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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知命不忧(6)玉杆银索半弓船……

    两个人你追我赶地奔向紫城大桥,靠近桥梁的时候,路潇听见了一阵悲切的丝弦声。

    这支伶仃的琴曲哀哀欲绝,如歌如诉,一时如寒天冻鹤泣别爱侣,一时又像是将死的战马跪地悲鸣,再近一些,琴曲里还出现了一个合声做唱的女声,唱腔缠绵悱恻,声声入骨,似美人柔柔软软地含着听者的耳廓吐息。

    路潇不禁停下脚步,寻找起歌声的来源。

    但见辽阔的河面上,点点余烬从天而降,一艘三丈长的画舫缓缓逐水而下,稳如养在缸里的一朵莲花。画舫无有船舷,坦露着甲板,上面建造着种种屋舍花圃,一位衣袂飘飘的歌女正流连于花丛之间,挽袖捻指,缓歌曼舞。

    吟唱至酣时,歌女移步回腰,望向了岸上的路潇,两人四目相对,她的歌声更加柔肠百结,娇媚的脸庞上眼波流转,无声地流下一滴泪来,这滴泪划过歌女的面颊,好似落进了听者的心里,能融化人间一切铁石心肠。

    路潇被歌声迷住心神,恍惚间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又被那鬼差甩开了,而她当下身处之处,正是紫城大桥的桥头,桥上烟花不绝,桥边观者糜集,几条麦秆扎制的小船被拴在桥下正中的河面上,船身形制和路潇刚才所见一模一样。

    最前方的那条小船甲板上点燃了一圈蜡烛,明晃晃照亮了船上的一切,因此最清楚也最醒目,这些小船长都不过两米,船身外侧画着斑斓的纹饰,甲板上插满苇杆制作的假花假树假房子,只不过每条小船上的布景各不相同,似是代表不同的场景。

    这条烛火小船上方的桥面上,正站着一个拿竹竿的艺人。

    这根竹竿可不普通,是将竹杆中间笔直掏穿,穿过六根十米长的丝线,丝线上端各拴着六枚指环,下端却拴在一个二尺纸人的身体关节上,艺人如垂钓般把竹竿伸出桥外,让系着丝线的纸人刚好落到了小船上,然后操纵指环,便可控制纸人或走或跳,或飞或跑。

    艺人身后,另有一个拉弦子的乐师以及一个唱曲儿的女子,三人默契配合,让下方小船上的纸人化身歌姬,在小小的舞台上载歌载舞,而这纸人的衣着竟然与路潇见过的歌女有八分相似,只是这纸人的歌舞好虽也好,但无论身姿还是唱调,都少了那股勾魂摄魄的魅惑。

    一曲长歌收音,小船上的烛火也刚好烧尽,火苗触底点燃了甲板,这船是麦秆做的,一着起来便不得了,火势顿起,连带烤断了拴纸人的蚕丝,佳人萎落火海,锦绣华服和雕梁画栋一并烟消云散了。

    此时桥上的艺人搁下竹竿,解开了桥栏上拴着火船的细绳,让小船随波逐流而去,那火船飘远后,他又用长杆挑着蜡烛点燃了下一艘小船甲板上的蜡烛,然后重新放下了一只纸人,三人调弦清嗓,再次唱起了一支新曲儿。

    路潇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戏曲,觉得十分新鲜,原来这桥下的每艘小船都有与之般配的纸人,一船一纸人乃是一折戏,而一折戏的时长刚刚好够烛火烧上甲板,他们便唱完一折戏放走一艘船,如今桥下还绑着三艘船,应该就是还有两折戏没有开场。

    虽然她很想留下听听热闹,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做,不能耽搁太久。

    深秋之夜,河畔露重风冷,衰草里还藏着走到生命尾声的蚊虫,随时准备用自己强壮的肢节和口器对一切血肉之躯发起最后的攻击,围观群众们都明智地站在堤坝上看戏,只有路潇偷偷潜行到了水畔,而与她隔世相望的冼云泽则位于河流中央。

    “不行,我不会下水的,绝对不行,这怎么行啊……”路潇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弯腰拨了拨河水,“冼云泽啊冼云泽,我欠了你的,我八百辈子前一定掘过你的坟,你听着,以后你要是还记得今天,多往我银行账户打点钱……”

    路潇絮絮叨叨地脱下外套挂到树上,把手机和钱包也放进了外套衣兜,然后只身迈入了河流,她伏身潜向红河中心,河中的鱼虾被礼花和戏曲声惊扰,纷纷躲进了茂密的水草之间,仅有一些胆大的水族聚拢在河中唯一的光斑周围,那便是苇船烛火照进水下的寸光。

    袅袅歌声降落进红河水里,唱词既讲述着历史,也积淀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如果路潇来的早一些,就能听到主持人介绍这折戏的由来。

    桥上唱的这折戏叫做《告梦》,是年年紫城霜刀节的固定曲目。

    这折戏讲的是百年以前的旧事。传说某任紫城知府乘船赴任,夜渡红河,昏昏欲睡之际,忽然看见一队戏班掀开船帘走了进来。班主说他们意欲南下金城,但因路上花费良多,囊中羞涩,故而登船叨扰讨个赏钱,不等知府回答,班主身后的琴师歌女们便施施然就位,自顾吹拉弹唱起来,而他们的戏文中竟然也讲了一只南下的戏班。

    不过戏文中的这支戏班实属不幸,他们留宿渡船时,正遇上水匪打劫,水匪不仅抢走了贵重的行头,还将全船七人尽数捆住手脚,坠上重物,沉进了滚滚河水之中,现如今这批赃物正寄放在紫城一当铺里出卖,其中一支金步摇上刻着“玉卿”二字,乃是班中一位小旦的艺名。

    那知府听到这里,似有所感,恍惚起身却无端跌了一跤,等他爬起来时,竟发现自己还好端端躺在船舱里,所遇一切不过是个离奇的梦而已。

    次日这位知府到任,依然因那怪梦心神不宁,便打发人去寻梦中听说的当铺,结果他不仅找到了同名的当铺,甚至还找到了那支刻着“玉卿”的金步摇,最后水匪们通通被缉拿归案,明正典刑。

    旧事终了,桥上唱曲儿的女子婉转息声,曲中戏散,戏中曲停。

    这条小船再次因烛火烧了起来,艺人解开拴住小船的细线,火船开始随波逐流。

    路潇追逐着火光游向这条小船,临至近处,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从河底升起,竟然是一具被水泡到肿胀的尸骸。

    尸骸的衣装已经被水流冲散,褶皱的皮囊上布满鱼鳖啃咬出的漏洞,五官成了五个窟窿,双手双脚全被绑住,怎么看都死得不太妥帖,早该化为齑粉的它凭借一股怨气傍身,在漫长的岁月里维持着尸体的皮相。

    这具诡异的尸骸浮到了火船下方,用捆缚于背后的双手托住船底,背起船只龙骨,缓缓朝下游游去。

    河岸方向,观众的掌声和喝彩声依旧不绝于耳,相机闪光灿若群星,谁又能想到这繁华安晏的现代都市中心,众目睽睽之下,一具尸体正顶着万千人的注目巡礼而过,当此一刻,戏文与真相,历史与现实,神鬼与人间,都只隔着三寸浅浅的红河水。

    路潇潜藏在水面下,跟着尸骸一起游远,上方小船随时间流逝渐渐烧尽,张牙舞爪的火焰萎缩成了暗红的光斑,最终徒然熄灭,待小船完全脱离了游客视线后,甲板上的火光竟重新亮了起来。

    路潇见状浮出水面,环顾一周,此时四方天色阴黑,雾气缭绕,焦痕累累的苇杆船又变回了披红挂绿的画舫,孤单单顺水漂泊,原来她已经和小船一起飘进了另一个国度。

    她不再犹豫,直接跳上甲板,一抬头便又看见了那位妩媚的歌女,同时歌女也看见了她。歌女踏着莲步,一步一停,且歌且舞着走近过来。路潇察觉到歌女身上虽有怨气,却并不凶煞,便没有动手阻止,任由她围着自己浅吟低唱,约过了一折戏的时间,画舫缓缓靠向了岸边,雾气中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个码头,码头上还竖有两根旗杆,挂着一黑一白两道垂地长幡。

    画舫马上便要触岸时,歌女移步到了路潇眼前,微微一礼:“彼岸水浊鱼噞,民不堪命,贵人何苦来哉?幸而今迷途未远,尚可归去,不如就此早回罢!”

    路潇摇了摇头。

    歌女叹了口气,让开了登岸的路:“请自珍重。”

    路潇谢过歌女载自己一程,提步走下画舫,踏上栈桥的瞬间,她身边忽然出现了众多鬼影,影子们彼此交叠重合,数量成千上万,那一黑一白两道幡下则站着两个手持钢鞭的阴差,暴戾地驱赶着往来的碌碌鬼影,像是牧犬在驱赶羊群,其中一位鬼差似乎察觉到了不速之客,身形倏地拔高了三丈,然后弯下腰来伸长脖子,脸贴脸地嗅探起码头上的鬼魂们。

    路潇运转法诀锁住了自己的生气,阴差贴着她发顶嗅了嗅,没有嗅出活人气息,便重新缩回了人形大小,路潇趁机混进鬼影里跑远了。

    彼岸的景象和人间完全不同。

    天上的小雨淅淅沥沥,不知下了多久,地面像是沼泽一般泥泞,这里没有任何类似人间的建筑,只有沉默的山川和山川上无穷无尽的黑色石笋,其中最矮的石笋也有三四米高,且越向远处,石笋越高,天际尽头的石笋几乎接天触日,当高空的风穿过鳞次栉比的石笋时,还会吹出悲伤的呜咽声,即便站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路潇疾走一阵,等身边鬼影都走散后,便选了一颗石笋注目细瞧,那上面如墓碑般刻着一个生卒年月和一个名字,她伸手摸了摸石笋,触感阴寒如冰,淋漓细雨滴在石笋顶端,渐渐凝结成为石笋的一部分。

    “小姑娘,你挡着老头我回家的路了。”一个老迈的声音徒然响起。

    路潇闻声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耄耋老人。

    老人穿着金钱纹绸缎马褂和长裤,佝偻着背,身上已经被雨浇透了。

    他长得慈眉善目,说起话来也很和善:“小闺女,你迷路了吗?趁午夜未到,快往河边跑,若天可怜见你,许还有一线生机。”

    路潇摇摇头:“老先生,我是专门过来的,可这是什么地方啊?”

    老人怔了一怔,反问说:“你既是专门来的,怎么会不知道那河就是三途河,这路就是黄泉路,你所在之地就是阴曹地府呢?”

    路潇失笑,她也投过胎,怎么就没走过这个流程?

    她接着问:“那阴曹地府怎么会有这么多石笋啊?”

    “人死后下到冥府,都要立此转生碑。”老人抬手指了指天上,“这天上的雨是亲人泪,从来不停的,转生碑也就跟着年年岁岁往上长,等什么时候它长到天上去,亡者也就能转生回人世了。老头子我来到冥土十七年,这座碑才长了七米,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脱。”

    “要真是这样,那你们为什么留在这片洼地,而不去高处立碑呢?”

    老人不禁叹息:“人活着的时候有尊卑贵贱,人死之后也分三六九等,你说的高处我们想去也去不了,那都是上等人的地盘。”

    “原来如此,没想到阴曹地府的土地也有价码,那我该去哪儿找这里管事的人呢?”

    “管事的人?”老人的语气恭敬起来,他指着远方接天的转生碑说,“你往那边走,过了一道狱二道狱,阴司至高处就是森罗殿。你是关氏还是许氏?你是走无常的阴差?”

    “我是地税局的稽查员,来查账的。”

    她说笑一句,随即拨开湿透的刘海,望向了远方的石林之巅。

    鬼魂们不用脚走路,这座所谓的鬼城也没有修整过道路,石笋从各种匪夷所思的角落里蔓生出来,更使得歧路多艰。路潇跋涉之时,便察觉到许多鬼鬼祟祟的视线躲在石笋后窥探着自己,有些好奇,有些怨毒,有些麻木,不过都不肯现身相见。

    十几分钟后,她眼前出现了一片空无一物的阔野,阔野尽头则横亘着一条纵贯大地的深渊。深渊宽逾百丈,长逾千尺,两壁像两面垂直相对的镜子一样,没有一处可供攀爬的立足点,白茫茫的寒气从深不见底的谷底飘荡出来,将天空飘落的细雨凝结为冰霰。

    深渊此岸,一排时隐时现的鬼影沿着悬崖的岸线一字排开,队伍蜿蜒伸出了视野,它们全都伸长脖子望向彼岸,时不时会有鬼魂迈近一步,然后又立刻恐惧地退回原位,许是心情太急,其中一只鬼影被身后的同类挤下了悬崖,它半透明的身体在坠落中变成了实体,呆滞的面庞也逐渐恢复了生气,可当鬼影完全恢复人形之时,新生的身体也撞破了谷底积云般的寒气,气团像海浪一样荡开,就是这云开雾散的一瞬间,已经足够悬崖上的人看清谷底的全貌了。

    原来那深渊最底部横卧着一条沥青般黝黑的大河,水里挤满了腐尸与骷髅,那个刚刚才拿回身体的鬼魂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被无数行尸走肉拽进了水底,磅礴的寒气随即像海浪一样荡回,重新掩盖住了深渊惨绝人寰的真相。

    悬崖边的鬼魂们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待寒气平定之后,它们便再次眺望向对岸,继续进进退退地妄图跨越深渊。

    路潇拨开两只鬼影,蹲到悬崖边,向前伸出了手臂,一些蓝色光缕从她的五指间流淌出来,水一样往下滴落,她的力场不受物理规则约束,所以灵息本不该出现遵从引力下坠的情形,一定是那条沥青般的大河在吸收周遭能量,而鬼魂都是纯粹的能量体,所以它们一旦踏足深渊,立刻就会被吸下去,因此这道深渊成了它们不可跨越的天堑。

    不过鬼魂和人类渡不过的难关,可拦不住路潇。

    第112章 知命不忧(7)鸡生蛋,蛋生鸡,鸡生……

    她站起身抻了个懒腰,刻意隐藏的力场如洪水决堤倾泻而下,周遭鬼魂受到震慑,飞快逃散,很快就全部从视野里消失了,她向后退行约三丈的距离,手指搭在钢管上一滑,钢管上便多了十二道湛蓝的符环。

    路潇半跪下来,手里的钢管像筷子扎进豆腐一样,顺畅地钉进了膝前的地面,经过一阵时间停滞般的静谧后,地下传出了滚滚惊雷之声,接连不绝,此起彼伏,直指路潇所处的方位,当连绵的炸响终于来到路潇身前时,却无端戛然而止,接着钢管插入处迸溅起一撮细微的尘埃,而后以钢管为界限,悬崖边突然出现了一道长达十公里的裂纹,整面崖壁随即倒向了深渊里。

    断崖触底,掀起惊天动地的黑色怒涛。

    浪头蓄势迅猛,裹挟在沥青里的骸骨和碎石都被高高抛上了天空,路潇便在此时屈膝跳起,弹向了摩天的浪尖,当她凌跃至制高点时,触手可及的浪头里突然伸出了一只人类的手,她与那只手十指交握,用力一拽,把冼云泽从泥沼和尸骨中拽了出来,沥青般的液体似乎有种凝聚的本能,纷纷从人偶身上褪去,化作无数蛇一样的细流落回了泥沼。

    路潇顺势抱住冼云泽,看准时机踏上一块凌空的巨石,而后浪头抛起巨石,巨石抛起两个人,将他们送到了深渊对岸。

    平稳落地后,路潇松开了冼云泽,扳着他的肩膀仔细打量一番,他身上衣装褴褛,陶制的皮肤也出现了裂纹和缺口,虽然还勉强维持着人类的形象,但却残破而落拓,好像一个被遗弃在老房子里几十年的旧玩具,看起来竟有些可怜兮兮的。

    路潇简单理了理他散乱的头发,然后退下手腕上的珠串,当做发绳给他重新扎了起来。

    冼云泽说:“这条河连通着阴阳,此岸为阴,彼岸为阳,如果能沉入河底,就可以回到人间去,我们之前在胡同里看见的就是这条河的彼岸。它们都很痛苦,痛苦到宁愿魂飞魄散,可是这条河不愿放过它们。”

    路潇察觉到他心情沮丧,立刻抱了抱他:“要是你心情不好,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吧!”

    “不要,我们去找到统治这个地方的人,打他们一顿。”

    路潇答应:“好。”

    深渊彼岸之后照旧是一片旷野,只是岸边少了浪迹的幽魂,而旷野尽头朦胧的烟雨中,依然伫立着林海一样的石笋。

    彼岸的石笋比对岸更加高大,而且密度更低,看上去好像一株株被大火烤焦的原始巨木,而且每尊石笋都被硬木、彩绳、玉石组成的正方形矮栅栏围绕着,好像某种精心设计的装饰。石笋与石笋之间的空地上则铺着和石笋同种材质的砖块,组成了包含许多直线和圆圈的复杂图腾。

    冼云泽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根石笋,还没碰到,便有一只手从石笋里伸出来推开了他。这只手往外一努,带出来一个奇怪的“人”,“人”带着缝了元宝的瓜皮帽,穿着印有福禄寿纹的宽身衣裤,脚下是大红大紫的布袜尖头鞋,如此一身极具地域特色的阴间装扮,一看便知土生土长的本地鬼了。

    本地鬼抱怨:“乱摸什么,有没有点儿礼貌?啊哟!你……你怎么长这副德行?怎么皮都裂了?你家人没给你整理遗容就火化了吗?这看着也太吓人了吧!”

    冼云泽呆呆地举着被推回来的手,脸上从好奇变成了委屈:“你才吓人呢!你都不是人!”

    本地鬼偏偏看不出眉眼高低,还表情骇然地揣测:“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得了严重皮肤病死的!那可挺惨的!我前天看见一个自制火|药炸鱼结果把自己炸成拼图的鬼,可都有没你这么瘆人啊!”

    这下冼云泽真的生气了,他重重放下了举起的手:“我才没死呢!你这么会说话,下辈子肯定投胎成酱鸭舌!”

    “你没死?那你们怎么——”本地鬼惊讶地顿住话头,扭过头,又上下打量了几眼路潇,发现两个人的相貌气度果然与鬼魂不同,“哦,今天三途河连通阴阳界,嗨,俩倒霉孩子!”

    本地鬼摇了摇头,却不准备多管闲事,一抬脚又要回石笋里去。

    路潇赶快伸手拦住它:“您等等,我还有事情要问!”

    本地鬼不耐烦地拨开她:“没空!忙着呢!”

    冼云泽:“忙着投胎被酱吗?”

    “哎呀你这人——”本地鬼转回身来,瞪着冼云泽,“我跟你说,你这一身汝窑开片似得疤肯定带到下辈子去,你干脆转生成茶叶蛋算了。”

    “那你就投胎成瘟鸭,连做酱鸭舌的资格都没有。”

    “那你就转生成臭鸡蛋,你妈都不孵你。”

    “一只小瘟鸭,叫声嘎嘎嘎,扔进填埋坑,烧成灰渣渣。”

    “鸡生蛋,蛋生鸡,鸡生你,你生蛆,略略略——”

    路潇实在听不下去了,两臂一推强行分开了这两个非人:“你们*幼稚不幼稚?”

    冼云泽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本地鬼还在那儿继续吐着舌头略略略。

    路潇对本地鬼叹了口气:“我们刚从深渊对面过来,人家那边儿的鬼都苦大仇深的,你怎么这么,嗯,活泼呢?”

    “对面的鬼啊?它们和我们不一样。它们生前罪孽深重,所以死后要留在地狱里消业,就是搭那个劳什子转生碑。可我们这边的都是好人,不用这个那个的,只要简单走个流程就能投胎了。”它说完又指向冼云泽,“你这种坏人就该呆在那儿边,你来好人这边叫偷渡!”

    路潇怕冼云泽再把它气走了,忙把小陶人拨到身后挡住,然后抓紧问本地鬼:“这边儿的投胎流程是什么样的?”

    “跟书上写的一样,无常把人接引下来之后,判官会用七七四十九天审判你的生前言行,好决定你下辈子投什么胎,总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后到了九九八十一天,阎王爷就会把人发送入轮回。我已经下来七十四天了,再过七天就能转生,我有什么可苦大仇深的!”

    “你真信这一套啊,别动——”路潇抬手点中了本地鬼的眉心。

    随着她手指一点,浅淡的蓝光忽而流过鬼魂全身,像是着色剂般染蓝了它心口的一根刺,它做鬼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胆寒,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并按住了心窝,而它脱离路潇手指的刹那,那根刺也和蓝光一同消失不见了。

    本地鬼扑打起自己的胸口,惶恐发问:“你把我怎么了?”

    “我没把你怎么样,那根刺一直藏在你的心里,我只不过让它显形了而已,就是它钉住了你的魂魄,令你不能往生。”

    本地鬼满脸警惕,刷地跳回了石笋里,显然是被她刚才的操作给吓到了。

    路潇叹了口气。

    冼云泽问:“怎么了?”

    “人死之后,三魂七魄离散犹如飞光,想要聚合它们必须有追光逐电的本事才行,可刚才攻击我的那只鬼差太弱了,根本办不到。如果那个鬼差想要拘魂,我只能想到一种办法,就是趁人的魂魄离散之前,直接抽魂,也就是说……那狗东西拘的是生魂。”

    拘生魂,其实就是在杀人。

    可这地方有数不清的鬼魂,如果每个鬼魂都代表一场谋杀,那背后的情况就太恐怖了。

    路潇暂且放下自己的思虑,继续向前跋涉,直到眼前又出现了另一重深渊。

    这座深渊之下不再是寒冷的沉雾,而是沸腾的血海,那些滚烫的液体沿着陡峭的绝壁逆流而上,途经之处,连岩石都蒸发出了厚重的灰色烟霭,遮蔽住了对岸的景象,当血河将将漫出深渊的时候,一声空灵的磬音忽然从对岸传来,声波在血河上激起了层层涟漪,河水旋而凝固,冻结成一整块带着波纹的红玉,并与磬音一道泠泠共鸣。

    这声悠远绵长的磬音久久不绝,玉石共鸣的音阶也越拔越高,最后终于高不可及,于是顷刻之间,万里玉碎,凝挂在绝壁上的红玉化作无数颗石榴籽坠落下去,少顷磬音止息,填满谷底的红色碎玉也重新融化为液态,并再次沸腾起来。

    血河不停地逆流,凝固,破碎,周而复始,像是一种诅咒。

    冼云泽将手停在深渊上方,灼热的气流很快将他的手指烧成了赤红的陶胚,可见这道屏障温度之高。

    路潇后退一步,猛地将手里的钢管甩过了深渊,钢管飞穿过灼热的气墙,在空中就熔成了耀眼的金红色,像一道弧形闪电一样击中了罄音发出的方位,砰然击碎了什么之后,又借着强大的惯性回旋,精准地回到了冼云泽的手里,滚烫的钢管立刻把刚刚退火的陶瓷手指再次烧红了。

    没有了罄音的干涉,血河像煮开的牛奶一样漫上两岸,经年累月的尘埃和杂质纷纷燃为灰烟,当炙热的岩浆将要横扫平野的时候,一道银光忽然从天而降。

    银色的竹节钢鞭带着啸响斜插入绝壁下三米左右的位置,随后一个人影亦义无反顾地纵入火海。

    来者竟然是个熟面孔,就是刚刚码头上点验鬼魂的那名白衣阴差。

    它穿着一身宽大肥长的白色筒衫,头顶素白锥帽,帽檐里掖着铜钱串,脸上画着白惨惨的哭丧妆,轻盈落向并蹲踞在那支钢鞭上,足尖一前一后踩着鞭身,右手背起,左手向前按着鞭梢,耸肩弓背,像极了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豹子。

    不过片息之间,超乎寻常的高温就把它的身躯和衣装都烤成了红近于白的焰火,这团人形的火凶悍地盯着路潇,眼睛眨也不眨,右手却抽出另一支竹节鞭抵住了身下的竹节鞭,接着缓缓拉动,两鞭应力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已经漫上岸去的血河被这声音震慑,通通瑟缩回了深渊里,不多时便凝结破碎,又一次散做千万万红宝石落跌入谷底。

    鬼差厉声斥问:“何人在此行凶作乱?”

    路潇从冼云泽手里拿回冷却的钢管,抛接着散去余温:“明明是你们先在大庭广众之下非法绑架的,怎么还敢说我行凶作乱?”

    鬼差的一张脸烈烈燃烧着,三道代表眼睛和嘴巴的暗红色的裂隙浅浅抽动,作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脸:“冥府有冥府的王法,这不是你该管的,你也管不了。”

    它说完敲了一下手中钢鞭,叮然一声后,谷底的血河如同受到感召般疯狂暴涨,沸腾的岩浆直冲云霄,转眼之间,天河倒挂,竟然从深渊里长出了一道万丈火墙,这股喷薄的力量将旷野撕成了千沟万壑,岩浆灌流其中,像是张开了一幅红色的巨网。

    第113章 知命不忧(8)阴曹地府敲心鼓……

    终年暗无天日的地府都被这盛大的火光照亮,一时间明若晴昼。

    路潇被河水与雨水打湿的衣服迅速烤干,这副由蛋白质为主的碳基生物躯壳虽有灵力加持,仍然难以承受灼烧,她的眼睛开始感到枯涩,换个凡人在这儿,炙热的空气几秒钟就能把人烤成焦炭。

    鬼差跳起的同时拔出了崖壁上的竹节鞭,双鞭在手,它挑开火幕,踏上了皲裂的土地。

    “区区一介弱女,血肉捏出来的凡胎,怎敢触犯冥府威严?”

    路潇的脚步随着鬼差的逼近寸寸后退,以免太过灼热的气流突破她的防线,她一面揉着干涩的眼睛,一面指着鬼差手里的竹节鞭问:“这就是你控制血河的东西吗?”

    鬼差冷笑:“死到临头想死个明白?”

    “我想说那东西最好别太难用,不然还要我花时间研究。”路潇突然站定,不再让步,然后看着鬼差叫到,“冼云泽。”

    三字出口,一道黑影瞬间从鬼差身上弹出,路潇眼疾手快,挥起钢管把黑影打向了火墙,黑影凌空反转,擦着火墙折了个90度的弯,晃悠悠扑倒在地上。

    其实这名“鬼差”不过就是一个不会化形的灵体,全仗着附身纸人和兵器逞能,但说到附身这种事,没有谁抢得过冼云泽,毕竟段位差太多了。

    只见那鬼差——现在应该说是冼云泽了——扑腾着熄灭了身上的火,重新恢复成一只做工精巧的纸人。他好奇地舞弄着手里的两只竹节鞭,但终究不得要领,没办法让谷底的火墙熄灭,看来这东西还需要配合法诀才能发挥效力。

    真的鬼差灵体摇摇晃晃站起身,虚影缥缈,看起来是刚才蹭到火墙时受了伤。

    它不可思议地指责:“你竟使出这种手段,胜之不武,有本事真刀真枪的来!”

    路潇:“算了吧,真刀真枪那是我欺负你。我看你就是个打杂的,所以不为难你,带我去见你们老大,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鬼差的脸色变了几变,衡量一番两方实力,不得已妥协:“你把招魂幡扔下火海,自有桥渡你过去。”

    “什么招魂幡?这个么?”冼云泽手比嘴快,顺手就把一只竹节鞭扔进了深渊。

    像舞台分开了巨幅红幕,火墙亦如愿分作两边,一道红宝石般剔透的拱桥架立当中,直通彼岸,鬼差好似开了笼门的麻雀一样,转身窜上宝石桥,簌簌消失在了迷雾里。

    越向冥府深处,石笋越发高大,天色越加深沉,生机也越稀薄,行走在死气沉沉的岩石之间,如同穿梭于废弃的创世遗迹,似乎希望和光明从未降临到这片土地上,直到步入极深,再也不能分辨出一座碑比另一座碑更高时,路潇两个人终于停了下来。

    沥沥细雨中闪过了几点微弱的星芒,好像有碎钻混在雨滴里从天而降,这些细小的杂质触碰到地面,却带来了陨石重击般的效果,飞溅的尘埃接连成线,环绕着路潇绘制成禁锢的阵法,刹那间雷电暴起,似成千上万条金蛇被圈禁于阵法之中,疯魔狂舞,相互吞噬,但片刻之后,混杂的电闪竟开始有秩序的旋转,渐渐形成了一个金色的漩涡,而路潇便站在宁静的风眼中心,抬头望着隐没于黑暗里的天顶。

    阵仗确实挺大,但没什么用,这种普通的冰火雷电根本伤不到路潇,只能起到一个装饰的作用。

    片刻后,七只形似耗牛的巨大生物踏空而下,只一截小腿就远比路潇还要高了,耗牛的头上生着一对螺旋尖角,身上长着柔软而纤细的白色长毛,一步一踏间,拖及地面的毛发就像流苏般颤动着,稳重而沉静,耗牛落蹄时,会留下一点晶莹如钻石的足迹,牛蹄抬起,足迹便飘然坠地,化为一道闪电劈下。

    七只耗牛走到两三百米的高空,虚空中忽然有一道电光牵住了耗牛的鼻环,耗牛们受痛挣扎,向不同方向绷紧了电光,连着牛鼻环的电光编织成一张炫目的网,阴司诸公直挺挺站在网上,俯视着下面的路潇。

    “此岸彼岸,千百年来互不打扰,这位朋友缘何无事生非?”

    “先说说你们为什么要抓王仁吧!”路潇甩了甩手里的钢管。

    “他勾结巫蛊,擅用邪术,盗取他人寿命,逾越了生死的界限。这种事若无人管,则世间生者不死,死者不生,岂不大乱?你已经知晓前因后果,没有理由再为难我们,回去吧,回去问问他女儿的病是怎么好的,或者说,他把他女儿的死嫁祸给了谁。”

    “这件事我记下了,我会回去核实,第二个问题,这地方魂魄都是你杀的吗?”

    她的问题触怒了对方,耗牛们发出雷鸣般的吼声,高抬起前蹄重重践踏下来,蹄下生出凛凛电闪,好像凭空长出了一片银白色的森林,其中一只耗牛还挣脱缰绳冲下了地面。

    路潇拉住冼云泽跳上了暴怒的牛头,耗牛猛地甩头把路潇送到了石笋半腰,冼云泽则留下来摸了摸牛角,狂躁的猛兽立刻变得安静而驯服,就好像它是冼云泽一把草一把草从小喂大的一样。

    路潇挥起钢管打中旁边的石笋,石笋应声折断,钢管也承受不了这非凡的力量,自行化为了齑粉。

    但见接地的半截石笋中心,赫然栖息着一只暗红流金的骷髅蝶,异兽乍见天光,立刻伸展双翼腾空而起,随后更多的骷髅蝶从石笋断口鱼贯而出,浓稠如沥青的液体顺势喷涌,可知这根石笋应该连通着深渊下的黑色大河。

    是了,这地方汇聚着成千上万的怨灵,当然能生成黄泉,有黄泉的地方必然有骷髅蝶。不过黄泉和骷髅蝶都是自然产物,眼前的阴曹地府可不是。

    那些口口声声因果报应的阴司诸公占据了这处黄泉,年复一年将活人的生魂拘进来,制作成供养黄泉的怨灵,再圈禁骷髅蝶控制它们的食量,以确保黄泉面积不会缩减,而后它们利用这本无正邪善恶的黄泉虚构了一个地狱,编造了转生的谎言,划分了毫无意义的鬼阶,建立起了生杀予夺的王国。

    路潇对这鬼地方本就几近于无的敬畏终于完全消失了。

    “我还当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历,不过如此。”

    她朝冼云泽勾了勾手指,冼云泽便把手里的两支竹节鞭扔了上来。

    路潇接住武器,交叉双鞭划出一道颤音,蓝色的环纹随即浮现,她的身姿稳如蜻蜓点水,一连跳过四座石笋,四连敲击之后,两只竹节鞭承载不了符文的力量化为废铁,石笋也像骨牌一样一座挨着一座倒下,断口如泉眼般流出黑色的液体,上百只骷髅蝶布满天空,鬼魅结群翱翔,如同一幅幅招展的黑色旗帜。

    空中的耗牛受到惊扰,纷纷挣断缰绳逃散,悬天的网失去半边支撑,残破垂落下来,网上的阴司诸公随之跌掉,路潇跳到半空截住一个阴公,劈手抢走它手里的木杖,再狠狠把它踹了下去,她则借力弹向了下一樽石笋。

    木杖在路潇五指间回旋一周,湛蓝环纹听令随行,之后人到杖到,石笋再次应声而断。习惯了作威作福的阴间老爷们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上去一个送一个,白白给路潇进献兵器,好在路潇只想砸东西不想开杀戒,所以才给这群鬼东西留了活路。

    路潇一口气铲平了石林中心区域,过完了瘾,拍了拍手,就准备先撤了,兹事体大,关系到数以百万的人命,现在弄死这些阴间老爷太早了,暂且留着它们审问所谓阴曹地府的来龙去脉,而且这个烂摊子合该交给宁兮去烦恼,她把工作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对得起自己的薪资了。

    她满意地俯视一番遍地狼藉,然后跳回地上对冼云泽招了招手。

    冼云泽拍拍坐下耗牛的头顶,驱使巨大的坐骑走向路潇,两人相距还有一段距离,尚未碰面时,地面上浅浅的积水忽然颤动起来,自发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涟漪此消彼长,最终拱起一滴滴泪珠般的水滴,倒升上行,仿佛一场倒着下的雨,雨水在空中汇聚成潭,如镜悬天,映出了下方的景象,但镜中世界却与现实有着些许不同。

    映像中仍是这片异域,仍有路潇,仍有鬼差,仍有电闪和泥潭,不过那些已经被路潇毁掉的石林却依然完好,且中心最高的八根石笋中间还绷紧了一张奇形怪状的皮,皮革呈现出暗红色的光泽,纹理纵横交错,与其说是什么生物的皮毛,倒不如说是内脏一样的质感。

    皮革上,一对男女被发跣足,相对站立,他们全身具是彩绘图腾,肌肉健硕,姿容端庄,却没有半点儿烟火气息,仿佛古代文明遗址中的雕像。

    天上的悬潭与地上的积水交相辉映,恰如两面相对的镜子,折射出无穷无尽的镜像。

    突然之间,那两个雕塑般的人动了起来,他们同时向下一跪,四只膝盖重重撞击在皮革上,那并无共鸣腔的皮革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如同鼓槌敲击鼓面,路潇听闻这声鼓音,身体不由得一颤,她立刻意识到让她汗毛立起的声音并不来自那张皮革,而是来自她的心脏——一次炸裂般地心跳扯动全身上下的神经,引发了颤栗和耳鸣,令她误以为自己听到了鼓声。

    鼓声的另一重作用,是使天上的映像与地上的实物交换了位置,路潇瞬间“掉”到了天上,她稳住脚步站起来,抬头再看时,男女和鼓已经投射到了对面去。

    跪在皮革上的两个人舒展两臂,扭动腰肢,继续着原始野蛮的仪式,一举一动皆带有鼓乐似的节奏,他们每动一次,鼓声就响一次,空间随之颠倒一次,路潇的身体也跟着摔落一次,心脏跟着跳动一次。那两个舞者的动作越来越快,路潇的心便越跳越急,心脏像是要撞破肋骨跳到外面去,反反复复的摔打与爆炸的心率终于打破了肉|体极限,路潇开始感觉到痛苦了。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能突破路潇的力场影响到她的身体,足可称之为神器。

    她抬手按住自己的心脏,身上散发出蓝色的光晕,她与普通人不一样,人类的肉|体庇护着灵魂,而她的灵魂则庇护着肉|体。

    只是对身体的攻击被压制下去后,精神攻击就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路潇只感觉一股无名火烧上心头,激发出滔天的愤怒、仇恨和暴戾,再加上冼云泽受到的情绪波动二次叠加,好似火上浇油,更让她怒不可遏,但这些坏情绪不仅没有削弱她的力量,反而让她产生了把这该死的地方夷为平地的冲动。

    她在颠颠倒倒中抓住一柄不知哪个鬼差遗弃的剑。

    “这可是你们非要留我的!”

    第114章 知命不忧(9)果然是这个小混蛋!……

    路潇完全没意识到鼓声正令她失控。

    她的力场开始肆意扩张,原本春风化雪般和煦的力场变得冷酷而肃杀,蓝色的光芒倾泻而下,既像江河一样磅礴,又像云海一样飘逸,浩浩汤汤,奔流不竭,很快吞没了石林,奔涌出视野,凡被这股洪流冲刷过的物体都镀上了一层荧荧的湛蓝色,而那些因镜像异位而剧烈翻滚的事物都迅速静止,一一虚浮于半空。

    阴司诸公察觉危险,纷纷从怀里掏出纸人抛洒上天,纸人落地既成阴差,而后黑色的泥浆再次分流,最终围绕石林包裹成一个巨大的十二面体,几何体内部光滑如镜,仿佛一支万花筒,囊括在内的碎石、骷髅蝶和纸人被往复折射,映照出无穷无尽的影像,那些纸人的影像竟也一只只钻出镜面,凭空诞生了真正的实体,如此一化十三,十三化一九六,代代增长,转眼之间就召唤出了千军万马。

    被纸人围攻的路潇很快杀红了眼,紧贴她身周的一层力场转化为了另一种更加斑斓的颜色,似是许多桶颜料被混作一堆,翻搅成的千丝万缕的一团云,这些颜色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它蕴含着每一种已知的色彩,又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瞬息之间历经无数次融合、分离、转化,生死寂灭,犹如对无常命运的隐喻。

    力场所及之处,无垠辉光随着她的呼吸起伏,无论石笋还是纸人,外露面都开始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解为齑粉。

    唯有冼云泽的力量与路潇同本同源,才能在这逃无可逃的境地中依然安稳,他从纸人的帽子上摘下一枚铜钱,弹到地面上,铜钱滴溜溜滚出一条孤光,从铺天盖地的湛蓝下切割出一小块净土,那些挣脱了束缚的耗牛则凭借灵敏的直觉感应到了出路,陆续聚拢到了弧线后的扇形区间里。

    紫城市中心,红河河畔。

    庆典散去多时,楼群灯火阑珊,星月也隐入了藏青色的早夜,仅剩下三三两两的人仍徘徊在路上,许是排解余兴,许是消遣长夜,都只不疾不徐地聊着走着,时间和人的思绪一道沉寂下来,惝恍似是将走入一场梦境。

    宁兮与米染沿着河堤踱着步,他们下榻的酒店离这里还有很远,不知多久才能回到。米染寄附于人的躯壳,也承受着人的苦恼,此刻的她困得睁不开眼睛,只能抱着宁兮的手臂挂在他身上,梦游般一步一趋。

    宁兮侧头看着几乎睡过去的米染,忍不住撞了撞她的头:“我们飞回去吧?”

    “不行,会被人看到的。”

    “没关系,我们把道路监控删了,就说他们看错了。”

    “啊,那是不是不太好?”

    “哪里不好?”

    “滥用职权像是小路潇和林川那两个小孩子才会做的事。”

    宁兮笑笑:“这样啊,那怎么办?要不然我背你吧?”

    米染欣悦地答应:“好。”

    两个人温顺私语时,寂夜中忽然响起一声鼓点,河岸的游人与鸟兽昆虫倏忽倒地,齐齐失去了意识,刚才还迷迷糊糊的米染一下子清醒过来,愕然望向宁兮。

    “什么声音?”她问。

    不知来由的鼓点渐渐密集起来,一声声敲进人的心里,米染和宁兮尚且支撑得住,但其他人就未必了,众人虽然昏迷,但撕心裂肺的痛苦仍然加诸于身,一步步破坏着他们的身体。周围传来零星的汽车撞击声,大概是哪里的人突然昏迷造成了事故,且随着鼓声越敲越急,事故发生的地点也越来越远,证明鼓声的影响范围正在扩散,继续下去恐怕会不可收拾。

    米染认真听了一通鼓声,摇摇头:“感应不到声源的准确位置,和我们不在同一空间。”

    “又是哪个狗东西给我找麻烦?”宁兮的瞳孔气得竖成一线,他飞快地想着办法,“这声音既然能影响到我们所处的空间,两个空间之间肯定有通道相连,声音的起点应该就是阵门。”

    可还没等他想清楚执行方案,情况又产生了新的变化。

    红河中心散发出一片蓝色的微光,光芒幽幽浮出水面,化作亿万星点飘摇向四面八方,那些星点有意识般亲近向附近的花草、树木,以及失去知觉的虫鸟和路人,而星点降落之处,万物也随之凝结出点点微芒汇入星流,自然而然如万川归海。

    但米染和宁兮看来,这可不是什么良辰美景,而是有人正无差别地吞噬着灵气,很巧,那人的气息他们都很熟悉——这是路潇的力场。

    宁兮几乎要把尾巴气出来了:“果然是这个小混蛋!”

    米染焦急地催促他:“小路潇肯定遇上麻烦了,我留下控制事态,你快点去帮她啊!”

    好在光芒指出了通向异界的阵门,无需宁兮再想什么寻路手段了,他现出原形,纵身跃入了红河。

    银色的长蛟逆着星芒潜行,沿途经过昏厥漂浮的游鱼,沉眠淤泥的尸体,痛苦挣扎的鬼魂,终于看见了河砂之下蓝色光芒溢出的地方,但他刚靠近那处异常区域,静止的泥沙突然沸腾起来,河水顿时变得浑浊并泛出不堪忍受的腥气,什么东西趁乱从浑水里弹射而出,银蛟见状忙向探爪踩去,利比金刀的爪子顺势抓碎那东西,刹那间血浆如注,染红了整片水域,等激流将泥沙和血污冲散了七七八八,一只半埋于河底的破碎巨蚌方现出了原形。

    这只庞然巨蚌足有卡车的体量,蚌壳上长满螺贝和水草,太多寄生物与漫长的岁月扭曲了蚌的形状,让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块饱经风霜的磐石。如今上扇蚌壳已经被银蛟碾碎,万千碎片刺入柔软的蚌肉,巨蚌缓缓白化死去,上百颗西瓜大的黑色珍珠滴溜溜滚了出来。

    这些珍珠粒粒浑圆无暇,熠熠生辉,将任何一颗放进博物馆,都足以突破人类对珠宝的极致想像,不过透过珍珠润泽的外表向内观察,可见每颗珍珠的核心都有活物不停努动,竟然是一只只被团起来的骷髅蝶。

    有人将骷髅蝶当做珠核植入了巨蚌,再经过珍珠质经年累月的盘摩,最终制造出了这些璀璨的牢笼。骷髅蝶本是自由的生物,可以借水为媒介前往任何地方,但是这层寸许厚的珍珠质将骷髅蝶和外界完全间隔开来,虽然水源近在眼前,可珠心的骷髅蝶却沾染不到哪怕一丝丝的水汽,也就断绝了逃离的可能性。

    骷髅蝶无法突破屏障,但无形的灵却能够穿过珍珠质,以骷髅蝶为门进出黄泉,若辅以一些基本的法术,让实物穿过一寸厚的珍珠也轻而易举。

    这便是三途河传说的真相。

    蓝色的微芒正是从珍珠里渗透出来的。

    银蛟追溯着光点深入冥府,如今的彼岸一片死寂,蓝色的雾笼罩四野,雾海如潮汐般涨落,魂与魄们都警觉地潜藏起来,只剩下一条孤零零的画舫停泊在渡口前。

    银蛟翩然飞向石林最高处,深渊下的黑色大河掀起滔天巨浪,骷髅们哀鸣着张开双臂阻挡,却不能拦截他的身姿,危危火墙屹立于天地之间,将周遭一切熔化为岩浆,却不能减缓他的速度,银蛟毫不在乎地撞进火海里,身上白如雪、亮如冰的鳞甲经过火焰洗礼,穿墙而出的瞬间转化为了熔岩般的赤红色。

    猎猎燃烧的火蛟长鸣一声,一头扎进了石林深处的十二面体,冲散张牙舞爪的纸人,直奔已经杀红眼了的路潇。

    路潇被斑斓异彩环绕,万事万物皆不得近身,无尽纸人一波波送到眼前,又如泼浪般跌落,正当酣战之际,余光一瞥,只见一条足有火车粗的火焰尾巴横甩过来,她想也不想举刀便砍,然而刀锋相接的瞬间,却恍惚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儿,因此下意识偏转了兵刃,但这条呼啸而来的尾巴可不客气,直接卷起她甩飞出去,立时把一座断裂的石笋再次砸为两截。

    少顷尘埃落定,路潇从碎石堆里走了出来,那层斑斓的力场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愤愤地把一块石头踢向宁兮:“你有病啊?你打我干嘛?”

    火色的蛟垂首盯着她:“看看你干的好事。”

    路潇迟钝地看见了周围的无垠蓝海,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控时发生了什么,连忙驱散了力场,于是天地间雾海消弭,湛蓝色的星芒如同雪花落进春水里,全部悄无生息地融化了。

    再看那对狂欢鼓乐的男女,早已七窍渗血,筋折骨断,毕竟越强大的法器,反噬的代价就越高昂,事到如今两人全凭意志在支撑,眼下突然被宁兮打乱节奏,泄掉了心头的一股气,他们的动作便不再协调,鼓声的威力因此锐减。

    宁兮从路潇身上收回视线,开口骂起了男女:“你们这群没长脑子的东西,没发现那个破鼓对她的作用和别人完全相反吗?她都要把你们杀绝了,你们还给她擂鼓助威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那两个拉拉队长果然不再敲了,围住路潇的镜面还原为黑色的液体哗然泼落,鼓乐、男女和镜像一并消失,只剩下雪花般的纸人四下逃散。宁兮抬起爪子按住一只纸人,附身纸人的鬼差刚想离壳,帽子上的那串铜钱却瞬间崩碎,鬼差失去逃生的法器,只得被迫留驻在了纸人里。

    宁兮抓住了一个活口,便不再管其他溃逃的鬼差,转而看向路潇。

    “你怎么把自己弄的跟流浪儿似的?你去田里和野猪抢土豆了?”

    路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装,这一夜上蹿下跳翻江倒海,身上的确脏得不成样子,此外一闲下来,她还想起自己已经两餐没吃饭了,又空着肚子打了一夜架,饿得有点儿低血糖。

    她朝火蛟伸手:“你带吃的了吗?”

    “说你流浪你还要上饭了,正经点儿,怎么回事?”

    “你都亲眼看见了,这里就是阴曹地府啊!快把生死簿翻出来,咱们一人添它五百年的!”

    “何必费那个事,你跪下叫我声师父,我传你长生不老术。”

    路潇回头喊:“冼云泽,你孙子想占我便宜。”

    冼云泽骑着耗牛走近,从高高的牛角上蹦下来,刚好踩中了火蛟的尾巴尖儿,他站在宁兮的尾巴上仰起头:“不许欺负路潇!”

    “你也有资格给人出头吗?”宁兮的尾巴尖儿上腾起一簇异色火苗,真火瞬间突破了纸人身上的辟火咒,纸做的傀儡立时烧尽,蛟龙甩甩尾巴,纸灰随风散了满天。

    路潇看见一团白光回到头顶,正了正脸色,说起正事:“详情一时片刻说不完,回酒店我和你们细谈。总之,你先把这里和人间的通道都找出来封死,不要让它们继续造孽了。外面那些魂魄能送走的都送走,多留一分钟就多一分被怨气侵蚀的危险,至于那些已经没有神识的怨灵,啊,想想就头疼,你看着办吧。”

    “我看着办?那你干嘛?”

    “领导我真不行了,我马上就饿死了,我得上去要饭。”

    “去吧!上去先和米米打个招呼,她担心你呢!”

    第115章 知命不忧(10)我晨练,游泳,游泳……

    鼓声止息后,陷入昏迷的市民立刻睁开了眼睛,大多数人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就当自己难得起了个早,直到片刻之后,救护车与警车喧嚣抵近,大家才如梦初醒,隐约察觉到了这个清晨的不同寻常。

    临堤的住宅楼与公路上有三处事故现场,好在救援及时,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生命及财产损失。

    红河巡堤队便是此时接到了上级的电话,要求他们紧急集合,前往责任区排查有无遇险者,队员们虽然不解其意,可还是遵照指示出发了*。

    河畔很宁静,那些从昏厥中清醒过来的路人早都自行散去了。

    巡堤队认真排查完责任区,确认没有险情,正要打道回府时,突然发现河心里浮起了一个人,要知道他们一队七个人十四只眼睛盯着河水看了足足十几分钟,这个人绝不可能是才游到那里去的,什么人能憋着气在河底趴十几分钟然后一个轱辘翻上来?恐怕只有死人了。

    队长心里着急,调头就往设备车的方向跑:“坏了坏了!出事了!快去把橡皮艇搬下来!”

    另一个队员眼尖,叫住了队长:“等等,那人好像没死!”

    被吓出冷汗的巡逻队闻声看去,果然见那人正游向岸边,稍后那人抵近了些,大家才看清那竟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姑娘。

    姑娘游到浅滩后走上了岸,她穿着衬衫和牛仔裤,从头到尾都湿透了,上岸之后,先攥了一把衬衫下摆的水,然后扶着树脱下了鞋和袜子,赤脚踩着野地,一根根摘下鞋上的水草。

    将近入冬,河水冰的彻骨,这姑娘却一点也不冷,头顶甚至还冒出了几缕白色的热气,她一面打点自己,一面好奇地环视围住自己的巡堤队。

    “你们为什么这么看我?有事吗?”

    “你有事吗?”队长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你一大早下河干吗?”

    “我晨练,游泳,游泳锻炼身体。”

    “可你这一身衣服——就不说衣服,谁穿着鞋游泳啊?”

    “我这是运动鞋,运动鞋不就是运动的时候穿的吗?游泳也是一种运动。”

    姑娘笑嘻嘻地随口胡诌,说着说着,忽然微微皱眉,然后左右摇摆身体,仿佛躲避着一只看不见的蚊虫,有时还挥舞手臂做驱赶状,口中念叨着“不要闹”“飞远点”一类的疯话。

    一名队员贴近队长的耳朵说:“这女的可能有精神问题,还是送救助站吧。”

    姑娘听到他的话,警觉起来:“说什么呢!我有正式工作!”

    队长:“那请你出示身份证明,我们确认你的身份后才能放你离开。”

    姑娘无可奈何,找到挂在另一棵树上的外套,翻出工作证递给他们。

    队长认真一瞧,诧异地发现证件颁发部门竟然是国家安全局,其从属部门还是一个听名字就很另类的特设处。

    “路潇?你是安全局驻青城特设处的——呃,外勤主管?”

    “是我。”

    队长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人,照片和年龄都对得上,不过这个证件怎么看都像是假的吧?

    为什么安全局会任命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外勤主管?

    为什么安全局的外勤主管会穿着全套衣服在河里晨泳?

    为什么她光天化日之下妄图和空气搏斗?

    队长抽搐着嘴角拿出手机:“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你再等等。”

    “不用麻烦啦!”路潇跳起来对在河提上安排封锁现场事宜的米染大叫,“米米!我在这儿!”

    巡堤队目送路潇光着脚跑上河堤,也看见了她和现场负责人勾肩搭背,不得不相信了她的身份,但还是忍不住私下低语——这傻子大概是工伤导致的智力缺陷,故此安全局才留着她没有开除,众人如此一想,莫名有点同情她了。

    路潇以这副狼狈不堪的尊荣来到米染面前,吓了米染一跳:“你怎么搞成这样?”

    “打了一架,舒服!”路潇抻了抻胳膊,轻松地说,“给我找辆车,我要回酒店。”

    “林川马上来换班,咱们一起回去,对了,你看见宁兮下去了吗?”

    “他在下面骂街呢!”路潇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也听到鼓声了吗?”

    “嗯,那个鼓点会影响心跳,其他人就是这么晕过去的。”

    “没有别的感觉吗?”

    “没有哎——林川来了!”

    两个人迎向林川,路潇再次简单交代了下面的情况,然后和米染结伴回了酒店,她们还指望自己脆弱的人类躯壳再运转几十年,连轴转24小时显然不是健康的生活习惯。

    路潇以一副邋里邋遢的形象走进酒店餐厅,引得住客们纷纷侧目,暗中感叹现在要饭的都起这么早、这么敬业了吗?她讪讪地抬手挡着脸,请服务员打包了早餐,还从糖果篮里拿了一颗魔方大的橘子味猫咪软糖。

    回到房间,她让冼云泽附身软糖,然后把橘子味的猫咪留在桌面上:“我去洗澡,你自己呆一会。”

    猫咪翻过肚皮,四爪朝天,扭来扭曲:“喵也想去。”

    “喵不要脸。”

    路潇走进浴室换下衣服,舒服地淋着热水,思考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虽然鼓响后不久她就失去了控制,但凭空借来的愤怒还是完整刻进了脑子里,且那股无名火退去之后,还出现了一点模模糊糊的记忆,有关一场漫长的、无力反抗的凌迟,即便只以旁观者的身份感知到一星半点的片段,就已经让她愤恨到颤栗。

    奇怪的是,除她之外的人都没有这种感觉,宁兮也说那个鼓点对她的作用和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只有她?

    这些记忆到底是谁的?

    那张鼓皮究竟是什么来历?

    复杂的思考让她分外疲倦,不知不觉竟躺在浴缸里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天又黑了下去,浴室外传来窸窣的说话声和笑声。

    路潇不换不忙地穿上浴衣走出浴室,扫视一番套间客厅里的几个人,林川在惨叫,米染在给林川扎头发,宁兮在看文档。

    她敲了敲墙:“我房间是公共场所吗?随便谁都能进的?”

    宁兮淡定回复:“我敲门了,你家猫放我们进来的。”

    路潇掀开茶几上的毛巾,软糖猫咪正蜷伏在毛巾下休息。

    “叫你引狼入室!”她弹了一下冼云泽,然后连毛巾带猫咪一起抄进怀里,沾染了一身橘子清香。

    路潇看着手心里迷迷糊糊用爪子洗脸的小猫,心想好香,好甜,好乖,好可爱,好想一口咬掉它的头……然后她甩甩脑袋抛开这个想法,冼云泽根本不是猫!更不可能有用爪子洗脸的本能!这家伙分明就是在故意学猫卖萌!

    路潇拉起毛巾盖住猫咪,抬头问宁兮:“事情处理好了吗?”

    “没那么简单,要慢慢来。”

    “为什么?”

    “那下面可是小几十万的魂魄。”宁兮拿起桌面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水线潺潺落进杯底,“他们花了几百年的时间,细水长流地收集起这些灵魂,对人间的影响微乎其微,但你现在——”他突然翻转水壶,壶盖掉下,一壶水洒满了茶几,“——突然把积攒几百年的灵魂一口气放回人间,人间有能力接收吗?所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其实就是天灾人祸容易导致国家灭亡,而天灾人祸还将造成大规模死亡,令魂魄转生失序,所以人间会生出奇奇怪怪的东西,两个后果同时发生,人们就以为生出奇怪东西是亡国之兆了。”

    林川揪掉头上的发圈,拉到极限弹向宁兮:“不管那么多,就硬塞,说不定到时候紫城有人能生出地狱三头犬或者妙蛙种子,多热闹啊!”

    这样看来确实不妙,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路潇提议:“分散到别的城市不就好了吗?”

    “那总要人来办,我总不能亲自揣几十万个魂魄走街串巷,每个城市撒一把吧?我已经联系了紫城附近的世家门派,他们会派人来领任务的。”宁兮把林川弹过来的发圈还给米染,继续说,“这些能放出去的灵魂都好办,难办的是河底那百万魂魄,它们已经被侵蚀得不成样子,就剩个一魂半魄的,没机会转生了,只能等骷髅蝶消化。”

    路潇问:“那要多久?”

    米染回答她:“很久很久,因为骷髅蝶是自然产物,但那地方是人为的,下面的情况大大超出自然承载力了。”

    路潇:“可是它们太痛苦了,有没有办法尽快送它们走?”

    米染:“问题是怎么送它们走?你知道宁兮为什么不能吃东西吧?他化蛟之后,比这个世界更加纯净,吸纳这个世界的灵气就像喝盐水解渴,不仅不能吸收,还要消耗自身的灵气去净化吃进去的东西。那些已经没有神识的怨灵,说是脏东西其实也差不多了,所以它们与活人相处时,灵气会同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地从活人导向它们,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接触鬼魂会不舒服。我们的灵气与普通人相比算是巍然如山,一口气解决掉几千个怨灵不成问题,上万虽然有点麻烦,还还伤不到根基,但……百万实在太多了,即便我们平摊,也是要掉修为的。”

    林川又把第二个发圈弹向路潇怀里的猫:“上次宁兮私下换了修行心法,就被孟仙君追上门收拾了一顿,要是他突然退转百八十年的修为,肯定要被抓回家关起来,搞不好化龙之前你都见不到他了。”

    宁兮斜了林川一眼:“你不用笑我,等玄一神君闭关出来,发现一百年后人类都走出地球了,而她的小徒弟除了网络游戏账号等级之外什么都没有提升,那才叫有意思呢!”

    林川对他的诋毁毫不在意,受到他话语启发,竟然真的拿出手机开始玩游戏,他甚至理所当然地说:“她既然收了我,就应该接受现实,如果现实和她的预期有出入,那她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目标为何如此不切实际。”

    宁兮:“这话我会原封不动传达给你大师姐的。”

    林川:“这就是大师姐教我的。”

    路潇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猫,听着他们互相威胁找家长告密,忍不住笑出了声。

    米染站起身,从门后的衣架上摘下一套衣服,返回身走向路潇:“别光偷着乐,你也给我听话,不许胡来,这些事我和宁兮会想办法,用不到你,明白吗?”

    “明白,我肯定不会免费加班的。”

    路潇把猫咪交给米染,拿着衣服走回卧室,关上房门不久,屋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充满惊诧的怒骂。

    第116章 知命不忧(11)见鬼!糖想吃人了!……

    几分钟后,路潇穿着一件套极为抢眼的衣裤回到了人前,那过分鲜艳的绿色布料搭配红艳艳的大号牡丹花,完全不适合出现在乡村大舞台之外的任何地方,很显然,也不适合眼下的情形。

    宁兮鼓起了掌:“哟,都过去多久了,保障科还生你的气呢?”

    “这算不算公报私仇?你能不能管管他们?”

    “算,但他们正发愁怎么解释今早的大范围昏迷事件,我可不敢挑这个时候去触霉头,万一仇恨转移到我身上怎么办?”

    “你有没有点儿身为领导的担当啊?”

    宁兮紧忙摇头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路潇换了个人祈求:“米米……”

    米染往后稍了稍:“早上那乱子也有我一份,我现在哪儿敢说话。”

    路潇苦着脸:“那我以后怎么办?”

    “忍着呗,再过个把月他们就饶过你了。”林川笑嘻嘻看热闹,“喂哑巴吃黄连,好玩着呢!”

    路潇仰头叹气,筹划着未来半个月要怎么熬过去。她当然不能主动找内勤兴师问罪,一是人家肯定不承认,二是自己料太多,送上门去绝对让保障科当场料理了。

    “你自己的事自己处理,我们爱莫能助。”宁兮毫无同情心地撇清了关系,且不顾她当前凄凉的处境,还要求她马上进入工作,“说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说呢,那我就从头讲吧。”路潇坐到林川旁边,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和云见文一起抢劫三生石的女人叫做殷洋,本地生人,背景调查正常,根据事发时目击者证言,她当时没有参与战斗,还一直处于云见文的保护下,应该就是个普通人,不知道怎么和那个崽子搞到一起去的。

    不过有一点非常奇怪,殷洋两年前因病入院,而她和云见文抢劫的那位船主,也就是王仁,同样有个女儿住在那家医院里。我去医院找王仁的时候碰到了云见文,可惜没堵住他,不过监控显示他见到了王仁并拿走了殷洋的药,后面也是云见文设计我知道了阴曹地府这回事。

    那群阴间管事的跟我说,王仁盗取他人寿命给女儿延寿,考虑到殷洋病情恶化和王仁女儿好转几乎同时发生,我不得不怀疑被盗寿的人就是殷洋,那她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

    米染:“这么说,殷洋也许是被云见文绑架了,以他的手段,有一万种方法威胁一个普通人留在他身边。”

    林川:“还可能只是时间上的巧合——殷洋见到云见文给殷洋续命,所以结识云见文是为了给女儿续命。”

    路潇:“还有一个问题,云见文大张旗鼓抢劫三生石,好像就为了让我们知道阴曹地府这回事,他打的什么算盘?”

    软糖猫咪从米染的怀里爬出来,顺着衣袖爬上米染头顶,一跃跳回路潇的肩上,蜷卧进了她的肩窝,而后冼云泽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医院里的白毛和之前海上的白毛不是同一个人。”

    路潇讶然:“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看出来的。”

    路潇拎着猫咪的后颈把它提到自己眼前:“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出来?”

    “可怜你们白白长了一双眼睛。”

    “冼——云——泽——”

    “之前在海上见到的白毛,必须接触法器完成操控,而且只能变化出几个物体,所以无论变出什么,后面总连着一根链子,但今天那个人比他更厉害,不仅可以隔空操纵变形金属,还演化出了成百上千的个体,两人显然不是一个等级的。”

    宁兮不以为意:“神职世家都是一窝一窝的反社会变态,合起伙来狼狈为奸很正常。他们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毫无区别,见到老鼠踩死就完了,管它是哪一只。”

    冼云泽猫仗人势,挂在路潇的指尖上转了半圈,面对宁兮发出奚落:“确实是这样的,蛇鼠一窝,都应该踩死。”

    宁兮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寄生虫闭嘴!”

    路潇强行打断了两个小动物之间的争执,合拢两手把猫咪关进掌心,软糖做的猫舌轻轻舔着她的掌纹,又咬了咬她的手指,见鬼!糖想吃人了!

    宁兮拿出从阴曹地府逮回来的纸人,随意扔到了桌子上。

    路潇好奇地拿起纸人瞧了瞧。

    这不是剪刀裁出来的单薄形象,而是画满符文的黄纸叠出来的、有厚度的纸人,三寸高,四肢俱全,戴着尖尖的帽子,如同卡通迷你版的鬼差。

    纸人的帽子和胸口比别的部分厚一些,似乎塞了东西,用手捏一下,能感觉到帽子的部分沙沙响,触感很像是头发,而胸口的部位则能摸到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只不过此时铜钱已经碎成了两半。

    宁兮看出了她的不解,详细解释给她听:“一个养小鬼的花招而已。纸上写的是生辰八字和敕令,帽子里放的是身体的一部分,胸口掖的是死人下葬的口含钱。八字和身上物用来圈定小鬼的身份。口含钱在地上经过万人之手,在地下经过死人之口,用这样至阴至阳的东西压阵,就能贯通阴阳,暂时把圈定的魂魄引入纸人里,再通过符篆赋予纸人超出肉体凡胎的力量。”

    路潇:“暂时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魂魄不能及时还阳,人就真的死了。”

    路潇甩了甩手里的纸人,皱起眉:“生魂?”

    “你可以通过纸人胸口用了什么东西来判断死活,死人大多用骨灰和血,活人才用头发和指甲,所以你手里拿的其实是一个真人,看看它的影子。”

    路潇扭过头,望向墙上纸人的影子。

    小小的纸人却有着真人大小的投影,虽然纸人在路潇的手里安安静静的,可影子却在墙上张牙舞爪,像是一条想要挣脱锁链的狂犬。二维图形看似徒劳的举动渐渐起了不可思议的效果,无形力量冲破空间束缚,白色的墙纸在它的抓挠下开始破碎,水泥上也出现了深深的抓痕。

    路潇用另一只手截住纸人的影子,掌心有种抓了辣椒似的刺痛感。

    宁兮瞥了一眼冼云泽:“比你养的那只有用吧?”

    路潇哪敢答这种找骂的问题,赶快转移话题:“这个纸人怎么处理?能找到里面魂魄的肉身吗?

    “他该来找我们。”宁兮话音刚落,茶几上的手机就弹出了接洽人的通话请求,“瞧,这不就自投罗网了吗?”

    “人都长着两只胳膊两条腿,没有多少差别,以貌取人是不对的。”

    白发的年轻人如此说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站在紫城郊外一处人迹罕至的城隍庙前。

    这是一栋带院的三联大殿,主殿高近八米,两侧还各连这一个略矮的偏殿,不过因为年久失修,庙宇已经破败不堪,院子里荒草齐腰,大堂内梁折瓦落,让人怀疑它是怎么苦苦支撑过了一年又一年的风霜雪雨。

    殷洋拨开荒草,小心迈过碎石瓦砾走向年轻人:“我看你细皮嫩肉的,还以为你未必受得了在废墟里躲一夜,你以前露宿过吗?”

    “那倒没有,这还是我成年后第一次离家。”

    “哇,你跟着我风餐露宿被警察通缉,你妈妈可要担心你了。”

    “那倒不会,我妈还是很了解我的。”

    年轻人向下摊开右手,缠绕在手掌上血线径自松懈,悠悠飞进了眼前的庙堂,而后他对殷洋伸出手,搀扶她越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城隍庙里。

    这地方共分两层,一层中央砌了一座高台,供奉着三尊叫不出神号的两丈泥像,两侧还分列着各种手持斧钺刀叉的神兵神将,这些人物做工都极其敷衍,算不上艺术品;二楼是一个半月形的看台,只占了小半弧面积,高度正对着神像的脸,如今通往二楼的楼梯已经塌落到底,屋板上空留着一个洞。

    庙内门窗碎尽,晚风从四面八方贯入,在铺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水波般的痕迹,千丝万缕的月光洒入残破的殿顶,照清了悬浮的尘埃,也照清了两个人的脸。

    白发男子虚握着一只拳头伸到殷洋身前,无数金色的蝴蝶从他指缝间挤出,很快布满整座庙堂,蝶翼反射着泠泠冷光,废庙内顿时变得更明亮了,一些蝴蝶组合成通往二楼的台阶,台阶一端悬空,一端生出根络,坚固地笼络住了墙板。

    两个人缘阶而上,来到城隍庙二楼,这层木板俱已腐朽,殷洋不慎踩中一块本就开裂的地板,但预想中天塌地陷的情形没有发生,她足下的地板瞬间变得坚如磐石。

    灰突突的地板里渗出些许金色的光辉,开始有了金丝楠的质感,但这并非天然蜡脂的色泽,而是变形金属填充进了木纤维的缝隙里,让这些木板变得比钢铁还要坚硬,同样的原理下,破碎的门窗也迅速修复,金属编织成藤蔓形状的窗栏,还结出了许多碗口大的金属花,繁盛的花团于瞬息之间生生灭灭、开开合合,月光穿过花藤投到地上的影子也随之变幻莫测,光影交替,像是演绎着生命的起落。

    殷洋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展示这种非人的能力,但每次亲历,还是会惊讶到瞠目结舌。

    年轻人合掌在她眼前拍了一下,唤回她的注意:“想什么呢?”

    “我想起聊斋上那些赶路的书生,误入荒郊野岭时总能遇见古庙,还会被貌美如花的狐狸精款待一番,我眼下就好像那个进京赶考的书生。”

    “那样的话,庙里应该有个狐狸精呢!”

    “狐狸精不就在我眼前吗?”

    “过奖过奖,我见过一些狐狸精,论姿色我真的比不上。”

    殷洋平视着眼前的神像,幽幽开口:“世上既然真的有妖,有鬼,有神灵在天,那是不是也真的有因有果,有报应不爽呢?你帮我做这些大逆不道的事,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排号也排不到你我头上,哪怕你十恶不赦,还恶得过昨晚爆锤阎王爷的那个人吗?”

    “有道理,那个小姑娘还真厉害。”

    “那当然!上个月我哥和她打了个照面,差点没死了。”

    “所以你想报复她?”

    “我疯了?”年轻人似听到恐怖故事,打着颤摆手,“想都不要想,根本打不过!凡是能被杀死的生灵都离她越远越好,最好躲出这个世界永远别回来!”

    “啊,这么严重,她到底什么来历?”

    “嘘,不可说。”年轻人点了点自己的耳朵,视线巡回过天际,仿佛在搜寻目不可见的人,“这个秘密一旦出口,就会引来不速之客,那些人为了隐藏她的身份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杀不了我,但肯定能杀了和我说话的你。”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不过呀,从你的立场出发,其实他们应该算是好人,我甚至觉得如果你知道了那个秘密后,大概率会心甘情愿被他们杀掉。”

    殷洋撇嘴:“我才不信!你知道的,我一直拼了命的想活着。”

    第117章 知命不忧(12)果然还是怕死……

    年轻人从窗棂上摘下一朵金属花,花瓣在他掌心收敛,重新聚合成一枚橙子大的骨朵,他往花蕊里弹了一簇真火,光辉便照亮了房间一隅,也温暖了掌心方寸。

    他把花灯递给殷洋用来暖手。

    “算了,不聊这个,时间不早了,他们应该已经问出了那片老鼠洞的详细,老鼠们知道自己要被一窝端,肯定濒临崩溃,地下秩序很快就会失守,慌不择路的老鼠们会打开所有老鼠洞逃跑,那里面沉积千年的煞气也将涌入人间。”

    仰望天空,暗淡的夜晚不知什么时候泛起了柔和的红光,那是霓虹灯彩映照在厚重的云层上,被冰晶过滤后存留下的颜色,看似温暖如火,却寒冷彻骨,明明几分钟前还是明月高悬的晴夜,谁想一转眼就招来了漫天浓云。

    “殷姐姐,要下雪了。”

    一阵寒风吹进窗子,好似迎面打开了冰箱门,庙里的气温霎时降了七八度,连人呼出的气息都变成了白雾,六角形的雪花便在此刻飘零而下,洋洋洒洒,仿佛白云堆地。

    殷洋抱紧花灯,诧异地抬起头,一片晶莹的雪花从破庙漏顶翩然降下,在她的眉心化为一丝水痕。

    年轻人转回身,平视神像巨大的头颅,简陋不堪的泥胎在大雪里片片剥落,一层更加鲜艳生动的面目破茧而出,栩栩如生,似有呼吸,乍然复活的巨神睁开双眼,声音钟鼓般响亮。

    “来者何人?”

    年轻人双手插着衣袋,走到二楼平台的尽头,笑言:“替人消灾的。”

    众神之末,那尊手持双刀的巨神向前迈了一步,它垂下带金盔的头颅俯视着年轻人,宛如危危巨石吊在人的头顶,随即巨神眼球一挑,又把视线移向了年轻人身后的殷洋。

    “贱妇,你——”

    未等无名神说完这句话,一直和声细语的年轻人突然暴起,巨神顺势张开五指压下来,窗扇大的手掌呼啸成风,硬碰硬地和年轻人撞到一起,然而两厢对撞之后,却没有发生预料中的轰然破碎,只有一声宛如飞蛾撞上灯罩的沉闷扑打声混在风声里,轻飘飘的,未能阻碍手掌一丝一毫。

    双刀神威严的面容忍不住嘴角上挑,它正得意之时,预想中已经糊成一团血肉的年轻人却穿透了它的手背,重重踢中金盔,金盔连带着嵌于其上的一枚铜钱一起崩碎,双刀神受力向后跌倒,它的身躯庞大却不笨拙,反而极灵巧地变换步伐稳住姿势,挥舞长刀甩向年轻人。

    这次交锋让人看清了真相,只见那虎虎生风的长刀横斩过年轻人的腰际,然而刀锋碰触到年轻人时,却没能产生任何伤害,好似击中了一道不存在的幻影。

    年轻人落到双刀神的肩上,抬起右手,玉杆似的指节末端是五枚金色的指甲,那金灿灿的颜色从半透明的指甲上流下来,在食指指背上聚拢成红豆大的一滴,液滴中凝结成无数微末的齿轮与锁环,而后这些零件迅速拼接成了一只小巧的蜘蛛。

    年轻人冷声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不会说话我就把替你舌头拔了。”

    金属蜘蛛从他的右手蹦到左手,两手之间便拉开了一条纤细的蛛丝,他把蛛丝兜成一圈套上双刀神的脖子,手指轻弹,又把小蜘蛛送上庙顶,自己则踏着巨神的肩膀翻身落回了二楼平台。

    蛛丝落在人的皮肤上都难以察觉,更何况落到双刀神土石般粗糙的身躯上,因此它起先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片刻之后,它脚下的大地开始颤栗,地板破碎,地基塌陷,木石滚入幽深的地坑,双刀神庞大的身躯随之坠落,那轻飘飘勒着脖子、几乎没有感觉的蛛丝偏在这时候起了作用,这条纤细的线以远超常识的韧性勒进了双刀神的皮肉,切豆腐般轻松的割开了它的咽喉。

    双刀神不由自主地丢开了手里的兵器,胡乱挥手抓向脖子上的细线,结果被锋利的蛛丝斩断了十根手指,幸而命悬一线的时刻,它忽然想起来自己会飞这件事,扑腾几下腿,好不容易在空中稳住了身形,但蛛丝仍吊着它的脑袋,它逃也不是战也不是,只能用光秃秃的手腕托着摇摇欲坠的头颅,铜钱即碎,如果这具身体死亡,它的魂魄也会飞散。

    此时一片雪花从破庙上方飘落,奇迹般悬停于半空,借着微弱的雪光观察,才能看见一条细线拦住了雪花的去路,原来不知几何时,被少年弹上庙顶的蜘蛛已经在空中织开了千丝万缕的网,几条蛛丝恰恰穿过了每尊巨神眉心的铜钱。

    年轻人摊开手掌,小小的蜘蛛吊着一根丝线从天而降,落入掌心,重新溶为五瓣金色的甲片。

    他弹着指甲,继续道:“凭各位这点儿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就别丢人现眼了,你们在我手下都过不了两招,怎么敢打外面那位的主意啊?你们靠采补活人的气运才能苟且保住魂魄三五百年,如今断了采补的途径,怕是离死不远了,只要你们要交出三生石和敲心鼓,我就给你们指一条活路。”

    这两样东西大概极重要,巨神想也不想便回驳:“你休想!”

    “休想?”年轻人眉梢一挑,蛛丝猝然绷紧,铜钱悉数碎尽。

    铜钱是转换傀儡的法门,没有铜钱,它们就只能暂居于泥胎,如此张扬的身体显然哪都去不了。

    雪花越下越密,片片落进陋庙,被纵横交错的蛛丝分界之后,最终在地面铺成了一个复杂的对称图案。年轻人从怀里拿出一只缠着某种生物筋腱的玉璜,下方的图案立刻溢出淡绿的雾霭,袅袅吹向那只玉璜。

    “这扇门通往圯巳世界,那里灵气稀薄,不足以诞生生命,仍旧呈现着混沌初开时的一片荒芜,但却足够安全,以你们的能力,暂且躲上三五十年不成问题,三五十年后风声松了,你们便可以自由来去。”

    巨神反问:“即使你说的是真的,那里一无所有,我们靠什么活过那三五十年?”

    年轻人张开双手:“这不简单嘛?各位上仙彼此取长补短,相濡以沫,总归能留下一星半点阴司火种继承大统。”

    通俗点说,就是互相吃。

    巨神恼怒:“那如何活得下来?”

    年轻人摇摇头:“与我无关,你们也可以现在出去自杀,请问诸位是选择必然的死亡,还是微末的生机呢?”

    宁兮挂断接洽人打来的电话,然后瞄了眼垂死挣扎的纸人,“果然还是怕死。”

    他们手里扣着阴差的生魂,阴差的肉身必然随着法术到限而丧失机能,这时一定要用设备维持心跳和呼吸,才能够保留还阳的希望,凡人大多是不想死的,所以走投无路之际,理所当然会去医院求助,这就是宁兮打的算盘。

    他叫接洽人统计州内所有医疗机构新近入院的昏迷者,一旦发现无法确诊的特殊病例,立即上报,如今果然得到回应,市中心医院刚刚收治了这样一位患者。

    路潇把纸人扔回给宁兮,拎起软糖猫咪放到了头顶,然后跟着大家一起离开了酒店。

    夜雪霏霏,山河堆絮,车流穿梭于四衢八街,画下一笔笔纵横交错的墨迹,仿佛一张大网扣住了这座纯白的城市。

    路潇几人乘坐的汽车穿过一座横跨马路的古老牌坊,这座木结构牌坊十分高大,历经岁月盘摩,*已经不见了棱角,牌坊上的题文和日期被飞雪掩盖,无法辨认,但从底座上的文护不锈钢牌来看,这座牌坊已经有很多年头了,越过这座牌坊再走不远,便是中心医院的正门。

    此时中心医院已经下班,候诊大厅空荡荡的,宁兮一进门,提前来了解情况的接洽人便快步迎了上来,且说且走地把他们引进了电梯。

    接洽人:“目标在顶楼VIP病房。”

    宁兮:“你安排的?”

    “不是,我们没有接触目标。”接洽人回道,“目标是梓州金属的老板,叫做许多乾,他昨天下午交代秘书取消一切会议,谢绝访客,然后一天都没离开办公室,秘书感觉不对,强行砸开了门,这才发现他已经昏迷了。医生诊断为病因不明,无法唤醒,而且他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弱,现在只能靠呼吸机保命。”

    宁兮点头:“知道了。”

    “这次目标身份特殊,求你们谨慎些,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否则不容易消除舆论,像之前的楼顶开洞,还有早上那个阵仗就……嗯……你说是吧?”接洽人委屈地扫过几人。

    “你说是吧?”宁兮斜了眼电梯角落里的路潇。

    路潇翻着眼睛看电梯顶,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

    住院部顶层只设了几个套间,不仅进出需要另外刷卡,而且每间还有独立的出入口与活动区,十分私密,眼下许多乾的病房里还挺热闹的,秘书、司机、保镖、公司高管把病床围得水泄不通,不知道是盼着他醒来,还是盼着他醒不来。

    宁兮并不理会这些人诧异的目光,径直来到病床边,弯腰嗅了嗅昏迷者的气息,果然与纸人中的断发别无二致。

    “是这个杂碎。”宁兮给出了论断。

    接洽人正忙着把无关人等送出病房,此时听见宁兮的话,更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忙不迭将他们推进了下行的电梯里。

    宁兮打开了病床的固定装置,抓着病床的围栏拖向房门。许多乾的身上还插着呼吸机与一堆设备贴片,被他这么生拉硬拽出来,各种电线导管便散落一地,全部监控设备齐齐鸣叫起来。

    接洽人送走人后立刻跑回病房,一台台拔掉设备电源,终止了交响乐似的警报声:“你别在这儿弄死他呀!悄悄的!悄悄的好不好?”

    路潇出门前在接洽人身后悠悠说了一句:“看来我们副组确实不太会控制情绪哈!”

    宁兮与接洽人擦肩时顺便拿走了他手里的通行卡,然后把病床推向了电梯,电梯还停在一楼,需要一段时间升顶,随着电梯层数一格格变化,病床上的许多乾也一点点失去了生命气象,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下去。

    宁兮用通行卡刷了医院地下二层,然后又刷了直达权限,当这台电梯缓缓闭合时,一壁之隔的另一台电梯也带着许多乾的主治医生回到了顶层。医护们冲进病房,却发现几分钟前还动弹不得的病人奇迹般消失了,只剩下满地凌乱的医用管线和手拿监控仪插销的接洽人,接洽人对着他们难看地笑笑,心里则咒骂了宁兮一万遍。

    第118章 知命不忧(13)世间因果不讲道理……

    直达医院地下二层的电梯如约落地。

    这层楼只有两个部门,一个是档案科,另一个是停尸间,宁兮此行的目的地自然是后者。

    停尸间里并未开灯,阴森森的,只有写着停尸间三字的电子铭牌闪着红光,房间内侧有一架停尸柜,柜表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小抽屉,停尸柜右上角的LED屏标记着-35度,制冷机嗡嗡鸣响,霉腐气味与消毒水气味混合起来,烘托出了恐怖不祥的氛围。

    这里看上去正是一个适合鬼怪潜藏的巢穴,万幸并没有鬼怪暂住此处,否则它们可真是太倒霉了。

    米染看了眼门楣上的监控器,摄像头便自动转向墙壁。

    宁兮把病床推到停尸柜前,拉开一格冰柜,拽出铁质托板,将已经没有了呼吸的许多乾掀翻到托板上,随即将托板送回冰柜,接着锁上了柜门,然后他拿出纸人按在柜门上,一簇绿火烧尽纸人里的发丝,将灵魂送回了它本该呆的地方。

    苍白的尸体转眼还阳,发出一阵尖如哨音的换气声,许多乾吹了半分钟哨子,终于找回了正常的呼吸频率,他的心脏再次充血跳动,但血管里流动的仿佛是刀片,割得每一寸神经都在疼,肢体不由自主地抽搐,砰砰撞击着六面铁板,可由此造成的淤青和疼痛还并非最恐怖的事情,真正的危机是循环吹动的冷气,零下35度的劲风带走了他仅存的体温,旋刀一样凌迟着他的皮肤,连眼珠都要被冻住了。

    许多乾无助地敲击着柜门,嘶哑道:“放我出去!”

    无人应答。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想要钱吗?还是想要别的?大家都可以商量啊!朋友,你们是哪条道上的……”许多乾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舌头都要冻住了,才不得不闭上了嘴。

    宁兮见他安静了,终于开口问:“你干这行多久了?”

    许多乾哆哆嗦嗦地回答:“我们家世世代代侍奉冥土,传到我是第三十九代。”

    “除你之外还有谁?

    柜子里沉默了下来,看来他并不想出卖自己的同僚。

    “不说?”

    “我不能说,你别问了。”

    “世世代代,那一定是大户人家了。”宁兮毫不在意他的对抗,语气很淡定,“你愿以身殉道,我也愿成人之美,放心去吧!你不能说的话,我会再去问你的家人,反正这里的停尸柜多得很,不怕装不下。”

    许多乾没料到他能说出如此卑劣的话,气得没了礼貌:“你敢!你是畜生吗?”

    同室的另外三人听到这里,集体点了点头——确实是。

    许多乾完全搞错了宁兮的身份,还试图恐吓他:“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你们考虑过阴司失序的后果吗?我们千年来兢兢业业明察善恶,维护因果,拯救仁人义士,惩治大奸大恶,你们的所作所为简直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

    “搞了半天原来我是坏人啊!”路潇上前踢了一脚柜门,“你恶不恶心?地下那么多不能轮回的魂魄都是怎么来的?你敢说他们是正常死亡的?”

    “他们本就是将死者!我们只是提前一些将他们的魂魄引入阴司,否则怎么让人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怎么能说是杀人呢?这只是必要的轮回流程!你们都不知道那些永世不得超生的人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难道人间的监狱里就没有无期徒刑吗?”

    “地主豪绅碰瓷法治社会!”路潇又踢了一脚柜门,“你配吗?”

    不久后,接洽人安抚完医护人员,也来到了停尸间,他看了眼路潇身前的停尸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接洽人走到宁兮身边汇报:“紫城金属公司规模太大,不好入手,我们就先从容易做手脚的慈善捐赠开查,果然发现紫城金属旗下的一支艺术公益基金有问题,我截图发给平台了,你们看看,这还只是去年的资金明细,里面就有很多死人钱,其中一部分是死后遗嘱捐赠,但还有一部分根本就是捐赠者死后才发出的转账,只不过卡了真实死亡时间和注销身份之间的时间差,此外还有多笔明显不合逻辑的社会捐赠,捐赠者捐款巨额资金之后,都奇怪地解决了一些绝症或难题。”

    路潇击掌了悟说:“怪不得他们追着王仁不放,原来是抢了他们的生意了!”

    宁兮问:“基金受益人是谁?”

    “大部分是许氏、衡氏、关氏子弟,这些都是紫城坐地户,几朝几代的名门望族,还有,这只基金的经理人就是许多乾的姐夫衡财。”

    宁兮毫不意外:“以亲缘关系为界的宗族势力,既能掌握命运轮回,不可能不谋私利。”

    接洽人长出一口气:“所幸他们只能控制紫城,要是他们有办法扩大影响范围,这世道许还真叫他们说了算了。”

    “不可能,他们就是影响范围太小才瞒得住。”宁兮答得干脆,“真正有家传的那些世家门派,绝不敢搞什么阴曹地府,这种代神行令、欺瞒天道的事情,一不小心就会招来凌阳氏,对了,米米你跟组长说一下,不然这事后面因果难平。”

    米染点头说着知道了。

    路潇忍不住小声问米染:“可组长不是……动不了手吗?”

    米染一边编辑信息一边给她解释:“世间因果不讲道理,这案子牵扯的人命太多,不管恩仇都要入运的,比如这上万参与者要是都枪毙了,下死刑判决的法官会结下什么因?要是赦免这些参与者,百万亡灵含冤难申,主审官要担什么果?包括未来各家派来释放怨灵的帮手,一口气结下成千上万救命之恩,将来会不会被拉进俗世强清因果?我以前跟你说过,修行人最忌讳沾染因果,不作恶但也不行善,就是怕被迫入世应那个根本不想要的果。”

    “呃,那告诉组长有什么用?”

    “我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凌阳氏在娑婆的权限的确高的离谱,拿到组长授权,就可以把一切因果算他的账上,这样对所有人都好,你别忘了,我们本来就是在替组长做事。”

    路潇若有所思点点头。

    “他怎么没声音了?已经冻住了吗?”宁兮看了会米染打字,忽然意识到许老板已经好久没说话了,“体质真差啊!那就这样吧,林川,去把他姐夫给我带来。”

    “好的。”聚精会神打游戏的林川拔冗答应了一声,“够用吗?干脆按照公益基金的受益名单抓吧!”

    “别!别去!”冰柜里传来微弱的呼唤声,“阴司中殿里有一卷生死簿,记载着紫城从古至今所有人的前世今生,你拿到那卷生死簿,就知道有多少人行走阴司了。”

    宁兮问道:“阴司中殿在哪儿?”

    “紫城有三座古楼连通阴司中殿,西郊城隍庙,东陵郡王府,还有城中衡府的藏书阁,我的身份不够进中殿,我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你们别找……别找我家人。”

    接洽人:“衡府是文物保护单位,离我们最近。”

    阴司诸公肯定不会束手就擒,一会儿打起来难免逃走几只孤魂野鬼,所以得留人在上面照看,还得带个苦力下去当打手,宁兮想了想说:“小路潇,你跟我来。”

    衡府建在城市内环最好的位置,周边建筑高度代代高长,已经成了钢筋水泥的丛林,唯有它被四扇郁郁葱葱的林荫包裹着,七百年来依然维持着最初的模样,而这座宅院,不过是衡氏家族资产的九牛一毫,站在衡府门前环视四周,凡能看见的商业建筑都有衡氏家族的股份,如同一颗疯狂生长的竹子拓展出了笼罩山峰的根系。

    今日雪落纷纷掩映丛楼,仿佛竹林生花,一夜生死。

    衡府作为具有历史价值的古建筑,依然保留着古典外观,但内部设备和装潢都远远落后于时代,早就不适合居住了,地产所有人只安排了两只狼狗守夜,然而毫无意义,那两只狗一见到冼云泽恨不得长出手来替他把门打开。

    两人很快找到了藏书阁,这是一栋砖石结构的单体小楼,雕花对开门上横插着一条门栓,此外再无保险。

    路潇抽出门栓拿在手里,然后推开了藏书阁的大门,里面的典籍早已经被衡氏搬至他处,仅余一座空楼,灰白色的墙壁上残留着一圈尺幅超过六米的壁画,画的是天兵伏魔图,一百零八位仙魔各有特色,仰窥全貌,极为震撼。

    宁兮将手按在壁画上,一阵哔哔啵啵的裂石声后,墙面从他落掌处裂开至屋顶,刚好劈开了一位天兵,只见一枚铜钱从天兵身体里掉出来,刚好掉进宁兮翻转的手心。

    “这些壁画是未启用的傀儡,这地方确实有古怪。”

    他说着后退一步,抬脚往墙面上踢去,裂隙立刻延伸向四面八方,劈开每一只仙魔,众多铜钱琳琅落地,滴溜溜四下滚动,最后时刻,分作两边的中军大旗里滚出一颗足球大的金珠,重重砸碎了青砖地面。

    路潇踩住金球,用力碾破一个口子,里面果然露出了骷髅蝶蜷缩的翅膀。

    不同的黄泉有着不同的生态环境,其诞生的骷髅蝶也有着不同的外观,眼前这只骷髅蝶的形态与阴曹地府里那些有些许不同,意味着它诞生于另一片黄泉。

    此间依然弥漫着黄泉独有的阴冷氛围,却不像他们之前所到般浩瀚,黑暗里只孤单单悬着一座古老巍峨的宫殿,建造宫殿的砖石都有集装箱大小,飞檐与栏杆上还漂浮着灯笼一样的绿火,陡峭的白玉阶梯顺延而下,尾端断裂于半空,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一半。

    通往宫殿的路程意外顺利,只出现了一些被破坏的机关,似乎有人先他们一步来过这里,路潇见状警觉起来,手指划过门栓,将符文附着其上。

    这座宫殿的施工方如此肆意妄为,简直不把结构科学放在眼里,浩大的建筑内部居然没有任何支柱,简单的就像个盒子。

    宫殿内也没有划分出前殿后殿,只悬挂着一匹匹瀑布般宽广的黑色布幅,凭此将空间布置成复杂的迷宫。这些布幅的首端都挂在屋顶上,尾端堆于地面,众多布匹逶迤交叠成地毯,厚的地方像是小山,即便薄的地方也有一丈深,走近细瞧,还能看见这些巨幕上均用赤、银、金三色金线绣满蝇头大的小篆,记录着无数人的生卒年月和前世今生。

    路潇震惊道:“那混蛋说到生死簿的时候,可没说工作量这么大,都信息时代了给我把生死簿电子化啊!”

    宁兮思考着说:“我猜这东西肯定有索引。”

    此时宫殿深处射来一束幽微的光,正巧落在两人前面的巨幕上,光芒打透布匹,照出一只巨大的蚕的影子,腰粗堪比网纹蟒的蚕尚自一屈一折地做出吐丝的动作。

    路潇用门栓挑开这幅幕布,那光芒与巨蚕却突然消失了,随后又出现在了更前方的一匹悬幕之后,一进一退之间,路潇两人被引诱到了宫殿的中心。

    第119章 知命不忧(14)你的命运偏转和这块……

    这里屹立着一座巍峨的石山。

    石山百丈余高,表面光滑如玉,没有一丝裂纹或者风化的痕迹,像是某种仍然不断生长的结晶,唯独右下角凿出了一个不规则的缺口,刚好能把河底那块三生石严丝合缝地嵌进去,以此推断,这座危危山峰便是三生石的主体了。

    三生石外环绕着七根图腾柱,位置刚好与幻境中男女鼓乐的地点一模一样,只不过那张诡异的鼓皮已经不见了。这些图腾柱的纹路深仄复杂,纹路的凹槽里藏着无数蠕动的影子,竟然全都是密密麻麻或赤、或金、或银的蚕虫。

    宫殿各处幕布的尾端都汇集至山脚,襁褓般包裹起图腾柱和三生石,温柔地呵护着这些冰冷可怖的石头。

    三生石下的布堆上,白发的年轻人盘膝而坐,他一手抻着长长的布幅,一手托着柚子大的花灯,借助方寸胧光阅读着刺绣的文字,那只花灯上还爬着一只小小的金蚕,小虫一屈一伸,恰如方才幕布上的投影。

    年轻人听闻脚步声抵近,便放下布幅,抬头望向渐行渐近的两个人。

    “这一卷就是阴司官差的名册,我替你找出来了。”

    路潇左右巡视一番,神情很是警惕。

    年轻人安抚道:“不用担心,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路潇跳上布堆,走到年轻人面前:“我担心的就是你,你可比他们麻烦多了。”

    “你好像对我有些误会,大家初次见面,我觉得我应该介绍一下自己——”

    “不必了,直接去死吧,死前让你这张脸见见光。”路潇伸手捏住了他的脸,用力一拧,却只感觉到了温暖的人类皮肤,并没有万象鲨的面具,这人竟然真的与他们坦诚相见了。

    年轻人没有反抗和躲闪,只蹙着眉抱怨:“疼。”

    路潇松开手:“你不是云见文?”

    “真是冤枉,云见文是我哥哥,我叫云见章,你是文明人,不可以搞连坐,我哥哥做的事不能算在我头上。”

    路潇蹲下来,平视着这个笑容友善的男人:“那你搞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家人有成见,想必不会好说话,所以得想个办法给你留个好印象才行。紫城地下的这些魑魅魍魉,就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但是你——”路潇仔细回想了下,发现这家伙除了搞砸了两艘船,给医院楼顶开了个洞之外,好像还真没造成过人身伤害事故,“但是你弄坏了一栋楼和两条船,经济损失也要赔的!”

    “呃,你真要我赔钱吗?那我只能找他们凑份子了,救命之恩,众筹相报,不过分吧?”他边说边环指满殿的生死簿,“我可以给这笔钱起名叫做人头税。”

    安全局肯定不能让他挨家挨户收人头税。

    路潇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差点忘了,殷洋呢?”

    “殷姐姐病情不太好,我把她送回医院了。”

    路潇想到这里一拍手:“那你帮她偷盗别人寿数这事是真的吧?”

    “算是真的吧,但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样。”

    云见章站起身,摸了摸三生石:“这就是阴司掌控紫城百万人生死轮回的方法了。”

    他将手按在三生石上,驱动咒语,石面瞬间渗出无数血丝,密集排满了每一寸石面,血丝有些暗淡,有些鲜艳,有些细如牛毛,有些粗比钢针,每根血丝都朝着不同的方向疯狂蠕动,看起来就像一块长满寄生虫的腐肉。

    云见章随手从石头上引出一道血线,拈在指尖绕出一个手诀,层峦叠嶂的黑幕之中,忽然有一幅布匹猎猎震响,然后凌空飞来他的身前,云见章抓住这张布卷,但见其上一段小篆字体正发出红光,与他指尖的血线相互呼应。

    “以一个人的血液为媒介,可以在三生石上编织出其人命运线,这条线上的一丝一毫,分别对应着当事人的命运阶段,通过特殊手法以及术数掐算,就能够准确定位并截取特定的命运段落,进而将这段命运交换给其他人。当然,就像器官移植需要配型一样,命运也需要匹配,命格强大的人,命运线艳丽而粗壮,命格衰弱的人,命运线黯淡而纤细,如果命运差距过大就无法匹配了。想要剪切命运线,自身命格至少要比被裁剪者强大几倍才行,而这些阴差的命格根本谈不上贵重,所以千年来一直被他们肆意玩弄的,只有苦苦求生的普通人啊……”

    云见章看着那段发光的文字说:“衡旭,先天不足,本来活不到弱冠,但是他窃取了别人的命运,今年已经27岁了,上个月夫妻宫动运,刚结了婚,还给未来的自己安排了三个孩子。”

    路潇抬眼看着缠满红线的三生石,心中悚然,如果他所说为真,那有多少人的命运被无端改写,错失了本属于自己的人生。

    “殷姐姐天生一道灵气,有非常强的直觉。”云见章点着自己的眉心示意,“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重病缠身、救无可救了,但她直觉自己身上的问题不是医生能解决的,于是到处卜卦算命,然后被骗了很多钱。我最初也只是想从她身上骗20块钱付车费,没想到后来被卷进了这么麻烦的官司。起先我还不知道三生石和命运线这些东西,只能强行扶正她的命运,可是她病好后不久,又染上了新的绝症,周而复始,没完没了,仿佛有人把她当成垃圾桶,不停地朝她的生命里倾倒垃圾。我花了很多精力,终于摸清了阴司的底细,之所以从你们手里劫走三生石残片,也是为了找到彻底还原她命运的方法。”

    一直在旁倾听的宁兮问道:“这么说,她只是一个受害者?”

    “我只讲述真相,善恶好坏,你们可以自行判断。”云见章对他笑笑,然后继续说,“阴司最后一次裁剪她的命运,是让她替一个小孩得了绝症,我很快找到了那个孩子,但殷姐姐亲眼见到那个小孩之后,选择了放弃自己,我只能尊重她的选择。不过殷姐姐放过了那孩子,阴司却不肯,它们的法律是不准平民私相交易命运的,所以发现殷姐姐与小孩的家人私下接触过后,就决定撤回这次换运,当然也要审判违反他们规则的人。”

    路潇回想起那些口口声声惩恶扬善的阴间老爷们:“这就是它们说的殷洋帮王仁盗寿?”

    “嗯,它们说的其实也没有说错,不过殷姐姐用的是自己的寿命罢了。”

    提及阴司诸公,宁兮问了一句:你把那些家伙杀了?”

    “一死了之,哪有那种好事?”云见章从衣袋里拿出一块缠着不明生物筋腱的玉璜,扔给宁兮。

    宁兮接住阵引,便知道了阵门通往何处,他操纵灵气布置成阵法,然后随玉璜一起消失了。

    路潇惊讶地盯着宁兮消失的位置,直到云见章拍了拍手,吸引回她的注意力。

    “我帮你们搞掉了阴司,帮我做件事吧,算还我一个人情。”

    “你想让我们放过你哥哥?”路潇警惕地问。

    “不会,他的事情他自己解决。”

    “那你想要什么?”

    云见章忽然捧着双手伸向她,闪着一双眼睛祈求:“可以给我一滴你的血吗?”

    路潇果断拒绝:“做梦吧!你安的什么心?”

    “好心。”

    “不行。”

    “那你放过我哥哥。”

    “当然也不行。”

    “如果我告诉你我哥哥在哪儿呢?”

    路潇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这家伙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出卖家属了?

    “你要我的血干嘛?”

    “相信我,世人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归属,唯独我是完全站在你这边的。”

    云见章收了法诀,令三生石复原,然后摸了摸怀里的花灯,指尖被花梗上的刺扎破,一滴血落在三生石上,化成一道杯口粗的直线,清晰地指向他自己。

    “没有被|干涉过的命运线,永远都指向本人,分毫不差。”

    然后云见章伸出右掌搭住了路潇的左手,金色的指甲刺破她的掌心,引落一滴鲜红的血。他将路潇的血弹向三生石,血液渗入石头,转瞬又反渗出来,随后血涌如泉,包裹住了整块三生石,血泊张扬似火炬,熊熊烈焰指向路潇左下方的一个固定方位。

    三生石能牵引出人的命运线。

    这是路潇的命运。

    她的命运发生了偏转。

    路潇眼神一冷,力场霎时扩展至整座宫殿,三生石上腾起蓝色的烈火,将那艳红的命运线烧了个干净。

    “这是怎么回事,你对我做了什么?”

    云见章赶快摆手:“这可不是我做的,无论我还是区区三生石,都动摇不了你的命格,它只是一面无辜的镜子,如实照出了你的命运而已。”

    “你是说有你之外的人改变了我的命运?”

    “啊,这还用问我吗?你其实早就知道的吧?只是你选择假装不知道罢了。”

    路潇看着身边的三生石,眼里闪过一念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消失了。

    云见章将手搭在三生石上,再次促动力量牵引出了所有的血线:“烧掉它们,所有被三生石更改过的命运就都能复归原位,你不算哈,你的命运偏转和这块石头没关系。”

    路潇知道这笔因果的轻重,打断他的动作:“我来吧!”

    云见章看出了她的担忧,笑了笑:“我是神的侍者,是代娑婆众生侍奉神明的人,所以生来就和娑婆众生结着最深重的因果,三生石上这点儿因果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火焰便从他搭在三生石上的手掌向四面八方烧去,很快点燃了全部的命运线,火势平稳而炽盛,猎猎如炬,这样数量的命运线,看来须得烧上几天几夜才能耗尽了。

    阖目休憩的软糖小猫突然抓了抓路潇的头顶,拨乱几缕发丝:“宁兮回来了。”

    云见章闻言站起来,后退着远离了三生石:“怎么办?你好像又欠了我一个人情,下次见面,请你吃饭吧!”

    路潇目视着他转进黑幕,之后从那里消失了。她抬手摸了摸头顶的猫咪,冷冽的蓝雾收拢回脚下,一切恢复正常后,宁兮伴随着旋转的气流重回宫殿。

    宁兮:“那家伙还挺有想法的,把死鬼们打包扔进了蛮荒,我去看了一眼还不错,就这样结案吧!哎,他人呢?”

    “走了啊!”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路潇耸肩:“不放怎么办?他又没做错事,难道我们还给要他发一个优秀市民奖吗?”

    第120章 知命不忧(15)大逆不道,人神共弃……

    紫城的雪还是没有减弱的迹象,彤色的天空分辨不出时刻,仿佛夜还深,又仿佛天将亮。

    医院里,殷洋和衣倒在病床上,如今止痛药能起到的效果已经很有限了,睡梦中的她依然紧锁着眉头,本能地压抑着喉咙里痛苦的呻|吟。

    云见章推开病房门,悄无声息地来到床边,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团黑色绸布,绸布上绣着漂亮的银线小篆,正是从阴司中殿的无穷天幕里剪下来的一块残片,他把残片轻轻放到殷洋枕边,随即转身往外走,即将迈出门扉的时候,却听见殷洋小声叫住了他。

    “小云?”

    云见章回头一笑:“殷姐姐,答应你的事,我都办妥了。”

    “谢谢你。”

    云见章点了点头,走出一步后却再次停了下来。

    “等下会有人来问你关于我的事情,你如实告诉他们就好,到时候你还可以跟他们求个彩头,不管七返灵砂还是还魂丹,我想他们都一定不会拒绝的。”

    殷洋看着云见章离开,然后将视线移向了枕边的残片,黑布上银线流光,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可或许因为房间太昏暗,或许因为小篆太潦草,卷面上的文字她竟一个也读不出来。

    片刻之后,殷洋积攒些力气坐了起来,从抽屉里拿出打火机,费力地走到了窗边。

    打开窗子,冷风猛地灌进房间,却让殷洋体验到了由衷的清爽和畅快,她颤巍巍地按动打火机,黑布缓慢烧起来,细密的小篆字体由银转红,又熔成沙粒版细微的颗粒,终于和布片一起化为黑灰,她使尽全身力气随手一扬,抛却了前世今生的过往与枷锁。

    燃烧的黑布飘摇渐远,字迹一行行烧尽。

    ……姚氏女,年十一,大婚之夜,白刃弑夫,后焚杀亲祖叔婶四人,事终蹈火自尽,苟逃王法。此女存心极恶,为妇者弑夫,为嗣者弑亲,大逆不道,人神共弃,必令其十世贫苦不得善终,以正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残片带着点点火星越飞越高,越飞越小,飞出了医院的院墙,来到了白雪纷纷的街衢中央,最终跨越三百年的时光,落在了刚刚建成的贞洁牌坊上。

    这座贞节牌坊就建在铺面最多的一条官道上,比紫城门楼还要阔卓气派,四柱三间的架构,整雕楠木的材质,坊顶横栏雕龙刻凤,龙凤盘旋,拱卫着大学士关老亲题的“贞节”两字,题词下又写着一行小字——紫城姚府嫡子姚淳琅妻节妇宋氏,牌坊里外都刷着朱漆,亮的跟戒面一样,凭谁从牌坊下面走过,都要站住赞叹一番它的气派。

    光鲜的牌坊前,正有一支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迎面走来,许多百姓站在道边看着热闹,新郎官骑着匹头顶绢花的高头大马,昂首挺胸游过闹市,八位轿夫扛着顶火红的轿子紧随其后,队伍在吹拉弹唱声中渐行渐近。

    可这喜庆的好时候,路边卖冰食的女摊贩却哀哀叹了一声该死。

    摊边一位背着行囊的赶考书生因之不忿:“大嫂,今天是人家姑娘的好日子,你积点口德。”

    “唉,小相公,你是外地人,哪知道那是个什么姑娘嫁给了什么人啊!”

    轿子里的人,正是这座贞节牌坊主人的女儿。

    姚春仙的父亲姚淳琅是一位茶商,他出身贫寒,却勤奋节俭,白手起家建起了三间茶叶铺,连带着亲弟弟都跟他赚了不少钱,算得上姚氏一族八百年里最有出息的子孙了。可叹*人间好事不长久,去年年中,姚淳琅外出贩茶,被劫匪杀了,只留下一双孤女寡母。

    姚春仙的叔叔与父母商议后,觉得长兄的家产不可无人打理,于是从长嫂宋氏手中取得了账目地契,以一家之名代为经营,而后叔叔又联合当地缙绅,替宋氏向朝廷申领贞节牌坊,但宋氏守节日短,又没有出众的事迹,所以全无下文。

    公婆和叔嫂却笃信宋氏定是要有一座牌坊的,于是时不时就请亲朋好友和本地乡贤来家里商议她的牌坊该建在哪里,该请谁题词、请谁作序、请谁奠基,谋划之时,还必会请她本人入座共商,定要把这座牌坊建得合她心意不可。但每次申领牌坊的消息传回来,都只说她不够资格,姚家大张旗鼓地求了半年牌坊,生生把宋氏闹成了一个笑话,最后宋氏骑虎难下,只得一头栽进井里殉了节,到这里,姚淳琅的土地家资就稳稳落进了弟弟的口袋里。

    而后这座贞洁牌坊终于立了起来,就建在姚淳琅和宋氏的孤女出嫁的这条路上。

    这桩喜事还是大学士关老爷牵线,姚家叔叔做主,才将姚春仙许配给了关老的门生冯侃。

    女贩说道:“那匹大马上坐的便是冯侃,后面这顶轿子里抬的便是姚春仙。”

    书生问:“按你所说,那姚春仙父母双亡不到二年,还在重孝里,怎么就好出嫁呢?”

    “你问得可笑,姚春仙一介孤女,嫁不嫁她自己说了算么?冯侃自幼不学无术,嗜好眠花醉柳,家中侍妾伎子二三十人,这么一块烂料,关大学士却想帮他谋一份仕途,你说办到办不到?”

    书生摇了摇头:“难办。”

    女贩哼笑:“可今日他迎娶了姚氏孤女,岳母就成了朝廷亲封的节妇,冯家登时门楣光耀,可就不一般了,借这层关系,再加上关大学士与诸位缙绅的保荐,还不轻松谋个官职?姚家要钱,冯家要人,于是两家合伙给这对孤女寡母攒了个忠孝节烈的壳子,漂漂亮亮地装下了自己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真叫个皆大欢喜啊!谁在乎姚春仙是不是戴着孝呢?”

    书生叹气:“唉,她母女虽可怜,但姚淳琅的家产固不能落进外姓人手里。宋氏嫁为人妇,殉节自是本分,只是她公婆叔嫂不该操之过急,反而不美。女大当嫁,那小女子父母双亡,与叔叔同住不是长久之计,顺应人伦,早日婚嫁,乃是正经归宿。最不该呀,就是未脱丧服便换嫁衣,叫那姑娘孝道有亏。”

    女贩听见他的话,竟气笑了:“小相公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果然满腹经纶,这件事里有贪财的、有好色的、有背信的、有弃义的、有徇私的、有欺弱的,你用大道理一番梳理,竟然个个都是应当应份的了,原来罪过全在这个黄毛丫头身上!”

    书生讪讪地叹了一声:“这丫头确实命苦,不过熬过这段苦日子,往后就好了。”

    女贩却摇摇头,俯身拾掇着摊子上的食具:“冯侃那厮可不是好相与的,这姑娘往后苦日子长着呢,熬得过嘛……”

    渐渐缥缈的吹拉弹唱声里,白马的新郎官远了,朱纱的喜轿远了,碎红的炮竹纸经风一吹,全都滚进了道边的阴沟里,只剩下宏伟的贞洁牌坊横在官道当中,独自忍受着岁月的盘摩,此时忽然有零散的雪花从天而降,感受到凉意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了天空。

    六月入夏,本该一日热过一日,谁料转眼间竟然彤云密布,泼落下鹅毛般的大雪,白茫茫天地之间,众人好像看见了一小片燃烧的黑布从高处飞来,轻飘飘落在了贞节牌坊上,可定睛搜寻时,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三天后,安全局驻青城特设处。

    林川坐在办公室里玩着游戏,一局结束,抽空伸了个懒腰,他对面,路潇正用软布擦拭着刀鞘。

    这把刀全长五尺,刃宽一寸,线条流畅若美人顾盼的眼睫,刀柄到刀鞘通体幽黑,不折射一丝光线,其材质似金非金,似木非木,更像是某种怪异的兽骨,重量也远远超过常见金属。

    林川好奇地问:“我一直想问问,你既然修兵器,怎么出门从来不带上你的刀?”

    路潇摇头:“这把刀是秦叙异的遗物,我不过暂管而已,等找到他的家人就还回去了。”

    “为什么?他的法门都传给你了,他的财产肯定更是你的了。”

    林川表示无法理解她的想法,毕竟修行门内,师徒关系远远大过血缘关系,就像孟仙君和宁兮的关系肯定比孟仙君和丹城孟府的关系更亲密,宁兮去孟仙君那儿顺东西天经地义,但孟氏族裔连孟仙君的洞府大门都摸不到,宁兮跟他那生身父母更是见面都认不出来彼此,搞不好还要咬他一口。

    路潇轻笑:“那骗子最会算计了,他的东西是遗产还是债务可说不准!我猜是债,毕竟他把自己的身份抹得那么干净,很像是心虚了。关于他的线索不多,这把刀算一个,我想要是有人能认出这把刀,也许就能知道他的出身。”

    林川朝她扬了扬下巴:“为什么不问问我?说不定我知道呢!”

    “那你说说这把刀叫什么?”路潇挑了他一眼,“你要是能说出它的名字,我就把刀送给你,没有附加条件。”

    林川:“那我就不客气了,其实我不知道。”

    路潇忽然倒持刀鞘,将刀柄递到了林川面前:“叫不出名字也没关系,只要你能拔出这把刀,我也把刀送给你。”

    林川掰了掰手指:“你忘了我是谁吗?一般的兵器封印,我可是能硬破的。”

    路潇不答,只挑衅地扬了下眉。

    林川握住刀柄向外一拔,没能成功,于是加了两次力,可刀簧却仍旧纹丝不动。

    他收敛起笑意:“我可来真的了,弄坏了别怪我。”

    路潇尽管把刀丢给他:“掰断了也送你。”

    林川横持长刀,一手握住刀把,一手握住刀鞘,开始较力,这已不是普通人类能触及的层次,而是倒拔三山五岳的力量,强大的力场使得办公室内的桌椅沙发都开始摇动,电灯频闪,凌阳弋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瞬间黑屏了。

    凌阳弋当即抓起水杯砸向林川的头:“我整理了一天的捐款明细没了!”

    “我看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明细,真相是你贪了钱,然后把锅甩给我罢了。”林川恶意羞辱了凌阳弋一番,然后把刀扔回给路潇,换了副认真的表情说,“这把刀不是凡物,不要随随便便给人,当心引起灾祸。”

    “这我倒不担心。”路潇将刀横放在膝盖上,继续擦拭,“秦叙异告诉我,这是天下最威仪的刀,无不可杀,但它不为杀戮而生,只有知道这把刀真正力量的人才能把它拔出|来。”

    “虽然我是神仙,但我也要说你师父说话怎么神神叨叨的。”

    陶墟的仙器数不胜数,林川连那些送到眼前的宝贝都懒得多看一眼,更不至于把一柄神兵利器挂在心上,他只随口评价一句,就按亮手机开始了新一轮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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