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律骑着马走进了雒棠山,绵绵细雪覆盖了她身后的踪迹,然后用一模一样白色模糊了山与山,树与树,天与云之间的界限,将整座山脉构筑成为一个巨大的迷宫,蜿蜒的林间小路也被积雪分割成无数零碎的段落,如同一块不小心跌落的玉璧,星星点点散佚于山野,拼凑不出形状。
果然,风律不久后便迷失了方向,既然不知前途去往何处,干脆信马由缰,让马儿自己寻找出路,然而她走了很远很远,直到登高远望已看不见雒棠镇里升起的炊烟时,却依然没能找到离开这座山的方法。
结果马儿比人先乏了,它沿着山间兽道步入深林,来到了一处禽兽冬季饮水的热泉。
这一小片山坡温暖无雪,水汽弥散,氤氲的白雾中隐约传来泠泠的水声,循着声音走进热雾深处,可见一团草色若隐若现,抵近观瞧,原来是寸许高的青草环守着一个簸箕大的天然泥臼,当中有一股拇指粗的温泉汩汩涌出,泉水填满坑洼之后,便流溢进更下方杂乱的碎石堆里,并于五丈开外悄然钻进冰层下方,沿暗渠汇入了更远处的河道。
风律跳下马,去泉边洗了洗手,马儿也低头喝着水,但它却没有多看泉边的青草一眼——这里的草既然能留住,肯定不是苦的便有毒,它自有动物的本能知晓这一切。马儿喝完水后随意卧在草上歇息,风律则坐到了岩石上,解开背囊拿出一块饼,一半自己吃,一半喂马,马儿很快吃完了自己的一半,然后无赖伸头抢她手里的另一半,最后成功吃到了一整个的饼。
她们两个抢饼的时候,温泉周围的水汽不知不觉变得沉重,如同一大团棉花落在了山坡上,悄悄埋住了山尖和这一人一马,歇息片刻后,马儿逐渐被雾气呛得难受,于是喷了喷鼻子站起来,扯动缰绳拉着风律远离温泉,可此时眼前雾暗,举目云深,云雾之间还有无涯雪海,让本就迷路的她们更加难以分辨方向了。
“人家都说老马识途,你却带着我满山乱跑,可真是白白做了一世的马。”风律透过雾气望向山顶,叹气说,“我们还是向高处走吧,或许能看见路。”
按说严冬时节,热雾一撞上远处的寒气就该自己散了,但她向前走了很远很远,直到轻灵的流水声完全消失后,前方却依然云遮雾障,软绵绵的水汽高高堆到了天上去,计算行进距离,此时的她早该走上山顶了,然而脚下这条崎岖的山路根本不讲道理,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往高处生长,仿佛没有尽头一样。
面对此情此景,风律却不觉慌张,甚至有点厌烦,她伏身抱住马颈闭上了眼睛,干脆趁机小睡一会儿,嫌天光太亮,还揪起斗篷帽子罩住了脑袋,任由这匹无知的小兽在浩浩山脉中随心晃荡,驮着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
等她睡足了觉,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黑透了,马儿也走到了此行的尽头。
白马原地踏了踏蹄子,卧地把风律放了下来。
她们如今所处之地,乃是一片稍显平坦的山巅,前后十丈方圆,四下皆如刀裁,只余一条等身宽的羊肠小道贴着峭壁盘旋而下,难为这匹壮硕的马是怎么走上来的,而在这堆满雪花的山顶中央,山峰最高处,生长着一株螭蟠虬结的大树,那铁筋一般的树干奋力抓向天幕,紧握住日月星辰,似乎要将这夜空狠狠撕下一块来,而树根下则隐隐泛起光明,似乎埋着什么宝物。
风律从雪中跋涉上前,俯身随手一拨,指尖便碰触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好奇拈起来,原来是一只梨子大的白玉酒壶,雕工精巧,胎薄色润,透光可见其中浆液摇动,似乎装了什么东西,只是壶身浑然一体,居然找不到盖子。
当她反复观察玉壶的时候,壶顶却开始慢慢融化,原来那状似壶盖的部分其实是冻结的寒冰,如今经手把玩一番,寒冰受热消融,自然露出了其下的壶口,一股醉人的酒香随即扑鼻而出,忽然天上云影徘徊,地下树荫摇曳,似是无明万物都闻到了这股酒香,忍不住要来共醉一场。
风律来了兴致,解开斗篷铺在树下,只穿着素白单衣旋身而坐。
绝顶风光,眼前尽是浩荡红尘,滔滔峰峦自脚底倾泻而下,冲涤成万里江山,芸芸众生如同微末的尘埃,悄无生息地躲进了岁月雕琢出的千沟万壑里,不烦占用这幅山水长卷一丝一毫的笔墨,而天空上,月亮和虚日投射出了两枚烟黄色的光晕,像一双阴鹫的眼睛窥伺着这幅巨制,贪婪地寻觅着那些藏在大地褶皱里的祭品,却在不经意与风律对视的瞬间黯淡下去,怯怯地躲回了云层之后。
风律握着酒壶放肆豪饮起来,酒壶里的酒仿佛永远都倒不尽,直到她酒酣耳热,枕着手臂醉卧山巅时,掌心里玉壶倾倒,那金浆玉醴依然潺潺不绝地流出,都浇灌给了身后这棵半生不死的古树。
而这裘皮上的一场醉梦,带她游走到了不得了的地方。
风律的神志混混沌沌,迷迷茫茫,只觉得眼前明光渐亮,仿佛来到了一处香花遍野的溪水边,隐隐瞥见前方的溪中巨石上坐着两个人,她还保持着枕臂安眠的姿势,无法起身看个真切,所以分辨不出两人的容貌和身段,只能窥见近处一人垂落进水里的一角衣袖,那片奇异的织锦在水里时隐时现,如水如烟,又似乎和溪流、和水岸、和无垠花海、和云天河汉接续在一起,连日月山川都被那人举手投足的动作牵扯着,好像只要那人一扬手,就能够将诸天抖落,叫万象灰糜。
风律试图唤醒神志,终而不得,便意识到自己被镇住了,但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没有不耐,反而像是回到了幼年襁褓般安*逸,只想永永远远地躺下去,等到近处那人的腰带随波飘逸到了岸边,她方得见一些细节,这条腰带用的是绀蓝色织锦,织丝比蛛网还要细,还要轻,其上描画的纹章斑斓而特异,在水光映衬下不断变换,看上去更像是一种活物。
突然风律感觉那人的视线转向了自己,她虽然没能看见那人的脸,却能看见那人从迷雾里垂下了一只和白玉叠色的手,三指内蜷握着一只熟悉的白玉酒壶,两指点向水面,剥笋似的指尖随意拨了拨,一道轻薄的涟漪便涣衍而来,轻轻柔柔地把她推出了梦境。
眼前的一切消失之后,风律立刻重拾灵台清明,也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她猛然睁开眼睛,可前方却还是一片朦朦胧胧的雾色,她忍不住挺身坐起,驱散那层雾霭,终于发现原来只是午夜时大雪,她被雪花埋住了而已。
不,不是雪花……
风律扭头仰望。
身后虬蟠的古树不知何时重新焕发生机,新抽出繁茂的枝条,一朵朵碗口大的白色海棠从每一寸树枝上喷薄而出,直开到无处可开,于是新花挤落旧花,旧花飘零而下,那些海棠生得太多太快,落得又急又冲,花海潮头巨浪拍天,纷纷扬扬遮蔽了天空和旷野,也埋住了树下睡觉的人,后方低地处的花瓣累积更甚,早都满溢出了悬崖,和风伴雪飘向人间。
风律抬起手,看了看掌中依然半满的白玉酒壶,然后把酒壶揣回了怀里,一经离手,壶口处就重新冰封起来,严丝合缝地长出了一个新的壶盖。
她站起来环顾一周,瞄准一处翻腾的花瓣吹了声口哨,欢快打滚的马儿立刻冲破花海跑来近前,她拉着缰绳翻身上马,抬头望向这场浩大的海棠夜雨。
既然答应裴徽会带一支雪海棠去见他,那此间的一切便都是缘分了。
风律向着高处一枝挂满海棠的树杈伸出手,七尺长的树枝竟无声折断,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她的手里。
缰绳轻抖,白马调头向山下跑去,横在马背上的花枝依然生机蓬勃,向外喷吐着无尽的海棠花,于是白马所经之处,便流淌出了一条蜿蜒的花溪,汩汩指向山外战火纷飞的城池,寸寸逼近那灾与祸,铁与火,红与黑,要将这人间业火一一熄灭。
红月当空,战鼓声振如雷霆。
江崖丢开再握不住的剑,踉跄仰倒,靠住了早已昏迷的九不够,眼看着敌军步步逼近,他却疲乏到连手臂都举不起来了;另一边,双目失明的裴徽听见几支哨箭在头顶炸响,嘈杂的喊杀声随即而至,于番还想背上他一起走,但那副孱弱的体格根本办不到,于是两个人一起摔倒在了蜂拥而至的燚军战马前。
千刀万刃当头斩落,似乎一切都该结束了。
适逢此时,一片不知来由的海棠花瓣悠悠从天上落下,停在了直指江崖心口的刀尖上。
凛冽的寒风率先探知到了蔓延的恐惧,忙收敛脾气跌跪在地,战马也不约而同止步不前,不敢再发出一丝吟啸,至于杀红了眼的士兵们,则莫名其妙怕得心颤,都下意识放下了手里的武器,变得茫然不知所措。
等身边安静下来,众人忽然听见脚下的冰层正发出格格驳驳的碎裂声,原来无数深抵江心的裂纹早已暗中编织成网,差点就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士兵们发现险情,立刻散向两岸,密不透风的军阵因此敞开了一道缺口。
此时缺口外的江面上,静静地走来了一匹白马。
马背的女人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按着横搁在鞍桥的沉沉花枝,身上只穿了一件素白单衣,犹自露着手腕和一抹肩颈,单衣的纱料薄如雪花,仿佛一口气便能吹化了,更怎奈得这漫天风饕雪虐,可她却偏偏神色安然,没有露出一点寒冷的意思来。
白马拖着一地闲花来到城门前,坦然站定于万刀丛中,无尽花瓣垂落江面,逐渐埋没了周遭的血污和残肢,在横尸遍野的沙场中央铺垫出一片洁净的落脚地,小心盛放下了一匹白马,一袭素衣,还有一枝传说中的雪海棠。
风律侧头看向燚军中军,宁静地盯着对岸高地上那面晋字旗下端坐着的方晋,仿佛两人之间的千军万马毫无意义,事实上士兵们现在很想逃跑,但又怕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引起注意,最后只得屏息垂首,假装和土木石头融为一体,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就像是围栏中待宰的羔羊面对牧羊人一样,本能地心生绝望,却躲无可躲。
于是她对羊群里那只最乖戾的那只羊说了一声“来”。
方晋忽然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拎起了他的脖颈,强使他从马车上滚下来,再被迫摆动双腿闯过挡路的兵马阵列,还越跑越快,越跑越急,连被石头绊倒也不能减缓丝毫速度,跑到极致犹嫌太慢,干脆四肢着地连滚带爬,像野兽一样地奔驰。他想他的盔甲一定都磨掉了,所以膝盖才会疼得厉害,可却连低头看看自己的膝盖都做不到,他全身上下都被另一种力量接管了,再没有一根手指听他使唤,没有一条肌肉受他的摆布,他一个字都说不出,一个眼神都动不了,只能跌跌撞撞奔来风律身前,直挺挺地站着,仰头看向她的脸。
风律伸出一只手抬起方晋的下巴,而后他全身的骨头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攥得咯咯作响,五脏都要从孔窍里挤出来,片刻后,果然见一种水银般的液体从他眼眶里渗出,缓缓流下了面颊,最后在他的下巴上汇聚成泪珠大的一滴。
“水银”滴落进风律的掌心,被她指尖一捻,顿时灰飞烟灭。
她问:“这滴玉髓是谁给你的?”
方晋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是陛下身边的一位美人,叫芦篾儿。”
“那海上动静也必是她搞出来的了?”
“她前些时日确实到过海上。”
风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撤回手,带马转向江岸本侧的城门。
方晋从空中跌落,重新了拿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可是他自服用玉髓后就再没有感觉过乏累、饥渴和寒冷,如今玉髓离壳,种种旧债一起找回来,几乎瞬间摧垮了他的意志,如果这时能晕过去倒也轻松,可他偏偏神智清明,每一丝神经都在细细咀嚼着那些饥寒困苦,尝尽其中滋味。
他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鼓起最后的勇气嘶喊。
“贵人且慢!请留姓字!”
听到他的话,怀抱海棠的女人停了一停。
红月当空,旖旎的彩云从面八方朝觐而来,与山川星月一起恭候她的名字。
她答道。
我叫风律。
凌阳风律。
第172章 出神入化(24)来的是我的刀,也是……
古和州遗迹内,又一轮热浪滚滚而来,空气沸腾翻涌,将光线扭曲成层层叠套的漩涡,而热浪经过之处,连混杂在黄沙里的杂质也随之融化和燃烧,化作一缕缕或黑或白的轻烟,被卷携进漩涡里,一道扑向这座孤独耸立于沙漠中的石塔。
盘绕石塔的银蛟瞥了眼橘红色的天际,从坍塌的塔顶探进来,轻轻吐出一口气息,沁人心脾的凉意顿时弥漫开来,少顷热浪席卷而过,砂石都被烤出了咯咯吱吱的剥裂声,可高塔内的墙壁上却还凝结着霜花,莹莹闪闪,似洒满细碎银箔。
米染向上空伸长手臂,巨大的生物便俯首贴近,温驯地回应着她的抚摸。
高塔顶楼,壁画中的故事即将迎来第二折的尾声。
定平二州交界,燚军大本营。
阔野之上,旌旗林立,晚炊的篝火绵延百里,浓烟浮空蔽月,却不闻金鼓之声,但闻管弦呕哑,莺歌呖呖。
本该肃穆的军营内,十八支灯架照得中军大帐明如白昼,四名士兵守卫着东侧的帐门,程享一人独占西方首席,诸位谋士和将军们分坐大帐南北,他们面前堆满入冬前精心存放的鲜果和诸般美酒佳肴,原本摞放在桌面上的战报则被胡乱推到了地上,由着往来服侍的仆人肆意践踏,大帐正中的空地上,十位身穿盔甲的舞女腰肢婉转,合着琴瑟跳起一支剑舞。
程享侧卧在木榻上,转着手里的金杯唉声叹气。
这些天陈循州拒不迎战,他亦无处玩耍,算起来已经三天不曾出营帐,哪怕昼夜纵情宴乐,也着实有些厌烦了。他摇着头浅酌一口,然后又吐回杯中,即使如此甘醴,尝多了终会寡淡如水,无甚滋味。
他把金杯抛给身边内监,内监赶快捧着金杯跪撤下去,而后他撑着胳膊直起上身,左右寻觅,觅之无果,便伸手朝面前的舞女拨了拨,舞女会意地让开视线,露出了被挡住的芦篾儿。
此时芦篾儿正坐在营帐门后,拿着两根绸带闲闲地编着花,恬静的姿态和醉舞狂歌的众人格格不入。
程享亲手挑出果盘内作装饰的石榴花,放进水晶砚里,加入明矾和朱砂,再吩咐内监用研杵研磨出粉红的花汁,然后铺纸执笔,想要以此为墨给芦篾儿画一幅肖像,娇花美人,必是极为相配的,可是他才提起笔来,芦篾儿就瞥见了他的动作,直接掀帘子走出了军帐。
程享讨了个没趣,心生愤懑,却没胆子找芦篾儿的晦气,于是便叫画师来画自己。画师接过现成的笔墨,战战兢兢地画了一幅骑射图,笔墨未干便呈献了上去。程享细品着画中人物,越看越觉得俊逸,便想在上面提一首诗,可惜他半生戎马,不通文墨,手中毛笔提了几下,只糊弄出了一句索然无味的诗。
皇威征平四海时,阵前画与天下知。
至于后半阙,却是绞尽脑汁都接不上了。
不容他继续琢磨,一众侍从和谋士已经围住桌案,昧心把这十四个字夸上了天,适时芦篾儿从外面回来,被夸出自信的程享赶快把画作呈到了她面前。
芦篾儿可不惯着他,草草看了一眼便放下了,然后继续编起手中的绢花。
程享耐着性子问:“你看这副骑射图画的如何?”
芦篾儿没有回答,而是招手叫内监送来程享才用过的笔墨,抬手在他的诗后又补了一句。
水磨榴花轻薄写,等闲颜色寻常诗。
这分明是骂程享用石榴花汁写下轻薄的诗句,石榴花的颜色普通,诗文更加一般,而那句“等闲颜色”与其说是贬斥榴花,不如说是在鄙夷画中的人。
程享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侍从和谋士们同样哑口无声,然而无人敢于发作,毕竟他们都亲眼见过芦篾儿从城下用一团雪打破了城楼上的战鼓,又用一团雪打掉了陈循州的头盔,正是从那天起,陈循州开始闭门拒战,甚至连城楼都不再上了。
她催动了这场战争,制造了吞没和州的海啸,一举摧垮了程樵的后勤,又召唤了席卷半壁江山的寒冬暴雪,冻毙敌军不可胜数,以她的能力,随时可以摘下陈循州的人头,然而偏偏不愿这样做,她好像并不在乎这场战争的输赢,而是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没有人想跟这样的怪物作对,相比陈循州,他们的脑袋显然离芦篾儿更近。
一个有眼色的侍从把笔墨扫进怀里,哈哈大笑着谢陛下赏赐,于是尴尬的沉默立时消散,营帐内又开始笙歌曼舞。
然而不久之后,帐外的阵阵惊呼再次打断了高官贵胄们的雅兴。
高官勋贵们以为战局有变,纷纷跑出来查看情况,结果没有看见敌人,却看见子夜的天空上笼罩着一片青红异彩,彩练如蛇纠缠,冲贯东西,仿佛要将整个天幕拉向东方,两轮日月也随之在青红两色间诡谲闪烁,说不出的妖异。
芦篾儿慢众人一步从营帐出来,极光映照下,她的表情变幻莫测。
她长长舒了口气:“终于来了。”
程享恰好听见了她的话:“什么来了?”
芦篾儿指了指主帐护卫,吩咐牵一匹马来,然后一边看着程享笑,一边脱下棉衣甩到身后,扎紧腰带,把上下衣装打点利索,似乎即将开始一场追逐。
“我往昔周游四海,曾经到过和州,那时我发现和州的潮汐居然不符月令,不管寒暑冬夏、月圆月缺,东海的涨退总是每二十天一轮周期,我猜应该是有什么非常厉害的东西压制住了月相,改变了潮汐规律,后来为了帮你打断程樵的补给,就去东海找了找,果然发现了一只巨鼋。它的背壳比垚山还要广袤,身躯和海床生长为一体,十日一呼,十日一吸,一呼一吸能吞吐半面海水,因此造就了东海奇特的潮汐。”
周围人默默听着,当初陪她出海的人四个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她是如何召唤那场海啸的,程享也曾询问过,但未能得到答案,如今她却主动说出了那段悚然的内情。
“我在那里杀死了它,巨鼋翻滚生成的海啸淹没了和州沿海一带,它的血比岩浆还要炙热,足以睥睨太阳,即使蒸发整个东海也无法使之冷却,于是海水被它的血蒸发成汽,水汽又变成浓云,以致阳光无法滋养万物,这就是今年长冬和大雪的原因。”
程享问:“那冬天要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芦篾儿笑了笑:“很快的。东海之水只够庇护你们几年而已,而巨鼋的血少说也要一千年才能流干。”
那么海水耗尽之后,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程享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伸手来抓芦篾儿的手臂,却被她轻易躲开了,他颤抖着声音问:“你究竟做了什么?”
芦篾儿叠好袖口,指着天上的第二轮太阳说:“看到这颗太阳了吗?周天星宿都被她的光芒盖过了,紫微桓溃不成宫,帝星晦明,将星潜匿,这意味着人间正在另一种秩序上运行,而你们死到临头,居然还在为区区皇权霸业彼此杀戮,就好像两群蚂蚁在一片即将被洪水翻覆的树叶上打得你死我活,真是可悲可叹啊!”
程享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这其中难道没有你的功劳吗?”
“自然也有我一份罪孽。”芦篾儿望着漫天极光,眼里竟有些许哀伤,“但是我没办法啊,我只是一介凡人,无从与日月争辉,要想挥戈返日,只能借刀一用。今夜天上气冲寰宇,贵不可挡,就是我等的人终于来了,来的是我的刀,也是我的报应。”
被她派去牵马的士兵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依旧呆呆地牵来了一匹黑马,芦篾儿从容接过缰绳,轻盈跳上马鞍,最后留下一句话。
“我该走了,大燚气数已尽,尔等自求多福吧。”
被吓惨了的众人簇拥拦在马前,未料此时忽然地动山摇,晃得他们或蹲或倒,等大家稳住身体再抬起头时,芦篾儿已经消失得了无踪迹了。
这场异变来得快去的也快,实在不像地震,他们寻扫四周,只见东方山脉的轮廓突然变得陌生,就像是有人把天际线绷紧之后又弹了回去一样。
而那遥远的东方山脉里,为躲避战祸而隐居山洞的百姓们则直面了一幅骇然的场景。
山脚下,一队押送充军壮丁的士兵恰好途经此地,两名佩刀的士兵在前,两名带弓的士兵在后,中间是六名被绳子串成一串的可怜农户,走在后面的一位士兵肆意抽打着他们,直把人打得鲜血淋漓,血都溅到了同伴的袖子上,而他之所以这般暴怒,俱是因为这回抓壮丁还差四个欠额,他们此番回去也免不了要挨一顿鞭子。
另一个带弓士兵冷眼旁观伙伴施暴,不闻亦不问,只转向身侧绝壁凹陷处抓了把雪,擦掉了袖子上的血渍,他抬头时看到了绝壁半腰的崖洞和伸出洞外的树干,不禁觉得这树好生耐活,可他并不知道那些看似浅显的崖洞内部其实早被挖得四通八达,里面竟然藏下了周围几个村里上百的男女老少。
此时崖洞深处,一位母亲正在充当厨房的洞室里煮着晚饭,一把稗子加半碗干菜,却要煮成一盆粥供全家七口人分食,根本吃不饱,可即使这样粗陋的饭菜,也只能再吃两顿了,怪只怪这些天官兵抓人抓得紧,他们现在根本不敢出去找吃的。
母亲小心用木棍搅着粥锅,脚下忽然猛地晃了几晃,她以为山洞要塌了,赶快丢开木棍跑向出口,一步迈出洞室,外面却不再是低矮的甬道,转而凭空诞生了一座流水涔涔的溶洞,洞壁上生长着她未见过的蘑菇和苔藓,还有无名鱼儿和甲虫四处游走。
她只愣了一愣就变得面容坚毅,回身从火膛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条当作火炬,喊着孩子们的名字便跳进水里,义无反顾地蹚向对面,谁料原本只深入山体两丈的洞穴忽如迷宫般复杂,山体规模膨胀了七八倍,她在全然陌生的隧道内探索许久,好不容易看见一丝天光,挣扎着钻出这道裂隙,眼前终于呈现出熟悉的甬道,她年迈的父母搂着她的四个儿女躲在墙根下,看起来着实吓得不轻。
母亲丢开木条走上前,把四个孩子挨个拎出来检查一遍,确认都没有受伤,全家人这才抱在一起大哭起来,稍后其他乡亲也陆续摸索来了这里,人一多起来,母亲就放心了,她扒开伪装洞口的树枝偷偷观察起外面。
但见眼前大地竟然像春日的冰面一样破碎了,但碎片之间却不是万丈沟壑,而是新出现的草地,皑皑白雪和青青碧草交替拼接成缭乱的斑纹,如同一张过分花哨的地毯,而且这种变化并不均匀,以山脉为界,西边的定州依然是无垠雪海,东边的平州却绿多于白,更远的地方甚至成了看不到尽头的原野森林,连往昔遥遥可见的城镇都被新出现的土地推得更远了,几乎被撵到了地平线后头,就好像平州人本就生活在一张被揉成团的纸团表面,如今有双无形的手把这团纸打开掸平了,于是平州一下子变大了许多倍。
暖风从东方绿野吹来,与西方的冷气碰撞,渐渐凝聚出一层白雾,朦胧如仙境。
草地的末梢刚好延伸到了崖洞之下,绿色的尽头站着一匹壮硕的老水牛,水牛角上缠着金线锁边的彩缎,牛背上坐着一女一男两个垂髫稚儿,女孩小指勾着一对儿发光的青黄铃铛,男孩手持松枝驾驭着座下的水牛,两个孩子一时兴起,只顾着嬉笑玩闹,竟然忘记来此是要执行一项要紧的任务,直到被吓破胆的士兵颤巍巍持刀逼近,两个孩子才猛然发觉耽误了正事。
男孩对士兵说:“平州今夜有贵客驾临,舍间不敢怠慢,故而大开院门重礼相迎,诸位无须害怕。”
女孩继续说:“我们无心介入凡尘是非,但这几日还请暂免刀戈,免得败了贵客雅兴,这地上的脏东西入不得贵客法眼,我且替你们收起来了。”
她说完摇了摇手上的黄色铃铛,身侧草地突然隆起,一条黄龙破土而出,把毫无防备的士兵和农户们抛起老高,黄龙避开生灵,卷起大块泥土一头钻进了旁边的雪地里,巨龙起伏之间,地上的积雪、断刀、折箭、骨骸被一并翻入地下,地上人也被晃得晕头转向,瞭望东方,千百黄龙同时在大地上翻滚,很快就把和草地交错的雪地都犁成了肥沃的的黑土,少顷铃音息声,黄龙潜伏,她又摇了摇手里的青色铃铛,茂盛的青草忽然随音律左右摇摆,自行纠缠捆扎成千百条草垄,草垄摇着摇着就活了过来,变成千百条青龙在黑土上游走,所经之处草木萌生,很快就让绿荫连成了一片,再也看不出半点黑土的痕迹,女孩复又收起青色铃铛,青龙便重新化为草叶翩翩飘落,触地生根,长成了各式奇花异草。
女孩把土地收拾妥帖,男孩举起松枝指向被黄龙推到眼前的士兵和农户。
“你们如今站立的位置已进了我家门,我家里可不准捆人,更不准打人,请你们快些出去吧!”
农户们听闻此言,脑子一灵光,立刻不约而同往东冲刺,有个腿脚慢的没跟上队伍,直接被一条绳上的同伴拖进了草地更深处,士兵们握着刀紧追两步,忽然听见耳畔铃音轻响,然后就被一条乍然复生的青龙拦腰抓住,远远扔回了西面的雪地里,青龙四足踏雪,昂首吟啸,爪子周围的雪层下很快有一圈小草萌发出新芽。
士兵们被龙啸吓得丢了魂,叫喊着朝大本营的方向逃走了。
山崖上偷窥的母亲也如梦初醒,赶快取来下山用的绳梯拴住石笋,把爹娘和孩子们送到了下层突出的岩石上,其他崖洞里蛰居的人也相继挂出了梯子,一段段绳梯连接起一个个崖洞,绝壁上突然间就挤满了人。
乡亲们扶老携幼追上慢悠悠的老水牛,围着两个孩子说话。
“娃儿,这是什么地方啊?”
“这是我家的小洞天。”
“真跟仙境一样!”
“差得远呢!东海小洞天多过百家,我们不过小门小户,不及点星派芥子藏的一砖半瓦。”
“那我们能不能在你家里暂住些时日?”
“诸位自便,但可不准在我家里打架骂人。”
“甚好甚好!”
浩浩人流跟随老水牛走入了东方的草野,暖风吹化了鬓发上的凝霜,吹开了紧皱的眉心,吹活了绝望的心绪,好像安眠许久的春天终于从睡梦中醒来,眨了眨眼睛。
死域塔中的壁画到此为止,似是一出柳暗花明的团圆结局,然而纵观这片焦土,后面肯定又发生了变故,可惜这部《神女会》的第三折已同戏楼的顶层一起坍塌,又被漫漫岁月琢磨成黄沙,彻底散佚在这片烈火炼狱里了。
此时塔楼忽然咯咯作响,原来是砖石耐不住乍热乍冷,开始逐层崩塌。
银蛟歪着头把一支角递到米染身前,她便主动爬上了他的角,选了一个舒服的分叉坐下,片刻后石塔轰然塌陷,米染却随蛟首从灰烟中缓缓升起。
米染猜测到:“有人把这片被死去巨鼋污染的区域封闭了起来,但小洞天或者芥子藏可关不住如此滂湃的灵息,此二者一定会干扰外界的气候,如今这地方对外面毫无影响,更像是一处乾坤藏,世上胆敢夺取娑婆灵息纳为乾坤藏的,就只有凌阳氏自己了吧?”
宁兮回答:“和凌阳氏有关的事情必定凶险,还是少管为妙,我们找到组长他们就出去吧!”
米染眉心一蹙,似有担忧:“早知道该给小路潇留个口信,叫她千万不要进来。”
“她?”宁兮不屑地哼声,“你给她的那本《四象阵式经略》,她最多翻三页,放心吧,她根本看不懂神女山顶的阵门。”
第173章 出神入化(25)凌阳上使代神行令……
翡城古樾国历史博物馆里,路潇和冼云泽还在听研究员刘杰讲着金册的故事。
“古樾国诞生于历史上最非人的时期,近三百年间,这片土地上人口锐减60%,连生存都属奢侈,遑论文学发展,所以这一时期的典籍相当稀少,加上裴徽晚年性情暴戾,处决了众多开国功臣,更没人有机会记录下古樾国建国史了。总之,现今仅存的史料中,写的是裴徽以万余兵力战胜了方晋四十万大军,至于他是怎么赢的,没有记录,后世学者猜测燚军中可能发生了极为严重的瘟疫,或者遭遇极端寒流导致整支军队丧失了战斗力,但目前还没有考古证据支持以上观点,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此战过后,裴徽的兵力扩充至二十万,后与陈循州兵马汇合,打下了古樾政权的根基。”
路潇笑着说:“怎么会没有记录呢?金册上不是写了,是凌阳风律一袭素衣白马雪海棠保住了银城。”
刘杰也笑了:“你相信世上有神仙吗?”
路潇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没有回答他的反问。
倒是冼云泽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凌阳风律一定不是神仙。”——既姓凌阳,怎么可能成仙?
然而刘杰误解了他的意思,还以为他是一个理智的听众,便附和说:“没错,作为历史研究者,我们不可能用怪力乱神来解释历史,如果说金册前面几卷还有三分依据,那金册最后一卷则堪称离奇,简直可以归类为志怪小说,我想这也可以反应出裴徽制作金册时精神严重错乱,所以哪怕是他的自述,也只能当做一种真实度有限的史料。”
金册最后一卷,始于东海点星派的芥子藏。
裴徽重伤昏厥,所以并不知晓城外发生的事情,等他清醒之时,人已经出现在了点星派的芥子藏里,还是于番对他讲述了昏迷期间发生的一切。
银城陷落,满城守军和百姓死到临头时,战斗却意外停了下来,士兵们惶惶不安地握紧刀剑,突然间失去了挥动它们的勇气,百姓们则互相搀扶着聚集到城门前,瑟瑟等待着命运最终的判决。
于番也跟随众人的脚步,半拖半抱地把裴徽带到了城门口,可这边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不过却找到了一样半死不活的江崖,于是费力地把两个人放到一起,然后自己也坐在了他们身边。
某一个瞬间,遮挡视线的人丛恰好分开一道间隙,令于番得以窥见江面上那匹孤零零的白马,他几乎瞬间就认出了马背上的身影,然而下一秒,人群移动间又挡住他的眼睛,他急得蹦起来,蹦起来也看不到,干脆手脚并用爬上了旁边的大树。
于番只看见方晋跟跟布口袋似的倒了下去,但风律调转马头走出几米后,方晋又爬起来对她喊了句什么,接着于番感觉一阵清风从江面吹来城门,风律的声音也顺风飘近,清晰得就像在他耳边说话一样。
她说,凌阳风律。
刹那间彩霞变幻,天光骤亮,万道流明飞流直下,照彻莽莽雪原,而后大地似瓷盘落地彻底破碎,苍翠草木从大地的裂痕中涌出,原本摩肩接踵的燚军阵列也因土地膨胀相距越来越远,整肃的军阵随之裂解。
于番和风律恰好漂浮于同一片狭长的雪地上,人群离散之后,他反而更清楚地看到了她,他甚至感觉风律对他笑了下,然后又把视线转向了他身后。
他身侧凭空出现的绿野里走出了一群束带蹑履的男女,他们徐徐踏步而来,分秒之间就到了风律的马前,连带树上的于番也被这缩地之法拉近向的风律,可此时风律周围不是飘飘仙人之姿,就是惶惶伤兵败将,独他一人跟个猴似的爬到了万众瞩目的最高处,把风律的风头都给盖过去了,论境地确实有些无以自处。
锦衣人们发现身边多了个累赘,抬手想要把于番赶走,却意外发现风律正看着他笑,两人的眼神狼狈对着戏谑,颇有些相熟的意思,锦衣人们便识相地住了手。
“平州赵氏恭迎上使,陋室寒酸,无颜邀上使下马,请略待片刻,当有高朋前来觐见。”那为首的锦衣老者对风律抱拳深躬,笑容拘谨,恭敬中带着恐惧,后面小辈定力不足,脸上就难看许多,好像一时忍不住便要吓哭了。
风律面无表情地问:“我不识得人间门第,你说的高朋是谁?”
“是上陶空枢仙君裨瀛子的俗世师门,东海点星派。”
“我正好要问问东海变故,等等无妨。”
老者扫了眼遍野之哀鸿,请示道:“至于此间百姓将士,您有何吩咐?”
“我原不想介入人间纠葛,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步,也不好撒手不管,你给这些人分些粮食,为他们医治,能活下来的就叫他们活下来吧。”
老者再拜:“小民一定安排妥帖,十日之内,管教平州地界无有兵戈,足衣足食。”
风律点头。
两人一问一答,就私自敲定了百万黎民千军万马的生死。
他们说话的时候,于番还在树上转来转去,他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姿势跳下来,可每一根落脚的树枝都咯吱作响,看起来不大能承受他的体重,他越着急越失态,摇得树枝哗啦啦,连俯首听训的锦衣人们都忍不住偷偷瞄他。
于番不敢*再动了,手足无措地抱着树干,这时云霞里忽有群鸟铺天而来,不管雉鸡还是孔雀,百灵还是杜鹃,总之乌泱泱落满了城楼和树梢,也落在了于番的两肩和头顶,各色翎羽在霞光下熠熠生辉,斑斓迷眼,不多时,一只口衔明珠的八尺仙鹤叫破嘈嘈鸟啼,于百鸟稀音之际翩然落到了风律马前,展开双翼以喙啄地,形同叩礼。
鹤珠触地,地面快速隆起,凭空长出一棵参天巨树,叶如翡翠,果如玛瑙,枝条摇摇颤颤,树围阔如神坛,八面缠根纠错,镂出十几个深入幽冥的树洞,足可驭马驾车长驱直入,众鸟升空盘旋,然后一一栖落进了树冠和树洞里。
不久又有一队锦衣男女从树洞中现身,这些人相较外面的锦衣人更有神采,更加泰然,打头的女人年纪四十上下,落落大方向风律施礼。
“在下点星派宋营,特来请上使下敝庐小坐。”
风律点头:“走吧。”
两个小女儿则从宋营背后跑出来,笑吟吟地走近仙鹤又骑又抱,而后乘鹤飞回了巨树内,宋营则亲自上前牵住了风律的马缰绳,这边马蹄还未动,风律忽然从座上转身,举手指了指正要蓄力跳下树的于番。
“你来不来?”
她这话是对于番说的,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离他最近的锦衣人赶快双手一挥,托起柔风把于番接了下来,可等于番晃晃悠悠站稳了,前面的宋营和风律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于番迷茫啊啊了几声,先来的锦衣老人为他指了指巨树:“贵人可向里走。”
“不行,我还有朋友!”于番回头去找已经看不见的城门,“裴徽和江崖呢?他们刚才还在那,现在不知被变到哪里去了。”
老者看了眼他示意的方位,又知晓了两人姓名,就对身畔小辈说了声“请来”,不多时便看见两只黑顶轿子左摇右晃地抬上来,扛轿的八个人一般高矮,都瘦的跟麻杆似得,胳膊腿儿皆藏在宽大的黑绸鞋褂下,唯独脸上蒙着一块白盖头,走起路来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总归有点儿不像活物。
于番被这戏法儿惊住了,但看见裴徽和江崖都在轿子中,他也不得不跟着轿子进了巨树,银城守军和百姓们同样不愿继续留在战场,因此也陆续走进了这方未知的黑暗里。
一线之隔,天翻地覆。
点星派的芥子藏内日月不与人间同,外面明明是双月雪夜,里面却一派风和日丽,太阳不偏不倚,不移不动地悬在天顶正中,假的像是画上去的,阳光下种种奇花宝树炫目迷眼,更有不属于娑婆的珍奇鸟兽自在嬉戏。
许多笑容可掬的男女等在树洞后,手持花枝从玉盆中沾了水,掸在每一个走进来的人的头上,大概是一种迎宾的礼节。
百姓们走出不远,便热得脱下了厚重的冬衣,敞开胸怀感受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阳光,珍奇小兽好奇地靠近这些生人,甚至跳上膝盖观察起他们的衣装和面相,天真模样仿佛从未被人伤害过。
有人好奇伸手,想要抓住顺着裤腿爬到身上的小猫一样的动物,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忽然听见耳畔“嘘”了一声,打着冷战侧头一看,只见百丈之外站着一个笑眯眯抄着手的男子。男子身高九尺,头戴金玉高冠,身穿飘逸白袍,唯袖口上镶着一圈玄边,容貌俊秀不似凡人。这么一晃神,小兽已经从客人身上跳走找别人去了。
高冠男子等在于番的必经之路上,叫停了他和两顶轿子。
“在下白寉,奉宗主之命接引贵客,外边的下流戏法上不了台面,我看送到这里就算了。”他嫌弃地打了个响指,两顶小轿化回纸片,轿子里的人随即落向草地,还不等摔下来,地下就浮起一只土麒麟,张口把两人吞入腹中,然后重新潜回到地下。
于番只当裴徽和江崖被怪物吃了,吓得尖叫。
白寉如愿见到他吓坏了的模样,这才开口解释:“贵客无需害怕,他二人安然无恙,只是先一步去疗伤了,你若无力步行,我们也可即刻抵达。”
于番哪敢被那骇人的东西吞一下,赶快摆手拒绝,他见白寉没有恶意,又见身边父老相亲倦怠无力,忍不住问:“我随你走了,这些百姓可有去处没有?”
白寉示意他看向朝百姓们掸水的男女:“这些朋友会照顾好新到的客人。”
于番放下心来,和他一道走着:“他们都是你门派的弟子?”
“非也。两千年里,点星派扫阶待客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有旅客误入此地,其中一些留了下来,慢慢聚集成村镇,如今该有几万人了吧,他们会主动帮助后来人适应这里的生活。”
“几万农户可真不少,那你们是大地主了?”
“贵客说笑,来者是客,哪有叫客人劳动的道理?此间衣食住行应需应给,应有尽有,他们不需要做什么。”
“可没人种地你们吃什么?”
白寉似是听见了有趣的话,忍不住笑,不答反问:“贵客是怎么认识上使的?”
“你说风律?我们赶路时遇见她醉酒倒在雪地里,怕她冻死,就带她一起进城了。”
“原来如此,你果然不是有修行的人。”
于番小心翼翼地问:“风律……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们只知道凌阳上使代神行令,别的不敢多问。”白寉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比,“听说以前有人问过,然后就死了。”
第174章 出神入化(26)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白寉望着彼方云雾缭绕的山巅宫阙,斟酌了下:“上使这会儿应该在沐浴休息,我们过去也见不到人,不如我先带你去医馆,你的朋友都在那里。”
这正和于番心意,他忙点头答应。
两人随众穿过一道桥,前方鳞次栉比的房屋忽然铺满大地,没有城墙,没有城门,只有叶脉般密集的马路串联起万千座高低错落的“房子”。说是房子,模样却特别奇怪,除去少数规整的砖石宫阙和木制大屋外,其余都是些二层三层的小楼,也有些四层五层的,一个个修得圆头圆角,圆圆的门,圆圆的窗,圆圆的旋转楼梯,还不见泥瓦垒砌的痕迹,反倒像是天然长出来的,屋墙油彩也五花八门,简直找不出两间一模一样的屋舍来。
独行的百姓们被分散邀请进门,拖家带口的人家不便混住,不多时,便有十几间“房子”被横倒着滚了过来,亏得街衢宽广,能容得下这些“房子”滚来滚去。大家齐心协力把新房子摆正到街两侧的空地上,拿来斧凿开辟出门窗,再里里外外刷上一种透明的液体,如此一来,一栋新房就置办好了。
白寉向于番解释:“我们往后面的湖里投放了几种大螺,这些螺每年都要换一次壳,他们就搬来空螺壳当房子住。这些螺一旦撒上盐就动弹不得,壳也一样,这些壳本来像纸一样轻,但刷上盐水就重于千斤,十匹马也拉不动。”
头生三角的四足驮兽送来家居器皿以及衣装被褥,大家把东西从驮兽身上拿下来后,居然对驮兽抱拳道谢,人兽还互相客气了半天。
白寉顺手拿过一人臂弯里的织物,展开一抖,原来是张床单,布料平整到发光,几乎看不出针脚,上面描画着孔雀翎一样的花纹,让人不禁期待它和肌肤相亲时柔软的触感。
“这是蛇蜕,山上的大蛇能长到房子那么粗,几百米长,冬蜕厚如棉,夏蜕薄如纱,百年不化,唯玉刀能辟之,他们就用来做衣服和被子。”
于番正爱惜地抚摸着布料,忽然听说这是蛇蜕,马上撤回了手。
白寉问:“怎么了?”
于番不住地在衣服上蹭着手:“我最怕没腿的虫子,这东西你们怎么敢穿啊?”
“你们所穿丝绸不也不是虫子吐出来的口水吗?你们还把活虫子放在大锅里煮呢!”
“那不一样,哎呀……哎呀!这里没有棉麻吗?”
白寉指向城外:“以前的旅客看中此间大片原野,曾试过种植棉麻,也养过桑蚕,但渐渐就都放弃了,毕竟养蚕、缫丝、绩麻、纺线、织布都是很累的重复劳动,既然已有更好的替代品,谁还会自愿做这些呢?但最早来的那些人里,一些妇人会被迫给家人洗衣做饭、纺织裁剪,可是她们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后就不再愿意了,因此发生了一些争执,有人甚至被殴打和软禁,所以我们把所有仗着力气大就要使唤别人的人都请了出去,后来这里就一直很平和了。”
于番望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店铺招牌,看不懂店里的人在忙些什么,但能看出每个人都很快乐,更远处的砖屋里人头攒头,不知道是在宴乐还是在歌舞。
“那旅客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诗可以写一辈子诗,喜欢画可以画一辈子画,喜欢舞蹈可以结社同乐,喜欢登山这里有万千险峰,喜欢人间的裁剪也可以自己种棉花纺布,反正这地方大的很,想到什么主意,只需推一个螺壳来就可以挂牌开张,不喜欢了就把螺壳推走。只是不能打猎,因为这里也住着不少借地修行的道友,误伤它们总归不好,不过它们的洞府都离市镇很远很远,罕有和旅客碰面的机会。”
“所以这里的百姓不用工作吗?”
“他们是客人,给客人提供衣食住行、治病疗伤,正是我们的礼数。”
两人说话间来到了一座相当气派的木屋,三层飞檐四面开门,规模可比拟人间的宫廷王府,许多人提着空篮子进去,然后又提着各种果蔬和器物出来,之前新送到百姓房里东西就是从这儿取出来的。
“这是城里的仓库。”白寉的手指从木屋一层挪向三层,“最上面是医馆和药局,你的朋友就在上面。”
木屋里面比外面看起来还大上百倍千倍,于番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阔绰的地方,种种衣食器物分门别类摆在架子上,一眼望不到边际,甚至还有一个放养鱼虾的小湖,湖上居然还有一条小船。
池塘后是储存米面的圆形仓囷,于番想起以前跟干爹去粮局帮忙记账的时候,看见运粮的官船排满了江面,地上碧水白帆,天上蓝天白云,地上的江水不如长天辽阔,可地上的白帆却比白云更多,农户们背来的粮食哗啦啦倒进船舱里,就好像一瓢水泼进了大江,根本看不出变化,但纵使那么多官船的粮食加在一起,恐怕也装不满这木屋之中的一方仓囷,而这样的仓囷足足摆了十个,后面被架子挡住的位置还有更多。
白寉叫醒于番:“楼梯在这边。”
于番从震撼中回神,赶快追上了白寉,二楼布置和一楼一样,只是变换了东西种类,再爬几节台阶上至三楼,就到了医药局,推开双扇雕花木门,穿过小客厅进入左耳室,裴徽和江崖两人便躺在两张床上。
他们此时都换上了干净衣服,擦净了血迹,处理好了伤口——事实上伤口几乎已经愈合,只剩裴徽的眼睛仍然呈现出不正常的黑红色。
房间里还有一个捧着铜臼捣药的男人,他对白寉说:“我用了些药让他们都睡了,二人性命无忧,但左边这位客人双目已毁,恐怕以后都看不见了。”
于番急切追问:“你们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总有办法的吧?”
男人用手中的铜杵点了点他的眉心::“人之双目是世间最精巧的造物,我们哪有本事僭越天工呢?”
“可裴徽心高气傲,肯定受不了的……”
“不必过虑,你这位朋友命格不凡,必有他的造化。我看你也很累了,不如留下休息一会,晚些时候宗主宴请上使,我再带三位过去。”白寉安抚了他一句,而后拿起桌面上的一只草编蜻蜓,扔出窗外,蜻蜓的影子却好像被房间困住一般停在了窗台上,脱离影子的蜻蜓则突然焕发生机,主动振翅飞回房间里,落到了影子上,白寉把草编蜻蜓交给于番,“你下楼的时候带着它,那样无论走出多远,蜻蜓总能带你回来。”
白寉和男子一同离开,开门时,于番看见走廊里突然多了很多人,应该都是被送来疗伤的百姓,然而只要一关门,房间就一丝声音都没有了。
于番眉心的药膏已经融入皮肤,伤口的血肉正在生长,但这种愈合却不能抑制他的疲惫。江崖的床很宽大,于番把他推倒一边,挤了挤躺上去,很快睡着了,都不知道白寉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衣服。
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但睁开眼时,外面的太阳却还待在天顶正中一动不动,时间似乎不曾流逝,他推了推裴徽和江崖,见两个人没有反应,就自己换了衣服,拿着蜻蜓离开了房间,打算下楼研究下先前见过的米囷。
活过来的蜻蜓开始在他掌心挣扎,他有点害怕,于是把蜻蜓揣进了怀里,可这大屋内的东西太多,空间又扭曲,他不清楚货品排列和区域分割的规则,走着走着就迷失在无尽重复的货架间,连呼喊都无人回应。
他只能把蜻蜓从怀里放了出来,绿色的精灵立刻抄近路去追求它的影子,于番万万没想到蜻蜓飞的得那么快,追逐间被货架勾住了衣角,解开后却发现蜻蜓已经没了踪迹,这下真是彻底走丢了。
于番慌了一会儿,随后察觉这些货架虽然高大,但和外边那种蜗牛壳一样轻便,双手一推就能移动,他尽可以顺着一个方向把货架都推开,总能走到大屋尽头。
下定主意就干起来。
于番挪开左边的货架,穿过去之后再把货架挪回原位,这样蒙头向前冲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摸到任何一面墙,他累得气喘吁吁坐下来,抓了把陌生果子补充体力,正吃着,早先领他进门的白寉突然从后方追了上来。
白寉边走边摇头,笑得无奈:“贵客快别动了!”
于番拿着半个果子愣住:“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怕是飞也追不上你了!”
白寉掐了个手诀,满室货架竟然都变成了镜子,镜子随白寉的手诀自动复位,之后再次定身成货架。原来这间大屋其实和外观一般大小,偌大的空间都是千百面镜子相互折射出的幻觉,里面的东西也都是镜子反复折射出的虚影,而于番的无心之举改变了镜子的折射角度,把空间放大了无数倍,怪不得他一直跑出不去,
于番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场景:“原来这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虚实之间本就没有清晰的界限。”白寉也拿了个果子吃,并不觉得吃影子有什么不对劲儿,“你的两位朋友已经醒了,早一步去了主宅,我们也快出发吧!”
木屋外停着一辆宝车,拉车的并非寻常家畜,而是两只生有鳞甲的四足猛兽,如仔细看,它们的四只蹄子其实没有直接踏在路面上,两只车轮也悬在空中。
二人登车坐定,车驾腾空而起,路两侧装饰用的彩幡被迅捷的风带起,悠悠扬扬飘向上空。
马车疾驰,远远将城市抛到身后,不消片刻便停在了两条河的交汇处,河口的主流是一条宽逾百米的大河,对面则汇入了一条略窄些的支流,许是因为阳光直射的缘故,对面的支流亮得像是流动的光,灿烂不可直视。
于番用手遮住眉毛向旁眺望,但见此岸修着几间房子,又停了许多车,不少人挽着裤腿儿站在河沿上,且说且笑地忙活着,他们手里统一拿着偌大的金簸箕,弯腰兜起水,走来岸上,再用力将水扬到车斗里,晶莹的水花在阳光下仿佛碎玉,而当水滴落进车斗里后,竟然发出了固体碰撞的哗啦声,谁能料到这些水滴竟然瞬间变成了脱壳的米粒。
白寉解释道:“那些簸箕由一种异界的藤编织而成,它所生长的地方五十年才下一场雨,一场雨只下半个时辰,所以它自有一种特别的繁殖方式——雨滴打在藤条上,落地就会变成一颗颗种子,之后种子随水漂流,飘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所以用这种藤条编织出的簸箕装过的水,落下的时候也都变成了它的种子,虽然这些种子看着有点儿像稻谷,但实际上不是这个世界的植物,不过依然美味适口,充当米面未尝不可。”
第175章 出神入化(27)只有人君求仙问道,……
于番忍不住感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东西?”
白寉轻笑:“你可要小心,千万别把簸箕掉进水里,不然它会把河里的每一滴水分都吸干,把这一整条河都变成它的种子,然后代代繁殖,很快这个世界除它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危险?那要是出了意外该怎么办?”
“每年河里的种子都会漫出来几次,没有办法,就把种子集中起来烧掉呗!”
言谈之间,车驾已经再次加速,凌空越过了这条没有桥也没有船的大河。
虽然未曾明说,但于番猜到这道河就是隔绝普通人和修士们的分界。
河的此岸堪称奇妙,河的彼岸便是另一个世界了。
彼岸的地上没有青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玉箸似的奇怪绿植,每一根玉箸都只有筷子粗细,却长过三尺,本身也如同玉石一般坚韧,清风掠过的时候,它们便微微摇动,梢头彼此碰撞,声音清脆如风铃,如歌一样从大地的一头唱到另一头。
于番忍不住想要摸一摸近在咫尺的玉箸,可马车却突然高飞起来。
白寉警告到:“你最好别碰它。”
于番还当自己误触了什么宝贝,赶快道歉:“对不起,我不知它金贵。”
白寉做了一个掰断筷子的手势:“那可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它叫折腰,质地非常脆,一不小心就会折断,而折断它的人也会立时遭遇和它一样的命运——嘎嘣一声,身体断成两截,而中招的人往往不会当场毙命,还要在地上滚一会儿,滚的满地都是内脏。”
于番尽力往车里缩了缩:“这邪门东西也是你们从别的世界找来的?”
“折腰是娑婆土生土长的植物,只是早已从人间绝迹了,我们保留着娑婆最后一片折腰。点星派成立之前,在连文字都已经绝迹的上古时代,折腰本来是一种很常见的祭祀用品,常被用来杀牲,后来绝地天通,上古时代终结,这种祭祀传统被不明真相的世人扭曲,变化成各种自相残杀的献祭仪式,以及被雕琢成折腰样式的玉石礼器,可惜模仿终究是模仿,无法达成上古祭祀仪式的效果,毕竟那个时候的人是真的可以通过杀戮成神的。”
“你们把折腰种满河岸,就是不想让普通人过来这边吧?”
“你误会了,这片折腰种植于点星派芥子藏开蒙之初,当时我们根本没打算收容外人——你还记得你刚刚进来的时候,他们往你头上掸的露水吗?”
于番确实记得:“那是一种迎客的仪式吗?”
“不仅仅是一种仪式,嘘!你先屏住呼吸。”
于番听话地捂住了鼻子,尽力憋着气,但他发现自己没有丝毫的窒息感。
白寉:“这处芥子藏的气息和人间不同,凡人进入之后适应不了,难免窒息而亡,只有折腰梢头的露水能够抵挡此害,把折腰晨露淋在身上,可以潜入水下百米,十日不呼不吸。所以我们种植折腰,仅仅是因为有用而已。”
马车飞过满地折腰,来到那条如光的支流前,于番终于看清了“支流”的面貌,原来这根本不是河水,而是无数大大小小的琉璃珠,珠子顺着一条直达天际的白玉阶倾泻而下,一直滚进山脚的折腰丛里,琉璃和玉箸反复碰撞、弹射,因而发出了河水般的淙淙声响,最后这些穿过折腰丛的琉璃珠都汇入了大河,铺垫成为河床的一部分。
马车便驰骋在这条覆满琉璃珠的白玉阶上,一路穿云破雾,驶向山顶。
刚才在下方城市的时候,于番没能察觉天空有什么异常,毕竟只要距离足够遥远,一千米和一万米又有什么差别呢?可当宝车越飞越高,飞到天顶后,于番才发现这里的天高原来是有限的,所谓的中天玄日也只有那么小一点儿。
马车停在靠近山巅的一方小亭前,宗主的两个小女儿正坐在亭子里下棋,白寉来到两人身边,揪了揪一个女孩的小辫儿。
“过了时辰,还不去把太阳放下来?”
两个孩子玩儿的高兴,一门心思扑在棋盘上,哼哼哈哈地敷衍着不想动弹,白寉见状摇了摇头,不得已只能自己动手。
于番猜到他们离天很近,但未料到能有这么近,只见白寉伸手向上一抓,徒手抓住了天幕,一用力竟然把太阳和浮云都扯到了眼前,他随手把太阳摘下来,世间的光瞬间暗淡了,而后他将手里巴掌大的圆形纸片撕成两半,将镰刀似的一半丢回天幕,于是天上便有了一弯弦月。他又向白棋篓里抓了一把棋子,随意往空中一抛,棋子嵌入天顶,就变成了许多星星,为这漆黑的夜增添了一抹恰到好处的柔光。
白寉嘱咐两个孩子:“早些回去,等你娘找你们的时候见不到人,当心挨骂。”
待白寉回到马车后,于番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仙法?”
“这叫做点星拨月,可以排布天上星斗,是我们点星派看家的法门。”白寉朝外指了指,“若在外边,这法门上能谋国运,下能易风水。”
于番没太听懂,但也不纠结:“你们竟然这般厉害,为什么不弄个皇帝做做?”
白寉放声大笑:“做皇帝?从来只有人君求仙问道,何曾见过神仙欲做人君?我们虽不敢称仙,却也不缺什么金银财宝,不爱什么江山社稷,不想什么生杀予夺,不怕什么内忧外患,倒是一家天下这码事,我们确实已在这方寸天地间安居两千年了,所以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说话之间,马车抵达了山峰之巅,四道高耸入云琉璃柱呈梯形立在地上,半腰上还各刻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大字,连起来正是“拨云见月”,即便于番尽力抬头,都看不到门柱的顶端,好像这门不是从地下盖起来的,而是从天上垂下来的。
后边那对更近琉璃柱之间架着一扇奇怪的帘幕——无数大大小小的琉璃珠如雨坠落,点连成线,线连成面,朦朦胧胧遮蔽住了山门之内的景象,而这些珠子终将带着惯性沿阶而下,沉眠进山底那条分明人间与仙山的大河。
马车慢速穿过珠帘,于番期待着柳暗花明处能看到瑶台仙境,但是他错了,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花树掩映之下的琼楼玉宇,眼前天光就开始无序闪烁,情景在红与黑之间往复跳跃,三番五次之后,他被晃得目眩神迷,本能地拉住了伸到身边的一节树枝,随后便感觉树枝也正随着光影的变化而变化,在他掌心里反复从干枯变得柔韧。
一旁的白寉笑着提醒:“闭上眼睛。”
于番闭上眼睛,因炫目而激动的心跳慢慢平复,心静下来,周遭冷热更替、风雨转换的细微差别就更加清晰了,他渐渐意识到这个地方有两个时空,一个是百草衰折的冬夜,一个是红叶艳艳的秋日,时空正在这两者之间毫无预兆地切换,所以才一下黑一下红的。
原来白寉说的话是真的,他们根本不需要种植一片折腰来阻挡山下的百姓,即使普通人爬到上山顶,也绝对无法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不说看不清东西,光是急剧的温差变化就能置人于死地。
白寉摸了摸于番的发冠,于番忽然感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透,眼耳鼻口舌身意一气贯通,仿佛被掀掉了一层樊笼,让灵魂得以毫无阻碍地接触这个世界。
于番睁开眼睛,眼前景象依旧无常地闪烁,他却不再眩晕,甚至能够通过风景变换的间隙观察此间的一切,无论近在咫尺的飞雪和红叶,还是百米之外飞檐上金铃的花纹,都无比清晰地展现在眼前,而后他又嗅到了空气里的花香、水香、秋叶折落时泄露的木香,无需什么沉檀龙涎多添赘笔,这些自然气息就足以沁人心魄,他还听到了树叶从枝头分离时眷恋不忍的噼啪声,哀怨触地的啪嗒声,眼前千万红叶同时飘落,他却轻易分辨出了每一个声音发出的方位。
于番扭过头,借着光滑的车帷立柱观察自己的发冠,只见木簪处多出了一片纯白的羽毛。
他摸着那羽毛问:“我怎么了?”
“只不过借给了你一段灵视而已。”
越向山顶高处,山峰越加险峻,草木越加奇异,最后连地上的路都消失了,亭台楼阁无端升起,高高地架设在云雾中。
猛兽奋蹄,跃上云巅,每当它的蹄子踏在云雾上,都能发出敲击水晶般的声响。
在这个高度,秋冬之间的颜色差异被垂天的帷幕取代,无数条宽余一丈的轻纱曼帐覆盖了整座山顶,纱幔的一端飞入云深不知处,另一端沿着山坡八面垂下来,纱幔质地极其轻柔,烟岚一样漂浮在空中,若不是每隔十丈坠着一对儿金铃,只怕就要像云朵一样飞得无边无际了。
最令于番惊讶的还数纱幔的颜色,它在秋天似皎皎银丝,在冬天却像烈烈火焰,但定睛细看上去,却能发现这光彩并不是纱幔本身的颜色。
事实上,这些密不透风的纱幔皆是由无数手指大小、类似于蜻蜓飞翼的透明翅膜联缀而成,上面还分布着比发丝还细的透明脉络,彼此联通,一种似有生命的光芒流淌其中,以心跳的频率涌动,于是整幅纱幔都活过来一般灵动。
于番摸了摸头上的羽毛,轻轻把它拔了下来,眼前顿时展现出另一幅天差地别的景象。
冬夜一边,缺乏日月星辉的世界呈现出极致的黑暗,根本无从分辨那些灵动的草木和精妙的楼阁,一切所见都被简化成为森森鬼影,更不要说少了光芒层次彻底沦为血河的纱幔了。
秋日一边,听不见风穿金铃、落叶坠地的空灵妙音之后,世界只剩下一片死寂,静得叫人心里发毛,流银纱幔成了一张张素幡,白惨惨地铺到了天上去。
于番受了一惊,赶快把羽毛插回发冠,于是色彩重新回归眼睛,声音也回到了他的耳朵,他像是从危险的野外逃回家里一样拍着心口舒口了气。
白寉笑问:“有那么可怕吗?”
“你们明明可以造出正常的世界,为什么还把这里扮得鬼森森呢?”
“修行到家的人都能练就灵视,我们生活的世界一直是你现在看见的模样,只是凡眼看不见万象真谛,所以把黑的看成白的,把虚的看成实的,把正常的看成不正常的,故此领略不到此间真实风光。”白寉叹息着摇头,“芥子藏内本无天光,你总不会觉得下面那纸裁的日月、棋撒的星斗才是正常世界吧?”
于番静默一瞬,随后问:“风律眼里的世界,原来一直是这样的吗?”
“那是自然。”
第176章 出神入化(28)氿水之滨,神木之下……
于番一路上都以为他们一直在夜空下驰骋,可当头顶的纱幔飘开,他才发现遥不可及的天顶呈现出玉石般的光泽,原来他们早已在无知无觉中跑进了一座偌大的宫殿。
他问白寉:“风律在哪儿?”
“我们才刚刚进入第一重宫阙,她们都在九重宫阁里。”
“这么大的地方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平时这里虽然说不上热闹,但也不乏故交亲友、同道同修们登临做客,只是今天大家怕扰了上使清静,都回避了而已。”
车驾继续向前,驶过重重宫阙,来到了最高处的恢宏殿堂,中央正殿的全部墙板都被拆了下来,一眼看到通透,无穷纱幔从殿顶心高坠而下,飞扬向四面八方,奔至九重宫阙之外,好似给巍峨的山岳蒙上了一顶盖头,殿内的地砖如同湖泊一样广袤而明澈,看不出拼接痕迹,仿佛这里本就是一塘净水,吹一口气便能浮起一片涟漪,而屏风虚掩的偏殿角*落里,隐约能看见许多威严气派的炉鼎钟鼐,以及巧夺天工的金银铜玉,如今这些无价之宝全被潦草地堆叠起来,免不了磕磕碰碰,想来它们原本都安置在主殿内,只是临时为了给贵客清场,所以才受此委屈。
两人在正殿前方下车,而后宝车忽然化云腾空,汇入了茫茫云海。
白寉抬手让道:“上使就在里面,请进吧。”
于番如言踏入殿堂,鞋子塌落的地方散发出一圈光的涟漪,他扭回头,想问问白寉这座宫殿究竟有多大,却发现那人竟然消失不见了,足下波散而去的光的涟漪蔓延至大殿正中心的幢幢屏风之后,撞到了什么,又沿着平湖般的地面反射了回来。
风律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等什么呢,来这边!”
于番踟蹰片刻,步入屏风之后。
三面珊瑚屏风圈着一方琉璃净台,屏风开口朝向殿门外的奇绝风景,风律坐在正中主位上,裴徽和江崖坐在她右手边,两人头上也簪着一枚羽毛,那位叫宋营的女人则独坐在风律的左手边。
虽然眼界内只能看到这四个人,但于番知道情况并非如此,因为他听见后方屏风外有乐声袅袅飘荡,他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曲中千百种乐器此起彼伏,每种乐器都音色分明,又拉开远近,相邻的乐器同声共和,相疏的乐器遥相呼应,不知屏风之后究竟有多大的场地,居然能容得下这么多人,容得下这副排场。
于番瞄了一眼宋营身边的空位,硬着头皮把椅子拉到了裴徽一侧坐下,他偷偷看向身边的两人——江崖恢复的不错,只是神采和他一般懵懂,而裴徽眼睛上蒙着一道黑纱,一举一动皆显得慌张,显然并不适应失明的清醒,三人交谈了几句,互道平安。
风律问:“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于番再次回头寻找白寉的身影,寻之不见,只能自己作答:“我迷路了,耽误了些时间。”
“好啊!这下我看你们谁还笑话我,你自己也迷路了吧?”
“那怎么能一样呢?这里可神仙住的地方!”
风律闻言大笑,陪在一边的宋营脸上有些紧张,便在这放肆的笑声里抬手饮了一杯酒。
“这怎么就是神仙住的地方了?”风律接着问。
于番并不避讳,将自己在路上见到的种种绘声绘色说了出来,谈及山脚下那些奇异的折腰,他忍不住好奇地看向宋营:“白公子说古时人能以此成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宋营回答:“贵客抬举了,区区陋室如何能比拟神仙洞府?我等俗人也不知道成仙的法门,即便门中流传下来一些古事,也实在难辨真假,万万不敢在上使面前胡言乱语。”
风律叹了口气,云淡风轻道:“说笑而已,你看你都把他吓到了。”
宋营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把话说的太重,赶快笑了笑:“那我就妄言几句,且当取乐,上使不要怪罪。”
她想了想措辞,而后徐徐介绍说:“一个世界的灵息决定了这个世界修行的法门,上古时期的娑婆,灵息残酷暴戾,因此人们习惯靠吞噬同类以求长生和力量,也不认为这样不好,所以当时能成仙的人都是自在修。当今世代的娑婆,灵息平静和煦,已经不再适合自在修了,所以能成仙的大多是正修。据说上古末期,最后一位有机会成神的自在修大巫被变化后的灵息侵蚀,道心动摇,以至于斩杀了当世全部的自在修,灭绝了娑婆自在修的法门,抹除了旧代神系的祭祀仪式,从此娑婆的自在修便断绝了。”
于番追问:“为什么这些事未曾见诸于史书神话呢?”
“我所说上古都是几十万年前的事了,人间存不下那么久远的故事,何况上古文字今已断绝,即便有书简传世,今人也无从识得,不过据说这支最后的大巫氏族生于氿水之滨,神木之下,应该就是指今天宁州的方位吧!而像这样的上古大巫,即便没有成神,也有万万年的余寿,绝非一般修行人可以比拟,只是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众人闲言之时,一只硕大的仙鹤从高不可及的藻井上空翩然落下,降至宋营身后,它口中衔着一枚宝石光彩的金珠,长颈屈伸,羽毛舒展,一举一动都万分优雅。
于番认出这是那只城前接引的仙鹤,可此刻的仙鹤却与当时大不相同,或者说,灵视中的仙鹤完全是另一个物种。
普通鸟的眼睛大多长有一层瞬膜,能够像人一样眨动,以防干涩,但这只仙鹤的眼珠上却长有两枚相对的瞳仁,双目四瞳,眼珠每滚动半圈,便会更换一次瞳仁,而它每眨一次眼,身上的羽毛颜色也会随之翻转一次,更重要的是,这处芥子藏内的景象也会跟着变化一次,原来此间看似毫无规律的节气切换,其根源竟在于这只仙鹤的眼目。
孤傲的仙鹤仰着脖颈,一双重眸交替眨动,于是黑夜与白昼,红叶与瑞雪,以及这茫茫无极的芥子藏,便都装进了那双奇诡的眼睛里。
于番好奇地盯着这只仙鹤,脑海中忽然回忆起小时看过的年画,远古时期曾有一种瑞兽叫做重明之鸟,因生有两对瞳仁而得名,重明鸟擅长驱邪避祸,力能搏击虎豹,因此所处的地方宿无妖异和不祥的灾难,人们都很喜欢它,后来重明鸟归去无踪,其形象和神通也渐渐模糊不清,但至今有些地方还保留着在大门上雕绘重明鸟的风俗,只不过画中之物已经和瑞兽本相相去甚远了。
此时此刻望着这只状似仙鹤的大鸟,于番猜测它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重明之鸟。
“时候不早,该说正事了。”风律的指甲轻叩琉璃台,问道,“东海出了什么事?”
宋营神情肃然,沉声说:“东海之中有一尊化外大鼋,其原身不过一小龟尔,只是五百年前不知逢何机缘,竟然从无名空处汲取来浩渺灵息,日日呼吸吐纳,得成无量福德,寿元比诸神仙,身躯日壮一倍,到如今龟背已横亘万里,和海底大陆合二为一,只是这大鼋空负无极灵息,却始终未能凝出灵识,神智比诸鱼虾而已。可它毕竟是有造化的东西,又不曾伤人损物,我们也就敬而远之了。哪料到去年有人暗中出海,竟把它给杀了,大鼋翻动间搅得海啸滔天不说,那含纳了无极灵息的血流进海里,把大海都点燃起来,若人间等不到上使垂怜,恐怕此后两千年里都无物可活了。”
风律安然点了点头,似是不觉事情有她说的那么糟糕:“这件事发生在东海,你们没有去看看详细吗?”
宋营继续说:“那大鼋的血能点燃海水、泥土和空气,流经过处,千丈之内都灼灼不容近身,所以事情发生之后,我们没办法到近处探查详情,只差人在外边守了几天,侥幸发现了一滴飞溅极远的鼋血,并设法用先祖裨瀛子留下的一只钵收集起来,带回了点星派。”
风律闻言来了兴致:“哦,鼋血现在何处?”
宋营看向座边的于番三人:“请这几位朋友暂且回避一下。”
她说完这句话,殿右的屏风自动向两侧移开,露出了一个布置妥帖的小隔间。
风律也对三人说:“过去等我。”
于番扶起裴徽,三个人走进隔间,身后的屏风便再次自动合拢,这时他听见屏风后的宋莹击掌说了一句“呈上来!”
话音方落,一阵强烈的光线忽然照透屏风,于番透过镂花看见宋营的两个稚女从另一侧屏风后面走出,两人卷着袖子,裸露的手臂上写满朱砂咒文,符文挥发出淡淡的红雾,正极艰难地抗拒着看不见的侵蚀,可以预见,不消一时片刻,两人身上的护身符文就会挥发殆尽。
年幼的女孩捧着一幅绘满红色符文的黑布,她先一步走到近前,展开黑布铺在了琉璃台上,年长的女孩则双手托着一尊琉璃盏,盏中盛着一层如太阳般耀眼的液体,当下照透屏风的光正是从盏中发出的,长女小心翼翼地挪过来,甚至来不及再往前多走几步,便迫不及待将琉璃盏放到黑布边缘,然后急切地退了下去。
第177章 出神入化(29)金珠掷碎琉璃盏……
黑布上的红色符文触及琉璃盏之后,迅速蒸发成了流动的红雾。
这些符文应该是一种避火咒,用来削弱琉璃盏中藏品的热力,但也仅限于削弱罢了,于番感觉那支能庇佑他跨越秋冬温差的羽毛有些不够用了,殿堂内异常燥热,心肺开始无法忍受滚烫的空气,艰难如同吸进了海水,连裸露的皮肤都在微微刺痛,他这才明白宋营那句请他们避让是什么意思,人类脆弱的躯壳根本没法接近那盏中之物,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好奇,即便不适也非要偷窥外面出了什么事不可。
大殿高处,铺陈向四面八方的纱幔感受到了高温,叶脉中的光线随之加速流动,当速度达到极致时,那一片片犹如蜻蜓翅膀的翼膜纷纷剥落,旋转着漂浮向上,每当两片翅膀贴近,便会缠绕着旋转起来,直到旋转至角度契合,翅根碰触到一处时,两片翅膀即刻长成一体,化作一只形似蜻蜓的荧光小虫,翩翩振翅飞高。
流光脉络将温度从山顶传递下去,笼罩山巅的纱幔渐次解体,大批成虫飞上天空汇聚成群,仿佛一片片璀璨的霞光,它们的两只翅膀先在飞行中分裂成四只,然后又再分裂成八只,继而分裂成十六只,可是这些冗余的翅膀十分脆弱,彼此间稍一碰触,或经风一吹,便会折落下几片,而这些折落的翅膀又将两两成双,再次长成新的小虫,接着进化为十六翼的成体,虫云的体积便在这过程中成倍暴涨,逐渐覆盖住了整片天空。
于番已经热得发昏,但桌边的两个人和一只鸟却没有显示出急躁。
宋营默默向后撤了撤身体,显然她也耐有些不住当前的热度了:“这里虽然只有一滴鼋血,但若没有法器约束,没有符咒相护,恐怕此处芥子藏都要被烈火烧融,而彼处海上,鼋血浩瀚如汪洋,实乃人间劫难。”
纵使宋营把鼋血说得极危险,风律照旧神情自若,还随手拿了个果子扔进了琉璃盏,果子尚未触及液面就瞬间化为灰烬,鼋血受激,迸溅起一朵小小的火花,好在最后火花又落回了盏中,可宋营看见风律的动作,差点吓得站起来,她的手紧紧握着椅子扶手,强作镇定绷紧五官。
风律似乎把这当成了有趣的投壶游戏,干脆抓了把果子,后仰靠着椅背,瞄准琉璃盏,一颗一颗扔着玩儿,果子密集地扔进去,震荡层层叠加,很快就撞得琉璃盏摇摆不定,盏底和桌台磕碰出了叮叮咚咚的轻响。
宋营终于忍不住出口制止:“上使!“
风律不理她,继续扔着玩:“既然如此,你们就没想到做些什么吗?”
宋营听出了她话里的不悦,辩解说:“我们世居海外,难知人间变故,何况此等灾祸面前,我辈尚且难以自保,更无余力护佑苍生了,请上使宽恕!”
风律扔完了手里的最后一枚果子,再找不到什么趁手的玩意儿,扭头时忽然看见了仙鹤口中所衔的金珠,于是手指一勾,金珠便忽地从仙鹤口中脱出,凭空弹向了琉璃盏。
宋营见状倏地站起来,想也不想飞身去拦,重明鸟也迟一步腾空而起,却不能追上她的背影,饶是宋营已出手如电,可手指将将握住金珠之时,却听风律笑了一声,而后那珠子更如活了一般加速前冲,叮然一声撞碎了琉璃盏,鼋血飞溅,黑布瞬间灰飞烟灭,宋营亦刹不住身形跟着扑了上去,此时屏风之后的乐曲戛然而止,同时响起了千百人骇然的抽气声。
但预料之中人死珠毁、烈火焚山的场面却没有如约上演,原来是那金珠二次加速后飞的太猛太急,以至于金珠入盏之前,迅疾的风刀已先分开鼋血,一并击碎了宝盏,鼋血和碎琉璃片飞向四面八方,只剩下金珠避开一切后撞裂了琉璃台又弹回到空中。
宋营却来不及抽身回撤了,她本以为自己必将撞上飞溅的鼋血当场殒命,可鼋血却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绕开,令她得以安全落地。回首看去,原来鼋血都汇聚进了风律手中的酒杯里,杯中酒浆瞬间蒸发,整只酒杯也被烧成了赤红的熔岩,但却依然被五根手指规束着,强行维持着杯子的形状,融化的琉璃浸满风律的手指,可她却像感觉不到烫似的,慢悠悠地晃动着杯中的鼋血。
紧追宋营的重明鸟凌空叼起金珠,翩然落向琉璃台对面,它直起脖颈定定看着风律,一双重瞳飞速交替,惶恐不安的情绪表露无遗,可即便如此,重明鸟也不敢擅自离席,只悄悄往宋营身后挪了一挪。
风律看向宋营,掌中融化的琉璃滴滴落在桌案上:“你说的没错,这事原与你们无关,但我若要请宗主替我办件事呢?”
宋营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两方实力差距摆在这儿,只能咬牙应下:“上使尽管吩咐,我辈万死不辞。”
“我知道你有改天换日的法门,给我把定、平、和三州的日月星辰隐去,好叫此地的人与非人都知道这里不能安居,另寻他乡去住。”
宋营惶恐长揖:“我辈凡夫,命格单薄,只能使些搬弄星斗的奇技淫巧,实在没有改换日月的力量啊!”
“我叫你做的,自然应在我的命数里,反噬不到你们身上去。”
宋营得了保障,这才痛快回答:“遵上使旨意。”
而后风律手指一点屏风,又说:“还有一件事,我的这位朋友眼睛受了伤,替我治好他。”
宋营毫不犹豫,再次应下:“在下记住了。”
风律对她举杯遥敬,然后仰头把无处安放的鼋血一饮而尽,再随手将酒杯丢回了琉璃台上,早已熔成岩浆的酒杯失去外力支撑,立刻流成一滩液体,鼋血残留的余温烧化了琉璃台,酒杯残骸也在赤红的琉璃里发出刺耳的嘶嘶声,但那股太阳般的热力却是随着鼋血的消失迅速从殿堂内退却了。
生吞了鼋血的风律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然后腾地起身:“我已兴尽,散了吧!”
她扔下宋营不再理会,却走到屏风后,倚墙看着于番三人。
“你们仨个也要早些走,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
于番却记得白寉的话:“可他们说我们可以住下的,我看到许多外来人住在山下。”
风律抬起头,此时漫天帷幔都已经化虫飞远,梁木间隙隐约可见点点星斗,明亮闪耀,但却不包括任何人间的星宿,她问于番:“你认识这里的星星吗?”
于番摇摇头,他知道那都是白寉丢出去的棋子。
风律和声说:“他们都不和人类生活在同一片星空之下,又怎么能对人类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呢?”
她说完转身走出屏风,于番忍不住追出来,却发现前后脚的功夫风律已经不见踪影,至于屏风之后,精心伪装的典雅不复存在,只有宋营忙糟糟施法封印琉璃台,虽然鼋血被风律一饮而尽了,但杯中尚存的余温也要把这里点燃,藏在重重远殿里的弟子们都跑来帮忙,场面一时间变得慌乱不堪。
许久不见的白寉突然从后面拍了拍于番的肩膀,他满面疲态,显然也被风律吓得不轻:“上使已经走了,我带几位下山。”
四人转至一条安静的偏廊,曲曲折折离开内殿后,眼前景致重新开阔,可以无遮无拦地看清头顶星斗和山下河流了,此时漫天虫云已覆盖至远方城镇,熠熠荧光妆点了夜空。
白寉随手招来宝车,于番正要登车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人骑着白马驰骋于远方河流之上。
定睛凝望,那匹骏马如一枚快箭,追光曳彩东行而去,马蹄踏碎水面上星辰的倒影,凛凛波光延绵无极,最终在驰近地平线的时候一击破碎镜天,无垠的夜幕被马蹄撕开两半,乍然露出了本属于人间的浩瀚星河,第二颗太阳暴露于彼方群星之间,仿佛正透过裂隙窥伺着这片隐匿乐土,然而只一瞬间,那枚太阳突然光华爆涨,将人间连同这芥子藏一同照亮,山河万物一片爆白,于番忍不住扭头捂住了眼睛,待光芒退去,再转回头时,那颗凌虐人间一年之久的虚日竟然化作一颗流星坠向了东方,最终天上的流星和地上的白马相会于地平线外,一同消失了。
不久之后,被撕裂的夜空重新弥合,再次把人间星辰关在了芥子藏外。
于番忍不住问:“那是风律,她走了吗?”
白寉暗中长舒一口气:“终于走了……”
就在这场宴会结束后的第三天,裴徽摘下了蒙住双眼的黑布。
于番曾偷偷告诉他,点星派的大夫本说过无法治好他的眼睛,可当风律提出要求之后,那些人却突然改口能治好了,虽然有感于此中人情炎凉,但他还是高兴的不得了。
白隺摆手拉上了窗帘,叮嘱他说:“你乍见明光,不可躁动,且在这里缓半炷香的功夫再出门。”
裴徽适应着光线的变化,有些担心地问:“我的眼睛真的彻底好了吗?”
白寉:“当然,既然是上使吩咐的事情,我们必当做到尽善尽美。”
裴徽起身抱拳一拜:“诸位大恩无以为报,在下——”
未待他把客气话说完,白寉已伸手扶住他,打断了他的言语:“小公子不必客气,能为上使分忧,我辈与有荣焉,何况真若要谢也不该谢我的。还有,巨鼋造成风波就要蔓延至此,今日我们便要离开东海,想留在平州的人当归去了,你又决定是去是留呢?”
裴徽再拜:“我在人间还有恩仇未了,就不打扰各位了。”
白寉似乎早知道了他的打算,赞许道:“当如此!小公子气伏龙虎,星关中桓,日后定有一段登峰造极的造化,万不可屈就于这方寸蜗角里。”
白寉安排好裴徽后,离开了屋子。
这三日来裴徽一直住在医馆,江崖和于番则被安排住进了市内民居,他二人虽然日日前来探望,但这会儿却偏巧不在,裴徽耐着性子等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忍不住跑出来寻他们。
由于鼋血残威,外面异常炎热,天上还堆着密云,那些云朵白得发光,白得发亮,像是把太阳碾碎了和进云彩里,挂在上边晒着。
街道上十分热闹,常有零零散散的人结伴去往东方,这些都是拿定主意要回到平州的百姓,本地人则拿着饮食和衣物,随意堆在东去的车架上,或交到离开的人手里,其实相较选择留下的人,离去者只有十之二三,看来大多数人已经厌倦了无休止的疲累,想在此间安度余生了。
不知为什么,裴徽感觉当地人注目离人远去的眼神里竟暗藏着羡慕和期盼,可最终下定决心跟随队伍一起去平州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第178章 出神入化(30)用这双眼睛换取洞彻……
裴徽不知道朋友们住在什么地方,又被眼前光怪陆离的房屋车驾晃花了眼,他在大屋前犹豫片刻,恰好江崖这时找了过来。
江崖背上挎了个包袱,大约也是路上别人送的东西。他两手扳正裴徽的肩膀,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惊喜道:“你真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你是谁?”裴徽故意眯起眼睛装瞎,举起两手胡乱扯江崖的头发,“让我摸摸,这里怎么有一张驴脸?”
江崖打掉他乱摸的手,回骂了一句死瞎子,但再次和裴徽对视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忽然凝滞了一瞬,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裴徽初见芥子藏内的新奇景象,一双眼睛忙着四处乱转,因此未曾看见江崖的神色变化,他一面观察对面蜗牛壳做的房子,一面推了推江崖,随口问:“小番子怎么没来?”
“你还不知道他那个人,他到了这么有趣的地方怎么闲得住?这两天我们除了到你这儿的时候能聚一聚,别的时候我都抓不住他人影,说起来,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没见过他了,也许他又上山找那些神神叨叨的怪人了吧!”
裴徽看向那座高耸入云的仙山,三天前的夜宴依旧如梦如幻,他问:“小番子说过他想留还是想走吗?”
“我这几天都没怎么见到他,哪有机会聊这个?”江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恐怕……我看他真挺喜欢这里的。”
两个人料想于番不论是走是留,总归会来这里和他们再见一面,于是在大屋前又等了一会儿,直到一个本地人过来催促说再不赶路就来不及了,他们才不得不顺着指引走上离去的路。
他们耽搁了太久,其他人都已经走尽,沿途连个问路的人也不曾遇见,好在这里无有岔路,可以一条道走到黑。
走着走着,高天上白云渐渐变得暗淡,而后洒落下一道道又细又长的线。这些线坚韧如铁,纤细如发,却像河流一样长,它们或飘在水面上,或被微风吹上半空,或挂在树梢、草地、石头上,很快山川河流都被这些细线网罗起来,之后徘徊数天的光云也越飞越低,逐渐贴近地面,露出了真实的面貌,其实那正是无可计数的十六翼飞虫聚拢而成的虫云。当飞虫抵近细线后,繁冗的翅膀纷纷解体,一片片膜翼自有主张,重新在每两条线之间连缀成天衣无缝的纱幔,一层层近乎于透明的纱幔堆叠起来,像是满地柔软的冰。
漫山遍野的纱幔阻碍了裴徽和江崖的视线,也阻碍了他们的去路,因为这些纱幔无法被利刃割开,他们只能尽量避免被纱幔盖住,或者从纱幔的边界钻出去,奔波了好一会儿后,两个人都有些困惑是不是迷路了,好在视线尽头最终出现了一株熟悉的大树,苍翠的树冠提振了疲倦的精神,他们欢欣地拔腿跑了起来。
离得更近了之后,他们看见树下的大石头上还坐着一个瘦小的人形,裴徽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于番,不禁惊喜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于番闻声转头,对他们微笑。
可是两个人跑着跑着都慢了下来,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然后收敛起了笑容。
直到这个时候,江崖终于明白自己刚才见到裴徽时,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来自何处了。
于番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头顶和身上落了几十层的纱幔,看样子应该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他闭着双目,双手自然落在膝盖上,掌心向上捧着一颗香瓜大的绿玉球,球心里还藏着一颗黑溜溜的小球,小球叽里咕噜乱转,时大时小,如同一只四处打量的眼睛。
“于番……”裴徽僵着喉咙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想要再靠近一点看仔细他的状态,却发现脚下的纱幔缠绕着树枝和石头,掀不开、割不断,甚至一时片刻都难以找到边界钻进去,他就只能站在外面看着他。
纱幔轻若无物,十几层叠加起来,依旧能分辨出藏在下边的发丝,所以裴徽清楚地看见了于番凹陷的眼睑。
裴徽杀过人,送过死,闯过鬼门关,本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当那个恐怖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栗。
“小番子,你告诉我怎么回事?”他声音抖得比听说自己瞎了的时候还厉害,“我的眼睛到底是怎么治好的?是你……”
于番摇摇头:“怎么治好你是他们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裴徽吼道:“那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和他们之间的交易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你给我说清楚!他们是不是——”裴徽噎了一下,顿了顿后,咬着牙说,“是不是把你的眼睛换给了我?这不行!我们现在就去换回来!”
忽然间,裴徽注意到于番手里的玉球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球心处那颗黑溜溜的瞳孔冲着他的角度定格,而后微微缩紧,好像真的与他视线交汇了。
于番叹息着,声音柔和下来:“我的确和他们换了自己的眼睛,但却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他抚摸着玉球,像是抚摸着一只温顺的猫。
“我痴迷术数,常以为能靠勤学苦练洞彻玄机,来到这里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往昔所学甚至未能触及术数的皮毛,如今我已经领略过无上妙法,洞悉了虚实的界限,知道世上真的有能穷尽因果的卦术,再不能舍弃它们回到人间了。”
“这和你的眼睛有什么关系?”
“我是外来人,又匮乏天资,即便留下来也没有学习点星派法术的资格,所以白寉跟我说能用这双眼睛换取洞彻万古的法门时,我其实是很高兴的,我甚至庆幸你的眼睛坏掉了,庆幸风律命令他们治好你,不然我连和他们交易的机会都没有。”于番捧起玉球,球心的黑瞳随着他的话滴溜溜地转,“你们也无需替我惋惜,我现在依然可以看见,不仅能够看见你们,还能够看见万里之遥发生的一切,看见古往今来万年纪事,看见每个人命运的流向,原来真正的占卜根本不需要穷尽心力,就能够把真相看得清清楚楚。”
说完这些,于番单手托着玉球翻转半圈,手掌呈倒扣的碗状抓着玉球,黑瞳也转向了江崖。
“江崖,命运本有定数,你原本活不过六十岁,但有人把你的命运扣了起来,留给你一线生机,至于这一把开盖是死是活,我看不出来,你好自为之吧!”
接着于番又转回向裴徽,叮嘱他说:“我知道你心中迷惑,但这段公案今日无解,你应该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待一千二百年后,绥州高舆山上海棠花谢时,会有人来了结这段故事。”
于番冷静的样子让裴徽和江崖感到陌生。
三个人明明近在咫尺,只隔着十几层云雾般轻薄的纱幔,却远得像是身处两个世界一样。
那只曾出现在晚宴上的重明鸟从远山飞来,衔着金珠落在了巨树的树冠上,低头看着下面的三个人。
“未来悲戚之事,我实在不愿亲历,恕我不能继续奉陪了。”于番再次把手中的玉球转向仙鹤,对它说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咱们走吧!”
重明鸟啸鸣一声,忽然振翅高飞直入云端,同时天上的明日、地上的山河、巨树和花草、于番和纱幔,都倏忽间从裴徽和江崖眼前一闪而过,就那么消失不见了,单单把他们两个人留在了那座熟悉的银城城门前。
金册写到这里便临近尾声,至于从芥子藏回来之后的事情,裴徽只用草草几笔略过了。
风律的出现使得燚军一夕溃散,方晋失踪,裴徽趁机收拢了燚军残部,之后与前来支援的陈循州会合,不久便斩杀程享于阵前。
自从第二枚太阳落下,定州、平州、和州三地果然如风律交代的那样,白天看不到太阳,夜晚也看不到月亮和星星了,大地上草木枯萎,牲畜不宁,山林中的野兽纷纷逃离,迁徙的群鸟与昆虫铺满天空,虎豹熊狮和牛羊猪鼠混杂同行,都只顾仓皇奔逃,甚至不会彼此攻击,百姓见状皆以为凶兆,不得不举家迁徙去别的地方生活。
大概过了一年,这三处州府就几乎没有人了。
又过了五年,通往这三州的道路便完全被草木掩盖。
又十五年,外地的小孩子已经不知道三州何在。
三十年后,安州出现了一个自称定州人士的石匠,他自叙过河时渡船倾覆,不小心被冲来此处,向当地乡绅借了盘缠后顺河寻回家去,之后再无消息。
五十年后,据说有人试图从绥州出发,沿着旧日路辙寻找和州,可登上两州交界的高舆山后,前方却只有一片茫茫沧海,三州从此彻底从人间消失了。
裴徽记住了于番的话,他把风律带来的海棠种在了高舆山上,同时埋下这一缸金册,给被岁月磨灭的三州留下了一线伏笔。
古樾国历史博物馆里,研*究员刘杰展示完最后一页金册,沉默良久,喟叹一声从故事中抽离了思绪。
“高舆山就是今天神女山的古称,虽然金册上的故事近乎怪谈,但确实能找到现实的影子。裴徽晚年最爱玩一种特殊的投壶游戏,他花重金搜罗天下名贵的器皿和宝珠,用来听珠子打破宝盏的声音,常常一边听着古董破碎的声音一边说‘不像不像’,不像什么呢?也许是不像那个女人打碎琉璃盏的声音吧!”
路潇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即使这样,你还是不相信金册上的事情是真的吗?”
刘杰依然摇头:“虽然金册上的记载和现实确有呼应,但与其说他是真的参加过那场仙都夜宴,听见了金珠掷碎琉璃盏,然后开始追求那个声音,我想更符合逻辑的一种解释是,他滥用丹药导致精神错乱,摔了几个杯子,然后自己脑补出一段离奇迷幻的往事。”
“可他说一千二百年后会有人来翻出这段旧事,如今正巧一千三百年左右,这么精准的时间,解释成巧合也太牵强了吧?”
这次路潇终于问住了刘杰,他研究了一会,然后回答:“可预言和现实之间毕竟有一百年的差距,相较一千年的时间线,一百年确实不多,但如果一百年的误差可以接受,那两百年的误差也能接受,如此一来,只要这部金册是在书成后一千一百年到一千五百年间挖出来的,都算预言中了,而这四百年误差,都够改朝换代五六次了,所以它在误差范围内被挖掘出来的概率虽低,但也绝谈不上是神迹。”
路潇笑了笑,出于工作关系,她其实很少见到这么愿意坚持科学立场的人,便不再较真儿,而是继续聊起裴徽的结局:“我记得这次翡城挖掘出的尸骨坑里,就埋葬着裴徽的全家吧?”
刘杰点头:“登基三十二年后,裴徽被起义军杀死于都城内,时年六十九岁,樾国皇族无一幸免,我想这也是一种天道轮回吧!”
第179章 出神入化(31)这世界从未安静过……
刘杰说到这里,起身从后面的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古樾政治集团研究》,翻到“前车之鉴”这一章,边看边说。
“金册书成于樾国二十三年,他回忆往昔时还和江崖情同手足,可实际上仅仅六年之后,也就是樾国二十九年,裴徽因风寒卧病余月,自觉残躯老矣,便开始为太子登基清扫障碍了——他是亲历过程享和程樵权力斗争的人,他不能给自己的儿子也留下一个位高权重的叔叔。”
路潇听出了他的暗喻:“江崖是怎么死的?”
“还记得那个叫九不够的屯长吗?他后来做了司州牧,卒于任上,他的儿子被调入京,官至太仆,后来从政治动荡里活了下来,晚年专心钻研酿酒工艺,其所著的《新泉酒法》因此留存于世,这本书不止记载了酿酒的方法,也记下了他在裴徽身边的部分见闻……”
樾国二十九年,八月十五,裴徽派太仆去接大将军江崖入宫赏月。
宫车驶到大将军府前,下仆们都忙乱起来,夫人拿来官袍要与江崖换上,他却说宽袍大袖妨碍他与陛下畅饮,随即一人欢喜赴宴。
路行半途,忽然无缘由兴起一阵戚风,高悬天际的月亮转瞬间被吹得通红,江崖见状面容失色,下意识摸向腰间,这才想起自己今夜便装出行,并未配剑,他怔了怔,而后叹息着对同车的太仆说:“我本以为六十岁尚远,没想到就是今天了。”
稍后马车抵达帝宫,方见今夜宫廷守备森严甚于往日,一路说笑的太仆被这肃杀的气氛感染,都不禁收敛起了笑意,放轻手脚驱马进了宫门。
车驾上,江崖正襟端坐,阖目不去看宫道两边新换的陌生侍卫,待马车停稳后,方睁开双目走下车,泰然上殿,与裴徽对案而坐。
裴徽大笑击掌,盛馔如流水排上,二人把酒言欢,醉至深夜。
酒酣耳热后,江崖忽然开口请求道:“你我二人做了半世兄弟,又做了半世君臣,六十年来从无龃龉,今日有个不情之请,非要陛下答应不可。我近来腿疼的厉害,甚至无法独自爬上马背,已经老得没有用了,不堪为樾国大将军,希望可以交解兵权,回府邸安享晚年。”
裴徽闻言沉思片刻,终不肯答应,只催他喝酒。
过了一会儿,裴徽打算离席去后面更衣,江崖却拉住他的袖子不肯放他走,裴徽只能坐回原位继续饮酒,三杯酒后,裴徽又想起身,江崖却再次强行挽留,如此三番五次纠缠不止,席面上的酒壶都已经被两人喝空了。当江崖又一次拉住他的腰带时,裴徽终于面露恼色,直接气急地解下腰带,挽起袍襟想要从凳子上跳出去。
便在这时候,江崖忽然腾身而起抓住了裴徽的后襟,猛地往身前一拉,另一只手却握着什么横割向了裴徽的脖子。
然而裴徽的身法又岂在他之下,察觉有异,立刻挥肘还击,同时口中高呼道:“还不动手!”
上百武士闻令推倒两璧屏风,暴喝而出,胡乱将江崖从裴徽身上拉开,不容分说刀剑齐下,甚至有兵刃彼此撞击弹断,飞插到了三尺外的殿柱上。
裴徽挣脱束缚手脚的散乱衣袍,扯开衣领,抹了一把裹住脖子的钢丝软甲,确认指间未有血迹,这才舒了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只是他方才仔细观察过江崖,未见他佩戴刀匕,不知是用什么攻击的自己?
思及于此,裴徽回首看向江崖,但见那地上的人已被砍作一团囫囵血肉,不再有半点活气,而江崖紧攥的右手里,还依然握着半片用来装点佳肴的竹叶。
带队的将官低声说道:“陛下,逆贼与家眷今已伏诛,然军中多有不服者,于城外大营兴兵作乱,固守不降,需携逆贼首级慑服众叛,方能平息祸端。”
裴徽扫了一眼江崖的尸体,点点头,那将官便俯身用左手薅住江崖的头发,往掌心缠了两圈,提手向上一拎,旋即横刀去剁尸体的脖子。
咚咚的刀斫声犹是瘆耳,震得裴徽的眼皮都禁不住跟着一起跳。
他揉着眼睛走到殿外,倚着栏杆远望出宫墙,忽见空中血月在被揉花的眼睛里虚化出了两枚重影,如一双阴侧侧的眼睛俯瞰着大地。
裴徽蓦然怔住,一时心神震撼,恍惚似不知今夕何夕,直到两枚月亮再次在视野里合而为一,他才慢慢回过神,长长地舒了口气。
忽然间,他发觉环绕脖颈的软甲无声无息松懈了力道,低头细看,顿感遍体生寒,原来早有一道刀痕切断了系紧甲领的钢丝扣,并在软甲咽喉处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割痕,而今这件破甲的凶器仍还嵌在甲片上,正是另外半片苍翠的竹叶。
“不知裴徽诛杀江崖全家的时候,有没有猜到仅仅三年之后,樾国皇族也会均数变作冢中枯骨,想来真是令人唏嘘。”
刘杰终于讲完了这段旧事,把手中的《古樾政治集团研究》放回了书架上。
路潇说:“于番应该是看到了他二人的结局,不忍亲历兄弟反目,所以才决定留在芥子藏内吧!”
刘杰笑着问:“你相信他学会了预知术?”
路潇反问:“你不信?”
“我们做研究不可能将历史谜团归咎为怪力乱神,历史学也应该是科学的。”
“那你怎么解释定州、平州、和州真的消失了呢?我从小就在《历史十大未解之谜》里看见过这事。”
“不过是书商故意耸人听闻编造出的故事罢了,史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最早东海地区曾被划分为五个州,后来随着交通发展,五州逐渐合而为二,所以史书和地图上只剩下了安州和绥州。还有一种非主流猜测,就是樾王裴徽根本不是三国的旧贵族,他假托裴相的名义招兵买马迅速起家,为了防止身份被揭穿,所以虚构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故里。”
路潇:“那你觉得裴徽进入芥子藏后复明又是怎么回事呢?”
“金册上那个玄乎其玄的世外仙境,大概是裴徽重伤昏迷后产生的臆想,又或者是为自己的政权合法性精心编织出的寓言。毕竟你知道的,古来皇帝都喜欢为自己的出生和胜利增加一抹神话色彩,或由感而孕,或异梦托胎,或斩白蛇,或献祥瑞,其实只是用来证明自己才是天命所归罢了。如果那些玄而又玄的事情是真的,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实物证据呢?”
路潇想了想,说道:“也许是因为人们常把历史比作画卷、比作史诗,而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却是历史的声音,画笔和文字只能形容出声音带给人的感觉,却无法复现出哪怕一个音符的音色和音调,所以除了当场亲耳听到这声音的人,其他人没有任何方法验证历史的声音是否真实。虽然声音无法被书写下来,但是这世界从未安静过。”
刘杰愣了下,辩驳说:“你的说法很有趣,可果真如此的话,我活了四十年怎么什么都没听到呢?不说什么世外仙境,只要叫我见识见识隔空取物,我就相信一千年前这片土地上真的有过定州、平州与和州。”
“随便聊聊,别认真啊!”路潇把手里的空杯倒扣在碟子上,薄透的指甲轻轻敲了敲茶杯底,而后向左看了一眼冼云泽,冼云泽便收起手机和她一同站了起来,“这件事我已经完全了解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办,就不打扰了。”
刘杰紧随起身,礼貌地把两位安全局的客人送出了博物馆,等他们坐上等候在博物馆门口的车,沿山路开远后,刘杰嘀咕着“安全局关心考古做什么”之类的话,原路小跑回了办公室。
他拿起带两人进门时搁在书架顶端的快递盒,急不可耐地回到了桌子前。快递里是一枚他期盼了很久的定制私印,材料用了他精挑细选的寿山石,托付给精通篆刻的好友执刀雕刻,有了这个宝贝,他就不必每天在文件上签800个名字了。
刘杰指甲与牙齿并上,费力地撕开快递盒外结实的胶带,从里面倒出了另一只木盒,再扯碎木盒上完好的热缩膜,里面却又是一团被胶带层层包裹的泡泡纸,这下他只能向桌面的笔筒里寻找壁纸刀了。
当他的目光落到桌面上时,注意到女人离开前把茶杯倒扣在了碟子上,这可不是一件符合茶礼的事,他暗暗抱怨着客人的素质,忽然间一道灵光打断了他寻找壁纸刀的念头,转而把他的手推向了那只茶杯。
他没来由地屏住呼吸,慢慢掀开了茶杯。
但见茶杯之下,正扣着一枚小巧的寿山石印章。
路潇和冼云泽从博物馆出来,坐上了接洽人的车,一路开进了神女山。
神女山封锁的这些天里,公路维护的工作也都暂停下来,路上堆满枯枝败叶,车轮碾压而过,一路都是咯咯吱吱的碎裂声,偶尔有松鼠和小鸟埋伏在落叶堆里戏耍,远远感受到路面震动后,都一蹦一蹦地逃开了。
接洽人紧张地握着方向盘,抻着脖子努力分辨藏在落叶下的路牙和排水渠,生怕一不留神开下山崖去,路潇好意劝她放松心态,可她根本放松不下来,如果此时这辆车决心拥抱地球,三个人里只有她这个纯血人类需要开追悼会。
正当接洽人紧绷神经观察路况的时候,远方松树下忽然站起了一个穿着登山装、带着渔夫帽的人,那人安逸地走到公路中央,伸直手臂做了个拦车的手势,动作泰然,仿佛已在这里等候他们很久了。
第180章 出神入化(32)神仙在娑婆也要避我……
神女山下设置了重重关卡,又有无人机整日巡逻,根本不可能放无关人员上来。
接洽人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坐在副驾驶位的冼云泽和后排的路潇可都看得真真切切。冼云泽拍了一下仪表盘,整辆车便以远超设计极限的加速度笔直地撞了上去。
接洽人没察觉冼云泽接管了车辆控制权,还以为汽车失控,便两手抓着方向盘,一面痛骂一面踩下刹车,结果毫无用处,只能眼睁睁看着失控的汽车跟火箭头一样飞了出去,最终隔着一张纸的厚度稳稳地停在了那人的前面,骤然急停带来的惯性差点把安全气囊给弹出来,也把接洽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立刻熄了火拔出钥匙:“怎么回事?人呢!”
接洽人直面空荡荡的路面,没有发现血,也没有看见谁飞出去,那么他应该是躲开了,可普通人怎么能闪得这么快?难道……她脑子里念头一闪,便听见车顶上传来了几声清晰的踩踏声。
随后一颗脑袋忽然从后排车窗外垂下来,摘了帽子,笑盈盈地跟一座之隔的路潇问好,那人白色的头发被一只玉环扎成了小揪揪,好像天灵盖上长了一枚拉环儿。路潇面无表情地拿起放在身边的刀,用刀鞘指向他,白发少年看见长劫后瞬间变色,飞快地撤回了一颗头。
“别动手!我是云见章!”静待片刻,车内平静如常,云见章才再次探出了头,又嬉笑着打趣,“亏我刚才躲的快,不然可就被你们撞到啦!”
路潇放下刀,冷漠道:“撞死你就地埋了,难道警察还会找我麻烦吗?”
“我早就说过,我哥做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连坐那都是封建陋习,咱们文明人不能迁怒。”云见章絮絮叨叨地从车窗翻进来,坐到了路潇身边,双膝并好,两手放在膝盖上,乖巧的像一个小学生。
正好路潇也有事情问他,便没赶他下去:“你肯定知道宁兮他们去哪了。”
“知道呀!一千三百年前,凌阳氏把东海半岛分割出了娑婆世界,他们四个现在应该就在那里,那片土地如今只是一片死海,我不太喜欢,压抑。”
“那你又在这做什么?”
“等你啊!”云见章答得理所当然,“我见他们四个都进去了,就知道你肯定也会来,但我料想你身边这个附身傀儡没什么本事,肯定打不开山顶的阵门,所以准备亲自动手帮你的忙。不用谢我,虽然我专程过来帮你,但你也不用感谢我,其实我为了过来帮你把工作都辞了,但你真的不用谢我,毕竟大家都是朋友嘛!”
云见章上次见到冼云泽时,他还只是一个附身傀儡,没有记忆,也不精通法术,所以云见章并未把他放在眼里,说这话就是为报刚才差点被撞的仇。
但路潇却立刻看向了冼云泽,她知道这位祖宗向来睚眦必报,除她之外,凡是骂过他的人没有一个能得到豁免。
冼云泽果然出手了,他从前排座位转回身,直接伸手去揪云见章天灵盖上那枚现成的拉环。云见章错误判断了双方实力,甚至懒得闪避,微微侧头,一条金色小蛇便猛然从衣领里游走出来,张口咬向冼云泽的手。冼云泽也不躲,任由那蛇咬在自己的虎口上,然后连蛇一起攥住了云见章的一把头发,使出浑身的劲儿往前拽,接洽人见这两个妖精在自己身边大打出手,立刻打开车门跑了出去,隔着挡风玻璃指着他们骂了起来。
云见章第一没料到冼云泽真能伤到自己,第二没料到自己的法器伤害不到他,于是猝不及防遭遇了人生中最难堪的时刻。他狼狈地捂住脑袋,久久挣脱不开,甚至都顾不上得罪路潇了,直接操纵小蛇变化为杀器,准备跟冼云泽动真格的,结果那条蛇却意外脱离了他的控制,融化了似的从冼云泽的指缝里漏出来,滴滴嗒嗒浮在空中,变成一条条青鳉模样的小鱼。
云见章目睹法器活了过来,倍感震撼,以至于他都放下了自己的脑壳即将像易拉罐一样被掀开的事情,光是瞠目结舌地目送鱼群离他而去。
冼云泽见云见章不再挣扎,就当他认输了,于是松开手,一脸得意地拍掉了沾在手上的白毛。云见章却依旧保持着伸长脖子的姿势,双手缓缓抱头,仿佛还未从痛失法器的悲伤中回神。
路潇对此评价道:“自作自受。”
云见章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挑起眼角盯住冼云泽,把他上上下下扫量了好几遍,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另一个人来:“你是怎么办到的?”
冼云泽回答:“我是神仙。”
“我还是神职呢!神仙在娑婆也要避我三分。你这可不是神仙能办到的,所谓撒豆成兵其实不过是高级的傀儡术,造物徒有其形而无魂魄,但你刚刚赋予了死物真实的生命,这不是傀儡术,这是——繁衍。”
两字一出,路潇忍不住倒吸冷气:“冼云泽,它们都是你生出来的?你原来是海兔精吗?”——海兔雌性同体,是可以自体繁殖的奇妙生物。
“他胡说!”冼云泽气急败坏,再次把手伸向了云见章的头,“我要把你的每根头发都变成活的铁线虫!”
云见章感受到了强而有力的威胁,果断缩到了路潇身后,放下自尊开始求饶,冼云泽伸向他的恶魔之爪则向旁边一拐,顺利牵住了路潇的手,十指勾连,指甲轻轻挠着彼此的掌心。
云见章没空尴尬,他似是解释,又似是在自言自语:“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可以随意创造生命?这根本不是法术的问题,这就不可能!”
路潇不是第一次看见冼云泽随随便便弄活一些东西了,但他们两个都不精通法术,所以习以为常,可仔细回想起来,她确实没见宁兮他们这样做过,冼云泽却不觉得奇怪,此时还举例说古书里也有大神的血液或武器落在地上化生出精怪的故事。
云见章摇头:“那是因为他们受伤了或者快死了,灵息散佚,这些灵息和外物被动融合后孕育出了灵识,就好像尸体上长出的蘑菇——你是受伤了还是快死了?”
“我活得好好的!”
“对呀,你怎么可能活得好好的?”云见章凝视着他,眼神越发深邃,直到某一瞬间他眼底亮出精光,“我好像懂了——”
路潇轻飘飘打断他:“你最好别懂。”
云见章闻言,立刻像被按下关机键一样闭上了嘴。
路潇分神瞄了一眼站在车外的接洽人,心想她肯定会把听到的一切记录在案,那就等于永载史册了,目前看来,虽然冼云泽和宁兮他们同为正神,但他身上确实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而云见章可能比她更了解冼云泽,路潇不清楚这些信息是否会成为冼云泽的弱点,所以从他的利益出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云见章了然她的心意,建议道:“再往前开两百米就没有公路了,想要上山只能爬台阶,幸好我知道一条近路,不如我们现在就下车步行吧!”
路潇依旧态度冷淡:“谁和你我们?我又没答应带你走。”
云见章指了下接洽人,笑嘻嘻说:“你要是不让我和你一起走的话,我就只能和她一起走了。”
接洽人听到他的话,猛地瞪向路潇,脸色都绿了,她看过安全局内部的卷宗,可太知道这群白毛是什么玩意儿了,她宁愿和一只发狂的棕熊玩丛林追逐游戏,也不想和云见章一起待在荒郊野岭。
迫于无奈,路潇只能带云见章一起下了车,接洽人则回到了车里。
路潇对接洽人说:“你先回去,我们到山顶看看。”
接洽人很犹豫:“你们不会也失踪吧?特设处现在可没人用了。”
云见章弯腰望进车窗,笑容和煦:“那你要跟我一起上山吗?”
接洽人调转车头,毫不犹豫地开走了,急得好像云见章会突然四肢着地,切换成怪物形态追上来一样。
巅峰之上狂风烈烈,温度比山脚下低了不少,由此向东望去,尽是水天一色,万里冰蓝。
一路上,云见章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冼云泽,表情微妙而复杂,有点害怕,有点好奇,有点怜悯,但更多的是发现了有趣游戏般的促狭。
冼云泽受不了他的眼神,举起长劫用力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大声告状:“小路潇,他看我!”
云见章没有躲闪,刀鞘在头上敲出咚的一声,可他却说:“你最好别碰这把刀,你不会喜欢它的。”
路潇接过长劫,问云见章:“你认识这把刀?”
“听说过。”云见章用眼神瞄了下身边的巨石,“它上一次出世,应该就是一千三百年前的和州了。”
“那你应该是记错了,它的前任主人才过世不久,我见他用过这把刀。”
“主人?这把刀不可能有主人。那个人只是拔刀出鞘而已吧?不过即便只是出鞘一瞬,电光石火之间也要付出至少十年阳寿,他一定已经死了很久了。”
路潇不解,横握刀把,用拇指抵住刀鞘,微微推开一条缝隙,山间的声与色便都被那一线刀锋喝退,朗朗白昼之下,万物竟然开始归向寂灭,随后她手腕一震,收刀入鞘,山林又像是乍然从窒息中活络了过来,每一条树枝都开始摇摆,鸟兽昆虫四散奔逃,一时间整片山地都在动,想不到沉静的森林中竟然藏着这么密集的生灵。
她用刀鞘戳着云见章的胸口,挑眉问:“十年阳寿?”
云见章赶快举起双手后撤一步,随后又伸出一根食指,眯起眼睛,隔空描摹着长劫的轮廓:“你比谁都清楚它有多强,凡人僭越使用是会有代价的,可你不是凡人啊!”
路潇皱眉:“那我是谁?”
“我当然希望你是你自己。”云见章没头没脑地回答一句,随后摘下了绑住头发的白玉环,“我知道你已经看过了金册,知道了一千三百年前那段故事的前半部分,至于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以及这把刀的来历,我稍后会慢慢讲给你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