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的路潇正准备追上去,忽闻一阵奇怪的叫声接近,回头一看,只见冼云泽附身的纸人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自己肩头,此刻正又蹦又跳地挑衅着一只飞上屋顶的母鸡,那母鸡颈毛炸开,振动双翅朝她扑来。
“咕咕哒,咕咕哒!”
路潇闪身躲开母鸡的攻击,而后又看见吴阮正拎着扫帚在地上撵着这只鸡。
“你又上房,哎呀呀!别踩坏我的太阳能板!”
两人近在咫尺,可吴阮的眼神却没有在路潇身上多停留一秒,她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的鸡。路潇察觉到这一点,便拎起母鸡的脚扔了下去。
“要不是指望你给我下蛋,我非炖了你不可!”吴阮丝毫不觉有人帮忙,还当是母鸡自己跳了下来的,她抱着母鸡刚要走,余光似瞥到屋顶上站着一个人,猛然回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一瞬间,唯有路潇知道两人的视线正在对视。
吴阮能感觉到她,但是看不见她;而她能看见吴阮的身体,却看不见她的灵魂。
确认这点之后,路潇便放心大胆许多,她跳下屋檐,谨慎地靠近石匠,对方虽然看不见她,可也像吴阮一样感知到了陌生的注视,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慌张地四面张望。
石匠不明所以地拍拍脑壳:“什么唬东西老子一跳!”
路潇发现戴戒指的男人已经走没影了,便尾随吴阮回了家。
吴阮去厨房烧水洗碗,路潇趁机翻遍房间,这里的物品也生产于五年之前,只是比她初到此地时看见的更新,许是她翻箱倒柜的声音大了点儿,惊动了隔壁的吴阮,吴阮抄起一根炉钩,比比划划地闯回了房间。
“谁?谁在这儿?别给我装神弄鬼!”
路潇瞧见四下没人,干脆上前一步拽住了炉钩,铁器的手感坚实而冰冷,这东西是真实的,随后她一用力把吴阮拉了个趔趄。炉钩哗啦啦坠地,吴阮也惨叫跌坐,她惊恐地左右观望,却看不见是谁拉倒了自己。
路潇蹲在她身前,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她的眉心,她便忽然看见了路潇。
“哇哇哇哇!”吴阮一开口唱出了七八个声部,可见着实是吓坏了。
路潇往后撤了撤:“你鬼叫什么?”
吴阮正要息声,又看见路潇头顶爬上来一个小纸人,小纸人一开口还发出了声音:“哇!”
“鬼啊啊啊啊!”吴阮再次连声惨叫。
小纸人也很配合:“啊!”
吴阮仿佛一台坏掉的汽车警报器,无论路潇说什么,她都只会哇哇哇哇,迫不得已,路潇只能一手攥住纸人掐灭了复读,一手抬起吴阮的下巴手动帮她闭上了嘴。
待吴阮冷静下来,路潇问她:“现在是什么时间?”
吴阮惶恐作答:“晚……晚上?”
“我问年份。”
吴阮果然说出了五年前的年份。
如果把眼前的吴阮称为2号吴阮,那她和1号吴阮的本质区别就是——1号吴阮生活在正常的时间线里,有灵魂而无身体;2号吴阮生活在5年前的时间线里,有身体而无灵魂,而且两个吴阮长得一模一样,丝毫看不出岁月磋磨的痕迹。
路潇见过的奇闻异事太多,没有过多纠结两个吴阮,只问:“你们是在准备什么仪式吗?”
吴阮胆怯地说:“我是外地嫁过来的媳妇,老公不愿多跟我说那些的,我只晓得他们是要拜财神。”
“那你们熔的铜器就是祭品了?”
“不是的,这是财神给我们的回礼。”
“回礼?”
“我们奉献给财神铜质的东西,财神会把黄铜变成白银和黄金。”
“啊?这财神是什么玩意修成的?印钞机成精了?”路潇喃喃自语一句,继续追问,“你说具体点,怎么变的?”
“他们每年都会出去收购黄铜,然后把黄铜带回来提纯,再打成首饰或者铜锭,等到财神节这一天,财神就会把黄铜变成银子和金子,不过金子数量很少的,大多都是银子。”
路潇环指一周:“看看你们家的装修环境,再看看你们村的经济水平,我能信你们会点金术吗?”
吴阮解释:“财神每次赐下来的银子是有数的,分到各家就不多了,旧时候银子值钱,这笔银子确实很抗用,可现在白银不值钱了,这些银子只能稍微添些财!”
“那你们怎么不勤快点儿,每年多搞几次仪式?”
“拜财神是要看黄历的,好几年才能遇到一个合适的日子,选错日子可会要人命呢!哪敢说拜就拜?而且现代不比古时候,没有购买凭证的白银很难兑现,我们只能低价卖给收首饰的人,还不敢在一个地方出手太多,必须走一个地方卖一点,不容易的,不容易的……”
怪不得金满沟的人个个穿金戴银,原来是自产自销。
如果他们单是靠奇门术数搞点儿重金属,那实在无关犯罪,只能说冶金产业大有发展。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路潇说,“你们为什么把外地人骗到村里来?”
吴阮眨巴眨巴眼睛:“不可能,我们村子特别排外,连收山货的都会被打出去。”
“你再想想,假如你们这么干,目的会是什么?”
吴阮揣摩着她的表情,嚅嗫道:“我们要……要开发农家乐?”
路潇无语,五年前的吴阮就是一个傻白甜。
她把双手举到头侧,朝空气里抓了抓:“财神在哪?带我过去!别耍花招,否则我就把你吃掉——嗷呜!”
“啊啊啊啊别吃我!我带你去!”
吴阮哭着跑出门,路潇隔着几米跟着她,小纸人则坐在路潇的衣兜里,专注于捋平身上被路潇捏出来的皱纹,难得安静片刻。
他们果然走向了那条通往山崖的岔路,曲曲折折行进十几分钟,直至一处纵深的山隙,山隙内有涓涓细流蜿蜒而出,这便是金满沟前那条河的发源地了。
只是时间一长,吴阮又看不见路潇了,她站在山隙前怯怯地呼唤了一声,没有听见回答,撒腿便跑,但不曾跑远,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拎住衣领。
路潇重新出现在她眼前:“财神在里面吗?”
吴阮一个劲儿点头。
路潇把吴阮推到一棵树前:“看见这棵树了吗?对着它数1000个数,不准数太快,不准跳着数,什么时候数完,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如果你偷偷溜走了,我就去你家吃掉你,呜嗷嗷嗷——!”
五年前的吴阮是个不禁吓的小可怜儿,被路潇一吼,便乖乖地对着树数数,还因为太过害怕,连着几次没数到20就数错了,只能从头再数一遍。
路潇看着她掰手指计数的样子,笑了笑,然后转身走进了山隙。
汀滢细流深入幽邃的通道,将她带到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山中溶洞。
此间高愈百丈,宽广得可以做飞行试验的风洞,六面石壁上长满了巨大的结晶簇,晶体完整而纯粹,五颜六色,分属于金银铜铁锡钠镁铝硅磷等种种化合物,以一己之利涵盖了整个化学元素周期表,纵使稀有金属矿藏多会产生复杂的伴生矿物,但正常情况下也不会丰富到这种地步。
溶洞各处都插着密集的火炬,火光照在或光滑或半透明的结晶体上,折射出缤纷的光线,赤橙黄绿紫交相辉映,又随着火焰的抖动而不停流淌、变幻,似让人置身于颜料的河流里,连呼吸都染上了颜色。
洞穴最里侧天然生长着一方八仙桌大小的水晶石板,如今那上面堆满了铜制器皿、首饰、工艺品,还有码放整齐的铜锭和铜砖,粗略估算下来,单论黄铜的价值都得十几万了,晶板的裂隙里隐隐闪着一点光芒,路潇俯身仔细查看,发现那是一些卡进缝隙中取不出来的银耳坠、银戒指、银项链,若是别的地方,只怕失主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些财物取出来,但在这里,这些银器就像井盖下的零分硬币一样无人在意。
除此之外,洞中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存在。
水晶石板对面,伏卧着一只身衰体弱、气息奄奄的巨鸟,它有着长逾百丈的双翅、天鹅般优雅的脖颈、仲夏夜海水般深蓝的羽毛,美丽非凡,正是路潇曾于深林中惊鸿一瞥的那只异兽。
这里是五年前的时间线。
五年后,路潇见到它在月色下凌空翱翔。
五年前,它却要死在不见天日的洞穴中。
此刻洞穴里还有三个人,除了戴戒指的男人外,金满沟的村长和会计也在。
男人把戒指一颗颗放进铜碗里,而后和顺地请示村长:“有件事儿我想和您说一下。”
村长点了点头,示意他开口。
男人说:“我刚才看见石匠在打理礼器。”
村长:“这不就是他该做的吗?”
“但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酒味,他那个人平时总毛手毛脚的,打理礼器也不用心,这事出错可是要死人的!我跟他讲道理他还不听,村长您得管管他。”
村长把抽完的烟头丢在地上,抬起脚跟捻了捻:“烂泥扶不上墙!”
会计叹着气说:“要不是指望他爹联系买家出货,谁搭理他啊?现在还不能得罪他家,你且忍忍吧!”
村长看向会计:“我也不放心他,还是提前做好准备吧,转生符够数了吗?”
会计点头:“足够了。”
路潇听得云里雾里,男人也听得云里雾里。
男人问:“什么是转生符?”
“不该你问——”村长话说一半顿了顿,一摆手,“算了,你是本家的人,这些事早晚该告诉你的,你还年轻,第一次拜财神,只知道拜财神出岔子会死人,可不知道这事其实经常出岔子,不过就算发生意外也用不怕,咱们有补救的办法。”
男人啊了一声:“人都死了还能补救什么?”
村长解释:“假使你拜财神出了意外,也只是身死,魂魄还在,咱们有种秘法,让你能通过一个人的照片和名字找到他的位置,和他说上话,像活人一般与他相处,等你和他聊熟了,便想法子让他来金满沟找你,之后祖宗们再做法把你的魂魄换到他的身体里去,这人就是你的转生符了。”
男人连连摆手:“那不是夺舍吗?太吓人了!我可干不来!”
村长嗤笑一声:“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拜财神失败比死还要难受,你会变成鬼魂一样的东西,慢慢地消耗掉,好像有人往你的牙洞里扎一根空心针,血一滴一滴从针孔流出去,流上好几年,直到全身的血液流干才能死,那种痛苦不是人能受的,什么意志力都不好使,你别不信,最早拜财神那几年,也有自诩正人君子的人烧了转生符不肯用,最后熬不住,翻脸抢自己老娘和儿子的转生符,后来我们便把转生符统一保存,用的时候再按人头发放,免得有人后悔都来不及。”
第102章 无妄之灾(11)老鼠在柜子上嗑瓜子……
男人反应了一会儿:“那我媳妇儿是不是也要转生?万一她换个臭老太婆回来怎么办?”
村长:“你可别天真了,换魂这种事没有可丁可卯的,遇上什么身体就用什么身体,如果真出了那档子事儿,非要换魂不可,女人换进男人的身体里,男人换进女人的身体里,年轻人换进老人的身体里,老人换进年轻人的身体里,都是极有可能的。她都不一定还是个女的了,你还想媳妇儿呢?”
男人听见村长的说法,神情有些悻悻。
“那我换个媳妇不行吗?”
“咱们村里的媳妇都是算八字算来的,那是祖宗选的人,能给祖坟添运,哪能你说换就换?”
男人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山洞,路潇看见他要走,先一步跑出来,拎起第八次数到250的吴阮藏到了树上。她目视男子走远,便带着吴阮跑向村外,打算凭借自己超人的身法绕路抢先到家。
可当路潇踏出村子后,意外发现村外竟什么都没有,这里的“没有”不是指荒凉,而是说那外面的空间根本不存在,如同人打不开画在照片里的门,路潇也无法看见村外的空间,即便她强行突破了村庄的界限,那拓展出来的空间也是她自己力量的延伸,不是真正的村外,而吴阮也在走出村子的一刻消失不见了。
路潇懵住了,想了想,直接回了吴阮的家。此刻吴阮便*在家里,她神色懵懂,似有所失,路潇现身与她交谈几句,确认她的记忆退回到了丈夫出门的时刻,已忘了先前被恐吓的事,于是路潇给她情景再现了一下,重新把持住了吴阮的控制权。
所以眼下成了这么一个情况。
安静的房间里,男人和吴阮一边剥豆子一边看影碟,路潇盘腿坐在电视旁的大衣柜上,肆无忌惮地嗑着瓜子,还有一只小纸人满屋乱跑,所幸它身轻体小,闹不出太大动静,吴阮一面应付男人,一面盯着家里多出来两个鬼东西,很怕他们突然变成什么可怕的怪物。
男人虽然看不见路潇,却能听见小纸人拨弄物件的声响和柜子上持续不断嗑瓜子的声音。
“家里是不是进老鼠了?”
吴阮被迫给路潇打掩护:“我下午才在厨房里看见过一只老鼠,没打着。”
路潇对吴阮抓了抓十指——呜嗷!你才是老鼠呢!
吴阮吓的一颤,路潇见状得意地笑笑,嗑瓜子嗑得更开心了。
咔滋咔滋声不绝于耳,男人终不耐烦,从床上站起来:“这耗子没完了!”
他抄起床尾的扫帚,拉了把椅子爬上柜顶,随后便看见了柜顶上方成堆的瓜子皮。
他低头对紧张兮兮的吴阮说:“嘿!老鼠在柜子上嗑瓜子呢!”
吴阮瞳仁震颤,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她眼里的女鬼在柜顶蹦蹦跳跳,轻易躲开了男人胡乱拍打的扫帚,跳烦了,蹦下来,一脚勾倒了椅子,于是男人牵扯着柜顶杂物一起稀里哗啦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路潇踩着压在男人身上的杂物跳回柜顶,盘腿坐好,继续嗑瓜子,看他还能怎么办。
吴阮明知怎么回事却不敢说出来,蒙心埋怨男人:“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打个老鼠还把自己摔坏了,你别管它了,那老鼠明天就跑了!”
男人毕竟年轻,纵使摔得这么厉害,缓了一缓还是扶着椅子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床边,吴阮俯身替他检查摔破的膝盖,他的手却一路顺着吴阮的脸蛋滑到了脖子,接着便要解开她的衣扣。
被迫旁观的路潇当时就炸了,她可不想看什么限制级剧情,于是和冼云泽互通一下心意,小纸人立刻飘向了房间中央的顶灯,路潇扔出一粒瓜子打开顶灯开关,纸人的影子便投射到墙上,影影绰绰,似是个张牙舞爪的恶鬼,男人的余光瞥见这鬼影,登时吓得六根清净无欲无求了。
“啊——!”然而他惊叫着去盯那鬼影的时候,路潇已经关了灯,室内昏黑,影子重新消失不见。男人一把拉住吴阮,颤巍巍问,“你看见了吗?刚才那是什么?”
吴阮自是看清了状况,可还是故作不解地质疑男人:“我什么也没看见,倒是你刚被一只老鼠吓了个跟头,现在又指着空白的墙说这说那,别是中邪了吧?”
男人瑟瑟发抖:“我真的看见了,有鬼……”
“你肯定是太累眼花了,快睡吧!难道家里还能有鬼半夜剜出你的心来?”
男人被她的话吓了个激灵,无论如何不敢在家睡了,非要拉着吴阮去村头婆家过夜。吴阮往床上一歪,只说太晚了不想折腾,于是男人就自己卷着被褥出门了。
路潇赶走男人之后,跳下柜子坐到了吴阮身边,女人顿时抖得像一只看见了黄鼠狼的鸭子。路潇摸了摸她的头发,心中叹息,眼前的人如此真实,可偏偏没有魂魄。
不过她大概理解这个地方的性质了。
这是一个与现实脱节的意外空间,就像是现实世界长出来的痘痘。
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由真实物质组成的,但这里的人没有真正的灵魂,他们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对原人物的惯性模拟,好像计算机中的模拟AI,一旦输入内容超过识别范围,比如走出村庄,那么就会退回到可识别的进度,权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路潇叹了口气,坐到了墙边的太师椅上:“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骗人,鬼说话都不算数的!”
“你以前见的鬼都不合格,我是说话算数的鬼,我现在不想吃你,只借你的屋子休息一晚。”路潇说完软话,又指了指头顶单腿转圈的纸人,警告道,“但你也别想害我,它看着呢!”
第二天,现实时间线的金满沟迎来了准备已久的婚礼,五年前时间线的金满沟也迎来的拜财神的日子。
路潇跟着吴阮去了昨天去过的溶洞。
此时全村的人都到了这边,本族本姓的成年男子按辈分依次进入山洞,生过孩子的媳妇带着小孩留守洞外,至于吴阮这样的新妇,便只能站在更远的位置踮着脚尖观望,但路潇可不在乎这套封建大家长排位制度,直接大步流星闯进了溶洞中心。
满村男人围着水晶石板站得笔直,各将一只铜碗捧到胸前,大张着嘴,从喉咙里发乎“哼——哈——呜——”的吟唱声,金满沟的村长则站在石板中央,赤脚踩着尖锐的结晶和锋利的铜器,他面带妖异的朱漆面具,身披纯白罩袍,一手拿着燧石匕首,一手提着一只咕咕叫的斑斓大公鸡,打扮诡异至极。
他该是吃了致幻的药草,不觉疼痛,所以能踏着吟唱的节拍留下一个个血脚印,跳了好一会儿后,众人的吟唱声忽而高亢,村长也将两手高举过头,一刀抹了公鸡的脖子,热血兜头淋下,染红了白袍,待鸡血流尽,他便丢开公鸡,跳下石台,一步一跳地走向了奄奄一息的巨鸟,然后跪下来用燧石匕首割破了巨鸟的翅尖,未凝结的血沿着羽翼淋漓流下,周围人连忙捧着铜碗去接,然后再将血浇到堆满铜器的石板上。
人头攒动,奔走于巨鸟和石板之间,直到鲜血从平台边缘满溢出来,那堆铜器也在浇灌的过程中慢慢转化为了亮白的银色。
路潇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非常想把她的物理老师叫过来一起研究一下。
而随着铜质物品一件件变成白银,地面上异禽的尸骨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那只奄奄一息的巨鸟转眼间羽毛飘零,筋肉腐朽,肋下甚至露出了森森的白骨,石台上转化出的白银越多,巨鸟的腐坏就越严重,当铜制品几乎完全变做白银后,地面上就只剩下一具腐朽到开裂的灰褐色骷髅了,此刻村长方停止了仪式,众人面对枯骨齐齐跪下,三拜九叩。
趁着村民专注异兽,路潇从石板上拿起了一把精致的纯银匕首仔细观瞧,正看得入神,眼前的景致忽然一晃,而后剧烈地改变了模样。
此地依旧是这间山洞,然而满目血色尽消,近在咫尺的白骨也重新长出骨肉,恢复为一具羽毛晦暗的鸟尸,路潇转回头,发现石板上堆积如山的铜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绑成粽子的徐辉,石台后方,其余外来游客也被捆住手脚塞住了嘴,脖子上的绳子还连在一起,如同一条绳上的蚱蜢。
村民们捧着地下室里的祖宗牌位围住游客,牌位上血淋淋的鸡头真的活了过来,正在疯狂地挣扎跳动,鸡舌都被抻成了拉面似的长条,一些若有似无的黑色烟气从牌位中流溢而出,于半空中凝结成高大的鬼魅,也凝结成了鬼魅手中森寒的锁链和兵刃。
此刻徐辉正被两个鬼魅摁跪在石板上,第三个鬼魅把锁链穿过他的眼眶,这虚无的链条伤害不到他的肉身,却能够贯穿他的灵魂,而后那鬼魅如拔河般向后拉拽锁链,徐辉的身体便发出了人所能发出最悲惨的叫声,他挣扎着捂住自己的双眼,可血肉的双手如何能捂住灵魂?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魂魄生生地从眼睛的位置被拔了出来,魂肉将将分裂,似烛影摇曳。
路潇就出现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她现身的位置还特别醒目,恰在集中照明的火把之下,众人的视线中央。
那些从牌位中生出来的、不知死了几百年的金满沟列祖列宗们忽见一个女人横空出世,乍然亮相,都顾不得帮自己的子孙夺舍了,转而对路潇排开了一列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口中还发出凶恶的嘶吼声。
这种小场面自然唬不住路潇,如今她手里正拿着从五年前带回的纯银匕首,便直接握了握腕上珠串,然后纵身冲破鬼魅的围堵来到村民面前,她的动作快得分辨不出身形,村民只感觉凛冽的刀锋从眼前晃过,手中牌位便全部碎成两截掉到了地上,寄附于牌位的鬼魅失去依托,也跟着消散了。
这番动作震慑住了现场的所有人,路潇在村民或惶恐或愤怒的目光里坦然走向游客们,挑断了他们身上的绳子。
大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互相帮忙解开了身上的绳结。
路潇抬手用刀尖指着手捧半截牌位的村长:“这次我让你死干净。”
第103章 无妄之灾(12)它就是村民祭拜的财……
村长吓得把手里的祖宗牌位往脚下一扔,掉头就跑,身边的村民也有样学样,哄然散去,路潇提步欲追,却听见身后的游客发出了呼救声,不得不回来确认他们的情况,结果看见徐辉正蜷缩着身体不住痉挛。
路潇取下珠串,翻过一颗珠子在徐辉的眉心印下一枚符文,他的状态迅速稳定下来,只睁着眼睛大口喘气,路潇把珠串带回腕上,解释道:“你的魂魄受到外力牵扯,和□□之间的连接有些松动,我已经帮你定住了,没事的。”
游客们都吓破了胆,拉着路潇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回家呗!”路潇理所当然地说,“难道你们还想继续跟他们扮家家酒?”
“可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想报警都不成,我们怎么逃出去啊?”
路潇不屑一笑:“逃什么?几只孤魂野鬼而已。”
她掂着刀大放厥词之时,突然察觉出一道视线自后方窥视自己,心头一凛,循着本能向后挥刀,刀刃砍在一种质地轻薄的物体上,轻易剖开了那东西,她的身姿亦随刀逢转向,回头之时,但见一片黑色的羽毛从眼前飘然落下,而那只巨鸟的尸骸竟已死而复生。
巨鸟偷偷将脑袋罩在翅膀下,一只眼睛正透过羽隙观察着路潇。
路潇大概是遭到了冼云泽的精神污染,对眼前美丽的飞禽生出了莫名的好感,又觉得凡是有灵之物都应该能分辨善恶,于是将刀背到身后,伸出一根手指摸摸它的头:“乖,你是被它们捉到这里的祭品吗?”
不料她的指尖刚刚碰到异兽的羽毛,便激起一阵悚然之感,倏忽撤回手,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接触到羽毛的食指好像被吸走了生气,刹那间变得干枯而褶皱,好似耄耋老人的手。与此同时,伤害到她的这股气息开始弥漫,她追溯这股气息的起源,才发现巨鸟以翅掩首之时竟早已啄破了翅根,翅下血涌如泉,血水顺着地面罅隙无声漫延,快要浸没他们的立足之地了。
路潇手中刀向下一划,蓝色的光电刺向血河,升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护住众人,而屏障之外的空间则开始剧烈变化,地上那些散落的牌位、匕首、大刀、跑丢的鞋、掉落的手机,转眼皆已腐朽不堪,变成了尘埃一样的东西,被血浸润的矿石结晶形态和色泽都产生了细微转换,似是改换了矿物成分。
异状频生之际,那无名的珍禽抖抖羽毛站了起来,漫舞双翅展示出典雅的身姿,它如此的美丽、健硕、生机勃勃,再没有半点死气沉沉的模样,没有人能将眼前灵动的神鸟和死亡联系到一起。
路潇管中一窥过五年前的世界,亲眼看见它由尸骸化为白骨,可五年之后,它不只重现人世,还当场演示了一遍死而复生!联系到洞中迅速腐朽的物品和自己瞬间枯槁的手指,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怪物居然能够逆转生死!
不!没这么简单,这家伙的能力是控制时间流速和流向!
路潇一道刀风驱散了出路上的积血,吆喝吓傻了的众人:“别傻了!出去啊!”
众人被一语唤醒,手脚并用地朝外逃窜,路潇为护大家安全,滞留在后,持刀与巨鸟对峙,当所有人的脚步声都离开洞穴后,她转了转刀准备动手,可手中金属质地的刀忽然像空气一样凭空消失了。
如果说木头和皮肤还可以用“时光流转”解释,那么一把铁制的刀再怎么随时代延续,顶多也就是锈蚀而已,完全不可能挥发殆尽啊!
路潇迷茫了。
她很后悔没有好好学习物理。
更后悔每次米染要教她辨识珍奇异兽,她都找机会溜了。
她如箭一般弹出溶洞,很快赶上了那群脱缰野狗似的游客。
“快跑快跑,它要追上来了!”
“哇,你那么厉害都打不过它!”
“我都搞不懂那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打啊?”
一行人跌跌撞撞闯向村口,结果在村口的大槐树上看见了冼云泽的身体,原来这帮村民被路潇赶出洞穴之后非常愤怒,一路上踢踢打打,结果不小心踢出了冼云泽藏在草丛里的身体,虽不知活人怎么变成了人偶,还是气急败坏地把它吊到了树上。
真是想瞌睡就来枕头。
路潇远远对人偶喊了一声冼云泽,那挂在树上的人偶立刻活了过来。
冼云泽扯了扯脖子上的绳套,还蛮结实的,一时解不开,干脆拎着头发摘下了自己的头,身体分两截落地,他又混若无事地把头装回了脖子上。这套自由拼装的操作吓得游客们嗷嗷叫,路潇喝了一声“自己人”,压制住了他们的鬼哭狼嚎。
路潇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黑天鹅一般的怪物已俯冲而来,和他们只隔着不到千米的距离,她果断叫冼云泽带游客走,然后孤身跑向反方向,途中还刻意扭头对黑天鹅吹了声口哨,这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果然吸引了巨鸟的注意,那异兽不再理会别人,径自追随路潇拐了弯。
黑天鹅每扇动一次翅膀,路潇所在的方位便发生一次奇妙的变化,或是地面上花木枯萎,或者泥土中生出结晶,幸亏她的身法出神入化,总能赶在黑天鹅发力之前移动位置,这才屡屡逃脱致命伤害。
路潇边跑边捡石块和树枝投掷它,然而不管她用多大的力气,扔出去的东西都会在半空灰飞烟灭,碰都碰不黑天鹅的本体,眼见物理攻击无效,她被迫发动精神攻击,也不管那畜生听不听得懂,只拿出哄冼云泽的音调胡乱喊着“乖宝贝”“不许追”“停下”,如此奔波十几分钟,她最后把黑天鹅引入了深山。
夜色掩映下,黑天鹅根本无法寻觅出藏在植被间的小小人形,愤而挥翅将大片的森林化为枯木。
大鸟发疯的时候,路潇则借树木掩护潜伏回了村庄,靠着与冼云泽的感应与大家顺利汇合。
一伙人藏在村民收纳蜂箱的铁皮房中,各自拿着手机搜索信号。
路潇也拿着手机上蹿下跳:“天灵灵地灵灵,无线电波快显灵!”
可惜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众人情绪黯然,此时一人忽然开口:“刚才他们来抓我的时候,我看见有个人拿着卫星电话。”
路潇眼前一亮:“哪个村民?”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我知道他家在哪儿。”
这人为了给路潇指引方向,拿起一块石头在蜂箱木板上画村中房屋排布,然后圈住了吴阮家,他的最后一笔不慎推倒了蜂箱,整箱蜜蜂爆炸似的喷了出来,冲着破坏家园的恶棍万箭齐发。
路潇祭出长明火驱散了蜂群,忽然看见破碎的蜂箱里掉出了一些红色粉末,她弯腰捡起一块蜂箱挡板,只见木板内侧涂了厚厚一层干涸的血浆,而血浆的气息与黑天鹅一模一样。
五年前的时间线里,村民便是用黑天鹅的血把铜变成了银,刚才在洞穴里,那些牌位和匕首也是沾了血才腐朽的,血液应该就是它施法的媒介,可刚才路潇与黑天鹅缠斗的时候,森林里明明没有血,它却依然能随意毁坏大片树木,此刻看着这些蜜蜂,路潇终于得到了答案。
金满沟有上千只蜂箱,蓄养着几百万只的蜜蜂,如果每个蜂箱里面都涂满了黑天鹅的血浆,那么血粉便会被蜜蜂传播给方圆两三公里内的每一株青草、鲜花、树木,更会深入泥土之下,弥漫空气之中,同时污染本地的食物和水源,凡蜜蜂的活动范围,即异兽的能力范围,它以蜜蜂为军伍,给自己开拓出了一座予取予求的绝对王国。
这只黑天鹅才不是财神的祭品。
它就是村民祭拜的财神。
路潇想通之后拍了拍手,众人闻声看过来,待要聆听她的高见,却惊骇地目睹了她原地消失的全过程,不等他们喊叫起来,蜂房的屋顶突然隆隆震响,铁皮棚顶上旋即印出一枚巨大的爪痕,锋利的鸟喙像撕开零食包装袋一样撕开了铁皮一角,而后一只狡黠的圆瞳无声挪过来,透过这小小的空隙观察起这群瓮中之鳖。
众人反应过来后立刻逃向房门,可惜未迈出门槛,幕布般的黑色羽翼便挡住了门洞,黑天鹅用翅膀环抱住蜂房,长颈低垂,俯瞰着吓破了胆的人群,愉悦的像是一个捧着零食罐的小孩子。
满屋子人跟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时候,唯有冼云泽依然站在原地,仰头注视着那雍容而傲慢的生物。
路潇正在召唤他,他很想响应召唤追随而去,然而放任这些人类就此死去的话,她肯定会不开心的吧?
路潇这么好,怎么可以让路潇不开心?
他这样想着,便对黑天鹅抬起了手,蓝色的符文链条自他掌心脱出,缠绕住了黑天鹅的脖颈。
其实身为封印者,路潇本有任意驱使冼云泽的权力,只是从未使用;路潇当然也能限制他分享自己的力量和记忆,更是从未尝试过,所以她能使用的法术他也能够使用,只是水平远远不及路潇罢了。
早在烟城处理墙中人的时候,路潇便在他的手腕上压印了符文,陶瓷不同于皮肤,符文印上去后如不主动复原就不会消失,他当然没理由去掉路潇留下的印记,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奈何冼云泽真的不会打架,就算他明知道眼前不是一只正经鹅,一旦被它攻击便会迅速腐朽老化,仍旧只会呆呆地站桩输出,他的力量比路潇小太多,即使陶瓷有着不惧腐朽的优势,还是撑不了太长时间,符文链条不可避免地被一根根挣断,黑天鹅用不了多久就会脱困了。
冼云泽回头看了一眼蜂房,确认游客们都已逃走,终于放下心。
黑天鹅趁他分神之际,挣断了最后一道符文,可是它看清冼云泽的面貌后,却终止了攻击。
黑天鹅上下打量了冼云泽几眼,灵动的眼中生出轻蔑,然后舒展羽翼飞走了。
冼云泽看出了它最后那个眼神的意思。
它嘲笑他只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傀儡,甚至不屑杀死他。
他忽然有些自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身体因对抗而生出干涸河大地一样的细碎纹路,甚至剥落下些许陶片。
好丑,他心里想,我变成一个丑八怪了。
第104章 无妄之灾(13)赌你能不能活到天亮……
冼云泽拖延黑天鹅的时候,路潇再次回到了五年前的时间线。
她拍了拍胸前口袋里的纸人,叫出了冼云泽的名字,等了片刻既不见白光飞来,也不见纸人复活,便感应了一下他的处境,然后不禁慌了,她可不敢把几十条人命交给一个只会原地站桩输出的智障。
联想到她第一次是从山洞回归现实的,这次她也马上赶去了山洞。
村民们正用推车往外运送着银器,路潇与人流逆行进入洞窟,平台上堆积如山的金银制品都已经被运了出去,徒留一具森森鸟骨倒在地上,路潇带着探究之心走近,看了一会儿,忽见那把骨头凭空生出血肉,几息之间变回了一只优雅孤傲的黑天鹅。
黑天鹅淡定地用长喙整理着新生的毛发,看都不看路潇一眼,似是不知道她的存在。
路潇了然,隔空描画起它羽翼的轮廓:“原来你也只是记忆的残影而已。”
黑天鹅果然听不见她的话,径自舞动双翅,翩然飞出洞窟,便在它离去的顷刻之间,洞窟之中又凝聚出了更多的矿物结晶,空中流溢的光彩更加绚烂了。
路潇摸了摸身旁岩壁上不知名的结晶,思考着回去的办法,脑中忽而灵光闪现——她既然能从五年前带回银制匕首,那是不是也能带回卫星电话?
想到这里,路潇立刻调头去了吴阮家。
吴阮正和老公点验今天分到的银器,她一边干活,一边一惊一乍地张望房前屋后,那女鬼就好像爬她家里的蜘蛛,看见了害怕,看不见更害怕。
这时路潇直接推门闯入,拉住吴阮的手:“你家有没有卫星电话?”
吴阮做足了心理准备,只吓得嗷了一嗓子,倒是吴阮的老公被突然破开的大门吓得仰面摔倒,未及开口,已被路潇一脚踩住胸口,他在看清路潇的瞬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吴阮看见男人的下场,悚然点头:“有、有的……”
“拿给我。”
吴阮小跑着从柜子里拿出卫星电话,双手交给路潇。
路潇得到卫星电话,转身走出两步,却在临出门时回头说:“要是一会儿发生恐怖的事,你就往村外跑吧!”
虽然她知道这条时间线上的人都没有灵魂,可还是忍不住想做些什么,吴阮逃不出村外,但那样至少能让吴阮跳过最恐怖的瞬间。
吴阮想起了男人说过的话,惶恐问道:“拜财神的仪式出错了?”
“哪有什么对错?那些繁琐的仪式都是你们一厢情愿的表演罢了,决定成败的从不是你们的仪式,而是那只东西的主观意愿,它想让你们成功就成功,想让你们失败就失败,这一次它觉得弄死你们比较好玩。”
吴阮亲耳听见自己的死亡宣告,脸色瞬间惨白。
路潇无奈笑笑,又一次要走,可吴阮鼓起勇气叫住了她:“等等!你到底是谁?”
“我来自五年后的世界,在我的时间线里,你是一只鬼。”
“果然……刚才我听我老公说了转生符的事。”吴阮仗着胆子走向她,不安地摇着头,“可我不是坏人啊!在你的那个未来里我是什么样的——鬼?我不会骗外人来村里夺舍的,我不会的对吧?”
路潇从她的脸上移开视线,不愿直视她此刻依然单纯天真的眼神:“会。”
吴阮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不管是即将到来的死亡,还是自己意图杀人的想法。
片刻之后,吴阮张口说:“对不起!我以后会变成那样,对不起!”
“对不起。”路潇同样回答她,“对我来说,你的死亡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救不了你。我不知道一会儿要发生的事究竟有多恐怖,才会把你变成那样的人,但我会替你报仇的。”
路潇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门。
重回溶洞的途中,路潇被一阵山崩般的声音惊扰,循声举头,看向云雾后冷白的月亮,但见那只黑色的天鹅飞上月轮,然后缓缓盘旋下降,开始赐予这村庄死亡,路潇很想留下看看它到底做了什么,可是没有时间了,现实世界还有许多人危在旦夕。
路潇跑进山洞,站在她第一次回归的位置,然后原地放开了力场,如果她猜得没错,这里应该就是两个世界之间最薄弱的交点,而她的力量则是打破空间界限的关键,果然,光景流转,片刻后她再次看见了地面上牌位留下的灰痕。
顾不得其他,路潇立刻跑向村子,且跑且打开了手里的卫星电话。
待卫星电话搜索到信号后,她马上打给了办公室的座机。
接电话的人是凌阳弋,凌阳弋问她晚上回不回来吃饭,他发现一家新开的水煮鱼,准备带全组人出去聚餐,但就是打不通路潇和冼云泽的电话。
路潇强行打断他的絮絮叨叨:“组长救命!我要挂了!”
对面还是不温不火,慢吞吞问:“啊,怎么搞的?”
“我在山里遇见一只特别奇怪的鸟,那东西死去活来的,都快控死我了!”
凌阳弋意识到了事态的紧急程度:“你等下。”
话筒里发出啪的一响,应该听筒被扔出去又被接住了。
“出什么事了?”对面换成了宁兮的声音。
路潇第一次觉得宁兮的声音如此亲切,赶忙交代实情:“副组救我!我这儿有只长得像黑天鹅一样的超级大鸟,翼展三百多米长,能改变物质结构,还死去活来的,它正在追杀我,可我碰都碰不到它!这玩意怎么搞啊?”
宁兮接电话的时候还有些担忧,可听完她的介绍,居然轻松下来:“只是一只须弥鸩而已。”
“只是?你居然还只是?这傻鸟怎么打啊?”
宁兮不紧不慢地说:“须弥鸩可以点化万物,按你们人类的科学逻辑解释的话,它可以改变物质的微结构,分子层面,它可以控制分子化学键之间的作用力,客观上达成加速或逆转时间的效果;原子层面,它可以控制原子核内部的强相互作用力,增加或减少次原子粒子的数量。”
腐败的食物,突然变老的身体,无中生有的矿物结晶,点铜成银的奇妙法术……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却都与“微结构变化”有关。
食物腐败是因为分子结构发生变化。
肌肤衰老是因为蛋白结构发生变化。
单质铜转化为单质银是因为原子结构发生变化。
路潇思考片刻,总结道:“你说它是一只两足自走核动力发电站?”
宁兮:“没错,须弥鸩天然能够创造核聚变与核裂变,这也是它的能量来源。”
路潇愕然,如果不是须弥鸩的能力须以血液为媒介,且有着严格的距离限定,它简直可以充当此世的造物主!
这是什么真正的洪水猛兽!
路潇觉得自己毫无办法了。
她发出暴怒的咒骂声:“怎么会有这么超纲的生物!自然平衡都没人管了吗?”
宁兮耐心解释:“须弥鸩只能控制物质,没办法控制灵气,所以它只在娑婆这类物质世界里才显得厉害,若诞生于灵体主导的世界,它的能力便毫无用武之处,任何段位稍高一点的灵体都可以轻易制服它。”
路潇悲愤道:“可我是物质的呀!”
“不然。”宁兮否认,“你只有肉身是物质的。”
“废话!人没有肉身就会死!”
“你算哪门子的人?以你的能力,没有肉身不是更好吗?早日脱胎早成仙。”
“你不要骗我修长生!我这辈子不会成仙的!快给我想个切实可行的办法!”
“那就比较困难了,须弥鸩非常奇怪,它可以瞬间化为亿万年的化石,也可以瞬间转换成活生生的生物,于它而言,换肉身比换衣服还要容易,所以你需要直接杀死它的灵体,而它又可以毁灭一切接触它灵体的物质,偏偏你的法门只能以物质为媒介,嗯,简而言之,它克你。”
“所以我肉身不死就弄不死它,真的只有这种方法吗?你不会故意坑我吧?”
“哎,怎么还怪上我了,你打不过还跑不过吗?”
“跑不掉,我这儿有平民。”
对面叹气:“我定位到你了,青城离素城不远,我现在过去,你先保护好自己,等我过去再动手。”
“我——”
路潇正要回复,卫星电话却耗尽电量关机了,未说完的话语突兀终断。
幸而该传出去的消息已经传给了正确的人,她扔开卫星电话,试着共感了一下冼云泽,发现他已经再次和游客们汇合了,且很讨巧地藏在了村尾的枯井里,冼云泽虽打不过须弥鸩,但肯定能应付村里那几只孤魂野鬼。
如今最危险的是须弥鸩,只要把须弥鸩引出村子,他们就安全了。
路潇想到这儿,随手折下一根树枝,然后原地放开了自己的力场,蓝色光华蔓延,那只对游客穷追不舍的怪鸟感知到了陌生的灵息,果然再次从远方现身,百丈双翼遮天蔽月,阴影笼罩下的树木花草一一枯萎凋敝,它越飞越近,越飞越低,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片灰*黄的荒芜。
路潇叹气,自己又不是癞蛤蟆,怎么就和天鹅杠上了?
她所修炼的法门必须以物质为载体,而须弥鸩能控制一切物质,所以她攻击须弥鸩,就如同以冰剑去斩烧红的铸铁,无异于自取灭亡。
这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
路潇遇见了她的天敌。
她凭借闪电般的身法绝地求生,偶尔也能中伤须弥鸩,但鸟血却会从这些细碎的伤口中喷而洒出。两方缠斗的时间越久,须弥鸩的失血量就越大,空气中血雾弥漫,随着路潇的呼吸深入五脏、融入血液,于是须弥鸩加诸于她的压制力越来越强。
她开始感觉身意不再协调,招式也不再得心应手,危难之际,最后回望一眼冼云泽藏身的位置,心想实在不行只能豁出去了。
唉,明明任何段位稍高的灵体都能轻易制服它。
段位稍高的灵体!
脑海中散乱的记忆突然和这句话扣合在一起,产生了奇妙的关联,就像最后一块拼图落在了正确的位置上。
路潇虚晃一招跳上最高的树梢,她平视着须弥鸩,随后居然撤掉了护身的力场。
“喂!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吧?”
须弥鸩停止攻击,垂下头颅靠近树梢,示意自己的确能够理解她说的话,并很好奇她想用什么花言巧语乞求活命。
“来打个赌吧!”路潇丢开手里的树枝,赤手空拳说,“赌你能不能活到天亮。”
第105章 无妄之灾(14)等我恢复记忆了,就……
这只异兽素来以人类的痛苦为乐,它见过人类在死亡之际哭喊求饶,也见过人类在绝境来临时困兽犹斗,至于像路潇这样死到临头却仍旧虚张声势的人,其实也时而有之,不算罕见。
但无论他们选择什么,最终都将凄惨地死去。
越是强大的对手,越值得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黑天鹅的眼里流露出愉悦,它向前合拢双翼环住路潇站立的松树,巨木开始自根部向上寸寸枯萎,路潇一动不动任它施法,可就在变化即将触及她的足下之前,她身后突然冲出几十道半透明的黑色暗影。
黑影迅速凝结成战马和骑士,它们从头到脚都笼罩在宽大的斗篷里,斗篷上还绣着暗色的纹章,均是扑克的花色和数字,骑士手中的战斧、宽剑、长矛、权杖也和斗篷上的牌面一一对应。
黑影训练有速地排成四列,每列十三人,组成了合计五十二人的骑兵方阵。
方阵拦在路潇和须弥鸩之间,凶煞的力场和须弥鸩的力场对冲,激荡出恐怖的风啸声,然而须弥鸩的攻击对灵体无效,根本伤不到方阵分毫,它见状惶恐的鸣叫起来,试图呼唤山民的祖先们帮它抵御这些灵体,可路潇早将村民的祖宗牌位给斩了,那些伥鬼根本来不了,至此须弥鸩便知再无胜算,当即调头想跑。
但路潇说过,这场赌局赌的是它的命,所以这场战斗只能以它的死亡结局。
穿斗篷的人形围住须弥鸩,不停变换阵列围堵它的去路,一次次将想要飞走的巨鸟从空中拉回地面,纯粹由灵力汇聚出的刀剑斩切着须弥鸩的身体,同时也毁灭着它的灵体,那只刚刚还肆意玩弄人类的优雅生物发出了呜咽的悲鸣,它腾飞的高度越来越低,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一动不动了。
可即便它的□□和灵体都已经死去,那群毫无感情的召唤物仍没有放弃战斗,斗篷们耐心地斩断了须弥鸩的双翼与两足,拔下它的羽毛和喙,挖出它的眼珠,折断它的脖颈,一直到须弥鸩彻底被削成骰子大小的碎屑,它们方才收起了刀剑,殷红的血液洒满地面,却再也不能影响周边事物的衰败速度了。
此时山林间已经是一片血流遍野,到处都是破碎的残尸,骨肉和血液飞溅到四五十米高树冠上,又慢悠悠从叶片上滑落,掉在浸泡着草木的血泊中,发出接连成片的滴滴答答声,好似一场惊天血雨。
斗篷们重新列成肃穆的方阵,一只只合而为一,最终重叠成一个身影更为暗黑的高大灵体,斗篷上的纹章也变成了戴着王冠的小丑。
小丑手持国王宝剑,面向路潇,竖剑于前微微欠身,未及起身便原地消失了。
战局终了,路潇俯视着狼藉的荒野,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冼云泽之前无心招惹的诅咒。
他抽到了诅咒牌中最大的一张,所以逢赌必赢,而路潇作为他的封印者,需要代为承担诅咒的后果,也就一样有了逢赌必赢的加持,她刚才灵机一动想起这件事,于是赌了一把,幸而赌赢了。
天光向暖,远方山巅不知何时披上了一缕赤金的浮彩,晨曦撞上黑夜,如同水中的蓝墨撞上金墨,晨昏线寸寸推移,山林与屋舍层层转色,由黑变橙,又由橙变亮,不多时,须弥鸩的尸骸已完全暴露于朝阳之下,漫野血污和草叶上的朝露一起蒸腾成淡红的雾障,恍若沸锅烹血,腥红可怖。
路潇轻压树梢,弹身而起,飞鹭般灵矫地掠过一株株参天巨木,径直来到了村后那口堆满爬山虎的枯井旁。
此时冼云泽正坐在井边,安静地守着井下的游客们,而金满沟的村民不敢直面须弥鸩,异兽出现之后就全部藏了起来,直至现在都不敢露头。
冼云泽举着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屏幕中映出了他当下的模样,他哀怨地抚摸着黯淡皲裂的脸颊,只管顾影自怜,连路潇的呼唤都不愿理会。
路潇来到他身前,摸了摸他的头:“看什么呢?”
“我变丑了。”
“你是仙人之姿,就算地球炸了你也不会变丑的。”
“可我的身体在掉渣。”
“小事,回去给你重做一个身体。”
冼云泽抬起头,目光愤愤,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哦,你果然嫌弃我掉渣了吗?”
“当然没有啦!”路潇赶快把他拉起来,亲吻他的眉心,“你最好看了!永远好看!”
冼云泽的惆怅如言减淡,路潇又好言好语地哄了他一阵,总算让这位水仙花症患者恢复了神采,然后他们把藏在井底的人一个个拉上来,来回数了两遍,确认每个外来游客都全须全羽才放下心。
少顷,晴空之上,忽闻阵阵啸鸣,路潇已经被须弥鸩搞到神经衰弱,立刻抬起头到处看,可是天上什么都没有,倒是身后有人叫了声“小路潇”,她听闻熟悉的声音,扭头便看见宁兮站在不远处。
“不是让你等着我吗?听不懂人话?”
“我累死累活一晚上,你能不能跟我客气点儿”
宁兮并不准备跟她客气,他说:“转个圈。”
路潇张开双臂蹦蹦跳跳地转了一圈给他看:“我没事!”
“真没事?”
“真的。”
“你说实话,我不骂你。”
路潇昂首挺胸朝他嚷:“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是。”
路潇的神气瞬间垮下来,她松开握在拳头里的食指,举起来弯取一下,小声咕哝:“其实伤到了一根手指。”
宁兮翻了她一个白眼,又扫了扫她身后的那些游客:“他们呢?”
“没有,他们都没有伤到,就是吓着了,可能会需要心理辅导。”
对案件相关人员进行心理辅导其实是特设处收尾的标准流程,当然,要求他们签署保密条例也是标准流程,不然特设处干的那些事早该传遍网络了。
“副组,还有件事,这地方的鬼有点奇怪,这里存在一个五年前的世界。”
路潇把自己的经历表述一番,还细细说了一遍拜财神的仪式。
宁兮认真听完,给她解释:“这种事也是有过的,如果须弥鸩操纵物质回归前态的范围太大、速度太快,现实就会被惯性撕裂,生成一个新的境界,类似于突然熄灭的灯留下的残影。这个残影境界里面的人都没有魂魄,他们只是组成那些人的物质在突变时刻的影子而已,你也看见了,他们是没有和活人同等的交互能力的,也没有真实的感情。反正残影境界终会消失,你当一个电影看看就好,不必认真。”
“可我为什么会进入那里?”
“残影境界和现实世界的空间是重叠的,力量足够大便能打破两者的隔阂,而你命数非凡,甚至不需要使用法术,你只要站在两个境界的薄弱点上就会掉进去。”
路潇恍然:“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宁兮阴阳怪气地学她说话,而后冷笑,“但凡我叫你看书的时候你肯多翻几页,也不至于连一只须弥鸩都认不出来。你们现在离开村子,到河滩那里等着,我还要去办点事。”
路潇近前一步拉住他的衣服:“哎,你去哪?”
“去给你收拾烂摊子啊!须弥鸩的尸体本就容易造成区域内物态错乱,你还把它剁成肉馅撒的到处都是,我去替你把这片地域封印起来,阻止影响扩散。”
“哈哈!这样啊!”路潇不好意思地笑笑,“哦,对了!这地方不止须弥鸩,还有一村子会夺舍的鬼。”
“有点儿本事的妖精鬼怪都会招揽伥鬼,意料之中,我封印的时候把村子也划进来就行了。”
“我帮你吧!”
“用不着。”宁兮拒绝的很干脆。
听到宁兮这样说,路潇感觉他可能是生气了,中考后她爸去给她开家长会,不小心从课桌里翻出那几本塑封都没拆的、从初一到初三的全套数学练习册时就是这种脸色。
“你生气啦?”路潇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她现在特别会看人脸色。
宁兮看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语气软下来:“你说了村里都是伥鬼,长得跟人一模一样的鬼,有男有女,有老人还有孩子,而我现在要把这些村屋一间间毁掉,把伥鬼一个个揪出来杀了,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就别去了。”
路潇意识到了这件事的性质,赶快跟他摆摆手,不肯再同去了。
她把游客们带到了宁兮指定的河滩,等了快一个小时,一队风尘仆仆的越野车开了过来,这些车统一挂着素城本地牌照,宁兮肯定是怕时间来不及,直接调配了素城的人马,然后自己化原形飞过来的。
安全局的特工们开始按部就班地登记幸存者身份,检查随身物品,问询事件经过,又因为幸存者经历过一夜生死危机之后,精神都濒临崩溃,根本离不开路潇,所以她和冼云泽只能跟着特工们一起忙前忙后。
好不容易把所有人都安排上车,宁兮也处理完金满沟的后事找了过来。
宁兮扫量一番正要登车的冼云泽,忽然叫住了他。
“他这具身体走路都掉灰,多脏啊!你别让他上车了,回去人家还不好洗车。”
路潇心中一惊,立刻抬眼看向冼云泽,尚未来得及读出他的表情,冼云泽便当着她的面被强大的外力捻作了齑粉,他的身后,骨质长鞭缓缓缩回了宁兮的袖子。
宁兮动完了手,还嫌弃地掸了掸袖口,仿佛当真摸到了灰渣一样。
路潇方才受人恩惠,此时敢怒不敢言,只能顶着白色的光团坐进了宁兮的车。
汽车发动,她从后车窗下堆积如山的杂物里翻出一张传单,传单叠成了三角形,方便夹在雨刷器上或者塞进车玻璃里,路潇倒想看看什么行业作风这么彪悍,敢往特殊牌照的车里塞小广告——原来是警察局印刷的拒绝酒驾传单,那没事了。
她抚平传单,叠成小人捧在手心里,谄笑着自言自语。
“冼云泽——小可爱你出来呀——冼云泽——小祖宗你可好看啦——冼云泽——小宝贝你最漂亮啦——”
开车的特工从后视镜里看见她对纸人表演一往情深,不由得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赶快掰歪了后视镜。
过了很久,她的千呼万唤终于得到了回应,冼云泽委委屈屈地附身纸人,抱膝坐在她手心里,纸角叠成的尖尖小手自闭般在她的掌心划圈,痒痒的,像是一缕发尾来回扫动。
冼云泽呢喃细语:“我脏了,我脏了,我脏了……”
路潇忍不住拍了拍前排宁兮的椅背:“大哥!你说你招惹他干嘛啊?”
宁兮向后斜了路潇一眼:“你敢拍我,你的手指不想复原了?”
路潇看了眼自己受伤的手指,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但她掌心的小纸人站了起来,小纸人抱着路潇的手指,透过指缝朝宁兮探头探脑:“等我恢复记忆了,就把你关进动物园。”
宁兮不屑:“你这段时间做的那些事啊,等恢复记忆,最好先找个地缝钻一钻。”
路潇这一夜累得要死,回到特设处后睡了好长一觉,第二天晚上才被宁兮叫进了办公室。
迈进办公室时,她意外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她不久前才在金满沟嗅到过,这是须弥鸩的气息。
路潇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随后便看见宁兮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男人身高九尺,姿容俊美,头顶银冠,身穿暗绣凤鸟纹的黑色大氅,两条宽大的袖筒挂在皓白的手腕上,黑白分明,衬得皮肤都在发光,氅下两足未曾落地,而是踩着一片薄薄的霞光,他手里还捧着一条光彩流离的玉如意,端的是仙人之姿,比组里任何一个神仙都更像神仙。
这人看见路潇,微微一笑,抬起玉如意指向她:“是你吗?”
路潇下意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疑惑地反问:“我?”
“嗯,是你了。”
路潇突然感觉右手有些奇怪,定睛一看,之前被须弥鸩所伤的手指竟然已经恢复了。
那人转身对宁兮施礼:“尊仙君吩咐,这位小友已经无碍了。”
宁兮还礼:“辛苦你专门下界一趟。”
那人忙再施大礼:“举手之劳,不敢言辛苦。”
一番客套之后,穿大氅的男人离开了办公室,路潇好奇地追了出去,只见一双熟悉的黑色羽翼直冲云霄,恰似一片星辉熠熠的海水汇入银汉,振翅带动的凉风卷过庭院,黄叶簌簌洒落,埋没了洋楼前的台阶。
路潇骇然,跑回楼上问宁兮:“他也是,那个?”
宁兮点点头:“有灵众生都可以修行,须弥鸩当然也可以。”
“哦哦哦,原来须弥鸩也有好的!”
宁兮白了她一眼:“你们人类都有好的,何况非人。”
第106章 知命不忧(1)感觉你对人类的归属感……
明州地处极北,是国境最早入冬的土地,当宁州仍忙于金翠更替时,紫城却已经黄叶纷飞,南下的寒流悬在天上摇摇欲坠,只待一场大风或者一场大雨,便要摧枯拉朽横扫州境。
正午的太阳躲进密云里,天色又阴又冷,紫城红河下游,一艘不起眼的中型货船正泊在岸边,晃晃悠悠,随波逐流。
货船舱门大敞,江风穿堂而过,吹散了满舱低劣的酒气,船主坐在垫着破旧皮衣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瓶高度白酒,边喝边翻着手机里的病例照片,喝得满面愁苦,仿佛正思量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船头还坐着两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他们边抽烟边玩纸牌,四只手把扑克摔得噼啪响,玩到兴奋处还忍不住骂起了脏话,两条舌头吵出了八个人的音量。
三个人各做各的事,各抒各的情,悲喜同舟,互不交融。
便在这平静的时刻,船尾忽然一沉,他们都是极有经验的水手,立刻意识到有人上船了。
船主离船尾最近,抬头就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舱门外,顿时心中一惊,当下这条船虽然已经靠岸,却被缆绳放出去两三米远,上下船都要借助木板,如今木板收在舱底,那她是怎么跳上来的?
女人身量瘦削,四肢枯弱,毛衫下的肩胛单薄得像是两条柳叶,纤细得不堪着衣,脸颊上面更是一点肉也没有,只剩一层皮紧紧箍着颧骨,本该呈现出粉红色的双唇也白若冬雪,透出一股有今天没明天的病气。
她小心地迈过甲板上的缆绳,扶着舱门望向船主:“老板,我想借一下你的船。”
船主扫量她一番,警惕地拒绝:“你怎么上来的?不行!今天红河全线封航,水警不让出港。”
“你还蛮遵纪守法的。”
“那当然,这是原则问题。”
女人听见原则两字,微不可闻地嗤笑一声:“你帮我破一次例,我帮你女儿健康出院。”
船主被人捏住软肋,瞬间血气上涌,愤怒地大步迈去:“你是谁啊?你怎么认识我女儿?”
女人从衣兜掏出一条红绳手链,随意后撤一步,小指便勾着手链悬到了船舷外,手链很细、很轻,尺寸看就知道是孩子戴的,眼下只要她稍一松手,那条挂着松绿石的红绳就将沉落河下,河水湍急,一旦掉下去别再想捞上来。
船长见到红绳的一刻忽地停住脚步,很是畏惧她丢弃那条手链。
“我知道你做了交易。”女人指尖的手链跟她着她的病体一起摇摇晃晃,都似风下脆弱的烛火,“你的女儿得了绝症,已经药石无医,但有个算命的说你女儿前生种过善因,今生当结善果,所以给了你这条红绳,只要将它系在女儿手上,她就能够转危为安,我说的没错吧?不用问了,这红绳我就是从你女儿手上取下来的。”
船长缓缓吸了口气:“你要什么?”
“我说了,我只想借船一用。”
“你等等,我——”
不待主继续交涉,船顶上方,一个白发的少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殷姐姐,不必说那么多,还是让我把他扔进河里去吧!”
少年说完这句话,身体左右一摇,这艘钢铁打造的中型货船便好像暴风中树叶一样摆动起来,船长和两个水手都被晃进了水里,很快游上了岸,女人也一样跌抱住船舷,她将要折翻之时,少年忽然往她身上砸了一颗拳头大的金属球,金属球触及她身体后立刻展开为链条,把她的腰身跟船舷紧紧绑到了一起。
缆绳在摇动中挣脱了缆桩,货船越飘越远,码头上的其他人听到了这边的异动,纷纷调转船头前来阻截,女人扯了扯腰上的链条,原本绷紧的链条忽而松懈落在她的脚边,几番抖动后变成了一条金色壁虎,且随着她的步伐灵动游曳,一起进入了船舱。
她刚刚回到舱里,便听见头顶发出一阵钉钉声,抬头看去,一条形似蜘蛛脚的昆虫肢节突然穿透了铁皮,那蛛足细如发丝,光是伸入舱内的部分就有一尺长,关节屈伸,触点探索,真好像活物一般,随后另外三条蛛足也相继钻透了铁皮,它们像链锯一样上下抽拉、前后移动,很快在舱顶上切出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圆形。
圆形铁板呛啷落地,舱顶的少年利索地从漏洞跳了下来。
少年有着一头纯净的白色短发,面容却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身姿挺拔,眼神明澈,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目空一切的桀骜。
女人摇头叹气:“你为什么一定要弄坏人家的船,不能走门吗?”
“你觉得过了今天这艘船还能开吗?”
少年轻笑,绕开她走到了驾驶台前,透过玻璃挡板望向河面,三条货船挡住前方河道,封死了去路,但那些货船却不看不见此刻便在他们的船底之下,那浑浊的河水之中,一尾比皮卡还长的金色鲤鱼无声浮出脊背,轻擦过几条船后又潜回了深水。
金鲤衔住货船的缆绳,尾鳍摆动两次,一道水浪便分开了前方围堵的船只,而后金鲤拉着货船逐浪而出,如同烈马快车,凶悍地逆流而上。
货船航速远远超出了设计冗余,船体开始发出吱吱扭扭的变形声,不多时,船首伴随着怦然爆响撕开了一道狭长的裂隙,河水瞬间流涌入货船,眼看着便要当场解体。
少年云淡风轻地指了下尚在女人脚边游移的壁虎,如果仔细观察,便能看出这只壁虎实际上是一架复杂的机械,无数比头发丝还细的铰接部件和针尖大的齿轮相互扣合,以超出人类工艺水平的精密度运转着。
壁虎快速游向裂隙,半途却转化为一条极为纤长的蜈蚣,蜈蚣毫无阻碍地爬进激流,两排足肢好像缝合线一样,紧紧地扣住裂缝两边,然后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将缺口拉合到了一处。同时金色丝线悄然渗透进船身每一处薄弱点,牢固地维持起了船只的完整度。
女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这东西是哪儿来的?外星科技吗?”
“娑婆世界没有外星文明,人类是这片宇宙里唯一的星火。”少年平静地像是在叙述一种常识,“至于这个,这是一种富有灵性的生物,诞生于神祗眼眸的明光。”
“我不信,我都看见齿轮了,这肯定是人造物。”
“人类造物无一不是对自然的模仿,当然也包括齿轮。”
“听你一口一个人类的,感觉你对人类的归属感不太高啊!”
“确实如此。”
片刻的尴尬之后,女人开口问:“可是啊,小云,你为什么还要帮助我这个普通人呢?”
“为了做人情。”少年答得干脆,见她疑惑,又补充一句,“不是做你的人情。我的家族过了25岁就要选择继续使命或者交还能力,我快到年纪了,可我既不想活在仇恨里,也不想做回普通人,当我自私自利好了,但我想给自己找一条两全其美的路——我既要毫无挂碍的自由,又要架海擎天的力量。”
“嗯,听上去有点贪婪。”
少年笑着点头:“这事原则上办不了,但我决定试试走后门,帮你也与此有关。”
“你都把我说糊涂了。”
“糊涂是好事,知道真相可是会没命的。”
白发少年懒散望着河面,直到看见全线封锁的河道上出现了一艘运输船,方才精神振奋起来。
这艘运输船外侧刷着水警编码,货仓上罩着密不透光的黑色遮光布,甲板上的便衣押运员个个身强体壮,一看便知有军事背景,此外船上还有几个拿着高精度导航仪的人时时调控船只航向,看样子比操作挖掘机把蚕丝穿过针孔还要认真。
运输船前侧安排有两艘水警快艇护航,沿岸每隔半公里还布置着一个观察哨,眼下正是三公里外的无人机率先发现了迎面开来的货船。这条货船的外观已经扭曲变形,速度却堪比赛艇,船上载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但过分动荡的航行中却难以拍下他们的真容。
指挥中心搜索不到货船的广播讯号,据此判断对方根本没有开启通讯,只能派出无人机传达靠岸通知,奈何对方充耳不闻,水警不得不发动水面拦截,不料那船灵活得好似一条泥鳅,水警船上的高压水炮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瞄准,连快艇的全速撞击也被对方一一化解。
眼看一般手段无法拦截货船,配合此次行动的当地驻军小队被迫使用了反坦克火导弹。这里是城市内河,使用火箭筒无疑要承担很大风险,但事已至此,再无选择。
第一发□□正中目标,黑烟弥散,货船应声飞溅出许多金属碎片,但火光散去后,众人却看见那货船骨架被一种奇怪的金丝缚牢,金丝吸收掉了绝大部分冲击,□□没能破坏货船结构,也没有减损货船的势头。
第二发□□紧随而至,但这一次,□□尚未触及货船,便被一尾巨大的金属鲤鱼凌空衔住,尖锐的牙齿咬碎弹壳,将弹片和烈焰通通海吞入腹,沉闷的震荡波隔着鱼腹激起直径百米的鱼鳞水纹,却是一点没有伤及咫尺内的货船。
此时货船一往无前,运输船竟也岿然不动。逃生窗口前最后一刻,运输船上的人有序滑下了逃生船,而后被水警快艇护送靠岸。全速驶来的货船也在撞击前一刻微微偏移,与运输船擦肩而过,金鲤却从水下鱼跃而出,一口咬中了运输船,鲤鱼嘴下,钢铁船身如同纸一般脆薄,只此一下便被撕去了小半左舷。
几番撕咬过后,运输船变得残破不堪,好似一团丢进水槽里的废纸,河水从缺口汹涌灌入,像是有一只大手要把它拽向河底,不过匪夷所思的是,即便运输船结构已经完全损坏,还依然稳稳地浮在河面上,竟是一分一毫都没有移位。
鲤鱼不管运输船为什么不沉,只摇头摆尾地掏向中心货舱,利齿开合间,钢筋铁皮粉碎成渣,一公里外都能听到金属崩断的恐怖声响,但这条势如破竹的鲤鱼咬破货舱后,却突然僵直,鱼头也被货仓里的东西劈做两瓣,暴露出无数飞速运转的金属部件。
头颅开裂的鲤鱼摆了摆尾鳍,稍稍后退,伤口在撤身期间重新闭合,恢复得完好如初,它甩尾扬起河水,泼落盖在货物上的碎木和篷布,深藏于货仓里的东西便彻底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块三米高的不明矿石,质地剔透如冰,形如反向尖塔,正似一座冰山倒浮于水面——不,如果离得足够近,便能看出这块石头并没有沾染河水,而是凭空停驻在河面上方几公分高的位置,不管河水冲荡还是冷风吹拂,它都始终纹丝不动,像是世界草绘之初用来给万物定位的坐标原点。
三生石。
第107章 知命不忧(2)霜刀节
货船悠悠飘到三生石边,鲤鱼则欢悦地绕着货船打转,它时而翻着肚皮吐水,时而化为飞鱼凌空巡航,实则将一切危险隔绝在货船百米之外。
船舱里,白发少年抬起右手,食指指背轻擦过唇,一只金属蝴蝶翩然飞出袖口,先落上他的鼻尖,又飞上他的头顶,少年甩了一下头,蝴蝶惊起,再次停回了他的手背,接着变换为一只精巧的罗盘。
白发少年低头看了一眼表盘:“十分钟后,大气运方向下行,再等一等。”
女人缩在射击死角里,借助小镜子观察外面的情况:“小云,过来看坦克!”
“啊?”少年走向驾驶台,看见岸边的护航队开出了一台迷彩色军用车,车顶带有炮筒,想必是要启动重型火力了,他皱眉,“好大胆,打碎三生石这条河就废了。”
他抬手抓住圆形漏洞的边缘,翻上船顶,丝毫不惧容貌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还从容伸出手掌对人群拨了拨,示意他们往后退,然后又收回手掌,用侧锋划过自己的脖子,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
他发出意味明显的恐吓时,船边的金鲤则无声潜入了深水。
下一秒,金鲤突然紧贴河堤冒了出来,巨大的尾鳍扬起浪花,浇湿了岸上的人和车辆,然后它像是海洋馆里精通表演的白鲸一样,将硕大的头颅压上岸堤,一双鱼目直勾勾盯着近在眼前的护航队指挥员,两排比盾构机刀盘还要坚硬的牙齿叼住了军车炮筒,停顿一瞬,铿然闭合,炮筒立时应声而断。
金鲤听够了众人的惊呼声,衔着半截炮筒滑下河堤,继续围绕货船梭巡,而后它的身体迅速转红转热,煮得河水沸腾,大团大团的浓雾蒸腾而起,掩藏住了河面上的货船和三生石,同时也干扰了岸上的监控设备。
少年解除了火力威胁,继续低头盯着罗盘,当指针转而向下时,大气运方向也开始下行。他掐了个决,河面上的雾气刹那间凝结成雪,冰晶冻住了混乱中可能散落的三生石粉尘,随他手指一点齐齐坠落河底,深入泥沙,直到触及岩石层方才停歇。
他俯身把舱底的女人拉了上来,抱着她跳上三生石。
女人屏住呼吸,神色很是紧张。
少年笑吟吟安慰她:“殷姐姐,可以呼吸的。”
金鲤沉落,数秒之后,却见八条闪耀着金属光泽的触手从水下伸上来,柔柔软软地缠绕住三生石,也包裹住了站在三生石上的两个人,触手缠绕成密不透风的牢笼,将他们和三生石关到了一处。
而后金色章鱼卷着三生石潜入河底,钻豆腐一样轻松地钻透岩石层,闯进承压水层,身后细长的甬道被淤泥和沙石迅速填满,刚刚还硝烟弥漫的河面彻底恢复了平静,只剩些许碎木片标记着那场事故的发生地。
章鱼把自己卡进岩石裂隙,环抱中是一处包含了空气的圆形密室。
白发少年手指轻弹,一簇幽兰的火光凭空乍现,淡淡地照亮了密室,也照亮了密室中心的三生石。
他对女人勾了勾手,女人犹豫着卷起袖子,把手交到了他的手里,衣袖下的皮肤苍白无光*,静脉上有密密麻麻的针孔痕迹,连片疤痕几乎无处继续入针,手肘内的静脉也同样一片淤血,一看便知是经历过痛苦而漫长的临床治疗。
两手交握,少年掌心的罗盘还原成蝴蝶,蝶翼翕动,边缘薄得像刀片一样,蝴蝶冉冉飞到女人的手腕上方,金熠熠的双翅上下翻飞,当真如精灵一般优雅,可是它每一次振翅,翼缘都若有若无地触碰着女人皮肤下青蓝色的血管。
少年捏了捏她的手:“殷姐姐,准备好了吗?”
女人点点头。
蝴蝶最后一次扇动翅膀,翼缘轻轻切中了女人的手腕,她痛得忍不住撤手,却被少年强行拉住,病入膏肓的身体没多少力气,血液也比普通人贫瘠,连开在静脉上的伤口都未能汹涌,一秒之后,那伤口里才慢慢流出了暗色的血液。
少年并拢右手食指与中指,虚停在女人手腕的血泊上,高高一扬,血液便随着他的手指牵引成一条纤细的血线,而后他像投针一样,将这条血线刺落向三生石。
血线落地生根,如风中烛火径自摇曳,一端连着女人的手腕,一端连着三生石,中间一段却飞起来缠住了女人手里红绳手链,似是那条手链也成了血线的一部分,不多时,三生石里突然长出了另外一条血线,两条血线像是两条抵死困斗的蛇,热烈纠缠,疯狂扭动,然后连接三生石的一端突然脱落,无论血线如何甩动,浮空的线头都始终指引着一个方向,仿佛一种指针。
蝴蝶飘然落回少年的耳尖,径自粉碎成极细微的机械组件,无数齿轮和铰链沿着少年耳朵的轮廓自然流淌下来,最终变化为三枚相连的耳环,依次穿过了耳骨上的三个耳洞。耳环样式简洁而细小,没有一丝花纹在上面,如未见到刚才的一幕,任谁也想象不出它们能演绎成那样生动的蝴蝶。
少年截断女人手腕上的血线,一圈圈缠到自己的手掌上,血线不住地扭曲翻滚,好像一条沾了盐的蚯蚓,露出的两条线头一边指着女人,一边指着远方。
他对正往手腕上贴创口贴的女人说:“殷姐姐,去见见他们的真面目吧!”
货船被劫两小时后,特设处的飞机落地紫城,安全局的接洽人早已等候在此。
路潇一下舷梯,便感受到了深秋的凉意,她捏紧冲锋衣的前襟,跟随等候已久接洽人疾步走向接站的汽车,临上车前,她举目望了望城市彼端的红河,只见事故现场的方位,两台小型直升机盘旋往复,正在沿河搜索船只残骸。
冼云泽走到另一边上了车,然后从里面推开了路潇一侧的车门,维持着倾身的姿势对她伸出手。路潇搭着他的手坐进了车里,贴近端详着冼云泽的脸,这副备用身体只涂了一遍色,虽然附身形态下自然有种鲜活灵动的生气,但看上去还是苍白寡淡了些,显得病殃殃的,于是她用食指擦了下自己的唇,将一抹水红色转涂到了冼云泽的唇上。
路潇揉着他的耳垂观照一番,艳羡道:“长得好看果然什么颜色都压得住。”
冼云泽点头赞同:“是这样的。”
路潇哂笑一声,正准备讽刺他几句,却听见冼云泽又开口了。
他说:“每种红都很衬你。”
路潇闻言僵住,默默从包里抽出湿巾,侧头面向车门,不容分说就把自己的唇膏给卸了。
宁兮、米染和林川全部上车后,车队便鸣笛开往事故现场,中途安全局接洽人接到通知,说是已经查到了被劫货船所有者的信息。
船主名叫王仁,本地人士,行踪正常,无犯罪记录,只是他的女儿患有罕见病,需常年住院治疗,这种病本该药石无医的,但不知道是姑息治疗出了奇迹,还是烧香拜佛出了神迹,总之就在这两日,女儿的病竟渐渐好转起来。
货船被劫之后,王仁既没有报警,也没有回家,他的手机随货船沉落河底,无法定位,安全局联系了他身边亲友,仍未知其下落,最后还是通过城市监控摄像头才确定了他的位置,他竟然乔装进医院陪伴女儿,考虑到他可能是被那两个怪物吓破了胆,所以藏起来也情有可原。
但他作为和嫌犯近距离接触过的目击证人,按流程还是需要盘问一下。
路潇在工作群里主动请缨:“我去吧!”
宁兮回复:“好,稍后安全局汇合。”
她拍了下司机的肩膀,道出医院地址,车辆便脱离队伍开下了环城高速,车速缓降,进入城室内环,不想市内道路多处封闭,他们兜兜转转了很久都没有抵达医院。
今日路况非同寻常,沿途路灯装饰着喜庆的条幅,各店铺的招牌也挂上了彩灯,横跨红河的紫城大桥更被妆点得分外荣华,桥面上还堆放着大量竹竿和苇杆,以及不少七八米长的苇编画舫,好像在为一场大型庆典做准备。
“还是来晚了,市中心也封道了。”司机一面转向对侧车道,一面对路潇说,“不行我们就鸣笛过卡吧!等一会儿大家全上街过节,这片区什么车都开不出去。”
路潇点头,司机便启动了警笛,前方警察闻声挪开路障,汽车随即开进了封闭路段,之后以极缓慢地速度在汹涌的人潮间寻隙前进。透过车窗,路潇看见街边出现了许多卖小吃和小玩意的活动摊位,来往的孩子手里多拿着苇杆编成的动物和小人,整条街喜气洋洋,颇有节日氛围。
她好奇地问:“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司机答:“霜刀节啊!”
霜刀即是霜降的别称,从这一日起,阳气消弭,阴气上升,昏晓时分万物凝霜,农民终于从一年繁重的农活中解脱出来,但还不至于天寒地冻出不了门,所以这段时间理所当然成了大家凑在一起玩玩乐乐的好日子,但玩乐归玩乐,却没谁会正经庆祝这么一个节气。
路潇因此不解:“霜降算什么节?”
司机停下车,等着路中央的摊贩挪出位置:“紫城三大传说,转世判官、销金窟、三途河,转世判官和销金窟你亲自处置过,比谁都清楚,但三途河你还不了解吧?其实霜刀节就起源于最后一个传说。古时候,有一年霜降这天,新任的紫城知府走红河赴任,船只却意外驶行进阴曹地府,还遭遇了鬼混鸣冤,后来便流传出霜降这天红河将汇流进三途河,联通阴阳两界的说法。这个有些魔幻色彩的民间传说和民间祭祀活动相结合,慢慢演化成了紫城特色的霜刀节。”
路潇了然地哦了一声:“那我们来的还真巧。”
“可不是嘛,霜刀节是我们紫城最隆重的庆典了,这可是个大日子,除警局和医院外,全市所有单位都休假一天呢!”
其实不止休假而已,这天晚上整个市中心都要封路,然后市民们会戴上驱邪辟祸的护身符,拎起霜刀节特有的芦苇扎偶,合家去红河畔流放花灯,借三途河将思念带给故去的亲友,紫城大桥上还要搭台唱戏,表演烟花秀,简直比过年都热闹。
第108章 知命不忧(3)坏消息,见鬼了,好消……
因这一路上的人潮人海,路潇乘坐的车抵达医院时已将近晚五点。
一辆救护车紧随他们开进院门,车上是倆喝多了翻进公园猴山的醉鬼,正逢节日,游人如织,可谁都没料到会有人兴起想和猴子划拳,还当他们俩是饲养员,等保安循着惨叫声找过去时,两人都已经被挠没了衣裳,还沾了一身猴毛,几乎和自由袒露的猴群融为一体,没办法分辨哪只是人哪只是猴了。
急救车只带着一名随车护士,没办法把两只猴都抬上担架,护士便向刚刚下车的路潇几人求助,路潇让司机和冼云泽都去帮忙,自己则先行去往医院二楼的内科住院部。
她透过病房观察窗往里瞄了一眼,门内只剩下王仁一家,也难怪,今天是霜刀节,又值晚餐时间,医院里能活动的病人和家属都出去凑热闹了。
两夫妻被生活的苦楚压弯了腰,都有着不合年龄的老态,唯独四五岁的小女孩尚不知愁,一边玩闹,一边吃着妈妈喂到嘴边的鸡蛋羹。
女孩两手揪着一条坠着青金石的红绳手链,她的脸上虽有病容,但精气神却是不错的,路潇观女孩命火渐旺,显然是病情好转的表现,而助长她命火的生气便来自那条红绳手链,这种能逆天改命的东西绝非俗物,路潇立刻知道王仁为什么不肯报警了,这东西肯定来路不正。
王仁听到敲门声,转回头,表情复杂地看了路潇一眼,小声嘱托妻女两句后便走出病房并带上了门。
他引着路潇走进消防通道,不耐地打发道:“船的事情我不追究,丢就丢了,你们别来找我。”
路潇观察着他躲闪的眼睛,轻声问:“人命贵重,一条船不够的,你还给了他什么?”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王仁焦躁地掏出烟盒,抖着手指抽出一根烟,“我就是家里有事,没空管那些麻烦。”
路潇摇了摇头:“你不应该在医院抽烟,不文明。”
王仁没有理会她的提醒,叼着烟别开头,背对她点燃了打火机,一声火石摩擦声后,烟头上却腾起了一抹暗绿色的辉光。
路潇意识到不对,立刻出手夺走并捏灭了那支才燃起的烟,手指捻开烟纸,里面竟还卷着一张符箓。符纸本就是极易燃的东西,纵使她手速再快,这枚麻将大小的符箓还是烧去了一角,上面的红色朱砂纹路被焦痕截断,已然释放出了被封印在阵法中的力量。
她瞪了王仁一眼,拍下符箓发回工作群,没过多久,米染发了条语音并附上了这张符的完整版本,这应该是一种镇守符,常见于各世家门派的库府重地,符非恶符,至于有无效果,还要看画符人的修行。
“不是恶符?”路潇困惑地看向王仁,“那你烧它干嘛?”
王仁不答反问:“你是从青城来的吗?”
路潇扬头:“嗯?”
“他说我的事不能告诉警察,警察不会相信我的话,但青城来的人会信我。”
“那就告诉我吧!”
“但他还说你们不会帮我。”王仁的坦白中带着点儿狡黠,“所以他让我贴身带着那张符,你们要是不来,那张符会救我一命,你们要是来了,他让我找机会把符烧掉,你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死。”
他说完这些话,楼梯间内的气温突然急降,路潇猛地拉了王仁一把,下一秒他站立的位置就集聚起一泊沥青样的积水,而后空间内戾气扩散,仿佛有妖邪即将降临,但那陌生的气息却在触碰到路潇的瞬间瑟缩回去,然后一切重新归于宁静。
王仁一烧掉符纸,对方就立刻追踪而至,想来那东西的道行必定不浅。
路潇把王仁丢出去,皱眉问:“你到底招惹了什么?”
王仁抿唇不答。
但危险不止于此。这张镇守符是神职亲书的符篆,绝不是样子货,它不只定向压制厉鬼邪灵,它什么灵都压制,镇压范围内凡是弱于这张符的灵息全部一刀切,现在符烧掉了,灵息像是压实的弹簧一样当场反弹,造成了剧烈的动荡,灵息这东西不怕多也不怕少,就怕动荡,因为动荡会催生出变化,比如促使亡灵变化成厉鬼。
路潇忽然感应到了冼云泽的呼唤,立刻拎起王仁往楼上跑去。
另一边,安全局的特工和冼云泽把两只猴送进了九楼手术室,准备回二楼找路潇。
手术室边有两列电梯,右列贴着红色的维修禁用牌,只有左列可用,但这是手术室专用的大型电梯,需要刷卡才能开启,他们上楼时是护士刷的卡,眼下无卡可刷,不得不找别的出口,然而这层楼结构奇特,处处都是锁死的手术间和迷宫般的通道,两人乱撞一圈,最终又绕回了手术室。
当特工犹豫着要不要去敲挂着“手术中”灯牌的手术室门时,拐角突然走来两名推着病床的护士,特工和冼云泽赶快跟着护士进了右边的电梯,特工对护士道了谢,可他的手指触摸到冰冷的电梯按键的时候,突然记起右边的电梯不是坏了吗?
不等他想明白,电梯已然关闭,运行平稳,并没有发生故障,数秒之后,电梯在六楼暂停,一个骑手模样的人快速跑了进来,他顶着笨重的摩托头盔说着谢谢,随后按下了1楼按钮。
电梯继续下行,来到四楼时忽然颤了颤,而后暖白的灯光渐渐泛出红色,电梯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几乎等同于自由落体,特工吓得扶住了把手,抬头看向电梯门上方的显示屏,4层掠过,那数字却没有正常变成3,而是变成了闪烁的44,接着又跳到了444,4444……
血红色的灯光频频闪烁,坠落似无止境,一股阴沉腐朽的气息弥漫开来,循着气息望向那并不起眼的病床,便能看见鼓起的白色床单四角滴落下粘稠的血液,两位护士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原本干净整洁的护士服忽然间陈旧脏污,形制也变得过时,并且胸牌上都不再是这家医院的名字,而是什么模模糊糊的精神病研究所。
始终沉默护士们抬起头,苍白的皮肤如纸屑脱落,露出了森森白骨和黑洞洞的眼眶,其中一人伸出骨节暴露的骷髅手,挑起了病床上的白色床单,那下面隐约可见一片四肢大张的人形血痕。
它口中发出骨骼摩擦般的咯咯声:“你——需——要——治——疗——”
特工悚然后退,可也没吓到大喊大叫的地步,他早知道特设处是干嘛的,所以对灵异这档子事的接受能力相当之高,而且——他看了眼冼云泽,这家伙虽然脑子有些问题,但大小是个特设处主管,正应该负责处理这些事故吧?
两个护士拽住离它们最近的冼云泽,想要把他按到那张脏兮兮的病床上,冼云泽不耐烦地和它们拉扯起来,护士的力气着实够大,居然拆下了人偶的右臂,甚至扯着头发拧开了人偶的天灵盖,那抱着断臂的护士因用力过猛后退撞上电梯板,它诧异地看着手里的陶金构件,一时间不太能理解眼前所见。
冼云泽生气地喊了一句“还给我!”,然后劈手夺走天灵盖契合回头顶,接着又抢回右臂,把手臂照那两名护士的脑袋各敲一下,发泄完,才愤愤地把手臂安回了肩膀。
特工缩进电梯角落闭上眼睛,脑子里跟爆炸一样:坏消息,见鬼了,好消息,鬼也见鬼了……
护士们首战失利,明白了冼云泽不是它们惹得起的角色,于是转向了另一侧的骑手。
骑手紧靠着电梯门,一动不动地盯着护士们,可他的表情藏在漆黑的头盔下,看不出是恐惧还是震惊,护士嶙峋的手臂抓住他的衣襟,用力一扯,冲锋衣的拉链应声崩开,瞬息之间,无数金色的蝴蝶从冲锋衣里喷涌而出,团团包裹住了护士和病床。
这些蝴蝶都有着金属质感的身体和刀锋般的羽翼,相互碰撞时的哆哆叮叮声如音乐悦耳,蝶群快速旋转,在窄小的电梯中心制造出了一股强大的旋风,无数微小的碎屑从风柱里迸溅出来,不待飞远,旋即又被吸回了风柱里。
半分钟之后,劲风缓缓止息,蝶群重新散做千百只蹁跹的金色精灵,层层叠叠铺满了电梯顶和四面墙壁,数不清的羽翼翕动如浪潮,折射出千万道浅金色的光辉,再看地面上,原先护士和病床的位置只剩下一堆看不出原形的灰黑色粉末了。
电梯灯恢复如常,显示屏上的4444变化回故障代码“ER”,经历过极限拉伸的钢缆不堪重负,与变形的滑轮组摩擦出咯吱咯吱的恐怖声响,电梯厢随之微微摇晃,一下下碰撞着电梯井。
冼云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可以随心变化的金属生物,自然知道这些蝴蝶的主人有多难缠,他不动声色地站到了特工和骑手之间,警惕地看着那张藏在头盔下的脸。
骑手摘下头盔,拨了拨被压乱的白色短发,笑得阳光开朗:“原来是一只傀儡。”
冼云泽:“你才是一只!”
白发少年接着问:“你的主人在哪儿?”
冼云泽:“你才有主人!”
“傀儡不是都很优雅的吗?你怎么这么没有素质?”
“世间众生大多都很可爱,但你不也除外?”
白发少年苦恼地挠了挠头:“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可能是你的呼吸吧。”
“哎呀,简直没办法和你聊天!”
白发少年摆摆手,满室蝴蝶重新舞动起来,在电梯背板上铺成了一个直径两米的圆,一阵蚕虫咀嚼桑叶的沙沙声后,电梯背板被磕出一个整齐的圆形缺口,蝴蝶继续向后镂穿多层钢板和水泥墙体,直通夕阳渐落的室外,清新的空气涌入进来,驱散了电梯内的阴寒。
蝶群重组成一条金色燕鳐,悬停于漏洞边,白发少年留下一句“拜拜”后迈上了鱼背,飞鱼载着他穿过前方写字楼群的间隙,千百块玻璃幕墙折射出千百条金色鳐鱼,千百条飞鱼一起涌入了霓虹始亮的城市之中。
第109章 知命不忧(4)谁告诉你我是阳间的警……
直到此时,特工才发现电梯居然已经升到了顶楼十八层。
几乎就在钢缆崩断的同时,电梯门被人从外面强行扒开,路潇瞬间抓住电梯内的扶栏,只手提住了近两吨重的电梯厢,特工和冼云泽赶快跳了出来,两个人平安落地,电梯厢便迫不及待地追逐地心引力而去,路潇中途扯了一把疾速抽拉的钢缆,让电梯厢算是平稳地停回了负一层。
不须两人开口,路潇已通过冼云泽感应到了电梯中发生的一切。
她告诉特工:“调监控,他来医院肯定有目的。”
三个人立马找到监控室,一边调出白发少年进入医院后的行动轨迹,一边删除了路潇半分钟飞窜十八层楼的非人行为录像。
监控中,白发少年进入医院后,先去二楼见了王仁一面,应该就是送去了那张符和手链,然后他又从六楼的一间病房里卷出来一个装满药品的塑料袋,离开病房后,还刻意走向摄像头,举高袋子留下一张特写。
路潇把对应病房的主治医师请了过来,医生通过药品确认了对应病症,然后又通过病症确认了对应病人的姓名和照片。
这人的外观轮廓很像是劫船的另一位“劫匪”,为验证猜想,路潇把嫌疑人的照片贴到了王仁的脸上,不等他开口,便已透过他闪避的眼神得到了肯定答案。
女人的名字叫做殷洋,本地生人,亦是十七年前一起大型火灾的遗孤,小学三年级便被送进了孤儿院,可怜她前半生已如此不幸,偏偏又天赐一副病弱之躯,打小就灾病不断,前年拿到硕士学位证的同时,还拿到了一纸肿瘤诊断书,两年来已经换了好几套治疗方案,很快就要无药可用了。
这么一个倒霉催的孩子,不知人生哪条岔路窜了邪气,居然和那个白发少年搅在一起干了一票大的。
主治医师按照路潇的要求联系了殷洋,发现对方的手机一直打不通,不免担忧起来:“她是出什么事了吗?这个小姑娘心善又文静,而且她这两天病情恶化,正是危险的时候,千万别被坏人拐走了呀!”
呃,可她好像和坏人是一伙儿的……
路潇不知道怎么回答,便问:“她有什么亲朋好友吗?”
主治医师摇摇头:“这孩子可怜啊,一毕业就遇上这种事,从学校宿舍搬出来直接住进医院,连外面的房子都没租过一天呢!我负责她的治疗这么久了,都没见谁来探望过她,连手术知情书都是她自己签的。”
路潇把殷洋的名字发回特设处,让他们再查查这个人,少顷附近灵息归于平静,不会再有促生怨灵风险,她便抓紧时间把王仁带去了安全局,毕竟这家伙身后跟着不明追兵,公共场所闹起来容易误伤平民。
黄昏日暮,四面街衢接连传来炮竹声,各处广场的音响也比常日更加放纵,离得很远都能听见流行歌曲明快的节拍,当节日氛围越渐浓郁之时,一种阴森诡异的气息却缓缓围困住了紫城安全局大楼,有什么东西正窥探向楼内,且越发大胆地侵蚀着路潇刻意散发出来的力场,如同猛兽与猛兽相遇时低吼着角力。
安全局的工作人员都被路潇放了假,大楼里冷冷清清,漆黑无光,只有二楼一间审讯室开着灯,里面坐着路潇、冼云泽、王仁三个人。
路潇从办公室拿了个终端机,装模作样录了一番口供,然后对王仁挥挥手。
“感谢你的配合,你可以走了。”
这次轮到王仁惊讶了:“你让我走?”
“先生,你只是案件相关目击者,不是嫌疑人,你当享有人身自由。”
“不不不不!”王仁一手死命抓住椅子,一手连连摆动,“我出去会死的!”
路潇闲闲地转着电容笔,戏谑道:“关我什么事?那家伙给你那张符纸,还叫你遇见我之后撕掉,肯定是因为有非常危险的东西在追你,你就是想祸水东引呗!可你觉得我傻吗?我一点都不傻,我才不蹚这趟浑水。”
她看了下正盯着她出神的冼云泽,两人一起身走向审讯室大门。
“你怎么能这样?”王仁赶快追上去,却因为害怕而手足无措,哗啦啦被椅子绊倒。
路潇听闻声响,刻意回头笑了笑:“见识到人心险恶了吧?免费给你上一课,不用谢。”
两人选了一间会议厅落座,但没有开灯,路潇褪下手腕上的珠串,套在面前的笔筒上握了一下,符文随即转印到钢制的笔筒上。稍后王仁追了出来,面对满走廊一模一样的门和漆黑的窗,根本找不出路潇的位置,可他又不敢离开这层楼,干脆回到审讯室赖着不走了。
与此同时,藏于暗处的敌人确认王仁落单,便急不可耐地接近,那股阴邪气息开始反复试探王仁和路潇之间的距离够不够它得手后脱身,戾气因之在楼内聚集,套着珠串的笔筒也被看不见的力量撼动,磕碰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路潇在会议厅内闲坐了半个小时,对手却总差最后一点胆量不敢与她短兵相接,她等得不耐烦,打电话询问林川三生石处理得怎么样了,而后得知他们那边已经收工了。
当时事发突然,气运仅变了两次向,所以三生石粉尘扩散范围有限,宁兮下车后贴着河面转了两圈,试图清理掉可能的三生石残余,不料白发少年的收尾工作居然做的挺干净,现场完全没有三生石粉尘。
至于地下河中的三生石,短期内拿不出来,至少未来两个月的气运走向都不支持,于是他们一商量,干脆把三生石又钉深了些,且下了深重的符咒驱逐附近生灵,准备等气运转到合适的方向再来取回。
路潇毫不怀疑他们能把三生石处理好,只期待地问:“你们还有多久过来?”
免提中的电话沉默一会儿,背景音里的宁兮和米染都安静了,林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安全局那边的路实在太堵了,所以我们就回酒店休息了。”
路潇思考几秒后询问:“难道你们没人想过通知我一声吗?”
林川:“我以为副组告诉你了。”
宁兮:“我以为米米告诉你了。”
米染:“我以为林川告诉你了。”
路潇怒不可遏:“你们还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我们之中最年轻的都一千来岁了,肯定不是人啊!”林川相当敷衍地打发了她,“打游戏呢!别烦我,挂了。”
“先别挂!那王仁怎么办?殷洋的事情你们查到什么了?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工作啊?喂——喂喂?”路潇的连连发问没有得到回应,话筒对面只剩下冷漠的嘟嘟声,她自言自语地咒骂,“混蛋!这个部门没有绩效考核和年终评比的吗?”
可能因为她抱怨的声音大了些,王仁闻声而至,把她堵在了房间里。
路潇看见他进来并不惊讶,取下珠串戴回了手腕,问了一句:“还没走呢?”
王仁把胸脯一挺:“我想明白了,你们凭什么不管我?我也是公民!保护我是你们的责任!”
“好好好!”路潇对冼云泽使个眼色,“把他扔出去!”
冼云泽将手机收回衣袋,起身走向王仁,不由分说便拉着他的手腕往楼外拖,人类的力气自然比不过人偶,他挣脱不开,一路嚎叫着求救,然而安全局内一片黑寂,无人回应他的呼喊声。
日暮的街道上车流不绝,王仁的求救声引起了一些车主的注意,但这里毕竟是安全局驻地,楼前禁止停留和拍照,路人便也没想太多,减速看一眼后又纷纷疾驰离去。
冼云泽把王仁拖进了安全局右边的狭仄胡同里,直待深入胡同中心后,方才停了下来。这条胡同夹在安全局的餐厅后门和高高的外墙之间,曲折绵长,中无门窗,只放着两三只大号垃圾桶,持续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他们的脚步声消失时,周遭氛围也一同变得死寂,高墙外的车流声止息了,餐厅后墙上的空调外机和油烟净化器同样安静下来,连王仁都被这异变吓得不再呼救,于是他急促的呼吸声就成了胡同中唯一的音源。
此刻最后一缕落日余晖终于被黑暗吞没,但那并非夜色,而是遮天蔽日的暗色水样天幕,漆黑的天幕缓慢流动起来,先吞没了天空,而后又粘稠地降临到地面,胡同内干燥的地砖开始变得潮湿,一种沥青似的液体从地下渗出,一点点填满了网格状的砖缝,地上的沥青与空中的天幕在四野汇合,像是潮汐包围起海岛一样,将两个人圈禁在了这条胡同里。
黑水很快没过脚踝,而后胡同两边都传来了轻微的水花声,哗啦,哗啦,两组趟水而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同时还有一种金属撞击声也越发清晰,最终两个一红一绿的人形剪影分别站在了胡同两边。
那是两个很不寻常的“人”,它们脚下踩着七寸高的木底鞋,身上穿着单色直筒布袍,头戴折痕规整的尖顶黄纸帽,那帽檐里还掖着六枚被红线串成一串的铜钱,铜钱之间虽不曾相撞,却仍然会随着“人”的一举一动发出叮铃铃的钱币声。
王仁吓得抱住冼云泽的大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冼云泽则歪着头,似在思考它们两个是什么东西。
那红衣服的“人”先开口,唱出千回百转的戏腔:“紫地王氏子二,承恩为人,素多不敬,党同巫蛊为祸,其心其行,罪不容恕。”
那绿衣服的“人”后说话,嗓音嘶哑仿佛破锣:“天行有常,因果昭然,是可欺生者,不可欺死者,今奉命阴司,锁回泉扃去也!”
王仁听不懂两个人的唱调,冼云泽便热心为他翻译:“它们说你搞的那些歪门邪道只能骗活人,但是骗不了死人,所以要把你抓去阴曹地府里立案侦查,那它们大概就是阴间的警察吧!”
王仁听他这么说,抱住他大腿的手臂收得更紧了:“我交代!我全交代!我跟你们阳间警察说!别让阴间警察带我走!”
冼云泽闻言把头拧了180度,和瑟缩在自己身后的王仁四目相对:“谁告诉你我是阳间的警察了?”
第110章 知命不忧(5)这可是上古得道的神仙……
王仁嘤咛一声晕了过去。
冼云泽拎起王仁的手臂,然后左右各望了一眼:“绑架是违法的。”
红衣服唱念:“生死有别,不可通论,阳间律法无用于阴司。”
冼云泽讲道理:“那你们阴间的法律也不适用于阳间。”
绿衣服听见他的话,耸肩大笑,惨白的脸庞上一张大嘴裂到了耳根,它阴恻恻地问:“可你还在阳间吗?”
胡同两侧钢筋水泥的建筑不知不觉间发生异变,原本只有六层的安全局大楼忽而上接天顶,穿云而过,高不可及,但细看起来,六层以上的楼宇却与前六层毫无二致,像是夹在两面镜子之间无限映射的循环影像,至于前后胡同和其余建筑,也像被装进了万花筒般向四面八方循环延展开去。
空气逐渐变得凝涩*,胶质的气流灌进鼻腔和肺泡,让人有种溺水般的窒息感,而无形的压力则试图合拢人的眼睑,好把闯入者留在永恒的安眠之中。
少顷,平滑如镜的黑水潭忽而微微泛起涟漪,一根白骨外露的指尖温柔划破水面,然后一只挂着些许皮肉的骷髅手从涟漪中心探出,风情万种地朝冼云泽招了招,骷髅手继续伸展,先露出了完整的小臂,而后又露出了上臂,最后艰难从黑水中拔出了溃烂的身躯和头颅。
但是下一秒,水下又有一只骷髅手狠命抓来,强行把第一骷髅拉回水下,两只骷髅毫不留情地相互撕扯,抓烂了腐肉,抓断了骨骼,不待它们分出胜负,更多骷髅已如雨后春笋般爬了出来,它们踩踏着彼此的骸骨朝上攀爬,但却像开水锅里的螃蟹一样勾连牵绊在一起,谁都不能逃离这片黑暗的泥潭,水面上顿时呈现出一片沸腾之象。
可这些骷髅来到红绿两名鬼差脚下时,却突然变得服服帖帖,一起掌心向上,虔诚地托举起木鞋,甘愿垫就成一条凌驾于水面的路。
冼云泽拎着王仁四下逃窜,无奈越来越多的骷髅从水下钻出来,几乎填满了整条胡同。当他完全找不到落脚地后,一只骷髅手找准机会抓住了他的脚踝,他立刻弹身跳起,但那只骷髅手被带出水面后竟变成了手腕粗的铁索,铮然绷紧,他抓着二楼的空调外机蹬了蹬腿,不想越是挣扎,锁住脚踝的钢圈就扣得越紧,一声咔嚓声后,人偶的脚踝被生生勒出了一道裂纹,若再挣动,恐怕铁索会直接勒断他的右足。
他一臂挂在空调外机上,另一臂则抡起王仁打飞试图跳起来抓他的骷髅。王仁给他抡得虎虎生风,脑震荡等级节节攀升,在昏迷状态下达成了人生的最高战绩。
不久之后,架不住攀扯的空调外机钢架开始松动,固定螺栓也一颗颗崩出,当冼云泽终于要随空调外机一起坠落的前一刻,他忽然用力把王仁扔向了天空,无数骷髅手见状追赶而去,累累白骨汇聚成浪,浪尖扶摇直指王仁。
可怜的王仁飞至最高点将要下坠之时,一个人影却飘然从天而降,如鹰啄雀,稳练地拎住了他的背襟。
路潇带着王仁落回地面,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泥潭和白骨荡开,清出一片圆形空地,沥青般的泥浆围着空地来回激荡,却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把王仁丢到空地上,转了转右手中从防盗窗栏上拆下来的钢管。
“果然我不走远点儿你们就不敢出来,看来你们也不是什么上等货色。”
红衣鬼差“咿——呀——”了一句,凄婉的高音在四面建筑间折射出重重回声,回音止息时,它婉转唱到:“生人莫问死事。”
路潇白了它一眼,根本没当回事,只回头看了看冼云泽。
冼云泽掉进了黑水里,正和无数骷髅打得不可开交,两边你扯我耳朵,我抓你头发,把一种挺惊悚的情形演绎成了幼儿园小朋友打架。
“你们最好放开他。”路潇用钢管指向冼云泽,郑重其事地警告鬼差,“这可是上古得道的神仙,世间罕有的凶灵,真打起来好几个神仙都拉不住呢!”
而另一边,世间罕有的凶灵已经气急败坏到开始咬人了。
路潇看见这一幕,手里的钢管颤了颤,仍强作镇定:“你看……这多凶!”
大概是冼云泽的表现给了鬼差底气,那红衣鬼差前进一步,泠泠的铜钱声吸引了路潇的注意力,只见它微微抬起垂在身侧的右手,掌心向下,张开五指,黑水中猛地窜出一条皮开肉绽的骨手与它十指交握,鬼差握着骷髅手向旁一甩,骨骼化作了一道冷硬的铁索,铁索一端攥在鬼差手里,另一端仍埋于黑水之下,无法估测其长度。
路潇转了转手里的钢管,正要应战,远处的冼云泽突然被白骨拖入了水下,二人同情共感,那一瞬间她下意识看向了冼云泽,骷髅们趁她分神一拥而上,红衣鬼差则将铁索抖出一个圈,凌空套向了路潇的脖子。
她看着脚踏白骨奔来的红衣鬼差,心底忽起异样,便在短兵相接的瞬间拔身闪过,竟然避而不战,只横甩钢管猛击旁边的大号垃圾桶,铁质的垃圾桶像易拉罐一样瘪了下去,并发出了一声砰然巨响,音浪破空,将奔腾而至的黑水再次震荡开去,各路尸骸白骨也被裹挟着冲远,而音浪掠过红衣鬼差时,那张牙舞爪的鬼差竟像炮竹般炸成千般碎屑,袅袅消散了,原来这装腔作势的红衣鬼差只是个纸幌子,而那真的绿衣鬼差已经夹着尾巴逃走了。
“装神弄鬼了半天,原来装的是胆小鬼啊!”路潇对着绿衣鬼差的背影冷嘲一句。
鬼差逃走,胡同里的环境也随之恢复如常,路潇把王仁拎进餐厅后门,去意见簿上撕了一张纸,照着米染发来的镇压符也画了一张,她和米染学过符咒原理,虽不熟练,但符箓的效力本也不在于熟练不熟练,随便描几笔足够用了。
路潇拍醒王仁,把符纸塞给他。
“那东西被吓到了,估计一时片刻不敢再来找你,你先在这儿躲一会儿!”
她不等王仁反应过来,便追着绿衣鬼差离开了。
鬼差抓走了冼云泽,还当自己绑架了一个把柄,不想它其实是给自己装了一个GPS定位器,当它觉得已经逃的足够远时,身后却传来了路潇的笑声,它立刻跟见了鬼一样悚然加速。
两个人高飞低走,越过一栋栋高矮不齐的建筑,但凡鬼差所过之处,黑色的积水也尾随而至,而黑水漫过的建筑中竟都空无一人,没有光明也没有声响,只有几间公寓窗内泛起微弱的惨绿,连一寸黑暗都难以照亮,整座城市死寂如另一个世界。
奔忙之间,路潇忽然被一处忽明忽暗的窗户吸引了心思,她稍一犹豫,耳边便响起了一声稚嫩的呼唤。
“妈妈!”
路潇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蹦蹦跳跳路过她身边,张开双臂扑进了一位女子的怀抱,母女身后,更多的路人比肩接踵而至,他们或挽着手,或拿着饮食,欢笑声与吵闹声、叫卖声和音乐声占据耳朵,此刻远方桥面上,一丛烟花冲天炸裂,千道流光倾泻而下,城市重新在路潇眼中鲜活起来。
有些直觉敏锐的路人察觉到异样,对路潇投来怀疑的目光,似是困惑刚才无心一瞥时并未看见那里有人,怎么她就突然出现在了那里?路潇甩了甩手里的钢管,这些人便都扭开头快步走开了。
绿衣鬼差逃命的功夫委实厉害,一眨眼就甩开了路潇,但纵使它藏得再深,只要不抛下冼云泽就算白跑。
路潇拉开外套拉链,把握着钢管的右手揣进衣襟里,而后顺应感知跑进了人群,事关人命,她追得急切,行人被推搡得连连抱怨,不得不让开一条出路,少顷她追到了冼云泽所处的位置,可还是看不到他的踪影,此刻他们虽在一处,却是镜里观花水中捞月,仍然身处两个不同的空间。
她尝试呼唤冼云泽,奈何这位小祖宗来了脾气,非要和骷髅们分出个高低上下不可。
既然他不来,那只能她去。
路潇左顾右盼一圈,想在感应最强的地方找一个隐秘的位置,强行打破两个空间之间的界限,然而此处已极接近市中心,到处人山人海,根本找不到无人的空地供她施展,如果硬来的话,嗯,也不是不行,就怕以后保障科会偷偷往她的饭里下砒|霜。
她正纠结要不要豁出去时,意外从嘈杂的环境里分辨出了一种熟悉的声音。
叮铃铃……
叮铃铃……
她听见了铜钱撞击的声响。
路潇心思一动,紧跑两步搭住了一个陌生人的肩膀。
这是个外表平凡的中年男子,他上身穿着绿色的夹克外套,下身穿着休闲裤和皮鞋,手里还拎着从饭店打包的餐盒,好像就是一位回家路上顺便看热闹的普通市民,唯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他左手腕上那一串古旧的铜钱手链。
铜钱随着手臂摆动来回碰撞着。
叮铃铃……
叮铃铃……
此时又一颗礼花升空,当头炸开一片姹紫嫣红,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仰头观望。
唯独被路潇拍肩的男子则猛然转头,表情是超忽常理的惊悚,简直跟见了鬼一样。
但实际上,路潇才见了鬼。
她碰触到男子身体的瞬间,一阵阴风无端吹过她的脸庞,而后身边的行人,天空的烟火,乃至于空气中爆米花和烤鱿鱼香气就都不见了,一切属于现实的光明、声音和气味都像被关掉开关一样凭空消失了。
她终于又进入了那个诡异阴森的异世界。
此刻眼前还哪有什么穿绿夹克的中年男人,她手下按着的分明就是带走冼云泽的绿衣鬼差。
“你接着跑啊!”路潇左手死死薅住鬼差,右手从怀里抽出钢管,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砸将下去,“还敢拐走我家小祖宗,胆大包天了你!”
不过路潇需要留着它带路,所以这几下敲击并未使出全力,也不至死,但对方依然懵住了,一是不懂她是个什么东西,二是不知道路潇怎么找出它的,怎么可能甩都甩不掉啊?
不过鬼差并非毫无还手之力,它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后,马上甩了甩头,帽子上一枚铜钱无声碎裂,与此同时,路潇感觉掌心平滑的布料变得薄脆,而后竟被一棒子打碎了,她愕然把碎片抓到眼前,眼睁睁看着手里的鬼差变成了纸人,而真正的鬼差则逃到了十米之外,还摆出起跑的架势准备逃得更远。
路潇没有多想,抬腿就追,虽然她的速度不在对方之下,奈何人家熟悉地形,总能借助楼宇死角巧妙地逃出她的视线,即便不慎被抓住,还可以凭借纸人分|身的法术虎口脱险,反正就是不肯跟她正面对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