,每个月有五钱银子薪酬,如何?”
陆夫人和谢氏震惊相视,她们是受惯了人服侍的,如今自力更生已是艰难,再叫她们去服侍别人,岂不是比杀了她们还难受!
云娘见她们一脸不乐意,便转身往外走,一边摇头叹息道:“哎,我这间屋子租出去给别人住,每个月还能收八钱银子的租金呢……”
“慢、慢着!”谢氏颤颤开了口,“郑婶子,我、我去就是了。只是祖母她体弱,娘就留在家中照看她吧?”
云娘眼一瞪。
要不是这老太太整日卧床不起,最该叫她去体验民生之艰!如今都让这老太饭来张口了,还想身边有人服侍,哪有这种好事!
“养两个闲人跟养三个闲人有什么分别?既然不愿,干脆都别去好了!反正我们娘儿俩累死累活,总不至于少你们一口饭吃就是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陆夫人也只好艰难应道:“我也去就是了。只是老太太没人照看,郑姐姐,能不能……让玉清那边分一个人过来照顾她?”
云娘笑道:“她们是畹君的奴婢,我怎么使唤得动她们?你也知道,这当主子的很了不起。主子不开口,那些奴婢又怎么会听话呢?”
谢老太太躺在床上充耳不闻,等云娘走后,她方对着儿媳孙媳道:“这贱妇是故意折辱我们呢!虎落平阳被犬欺,别等到我有翻身那一日!”
陆夫人望着她满头银丝,满心的悲怆凄楚。
老太太也就嘴里说句硬气话了。谁不知道时家的男丁秋后要押送京师问斩,哪还有翻身之日可言!她们又跟这谢家无亲无故,到时畹君失了耐心把她们扫地出门,还不知道能在何处安身呢!
翌日陆夫人和谢氏随云娘出了门,谢老夫人一个人躺在屋里。
她这段时日有媳妇们的服侍,倒还能勉强度日;一旦身边离了人,一举一动皆是受限。
那两个婢女一定是受了云娘的指使,午饭只摆在桌上便走人了。
那桌子离她的床好几步远,谢老太太饿得没法,只得颤颤坐起身来,拄着拐走到桌边慢慢用了饭。
冷春时节,她身上的痹症犯得厉害,连拄着拐都要扶着墙走。一个没注意,在床边的脚踏上跌了一跤,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直到晚上陆氏婆媳回来,见她趴在地上,忙上前搀着她躺回了床上,又央谢岚过来给她诊治。
谢岚给她把了脉,让谢老太太卧床静养,以后不要独自下床走动。
他见老太太可怜,便开口请求云娘派玉澄过来照看她,免得又出现今日的意外。
云娘望见老太太那狼狈的模样,心里笑开了花,面上却故作不耐:“最多让玉澄每日过来给她喂饭罢了,哪能时时看着?我家苗苗不用人照顾的?”
夜里谢老太太疼得身上难捱,唉声叹气地叫唤着,一墙之隔的陆氏婆媳却没有心思理会她。
她们今日在那畹兰居做了一日跑堂,方知平时待在谢宅的日子是多么幸福。
那些她们往日不屑一顾的底层人,只怕求十层关系都见不上她们一面;如今却一个个吆五喝六的,不是嫌上茶慢,就是嫌桌子擦得不干净。更有甚者,看谢氏年轻貌美,还当众调戏她!
她们何曾受过这种屈辱?今夜想死的心都有了,哪还有心思去服侍老太太。
翌日一早,云娘又把她们叫出了门。
谢老太太得玉澄服侍着用了饭,而后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四周安静得可怕。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
她六十五年的岁月里,没有一天不是在众星捧月中度过的:
出嫁前她是全族最受瞩目的明珠;嫁给老宣平侯以后,上面又没有舅姑需要奉养,她是真真正正的主母。后来儿子成亲、孙子成亲……她更是成了备受尊崇、说一不二的老祖宗。
谁能想到,她会在六十五的高龄,一朝零落成泥,困在这小小的四方屋子里等死?
谢老太太浑浊的眼里默默流下泪来。
过了不知多久,她倍感口渴,颤颤地伸手去够桌边的茶杯,却怎么也摸不到那杯子。
“茶……茶……”她无助地呼唤。
忽然,手边递进来一只温热的杯子。
谢老太太怔怔转头,见到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小姑娘望着她:“嬷嬷,你是要这个吗?”
小姑娘的头发已经长了七八寸长,用红头绳扎着两个朝天辫,剪着整整齐齐的额发,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一看就是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
谢老太太看得怔住,苗苗见她不接,便把茶杯递到她嘴边去。
谢老太太张嘴抿了口清润的茶水进去,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滑下泪来。
苗苗慌了,忙道:“嬷嬷,你要不坐起来喝吧,水都从眼睛里漏出来了!”
谢老太太摇摇头,道:“好苗苗,你坐,陪嬷嬷说会儿话。”
苗苗爬不上她的床沿,便在脚踏上坐着,兴致勃勃地说道:“嬷嬷,你为什么一直躺在床上不出去玩呀?到晚上院子里有好多流萤了,一闪一闪的,可好看了!”
她说得兴起,也不管谢老太太回不回答,又道:“娘亲在家的时候,会带苗苗拿扇子扑流萤,然后装进纱袋里,就变成了一个小灯笼!但是第二天它们就都飞走了……苗苗很伤心,后来小姨偷偷告诉我,是娘亲等我睡着以后把它们放飞的,因为一直装在袋子里,它们就会死掉!”
谢老太太也听得入迷,又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慢慢道:“小苗苗,你为什么叫苗苗呀?”
“因为娘亲要苗苗做一棵小树苗!要风吹不倒,雨淋不坏,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夕阳从窗格里斜照进来,落在苗苗丰圆的小脸蛋上,连卷翘的睫毛尖都泛着金光。
而她的背后是躺在床上的谢老太太,干瘪的脸庞正隐在屋子的阴影里。可因苗苗小手上镯子的映射,让那阳光也落了几分到老太太的脸上。
自此,苗苗三五不时地跑过来跟谢老太太说话,从家门口的花草说到床底下的玻璃珠,童言童语令人啼笑皆非却又大开眼界。
一辈子循规蹈矩、并且用规矩来约束子孙的谢老太太发现,原来无拘无束长大的小孩如此可爱。
那女人竟把她的曾孙女教得很好。
有了苗苗的陪伴,谢老太太每日睁开眼睛都有了盼头,开始期待苗苗今天又给她分享什么趣事。
她心情一好,身子也好得很快。这天苗苗过来,谢老太太扶着架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准备抱一抱小曾孙女。
刚朝苗苗张开手,便见她瞪大眼睛望着自己,清澈的眼睛里泛起惊恐畏惧,“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像逃命一样跑出了屋子。
谢老太太呆在原地。
她的小苗苗,怎么会不理她了呢?
她听到屋外玉清的声音:“苗苗,你怎么哭啦?”
“呜呜呜,那个骂我和娘亲的怪嬷嬷在屋里,苗苗害怕她……”
谢老太太听着外头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被轰去魂魄,久久不能动弹。
陆夫人和谢氏每日如丧考妣地回来,一关上屋门,婆媳两个就抱头痛哭,谁也顾不上谢老太太的情绪。
云娘从外头推开屋门,看着相对而泣的两人,闲闲道:“怎么,干这个活很难受吧?”
两人赶紧擦干了眼泪,勉强笑道:“哪里话,都是应该的。”
云娘背倚门框,对着她们道:“你们以前都是贵夫人,没吃过这种苦,适应不了是正常的。
“说起来,我以前也是个官太太呢,虽然只是个七品官,好歹衣食也是有人伺候的。后来畹君她爹没了,我手里牵着一个大的,怀里抱着一个小的,日子过得比你们现在艰难多了。
“本来到了金陵还以为有个亲戚可以投奔,谁知我妹妹在侯府里也是水深火热。没办法,我靠我这双手养大两个女儿,什么脏活累活都做过。你们只是受了几天白眼,我那时候受了几年的白眼和欺负,还不都熬过来了。
“说起来,我家畹君是真了不起啊,十来岁就开始帮我养家,她虽没抱怨过,但我知道这么小的姑娘吃的苦只会更多。你们嫌她出身低,嫌她势利、爱财,可你们若跟她一个境况,谁能比她做得更好?”
一番话说得屋内三人沉默不语。
云娘又道:“你们也别以为我是蓄意报复。我虽说确实很讨厌你们高高在上的做派,不过我并没有落井下石的癖好。我是过来人,知道无依无靠的女人生存有多不容易,所以才想着叫你们出去谋生。
“说难听点,咱们两家非亲非故,不可能白白养你们一辈子。你们有了谋生的本事,将来也不用成日寄人篱下,朝不保夕。”
陆夫人和谢氏只得点着头。她们万万没想到,原来一个普通人要生存下去这么艰难。
只听云娘又道:“你们既然做不来跑堂,想必管账总会吧?这些天下来,你们应该也知道坊间的物价如何了,那以后便到账房帮我管账去吧,不必再抛头露面了。只是月银还是五钱,能不能接受?”
陆夫人和谢氏如闻仙乐,只差没跪下来给她磕头。
云娘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谢老太太,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经此一番,陆氏婆媳对云娘观感大变,未想她一个牙尖嘴利的*市井妇人竟有如此心胸格局,对她又敬又怕起来。
自此陆夫人和谢氏如焕新生,每日勤勤恳恳地到畹兰居上工。领了月钱,云娘也不用她们交租,只叫她们自己存着,以备不虞之患。
只是苦了谢老太太,苗苗自从认出她以后,再也不肯踏入西厢一步,她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漫长又绝望的日子。
好在天气渐暖,她的风痹症缓解了许多,偶尔可以拄着拐走出屋门了。
陆夫人发了月钱后,谢老太太问她要了一钱银子,去买了点她从前根本看不上眼的饴糖,想着拿来哄苗苗开心。
谁知苗苗看见她吓得转身就跑。好不容易托玉清把饴糖送到苗苗手上,她只看了一眼,便把那饴糖远远扔开了。
谢老太太心碎了。
到六月中旬,离家七个月的畹君终于回来了。
陆夫人等人看到她都很激动,忙凑上来问她时璲如何。
畹君在路上时已陆续听到了起兵勤王的消息,没想到京城却将消息瞒得铁桶一般,老百姓根本不知道外面的状况如何。
她想了想,便没将实情道出,只说时璲还在塞北御敌。陆氏三人自是又喜又忧。
畹君见陆夫人和谢氏虽荆钗布裙,精气神倒比她离家时好多了,不由也替她们高兴。
倒是见谢老太太绞尽脑汁地讨苗苗欢心,却换不来苗苗的一个眼神,她又不由唏嘘:
这老太太当初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所有人都得顺着她、按她的规矩来。何以今日竟倒反天罡,老太太都开始看小曾孙女的脸色了?
她问苗苗:“你为什么不理老嬷嬷?”
苗苗嘟着小嘴道:“她是那个欺负过我们的怪嬷嬷!”
“可是怪嬷嬷已经知错啦。娘亲教过苗苗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苗苗摇着脑袋:“不信!”
“真的。你看怪嬷嬷以前是不是满头珠翠?现在她头上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因为她知道不该欺负苗苗,所以拿那些珠宝去赎罪啦。”
“真的吗?”苗苗瞪大眼睛。
“当然了。”畹君笑道,“娘亲何曾骗过苗苗?”
苗苗低着头:“可是、可是苗苗还是怕她。”
畹君想了想道:“那苗苗以后每天多跟她说一句话好不好?今天说一句,明天说两句。”
苗苗犹豫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
畹君拍拍她的头:“那苗苗快去把今天的话说了。”
苗苗跑出门口,正准备往西厢去,忽然见到那怪嬷嬷就站在窗户外边一动不动,她想也不想便冲上去,飞快地说了句:“怪嬷嬷!”
说完转身就跑。气喘吁吁地跑回屋里,这才后知后觉地忆起那怪嬷嬷脸上好像都是泪水。
她有些不安: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太重了?
第二天,苗苗跟谢老太太说的两句话是:
“嬷嬷,我不是有心叫你怪嬷嬷的。”
“对不起。”
第三天,苗苗绞尽脑汁,问出了第一句话:“嬷嬷早上好。嬷嬷用过饭没有?”
“嬷嬷用过了,小苗苗你……”
“我也用过了!”
说完她飞也似的跑了。
到了七月,苗苗已经跟谢老太太混熟了。
她不再畏惧谢老太太,虽然对其送的廉价珠花和吃食很嫌弃,不过她从不在脸上表现出来。
谢老太太反倒以为她很喜欢,便不停地找儿媳孙媳索要月钱,向走街串巷的货郎买些小玩意送给苗苗。
陆夫人虽然心疼银子,不过念在是送给小孙女的份上便忍下了。
到七月初七,云娘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宴席。
畹君一家、谢岚、玉清玉澄、陆氏婆媳三人,共十个人围坐在一张大团圆桌上吃七夕家宴。
看云娘和陆夫人有说有笑,畹君有一瞬间的恍惚,心中更加想念在外的时璲,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正暗自伤神,忽然门外响起一阵马蹄急踏之声。
众人忙放下筷子走出去,只见一众玄甲披挂的士兵将谢宅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云娘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她们家犯什么事了,这么兴师动众地来抄她们家!
陆氏三人亦惶惧不已,莫非这些人是来抓她们的?
只有畹君认出了他们的盔甲形制,与她在塞北见到的士兵别无二致。
她心中一喜,忙迎上去道:“你们是时将军的人?”
为首那人朝她拱手一礼:“回娘子的话,我们奉将军之命,前来护贵府安宁!”
七月初七夜间,勤王之师攻入京城,京师百姓这才知道又快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更结局[抱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