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我的月亮啊。◎
京师戒严了六天五夜,百姓们经过上次的戒严,如今已能从容应对。
至第七日,自皇城传出消息,逆贼景王畏罪自缢,景王党以谢阁老为首的一众逆臣悉数下狱,勤王之师大获全胜,为先太子正名:
当初景王先后毒害先帝、先太子以谋帝位。如今景王畏罪自杀,勤王的主帅时璲、陕甘总督陆裕、后军都督孟缪共议,扶太子胞弟、十四岁的六皇子登基。
景王同党均以谋逆罪论处,因先太子一案受牵连的官员,凡生者起复还爵、死者追赠一级官勋。
北定侯时璲肃正宫掖、克复皇权,功在社稷,授特进光禄大夫、右柱国,封襄国公,因帝年幼,兼掌监国之权。
余护驾有功者一一进赏不表。
圣旨一下,便立刻有人快马将信送到了畹君家里。
谢老太太激动得直接晕了过去。陆夫人和谢氏亦喜极而泣,时璲为时家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更保住了其他时家男丁的性命。
云娘心下既替女儿高兴,又有些不是滋味,暗道那三个人的命怎么那么好呢?
“得,这下从侯府太夫人变成了国公太夫人,以后更不知要怎么作威作福了。”
陆夫人闻言,擦干两颊的泪,走过去携住云娘的手,道:“郑妹妹,我不是忘本之人,以后你我仍以姐妹相称。”
云娘腹诽:之前还喊她姐姐,现在就喊起妹妹来了,还说不是忘本!
不过陆夫人本来年纪就比她大,她对陆氏婆媳也没多大意见,主要是看不惯那谢老太。
早知道这老太还有翻身之日,不该让她这段日子过得这么舒服的!
畹君听说时璲平安无事,如今尘埃落定,她终日提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下来,忍不住抱着苗苗哭了起来。
她心里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先前面对种种变故,她尚可冷静应对,如今重重障碍扫清,面前一片坦途,她的内心反而彷徨无依起来。
趁着众人在堂中喜笑颜开,畹君悄悄走出去,坐在院里的秋千架上垂眸出神。
她过得最快乐的就是在肃州那段日子,虽然前景不明,可是陪伴在他身边,她可以帮他出谋划策,帮他排忧解难,她能感受到他是真真切切属于她的。
如今他有了从龙之功,又封了公爵,地位更比往日显赫。可是她怎么觉得时璲离她更远了呢?她都快要摸不着了。
仿佛她袖中的月亮又升至天上,均匀地照拂着每一个人,可是不独属于她了。他要先履他的臣分,再尽他的孝道,最后才是她。
畹君知道自己的想法荒诞,可是仍不免心恸神伤,低着头抹起泪来。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指伸过来,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痕。畹君吓了一跳,抬起头来,隔着濛淡的泪眼看到一张俊容凑过来。
他尚穿着甲胄,晴冷的日色照在罩甲上泛着流光,衬得面容愈发隽挺清毅,此刻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畹君忙别过脸去抹干了眼泪,见到他的喜悦如潮水般漫涌出来,语无伦次道:“你怎么过来了?朝里的事情处理完了?”
“我等不及要来见你。那些事先放一放。”
时璲注视着她,眼里闪着璨然的光。
畹君把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怎么又瘦了,还晒黑了。”
时璲揪了揪她的脸笑道:“就你白白胖胖。”
他笑意渐收,半凝起眉道,“怎么一个人坐在外面哭,我祖母给你脸色看了?”
畹君连忙摇头,又怎么好将心事诉诸于口,赶紧从秋千上站起来拉着他往屋里走:“快进去吧,你母亲和祖母想你想得紧呢。”
进得屋内,见谢老太太和陆夫人并排而坐,他掸一掸衣袖,上前撩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拓贞不孝,令长辈蒙难流离。”
谢老太太和陆氏见了时璲,喜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搂着他恸哭起来。
他好不容易安抚了两位长辈,又起身走到云娘面前深深一揖:“多谢郑伯母于危难中收留在下亲眷,其恩之重,拓贞没齿难忘!”
云娘虽然讨厌谢老太,对这个女婿还是很满意的,忙起身扶他起来,笑道:“谢我做什么,最该谢的是我家畹君。要不是她都把人领进门了,我也没那么好心!”
时璲回头含笑看着畹君,牵起她的手走到谢老太太和陆夫人面前。
当着一屋子人的面,畹君有些害羞地往回抽了抽手,却被他紧紧地攥着抽离不得。
“祖母,母亲。”他郑重其事地开口,“畹君是我认定的女人,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谢老太太看着面前这对青年男女,时璲英姿飒然,畹君顾盼生辉,两人其实分外登对。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反对他们呢?
她含笑道:“你长大了,看人的眼光比祖母还准,祖母有什么反对的?”
畹君纵使知道谢老太太对她改了观,然而得到首肯的那一刻还是略感虚幻。
只听时璲又道:“孙儿还有一句不孝的话。我不会再让她受一点委屈,所以不会让她到长辈面前立规矩。谁有意见,可以立刻回金陵去。”
畹君吃惊地望着他。她在床帏之间的抱怨,他怎么还当真说出来了!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是拿长辈的脸来给她撑腰了。若放从前,别说谢老太太,就是陆夫人也忍不了这种话。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两人只是含笑道:“小儿媳妇自然是用来宠的,立规矩有大儿媳妇就够了。”
一旁的谢氏笑容一僵。
云娘道:“慢着。我家畹君什么时候成你们家儿媳妇了?说得好像你们想要就能要一样。我还没同意呢!”
陆夫人堆笑道:“郑妹妹,这是自然,等过些时候京城解了禁,我一定请个全福太太上你家说媒,绝对把诚意摆足了!”
云娘这才面色稍霁。
佩兰忙道:“我也不同意!没有好处我才不认这个姐夫!”
时璲笑道:“唔,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好处。别说当王院判的关门弟子,你就是想当王院判的师父,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苗苗抱着时璲的腿,仰着小脸道:“苗苗也不同意!”
时璲弯腰揪了下她的脸蛋:“别人反对也就罢了,你也拆你爹的台?”
苗苗挠挠头,不明白为什么她跟别人不同。
她据理力争:“爹爹总是背着我偷偷亲娘亲!除非你们下次亲亲的时候也带上我。”
满屋子人笑起来,畹君脸上霎时飞红,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时璲哈哈大笑,当着众人的面捧起畹君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满屋众人皆惊,谢岚赶紧伸手去捂佩兰的眼睛。佩兰忙不迭扒开他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姐姐姐夫瞧:“我十四岁了,可以看了!”
苗苗急得围着他们团团转:“苗苗也要亲,苗苗也要亲!”
直到畹君快透不过气来,时璲终于结束这个深吻,单手把苗苗抱起来,在她的左脸上亲了一下。
畹君脸上红若丹霞,却也踮起脚来,在苗苗的右脸上亲了一下。
至八月上旬,朝廷里的烂摊子已收拾得七七八八,京师解了戒严。
宣平侯府复了爵,谢老夫人等人的诰命自然也还了回来。当初被抄的北定侯府物归原主,只是门口的匾额换成了“襄国公府”。
公府派车将谢老夫人婆媳三人接了回去。谢老夫人舍不得小曾孙女,要把苗苗一起带走。
云娘也舍不得小外孙女,硬是抱着不让苗苗走。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争执不下,最后决定让苗苗自己选择。
苗苗虽然喜欢漂亮的公府,却更亲近从小把她带大的外婆,便睁大眼睛望着谢老夫人,却一言不发地搂着云娘的腿。
谢老夫人大败而归,决定赶紧催孙儿与畹君成亲,把苗苗认回时家。
因畹君和时璲还未说亲,不好直接住到公府去;且朝中刚刚安定下来,他整日忙碌,两人一别又是数日。
直到八月十五前夕,陆夫人亲自上门来给畹君一家送请帖,邀她们去公府赴宴。
云娘似笑非笑:“别又是鸿门宴吧?”
陆夫人尴尬陪笑:“哪能呢。其实当初老太太打那个主意,我也是临到了才知道。”
云娘哼了一声。她可没忘记,这陆夫人当初还帮腔要她家畹君做妾呢。
到了八月十五这日,公府派了三驾马车过来,把畹君一家包括谢岚一起接了过去。
今日放朝,时璲穿了一身常服,依旧到门口亲迎。谢老夫人想念苗苗得紧,也命人用敞轿抬她到大门口去接苗苗。
畹君抱着苗苗下了马车,见老太太正守在门口,便抱苗苗过去跟她见礼。
刚把苗苗放下地,谢老夫人正张开手准备抱她,苗苗就哇哇叫着往畹君怀里钻。
“呜呜,坏嬷嬷又回来了……”
畹君愕然,瞧见谢老夫人身上的华冠丽服便恍然大悟。
老太太恢复往日荣光,自然不再荆钗布裙,变回了雍容华贵的老封君。
可怜苗苗已经习惯了她朴素的样子,再见到这般华贵的装束,反而只会想起那个凶神恶煞的坏嬷嬷。
谢老夫人亦是知晓其中因由,不由苦涩一笑。
畹君这回可不会再帮她哄苗苗了,反正老太太有的是好东西,也该让她下些血本来弥补曾孙女。
苗苗年纪小,时璲也命人备了敞轿给她坐。
见众人来齐,下人起轿,谢老夫人的轿子走在最前头,苗苗跟在其后,时璲牵着畹君,并云娘众人往内仪门走。
走入庭中,正巧见陆夫人送几位衣香鬓影的贵族女子出来。
为首是一个跟陆夫人年纪差不多的贵夫人,身边跟着两个妙龄小姐,其后还簇拥着一堆仆人。
见了谢老夫人,那贵夫人热情地上前与之见礼。问过安后,抬头见时璲手里牵着畹君,不由将目光往她脸上打量了一下,而后上前道:“二郎,还未恭贺你高升之喜。”
时璲忙拱手作揖:“不敢。问舅母安,外祖父近日可安好?”
畹君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时璲母族的亲戚。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陆家夫人身后望去,只见那两位小姐玉貌花容,想来是时璲的表妹了。
她正想着,果然听陆家夫人道:“还未见过你的表妹吧?”
说着拉那两位姑娘上前一一介绍。
时璲只得又朝她们作揖问礼。
陆家夫人笑道:“前儿父亲还说,时家二郎有勇有谋,实乃佳婿人选。正好我这两个小女还未曾定亲,合该我们时陆两家亲上加亲……”
在场众人听出她是想要把女儿说给时璲,面色均是一变,畹君更是脸色一白。
时璲察觉到她的不安,探手去牵住她的手,却被畹君猛地挣开了。
陆家夫人一早便听说过他有个相好,还生了女儿。不过陆家并不以为意,毕竟以他如今的身份,便是有了儿子也不妨碍他们跟时家联姻。
如今看这两人的拉扯,想来这女子便是他的相好了。便含笑道:“这位……”
时璲立刻道:“这是我的……”
“亲家太太,两位姑娘既未婚配,不妨把庚帖送来看看。”
谢老夫人忽然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陆夫人看了畹君一眼,急道:“老太太……”
谢老夫人抬手打断她,拄着拐从敞轿上站起来,看着陆家夫人笑道:“我家二郎虽已有良配,不过我还有个干儿子未曾婚配,年纪跟两位姑娘也算相合,不妨合一合他们的庚帖。”
陆家夫人脸上的笑一僵,心下暗恨谁下手这么快,又转念一想,谢阁老这支虽倒了,不过陈留谢家在朝中的影响力依旧不小,能与谢老夫人的干亲联姻也未尝不可。
便依旧笑道:“却不知老夫人这位干儿子是哪家公子?”
场上众人亦摸不着头脑,从未听说过老太太何时竟有一门干儿子。
只见谢老夫人目光在人群中一扫,沉香拄拐往谢岚一指:“喏,这可不就是?他在宣武门外的澄心堂当大夫的,又跟我同姓,我便收他当干儿子。”
且不论场上众人多么惊诧,只说陆家夫人被气得浑身发抖,冷笑道:“老夫人不想结亲婉拒就是,何必拿一个平民涮我们陆家玩!”
谢老夫人将畹君推到时璲身边,笑道:“亲家太太可别看不起我这干儿子,他是我们二郎未婚妻的从兄,令千金嫁给了他,就是我们二郎的嫂嫂,怎么就不是亲上加亲了?”
时璲赶紧牵过畹君的手道:“舅母,这便是我的未婚妻。拓贞有负舅母厚爱,还请为表妹另择佳婿罢。”
陆家夫人又羞又怒,气冲冲地领着女儿和仆从走了。
陆夫人摇头叹道:“老太太,只管告诉她璲儿已有婚配便是,何必这般得罪人。”
谢老夫人道:“我是给你儿媳妇撑腰呢!拿一个陆家杀鸡儆猴,免得到时又冒出什么张家王家过来说亲,惹得他们小两口闹别扭了,难道你这当娘的心里就舒坦了?”
她拍了拍畹君的手,道:“别怕,祖母就是你的娘家人,你不输她们一点!”
畹君鼻尖一酸,轻轻点了点头。
云娘走上来:“慢着,你说认岚儿做干儿子当不当真?他可是我先看上的干儿子!”
谢老夫人本是随口一说,听说云娘也要认谢岚当干儿子,立马来了劲,还非要认这个干亲不可。
两人吵吵闹闹,一路往花厅去了。
时璲牵着畹君走在最后,握着她发凉的手叹道:“就算祖母不给你出这个头,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么?”
畹君低着头道:“我在想,你爹娶了陆氏女,给你留下这么强大的母族势力,你才能这么顺利地起兵勤王。可是你娶了我,我能给咱们的孩子留下的就只有一间酒楼和一所医馆。”
“傻瓜。”时璲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要不是你千里迢迢去给我报信,就算天王老子是我外祖父也没用啊。”
他转头环顾一圈,“这座襄国公府,有你一半的功勋。以后哪个逆子敢嫌他娘亲不显赫,我先把他逐出家门!”
畹君扑哧一笑:“说得你好像有多少个孩子似的。”
“那当然了。”时璲理直气壮地说道,“咱们除了苗苗,你欠我的小千金是不是该赔给我?还有这公府缺个继承人。有了继承人,还得给他几个手足……”
畹君气得打他:“我别的不干,就光给你生孩子得了!”
时璲哈哈大笑。
中秋夜宴,花厅里摆了一张大团圆桌。
苗苗作为两家人的纽带坐在了最中间的位置,左手边坐着谢老夫人,右手边坐着云娘,而后左右次第是谢氏、谢岚、陆夫人、佩兰、时璲和畹君。
席上大家不分宾主长幼,只求一个尽兴而归。
谢老夫人和云娘照例争夺苗苗的陪伴权,时璲只一心布菜给畹君吃。畹君心里高兴,见时璲斟酒,她也要喝。
时璲拿银注子烫了一钟桂花秋露白给她,这是京师中秋常喝的酒,以桂花蕊酿入秋露白里,喝着便有股桂花的芳馥。
畹君喜欢那甜津津的味道,连吃了两钟,还闹着要他烫酒来。时璲见她面色染了酡红,恰似开在三月里的桃粉,绮丽靡艳异常。
他没想到畹君酒量这么差劲,忙按住她的手不让喝了。
可畹君已经有些醺醺然,竟当着众人的面歪倒在他怀里。时璲虽不介意在人前跟她亲密,只是以这妞儿的薄脸皮,只怕醒过来便还要怪他令她当众失态。
便同席间众人招呼了一声,扶起畹君先把她送回明熹堂去。
她脚步也有些恍惚,不过时璲乐得牵着她,慢慢行走在这样静谧清莹的夜色里,这令他有种奇妙的感觉,他们能这样一起走很久、很久。
忽然畹君一个趔趄险些将自己绊倒。时璲忙扶着她在连廊的美人靠上坐着歇息。
廊下挂满了彩灯,暖黄烛光罩在她微醺的桃粉脸颊上,像流金般闪耀迷人。
畹君睁着醉眼望他,感觉他时近时远,绕着她转圈。她的目光茫然地追寻着他,忽然看到湛清天边悬着的一轮皎洁明月,眼睛便转不动道了。
“看月亮!”她高兴地说道。
时璲挨着她坐下,却不看月亮,目光柔和地凝视着她。从卷翘的乌睫到秀挺的鼻梁,再滑到那一张一合的丹唇上。红润饱满,鲜妍欲滴。
他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那年的中秋?”
当然记得了。
畹君纵使喝得晕乎乎,也不会忘记那年中秋给她的冲击。
不仅是被人绑架的后怕,更因为那晚……他夺走了她的初吻。
时璲又道:“你知不知道,我那一整晚都在想什么?”
畹君慢慢摇头。
他低下脸来,唇贴着她的唇,低声笑道:“我那时候满脑子都在想,怎么找个借口亲上这张小嘴。”
畹君格格笑起来,贝齿衔住他的唇轻轻一咬。
“你太坏了。结果好像还搞得我很占便宜似的。”
时璲抿了抿她留在他唇上的牙印,又道:“那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第一次燕好,那时候我搂着你,心里又在想什么?”
畹君潋滟的秋水眼望着他,依旧是摇头。
“我那时候在想,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摘下来给你。”
她歪在他怀里,半笑半嗔地说道:“没说出来的话,就不作数啊。不然,我们也不用走五年的弯路了。”
她渐渐醉倒在他怀中,嘴里还喃喃道,“你就是我的月亮啊。”
“我知道。”他垂眸看着她甜醉的睡颜,低头在那张柔润的芳唇印下一吻。“所以我现在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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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续的大婚和一些配角的交代会放在番外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