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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吃饭开会

    半个月后,落了几场秋雨,交州的天气便转凉了。

    城中大战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看不见,百姓们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宋乐珩自然而然地接手了交州,提拔了邻郡的郡守担任交州的州牧,负责恢复农耕和民生。交州府兵之前的校尉名叫张须,这次与燕丞并肩作战,算立了大功。燕丞给他请了将职,张须也向宋乐珩表了忠心,就此加入了宋阀。

    宋乐珩随后又将枭使做了重新编排,改为亲卫队,统一入军营编制,给了各人相应的军职。由蒋律任卫长,蒋律又提了冯忠玉当他的副手。张卓曦一门心思想去战场建功立业,便自请跟了燕丞,当了燕丞身边的副将。

    此后,交州城里的青壮年更有三成投身宋阀参了军,随着宋乐珩的声名远播,募兵之事也越来越顺,短短数日内,新兵的人数已达万余,且在不断增加。

    这兵力一整合,军备粮草也须得统筹。原本只有李文彧一人忙着筹算,李保乾看他每天都是脚不沾地,多少还是舍不得自己这大侄子如此受累,便也跟着帮忙去了。有了这户部的尚书帮衬,李文彧才算是轻松了不少。

    临到中秋前夕,宋乐珩又要给将士们发过节的银钱和米粮,把李文彧和李保乾忙得够呛。与此同时,温季礼也和宋乐珩商量了要让魏江折返洛城一事。

    眼下这个世道,若军阀是虎,那世家的这群人,就是骑在虎背上的猎手。宋乐珩知晓要拔除世家,就必须得提前安桩子,便同意了。她本有意留下魏江过了中秋再走,但魏江生怕晚回洛城一日,贺溪龄对他的疑心会重一分,也不做耽搁。临行前,只有宋乐珩和温季礼与他一同吃了顿饭,三人以茶代酒践了行,次日一早,魏江便出发了。

    到八月底,秦行简领兵抵达交州,很快和燕丞一起投入了新兵操练的事宜。

    如此在屯兵休养,一养便养到了隆冬时节。

    将抵立冬时,中原的腹地已是打了好几个月的混战。江州三方退兵后,与之前结盟的朝阳军闹了矛盾,朝阳军没多久就往江州发兵,结果齐州的祝氏去偷了朝阳军的老家渝州,朝阳军急忙回防。江州那三个看准时机,也跟着去打渝州,乱成了一锅粥。而平昭王那边还在孜孜不倦地想攻进洛城去,已经是三败三进。

    宋阀这边也算不得太平,交州附近有几个小势力都悄摸摸来打过,不是被秦行简收拾了,就是被燕丞打得哭爹喊娘。这般清剿下来,周边两州十八郡,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全纳入了宋阀的地界。小势力的兵将们也悉数归入了宋阀,宋阀总兵力一时有三十万之多。

    交州稳定,岭南那方也无战事,宋乐珩便打算清旧账。

    正逢日暮,她掐着饭点叫几个将领都去大帐里吃羊肉锅。她向来喜欢边吃饭边议事,觉得热闹也有人情,

    几个将领都习惯了她这风格,一听要吃羊肉锅,散了士兵跑得比兔子还快。

    于是,大帐里的场景很快就成了一群将领上梁不正下梁歪,个个都端着饭碗杵在沙盘边上,只有温季礼怎么都不肯同流合污端个碗,仍旧秉持着君子端方的原则。

    宋乐珩看了沙盘好一阵儿,刨了几口饭,道:“中原打了这么两三个月,咱们在交州也苟得够久了,不能想着偏安一隅。现在交州和岭南都算安稳,我想把战线推出去,大家有什么看法?”

    “你可算把这话说出来了,早该推了。这几个月新兵训得差不多了,就该拉上战场去溜溜。再说,交州吃这么大一亏,不找回脸子来,我心里过不去。依我看吧……”燕丞把筷子头放嘴里舔了一下,接着在沙盘上的江州点了点。

    有洁癖的温季礼看到这一幕,只觉得两只眼睛都在发黑,恨不得连人带沙盘全丢出去。

    “先干这儿。上次那谁,炸了满城焰火那狗东西……”

    “刘哲。”宋乐珩帮忙补充。

    燕丞道:“对,就那狗东西,他和现在朝阳军的头子杨佩德,是八拜之交。听说这回朝阳军和江州那三个孙子撕破脸,就是因为杨佩德本想回头打交州,给刘哲报仇,结果江州那三个不肯,这才打起来。趁着这会儿齐州和江州的注意力都在渝州那块儿,咱们把长州、江州、陵州一锅端。端完了,再去收拾朝阳军那伙土匪。”

    张卓曦刨着饭惊讶道:“一打四啊,咱们兵线上的压力是不是太大了?”

    “你傻啊。”燕丞又用筷子指渝州道:“朝阳军被齐州那祝孝全拖着,哪有四个。老子虽然是很能打,但更多时候,打仗也是要靠脑子,不是全都硬碰硬的!”

    “哦。”张卓曦一副受教模样,谦虚问燕丞:“将军,那我们一打三的战术是啥?”

    燕丞:“……”

    燕丞翻了个白眼,把碗放在沙盘边缘,两手掰过张卓曦的头,把他掰向温季礼那方:“来,你对着他,重新问。”

    张卓曦听话道:“军师,我们一打三的战术是啥?”

    其余几个将领都忍不住笑。温季礼却是面色不虞,紧盯着燕丞那双筷子没有吭声。

    宋乐珩轻易就觉察到了温季礼的不满,知他心里在介意什么,故意逗他活络气氛道:“哎呀,军师,你那嘴角有什么?”

    温季礼一转头,宋乐珩便夹了一块羊肉递到他的嘴边:“你尝尝这羊肉。这几日天冷,我是特意让火头兵在大帐里支的锅子煮羊肉,就想着给你补一补驱寒的,你别拂我好意呀,来,张嘴。”

    温季礼抿了抿唇,余光瞄着旁边看热闹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别扭道:“主……唔!”

    宋乐珩趁机就把肉送进了他的嘴里,眯着眼睛笑:“鲜不鲜?下午刚宰的羊,还是我教那火头兵去的膻味儿。”

    燕丞牙酸地看着这两人。几个将领早已是见怪不怪,只有张须感叹道:“主公和军师的感情真好。”

    张卓曦埋头干饭道:“何止是感情好。我就从来没见过那么心有灵犀的两个人,主公想的什么军师都知道。”

    “真的?”

    两个人在这儿叽叽喳喳地议论,燕丞听得心烦,没好气地走到宋乐珩跟前去,眼瞅着宋乐珩碗里还剩下的一块羊肉,道:“你是当主公的人,得公平啊,不能只给文臣,不给武将吧?你都给他吃了一块儿,那也得给我一块。”

    宋乐珩:“……”

    宋乐珩哭笑不得:“这也值得争宠?”

    她的原意只是两个近臣相争,可话一脱口,风向就不大对了。燕丞扬起眉梢,眼底见了喜色。温季礼则是面上的羞红眨眼就退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死人的神情。

    几个将领虽然脸都快埋进碗里去了,但个个的耳朵却竖得比兔子都高,心里的想法还格外一致,都在琢磨燕丞居然这么快就有资格和温季礼争宠了?长此以往那还得了,果然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喜欢年轻美好的□□……

    宋乐珩默了半刻,咬了一下自己打结的舌头,忙要解释道:“说错了,我的意思是……”

    燕丞直接握住她拿筷子的手,戳中碗里那块羊肉,就着她的手喂进了自己嘴里。喂完了,他又挑衅地看看温季礼,遂收回视线道:“我就吃你一块肉,还要解释什么。这样不就公平了吗?”

    宋乐珩头疼:“照你这么来,帐子里这几位我是不是得一人喂一块。”

    “那得看他们的军功和分量,有我重吗。”燕丞扫视着几人。

    熊茂、何晟、邓子睿三个摇着头异口同声道:“没有。”

    张须道:“绝对没有!”

    张卓曦:“将军你别看我啊……我都还没军功呢。”

    秦行简:“……”

    秦行简懒得搭理燕丞,索性又去锅子那儿薅羊肉了。

    燕丞得意笑道:“看吧,他们都不喜欢吃你碗里的,就只有我不嫌弃。”

    宋乐珩:“……”

    宋乐珩拿这人没辙,也不能在这些将领面前当真驳他的面子,便放下只剩了米饭的碗,也不吃了。她稍稍挨近温季礼一些,隔着宽袍大袖去勾了勾他的手,挠了下他的掌心。看他没有闪躲,便知他心里也不是真在置气,方收回手来,跳过了这个话题。

    “咱们都别打岔了。进攻江州的事,我琢磨过。江州那个地方,正北有平江作天险,正南有座硝石山。拿下江州,咱们以后做点地火龙埋路上炸人也足够方便。更重要的是,江州处中原腹地,比起交州和岭南的任何一个城池都有优势,我想,以后将宋阀的主心骨安置在这。”

    几个将领听得频频点头。

    宋乐珩用手臂碰碰温季礼,道:“军师,你也说说,拿江州有何想法?”

    温季礼摇了摇头,道:“不可直取江州,需先拿下长州才是。”

    他走近沙盘一步,手指点住长州的位置:“长州、江州、陵州之中,唯有长州与岭南接壤,且三州军阀,以长州朱氏的兵力最盛,江州周氏次之。陵州谢氏之前痛失主帅,如今兵力最弱。唯有先取长州,以长州作为屯兵补给处,再攻江州,则胜算大增。反之,若是江州拿下,朱氏和周氏合兵,从长州攻岭南,则成了主公的后顾之忧。”

    宋乐珩略是颔首。

    众人也都收敛了心思,严肃地盯着沙盘,手里的饭全都不刨了。

    燕丞道:“话是这么说没错。问题是,朱氏的总兵力单论数量,就有将近五十万,差不多是咱们的两倍。而且,他们的精兵多,我们的精兵少,真打起来,战损少说也得是一抵四。”

    “让他们分兵。”秦行简嗓音粗哑道。

    “哪儿那么容易。”燕丞皱了眉头:“那长州朱氏的家主,叫朱轩,我和他打过交道,这厮的脑子跟上了油一样,灵光得很。你说他这么猛的兵力,上回打交州,他们真打不下?不是。朱轩就不可能真心和任何人结盟,他的主力指定窝在长州没出来。”

    “你何时与长州这方有过联系?”宋乐珩问。

    “不就之前去打东夷吗?出征前我往长州借兵,这孙子,话说得漂亮,嘴上能为朝廷上刀山下油锅。结果老子一说借兵,他娘的连夜去抓老头,给老子整来一军营的大爷!”

    熊茂几人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燕丞也是又好气又好笑:“那孙子还说了,我们长州穷得要死,根本养不起正规军。可老子不信邪啊,半夜去摸他的底,你们猜怎么着。那隐蔽得要死的长州大营里,少说也有十来万的精锐!”

    宋乐珩笑道:“你都摸到他精锐了,还没能借走?”

    燕丞摸着鼻尖儿,讪讪道:“所以我说这孙子的脑子灵光嘛,我本来是想着第二天再好好和他说道说道借兵一事,好家伙,他连夜就把营寨给拔走了,还说老子是在梦游……”

    熊茂几人笑得更厉害了,捂着肚子直不起腰。宋乐珩也是没能忍住,

    扑哧笑出了声来。

    温季礼的眼尾同样上扬着,摇头失笑道:“燕将军说得不错,那长州朱氏,确可为枭雄。之前攻交州,长州的兵力也几乎没有任何的折损。是以,此番我们不能强取长州,正如秦将军所言,需先分散开长州的兵力。”

    话至此处,他的手指来回落在几个州郡间,道:“我们分成两路人马,其中一路,只需五万,走南康和宜春的官道,直往豫章去。此一路,夜晚行军,白天扎营歇息。营寨所选之处,隐蔽最好,但也无须防备敌军的斥候发现。至夜里行军时,扎五万草人,着士兵衣裳,每个士兵各背一草人,以混淆敌方视听。”

    温季礼这一说,把几个将领都说懵了。唯有宋乐珩道:“军师是想让长州那边以为咱们去偷袭豫章?”

    “不错。”温季礼道:“眼下平昭王尚在颍州,迟迟打不过去。豫章虽有大将驻守,但毕竟兵力有限。且豫章是长州和江州的咽喉部,我们取豫章以合围长、江二州,合情合理。”

    宋乐珩的食指指节抵着下巴,目光落在沙盘上。

    长州、江州、豫章三地成三角之势。若长州得到消息,知晓宋阀要打豫章,必会干预。毕竟,要是豫章真被拿下,长州和江州两地就成了瓮中的鳖,跑都没地方跑。

    宋乐珩认可道:“如此一来,长州为给自己留退路,必和豫章的守将联系,欲前后夹击我方。”

    “是。”

    燕丞打岔道:“等会儿,你们就那么确定,豫章的消息传去平昭王那儿,他不领兵回防?”

    温季礼神色笃定:“不会。平昭王此人,心高气傲,短视无远见,对他来说,此时拿下洛城,他便可登基为帝,圆自己的帝王梦。除非,他的兵马折损超过四成,否则,他不会返回豫章。”

    “你怎么那么了解他?”燕丞定定审视着温季礼。

    宋乐珩补道:“能不了解吗。你和杨彻去打东夷那会儿,平昭王不是去追着你们屁股打,想把你们关在关外吗?那就是他出的主意。他给平昭王当过军师。”

    燕丞:“……”

    燕丞的脸一下子黑了。几个将领都看好戏似的憋着笑。

    温季礼一脸无奈:“主公,倒也不必说得如此详细。”

    “我这不是怕他不信你了解平昭王嘛。”

    燕丞骂道:“原来是你。我就说那狗东西怎么一下子开窍了,还知道绕背偷袭,早知道是你,我就……”话顿了顿,又摆手道:“算了算了,你接着说,咱们另一路人马怎么走?”

    宋乐珩的手指绕着长州的另一面指上去:“是要翻零陵这边的山路吧。”

    话罢,她探询地看向温季礼,两人的心思便在这一眼之中互相明了。

    燕丞不满道:“别打哑谜了,赶紧的,把话说清楚点。”

    宋乐珩摸到了温季礼的战术,没再开口,由着温季礼给几人解说。

    “往豫章的人马出发之前,另往零陵的这一路,须得提前十日出发,且只行山路,避开敌军斥候。如此一来,方能两路大军攻守配合。豫章那一方,佯攻拖住从长州出发的兵力,零陵这一路,强取长州。”

    熊茂焦头烂额道:“我听说豫章的守将冯达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所以平昭王才敢把豫章交给他。长州若过去的兵力不少,咱们只有五万人会不会太吃力了?”

    宋乐珩看燕丞道:“你对上冯达,胜算如何?”

    “你想让我去?”燕丞想了想,好像除了他,的确也没有更加合适的人选了,便道:“冯达我也听过,是有名。不过,那是没遇上我,否则他杀不出今天的名声。”

    宋乐珩认真提醒:“你别轻敌,上阵杀敌就是生死一瞬的事儿,谨慎些。别像上回,孤军追去中了一箭。凤仙儿都说了,那一箭射得再准些,你搞不好就要躺几个月。”

    “那不是……想给你出口气吗。”燕丞嗫喏了一嗓子,见宋乐珩想训他,赶紧岔了话道:“知晓了,听你的,我谨慎些就是。我这还有个赌约没赢,才不舍得死。”

    他笑看着宋乐珩,末了,眼中又锋芒毕露,转向温季礼。

    温季礼坦然迎着那道视线,古井无波道:“那豫章一路,就交给燕将军。张卓曦与邓子睿随行,作左右副手,主公看如何?”

    “好。”

    “零陵一路,由我与主公亲领二十万大军,秦行简为主将,熊茂、何晟负责侧翼。明日立冬一过,大军即刻出发。”

    “是。”

    “张须率五万士兵留守交州,不得有误。”

    “是!”

    谈罢了正事,宋乐珩搓了搓手,想到明天赶巧是立冬,南方都有立冬吃团圆饭,喝羊肉汤的习俗,下意识便道:“那咱们明日吃个出征酒,我让柒叔去……”

    话音骤然顿住,宋乐珩脸上的笑僵了一瞬。见帐中众人都有些伤感地望着她,她又颇是尴尬地牵了牵嘴角,道:“哎,给忘了……张卓曦,你去知会李文彧一声,让他给伙房拨点钱,明晚军营设宴,慰劳三军,整点好酒好肉。”

    张卓曦一声应下,埋着脑袋就往帐外走。

    温季礼走至宋乐珩身旁,见她的眼眶都晕了层薄红,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张卓曦在外道:“老爷子?您怎么来了?”

    第172章 跪着敬茶

    宋乐珩循声望去,张卓曦站在帐子门口掀起了帘帐,她定睛就能看到暗下来的天色里,裴温和宋流景一起搀着中间的裴焕,祖孙三代人都遥遥和宋乐珩对望。宋乐珩忙不迭迎上去,略有些惊讶道:“外爷?舅舅?你们怎么来了?”

    “你这丫头如今是位高权重,不想看到外爷了?”裴焕假装嗔怪。

    宋乐珩把三人都领进帐子,示意熊茂几人退了。她本也想叫燕丞退的,燕丞偏是不退。他还没见过宋乐珩的亲人,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自然是想表现一番。眼看着宋乐珩招呼裴焕和裴温双双在椅子上坐下,他便开始四处找茶水。

    先前众人都忙着商议战术,没空喝热茶,摸着茶壶已冷,燕丞又赶紧拎着茶壶出去加水。

    裴温道:“这后生倒是颇有眼力见儿,但他那装扮看着像是将领。倒茶之事,不能让当兵的人来做,这种溜须拍马的风气若在军中传开,于你治军不利。”

    “咳,他也不是溜须拍马,他就

    是……”

    宋乐珩说着,偷瞄了一眼温季礼,怕温季礼心里不舒坦,便也没说穿燕丞那点小九九,寻思着燕丞左右不会在她外爷和舅舅面前说出格的话。她打了个哈哈,转而问道:“外爷和舅舅是何时到交州的?怎会来得如此突然?”

    “阿姐,是我自作主张给外爷和舅舅去了信。我看阿姐这些时日总是郁郁寡欢,我想着外爷和舅舅来陪陪阿姐,阿姐或许就会开心些了。我是不是……给阿姐添麻烦了?”

    宋流景问得小心翼翼,叫人说不出半个不好听的字来。

    宋乐珩也知宋流景是心疼她,摸了摸宋流景的头,道:“没有的事,外爷和舅舅能来,我当然欣喜,就是没有亲自去迎外爷和舅舅,心里难免愧疚。”

    “你……”

    老爷子一句完整的话没出口,裴温抢先说道:“愧疚就不必了。你现在是日理万机的军阀之主,我和父亲都能理解。我人既然来了,就免不得要多叮嘱两句,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你得了这不少的城池州郡,那便有不少的百姓要依附你而活。这么些年,民生多艰,你要对百姓负责……”

    裴焕一拳头敲在裴温的头上,把裴温敲得脸都变了色。他吃痛地揉着脑袋,看看一屋子的小辈,又委屈瞅裴焕,低声道:“父亲,你突然打我作甚?”

    “还我打你作甚!你这些话,什么时候说不是说,非得一见面就说!而且,阿珩能不知道这些道理?!你是她舅舅,说两句暖人心的行不行?难不成她不艰难?她没受苦?”

    裴温想反驳,又不敢反驳,只能欲言又止,更小声道:“我当初就反对她顶她爹的位置,明明是您……”

    老爷子举起手还要打,裴温手疾眼快的一把抓住他手腕:“父亲,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说了,您老说,您老别动怒了。”

    老爷子这才哼了一记,甩开裴温的手。再看向宋乐珩时,那布着苍老沟壑的面上满是心疼,对宋乐珩招手道:“过来,你走近些,让外爷好好看看。”

    宋乐珩挂着笑走近两步,蹲在了老爷子的脚边上。那眉眼间虽是上扬着,可温热的氤氲却在不知觉间迷蒙了视野。

    裴焕细细叹过一口气,握着她的双臂下细打量着,矮声问:“这么久没回家,外爷也不知道你在外面有没有受伤?我在邕州听说了,你攻下高州和交州时都是恶战,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要是太累,该歇着的时候便要歇着,不能逞强啊。”

    “哎,父亲。”裴温提醒道:“她走到今日这步,如何能歇着,她要是歇着……”

    “你闭嘴!”

    裴焕没好气地呵斥一句,惹得宋乐珩低头失笑。他瞪完了裴温,又看宋乐珩,目光格外柔和:“别听你舅舅说那些有的没的。有外爷在呢,你想歇着就歇着。要实在不想打仗了,你和阿景回老家来,外爷养你们。”

    宋乐珩喉咙发堵,先是笑着点了头,然后脸便埋了下去,双肩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后背也跟着起伏。

    这么几个月,她把情绪都死死地压在心底,除了与温季礼相处,旁的时候不敢泄露半分出来。她是宋阀之主,她是这么多人的主心骨,她不能悲,不能滞留在任何一个过往,她得一往无前,这几十万跟着她的人,才会豁了命的往前冲。

    可老爷子的这么一句话,一下子就劈开了她坚硬的铠甲。

    大帐里头一时寂静,几人都无话,只是听着那憋闷的抽噎声。

    宋流景给裴家去信的时候,其实并没说明发生了什么事,但老爷子和裴温都清楚,宋乐珩征战在外,岂会容易。两人就算是在祥和的邕州,也总是吃不好、睡不踏实,每天都变着法子打听前线的消息。听到宋乐珩又攻下一座城池,两人的心里就松一口气,能睡一夜安稳觉。听到战况胶着,两人便能对坐一日,长吁短叹。

    从邕州到交州的这数百里路,他们也知悉了交州那一场惨烈的血战。百姓折损,交州的府兵损失殆尽,宋阀的阀主,失去了父亲……

    裴焕想到这些,就重重叹了口气,抚着宋乐珩的头,一味哄道:“还有外爷,没事的,没事的。”

    宋乐珩抹了把脸,用浓浓的鼻音道:“外爷舅舅见笑了,哎,我都这么大个人了,还扑您腿上哭鼻子,多不合适。我没啥事儿,就是……这眼睛进沙子了。”

    老爷子不轻不重的在她脑门上敲一下:“刚刚都说了,别逞强。心里难受,哭就哭了,外爷倒要看看,有外爷在这儿,谁敢说你半分不是。”

    宋乐珩笑了笑,紧紧握住裴焕的手,感慨道:“没那么难受了,你和舅舅来看我,我好受多了。”

    说话间,她站起身,又问:“此番是外爷和舅舅两个人来的吗?舅娘在家里守着?”

    “倒也不是两个人来的……”裴温说得有些迟疑,一面说还一面斜着眼风觑老爷子,生怕说错话又要挨一记拳头。

    宋乐珩见两人的表情都有些为难,思索着和温季礼交换了一个眼神。

    温季礼上前道:“裴先生是有难言之隐?莫不是……随行之人与李氏有关?”

    老爷子看温季礼已然说破,便也不再遮掩,道:“我们是与李文彧的父母一同来的。这次交州的战事,各个州郡都传得沸沸扬扬。这李文彧是个商人,他跟着你四处征战,他父母也自是担惊受怕,寝食难安。”

    “我明白。”宋乐珩道:“那他们已经去找李文彧了?”

    “对。他们这次来,其实……还有一桩事。”

    听裴温这么一说,宋乐珩和温季礼都猜到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温就皱眉道:“李文彧毕竟是独子,也到这个年纪上了。李氏那边的意思,是你二人既然定了亲,不如尽早成亲留个孩子在广信,也好给他们一个念想。”

    宋乐珩:“……”

    宋乐珩按了按眉心。温季礼敛了眼眸,看不出多少情绪来。宋流景抿直了唇线,虽是蒙着眼,但那股子阴森森的冷意还是漫了出来。

    老爷子看看宋乐珩,又看看温季礼,道:“外爷知晓,你不喜欢那纨绔子弟,我在路上也没有应允李氏。你若实在不喜这桩亲事,便尽早退了。趁现在我和你舅舅,李文彧的父母都在,两家人一次把话说个明白。你倘使真喜欢这温小子,你二人就在交州把婚事办了,一来,好断了李氏的念想。二来,这古人有云,先成家后立业嘛,你们看……”

    裴焕的尾音都没落下,一旁站着的宋流景就道:“不行。”

    大帐门口,另一个声音也同时响起:“我不同意。”

    宋乐珩:“……”

    裴氏两父子一同往门口望去,就见燕丞拎着一壶茶阔步走来。

    他是武将,走得快的时候杀气凛凛,好似带起的风都是卷着血腥味的。裴焕和裴温一辈子连战场都没上过,哪看过燕丞这种阵仗,一时都吓得是噤若寒蝉。直到燕丞给他二人斟好了茶,老爷子和裴温这才缓过劲儿来。

    裴温仍有些紧张,客套道:“多谢这位将军,茶水之事,我们自己来便是了,不敢多劳将军。”

    “这有什么不敢的,我该做的。”

    裴温都想数落这么周正的行伍之人怎么就听不懂客气话,还老拍马屁,说辞尚在嘴巴里打转,他就看燕丞端着倒好的茶,噗通一声跪在了裴焕面前。

    宋乐珩:“……”

    温季礼:“……”

    宋流景:“……”

    裴温顿时咬到了舌头。老爷子也刚想问是什么情况,燕丞便郑重其事道:“晚辈燕丞,曾是朝廷的骠骑大将军,先帝亲小舅,算血脉正统的皇亲国戚。初次拜见外爷,拜见舅舅,晚辈请二位喝茶。”

    这操作,好骚啊……

    老爷子和裴温都愣住了没敢动,说到底,燕丞这么一串身份说出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宋乐珩也是没眼看他,扶住自己的额头,轻轻踹了脚燕丞,恼道:“你起来,倒茶就倒茶,你跪着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燕丞目不斜视,只扭了扭肩膀示意宋乐珩别踹:“跪着敬茶,才能表示我的诚意和真心。外爷,舅舅,我十一岁入军营,建功无数,从无败绩,除了败在宋乐珩的手上。我身体康健,结实壮硕,至今鲜少喝药生病,指定能够长命百岁。”

    温季礼:“?”

    好像被内涵到的温季礼瞬间没忍住,闷声咳嗽起来,和这句长命百岁一下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裴氏父子的目光愈发复杂。宋乐珩则是一个头两个大地瞪了眼燕丞,转身去给温季礼拍背。

    燕丞接着道:“我无任何恶习,从不上青楼,更不像纨绔子弟那般喜好吃喝嫖赌,唯二的喜爱便是打仗和宋乐珩……不对,唯二的喜爱是宋乐珩和打仗。”

    宋乐珩:“……”

    温季礼:“……”

    要气疯了的宋流景:“……”

    以及此时不知在哪里同样被内涵到的李文彧:“……”

    “我向来尊重女子,因我就是我长姐带大的。我没有过往情史和婚约,清白干净。二位长辈若要考虑给宋乐珩择婿,请先考虑我。”

    燕丞这话一出,中军帐里是清风雅静。

    裴温的眉头都能夹死苍蝇了,瞅着宋乐珩虽是一字不说,但意思已经表达得极其明显——

    这是第几个了!怎么还能招惹上!

    老爷子则拿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假装头晕地捂住额头。

    宋乐珩看温季礼的咳嗽止住了,直接上前端走燕丞手里的茶盏,架着他一只手把人拖了起来:“你添什么乱,我外爷和舅舅就是那么一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能成亲吗?”

    燕丞原本不想起,可宋乐珩都伸手了,他也不能拂了宋乐珩的面子。等站好了,他才认真道:“现在不成亲,那以后不也得成吗?你当了皇帝,大臣还得劝谏你广纳后宫呢。长辈择婿,我多给他们一个正确选择怎么了嘛。”

    宋乐珩一阵头疼,捏着拳头抵了抵自己的眉心,继而对裴氏父子道:“外爷,舅舅,成亲此事,眼下的确不适合。中原局势正乱,各方混战,以宋阀如今的实力,尚不可松懈半分。我和军师都没有成亲的念头。”

    宋乐珩看了眼温季礼。温季礼微微颔首,认同她所说。

    燕丞气道:“什么叫你和他没有成亲的念头,那我……”

    他凑过去,又被宋乐珩一掌推开,斥道:“说了先别添乱!”

    燕丞还想反驳,但寻思要给长辈留下最佳的第一印象,硬生生把话头给吞了回去。

    宋乐珩道:“李氏那方,稍后我自会与他们说明。我和李文彧的婚约,其实……早已经解除了。”

    老爷子和裴温同时一惊。本来已经走了好一会儿的张卓曦突然又拉开大帐帘子钻进来一个脑袋,嚷道:“主公,不好了,我刚去找李文彧说明日设宴的事,他好像……要被他娘揍死了。”

    宋乐珩:“……”——

    作者有话说:燕小将军:捅刀子,包专业的。[狗头]

    第173章 名分之争

    李文彧的军帐紧挨着伤兵营,在整个营地的最里头,距中军帐约莫有个两盏茶的脚程。此时李文彧正是被五花大绑,倒在床上不停咕蛹,试图挣脱绳子。他娘手里拿一根马鞭,探着脑袋望军长外头。李保乾则是坐在不远处,端着一盏茶不紧不慢地用盖碗撇着茶沫。

    李文彧咕蛹半天,也不见个成效,气喘吁吁地怒喊道:“娘!你松开我!大伯!给我解开嘛!你们这样做,我以后在宋乐珩面前还有什么尊严嘛!那她更不会喜欢我了!快给我松开啊啊啊啊啊!”

    “你别吵。”李夫人杏目圆睁,瞪着李文彧道:“早前老娘还担心你风流成性,到处去拈花惹草,将来不知道给老娘钻多少个私生子出来争夺家产。现在倒好,还当上老实人了!你以前那些哄姑娘家的手段呢?甜言蜜语呢?”

    “我哪有什么手段!我什么时候对别人说过甜言蜜语了!那都是别人对我使手段!我就是没拒绝!那……那宋乐珩本来也不一样!”

    “你喜欢她,追着她到处跑,给她宋阀出钱打仗也就罢了,可那婚约是长辈定下的,你说退就退,问过我们意见吗?你是不是想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是大伯他……”

    李文彧刚要指控李保乾,李保乾就抿着茶道:“今时不同往日。交战一战过后,贺溪龄许诺,中原士族皆不与她为敌,你知道这代表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李文彧吼道:“我只知道她视为亲爹的人死了,是为救我死的!柒叔死之前说,要我好好地护着她!可我哪有什么能力去护她!我只能想法子让她别伤心。她不喜欢我,她想和我退婚,我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个!你们还想让我怎么样嘛!”

    李保乾和李夫人都默了默,看李文彧赤红着眼睛,眼角的泪落下来,浸湿了床单。

    他和宋乐珩退婚,自己难过得都快死了,整日就试图用堆积成山的琐事来让自己忘记难过。可他的情绪根本就瞒不过任何人,尤其是家里人。

    李保乾叹道:“你小子,早几年那么混蛋,现在成情圣了。但这桩事由不得你这般想,你既然心有爱慕,那这名正言顺的亲事,你就得抓住了。”

    李保乾说着也觉好笑,他在洛城混了半辈子,就想让李氏有朝一日跻身新贵。结果没跻成,反倒要指望自己大侄儿这桩婚事。

    另一边,李夫人也附和道:“彧儿,你就听你大伯的,别想那么多,娘和你爹这次都来了,这门婚事肯定跑不了!”

    话音刚落,李老爷从帐外拎着衣摆冲了进来,一叠声喊:“打呀,快打!人来了!人来了!”

    李夫人一听,扬起马鞭就往床边上抽,边抽边骂:“不孝子!谁准你退婚的!这门亲事由你说了算吗!”

    宋乐珩和裴氏父子刚走到帐子外,就听里面接连不断传出李夫人的骂声以及李老爷的附和声。

    “那亲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就定下的!岂是你们小辈能当儿戏,说退就退的?!”

    “就是,就是!”

    “更何况,当时阿珩是当着那么多广信大族的面答应的婚事,如今你来提退婚,岂非是伤了阿珩脸面?!阿珩现今是个什么身份,你也敢退婚!我打死你这个逆子!”

    “就是,就是!”

    宋乐珩:“……”

    宋乐珩皱了皱眉,几步上前,掀开了军帐的帘子。里面的李夫人大概是抽得太快了,冷不防接连几下是当真抽中了李文彧,疼得李文彧闹翻了天。李夫人这一下又心疼又手抖,骂声小了,但抽得更准了。

    宋乐珩一看,这居然还是真打,急忙三两步上前,抓住了李夫人的手腕道:“夫人,这么个抽法,你是想把他打到皮开肉绽吗?”

    说着,拿过了李夫人手里的马鞭,又坐到床上,把李文彧扶起来,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

    老爷子和裴温稍慢一些,相继进了帐,见着眼前一幕,也是左右为难。

    裴焕感慨道:“李夫人,你这又是何必。”

    李夫人看着李文彧痛得这么惨,早就心疼到想哭了,恰好老爷子说了这么一句,她立刻抓住契机,擦泪哭起来:“这孩子,实在是太不让人省心了。当初阿珩应那婚约,是他哭着求来的,现在他说悔就要悔,将阿珩置于何地,我……我就是气不过。”

    宋乐珩沉默不语,好生打量着李文彧。

    这段时日她忙于安排交州和岭南的政务,加上各种小战事没断过,她和李文彧碰头的时候并不算多。李文彧大抵也忙着筹算各种开支账务,从前圆润饱满的脸都有些凹陷下去,整个人都消瘦了

    一整圈。

    他又长又翘的睫毛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子,也不敢看宋乐珩,只低头抽着气,带着些赌气的语调说:“你、你来干什么,你快回去忙你的,不用管他们的。”

    李保乾不悦道:“李文彧,你是想继续吃家法吗?”

    李文彧瘪着嘴哼一声,扭头不看自己这几个长辈。

    宋乐珩见他脖子上都挨了一道鞭子,那印子已经开始发红发肿,在他那细皮嫩肉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她心知今日李家就是要她给出个痛快话,思量少顷,便道:“三位长辈无需如此动气,动气伤身。若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来说吧。”

    她起身去帐子外,让人置了套桌椅进来,又将就着李保乾烧开的水斟好了茶,方邀请几人入了座。末了,宋乐珩又把李文彧喊到自己身边坐下,这才开始谈正事。

    李夫人见着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起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禁不得是越看越喜欢,诚心实意地笑道:“看看,你二人多般配啊。阿珩,姨姨说句心里话,彧儿他从知了情事到现在,我未曾见过他对任何一个女子有这般的上心。我这儿子啊,怕苦,怕脏,怕累,怕疼,怕血,怕死……说起来,都没几样他不怕的。”

    李文彧:“……”

    李文彧一时竟分不清他娘是真想帮他抓住心上人,还是要把他这心上人赶跑。

    宋乐珩轻声接了话,道:“李文彧,确实是这样。”

    李文彧狡辩:“我没有!至少……至少现在不是这样了!”

    “是啊。”李夫人弯着眉眼看宋乐珩:“他现在不是这样了。他敢跟着你跑到交州来,我是想都没想到。以前他看见街上有人打架,都得站到十丈开外去瞧热闹,一见血就晕倒。他小时候屋子里进了老鼠蟑螂,也不敢打,半夜都得躲到我被子里来。”

    李文彧:“……”

    感谢亲娘,这真是一场畅快淋漓的揭短。

    他偷偷瞄宋乐珩,只见着宋乐珩垂着眼喝茶,也不知有没有将这些话给听进去。若是听进去了,她会觉得好笑,还是嘲讽和不屑?

    他看不透了。

    其实,相识之初他还是能看透的。那会儿的宋乐珩,至少有许多的情绪都是浮在脸上的。可打从吴柒身死,他亲眼看到宋乐珩那么痛苦,却要为了支撑手底下的人,把痛苦一一藏起来,假装从容释怀,假装云淡风轻。从那天起,她就好似藏着自己的情绪了。

    一想到这些,李文彧快恨死自己了,恨得眼眶止不住地泛红,低下头去,只盯着自己难以安放的手指。

    他娘还在不停地道:“阿珩,彧儿有这样的变化,都是因为你。他太看重你了,拼了命也想追在你的身边,你说,他怎么舍得和你退婚。他那些糊涂话,你千万不要当真。”

    宋乐珩没有给出反应。

    李保乾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道:“文彧是家中的独子,如今李氏的一切,都是文彧在打理。宋阀主心里明白,文彧对于李氏,对于他父母,对于我,意味着什么。”

    宋乐珩颔首:“我知晓。李大人有什么话,不妨说透吧。”

    “也好。交州相见时,你知我并不同意你二人的婚事。我养在漳州的私兵是怎么一回事,宋阀主也是心知肚明的。文彧他不懂弯弯绕绕,他只晓得做生意,但我李某人不是傻子,你能收服魏江和那两三万人,是你本事,也是我李家的祖坟没埋正,被你钻了空子。这是你欠我们李家的。”

    “是。”宋乐珩应得干脆。

    李文彧急道:“是什么是,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些兵我愿意给她!”

    “你给我闭嘴!”李保乾被李文彧气得脑子充血,恨不得把李文彧的嘴巴给缝上,忍了一忍,才恢复平静又看向宋乐珩:“再者,宋阀主这一整年来,养兵所有的支出,都是我李氏真金白银拿出来的。诚然,宋阀主已打下交州,财力自是比从前深厚。但若没了李氏,只怕也是偌大的损失。”

    “李大人此话有理。”

    “既有理,那是否当给李氏一个名分?”

    正躲在帐子外偷听的燕丞狠狠咬了下后槽牙,暗暗呸了一声道:“老狐狸真不要脸!还要上名分了,老子都没要到名分!”

    挨着燕丞站的宋流景也黑着一张脸,心想这老狐狸确实不要脸,还要名分,李文彧算什么东西就敢朝他阿姐要名分。

    挨着宋流景站的萧晋也拿拳头拍了一下自己的手心,骂道:“老滑头恬不知耻!我家公子跟着宋阀主都多久了,也没要上名分,凭什么就先轮到他家了!”

    帐子里的李保乾被轮流骂得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他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凉悠悠,缩着脖子赶紧拿出手巾擦了擦口鼻。宋乐珩面上不动声色,只道:“李大人认为,该给什么样的名分?”

    “哎,阿珩,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和彧儿本来就是定过亲的人了。”李夫人双眼都是无比期许的目光,就等着宋乐珩盖棺定论。

    宋乐珩不慌不忙道:“三位长辈,此值乱世,与军阀联姻,实非明智之举。今后是个什么情形,谁也说不准。我是胜是败,皆在那一两战之间。退一步说,我如今肩上这担子,注定没法和李文彧如寻常人相处,会委屈他的。”

    李文彧眨巴眨巴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宋乐珩,小声道:“你、你是怕委屈我?我……”

    宋乐珩瞥他一眼,他又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李保乾笑道:“这是推诿之词,你若怕李氏受牵连,当初便不该设计李氏为你所用。眼下才说这些,晚了。至于身份上……你是宋阀之主,那文彧可以是宋阀主的夫婿。你是天下之主,那文彧就该是正宫。”

    李文彧:“……”

    正宫!

    娘诶!心动了!

    李文彧被这正宫二字迷得眼神都开始五迷三道。帐子外的三个人拳头也都硬了——

    他什么档次还想当正宫!三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主子)才该是正宫!

    宋乐珩此番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李保乾不愧是在朝廷里混过的,见人能说人话,见鬼能说鬼话,关键是能屈还能伸。只要能拉着整个李氏往上爬,哪怕是要李文彧靠皮相入赘,李保乾估摸着都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宋乐珩眉间拧了拧,转头对李文彧道:“我与你开过的条件,你同李大人说起过吗?”

    李文彧摇头,表情有些犯倔:“那些条件,我都不想要。我这条命,你救了两次,我以后什么都不要。”

    “你!”李保乾气得捶胸,指了指李文彧,道:“你先别开口。宋阀主,你开过什么条件?”

    宋乐珩转动着茶盏,慢条斯理地说:“我与李文彧提过,李氏为我所用,那宋阀打下的城池,所有盐铁,我给李氏。”

    这话一脱口,哪怕是稳如李保乾,手里的茶盏都差点掉到了地上。李夫人和李老爷更是惊讶不已,都不敢相信地看着宋乐珩。就连裴氏父子这样的读书人,也都清楚盐铁的重要性,都想劝上一劝。

    李文彧道:“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留……”

    李保乾登时拍桌:“弟妹,赶紧的,你们把他带出去,把他嘴巴给我封上!听着都闹心!”

    “哦。”李夫人急急拉着李老爷起身,两人死死捂住李文彧的嘴巴,将人拖出了军帐。

    宋乐珩也趁隙对老爷子和裴温道:“外爷,舅舅,这里交给我。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歇息吧。明日正是立冬,军中有宴,外爷和舅舅也一起热闹热闹。”

    裴焕点点头,没再开口,起身和裴温一道离开了帐子。

    等只剩下宋乐珩和李保乾时,李保乾才压低音色道:“所有盐铁?宋阀主此话可是当真,不是要待天下大定后,作鸟尽弓藏那一套吧。”

    宋乐珩笑:“李大人,我真是好奇,你这态度怎就变化得如此迅速,短短几个月,就确定我能让天下大定了?”

    李保乾哼声:“要是有的选,我也不想选你。”

    说出了这藏于心头的话,见宋乐珩的神情依旧从容,也不以为忤,李保乾只觉她这人确实和许多上位者不同,叹了口气,索性也掏了心窝子。

    “这历史上,的确是有过女子掌权,但这条路,平心而论,比一个男人要上位,难千倍、万倍。我敬服这些能夺过权柄的女子,可是……正如你所说,成败尚无定论。我们李氏的根,是在岭南,各地的世家大族向来是支持本地的军阀,两者之间密不可分,这是我选你的其一缘由。其二,交州一战,贺首辅给你那面玉牌……”

    “代表着世家的投诚之心。往后,无论我打到哪处,那些城池中的世家大族,至少有七成心向宋阀。”

    “是啊。一个城里的世家投了诚,你已经赢了七分。不过,贺首辅这个人……”李保乾抿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冷笑:“算盘能精过他的,还没几个。交州这事,他不亏。”

    “这一点,我与李大人倒是所见略同。”宋乐珩喝了口茶,才继续说:“青、冀两州的军阀虽倚仗那四个世家而活,但既有兵力争天下,王氏兄弟岂肯轻易放弃。贺溪龄让世家投诚于我,同时养着王氏的兵,如此一来,屏障有二,无论我与王氏谁有能力坐天下,他确实都不亏。”

    宋乐珩能看得这般通透,李保乾也丝毫不意外。他点到即止,岔开了话题道:“第三个缘由,文彧那孩子,没了你,真要没命了。这几个月,他巴不得熬干了自

    己的骨头去,有时候想见你,又不敢去见,就在你那中军帐外蹲着守着,一守就守到夜深了去。李氏要是不选你,他怕是要连我这大伯都不认了。”

    “那,李大人是要这无实的婚约,还是要捏在手里的东西?”

    李保乾定定看着宋乐珩,没有给出答案。

    宋乐珩心知这犹豫已是天平在倾斜了,便道:“盐铁归李,我已是把后方的命脉许给李家了。李大人若是答应,同等的,我也有两个条件。”

    李保乾一咬牙,问道:“什么条件?”

    “第一,李文彧已主动退婚,此后我与他的婚约作废,不得再提及。但你们放心,我会护着李文彧,他在宋阀不会吃半点苦头。”

    李保乾:“……”

    李保乾的面色几经变幻,挣扎地握了握拳,手指又很快卸了力:“那第二个条件?”

    “二十年。”宋乐珩的眸光锋利,不容置喙道:“所有盐铁,除供给宋阀的数量外,支配权皆归李氏。我若活着,这支配权就许给李氏二十年。二十年后,盐铁归还。”

    李保乾默不作声,明白宋乐珩这是稳赚不赔。供给宋阀的数量,是宋阀说了算,她要多少,又剩给李氏多少,都由不得他来做主。

    但……

    没有任何一个政权,会把盐铁外放,这必然是要握在皇帝自己手里的。宋乐珩把这盐铁权放给李家,虽和李家不结姻亲,却是比姻亲更为紧密。

    思量许久,李保乾道:“能支撑宋阀的巨富也不止李氏,宋阀主为何愿待李氏这般好?”

    “哎,你说了嘛,欠你们李家的,对吧,大伯?”宋乐珩笑笑,端起茶盏敬李保乾。

    李保乾注视她片刻,饮了茶,认了这声大伯。

    李文彧被自己爹娘拽回军帐的时候,帐子里就只剩下了李保乾。桌子已经撤了,人也走空了。李文彧晃了晃神,忙不迭冲到李保乾面前,急声问:“大伯,宋乐珩怎么说的?你们都谈什么了?”

    正坐在书案前做账的李保乾一边核对数目,一边闲闲道:“还能怎么说。按你的意思,退婚了。也按她的意思,接受了她给李家的盐铁权。对了,她说明日军营里设宴,要提前给将士们发过年钱,怕今岁过年的时候出征在外来不及,让我们今晚得筹算备好。”

    后面半句,李文彧全然没听进去。他踉跄两步,只觉一阵窒息,喘不上气来。

    退婚虽是他提出来的,可当真成了事实,他还是感到像有人一把一把在揪扯着他的心窝子。他失神地走到床边坐下,喃喃念着:“她答应了……她是真的……不想要我……”

    李夫人和李老爷见李文彧这等做派,都是担忧不已。李夫人匆匆走到李保乾跟前去,矮声道:“大哥,你真让彧儿退婚啊?彧儿这么喜欢宋家闺女,退婚会要他半条命的。”

    李老爷附和:“是啊,大哥。要不你再想想办法……”

    “我能想什么办法?这感情的事,就是你情我愿。我是当过户部尚书,但没当过拉红线的月老。”说话间,他看一眼李文彧那凄凄惨惨的样子,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干脆放了笔起身,到李文彧近前,问:“你自个儿提的事,没想过要放下吗?”

    李文彧讷讷的,豆大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往地上砸,砸得三个长辈心尖儿都泛酸。砸着砸着,他汪的一声哭出来,趴到床上,脸埋在被子里喊:“我想过!我不是放不下吗!我的心好痛,我好想去死!你们都别拦着我,我要去死!我要上吊!我要跳河!”

    李保乾:“……”

    李老爷:“……”

    李夫人:“……”

    李夫人急道:“大哥,你看这……”

    李保乾没好气地踹了一脚李文彧撅起的屁股,背着手骂:“你就这点出息!”

    骂完了也于心不忍,毕竟,李文彧是背在他的背上长大的,他一直把李文彧当亲儿子看。李文彧这么个哭法,他也跟着难受。一连叹了七八口气,李保乾道:“其实……也不是真没法子。”

    第174章 吃醋打架

    “其实……也不是真没法子。”

    李文彧猛地偏过脑袋,眼巴巴哭唧唧地望着说话的李保乾。

    李保乾道:“现在中原的军阀里,宋乐珩的赢面是很大的。真到了那日,我李家就有从龙之功,在朝廷里算开国功勋,是定能说上话的。”

    李文彧可怜兮兮地问:“那又怎么了?”

    “你傻啊!”李保乾拍了下李文彧的后脑勺。

    李夫人忙拉住李保乾道:“大哥,不能拍!再拍就真的傻了!”

    李保乾无奈甩甩袖子,继续道:“当了皇帝也不是事事都能随自己心意的。这古往今来,皇帝的后宫向来就与前朝息息相关,还没有大臣不想往皇帝后宫塞人的。那个正宫的位置……”

    “大伯能把我塞上去?”李文彧眼睛一亮。

    李保乾:“……”

    李保乾:“那个位置你就别想了。”

    李文彧:“……”

    李文彧汪的一声又要接着哭。

    李保乾被他吵得脑仁疼,忙道:“虽然你当不了正宫,但是还有贵妃啊!你仔细点想想,现在主公将宋阀财权给了你,我们叔侄两人只要好生打理,必会越来越受看重。等李氏跻身新朝权贵,你想进后宫,大伯就在前朝帮你一把,那就成了早晚之事。”

    李文彧顿时打开了新思路,不哭不闹了。

    帐子后头,还在孜孜不倦想看李文彧惨状并坚持偷听墙角的燕丞:“……”

    燕丞恨恨骂道:“操,好卑鄙。老子怎么就没想到,我也能用军功换我当皇后!”

    还在孜孜不倦帮着自家公子盯梢的萧晋:“操,中原人真的好卑鄙,这么早就开始玩后宫心计了,还想让李文彧当贵妃,我呸!”

    同样孜孜不倦的宋流景:“……”

    好想骂人……

    算了。

    还是想想怎么杀人吧。

    这一晚上,被骂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李保乾打了一个接一个的喷嚏……

    次日一早。

    军营里便开始热闹起来。因着宋乐珩下了休沐的命令,将士们都停止了一日的操练。李文彧经过自家大伯的开解,也下细地琢磨了大半夜,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宋乐珩最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他寻思着出征在即,今岁的年宴约莫是营中办不了了,就想着把这出征酒并立冬宴办得红火些。

    一大早他就去向宋乐珩征求了同意,然后便在校场上分出六个区来,紧锣密鼓地设置了投壶、射箭、比武、蹴鞠,还在城中请来了杂耍艺人和戏班子,供士兵们放松休息。李保乾则是核着账,按宋乐珩的意思,给将士们发着过年钱。

    一时间,整个校场上都是人声鼎沸,拿到钱的士兵们个个喜笑颜开,比真的过年还要喜庆几分。

    中军帐里,沈凤仙正给温季礼施每月一次的鬼门十三针。宋乐珩坐在床边上,紧紧握着温季礼的手,时刻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如今已是连续施针一年了,每回施针,不比第一次那般凶险,只是依旧疼痛难忍,让温季礼的脸色都看起来更加苍白了些。

    宋乐珩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扰着沈凤仙落针。外头校场上起哄的笑声一阵一阵地传来,衬得帐子里便愈显安静。

    温季礼耐着那细细密密的痛意,抬起眼来,捏了捏宋乐珩的手指,劝道:“主公……不必在此守着。校场那边热闹,主公也过去看看吧。”

    “我等你一起。”

    宋乐珩刚接话,就看沈凤仙终于开始收针。她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问:“军师的身子骨有明显好转了吗?”

    “命好的话,能活个四十了吧。”沈凤仙一边把鬼门十三针插回自己的发髻里,一边悠悠地回答了一句。

    宋乐珩没忍住,认真道:“凤仙儿,我其实早就想问了,你当年发誓不在外面看诊,是不是因为你这张嘴,你被

    病患打过?”

    沈凤仙动作一顿,目光幽幽地盯着宋乐珩。

    宋乐珩心下了然,端着屁股底下的凳子就往后挪了挪:“你真被打了?哎你得听点劝啊,说话不能太直接,那有些话就是得换个法子说的,不然,跟在别人头上拉屎有什么区别。”

    沈凤仙冷冷收回视线,继续取温季礼身上的鬼门十三针,道:“那个人当时都要死了,只剩一口气吊着,他的家人求我用鬼门十三针救他,给他媳妇儿留个遗腹子。我说他将死缺精,救了也白射,真有遗腹子,要查查头上是不是有绿帽子。”

    宋乐珩:“……”

    这打确实挨得不冤……

    温季礼大抵也是被这话刺激了一下,闷闷地咳嗽起来。

    沈凤仙收了最后一根鬼门十三针,看也不看两人,道:“我这话说错了?”

    宋乐珩扶起温季礼,把外裳给他披上,刚要顺嘴回一句,沈凤仙就自问自答道:“我没错。”

    宋乐珩:“……”

    她果然知道自己擅长在人头上拉屎并且坚持不改。

    沈凤仙道:“他家人说我是不肯救他,把我医馆给拆了。”

    温季礼这时也咳完了,系好了衣带,道:“传闻里说鬼门十三针可生死人肉白骨,这针术当真无法救必死之人?”

    “不是救。那种法子……还不如去当鬼。”

    说了这么一茬让人好奇的话,后续沈凤仙却是怎么都不肯开口了。她只照常叮嘱了温季礼施针后不要受凉,两人少行房事,便背起药箱子离开了大帐。

    温季礼被她说得面红耳赤,禁不住又是好一阵咳。宋乐珩赶忙去倒了杯热水,拍抚着他的背让他润了润喉咙,他才逐渐平缓下来。

    等他彻底不咳了,宋乐珩才启齿道:“我估摸着,你这身子骨恐怕还要凤仙儿照看个两三年。今早舅舅来找我,话里的意思是想让凤仙儿随他回邕州,说凤仙儿既已入裴家的门,他便有责任让凤仙儿安稳度日。我在想着,怎么去跟舅舅抢人,你给出个主意。”

    温季礼忍俊不禁,道:“主公可是想清楚要抢人了?沈医师的心不在裴家,长久随军,就怕是……回不了裴家了。届时,主公不怕被长辈斥责吗?”

    “你看你这话说的,如果我这小舅娘真不回去了,那是被斥责的事儿吗?我舅舅那暴脾气,搞不好得扇我一顿。我的话可说这儿啊,我都是为了你,我舅抽我的时候……”

    “我与主公同受。”

    两人看着彼此,相视一笑。

    温季礼轻柔地理了理宋乐珩的耳边鬓发,温声说:“无需出什么主意,主公只需将裴先生……”话音一顿,继而,声线愈低:“将舅舅的原话转达给沈医师,沈医师自会拒绝。”

    宋乐珩眼睛蓦地睁大,直勾勾地盯着温季礼,直把人的脸上盯出了一片霞色来。她故意凑近些,含笑道:“你刚喊什么?怎么改口改得这般突然?”

    温季礼敛下眸,虽竭力装从容,但还是显出了几分窘迫:“昨日……燕将军都主动改口了,还……敬了茶,我若无动于衷,主公会以为,我不在乎。”

    “……啧,你这口醋吃了一整宿?该不会夜里翻来覆去都没睡着,就在想燕丞下跪敬茶那会儿,你怎么没厚着脸皮跪下去吧?”

    温季礼不语,到底是有些幽怨地望向宋乐珩。

    宋乐珩一接触到他这眼神,就知道自己这张死嘴又说中了。

    打从宋阀开始扩张,温季礼在感情一事上便日渐收敛,再少见两人初在邕州时,他吃醋能把自己醋到吐血晕倒的场景。而今,他和宋乐珩肩上的责任都越来越重了,他们必须要走到最高的位置上去,才能保自己和身边人的太平。为此,无论是对李文彧还是燕丞,他都在尽力的包容。

    可这包容也像是贝类吞沙,所有包裹进身体中的东西,都会变成尖锐的沙石,刺得自己的血肉生疼。他需要宋乐珩一次又一次明确的心意,来宽慰自己的患得患失。

    宋乐珩再挪近了些,伸出双手将人圈在怀里,头枕在他的肩膀上,道:“我说笑的,你别往心里去。燕丞那一出,也着实吓我一跳。他那人,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听人说话都只捡自己爱听的。不过,我昨夜里和李氏谈好退婚了,如此,能不能缓一缓军师的这口醋?”

    温季礼板正着身子,依旧是不展颜,只说:“昨夜萧晋去偷听了。”

    宋乐珩假装惊讶,把人松开道:“哎呀,军师居然派眼线!竟如此不信我。”

    温季礼的眼眸垂得更低些:“若是不派眼线,就不知道李氏已经在想主公登基后,让李文彧去争个贵妃的位置了。”

    宋乐珩:“……”

    宋乐珩嘴角抽了抽,哭笑不得道:“这一桩,我发誓是真不知道。”

    “李文彧昨夜恐怕也是辗转难眠,想着如何操办今日的出征酒,将来如何成为主公的贤内助。”

    宋乐珩:“……”

    这话更加幽怨了,得好好哄。

    “是了,萧晋还说,燕将军也觉得多攒些军功,等以后主公问起他要封个什么官职时,他就向主公要皇后的位份。主公的后宫很是拥挤,须得提前思量好,怎么安排才是。”

    宋乐珩默默瞅着温季礼,得出来一个结论——

    这是挤压了许久的老陈醋一股脑爆发了。

    她倾身凑过去,趁温季礼还没反应过来,就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旋即,搂住他的腰,仔细哄道:“我哪有什么后宫,我谁都不要,就要你。以后你要什么位份,我就给什么位份。你若实在是眼下憋着气,那想要我怎么补偿?”

    温季礼抿了抿唇,脂玉一般的面容下,腾起一层浅淡的薄红。视线交缠之际,那含烟笼水的目中藏也藏不住经久的念想。他似是挣扎须臾,随即,难耐地抚住宋乐珩的脸颊,缓缓挨近。又唯恐这样做不合时宜,迟迟没有落下这个近在咫尺的吻。

    宋乐珩没有动,由着他满身的药气卷在鼻息下,嗓音低低地问:“怎么不继续?”

    “不是时候……此时,不该沉溺风月的,我只是……”

    他声线微哑,话到此处便停了,不再继续。间隔了少顷,温季礼阖了番眼睑,正欲退开,宋乐珩却突然主动捧上他的脸,亲吻上去。

    这个吻很重,却只是压着,印着,不沾情欲,更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必须

    依偎取暖的两个人,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确定彼此一致的心绪。

    耳膜里,是对方鼓噪的心音,自躁动起伏到平缓如溪,裹挟着另一道结契的灵魂,汇入每一处流淌的血液,变成不止不息的纠缠和陪伴。

    到得宋乐珩主动结束了这一吻,那幽深眸中便早已散了先前的醋意,只留下无尽却克制的欲念。

    宋乐珩用额头抵着温季礼的额头,道:“我想给柒叔守孝一年。你吃的醋,都暂且记在账上,等这一年期过了,一桩一件的,我慢慢赔给你,你看可好?”

    温季礼的呼吸乱了一乱,想要别过头去掩饰,宋乐珩却是不允,掰着他的脸让他面朝自己。

    “我也……也没有说想让主公这般的赔法。”

    “啊,那军师的意思是,不用赔?”宋乐珩叹口气,松开手往后坐了些:“看起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既然如此,我就……”

    人刚要从床边站起,又被抓了回去,遭牢牢抱住。

    “主公又在打趣,你明明知晓的……”

    “知晓什么?我不知晓。”宋乐珩脸皮厚,掐弄着温季礼的腰,道:“你说呀,我该知晓什么?”

    “你知晓……这副躯体里的爱欲无穷尽,至皮腐骨消,也只想要……裹缠住你。”

    时至正午,校场上已是喧闹得沸沸扬扬,隔三差五就会爆发出一阵极其高亢的吆喝声,起哄声,像要把军营都给掀翻了似的。

    宋乐珩和温季礼一起到校场外头时,就看所有人都围成了一个大圈,探头探脑地观望着什么,就连请来的杂耍艺人和戏班子都堆在士兵们后头,踮起脚张望着。除了这一圈人,其他几个场地上是半个人影都见不着。

    两人正奇怪大家聚在一起看什么,就听众多人声里,李文彧那尖叫鸡一样的风格格外明显,差点把人的耳膜都给刺破。

    “燕丞!你敢打我娘!我跟你拼了!”

    第175章 擂台比武

    宋乐珩和温季礼顿时变了脸色,两人互看一眼,快步朝着人群中走去。所过之处,士兵们都立刻退开,让出了一条道来。

    到这人堆的最前面,方见是一个搭起来的比武擂台。此时擂台底下躺了一片满地打滚喊着痛的将士。裴老爷子、裴温、李保乾、李老爷等人则是忧心忡忡地望着台上。李文彧试图翻上擂台,被张卓曦死死拽着。

    而在擂台之上,站着傲气嚣狂的燕丞,正整理着自己那对玄铁护腕。以及……拿着一把大砍刀头发都打散了的李夫人……

    宋乐珩:“……”

    温季礼:“……”

    李文彧情绪激动,几度想挣脱张卓曦的钳制都没能成功,只能龇着牙指燕丞道:“你、你一个领兵打仗的人,二十出头,对上我娘你也不知道让一让!燕丞,你懂不懂什么叫尊老爱幼!你再敢动我娘!我扒你一层皮!”

    “哎哟,我好怕。就凭你啊?”燕丞一脸不屑地扫向李文彧,打眼见着宋乐珩来了,那眉梢扬高,愈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李文彧,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儿,你出再多的钱,也没人敢上这擂台了,你信不信?”

    李文彧偏不信邪地觑周围,可除了拉着他的张卓曦,站得近的熊茂三兄弟,旁的人都见鬼似的退让出一个圈来。李文彧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恰好看见擂台另一边的宋乐珩,赶紧一溜小跑过来,哼哼道:“宋乐珩,你让你的亲卫上,去揍他个臭不要脸的!”

    宋乐珩还没来得及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台上的李夫人喝道:“行了,你先安静会儿,你娘我只是久了没活动筋骨才没防住他那一招!小子,听说你上次踹了我儿一脚,来,再来,老娘得替我儿踹回来!”

    燕丞笑道:“李夫人是女中豪杰,既然执意要与晚辈争个高下,晚辈为表敬重,就不留手了。”

    “你小子尽管放开手脚,老娘还怕你不成!”

    燕丞果然放开了。

    然后,就放开了三招,台子底下多躺了一个李夫人。

    宋乐珩:“……”

    李家那三口迅速围到了李夫人身边,李文彧抱着自己娘又是喊又是闹,气急道:“燕丞!我娘要是伤着,我……我……”

    我了半天,也不晓得该抛句什么狠话,只憋得那张绝色的皮相都涨红不已。

    宋乐珩和温季礼也走去查看李夫人的情况。燕丞支着个大牙乐,走到擂台边蹲下,问宋乐珩道:“怎么样,我这几招帅不帅?你也不早点来,我之前那些招数更帅的!你看看,这地上躺的,全是被我揍的。回头有时间了,我演一遍给你看。”

    宋乐珩瞪他一眼,责备道:“下个手没轻没重的。李夫人是宋阀的贵客,人又这年纪上了,你也不知道悠着点。”

    燕丞刚要反驳,李夫人一手扶着腰,坐起身疼得直抽气,嘴上却是道:“阿珩,你别怪这小子,擂台比武,哪有让人的道理。”

    “娘,你还……”

    李文彧话没说完整,李夫人就捂住他的嘴:“你别娘啊娘的叫了,你这嗓门越来越大,嚷得我耳朵鸣!要不是你分了老娘的心,就老娘这身手,这小子能轻易打我下来?他门儿都没有!”

    李文彧:“……”

    李文彧委屈。

    边上的人却是个个都在憋着笑。等李保乾和李老爷搭着手把李夫人扶回帐中去歇息了,宋乐珩才正色道:“咱们军中的将士,怎么比武都不算过分。若是在军中过招都点到即止,等你们上了战场去血拼,谁来和你们点到即止。当兵的人,就得有血性,要打就要拳拳到肉!”

    “是!”地上被打趴的士兵们、将领们都挨个爬了起来。

    燕丞望着宋乐珩,满眼都是爱慕和欣赏:“对,就是这个道理!”

    “但话说回来。”宋乐珩话锋一转,又数落燕丞:“李夫人怎么会上擂台去的?她是客,你对着客人拿你练兵那一套,这合适吗?”

    “我也没想跟她拳拳到肉啊,那不是她非要跟我争第一吗?就这个李文彧,他掏银子买人和我打,死活要和我争第一的奖励!”

    宋乐珩:“……”

    温季礼:“……”

    李文彧恼道:“第一的奖励就一个,凭什么你想拿我就让啊!我不能打,但我有钱,谁规定不能掏银子支使人上擂台了!”

    宋乐珩算是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了。

    温季礼面色一沉,道:“军中明令禁止私设赌局。擂台比武,是为将士取长补短所设,若为了嘉奖好勇斗狠,则毁其初衷。再者,买人比武,无异贿赂将领士兵。”

    温季礼看向李文彧。李文彧没抓着人打赢燕丞,本来就使着气。更何况,他娘还被揍了一顿,他气性更大了。他上前一步,眼瞅着就要和温季礼起争执,这要是真起了,搞不好李文彧今日还得吃一顿军棍。

    宋乐珩忙不迭给跟她身后的蒋律递了个眼色,蒋律麻利地拉住李文彧,想把人拖到人堆外去。

    周边的士兵们也是乍然噤若寒蝉,一个大喘气的都没有。

    燕丞皱眉道:“那奖励又不是金子珠宝,算什么赌局。”

    裴老爷子看事情闹大,急急忙忙由裴温搀扶着行来,解释道:“是这样的,我知将士们即将出征,便想赠一副字画,以升士气。是军中诸位抬爱,才提出将这字画设为比武奖励的。”

    “是啊。”裴温也道:“父亲年纪大了,如今作字画需得一些时日,只能赠出一副。我们也没想到父亲的字画还能有如此多的将士喜爱,是我们错估。”

    “哎呀,这不就是个误会嘛。”宋乐珩打圆场道:“字画不算赌局。这擂台你们接着打,军师今日啊,就和我一道看热闹,看看咱们军中还有谁,能赢过燕大将军,拿下我外爷的字画!”

    这话一出,群情又重新激扬。

    宋乐珩勾了勾温季礼的手指,刚想着劝说两句,别真让人生了气,那台上的燕丞就摩拳擦掌道:“你得叫我燕小将军。”末了,他又转向老爷子:“外爷,咱们说好的啊,我要是赢了,您得给我画一副宋乐珩小时候是什么模样,还要提一首与她相关的诗。”

    宋乐珩:“……”

    李文彧这时居然挣脱了蒋律又冲回宋乐珩的边上,抓住她的衣袖嚎道:“我也要!宋乐珩,快点嘛,派你的亲卫上去打他!我也想要外爷的字画!”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看了看燕丞。

    燕丞挑眉:“哟,你想帮他啊?我无所谓,反正你的亲卫也打不过我。”

    话音刚落,温季礼抢先一步表了态:“既然主公有言,字画不算赌局,那么……溯之。”

    萧溯之立刻上前作揖:“公子,我在。”

    “去,召集黑甲,与燕将军比比高低,务必拿下字画。”

    “是!”

    燕丞朗声大笑:“好啊,军师也想争一争?那就尽管来!”

    宋乐珩默了默,问李文彧道:“今日擂台上的规矩,有说明是要一对一吗?”

    李文彧摇头:“没。”

    “成吧。”宋乐珩吩咐道:“蒋律,把亲卫队都喊过来,上去也和燕大将军比比高低。记住了,咱们是自己人,不能下狠手,但也千万别轻了。否则,燕大将军可看不起我的亲卫队。”

    “主公放心!今儿咱们左右得让燕将军褪层皮下来!”蒋律捏响着拳头,举手高呼:“亲卫队的,都集合了!今日燕将军要是没吃着咱们的拳头,亲卫队全部领罚!”

    亲卫们从四面八方窜出来,个个丢了手中的瓜子,气势汹汹地聚在蒋律身旁。萧溯之此时也把萧晋等人都喊来了,萧晋一看状况,禁不住跃跃欲试道:“公子有令!拿第一,

    夺字画。当日我在草场上可是挨了燕将军不少打,今日咱们就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燕丞左右瞧瞧,气笑道:“啧,还要一个鼻孔出气啊。行,都上吧,老子今天让你们开开荤!”

    喝彩声宛若雷动,间隔半息就昂扬在营地的上空,沸腾至极。

    半里开外,宋流景的军帐里,沈凤仙正在给他号脉。两人坐在桌边,宋流景一只手支着头,眼睛上蒙着布巾,倾听着校场那方传来的喧闹欢呼。他说话的语气很淡,却还是带出了些许的向往:“好热闹啊。”

    沈凤仙面无表情地回:“看完诊,你也可以去。”

    宋流景恍若未闻,静默了须臾,又说:“我想不明白。”

    沈凤仙毫无兴趣问他在想什么,宋流景也不需要她问,像在自言自语一般。

    “明明……我很讨厌阿姐身边有这么多人的。邕州重逢的时候,我就讨厌。我每天都想,要是他们全死了,全消失了,只有我和阿姐,那就好了。我想这么做,我也试着这么做过的,但是阿姐会生气。”

    沈凤仙:“……”

    不生气那就是死人了。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还是热闹些好……至少,不会看见阿姐那般的难过。可是,太热闹了,我就泯灭于人迹里,她更看不到我了。怎么办……我每天都在想怎么办。”他好像苦恼到头疼,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啊想,快把人都折磨疯了。”

    沈凤仙收回把脉的手,冷冷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你现在没疯。”

    宋流景拉长声线哦了一声:“也是,我早疯了。做人没必要太正常,是不是,小舅娘?”

    “你的心蛊,的确要死了。”沈凤仙突兀地换了话题。

    宋流景不置可否,那白瓷一般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除了面对宋乐珩时,他大多时候都如一幅画,一个瓷器摆件,无悲又无喜,神情里看不出半点的起伏。

    “小舅娘如何判断的?”

    “没法判断。你的脉相藏得很好。”

    “那是因为?”

    “交州。”沈凤仙一边收拾看诊的东西,一边平静道:“交州乱的时候,你要是能用蛊,应该早用了。”

    “我在客栈里,不清楚外面的情况。”

    “瞒着吧。你瞒着,她也不用数着日子送你去死。”

    宋流景:“……”

    宋流景由衷感慨:“小舅娘,你说话……真是常常让人觉得不爽。我没有隐瞒什么,我知道心蛊存活的时间有限,其实,我很早就找到延续心蛊的办法了。”

    沈凤仙诧异看向宋流景,见宋流景的嘴角出现了一丝荒唐又怪诞的浅笑。

    “只要,我把身体里的血都换掉。如此一来,心蛊就有新的养分,我身体里也不会再流着宋家的血。小舅娘,你说,到那个时候,阿姐会不会就能接受我了?”

    “……她不喜欢你,主要还是不喜欢你这个人,我建议你去重新投胎。”

    宋流景:“……”

    “你疯成这样,我是救不了了,号脉的事,以后不用来麻烦我了。”

    话说罢,沈凤仙背起药箱离开了军帐。徒留宋流景一人坐着,低低发笑。

    “疯子……谁又不是疯子……我只要能活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阿姐总能怜我几分的……”

    至夜。

    墨色铺呈,圆月皎皎。朗朗星辉之下,校场上的篝火烧得正是旺盛,晕染得浓夜都似泼了红。

    众人皆已列席,戏班子退了场,单留下乐师抚乐,唱和着朗月清风。主位的高台上,坐着宋乐珩、温季礼、李文彧等人。因为后续要出征,宋乐珩担心杨鹤川随军会遇到险情,便打算将杨鹤川托给裴老爷子和裴温,心想两人的学识渊博,定能教导好杨鹤川。而且,邕州也算得上是岭南最安稳的所在。

    她既开了口,裴焕和裴温自是应下。杨鹤川也格外听话乖巧,依着师长之礼拜见了两位长辈。他年纪尚小,老爷子又看他颇知礼数,越是瞧着便越是欢喜。

    这高台上和乐融融,台子底下也是大笑不断。

    擂台上那场武斗才分出胜负不久,这会儿燕丞和萧晋、蒋律、熊茂等人,连带着一伙吃瓜的士兵,都扎堆在篝火边上,一面喝酒,一面兴致勃勃地讨论。

    燕丞的虎口已经裂了,右手上俱是风干的血迹,他随手拿起地上的酒坛,咬开酒封,就着酒水倒在伤口上,洗去了血色。

    旁边的蒋律被打得门牙都掉了一颗,赤着的上身也满是淤青,说话都漏风,却仍是激动道:“哎我操,好久没打这么带劲儿的一架了!燕将军,你那出拳的套路得了啊,老子怎么也没想到你是冲我门牙来的!”

    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

    燕丞也得意挑挑眉,回头遥望着那台上如中天之月的人。

    宋乐珩抿过一口酒,刚招呼拜完了长辈的杨鹤川入座,一转眼,便对上了那双淬火的眸。

    那双眼睛,纵使是在黑夜里,都如拓着灿灿朝色,比边上的篝火还要明亮些。嵌着那炫耀之意,索求之意,直勾勾的,不加任何掩饰地落在宋乐珩身上,直看得宋乐珩都有些避让不及,不大自然地挪开了视线去。

    燕丞的笑容更是爽快,放了手里的酒坛子,道:“今儿承让了啊。我说了,老子可以什么都不要,但外爷这副字画,我要定了。”

    “啧啧,给你得瑟的。”萧晋同样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只眼睛都充了血。他拿着一只熟鸡蛋在眼部来回滚,嘴上还在不服气道:“上回挨了打,我回去就思考了很久的战术,要不是没得公子的允许,我老早就找你报仇了!就是吧……这战术还差了那么一点点火候。”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只有被打肿了另一只眼睛的萧溯之翻了记白眼,懒得搭理说大话的萧晋。

    萧晋道:“不过,燕将军虎口上这刀,可是老子割的,这是我的军功!”

    冯忠玉高声笑道:“什么就你割的,要不是老蒋配合,你能从后面偷上去吗?”

    张卓曦磕着瓜子道:“可不是。萧晋,你老小子别不要脸。这份儿军功,咱们亲卫队得占八成!”

    蒋律转过头就指着张卓曦道:“你这叛徒!叫你一起上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他冲过去就扭住张卓曦的胳膊。

    张卓曦哎哟哟地叫唤着,吼道:“我现在是副将!我听命于将军的!我要是跟你们同流合污,以后还过不过日子了!”

    “叛徒!张卓曦你这个叛徒!”

    “揍他!”

    众人又是笑又是起哄。

    燕丞脱下外衣擦了手上的酒和血,把伤口随意裹起来,嚣张道:“行了你们,什么配不配合的,都没用。那阵儿就是我走神去找台下的某个人了,不然依你们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不够看的。”

    众人安静了一瞬。

    “这就叫绝对的强者。你们不服,来接着干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熊茂喝了口酒道:“兄弟们,咱们可是被燕大将军看轻了,服不服?”

    无论是士兵,亲卫,还是黑甲,都在摇头喊不服。

    萧晋抓起一个大酒缸子,举在手里道:“打了一下午,打够了,我们干脆来换个比法。在我家乡那边,但凡要被人夸上一句英雄好汉,除了干架得厉害,喝酒也要跟上!咱们索性掂量掂量,燕将军的酒量是不是也如他的拳脚那么硬!”

    “成啊。”邓子睿扶着腰起身道:“下午我腰子都快被燕将军给踢废了,今晚我非得把燕将军喝吐!就让他睡校场上!”

    所有人都抄起了酒坛子。

    燕丞脸色一变,严肃道:“打架可以,不兴拼酒啊。我可是滴酒不沾的,不信你们问问宋乐珩。”

    蒋律虎视眈眈道:“现在还想把主公搬出来救场,没门儿!兄弟们,抓住他!当兵哪有不喝酒的!”

    燕丞转身就在起哄的士兵里头挤出一条路来,拔腿就跑,

    边跑边喊:“张卓曦,金旺,你俩给老子挡住!”

    张卓曦和金旺被蒋律、萧晋带头冲开,压根儿按不下这势如破竹的一群人。

    这方闹得欢腾,高台上的人看着燕丞领着头满军营地乱窜,都是哭笑不得。

    裴温不由得道:“在军中如此追打,成何体统,书中有云,治军乃是……”

    老爷子打岔道:“你一辈子读书,军营都没进过,你谈什么治军。阿珩带兵多久了,还需要你来教?”

    裴温:“……”

    裴温脸色一阵铁青,闷闷道:“父亲,您现在怎么老偏袒阿珩嘛。我还不是……还不是担忧她。”

    宋乐珩和温季礼都是忍俊不禁。温季礼劝道:“裴先生,主公今日是有意让军中将士放松,只要不触及军中禁令,便由得他们去吧。毕竟,乱世中军阀林立,唯宋阀最重人情,以情义定基。这也是宋阀使人神往的独到之处。”

    裴温默了片刻,略是颔首,不再开口了。

    李保乾笑道:“燕将军入了宋阀是这性子,我是万万没想到。从前在洛城时,偶见几面,他皆是面色冷厉,拒人于千里外。想当年有次年关,太史局占星,说燕将军……”

    话至此处,李保乾忽而停了。

    宋乐珩知晓这桩事,端着酒盏没有言语。

    李文彧被勾起好奇心,探着脑袋看向李保乾,问:“说他什么?要孤独终老一辈子吗?哼,他这种人就该孤独终老!谁让他横行霸道,盛气凌人的!宋乐珩,你今天都不给我做主!外爷的字画,我也想要的!”

    宋乐珩干咳一声,道:“我不是已让人去比武了,那比不过,我有什么法子。”

    “如果柒……”李文彧刚要脱口而出,被温季礼抬眼一看,霎时反应过来,咬住了话头。

    见宋乐珩还是云淡风轻,似乎没听出他要喊的名字,李文彧当即转移了话题,道:“大伯,太史局说的什么?你快讲啊。”

    第176章 三方联手

    李保乾心知李文彧这下是说错话了,急着让他去找补,只能叹了口气,续上了燕丞那话题。

    “太史局占星的说,燕将军命如昙花,功若飞星。”

    “这是不是说他……”

    李文彧滚在舌尖上的大白话还没脱口,李保乾就急忙打断:“说不得。这八个字,你也莫要提及,上一个非要说的人,已经被燕将军当着先帝的面给劈了。一刀下去,人就分成了两半,拦腰劈开的。”

    李文彧:“……”

    李文彧害怕地捂了捂自己的腰部。

    恰逢此时一群人乌泱泱的又追着燕丞跑回了校场,燕丞一个纵身跳上高台,窜到宋乐珩身后,半蹲下来道:“赶紧的,你给他们下道军令,都不准找我拼酒。”

    宋乐珩笑:“军令不是这么个用法。你自己惹出来的,谁让你下午揍他们的时候,半点不留手。”

    “哎你,分明是你让他们上来挨揍的!”

    萧晋和蒋律带着人跑近,个个在台子底下气喘吁吁。蒋律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叉在腰上道:“主公……您、您可不能偏袒燕将军啊,他揍我们的时候痛快,不能痛快完了就没下文嘛,今晚兄弟们跟他喝定了!”

    “就是,就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

    宋乐珩估摸着燕丞是个一杯倒的量,这要喝了,搞不好他在军营里得被笑个三年,便打圆场道:“我不插手。不过,你们想拼酒,还得问问军师,看军师同不同意。”

    一群人又眼巴巴地望温季礼。

    温季礼哑然失笑,接住了宋乐珩踢过来的球,道:“开宴时辰已至,众人还是先列席吧。既为出征酒,主公有话要对三军将士们说。”

    “是!”

    台下的人高声应了,纷纷说笑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宋乐珩也给燕丞递了个眼色,让燕丞入席。

    燕丞嫌自个儿的位置离宋乐珩远,前头还隔着老爷子和裴温,不想坐过去。他正要一屁股坐在宋乐珩的边上,就被宋乐珩用力拧了把胳膊,催促道:“你赶紧过去,开宴了。”

    他便只能哼了两声,不情不愿地入了自己的席位。

    校场内外一时安静下来。温季礼斟了一盏茶水,端盏起身,走至高台的中央,朗声道:“今日正值立冬,秋尽冬生,知寒一岁。我军自定邕州至今,已历四季。从初时兵马不过千余,至今日,在主公的率领之下,三十万雄兵浩浩汤汤,更有精兵猛将如云!宋阀蛰于秋,发于冬,到新绿埋青山,必是宋阀北定时!这第一盏

    酒,请诸位共举杯,同敬主公,同敬宋阀北定之雄心!”

    冬月的风吹得营中军旗飒飒,其上一个宋字,映着银月冷辉。台上台下的众人尽皆站起,举盏同声。

    “愿主公北定中原,旗开得胜!”

    “愿主公北定中原,旗开得胜!”

    校场内一遍,校场之外,更是万军相和。那高声震碎苍穹,撼动云霄。

    宋乐珩端着酒盏站起来,敬道:“愿我宋阀众将士,平安得胜,凯旋而归。有朝一日,共享盛世之福!此一战,诸君随我破釜沉舟!所向披靡!”

    宋乐珩当先饮下一碗酒,那烈酒烧喉,灼红了她的眼。她将酒碗砸碎在地,喻其不胜不还的决心。

    众人只觉浑身的血都在疯狂沸腾。齐齐饮完这杯出征酒,校场上的酒碗、酒坛子,砸了满地。人人面上都昂扬着雄心和壮志,一遍又一遍在熊熊烈火中誓师。

    “宋阀必胜!所向披靡!”

    “宋阀必胜!所向披靡!”

    军心豪迈,激荡四野。

    等几盏烈酒下了肚,宋乐珩便不拘束众人,让将士们都各自去开怀畅饮。

    乐声再起,伶人在篝火前舞姿曼妙。熊茂三兄弟先是和萧晋、蒋律等人都喝了一圈,末了,几人又想起燕丞这一茬,非要把燕丞抬下高台去喝酒。李文彧酒量好,趁机坐地起价,让燕丞把裴老爷子的字画让给他,他就替燕丞喝。燕丞不肯,被闹得实在没了辙,就喝了一盏酒。

    然后……

    果然如宋乐珩所料,前脚喝完,后脚扑街,醉得那是一个人事不省。这一下,大伙儿的笑声险些没把夜幕都捅出个大洞来,萧晋和蒋律就差喊人来围观醉死过去的燕大将军了。宋乐珩也是觉着好笑,但仍然一本正经地叫蒋律先把燕丞送回了帐里去。

    到得亥时,校场里依旧热闹,只是醉的醉,睡的睡。李氏那一家子的位置都空了出来。李夫人下午闪着了腰,坐着实在是不得劲儿,和李老爷早早回去休息了。李保乾也跟着告了退。李文彧则是在台子底下和熊茂几人拼酒拼得正起劲儿。

    杨鹤川因为年纪太小,宋乐珩没让他饮酒,他只坐了半个时辰,宋乐珩见他不断打呵欠,索性就让江渝陪着他回帐了。

    台上只剩了宋乐珩的自家人时,裴温去问沈凤仙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邕州。结果沈凤仙非但没答应,还让裴温考虑考虑,给她一封休书,说完人就走了。裴温在原地杵了半日,才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绿着脸一言不发。

    宋乐珩赶紧拿起酒盏挡住半边脸,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怕裴温把这事儿赖她头上。她伸手去戳了戳温季礼的腰,示意温季礼去开口。

    温季礼也知她在想什么,哭笑不得地捉住案下乱来的手,平复了一番神情,方对裴温道:“裴先生,时辰不早了,您和老先生要先去歇息吗?我派人护送二位。”

    老爷子笑眯眯的把视线从台下的热闹场景中收回,一边摆手,一边端酒道:“我不困,再坐上一阵儿。”

    裴温面色不佳,拿走了老爷子的酒盏,道:“父亲,您喝了不少了,不能再喝了。”

    裴焕:“……”

    裴焕没好气的又把酒盏夺了回去:“你心情不好,找我使气做什么。凤仙如此好的姑娘,你留不住,那是你少了本事。”

    “我……我没有心情不好,我也没有想留住凤仙。我和她本就是……”

    裴温话一顿,眸光不自然地瞟了眼沈凤仙坐过的位置。越是看,心里就越有些不是滋味。他默然须臾,自己也端起酒喝了一盏:“凤仙自与我相识,我便知她醉心医术。只是因为从前的一些经历,让她一度不想在外行医罢了。现在,她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我该替她高兴的……”

    再喝罢一盏,裴温带着几分怨气看向宋乐珩,道:“我当初就知道,她跟你走了,是不会再回去了。”

    宋乐珩左右是躲不过,苦笑道:“舅舅,你这可是屎盆子拉满了随地大小扣啊。”

    裴温:“……”

    台上的老爷子、温季礼、以及坐在宋乐珩另一边的宋流景都忍不住失笑。

    宋乐珩又道:“您和凤仙儿是个什么情况,您最清楚不过了。这一男一女想要携手一世,一纸婚约是最不作数的。得像我和军师这样,互相爱慕,彼此扶持嘛。”

    宋乐珩握住温季礼的手,惹得温季礼脸上一烫。

    宋流景却觉这一幕刺眼极了,那满心的嫉恨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的心口,勒得他要喘不上气来。

    裴温恼道:“你还……你还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是你,凤仙怎会离开裴家?”

    独自喝下了第三盏酒,裴温又释然地叹了一息:“罢了,她要留在你的伤兵营,我也无话可说。如今是战时,她能治伤救人,比留在一方无用的后院好多了。不过,你以后定要护她安稳,等仗打完了,你得好好把人给我送回来。”

    宋乐珩笑着应:“知晓了。”

    “还有……护好你自己和阿景。我这个当舅舅的,除了舞文弄墨,也没有上战场的本事,都帮不了你们。”

    裴温低下头,神情黯然。

    老爷子也感慨道:“早知如此,当年你那小舅舅要习武弃文时,我就不该阻他。说不定,今日家中也有人能够帮衬你了……”

    “外爷这是哪里话,你和舅舅已经帮我许多。若无裴氏,便无宋阀。”

    裴焕听宋乐珩这么说,不由得双目温热。他抬袖擦了擦眼睛,道:“你明日就要出征,外爷……也没有什么别的话能说,左右只那一句,无论你在外遇到什么,都别委屈自己。外爷在邕州等着你。只要有外爷在,裴家永远是你们姐弟二人的退路。”

    宋乐珩面上挂着笑,重重应了。她深吸一口气,忍住了那不断上涌的泪意,旋即起身绕过桌案,拉着宋流景在裴氏父子面前双双跪下。

    “此去若有幸得定中原,护佑社稷,来年我接外爷和舅舅入洛城,我与阿景敬孝于外爷和舅舅膝下;倘若……宋阀兵败,那便请外爷和舅舅,兀自……珍重!”

    宋乐珩重重磕下头去。

    宋流景也叩首道:“两位长辈保重。我会尽我所能,护好阿姐。”

    “好,好。都起来,都起来。”

    老爷子和裴温同时扶起姐弟两人,一时间,一家四口都是热泪盈眶。裴焕紧握住宋乐珩的手,掷地有声道:“我裴氏之女,宋阀阀主,必会……凤鸣九皋,声闻于天!”

    叮。

    【触发新支线:凤鸣九皋,声闻于天】

    【提示:此支线为自由支线,系统奖励与功能商店将进行阶段性关闭。支线结束时,各项功能将再次开启。祝玩家顺利通关】

    *

    军帐之外,一场暴烈的风雪正呼啸不止。烈风响如哨音,吹得用几层兽皮织起的帘帐都时不时被掀开一条缝来。帐子里,火盆烧得正旺,一根竹棍搅动着火红的炭,隔三差五火星子便爆出噼啪的动静来。

    西州刺史袁平目光沉沉地拿着那只竹棍。他的胞弟袁兴从外头进来,抚掉大氅上厚厚的雪,坐在袁平身边伸手烤了下冻僵的指头,才道:“今年这雪下得实在太大了,这才入冬,雪都积了膝盖那么高,只怕是不好熬。”

    “烧粮仓的内奸查出来了吗?”袁平沉声问。

    袁兴脸色凝重,隔了片刻,摇头道:“没有。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想,要么人被灭口了,要么就……”

    袁兴欲言又止。

    袁平看他话只说一半,火大的将竹棍扔进炭盆里,骂道:“都他娘火烧屁股了,你说话还这么有头没尾的,是想让我猜吗!”

    “不是,大哥。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三处粮仓同时被烧,放眼整个西北,除了萧氏,我实在想不出其他人。那小子自打三四年前接手萧氏后,就一直想往咱们的地盘上插暗桩。”

    “他那点本事,还想吞了我们不成?!”

    “很难说啊兄长。”袁兴知道自己这大哥只长块头,不长脑袋,只能把话掰碎了说:“单凭萧氏,想吃掉西、肃两州,太难了。但是,那小子还有个兄长。他那兄长,这几年给宋阀出谋划策,就这么点光景,宋阀就清除了长州、陵州、江州的势力。朝阳军被吞了,祝孝全三四十万的家底现在就剩个十万,龟缩在齐州还不敢动。那平昭王已经被宋阀逼到东海入口去了,如果海郡一战平昭王再输了,那中原的局势,就定下大半边天了。”

    袁平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宋阀打完平昭王,就想吃掉我们,好接应上五原的萧氏?”

    “不错。否则,萧氏那边没必要烧咱们粮仓,和咱们陷入僵持。如今三个粮仓没了,今岁冬寒,将士们肯定难熬。一旦无米入锅,军中必生哗变。”

    “啧啧,精彩,精彩。”

    隔着帘帐的声音不大确切地传进来,兄弟二人一惊,同时往门口看去。那兽皮做的帘帐被人掀开,刺骨的风雪卷进来,吹得火盆里的火舌猛地一歪。

    冰渣子浮动着落于火上,刹那间就淹没了踪迹。

    袁平和袁兴容色骤变,双双起了身,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不请自入。前面一人穿着青色长衫,外面裹一件厚厚的狐裘,两手捧着暖手壶,眉梢眼底都溢着病气,看上去病弱苍白,却又很是阴鸷幽冷。在他身后的一人则穿了件黑色斗篷,戴着硕大的兜帽,埋着首只露出下半张脸来,显得既粗糙又杀气凛凛。

    袁平把自己的弟弟一手护到身后,狠戾地盯着来人,粗声粗气道:“萧仿?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么大摇大摆进我军中!”

    萧仿和身后人皆是笑了笑,径直走到炭盆边上坐下。随后,萧仿才闲闲抬起头,审视着袁氏兄弟。

    “是啊,我竟敢如此大摇大摆地进袁氏大营,太放肆了。”

    “你!”

    袁平上前就想杀人,被袁兴一把拦住。

    萧仿语气里的嘲讽之意太明显了,没有半点的不安和胆怯。袁兴虽然也晓得这人总是阴森森,做事不按着常理来,但他出现在这中军帐,实在是太离奇了。

    唯有一个可能……

    他军中有高级将领被萧氏渗透。否则,萧氏没法同时烧掉袁氏的三个粮仓,更没法带着人明目张胆地来到此处。

    想到这,袁兴一个劲儿给袁平摇头示意,按着袁平重新坐下后,打量着萧仿道:“我大哥性急,两位莫要往心里去。两位既然到了我袁氏大营,便是我袁氏的客人。不知客人冒雪而来,是有何贵干?”

    萧仿冷笑:“还是袁参军理事些,知晓审时度势。你方才的那通分析,对了八成,还有两成,是错的。”

    “哦?错在何处?”

    “我烧你粮仓,倒不是为了和宋阀里应外合。相反的,我想与袁氏,共制宋阀。”那双眼底浮着冷色,如同看不到底的深渊寒潭。

    袁氏兄弟乍听萧仿这话,都是不解的面面相觑。

    袁平道:“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兄长是宋阀的军师,你要与宋阀为敌?我们会信你吗?再者,你萧氏和我袁氏不对付多年,你什么情况,我什么情况,你我都心知肚明。那宋阀现今的兵力总计四十来万,你我共制宋阀,拿什么制?拿加起来还不够二十万的兵力去

    制吗?”

    “不急。”萧仿仍是慢悠悠道:“这里还坐着一位客人。袁刺史和参军都不问问,这位客人来自何方吗?”

    袁氏两兄弟又看向那身穿斗篷的人。此人将兜帽取下来,赫然是当年打过高州的王云林。

    王云林和袁氏两兄弟早年在朝廷里打过粗浅交道,两人瞬间将他认了出来。袁兴惊讶道:“王将军?你……你怎会在此?”

    王云林波澜不兴道:“两位,多年不见。”

    “你王氏也想对付宋阀?”袁平不可置信道:“你兄长王钧尧知晓你来西州了吗?”

    “我来西州,正是我家兄长的意思。”王云林道:“三年前交州一战,咱们那首辅给了宋阀一道免死铁券,让中原世家都不与宋阀为敌。如今宋阀已是如日中天,平昭王再一败,宋阀就算是定了平江以南。下一步,只怕想着北入洛城了。”

    “怎么,你兄长是要背弃青、冀两州的世家大族?”

    “也算不上背弃。那些人精着呢。知晓我兄长不会心甘情愿让女人坐了天下,对我兄长的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云林神情里藏着傲气,用向下审视的态度端详着袁氏兄弟,继续道:“我王氏兵力虽盛,若有盟友,却也求之不得。两位此番定要好好考虑,这北方眼下只有袁氏,我王氏,还有个上不了台面的祝氏了,你们是想等着宋阀来个个击破,还是……联手吞掉宋阀。”

    袁平和袁兴两兄弟思量半晌,袁兴刚要开口,袁平按住他,抢先道:“共制宋阀,可以。但我不信辽人,辽人都是驯不服的野狼。我愿与王氏合作,但你们需得先替我剿了河西的萧氏!”

    王云林没有吱声,只当听了个笑话一般。

    萧仿阴测测地笑了两声,末了,又微微叹了口气,道:“袁刺史啊袁刺史,早年我兄长就说,你能力浅薄,难在乱世立足,哎,我兄长果真是厉害,我那时都没看出,你还真是个废物点心。”

    “你……”

    “王将军今日在此,是因我萧氏,才愿和你们谈结盟。二位若是答应,我们便三方协作。二位若是不答应……”

    “不答应又如何!?”袁平吼道。

    萧仿那脸上还是浮着笑,只是那笑又假又冷,看得人毛骨悚然。

    “哎,我就再费些时间吧。袁氏的三个粮仓没了,这个冬天,你们熬不过去。人饿得久了,就会变成没有底线的兽,到时……”

    萧仿从袖口里拿出一块烤干的羊肉。那羊肉表皮上有油脂,投进炭盆里,油脂熬出了爆裂的火星子,被一阵卷高的猛火烧得通红。

    “我投一块肉给兽群,想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照做的。”

    袁平还想说什么,被袁兴给架住了。

    袁兴知道,这三四年以来,萧氏已经把袁氏啃了个千疮百孔,今日不答应萧仿,他和他的大哥只能坐等灭亡了。袁兴矮声道:“说吧,两位想要如何合作。”

    萧仿的手重新捧回那暖手壶。其实,这壶早已凉了,捧上去也是冰的,无论怎么捂,都捂不热。他阖了阖眼,眸色终是定住,道:“袁氏发兵,围困五原。”

    “……”

    第177章 南方大定

    海郡城下,已是宋阀大军围困的第七日。风声猎猎,卷着宋字军旗。中军阵里,温季礼乘在一辆素舆上,突兀地打了个喷嚏,在一片安静之中,他这动静显得格外明显。

    宋乐珩本和燕丞、秦行简等几个将领骑着马在那车架的前头,听见声音,她便拉着马缰靠近过来,对温季礼轻声道:“今年的冬天冷得太早了,属实有些反常。军师若是难捱,我去让人生两个火盆子放你车上?”

    “不必……”

    温季礼刚说出两字,燕丞就插话道:“他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冷啊,怕冷就代表体虚!这要虚了,很多方面都不行的。”

    宋乐珩:“……”

    温季礼:“……”

    温季礼垂下眼睑,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此时已快日午,大军从早上就列了阵,眼看攻城的时机未到,那城楼上的守将冯达还在走来走去,城中也不见什么动静,宋乐珩便下了令,让众人原地休息吃饭。

    士兵们席地而坐,拿出干粮和水边吃边等。宋乐珩便让蒋律去给温季礼生火,毕竟,这场僵持不知道还需多久。看蒋律应声离去,燕丞只能哼了一嗓子,然后凑到宋乐珩面前去,自怀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大咧咧地递给她。

    “喏,从江州出发时买的。那日庆功宴,我见你喜欢吃江州那家太白楼的糕点,特意买了留给你吃。”

    宋乐珩接过油纸包,表情很是复杂,下意识地瞄了瞄温季礼。温季礼恰好也看着她,眸若春水一般,起了涟漪,露了几丝掩藏不住的醋味儿出来。

    其实……

    几日前,温季礼就给了她一包糕点,说的是——

    江州那太白楼的糕点我见主公甚是合口,便为主公备了一些,主公若是途中饿了,可用来果腹。

    甚至……

    再往前几日,宋流景也给她带了一包。离开江州那天,留驻在江州的李文彧还给了她一包。于是……

    她现在的袖口里,整整齐齐揣了三包一模一样的糕点,手上还拿着一包。

    宋乐珩哭笑不得,对上温季礼那抹酸意浓浓的眼光自是不敢吃,只能讪笑着把第四份也揣进了袖口去,目视前方尴尬道:“我这会儿还不饿。”

    话音落地,她的肚子就咕噜一声叫。

    燕丞挑眉道:“你这都饿得喊出来了,还不饿呢?”

    温季礼也跟道:“主公,袖口重吗?拿出来吃一些吧。”

    他说得平静,宋乐珩却是听得心虚,哪怕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也不敢掏袖口,生怕一掏就掉出来四份糕点,那定是能引起一场凶猛的“山崩地裂”。

    想至此,宋乐珩干咳一嗓子,硬着头皮道:“不饿,真不饿,我就是昨天夜里吃太多了,这会儿肚子在消食呢。”

    “你当我是傻啊?你不会就这么个把月,口味又变了吧?”燕丞嘟囔两句,见宋乐珩左右是咬定自己不饿,便也不劝了,拿了块干巴巴的饼出来啃,腮帮

    子鼓囊囊地说:“那你晚点儿吃,千万别扔啊。我跟你说,这糕点可难买了。就我去买那天,有个死倔驴暴发户,把太白楼的糕点包了一半。”

    宋乐珩:“……”

    这个倔驴暴发户应该是……

    李文彧。

    “还有个什么不能说名讳的贵人也订了糕点,哦对,还有个什么小可怜,总之,太白楼那老板娘,简直是个色中饿鬼!她说那三人,谁的糕点也不能少,因为人家长得实在好看!到了我这儿,她就说她的糕点是每天现做的,只能做那么多,轮不上我!”

    宋乐珩又好笑又无奈,看燕丞说得愤愤不平,便顺着他的话匣问:“那你最后怎么买到的?”

    “还能怎么买到?”燕丞鼻子里哼得直喷气儿:“那老板娘做完这三人的糕点,就说要收工。我就抱着剑杵她跟前,我看她怎么收。她不敢收呀,哭着也给我做了这么一包,我子时才从太白楼出来的。”

    宋乐珩:“……”

    宋乐珩揉了揉眉心,矮声道:“你下回莫要这样去吓着人。你是武将,杀气重,别把百姓给吓坏了。”

    “我不吓他们,他们也老拿我画像贴在床头,说辟邪呢。我都没跟他们要钱,我就要些糕点,怎么了嘛。”

    宋乐珩又被他这话惹得哑然失笑,训诫也就说不出口了。她正想着该用个什么法子来规避以后再出现同样的情况,燕丞便又凑拢些,轻轻撞了下她的手臂,低声问:“攻下渝州的那日,你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宋乐珩一脸懵:“我说什么了?”

    “嘶,你这人酒品真差!酒一醒就不认了。那日你明明说等南方定下来了,你送我一份大礼!”

    “哦。这个……”宋乐珩摸摸鼻尖儿,又更加心虚地瞅了瞅温季礼。

    温季礼已经阖上了眼睑,除了眉心中间有一点点的拧巴,几乎看不出别样的情绪来。可宋乐珩心知,这种云淡风轻之下,通常他的听觉会格外敏锐,把她与燕丞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个仔仔细细。素日里也不表现,等到积攒得多了,便寻个契机,那哀怨的眼神将人一瞧,再桩桩件件地数出来,数得人心尖儿都酸了,就差被淹没在愧疚里。

    然后,便是一整夜直至天明的反复折腾。

    原本在那一事上,越是身弱的人,就越是欲重。尤其这一两年因着鬼门十三针的成效,温季礼的身子已经好转许多,常是一起了头,就难以停下,弄得宋乐珩也是够呛。

    宋乐珩生怕又被他记上一笔,只能斟词酌句地回答燕丞道:“当日那话我也不止许你了。南方大定,众人都要论功行赏,你想封……”

    “我不要那些。”燕丞皱眉打断:“什么样的封赏我都没得过。我不要功名利禄,我替你打仗,就是要讨你给我的礼。不是什么宋阀阀主给的,也不是这个王那个王给的封赏,我就要你,宋乐珩给的礼。”

    浓云掩盖的天光下,暗沉的颜色罩着那一袭铮亮的甲,甲光反射在少年将军恣意的眉目间,他说:“只要是你送给我的,一朵花也行,路旁一根杂草都好,我都喜欢,我都视若珍宝。我就要这些。”

    宋乐珩与他相视片刻,那双眸里若淬火的明色灼得人无法直视。她匆匆避开,正要启齿,海郡城里东南角的半空,骤然腾起来一抹浓烟。

    她凝神望着前方,作手势令三军备战。将士们迅速收起吃喝,列队准备进攻。

    宋乐珩对温季礼道:“这应该是城里世家给出的信号,对吧?”

    温季礼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卷上云层的黑烟。很快,城楼上就开始有了动静,远远能看见守将冯达和士兵们说着什么,指挥着士兵调动。

    温季礼肯定道:“是。看来,城中的世家已经做出决定,和平昭王割席,自求生路。这信号在东南,离海郡的南城门不远,这些人一定会设法打开南城门。”

    “好。”宋乐珩当机立断:“燕丞,你率骑兵冲南城门,进城之后,厮杀切勿伤及百姓,迅速朝东门接近,以在城中策应正面大军。”

    “好!”

    “秦行简!熊茂!你二人领大军分左右二翼,强攻东门!”

    “是!”

    厚重的号角声吹响,伴随着一声令下,数十万计的将士杀向海郡……

    激战持续了个把时辰。

    到得未时左右,乌黑的云层越压越低,疾风吹得战场上的砂石狂舞,一场雨夹雪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凝住了地面上无数士兵抛洒的鲜血。宋乐珩和温季礼只留了亲卫在身边,在战场后方督战。

    平昭王自打被宋阀赶出了豫章,便是连战连败,一路退到了这海郡来,早已经是穷途末路。海郡兵力不足,全赖地势易守难攻,加上还有冯达这个猛将忠心护主,两方才陷入了僵持。眼看城楼底下的尸体堆积如山,两边的云梯被推到数次又重新架起,中间的冲撞车还在一刻不停地撞击着城门,却尤然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

    宋乐珩的鼻息之下裹着浓烈的血腥气,脸上神情愈发沉重。她望着城上城下无数浴血的身影,皱眉道:“这个冯达,当真是难缠。燕丞还没突到东门,想必是遭冯达亲自拦截。”

    温季礼专注听着战场上的声息,道:“冯达与王均尧皆是当世名将,两人和燕丞可算是平分秋色。只是这冯达不肯投效主公,若否,宋阀更当是如虎添翼。”

    两人正在言谈间,那城门已被撞开了一条宽敞的缝,从缝里看去,城中厮杀已至城门处。冯达纵使再悍勇,也是无力回天,赶在燕丞和秦行简的大军汇合前,护着平昭王撕开了一条口子,竟是弃了海郡,杀出血路,往北而逃。

    秦行简和熊茂带大军入城清剿余孽,燕丞则是领着数十人的骑兵去追击平昭王。

    战势底定。

    两盏茶过后,浩浩风雪里,城中世家尽出,跪于城门前,迎宋阀阀主入城。

    *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人还没回来?!你们两个是吃干饭的?都不知道拦着点儿吗!”

    夜幕笼罩着海郡郡守府。花园里,宋乐珩正沉着脸骂人,张卓曦和金旺都半跪在她跟前,大气儿都不敢出。

    下午两人跟着燕丞去追平昭王,结果这会儿他俩倒是回来了,身上还都挂了彩,偏生那个领头的跑不见了,将近亥时了还未回转。

    宋乐珩心里担忧,毕竟,燕丞这人上了战场就跟不要命似的,孤军追敌的事隔三差五他就要干一回,骂都骂不听。温季礼站在她的边上,也是神情凝重。知晓宋乐珩上火上得厉害,便打了个圆场道:“你二人身上还有伤,先起来回主公的话吧。”

    “是。谢主公,谢军师。”

    张卓曦和金旺互相搀扶着起了身,仍是蔫蔫地拉耸着脑袋挨骂。

    宋乐珩来气道:“我是不是少叮嘱一句,你们两个就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让你俩当他副将,这副将是干什么的!就是他冲动的时候你们拦着一把!上次他去追蜀州的马遂,是不是就挨了军棍!我当时是不是跟你们说过,让你们看着他,看着他,跟他多念几遍穷寇莫追!你们自己说说,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又让他追去了!”

    张卓曦看看宋乐珩,怂头怂脑地道:“我们……念了呀,真的主公,我和金旺少说一路上也念了三五十遍穷寇莫追,可……可将军不听呀,还让我俩先滚回来。”

    宋乐珩:“……”

    温季礼问道:“还有几人和他一同追冯达、平昭王?”

    金旺回答:“没、没了……冯达护着平昭王出城没多久,将军就带我们追上了,在北面那松尾坡上,我们战了好几个回合。当时我们被平昭王那七八十个亲兵拖住,将军就……就孤身追上去了。他说……”

    金旺瞄一眼宋乐珩,小声道:“说今日一定要把平昭王的脑袋拿回来,讨个头功。”

    宋乐珩没有吭声,眉头都拧成了一条线,头疼地按住了眉心。

    温季礼接着道:“下午的战事,此时已是亥初,你们二人为何回转得如此慢?”

    “我们……不敢回。”张卓曦埋着脑袋:“回来了肯定要挨主公骂,所以我和金旺解决了那些亲兵,就沿路去找将军的踪迹,结果……人没找到,找到了……”

    张卓曦话音一哑。

    宋乐珩按眉心的手也停下了,幽深的目光盯着张卓曦,问:“找到什么了?”

    “将军的……那匹赤红马。”

    战马认主,通常来说,除非主亡,马儿是一定会追在主人的身边。想到这一层,宋乐珩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鸣响,手脚都一瞬冰凉。她的掌心很快冒出了冷汗来,但还是竭力找回了一线的理智,打开系统确认了一下粉丝阵营都还在。

    只要这阵营没有解散,至少说明燕丞目前是没有性命之险的。她稳了稳心神,即刻下令道:“去,点三百精骑,随我出城找人!”

    温季礼拉住宋乐珩,劝道:“主公,不可。天色已晚,主公对北面的山地不够熟悉,恐会遇险,还是让秦将军……”

    一席话未尽,倏然,两个血淋淋的脑袋骨碌碌地滚过来,停在了温季礼和宋乐珩的脚边。

    花园里几个人都是默了一默,然后才借着微薄的烛色看清,那俩脑袋正是平昭王和冯达。再往园子门口看去,就见熊茂架着受伤的燕丞走了过来。

    燕丞浑身上下都是血,头上也不知是伤到了哪处,鲜红色从他头发里淌出来,流得半张脸都是。身上那甲胄碎得惨不忍睹,小腿上的裤子破破烂烂,右腿被砍出来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打眼一望,简直是触目惊心。

    他瘸着那条腿,一蹦一蹦的往前,边走还边对熊茂道:“行了行了,别抬着,我能走。”

    熊茂压根儿不搭他的话,直把人送到了宋乐珩跟前,说:“主公,方才我见燕将军回城,伤势颇重,不放心就将他亲自送回来了。我已经让人去知会伤兵营那边了,估摸着沈医师待会儿就到。”

    宋乐珩一言不发,眉心突突直跳,眼睛发红地盯着燕丞。

    燕丞龇着个牙,嘿嘿笑道:“真没事儿,就是马跑了,我多走了几步路,腿给走乏了,熊茂这就是小题大做。”末了,又用下巴去示意地上的两颗头:“怎么样,这一回,我够不够军功讨你的赏了?”

    宋乐珩一心只想骂人,攥紧拳头忍了一口气,想着总得安顿好了伤号再骂,便转头往客房走,恼怒喊道:“张卓曦,把他给我架着,让他滚过来!”

    张卓曦赶紧应声:“是!”

    他接过熊茂的位置,扶稳了燕丞。燕丞丝毫也没有点要挨骂的自觉,只是眉头上挑瞧那身影,乐道:“她想骂我?”

    金旺:“……将军,主公这表现得还不明显吗?还只是想想的程度吗?”

    “我就喜欢挨她骂,你赶紧的,过来过来,架住我另一只手,使点儿劲抬我追上去。”

    金旺无语的去抬燕丞另一边,三个人风风火火地追着宋乐珩进屋去了。

    熊茂感慨道:“我看主公的脸都快气变色了,燕将军是真不怕啊。”

    温季礼抬眸觑着那间亮了烛色的客房,五脏六腑都像泡进了醋坛子似的。燕丞确然是不怕宋乐珩,因他清楚,宋乐珩这般的气恼之下,是对他异于旁人的担忧。而温季礼每每感受到她待他的不同,心尖儿便止不住地泛酸。但这酸意很快就止于理智。他和宋乐珩都同样清楚,燕丞对于宋阀而言,太重要了。

    默然少顷,温季礼收回了视线,转而对熊茂嘱咐道:“海郡初定,这几日城中尚不可松懈。你和秦将军要安排好城中巡防。”

    “是,军师。那我忙去了。”

    温季礼稍作颔首,目送着熊茂行完礼退出了花园。他正要转去客房时,萧溯之突然快步走来,拿着一封家书到温季礼跟前,脸色惨白道:“公子,五原……出事了。”

    第178章 离别前夕

    “他怎么样?还有救吗?如果实在没救就算了,找个风水宝地把人直接埋了。”

    客房里,宋乐珩站在桌边,冷脸看着沈凤仙给燕丞检查伤势。

    燕丞坐在凳子上,由着沈凤仙剪开他黏在皮肉上的血衣。撕下那衣物时许是太疼了,他龇着牙皱了皱眉,而后又继续满眼笑意地望着宋乐珩,打趣道:“你这气性大的,怎么说话那么难听啊,我要真埋了,你就不心疼?”

    “难听?我难听的话还在后头!”宋乐珩气不打一处来,说辞既起了头,便就收不住:“你用你那脑瓜子好好想想,上次你去追马遂,我是怎么说的!我是不是跟你说了穷寇莫追,你是领兵的将,不是逞一时意气的愣头青!你这么喜欢单打独斗,还当什么将军!上回挨了十五军棍你要不长记性,这回你就挨三十去!”

    “怎么又提这事。”燕丞听得心里不舒坦,也垮了脸道:“我出生入死是为了谁?我冲锋陷阵又是为了谁,你还不领情!”

    “我领什么情?你罔顾军令去追马遂,去了百来个,回来就十几个,平白折损那么多兵!你仗着自己勇武逞凶斗狠,不顾自己的命,还不顾手下人的命!”

    “什么叫我不顾手下人的命?”燕丞更气,嗓门一提高,胸口上的伤就蹭蹭冒出血来。

    沈凤仙想劝两人别吵,话都没来得及说,燕丞就噼里啪啦道:“我是没你和温季礼那么精打细算,我就是一个臭当兵的,我手底下的人也是兵,当兵的那就得拿命来挣功绩,我们要是这也怕,那也退,谁去给你打天下!”

    “你……”宋乐珩气得紧攥着五指。

    燕丞推开沈凤仙,索性站起来:“那个马遂不死,凭他在蜀州那么高的声望,那边的人心迟早向着他,到时候还不是我们这些人去平叛?!温季礼一说打我的军棍,你立刻同意,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想你什么!军师的决策何时出过差错!当时打你那十五军棍都算轻的!否则,你不会今日又犯!”

    “好啊!在你眼里,温季礼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是错的。”燕丞往前两步,额头上都冒出青筋来,怒道:“来来,老子今天不治了!不是违反军令了吗?你把老子拖出去砍了!”

    宋乐珩默不作声。

    守在房间外头的金旺和张卓曦互看一眼,都是一脸噤若寒蝉的模样。毕竟,宋乐珩是真的极少发这么大的脾气,就连跟了她五六年的张卓曦都没见过她这番模样。

    屋子里死寂了片刻。沈凤仙眼看两人僵持,谁也不肯退步,只能开口道:“确定要砍了吗?那就别浪费我时间,伤兵营的事情多着呢。”

    沈凤仙拎起桌上的药箱就要走。

    宋乐珩一口气堵在喉咙上,堵得她眼眶酸胀。她别开视线沉默须臾,举步就往门口走:“你留下给他治,我出去。”

    没走两步,手腕就被人拉住了。

    燕丞脸上还是那倔驴样儿,可不知怎么的,手就是不自觉地伸了出去,要把人留下。抓住了也不说话,偏着脑袋仰着下巴,死活都不肯服软。

    宋乐珩冷声道:“你松开。”

    “不松。你走什么,不是要砍我头吗?你叫人进来,先把我绑了,或者,你直接让人砍了我的手去。”

    沈凤仙叹口气,背起药箱道:“我只给你俩一盏茶的时间,我在门口等。”

    话罢,便出了门去,还示意张卓曦和金旺把门关上。

    这一下,屋子里就剩了两个人。宋乐珩此番当真是气极了,恨不得回头扇燕丞两个大嘴巴。她是打也打过,骂也骂了,她都不晓得到底得用什么法子,才能阻止燕丞不顾死活不惜性命的行为。她怕有朝一日,宋阀的坟地上又多一块年轻的墓碑。

    那些碑,是日夜炙烤在她心口的一簇火,是她背上以人命累出来的沉重大山。

    她眼睛一润,别过脸用手抹了一把。

    燕丞此时才惊觉不对,伸长脖子想去看宋乐珩的正脸,迟疑

    道:“你……你哭了?”

    “滚蛋!”宋乐珩侧过身子不让他看,努力想抽回被他拽着的那只手:“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今日你身上有伤,军法之事,延后再说。放手,我让凤仙儿进来。”

    燕丞手上一扯,把人拉得一记踉跄,瞬间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掰过宋乐珩的肩膀,定睛一看,方才看清了,那双发红的双眸里掩着氤氲水雾,仍是恼怒的对上了他的视线。

    什么气啊火啊,骤然间就全烟消云散了。

    燕丞怔了一怔,下意识用指腹擦过宋乐珩的眼尾,声音也放得极轻,哄着人道:“怎么真哭了……你这样……你这样别说要砍我脑袋了,你就是把我剁成肉酱,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我都一句不带吭的。”

    “谁在哭,我这是憋的。实在是想揍你,憋得太难受了。”

    “那你揍。”燕丞带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胸口砸下去。这一砸,宋乐珩的手背上就沾满了血色。

    宋乐珩皱眉道:“别发疯,赶紧松开。”

    “不要。我不想松开。”

    四目交汇,只隔着两三寸的距离,让他能嗅到宋乐珩衣上的皂角味儿。那清香卷入鼻息,好似弹指的间隙,便将长久萦绕的血腥给驱散了。

    燕丞定定望着宋乐珩的眼睛,这么几年下来,他见这双眼里时时刻刻都装着许多的东西,有他看不明的算计,有这天底下的万民,有悲悯,有壮志,还有万万千千复杂的情绪。唯有这一时这一刻,她的眼里,好像只装了他,只装了因他而起的心绪。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下移,落在宋乐珩的唇上。他抿了抿唇,忍不住喉结滚动,声线暗哑地问:“宋乐珩,你……怕我死吗?”

    宋乐珩没有回答,只想挣开他的钳制:“别扯有的没的,凤仙儿还在外面等着。”

    “你别……别对着我的时候,就脸也臭,心也硬的。你对着李文彧那傻子,还有你那弟弟,都能温言软语的,怎么到了我这儿,就总吵架……”

    “为什么吵架,你心里没数?”

    “那你就说一句嘛,你怕不怕我死?你只要说怕,我答应你,真的,我保证,以后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死,我做你的小将军,一辈子,决不食言。”

    宋乐珩默了一默。

    这短暂的安静里,燕丞都以为她不会回答的。他放软了声气,又央求道:“不要对我这么吝啬嘛,我就只要你一个字而已,都没要求其他的,你……”

    “怕。”宋乐珩截断了燕丞的话,冒了一个字出来。

    燕丞惊愕地睁了睁眼,继而,那淬火般的明眸里便缀满了笑意。他心满意足地抱住宋乐珩,将浑身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下巴也搁在她的肩上,长舒一口气,说:“我以前不怕死的,当兵的嘛,战死疆场是归宿。我参军的时候就在想,我不能活得太长了,有些将军啊,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就打不了胜仗了,一世英名都毁在年迈昏聩里。我不想那样。”

    “别说不吉利的话。”宋乐珩难得没有把人推开,让他懒洋洋地挂在自己的身上。

    燕丞笑道:“好,不说了,我都答应你了,要当你一辈子的小将军。我要是这辈子都在你跟前打转儿,你对我,总会有不一样的,是不是?”

    宋乐珩暗暗叹了口气,用手抵了抵燕丞的腰,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燕丞把人松开,听宋乐珩吹了一声夜鹰哨。不多时,蒋律便来敲了门,抱着一副厚重的锁子甲进了屋,放在了桌面上。

    燕丞诧异地打量着这副锁子甲,看那甲身竟是以黄金打造,由无数个拇指大小的圆环相扣而成,做工精妙,可防刀剑,又具柔软性,全然不会影响作战。他一时也乍舌称奇,道:“厉害啊,这玩意儿从哪弄到的?怎么都没有接口的?这手艺也太厉害了!”

    宋乐珩没说这是她抢在第三支线系统商店关闭前抢出来的,只是道:“这回南方定了,这副锁子甲就是我送你的大礼。这甲能够刀枪不入,但损耗会比较快。所以你上阵时,还是要尽量惜命,少挨点儿刀剑。要是甲破了,就无法修补了。”

    “真能刀枪不入?”

    “嗯。”

    “那……你就这一副吗?别人也有吗?”

    宋乐珩一看燕丞那眉梢高扬着,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问的是,温季礼有吗,李文彧有吗,宋流景有吗,秦行简有吗……

    宋乐珩又想起当年这甲本也是要送给温季礼的,此回易了手,也不知温季礼会不会醋上个半年,只能回头再好生与温季礼解释。琢磨完这一点,宋乐珩无奈答道:“别人没有。就这一副。”

    燕丞一听,表面上想装从容,可笑意和得瑟却是止也止不住,见缝插针地钻了出来。他抚着这副锁子甲,爱不释手,干咳了一嗓子,道:“那你这份礼,我就收了。”

    “我让凤仙儿进来,你好好治伤。”

    话罢,宋乐珩刚要走,燕丞又把她抓住:“你别走,陪我。”

    “嘶,你不要……”

    得寸进尺四字尚未脱口,孰料,燕丞是再也撑不住伤势,一脑袋就栽在了宋乐珩的心口处,晕了过去。

    宋乐珩左右没辙,只能把沈凤仙喊了进来,又让金旺和张卓曦把这伤号抬床上去。想着安排好就离开,结果燕丞就算晕了也紧紧拽着她的衣袖,让她半步都挪不得。宋乐珩又气又好笑,只能被迫在屋子里守了一宿。

    到得第二日天亮时,燕丞还没醒转,好在睡了一夜,那手上终于是松开了。宋乐珩这厢还坐在床边撑头打盹儿,耳边冷不丁就响起了秦行简的心声:边关有急报。五原被围,情况危急。

    宋乐珩赫然睁眼,立刻起身出了屋去。

    彼时,秦行简等在外头,看她出来了,迎上两步。宋乐珩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再领着秦行简走远几步生怕吵着燕丞,到了回廊的另一头,她才停下来问:“何时收到的消息?”

    秦行简用心声传话:今天一早。西州袁氏发兵十五万,围了五原,说要剿灭萧氏,收回河西。

    “怎么如此突然?”宋乐珩严肃道:“如今天寒地冻的,不利西北战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秦行简道:之前有消息传过来,说是萧氏烧了袁氏的粮仓。

    “那军师收到消息了吗?”

    秦行简摇头:不知道。但从昨夜开始,军师一直在中军帐,一夜都亮着灯。

    宋乐珩拧眉思索半刻,箭步往郡守府外走去。

    城外营地,中军帐里。

    那书案之上堆积着一叠叠如山的文书,温季礼正埋首其中,于纸上疾书。

    萧溯之端着早膳进来,将一碗药汤放在温季礼的手边,看了眼温季礼正写到南边一统,建议宋乐珩当给各人的封赏时,萧溯之忍不住道:“公子,我们都要走了,您为何还要如此熬更守夜。您快休息休息,我们尽早启程吧。”

    温季礼没有应声,端起药汤喝了一小口,又接着书写。

    萧溯之把托盘里的餐食尽都放下,想按下话头,却到底是没能按得住,又道:“公子,这三年来您助宋阀统一南边,已经做得够多了。现在这样的关头,您何必还替她事事周全。您在这儿受累,她却是逍遥快活得紧。昨天夜里,她一整宿都在燕丞的房中没有出来。”

    温季礼的笔锋稍是一顿。

    萧溯之续道:“还有那件锁子甲,她当年哄您的时候,说什么那东西能保命,想将它留给您。这才过了几年,她转头就把那甲胄送给燕丞了。”

    温季礼的笔墨这一遭迟迟没能重新落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你如何知晓?”

    “张卓曦那个大嘴巴,军营里都快被他传个遍了。她如此待您,你还替她……”

    萧溯之的话突兀被打断,中军帐的帐帘掀开,宋乐珩快步走进来,没好气道:“萧溯之,我说你能不能

    有那么一天别在我和你家公子之间嚼舌根?你是只对你家真嫂子破防吗?怎么老盼我和你公子老死不相往来的。”

    萧溯之听不懂,但理解,冷哼道:“我只知晓见异思迁,喜新厌旧,喜欢那些年轻身体的,配不上我家公子!”

    温季礼笔尖的一点浓墨浸透了纸页,他敛低眼睑,没有作声,书写着未完的内容。

    宋乐珩绕过书案把萧溯之推开,换成自个儿站在温季礼旁侧,指着萧溯之道:“你少来挑拨离间,什么叫喜欢年轻身体,我喜欢哪个年轻身体了!昨天晚上那是特殊情况,我留在燕将军房里是有原因的。再说,我宋阀哪一个大将受伤,我没守过!”

    “甲胄呢?甲胄你怎么说?!”

    “甲胄……”宋乐珩嘴巴一张,又反应过来,骂道:“我跟你解释个屁,滚出去,我有话与你家公子说。”

    萧溯之才不理会宋乐珩。直到温季礼也看了他一眼,他才老老实实地退了。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揉了揉太阳穴,骂道:“这个萧溯之,这个萧溯之……他简直是茅房里照蜡烛,一天天尽找死!要不是看他是你近身侍卫,我早把他给宰了!”

    骂完了,宋乐珩又矮了些声气,对温季礼道:“锁子甲那事儿,我是想着,燕丞是宋阀的第一虎将,你也见着的,他那人不惜命,我把锁子甲给他,是因对宋阀有利,绝非出于个人私情。军师也会赞同我如此做,对吧?”

    这末尾两字,话说十分,便有十一分的心虚。

    宋乐珩看温季礼不肯答,去握住他拿笔的手,道:“在写什么,这么重要……”

    眼风随之一扫,就看清温季礼正在写给宋阀众人论功行赏的建议。再一翻看温季礼手边堆叠起的小册子,第一本上面,是稳定南方的详策,哪些势力需要打压,哪些势力需要拉拢联合,以及固民生减税负的各种细节,他都一一写明书尽。

    第二本,则是进兵之计,需先渡平江,占领颍州,再图洛城,最后定北方疆域,一统中原。

    第三本,是定都之后朝中势力的大小划分,宋阀与世家可能会产生的矛盾,对宋阀制衡世家的建议。

    第四本,是北辽八部的势力割据,中原稳定后,要如何阻止北辽八部犯边劫掠……

    还有许许多多,关于东夷的、南越的,事无巨细,都在那些文书上。他将这十数年对天下局势的所思所虑,都留给了宋乐珩。

    宋乐珩看着那上面一个个连夜赶出来的字迹,清秀却又显得有些潦草,一时间,她眼底温热得紧,喉咙上更是哽咽得难以说出一句稳重的话。

    温季礼写完最后一字,起身将手里书册也放在那些文书上面,轻声说:“主公,我毕生所想,皆留墨于此。这些,也许是主公今后会面临的难事。不过,其中仍有疏漏,但依主公智谋,必可两全。另外,主公帐下武将多,文臣少。如今魏江在洛城,替主公招揽寒门,若有所需,主公可暗中去信,让魏江引一二寒门之士先往宋阀效力。”

    “你……”宋乐珩哽了哽,放了手里的册子,抬眼看向温季礼:“就这么一夜……你写了这么多,好像……要把我大半辈子做的事都留在这。你以后……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温季礼刹那间便也眼尾藏红,略低了头,没有接话。

    宋乐珩问:“五原的事,你昨夜便知晓了?”

    “嗯。”

    “怎么不找我商量。”

    “主公……有主公的事。萧氏被围,是我的责任。”

    宋乐珩听出他尤然带了些气性,心里像被刀绞似的,吸了口气,道:“那你打算何时走?带多少人走?”

    温季礼轻轻摇头:“只带萧晋和萧溯之。黑甲已编入宋阀,此后便不再随我。”

    “那……何时回来?”

    温季礼不语。

    大帐里,静无声息,只间或能听到远处校场上操练的动静。

    “你就……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了吗?”宋乐珩难受得咬紧牙关都止不住眼泪,一眨眼,那水珠子就滚下来,吧嗒掉在册子封皮上:“你要是赌气,那你摊开了和我说,你这不声不响的,埋在心里就这么走了,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你留下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温季礼收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用力到手指都在轻微的颤抖。

    “你是……你是想和我一别两宽,死生不见……”

    “没有。我不是这样想。”他定眸注视着宋乐珩,这般撞进她眼里去,就好像被蛛网网住,飞蛾赴死般,再也脱不开,再也不想逃离:“昨夜我方知,萧氏这几年,内乱不止,阿仿……没有办法稳住部下的野心。此次火烧袁氏粮仓,恐是有人为杀阿仿,取而代之。”

    “是你的家书上这般说的?”

    “嗯。是小妹来信。四年前,我……我不该让阿仿独自回萧氏面对这些。”那种久违的,撕裂的苦楚拓在温季礼略为苍白的面上,做下抉择的这一刹仿佛要了他的命。他眼里若泣血的红,矮声道:“我……不敢承诺主公,怕让主公失望。”

    “你就……就这一句了吗?我不想听这个。”宋乐珩固执道:“我想听你说,你会回来。”

    她靠近过去,目光灼灼:“只要你说,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只这一言,焚断了已经紧绷的理智。温季礼骤然吻住她,失控地拂落了满地的文书,搂住她的腰,将她压倒在了桌案上……

    第179章 分兵北上

    不该的。

    以二人如今的身份,不该在这大帐里白日欢愉。可那天地间陡然烧开了一把火,将所有的克制按捺都焚成了熔浆,淌进血里,沸热难捱。

    不知何时,两人的衣物散落开,衣带和外衫、中衣都凌乱叠在地上。交缠厮磨难止难休,吻至气竭,方难舍分开,让冷冽的空气透进被火灼烫的五脏。理智尚未回笼,又是更加绵密的吻,落在宋乐珩的眉眼、鼻尖,裹住她的唇舌。

    这么些年,温季礼虽是重欲,但此事上,向来是宋乐珩主导的多,何时进,何时退,他都会看宋乐珩给出怎样的反应。但今日他却是急不可耐,冲撞进去时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握着宋乐珩的脚踝,挤得又深又重。

    宋乐珩有些不适应,按着他的肩喘息时,又被他追吻上来,那窒息昏沉夹着身体里骤涌的浪,几乎让宋乐珩的眼前呈出一片空白来。

    犹如火星爆裂在脑海,等她回过神,余韵还未消。她用手抵住温季礼的胸口,嗓音里渗着浓浓的欲念,道:“怎么……怎么今日这么凶,等下……”

    温季礼又堵了她的话,急风骤雨溅于刚刚平息的海面,掀起一阵又一阵高涨的巨潮……

    天色黑沉下来时,两人一同裹在厚厚的狐裘里,躺在榻上歇息。榻前烧了两盆火炭,暖意烘上来,烘得宋乐珩昏昏欲睡。

    她靠在温季礼的肩头,懒声懒气道:“你这么个折腾法子,我真怕你中途给晕过去。到时候,我是喊人还是不喊人啊?要是被人看到这一摊子狼藉,明日那些传宋阀的话本子就更精彩了。啧啧,一军之师,啧啧,一阀之主,啧啧,白日宣淫……”

    温季礼的脸迅速红了个透,抚住她的脸,封住了她那一个劲儿啧啧的嘴。等这轻描淡写的吻结束,宋乐珩眯着眼道:“克制些,天都黑了,你要是再来,我怕你三五日内都启不了程。”

    “没、没有想来。”温季礼那脸更像是盛夏的霞色,但他没有如常躲开宋乐珩的直视,反倒是将她爱之重之地看着,语气里俱是苦涩:“只是……太害怕了。怕这一走,山水阻隔,新人胜旧。”

    他将她用力拥着,附在她耳边耳语:“所以,想埋得更深一些,想在主公的身体里,留下我的印记,想让主公记得我,不要忘了我。”

    宋乐珩的腿都被他说软了

    ,掐着他的腰调笑:“萧若卿,你再说这些话,那便是我要停不下来了。”

    她在他的脖颈上用力嘬出一个红印,旋即才叹道:“你就是老听那个萧溯之乱讲。这几年战事就没断过,李文彧常年留守在江州,阿景又在伤兵营里帮凤仙儿的忙。燕丞……燕丞素日里和我相处你都是看着的,他都说我老臭着个脸,你给评评理,哪儿来的新人胜旧?哪一个是新人了?”

    “燕将军……”温季礼话间顿了顿,半真半假道:“年少勇武,意气风发,坊间的话本子都说,他正正是如日中天的好年华。每次大军凯旋,那江州城多少姑娘争着抢着都想看他一眼,主公……不喜欢吗?”

    宋乐珩:“……”

    宋乐珩生怕一个字说错,仔细斟酌着怎么回答。

    温季礼又道:“这几年,我总听旁人说,色衰而爱弛,想我今岁,已经不比燕将军那般年轻鲜活了。”

    宋乐珩扑哧一声笑出来,双手捏着他的脸,道:“军师这就是讲瞎话了,看燕丞的姑娘是多,那你每回马车入城,姑娘们的喊声可是比见着燕丞还大。你怎么不提?”

    温季礼不语,只是绞住宋乐珩的视线,求她一个安心的答案。

    宋乐珩知他在等,轻轻在他唇上印一吻,道:“我啊,就喜欢军师这般稳重的。我这人虽然道德水准不高,但还做不出始乱终弃的事来。你这颗心,就好好揣着,人也要好好从五原回来。”

    温季礼此番方见了笑意,温声应下:“好。”

    宋乐珩重新靠回他的肩头,半眯着眼说正事:“我这边收到的消息,说是袁氏这次发兵十五万围了五原。我在寻思,萧氏和袁氏的兵力差距太大了,萧仿这小子看着挺聪明的,怎么会让自己人去烧了袁氏粮仓,捅出来一个这么大的篓子?”

    温季礼理着宋乐珩的鬓发,道:“北辽的风气,向来是崇强欺弱,亲缘淡薄。旧年我收服萧氏族人时,便经历了不少的血腥。阿仿回去那时,身体不佳,族人一直不肯服他。小妹的家书里猜测,是耶律姓氏联合了袁氏,想让河西易主。”

    “那你回了五原,有几成把握对付袁氏和萧氏的内乱?”

    “九成。萧氏的族人擅骑射,袁氏虽兵多,但主将无智。”

    宋乐珩默了默,思量了一通,又问:“但海郡离五原太远了,加上今冬大雪,路途难行。你纵使明日启程,赶回去也是数月过后了,如何救得了五原?”

    温季礼敛低眼睑,那离别二字如刻在骨头上,让他的神情都暗淡了数分。

    “我走太州。海郡到太州沿途并未落雪,星夜兼程,最快七日能到。太州到五原的路虽有积雪,但我相对熟悉,不会在风雪中迷途,应当半月也能穿过。阿仿眼下虽是腹背受敌,但五原的城防工事是我督工建造,趁风雪之势,相信能抵月余。”

    宋乐珩默不作声。

    依着温季礼这身子骨,真这般赶回五原去,只怕得熬掉一半的心血。更遑论他回了五原还得整合萧氏,再抗袁氏。倘使,萧氏族人不认他这家主,再起兵变,那她远在千里之外,想救都救不了。

    旧年温季礼将萧氏战马引至高州时,两人曾有约定,待平定了中原,她便分兵给温季礼,让他北上去匡扶萧氏。如今宋阀虽定了南边,但北方的王均尧一直虎视眈眈,还有祝孝全龟缩在齐州,都是她的心腹大患。且满打满算,除了留守后方的兵力,前线战力加起来,也就三十五万左右。若是在这关头分兵,百害无一利。温季礼大抵也是这样判断的,所以只打算带萧晋和萧溯之返程,可……

    她怎么放得下心。

    宋乐珩的目光不禁转向桌案,那上面的东西已经重新整理好,温季礼连夜写的书册就放在显眼的地方。他为她远谋到这一步上,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无视他的安危。

    拿定主意,宋乐珩坐起身来,捡起外衣披上,穿鞋下了榻。

    温季礼不知她要做什么,也跟着穿好了狐裘。末了,他便看宋乐珩走到大帐门口,招来了蒋律,吩咐道:“将燕将军、秦将军、熊将军都叫来帐中议事。另外,所有人不得命令不准靠近中军帐。”

    “是!”

    两柱香过后,中军帐里便吵起来了。

    几个人都站在沙盘前,温季礼皱着眉头脸色难看,秦行简和熊茂忙着劝架,燕丞和宋乐珩则是吵得脸红脖子粗。

    “分兵去西州和肃州?疯了吧。今年是什么天气?你别说大雪封山那边难行军,你就是春夏时节,有几个军阀闲着没事干去打西州和肃州的?那袁平就他大爷是个猪脑,他能在那个破地方困到现在,不就靠着那边鸟不拉屎没人乐意打吗?你现在要打西州和肃州?就因为温季礼他老家被围?”

    燕丞愤愤指着沙盘对面站着的温季礼。

    熊茂忙拉燕丞道:“哎,燕大将军,别指,别指,这大不敬!那可是军师……”

    “去他大爷的!我管他是谁!”燕丞推开熊茂吼道:“有理老子才服,没理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照样骂!宋乐珩,你说我不顾手下人的性命,你要分兵十万去那冰天雪地,你就顾这些人的性命吗!温季礼是给你下降头还是下蛊了,让你这么听他的!”

    “你别扯军师,跟军师无关,是我提出的分兵十万。宋阀走至今日,处处倚仗军师,若无军师,没有今日的宋阀,也没有今日的宋阀主。说句宋阀是我与军师共同的心血也无不可。退一步说,袁氏与蜀州接壤,他若占了河西,你知他下一个目标是不是蜀州!?军师领兵与萧氏共同夹击袁氏,一举清理西、肃两州,稳定西北西南的局势,有何不可!”

    “屁!你大军开拔,怎么瞒过冀州的王钧尧?!那狗东西这几年吃了北边的李、武、罗、杨四家,人将近四十万的兵力就等着打你呢!他要是得到消息过了平江,你怎么办?拆了东墙补西墙,把后方的兵力全调上来吗!”

    “我刚才说过了,西、肃两州正值大雪,军师对西北地形熟悉,以雪势掩蔽,能躲过各方斥候的探查。”

    “你真是……”燕丞气得都快伤势复发了,瞪着宋乐珩的眼睛都发红。他捂了下

    胸口,骂道:“你就是色令智昏!”

    宋乐珩变了脸色,斥道:“燕丞!你不要凭仗军功就在这儿以下犯上,你是将我是帅,再出言不逊,军法处置!”

    两人都怒视着对方,互不相让。

    熊茂小心翼翼又扯了下燕丞,劝道:“燕将军,你快别说了……”

    燕丞用力甩开他,指着他道:“来,你来说。”

    熊茂:“我?我说什么?”

    “你就说,她这分兵之举,你们同不同意!”

    熊茂焦头烂额,也不知这矛头怎么就抛到了他的身上。他尴尬地看看勃然大怒的燕丞,又看看冷着脸的宋乐珩,半个字都不敢吭。

    宋乐珩有些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道:“说吧。子睿和何晟守在江州,韩将军驻守蜀州,张须也在陵州。眼下出征的将领里,我只信你们几人,有话直说便是。”

    “那我……”熊茂咽了口口水,谨慎道:“我就真说了啊,主公。”

    见宋乐珩点了头,熊茂思虑片刻,认真道:“燕将军其实说得没错,王均尧那边儿,确实够呛……”

    “你看看……”

    燕丞这句你看看还没来得及说完整,熊茂按住他,急道:“但我还是赞成主公分兵。”

    “嘶,你!”燕丞抬手就想揍人。

    熊茂忙退出几步,摆手道:“燕将军你别激动,你先听我说完。我们跟着主公久了,都知道主公是重情重义的性子。咱们打朝阳军那时候,简雍简老将军向主公献降时不就说过,别的军阀没有主公待人这般的情义,跟着主公不用担心将来什么鸟尽弓藏那一套。军师这些多年,为了宋阀鞠躬尽瘁,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果军师孤身回五原那种险境去,主公无动于衷,那……那还是主公吗?”

    燕丞咬着牙冷笑一声。

    熊茂再后退两步,道:“况且,主公不是说了吗,以军师的能力,顶多半年,就能平定西、肃两州,短一些,可能开春就回来了。就这么三个月,即使其他军阀来攻,有主公坐镇,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真有个事儿,军师也能赶回来的。”

    “好、好、好!”燕丞气急地指了指熊茂,又指向秦行简:“那你呢?你也赞成?”

    秦行简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只是费力地开口道:“她做任何决定,我都支持。”

    “……”

    燕丞叉着腰,低着头气笑了,最后把目光往宋乐珩和温季礼的身上打了个来回,自嘲道:“宋阀是你们二人的心血,你们得人心,我就是个外人,你要做什么决定,都随你吧!”

    话罢,人就负气冲出了中军帐,在外头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远去了。

    宋乐珩头疼不已。

    温季礼此时才叹了气,道:“主公,如此关头,宋阀实不宜分兵。”

    “我知道。”宋乐珩接了话,又沉默须臾,说:“我不否认,我这个决定里有私情。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军师,也是宋阀的基石,从任一角度讲,我都不会让你独自涉险。”

    温季礼满心愕然,眼眸都不由得微微睁大,盛满了万种的情绪。

    两人并肩至今,虽然整个宋阀乃至外界都晓得他们之间是何关系,可宋乐珩几乎没在人前亲自表明过,他是她的爱人。

    如此坚定,又如此赤忱。

    好似在温季礼的心间落了场春雨,催生出万物荣盛,草长莺飞。

    她走到他的面前,执起他的手,说:“我打天下这些年,从头到尾无非就是为了两桩事,一是给百姓们挣个活路,二是周全身边重要的人。你若在五原出事,等同断了宋阀一臂。这个道理,你我心知,外人更明白。我放你孤身离去,不知有多少人会在半道上截你。”

    温季礼无声垂眸,紧紧握住宋乐珩的手,十指交扣难舍。

    宋乐珩道:“我只允你开春归来,可行吗?”

    “好。明年立春日,我率大军归来。这十万将士,我必尽量避免折损。”温季礼靠近沙盘,手指点在西州上:“明日我走蜀州出关,先抵西州。若西州告急,袁氏必派兵回防,五原之困自解。取西州后,我会和阿仿夹击肃州,待清理了袁氏,平了五原之乱,我即刻回转。”

    “嗯。”宋乐珩应了声,遂看向秦行简:“秦行简,此次事急,你连夜点兵十万,明日随军师出关。无论如何,定要平安归来。”

    秦行简郑重作揖,应下这托付。

    温季礼续道:“我离开后,主公便率主力回守江州,江州有平江隔绝北边,倚仗天险,易守难攻。宋阀暂时按兵不动,是为最佳。等到寒冬过去,明年立春后再图颍州。”

    “我也是如此考量。”

    宋乐珩略是颔首,当即让熊茂去安排大军回转江州的事,又遣人去伤兵营传了话,让沈凤仙明日跟着温季礼北上。

    毕竟,温季礼如今身体有所好转,全赖沈凤仙每月施针,若是中途断了,只怕有后患。

    等到熊茂和秦行简离开了中军帐,宋乐珩和温季礼也没歇着,在沙盘前说了大半宿的话,把后面可能发生的情况都一一互通了心思。眼看夜已过半,两人又接连两三日没睡个踏实觉,宋乐珩怕温季礼后续赶路撑不住,方拉着人上榻睡了一小会儿。

    就这个把时辰,宋乐珩都睡得极不安稳,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噩梦。而这些噩梦里,无一例外,俱是她和温季礼的一场场生离死别……

    第180章 回守江州

    卯时末。

    初冬的天幕尚未见光,尤为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卷动营中军旗,吹得十万大军密集的火把有如火蛇乱舞。秦行简穿戴着宋乐珩赠她那套金甲金面具,骑在队伍领头的黑马上。萧晋在她旁边,正拿着舆图和她详说路线。

    萧溯之还在忙碌地整理着温季礼要坐的马车,把厚垫子规规整整地铺在座位上,又将那只八哥连带着鸟笼子都小心放进了车里,还在边上置好了暖炉。

    宋乐珩和温季礼站在马车不远处,宋乐珩两眼里布满了血丝,难受地揉着眼睛。张卓曦策马从外头回了营,身后跟着一队精骑。到了宋乐珩跟前,他翻身下马道:“主公,军师,周边五十里都清理过了,不会再有敌军斥候。”

    宋乐珩点点头。

    温季礼矮声对她道:“主公,这几日营中空了的军帐暂且不要动,三日之后,主公率余下兵力转回江州时再收。”

    “我明白。”

    应完,宋乐珩放下捂眼的手,定定看着温季礼。

    视线交缠里,是深刻入骨的眷恋和难舍。温季礼再靠近半步,只手轻抚宋乐珩的眉眼,语气柔和若春日的飞絮:“昨夜里,主公是不是做噩梦了?一直没睡好,眼睛都红透了。”

    “没。”宋乐珩一言揭过,对着他笑了笑,不想在临别之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她拉下温季礼的手,扣握住,叮嘱道:“要平安回来,莫要失约。如果五原的情况不对,就及时撤回。你往江州传消息,我会走西州去接应你。”

    “好。”

    “路上……别冻着。”

    “好。”

    说完这两句,再多的千言万语,便都尽述于彼此的眼眸中了。

    宋乐珩看时辰差不多,转头睨了遭整装待发的大军。此时沈凤仙已经到了,熊茂、金旺等几个将领都在和秦行简告别。

    宋乐珩走到沈凤仙的跟前去,多少是带着些愧疚道:“西北苦寒,你厚衣裳带够了吗?这次让你随军,实属无奈之举,要多保重。你若有什么事,就和军师商议,他大抵都会应允的。”

    沈凤仙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哦了一声,看不出来半点离别的愁绪。

    因着是行军,马车不宜多,宋乐珩便安排她和温季礼同乘。她把人送到了马车边上,沈凤仙一只脚都踏上了车,却又顿下,想了想,还是回过头道:“有一桩事,我思来想去,还

    是该在走之前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宋乐珩问。

    “你那个弟弟,这几年他虽跟着我在伤兵营,算是在救死扶伤,不过,我还是要说,他心术不正。之前有我看着,他多少会收敛点。我这一走,伤兵营只剩我那个小徒弟主事,你要多留心。”

    宋乐珩颔首应道:“好。”

    “还有他那心蛊,与他身上的血息息相关。若军中出现任何异于寻常的死伤,你先从他查起。”

    宋乐珩默了默,一时不知这话要怎么接。

    如今宋流景日日都待在伤兵营,这几年战事多,伤兵也多,他常是从早忙到晚。姐弟两人就算是在同一个营地,个把月下来也见不上两面。偶尔见到了,宋流景也是来给宋乐珩诊脉,再给她弄点调养的汤药喝,宋乐珩几乎是挑不出他半点的不妥之处,只觉得宋流景是愈发的知事内敛了。

    沈凤仙突然这么一说,她要是应了,便显得有些不信任自己的亲人。若不应,又怕沈凤仙置气。她只能含糊了两句,转过头去拎着张卓曦岔开了话题。

    “你家那将军呢?怎么到了这会儿影子都见不着?”

    张卓曦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啊主公。昨天晚上就没见着人了……会不会是跟您吵了两句,负气出走了啊?”

    宋乐珩:“……”

    温季礼:“……”

    “将军要是真走了,那我能不能……”

    “你能不能什么?张卓曦,老子看你是想屁股开花了是不是!”

    远远的,一句骂声破空传来。

    张卓曦赶紧闭上嘴,捂着屁股老实溜去一边儿了。

    宋乐珩抬眼一望,就见燕丞骑着那匹赤红马,风驰电掣地冲进了营地。还没到近前,他一个翻身从马背跃下,抄着马鞭作势就要抽张卓曦:“你小子,巴心不得老子早点儿走是不是?怎么着,我走了你还能当宋阀第一大将?你做梦!”

    “没、没!我真没这么想,将军你轻点抽,疼,疼!”

    一群人憋着笑看热闹。

    张卓曦左右是躲不过,只能往宋乐珩和温季礼这方跑。眼看着燕丞要追过来,宋乐珩虚拦一把,道:“别闹了。昨日伤成那样,今天骑马骑这么快,你是不想要命了。”

    燕丞收了马鞭抄起手:“那点儿皮肉伤算什么。我命大得很。而且,我还答应了某些人,要当她一辈子将军的。”

    宋乐珩摸摸鼻尖儿,没有吱声。

    温季礼的视线于两人中间打了个来回,禁不得有那么片刻的酸楚晦暗。他正要开口,却是被燕丞抢了话。

    “先说好啊,你带兵去西北,我领兵守江州,也算是当年赌注的一环。比比你我谁的军功高。”

    温季礼略是一默,坦然应道:“好。”

    “那地儿的冬天老子呆过的,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你这身病骨头,自个儿悠着点儿。你要是出个什么事,我不会客气,人我是抢定了。”

    宋乐珩踹燕丞小腿一脚,恼道:“尽说些屁话。我讲多少回了,出征之前要说好听的。”

    燕丞吃痛,嘶了一声,道:“行行行,我说好听的。那就……祝军师旗开得胜,马到功成!明年立春,老子等着你一起打颍州!”话罢,又看向领军的秦行简和萧晋:“哥俩回来喝酒啊。”

    秦行简:“……”

    秦行简嗓音粗哑地回:“谁跟你是哥俩。”

    萧晋则是朗声大笑:“喝酒?燕大将军还是喝奶吧!”

    众兵将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燕丞上前就要揍萧晋,萧晋忙不迭拉着马一圈小跑,边跑边笑道:“喝就喝!等我们回来了,喝啥都行,燕大将军就是要喝马尿,我都奉陪到底!”

    这句话惹得众人更是笑个不停。

    宋乐珩的眼底也见了笑意,可再看向温季礼时,又忍不住泛出些许的涩苦。温季礼亦觉那一点离别意如浓墨点在心头,晕开的尽是割舍不下的牵绕。

    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昨日都已说尽。他那些涌动的嫉妒和发了狂的占有欲念,都一一成了与她的耳鬓厮磨。剩下的,便只化为了临别的一句:“主公,天快亮了,该出发了。主公……要保重。”

    宋乐珩点了头,沉默不言的送他上了马车。及至温季礼坐定在车里,宋乐珩尤然站在车窗旁,舍不得放下那车帘。望了那人半晌,弹指间,就好似这五年并肩行来的一路都如走马观花,林林总总地浮现在眼前。两相对望之际,便都红了眼眶。

    宋乐珩压抑着哽咽,阖了阖眼,说:“早些回来。”

    “好。”

    她缓缓放下车帘,那帘子都落了九成,挡住了车中人的容貌,却又被那冰冷的指尖抓住了手。温润言语隔着车帘传来,一如旧年的怀山之上。

    “阿珩,等我。”

    天光乍亮时,大军的踪迹便遥不可见了。相送的人都散了,只有宋乐珩和燕丞还站在营地门口。宋乐珩隐约还有些恍神,也不知怎么的,总是惴惴难安。她一想到昨晚的噩梦,眼皮子就跳得厉害,正打算往伤兵营去,让宋流景给她弄一副安神茶喝,燕丞便叫住了她。

    “等会儿,我有话要问你。”

    宋乐珩猜他要绕回昨夜的话题,脚下没停。孰料,燕丞不依不挠地追上来,她去哪,他就跟着去哪。宋乐珩也是无可奈何,便叹道:“你问。”

    他拦住她的去路,脸色郑重地站到她跟前,道:“你分兵给温季礼,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

    “都有。”

    “那……如果是我呢?”燕丞眸色明亮,紧锁着宋乐珩:“如果,是我遇到难关,要你分兵给我,你会如何?”

    “也分。”

    这一回,宋乐珩没有半点的犹豫,反倒是让燕丞有些诧异,一时半会儿竟是说不出话来。

    宋乐珩补充道:“不止是你。宋阀走到今天,从岭南出来,陪着我打下南边的每一个人,对我而言都是至关重要。谁遇险我都会不计代价去救。”

    燕丞默然无话,看了宋乐珩好一阵儿,忽然笑出声:“你啊。”

    “怎么,是觉得我在骗人?”

    “不是。就是,啧,怎么说,太脱离实际了,太重情,太重义了,像你这样的人……”

    两人慢慢往伤兵营走,并着肩有一茬没一茬的搭话。

    “就不适合当掌权,对吗?”宋乐珩也背着手笑:“我爹在的时候,也总这么说我。那年你发兵岭南,我手底下都没什么兵力,为了诓住李氏的私兵,牺牲了几十条性命。那件事,至今梗在心底。”

    走出好一段路,宋乐珩还是叹息:“我爹那时说,慈不掌兵,出来打天下的,谁身上不背人命,大家为了赢,都得不择手段不拘小节的。可我不行。这许多年,我还是会想起江边那一排排坟冢,我也老跟自己说,不要再做同样的牺牲。交州那一场战事……”

    每每提起交州,宋乐珩仍是钻心的痛。她站着吹了吹风,才按下那搅弄在心底的难受:“那些老手下走后,我更觉得,我打天下,也不为多大个壮志,我就想身边人好好的,再给那些挣扎在底层的百姓,找一条像模像样的活路。就为这两点,我想把中原的战火给平了。要是我不适合当这掌权的,那将来就找一个适合的。”

    “谁说你不适合。”燕丞见路边有朵被冷风吹得簌簌抖动的小白花,弯腰折下,递给宋乐珩:“我说真的,你太有种了。你就是我见过最有种的人。看看那些掌权的,奸诈的,阴险的,贪图享乐的,玩弄人心的,两面三刀过河拆桥的,多了去了。你这样的,真没几个。你是不适合坐天下,但就是因为不适合,你更要坐!给那些狗东西一点震撼。”

    宋乐珩百感交集地拿着手里这朵花。

    寒雪不折,凛风不凋,倒是颇见风骨。

    燕丞摸摸鼻子,又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啊,那你坐了天下之后,开后宫吗?你后宫里打算收几个人?谁是皇后?谁是贵妃?”

    宋乐珩:“……”

    这人就正经不过半盏茶!

    宋乐珩拔腿就走。

    燕丞追在后头道:“哎,你别躲啊,怎么一说这种事你就躲。你怎么想的先告诉我一声嘛!别走那么快,我胸痛!真痛!”

    人追上去,和宋乐珩吵吵闹闹地走远了。

    江州那场初雪落下来的时候,出征海郡的大军也总算要回转了。

    李文彧早两日就收到了大军进江州境的消息,掐着日子算好了宋乐珩哪天能抵达。到了这日,他一大早就上了城楼去转悠。

    他穿了一套红艳艳的新衣,那衣上以金线绣了精致的纹样,腰间环佩郎当的,再佐以一件黑色皮毛的大氅,整个人都显得贵气绝艳。就连他那发冠,都是用黄金赶制出来的,冠上镶了一颗名贵的红宝石,两边的充耳亦是金链做成,末端缀着几颗小一些的红宝石。晃晃悠悠地垂在他耳后,把他衬得更是面若冠玉,妖而不俗。

    他这一身的行头都是为了见宋乐珩而打扮的,在那城楼上走不了两步,就得去拉同样翘首以盼的邓子睿问:“你帮我看看,我的头冠歪没歪?好不好看?这大氅是穿着好还是不穿好?不穿是不是更能显腰身些?”

    邓子睿:“……”

    邓子睿只顾着伸长脑袋看城外,敷衍着回:“好看好看。您刚打城里一过,姑娘们眼都看直了,这还不够好看啊。”

    “你……你都没看!”李文彧气恼不已,末了,又去抓另一边的何晟:“你来帮我看看,我这身儿宋乐珩会不会喜欢?比不比温季礼那几个好看?”

    何晟性子敦厚,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李文彧,道:“李公子这红宝石发冠,是新做的?”

    “看出来了?”李文彧眼睛一亮,喜滋滋道:“我前两天叫工匠打的。就是为了迎她回城,让她一眼就能看到我。”

    “李公子属实费心了。”

    何晟恭维着。邓子睿就在旁边翻白眼。

    “李公子这套红宝石,是打下江州时,周氏家主献上的吧?主公说李公子喜欢红色,就给了李公子。”

    “对。”李文彧更是欣喜,如遇知音一样激动道:“就是那套!你都看出我的心思了,宋乐珩不会看不出吧?”

    “主公比末将更心细,待身边人又亲近,定能知晓李公子这段时日的思念之情。”

    “哼,她最好是。”李文彧一说起这茬,又气又委屈,哼哼唧唧道:“连宋流景她都肯带去,居然就不带我!这一走将近半年,她怕不是早把我丢在脑后去了!”

    正是抱怨,那雪天之中,大军隐隐现了踪迹,飘荡的正是宋字军旗。

    邓子睿兴奋喊道:“回来了!主公得胜归来了!大哥回来了!二哥,快,我们出城迎主公去!”

    这激扬人心的话一喊,城楼下通行的百姓们立刻驻足,纷纷昂首观望。城里的人也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全涌到城门口来迎候大军。

    邓子睿当先一步,领着一小队士兵跑下了城楼。李文彧那身新衣服华丽又繁重,还里三层外三层的堆叠着,压根儿就迈不开步子。他好不容易被何晟拉着拽着下了城楼去,何晟嫌他实在太慢,道了声抱歉,便独自挤过了已经拥堵的百姓,出城门去了。

    李文彧一个人被百姓推来搡去,刚到城门口,结果还被薅回去,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出不了城门,还惨遭越挤越远。李文彧正是崩溃大叫之际,外面的大军便已然停在了城下。

    出征平昭王的军队足有三十万,如今被分走了十万,肉眼可见的少了许多。何晟、邓子睿都察觉不对,正感诧异,宋乐珩已经骑马来到了队伍领头处。两人来不及细思,即刻跪下行礼道:“末将贺主公得胜凯旋,一统南方!”

    城门口的百姓也相继跪下,附和着高声道:“贺宋阀主得胜凯旋,一统南方!”

    宋乐珩翻身下马,熊茂和燕丞跟在后头。她走上前去扶起何晟和邓子睿,又让百姓们都赶紧起身,方才问道:“搞这么大阵仗做什么,兴师动众的。”

    何晟笑答:“主公,这不关我的事。是三弟刚才那一嗓子惊动了满城的百姓,百姓们都知道是主公回来,自发相迎的。”

    邓子睿搡一下何晟,假作不满:“二哥,你这话就不厚道了。百姓们热烈,还不是因为主公平日里待百姓好。”

    说完,邓子睿没按得住话匣子,扫视着大军小声道:“主公,军报上说主公今次剿灭了平昭王,在海郡大胜。既是大胜,怎么……怎么大军少了这么多?军师和秦将军呢?该不会是……”

    熊茂脸都变了色,一步窜上去把邓子睿拉开,朝着地上呸道:“呸呸呸,你个乌鸦嘴别瞎说。军师和秦将军都是另有军务,此事主公后面会详说的。”

    “哦,吓了我一跳。”邓子睿拍抚着心口。

    宋乐珩哭笑不得,道:“我出征这些时日,诸事可还顺利?募兵的情况如何了?李文彧和他大伯呢?”

    “顺利的。今年募兵已经颇见成效,有近两万的新兵在加紧操练了。”何晟回了话,又回头张望乌泱泱的人堆,说:“李公子他……”

    李文彧的声音适时从城门后头冒出来,宋乐珩只能看他一只手举在高处不停挥舞,用那格外尖锐的嗓子嚎:“宋乐珩,救我!!!快来救我!!!他们都在挤我!!宋乐珩!!!”

    宋乐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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