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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坊间话本

    李文彧那声音和手都在随着人潮晃荡,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总之就是挤不出城门。

    燕丞见状,啐了一句:“这个绣花枕头。”

    骂完了,他大步踱进人群里,拎着一脸柔弱相的李文彧,又三两步挤出来,拖着人到了宋乐珩的跟前。手上一松,燕丞就嫌弃地嘲讽道:“李文彧,老子是真没见过比你还废的。”

    “什么叫我废?我哪里废了?我哪里废!”

    两人一见面就开始吵。最前排的百姓眼睛都在发光,瞧着这一幕津津乐道。

    “快看快看,吵起来!宋阀主后宫的吃醋日常来了!我听说啊,宋阀主是很维护李公子的。啧啧,你们瞅李公子那恃宠而骄的样儿!”

    “谁说的。宋阀主最心仪的,肯定是威武勇猛的燕大将军啊!燕大将军陪着宋阀主东征西战,两人早就是情比金坚了!你没看话本子里写吗,他们当年在漳州那条闽江里,干柴烈火,三日三夜!河水都沸腾了!李公子可是到现在都没侍过寝。”

    宋乐珩:“……”

    李文彧:“……”

    燕丞:“……”

    燕丞有点爽地摸了摸鼻尖儿。

    “屁哦!”另一个大嗓门的大姐插话道:“宋阀主最爱的是温军师!人家那叫琴瑟和鸣妇唱夫随,是神仙眷侣来的哦!别说什么李公子燕将军了,就是那狐媚子来了,都争不过温军师!”

    “瞎说!宋阀主最喜欢的就是燕将军!燕将军年轻能干!”

    “是李公子!李公子长得最好!”

    “是温军师!温军师风雅稳重,有正宫风范!”

    吵起来了……

    宋乐珩捂着脸,一时又头疼又无奈。李文彧听着那些夸燕丞床上床下都厉害的话,脸都快黑了。他拉住宋乐珩的衣袖,恼道:“你看他们说的什么虎狼之词!禁话本!把江州的话本都给禁了!”

    宋乐珩当然也想禁,她也不乐意成为百姓茶余饭后八卦的谈资。但这东西,不能当真禁。

    百姓爱嚼舌根儿,说明是吃饱了没事干,这是一桩好事。要是像前几年人人都为了一口米粮忧心焦虑,甚至不知能活到哪一日,谁会在意这些奇奇怪怪的边角料。

    想至此,宋乐珩拍了拍李文彧的手臂以作安抚,忽略了百姓们频出的金句,对身侧几人道:“都先进城吧。何晟,子睿,你二人去负责大军驻扎布防,顺带去伤兵营,替我知会阿景一声,让他忙完了也进城来。今晚城中设宴,众将领一块聚聚。”

    “是。”何晟行了礼道:“那我二人安顿好大军,便去知会简老将军和张将军。”

    简雍是宋乐珩打下长州时的降将。此番宋乐珩亲征海郡,便留了邓子睿和何晟守江州,张须和简雍负责江州东西两翼的屯兵哨城。那哨城离江州有个几十里的路,策马来回不过半日的光景。

    宋乐珩颔首应了,旋即便领着燕丞和李文彧,以及一干亲卫率先入了城去。

    百姓们赶紧停下吵闹,夹道欢迎宋乐珩。宋乐珩向来是没什么架子,百姓热情,她便总要给出回应,时不时就和周围人唠上两句,中途还抱了个小女孩在怀里逗,走得极慢。

    燕丞寻着机会,找到方才吵架的那几个,凑过去眼神飘忽地问:“那什么,你们刚刚提的那话本子,是在哪儿买的?”

    一名女子瞄着燕丞羞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将军……将军问的是哪一本?”

    燕丞挑眉:“还有很多本?”

    女子不敢和他对视,羞怯得实在说不下去,便推搡着旁边的少年去回话。少年大大方方地掰着手指头就数:“那可太多了!要说卖得最好的,是《宋阀后宫传之侍寝风云》。”

    燕丞:“……”

    “最隐晦的,是《宋阀秘辛之温泉升潮》、《亲亲军师哪里跑》。”

    燕丞:“……”

    “情节最曲折的,是《匪寨二三事之狠狠调教》、《浪子回头,求爱军阀主》。”

    燕丞:“……”

    “还有,还有……”

    “行了行了,你别还有了。”燕丞岔了话去:“我就想知道,那本……咳,三日三夜的,叫什么?”

    “哦。那一本啊!”

    周围的女子们瞬时一哄而散,跑走的过程里还个个面红耳赤瞧着燕丞娇笑不已。燕丞正被笑得一脸懵,那少年便解释道:“那本是最露骨火辣的,叫《冬日困兽》,将军确定要吗?”

    燕丞品了品这书名,佯作不在意道:“我要什么要,我就是随便问问。”

    “哦。其实这本书已经断供了,我这儿还有唯一的一本……”

    少年刚从怀里掏出那本书,下一刻,书就被夺走了,随之而来的是抛进他怀里的一锭金子。

    走去了前头的燕丞迅速揣好书,一本正经道:“你太小了,不适合看这些。我没收了。”

    少年:“……”

    更前头一些的李文彧看见燕丞这举动,鼻子都气歪了,拽着宋乐珩道:“宋乐珩,你看他,他好不要脸!”

    宋乐珩抱着别家的娃哭笑不得,一度只想找个地方躲躲清静。

    到了夜里,宴席便设在江州的行宫中。这处行宫是早年杨彻下令修建的,因江州富庶,不比高州那个地方,修个行宫都要了百姓和官员的命。这江州的行宫,不仅是占地大,且布局巧妙,其间亭台楼阁俱全,山水相傍,景色旖丽。

    宋乐珩打下了江州后,便长居在这行宫中。她不喜有人伺候,觉得人住少了显得太冷清,于是,温季礼、燕丞、李文彧、宋流景和大部分的亲卫,都是在行宫里挑了住处的。除了温季礼那寝殿紧挨着宋乐珩的主殿,另有一间相邻的偏殿,当时为了决出谁住,还引发了一场“腥风血雨”。最终是燕丞的拳脚胜出,那偏殿才定下了主人。

    没成想,原本都是些斗嘴撒气的小事,一旦成了坊间话本子的灵感来源,就莫名其妙变为了和体力相关的事……

    宋乐珩躲在茅房里,为当初这个决定后悔不已。与此同时,宴席之上,下午没吵开的架,还是被逮着机会吵开了。

    “你说,你把话说清楚,你要那种话本来做什么,你是不是藏了什么龌龊心思!我告诉你,有我在,你就休

    想!”

    李文彧坐在宴席的左侧上首,正气哼哼地瞪着燕丞。紧挨着李文彧的,是从广信调过来的李太,还有暂任州牧的李保乾,以及宋流景。

    而宴席的右侧,则是以燕丞为首的武将,依次坐着熊茂、何晟、邓子睿、张卓曦、金旺、简雍,还有张须。

    燕丞哼笑一嗓子,满是不屑地回嘴道:“老子想看什么,你还管得着?还有你在就休想,席都没开你就醉成这样?真把自个儿当盘菜了。”

    “要不是我在后方统整粮草运去前线,你能打什么胜仗?没我能有你今天?你一个三军将领,不知检点!还在路边冲百姓要话本!还要的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哎哟哟,你上得。”燕丞挑衅道:“你李公子多上得台面啊,当年听说大盛的窑子没几家你是没逛过的。”

    张须和简雍是后来加入的宋阀,都不知道李文彧还有这一茬,顿时连喝水都被呛了一下。

    李文彧气得脸都要变形了,燕丞还在不依不挠:“李文彧,你说句老实话,你私生子是不是遍天下了。等李氏有了泼天富贵,你这都不用开枝散叶就能儿孙满堂了。”

    “啊,你……你这个王八蛋!”

    李文彧卷起袖子起了身,踩着矮桌就要冲过去。李保乾手疾眼快地拉住他,李文彧气急败坏道:“大伯,你放开,放开我!我要和他拼了!燕丞!你这个莽夫!粗鄙!下流!她看上谁都不会看上你!你这辈子只能靠那种话本子异想天开!”

    “嗨呀。”燕丞也站起来撩袖子。熊茂、何晟见状,立即上前左右开弓拽住燕丞。

    “皮痒了是吗李文彧,老子好久没揍你了,你是想开染坊了是吧?”

    “你除了用蛮力,还知道什么!我是打不过你,但你要是伤着我,宋乐珩一定会和你翻脸!就像当初在高州那样!”

    “你还敢跟我提高州!”

    燕丞愈发来气,一只脚也踩上了矮桌,和李文彧吵个没完。

    李太急急忙忙去帮着拉李文彧。燕丞的力气太大,熊茂、何晟加上邓子睿都没能拖得住他,反倒是被他一带三拽到了席宴中间去,眼看着就要真打上李文彧。

    熊茂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劝:“哎!燕将军!李公子!你们都冷静点!这不是才见面,怎么就吵起来了嘛!两个李大人,你们倒是把人拉开一点啊!燕将军一拳下去不是好玩的!”

    李保乾怒道:“你们三个都拉不住一个,还有空说我们!”

    何晟又喊张卓曦和金旺也上来帮着拦开两人。看这架势越吵越厉害,邓子睿苦恼道:“主公呢?主公为什么还在茅房不出来啊?”

    “这不都司空见惯了吗。”何晟小声道:“每回出征归来,要么燕将军和李公子吵,要么宋小公子和李公子吵,要么他们三个一起说军师专宠。主公哪一回不是在茅房里躲半场宴席。”

    宋流景呵呵笑道:“哎呀,何将军说得真对,今日我还没加入战局,着实不该。”

    张卓曦这会儿正站在李文彧和燕丞的中间,一手按着一个,脚下都劈出了一字马,竭力分开两人的距离。他费力地胀红了脸,艰难道:“宋、宋小公子……别添乱,当我代柒叔求你了,忍一手,就忍一手!”

    宋流景那琥珀色的瞳微微闪过碎光,不吱声儿了。

    正是这一团乱,宋乐珩终于从茅房里出来了。她背着手垮着脸迈进殿堂,简雍和张须见她来,当即起身行礼。宋乐珩做了个让两人坐下的手势,然后目不斜视地绕过中间那乱糟糟的一坨人,走去了主位上坐下,方冷声道:“闹够了没有,多大人了,还扯上头发了!李文彧,你把燕丞的头发松开!”

    李文彧还歪着脑袋,被燕丞死死拽着那发冠的充耳,委屈巴巴道:“你就说我!明明是他先动手的!”

    “燕丞,你也给我撒了,回去坐下!”

    看宋乐珩是真有几分生气,燕丞哼了一声,率先松开李文彧,又抖开了抓着他的几个人,走回了案前坐下。其余人这才松了口气,都相继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宋乐珩依然冷着脸,左右看看两人,恼道:“一天天闲着没事干,吵来吵去也不嫌烦!是不是以后加入宋阀的武将文官都得看你们上演这出闹剧!那些话本子是写得还不够丢人吗!”

    “我就是看不惯嘛!”李文彧实在气不过,又拔高嗓门道:“你就该缴了那些话本子!尤其是缴了燕丞身上那本!如果禁了话本,那不就没这些事了!”

    说着,他觉得还要多拉一个帮手才有胜算,便冲宋流景道:“宋流景,你说,这种编排宋阀的话本,是不是该禁!”

    宋流景喝着茶一脸平静:“阿姐说不禁,那就有阿姐的理由。李公子今岁也不是什么年少气盛的年纪了,这种矫揉造作的小性子多多少少该收敛些,别让阿姐心累。”

    李文彧:“……”

    李文彧一脚下去踢到个钉板,这下是当真气到说不出话来。

    宋乐珩头疼的中止了这个话题,道:“好了,百姓喜欢,你不喜欢,你算老几。”

    李文彧嘴巴一瘪,后话尚未脱口,宋乐珩的目光就扫过众人。

    “这句话,我望在座的诸位都能记住。我们打天下,是想过好日子。只有百姓过好了,天底下才能太平,这好日子才能过得长久。诸位也不想刀口舔血一辈子,到头没有个宁日吧。所以,这本心我与诸位共勉,莫丢,莫忘。”

    宋乐珩举起杯盏,众人共同举杯回应。

    “谨记主公之言!”

    一盏饮尽,宴席方正式开始。

    宋乐珩的习惯便是在饭桌子上说正事,席上,她先是问了李保乾和李文彧今冬的储粮如何,能不能保证宋阀各州郡的百姓都吃饱穿暖,同时,各地的守兵也需要增加过冬的军费。李文彧是早知她出征回来会谈这些事,前几日便统计好了账本,都一一给宋乐珩过了目。

    末了,李太又向宋乐珩禀明了新依附的各州郡世家大族的情况。如今,南方虽一统,加上有贺溪龄的背书,各个世家大族表面上是对宋乐珩心悦臣服,但因宋阀辖下的州郡重民生,减税负,分了不少的土地给普通百姓,触及了世家利益。世家

    偶有暗流汹涌,但迄今为止,并未有真正摆上明面的冲突。

    宋乐珩只叮嘱李太眼下军师不在,要多注意世家的动向。

    理完了各州郡的主要事务,宋乐珩也向众人说明了温季礼和秦行简北上征伐袁氏,开春即回,并下令此事不得传开。到宴席后半场,忙碌已久的众人难得松懈,又是一场酣醉,唯有燕丞仍是坚持着不肯喝酒的原则。

    这日过后,逢上又一年的立冬。宋阀休养生息,不再推进战线。平江南北一时宁谧,是这几年下来,鲜有的安稳日子。只是在那平静之下,总似裹挟着一股看不见的血雨腥风。

    江州的新兵在燕丞的带领下加紧着操练,宋乐珩便日日忙着处理出征时积攒下来的政务。每隔七八日,便有雀鹰飞回江州的上空啼鸣,那是温季礼在给宋乐珩报平安。

    如此入了十二月初,这天,宋乐珩见了几个来江州求见的世家家主,一直详谈到入了夜,又在宴上多喝了几盏酒,人便有了些醉意。燕丞将她送回寝殿,她一头栽在床上就睡了过去。睡到都分不清梦境现实时,那久违的系统提示音突如惊雷,诡异的在她耳边炸起。

    叮。

    【重要角色温季礼即将死亡……系统错误……即将死亡……系统出现bug……正在修复……】

    第182章 军中瘟疫

    宋乐珩赫然从床上惊坐起,满头都是冷汗。那掌心约莫是做噩梦时太过恐慌,竟被硬生生掐出了几个见血的指甲印。她也顾不上疼痛,慌神的去摸放在枕头边的白玉簪,看到白玉簪还完好的一刹,胸腔里被挖空的地方才好像重新有了实感。

    只是一场梦……

    肯定是梦,系统没有出现过错误播报,是她睡得迷糊了。

    宋乐珩定了定神,这般安慰着自己。她刚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却听殿门突兀的被人叩响,蒋律在外面喊道:“主公,主公快醒醒。”

    宋乐珩顿时脸色惨白,头皮都发麻起来,瞬间就如坠入了冰窖。她生怕是梦境成真,深吸了好一口气,捏紧着那支白玉簪,声线都有些颤抖不定地问:“发生何事?”

    “城外伤兵营,出瘟疫了。”

    一炷香过后,卯时二刻的黑沉天幕下,江州的西城门轰然打开。宋乐珩领着亲卫队策马而出,火速赶向军营。

    抵达营地时,燕丞连同一干将领,还有沈凤仙的徒弟兰笙都已侯在了中军帐。宋乐珩前脚一进帐子,人还在往前走,话便问出了口:“怎么一回事?回转江州都快半个月了,伤兵营的伤员还没清干净?这瘟疫是怎么发生的?”

    沈凤仙的徒弟也是出身医家,年纪三十出头的一名女子。平日里伤兵营有事都是沈凤仙和宋流景来答话,冷不丁轮着她,她很是犯怵,开口都不利索:“回、回主公,伤兵营还有……还有二、二、二……”

    宋乐珩:“……”

    宋乐珩正反思自己是不是凶了点,刚想缓和下语气,便见宋流景也从外面入了帐,身上还带着一股草木灰的气息,替兰笙道:“还有二十三人在伤兵营。”

    宋乐珩皱眉道:“你也刚从伤兵营出来?”

    “嗯。本来是打算治好这些伤兵就回城里去住的,没来得及。”

    宋乐珩欲言又止,想着宋流景那体质和寻常人不同,便按捺下担忧,继续问道:“看得出这次疫病的源头是什么吗?”

    宋流景摇头。他毕竟是半路出家,就算学医学了三年,也始终是个半罐水,不敢妄下定论。

    兰笙咽了好几口口水,好不容易克制住心里的畏惧感,走近几步,小心翼翼地禀:“是……是血病。”

    “什么?”

    宋乐珩顿感愕然地看向兰笙,几个将领也低声议论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血还能生出瘟疫。

    宋乐珩忽而想到沈凤仙离开时说的那一些话,眸光掠过宋流景,又收回来,问兰笙道:“什么叫血病,你具体说说。”

    “我也无法确定造成这种血病的原因,有可能是外伤导致,也有可能是别的缘由。我剖了一名已经死亡的伤患,发现他身体里的血和常人不同,会侵蚀掉脏腑。所以患者的死因,都是脏腑腐坏了。他们的血,就具有传染的能力。”

    宋乐珩问:“这种血病,有过先例吗?”

    兰笙思索道:“我翻过医书,没有。这次的瘟疫,的确有些奇怪。”

    宋乐珩没有说话,沉默了良久。

    沈凤仙特意提醒过她,宋流景那心蛊,和他身上的血息息相关,要她格外注意军中出现的异常死伤。沈凤仙这才前脚一走,没成想伤兵营就果真出了事。

    这次的瘟疫,和宋流景会不会有关系?

    这问题萦绕在宋乐珩的心头,她在斟酌,在衡量。

    燕丞见她久久不语,走到她边上,小声说:“只有二十多人,不是什么大数目。瘟疫一旦在军营传开,那才麻烦。更何况,营地近江州,江州的百姓又多,城里人惹上了,真就叫一坑坑一城。集中起来,烧了吧。”

    宋乐珩脸色难看。

    燕丞知她心软,不愿做这草菅人命的事。他本是寻思着,就由他去出面,这话还没说得出口,宋乐珩便环望着帐里的众人,问:“你们呢?也赞同如此做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番,一时都噤若寒蝉。

    简雍年纪最大,打仗的资历也最老,上前一步,道:“末将以为,燕将军所言在理。主公,必须立即处理掉染病的伤患,不能让瘟疫在军中蔓延,否则,怕会后患无穷。”

    余下的人都不吱声儿,面上却也都是赞同的神情。死在战场上那是为了建功立业,要是莫名其妙被瘟疫弄死在病榻上,那才是当了回冤大头。

    宋乐珩道:“我问诸位一句,如果今日诸位当中,有人染病,是希望我治,还是一把火烧了。”

    几个将领又同时沉默了。除了燕丞这个不怕死的拧紧了眉头,旁的几个都是有惭愧,有担忧。那情绪变化纷呈,难以捕捉。

    “这些兵和诸位一样,也是在战场上为宋阀出生入死,肝脑涂地的。他们从战场上捡了命回来,以为养好伤就能再活一阵儿,直到不知哪日死在战场上。结果,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是死在他们为之卖命的人手里,换做尔等,心里可甘?”

    “主公……”

    简雍欲言,宋乐珩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她转向兰笙,笃定问道:“此次瘟疫,能不能治?”

    将领们都盯着兰笙。兰笙一时半刻不敢回答。宋乐珩走近过去,挡在兰笙面前。烛火下拉长的影笼住兰笙,那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些:“你实话实说便是,能不能治。”

    兰笙默了默,鼓足了勇气,说:“能。但要时间,最少也要……也要七日左右,才能控制住瘟疫。”

    “七日,那中间说不定会出什么变数。”燕丞情急之下箭步上前,对宋乐珩道:“用这么多人的命,去赌二三十人的命,不值得。”

    “没有值不值得。伤兵是我宋阀的子民,就得我宋乐珩的庇护。”一言定下,宋乐珩走至案前,面朝众将领下令道:“传我命令,除伤兵营外,其余各营,拔寨后撤三里,重新扎营。各部需密切注意是否有瘟疫传播,如有疫症,立即上奏,不得私下处理!”

    “是!”

    “何晟,邓子睿,轮流领兵,在五里外隔绝城中百姓和营地的往来,同时封锁消息,不得外传疫症情况,以免动摇军心!”

    “是!”

    “兰笙,这七日由你负责伤兵营,禁止所有人进出。我会留下小部分士兵,守住伤兵营。你只管专心救人,有任何事立刻派人来通传我,我会一直在新营地等你的消息。”

    “是,主公。”

    安排妥当,宋乐珩让燕丞带几个将领先去负责转移营地的事,兰笙也忙着赶回伤兵营,匆匆忙忙地走了。宋流景正要跟上,宋乐珩把他叫住。等到所有人都出了军帐,她亲自去放下了大帐帘子,隔绝了里外,旋即才转回宋流景的面前,表情复杂地看了他半晌。

    宋流景满脸不解,眨了眨眼,轻声喊道:“阿姐?”

    宋乐珩略是一默,想着直接开口问多少是有些伤人,而且,她现在并无宋流景和疫病有关的证据,便组织了一下措辞,委婉道:“这几年阿姐时常忙于征战,总是忽略你,你人虽在伤兵营,可你我姐弟相处的时间却不算多,你……会怨阿姐吗?”

    宋流景先是愕然,那若雪山覆金顶的瞳在烛色里润了一润,有一瞬的惊喜,有一瞬的委屈,还有许许多多让宋乐珩看不明的晦暗情愫。

    少顷。

    他如实道:“怨的。”

    宋乐珩的后话卡了卡。

    宋流景看她这样,又禁不住笑了:“阿姐是不是没想到我会这样说?”轻叹一息,他靠近些,及至被宋乐珩身上的气息笼盖住,才停下无比渴求的步调:“这几年,阿姐是很忙,可阿姐仍有时间分给温季礼,分给燕丞的。”

    “我……”

    “但我……习惯了。”宋流景抢了话,道:“我和阿姐,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足够相处。等阿姐做完了所有想做的事,无论多久,我都会陪在阿姐身边的。我们这一生,从生到死,都不会分开的,对不对?”

    宋乐珩默然打量着眼前人。

    过了这个冬日,宋流景就快满二十一了。比起她回邕州时看见他的第一面,宋流景又长高了不少,甚至,比燕丞这个武将还要高出些许。他的衣上照旧如过往那般,总是熏着各式的香气。许是因为入了冬,今天的熏香气里夹带着雪息和梅香,闻起来清冽幽淡。

    宋乐珩暗暗压下了心头的怀疑。至少,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前,她不能仅凭一句话

    ,就去猜忌自己的亲人,如此只怕让人寒了心。她手理了理宋流景的襟口,温声嘱咐道:“这些年你已懂事许多,在伤兵营帮着阿姐分担了不少糟心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我那爹走后,你变了不少。”

    宋流景笑笑,没有说话。

    宋乐珩又道:“这次的瘟疫来得怪异,你虽体质不同常人,也要小心行事,莫要染上了疫病。”

    “阿姐也是。今晚去新营地后,阿姐便暂时不要过来。我会帮着兰笙尽快处理好疫病,不让阿姐烦心的。”

    “嗯。那你去吧。”

    宋流景定定地看了宋乐珩片刻,方才离开。

    到得下午,新营地的迁移才算彻底完成。宋乐珩总是有些心神不宁,眼皮子也跟着跳个不停歇。燕丞见她的状态不好,陪着她用过了晚膳,就强赶着人早些上榻去歇息。

    这天过后,宋乐珩一直坐镇在军营中,时时刻刻等着伤兵营那方的消息。兰笙和宋流景自打去了伤兵营后,便再没出来过。外头驻守的一小队士兵每日都会焚烧药草,熏走病气。营里的吃食也是由这些士兵按点送到,再由军医错开了时间出来拿。

    一晃五六日,伤兵营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疫病能不能止住,谁也不知晓。

    士兵们都在私底下众说纷纭,怕这莫名的血病会染到自己的身上,都是人心惶惶。

    至第七日,兰笙还是没消息传来,士兵们不知是嚼了什么舌根被燕丞听到,燕丞在校场上发了火,斥骂众人还是操练得太少。于是,断了两餐,让士兵从早练到晚不准停歇。

    宋乐珩在中军帐里,整整听了一日的惨嚎。及至半夜,燕丞才放了所有人回去歇息。宋乐珩去问他是什么缘由发这么大火,他也只是吊儿郎当地回了句这些人都欠收拾。末了,他去洗了一身的臭汗,又拉着宋乐珩陪他吃了一餐夜宵。

    不安的等到第十日,伤兵营还是如一汪死水,格外沉寂。江州下了两场大雪,漫山遍野都裹上了一层银装,天地之间好似只余了一派肃杀的冷气。

    仿佛是为了应和宋乐珩那总是不宁的心神,雀鹰已有八九日没出现过。往常顶多隔上三天,雀鹰就会报一回平安。时下也不知是遇了风雪还是如何,宋乐珩在中军帐外张望了许久,都没见着雀鹰的影。

    此事别的将领不知,燕丞却最是清楚。有时他把练兵的事交给了熊茂,便来跟着宋乐珩一同望天,一边望一边就在旁搓手念叨:“太冷了,肯定是鸟飞不动,不知道往哪儿筑巢去了。”

    宋乐珩知他是在安抚自己,让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她相信温季礼有稳住西、肃两州的能力。

    每每说到此,燕丞那醋坛子就会打翻,非要宋乐珩把他和温季礼的能力比出个高低。

    第十二日。宋乐珩的状态莫名越来越差,东西吃不下,夜里也睡得不踏实,老是一个梦接着一个梦。

    她偶尔会梦到以前的枭卫,梦到众人从岭南走出来的这一路。偶尔,她的身份又不是枭卫的督主,而是别的。可不管她是什么身份,身边的人从未变过,还是吴柒和马怀恩带着这么一帮子爱插科打诨的碎嘴子。

    还有些时候,她会梦到李文彧。李文彧不像如今这么傻白甜,风流又精明,处处都像初见时那场夜宴,给她使绊子。

    又或是梦到燕丞。燕丞总跟她不对付,见了她就像见着从前洛城里他看不惯的官员似的,动辄追着她打好几条街。

    再来,便是梦见宋流景。好似在一方暗无天日的囚牢里,他用蛊虫在极其残忍地蚕食一个人。宋乐珩看不清,那个人究竟是谁……

    最常梦见的,还是温季礼。那些结局循环往复,生离死别一次又一次,横亘在两人的中间。

    梦做得久了,里面的切肤之痛也像是真的,让宋乐珩愈发恍惚。

    到了十二月中旬,这天早间,宋乐珩还是吃不下早膳,执意让蒋律端走。

    蒋律唉声叹气地端着早膳刚出中军帐,就碰上迎面过来的燕丞。燕丞知晓宋乐珩胃口不佳,瞧了眼托盘上几乎没动过的清粥小菜,皱眉道:“她这吃了还是没吃?”

    蒋律摇摇头,回看了眼中军帐,走到边上些,小声跟燕丞道:“基本上没怎么动,说是吃不下。”

    燕丞的眉头蹙得更紧。蒋律也是一脸愁容。

    “伤兵营那边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都快愁死人了。当时说是七天,这都半个月了,那兰笙和宋流景再不出来通传,我都要忍不住冲过去看个究竟了。”

    “她就担心这事儿?”燕丞道:“那老营地尸臭都没传出来,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者,送去的一日三餐,不也有人拿。说明都还活着,只是疫症没解决。”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宋流景也在伤兵营里呢,主公怎么可能不忧心。”话罢,蒋律又悄悄看一遭坐在案前处理公务的宋乐珩,嗓门压得更低:“军师那边,也快半个月没来消息了。不知道是不是正在交战。西北那边今年雪太大,派出去的斥候都说没法辨别方向,去十个能死九个,北边儿那俩军阀也把西北的斥候撤回来了。”

    燕丞有些恼,严肃道:“斥候什么时候派出去的,我怎么不知晓?”

    “斥候的军报都是直抵主公手里,我也是帮主公传信才听闻的。”蒋律看着托盘上的东西,愁眉不展,叹气道:“主公心里压着这许多事,一直吃不下也不是个办法。要是老吴和军师在,那就好了。他俩准能劝住主公的。”

    说到末尾,又是好一声叹。

    燕丞一听,更来气了,一把夺过蒋律手上的托盘,啐道:“屁!什么叫温季礼在就好了。他能劝,老子就不能?你走,我端进去让她吃。”

    人进了帐子,顺手就放下了帐帘。

    这帐帘一落,光线骤然晦涩了几分。宋乐珩手中的笔尖儿一顿,还没抬眼,燕丞三两步走到她旁边,把那刚端走的早膳又放回了她的手旁。

    宋乐珩的眼睛都没斜一下,就着不大明亮的光在广信城守送来的文书上落墨勾画,嘴里却是道:“我吃过了。端走吧。你别杵这儿,牛高马大的,挡我光了。”

    燕丞倏然捉住她握笔的手,迫得人侧过头来看他。

    这一两天他忙

    着练那些嚼舌根的兵蛋子,总是从早练到晚。入了夜想来看宋乐珩的时候,往往她都睡下了。就这么些光景没见着,没想这人就憔悴了一大圈,连带着眼眶底下都积了一圈黑。

    燕丞愈是恼火,沉声道:“你这心里压着事儿,怎么就不找我说说呢?你一个人琢磨来琢磨去的,把自个儿琢磨成什么样子了。伤兵营那边,你想那么多做什么,你又不是大夫,你想着里面的人就能好吗?”

    宋乐珩抽了抽手,没抽得出来,只能略显疲惫道:“别吵吵,我这两天就是头疼。你先松手,等会儿墨汁滴纸上了。”

    “你把笔放下,先把饭吃了。”

    “吃过了。没什么胃口。”

    “那你是在忧心温季礼?”燕丞的胸腔里窜着一股火,深吸了一口气,才促使自己压住那火气,道:“你也是一年到头四处征伐的人,行军在外有多少变数,他哪能天天都派只傻鸟给你报平安。只要没坏消息传来,不就是好消息吗?你忧心什么。”

    “我知道。我就是不舒服,头疼,心还跳得快,像要蹦出来似的。”

    宋乐珩话刚说完,燕丞就抽走了她指间的笔,放回了笔架上。旋即脚下一勾,宋乐珩的椅子竟被他勾得转了小半圈,正对着他。燕丞弯下腰来,两手把宋乐珩圈在椅背上,凑近过去。

    宋乐珩眼睑一压,只手按住他的胸口,尽力保持着两人间的距离,警告道:“行了,你适可而止啊,不然你今天真得吃两顿军棍。”

    “吃呗。”燕丞无所谓地耸肩:“你是哪天不想打我军棍了?蒋律刚才说,要是温季礼在,他能劝你吃饭。我寻思我怎么就不能了。反正我话都说出去了,他温季礼能做到的事,我也能。你就说,这饭你吃不吃。”

    宋乐珩盯着他那副倔劲儿,哭笑不得道:“你要是整句什么你不吃我就嚼碎了喂你吃,我立刻把你撵出军营去。”

    “呸!这种话李文彧那傻子才说吧!我又没那么恶心!你让我好好看看,你究竟是哪儿不舒服。”

    言语间,他便当真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宋乐珩来。

    宋乐珩本想着推开他:“你又不懂医术,回头我让蒋律去……”

    请个大夫都没说出口,燕丞冷不丁蹲下身,两只手环住她的腰,把她带得往椅子前段坐了些。而后,他侧耳贴在宋乐珩的心口,聆听着她的心跳。

    宋乐珩整个人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那么片刻。这过于亲密的姿势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偏生燕丞还在嘟哝她穿得太厚听不见心跳,把人搂得更近了,贴得也更为紧密。

    燕丞的手掌很大,纵使是寒冬,也带着火一般灼人的热度,紧握在宋乐珩的腰背上。他向来是不穿冬衣的,再冷的风雪天,也只穿两件单薄的衣裳。有时校场上练兵,冬至的时节也都赤着膀子。这么一个人,缠在宋乐珩的身上,宋乐珩只觉像是挨近了暖炉。那热意如潮,从他的单衣底下透过来,熨贴着她皮肤里头淌动的每一寸血液。那束起的短马尾毛毛躁躁地扫过宋乐珩的脖颈,让人的气息都乱了。

    宋乐珩那胸口里像在击鼓一样,难忍的去推燕丞的肩:“你赶紧起来。”

    燕丞抖开她的手,一本正经道:“别动。你这心……真的跳好快。”随后又抬起头,望宋乐珩:“你是不是真病了?”

    不等人回答,燕丞忽又站起身,把额头贴在了宋乐珩的额头上。

    太近了。

    近到呼吸都交叠在一起,她能闻到燕丞身上那和自己类似的皂荚气,能看到他唇上被冻得有些干裂的唇纹。宋乐珩闭了眼,定了定神,才再一次推拒燕丞。

    “别闹了,我真的要发火了。”

    “为什么要发火?”燕丞握住她落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带着她的手往下,也放在自己的心口处。他穿得薄,宋乐珩的手一覆上去,就好似握住了那鼓噪有力又同样失序的心跳。

    “我的心,和你一样,也跳得很快。”

    宋乐珩的脸也开始发烫,挣扎着想收回手来。可在角力这桩事上,燕丞还没输过。他紧紧扣着她的手,低声说:“宋乐珩,你有没有发现,你怕离我太近。为什么?你对李文彧不是这样的,对宋流景也不会这样。是不是因为你……”

    宋乐珩这下是突兀地使出了浑身的劲儿,猛地挣脱站起身来。由于过度用力,她的眼前还一阵发黑,耳朵里也在嗡嗡鸣响。她看都看不清燕丞的轮廓,只是厉声道:“我再说一次,你不要凭仗军功就为所欲为,你是宋阀的将,我是宋阀的主!这规矩二字,你知不知道怎么写!”

    燕丞也站直,话还在唇齿里打弯儿,军帐外头却突然传来一声雀鹰啼鸣。宋乐珩脸色一缓,立刻抛开燕丞绕过桌案,快步往帐外行去。

    燕丞叉着腰,气不打一处来,寻思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能试出宋乐珩的心思。温季礼这人怕不是能掐会算,总是能刚刚好坏他的事!

    他咬牙握着拳,也往门口走去。和宋乐珩刚在帐外站定,两人就看见一只雀鹰从远处盘旋着飞过来。

    燕丞牙酸道:“信来了。等会儿是不是就有心思吃饭了?”

    宋乐珩斥责道:“你少跟我阴阳怪气的。我都说了,我是身体不适,不是因为别的。”

    燕丞挑挑眉,还欲争两句嘴,两人却同时看清,那只从高空逐渐飞低的雀鹰羽毛上,俱是血色!

    宋乐珩脸色一白,脚下几乎要站不住。燕丞探手扶她之际,就看那只雀鹰叫了两声后,一头俯冲下来栽在地上,扑棱了两下翅膀,便再不动弹。那雀鹰的嘴里,还叼着一张金面具。

    这张面具……

    破了。只剩下残缺不全的一半。

    是宋乐珩赠给秦行简的那一副。

    宋乐珩双手都在颤栗,抚开了燕丞,缓缓走至那雀鹰前,将面具捡了起来。燕丞想宽慰她,可又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没有任何一刻,他这么嫌弃自己的嘴笨。刚喊了一句宋乐珩,面前的人骤然失了知觉,轻飘飘的往后倒下。

    那张面具落地,覆了零星的风雪——

    作者有话说:宝们国庆长假快乐~今天是个大肥章嗷[猫头]

    第183章 病入膏肓

    我真是倒霉,好像是个天生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凭什么!要是我不冲到这营地,你们是想瞒我一辈子吗!我还以为她真在忙军务,结果这才过了多久,她就成这样了!我告诉你们,她如果有事,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打仗别想吃军粮!我让你们吃屎!”

    中军帐外吵吵嚷嚷的,一会儿是李文彧暴怒的骂声,一会儿是将领们劝解的声音,一会儿又是燕丞揍人的动静。

    “你给老子闭嘴!李文彧!老子警告你,少在这儿嚷!你再撒泼,信不信老子缝了你的嘴!”

    “燕丞,你说我是废的,你连她都守不好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唔唔唔……”

    “哎,别打了,燕将军轻点!真把人给打出个好歹,你怎么给主公交代!主公现在还在里面躺着!”

    “交代,我要交代什么!她染了疫病,老子就陪她一起染!她要真有什么事,老子下了黄泉都给她当开路的!”

    又是一阵乱哄哄的拉架劝架,那封死的帐帘都被众人带起来的风激得一凹一陷,发出鼓噪的声响。

    大帐内中,宋乐珩正躺在榻上,迷迷糊糊不知人事。榻上铺了层厚厚的褥子,被子上头,还另外搭了件雪色的大氅,是宋流景日常御寒穿的。榻前,火盆里炭火正旺,勾勒出浸染着暗色的人影。宋流景那冰凉的手指落在宋乐珩的额头上,感受着她比常人略低的温度。他想抚平她紧皱的眉心,却是怎么也无法让其舒展开来。

    “好吵……阿姐,他们真的好吵。”宋流景的声线很轻,如拂落残花的一场细雨:“这些年,这些人总是这样吵。有时候,听得人心烦。阿姐是不是也觉得累了……”

    微微叹息,他的指尖难以纾解她紧蹙的眉,便又转而轻抚着她的脸颊。那双泛金的瞳孔里,此一刻交织着诸多的情绪,有挣扎,有不甘,有渴望,有怜悯……

    衬着帐中微弱的烛火,竟无法辨析出他到底在思索什么。

    直到宋流景看见宋乐珩的睫毛略是动了动,他才收回了手去,从旁边桌上放着的铜盆里拧出一张巾帕来,耐心的给宋乐珩擦拭着额上的冷汗。

    须臾,宋乐珩艰难地睁开眼。那眼前的景象如同罩住了一层浓雾,只能看见一团又一团晕染扩散的颜色,以及一个极其模糊的身影。她试着眨眼,让视线能清楚些,但没有任何的效果。身体一阵力竭,遂又阖了眼去,留了一丝的力气来说话。

    “是……阿景吗?”

    身边人尚未回应,外面的吵吵嚷嚷又传来,是李文彧在骂,在吼:“你们这些人的死脑子是不知道变通吗!派兵去把平江南面的大夫都抓来啊!再派人去西北,把沈凤仙也找回来!只要她在,宋乐珩肯定没事的!”

    宋乐珩叹道:“李文彧……怎么也来了。”

    “前几日他就想冲过城里和营地的防线,被何晟、邓子睿好说歹说劝回去了。今日不知是抽了什么风,还是让他给冲过来了。”

    “我……睡几日了?”

    “三日了。”宋流景放下手里的巾帕,轻握住宋乐珩的手。她那掌心里,还有几个已经愈合的浅印子,想来,就是染上疫症的原因。宋流景用了些力道,按压着宋乐珩的掌心,问:“阿姐,还有知觉吗?”

    宋乐珩有气无力地答:“没有。眼睛……也看不清了,是不是瘟疫?”

    “是。对不起。我不知阿姐的手上有伤,若早些发现,你不会……”

    后话消泯于无声。

    宋乐珩听出宋流景隐藏的意思,抿了抿发干的唇,哑声问道:“是不是……已经病入膏肓了?”

    宋流景静默着没有答。

    宋乐珩的眼睫颤了颤,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

    天下没打完,主线也没通关,孰料,她就要死在半路上了。也不知道她真死了,这个世界会怎么样,跟着她的这些人,又该怎么办……

    秦行简现在西北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温季礼又是不是还安好。头上的白玉簪没碎,至少能说明温季礼的性命是无虞的,那这十万大军是不是与袁氏发生了一场恶战?伤亡又如何……

    眼下温季礼不在,她出事后,谁来挑这么重的担子。一旦她的死讯传出,王钧尧和祝孝全必然大举来攻,届时的宋阀,还有没有活路……

    越是想着这些,宋乐珩越是急得头上冒冷汗。哪怕她自己都生死未卜,可只要想到跟她的这些人无法得个善终,她就忧心如焚。

    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绪,宋乐珩道:“伤兵营,还好吗?”

    “嗯。”宋流景低低地应了,神色复杂道:“到昨日疫病基本上止住了,不会再传染。兰笙不放心,还是要让伤兵都痊愈后,才肯放他们出营,约莫还有个几日。我昨日过来看阿姐,才知晓阿姐病了。”

    “嗯……那就好,那就好……”宋乐珩歇了一会儿,又攒足了力气发问:“新营地里,除了我,还有别人染上吗?燕丞……燕丞他还好吗?”

    “他……”宋流景的眸底闪过一丝阴鸷,但在看见宋乐珩那惨白的脸时,又化为温和:“他很好,阿姐不用担心。营里暂时也没发现其他的病患。我昨日来后,已将阿姐这帐子隔绝起来,不让旁人进。你若有什么话,我代阿姐通传,可好?”

    宋乐珩点了点头,费力地反握住他的手:“跟阿姐说老实话,我……我还剩几日?”

    “阿姐……不要这样说。”宋流景弯腰伏低下去,用脸蹭着宋乐珩的掌心。

    从前,宋乐珩的手总是很温暖,可此时此刻,却有些冷硬。任凭那榻边的火盆烧得如何炙热,都无法让她回温。

    宋流景眷恋的在她手心留下独属自己的香气,说:“我会想到法子救阿姐的。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都不会让阿姐离开我。我说过的,我和阿姐还有很长的……一生一世。”

    宋乐珩听不真切,恍恍惚惚的嗯了一声。过了好久,宋流景都以为她又陷入了昏沉之际,她方再次开了口:“你去……替阿姐传话吧。”

    “好。”

    夜色已深。

    帐外守着的将领们还是不肯离去,也没什么人再开口,都呆愣愣地注视着中军帐,希冀这两天发生的一切不是真的。

    人这生老病死,尤以老和病最无能为力。他们在战场上尚且能论个生死胜负,可面对生病这一桩事,除了找大夫,作为将领是半点法子都没有。好不容易等啊等,终于等到宋流景从帐里出来,众人刚想齐齐围上去问个话,宋流景就朗声喝止道:“都站下!阿姐有令,所有人不得靠近中军帐!”

    众人又齐刷刷停了步子。

    李文彧一开口,那眼眶就红了,哽咽着道:“她怎么样了?她还好不好?你说伤兵营那边都治好了,她这病,你也能治,是不是?”

    宋流景冷道:“我自会尽力。众人听令,燕将军,阿姐让你立刻负责,派出军中斥候往西北去,无论何等代价,都要在最短时间内找到温军师和秦将军,命他二人即刻带兵返回江州。”

    将领们面面相觑,心中都明白这话的含义。如今温季礼征战在外,要他现在折返,除非是……

    宋阀需要他来坐镇。

    燕丞攥着拳,喉头哽了哽,道:“好。”

    宋流景又看向李文彧:“阿姐让你回城,不要呆在军中,以免染上疫病。还有,让你不要再和燕将军起争执,后续粮草之事,在温军师回来前,你需与燕将军商议,保证各地士卒不可缺粮。”

    李文彧咬了咬牙,咬得腮帮子都在发酸,还是没稳得住眼里的泪意:“她为什么……为什么要交代这些?我为什么要和燕丞商议?粮草的事,从来都是她直接安排的,我不要听别人的,我只听她的。”

    李文彧上前两步,往帐里冲去。

    宋流景也不拦他,只是道:“这是瘟疫,会死。你想清楚了。”

    那脚步又顿住了。矛盾和挣扎一时间都在那张艳绝的皮相上。他眼尾猩红,看着中军帐迟疑不前。他怕死是真的,担心宋乐珩也是真的,李文彧的脑子就像要被劈开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抬起袖子擦了把眼睛,最后还是固执道:“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里守着。就在这里陪她。”

    宋流景没再多说,再对燕丞道:“军中事务,阿姐说暂时交由燕将军处理,诸位将军还请协同。另,阿姐染病一事,除诸位外,不可再对外声张,如有违令者,斩!”

    “是!”众将齐声领命。

    这些话传完,宋流景转身就要回帐。燕丞站在原地,红着眼道:“你跟她说……”

    宋流景脚下一顿。

    “你跟她说,温季礼回来前,宋阀有我,谁也乱不了。她要是……要是敢撒手,我把她的骨头都要丢上皇位上!然后再追着她下地府问个清楚!”

    尾音落定,燕丞转身吩咐:“蒋律,带亲卫队护好中军帐,除宋小公子,任何人不准进出!”

    “是!”

    “其余众将,随我回帐议事!”

    燕丞带着熊茂等人离开。蒋律和冯忠玉领人围住中军帐。李文彧孤零零地站在夜幕下,茫然又无措。宋流景返回帐子里,很快内中便熄灭了烛火。

    后续的两三日,宋流景都没再出来传过任何话。军中一时草木皆兵,好像被厚重的阴霾笼盖着,难以挥散。值守的亲卫一天要换两轮,唯有李文彧端了张椅子坐在帐外,就这么一动不动。困了他就在椅子上睡,蒋律给他送吃的,他就应付两口。

    短短时日,那张让话本子都津津乐道的脸竟是变得如朽木般,少了生机。那下巴上长出了胡茬,让李文彧整个人都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颓然。

    蒋律实在是看不下去,又心知宋乐珩是极看重李文彧的,便去请示了燕丞,想到城里叫来李保乾。

    没隔半个时辰,李保乾果然操着棍子来了,让李文彧跟他回去,别留军营里添乱。李文彧还是坐着,也不嚷嚷喊痛,就由着李保乾打。李保乾抽了他三棍子,便再也下不去手。

    他一口气叹了三回,都在想着怎么安慰李文彧的当头,李文彧就眨了眨满是血丝的眼睛,讷讷说:“宋乐珩……会不会出事啊……她要是出了事,那我怎么办?”

    李保乾也不知道怎么办。

    宋乐珩是宋阀的主心骨,她一倒下,说不定整个南方又是兵荒马乱,水深火热。想到这点,李保乾除了叹气还是叹气。他正叹着,李文彧就陡然扑他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要她出事,我想要她活着。大伯,我就想让她活着。我连进去看她一眼都做不到,我没用……我怎么会那么没用……我还以为、以为我能帮到她了……结果,我真的是个废物……”

    李文彧那嗓门本来就大,这一哭,哭得远处巡逻的士兵们心都颤了,个个都以为宋乐珩是真没了。燕丞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得知宋乐珩没事,简直恨不得一棍子敲晕李文彧去。结果他还没动手,李文彧自己就哭昏了。

    李保乾就此带着李文彧回了城。他一走,营地里就越发沉闷。

    那暗沉沉的军帐里,宋乐珩醒来的时间也是越来越少,总是在昏睡着。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五感,只那听觉稍微清晰些。间或半睡半醒的当头,她便依稀能听见,宋流景的声音轻轻缓缓的在她耳畔絮语,说着从未出口过的话。

    ——是那一日吧,你替我整理衣领,才染上这疫症的。阿姐,我们

    ……不要治了,好不好?我带你走,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我将你练成蛊人,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一辈子,好不好?

    ——你不会愿意的。想想,我真是倒霉,好像是天生的灾星。一生下来,就中了那个奇奇怪怪的蛊,明明什么都没做,可亲爹要杀我。娘亲……娘亲和我又只能活下来一个。

    极重极重的一声谓叹,然后,才再接着说。

    ——我以为命运眷顾,重新遇到了阿姐,可阿姐的眼睛里,总也看不到我。我恨过,恼过,嫉妒过。我想杀了你,杀了所有人,包括杀了我自己。可有那么一天,不知怎么的,就下不去手了。

    ——在交州时,我都没见过那样的阿姐。原来,阿姐身边的人不在了,阿姐会那般伤心。若是……若是我不在了,阿姐也会记我一世吗?我真的……好倒霉啊,真是个天生的灾星。

    自嘲的笑声闷闷地回响着。

    宋乐珩偶尔醒过来,也辨不清听到的是梦话,还是真实的,甚至,她也不记得听到了什么,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追问:“温季礼回来了吗?簪子……簪子还完好吗?”

    宋流景也一次又一次地答:“没有。燕丞已经派人去寻了,应该还要些时日,阿姐再等等。”

    说完,他的目光又落在宋乐珩发间的白玉簪上,暗了又明:“发簪也还完好,阿姐不要担心。”

    宋乐珩迷迷糊糊地应一句,便通常又睡了过去。

    第七日头上,人就已经枯槁到不成人形了。

    燕丞实在按捺不住性子,冲进伤兵营捉了兰笙,让兰笙先去中军帐给宋乐珩治疗。兰笙反复解释宋流景是最清楚怎么治疗瘟疫的人,要是他都束手无策,自己去了也于事无补。

    燕丞压根儿听不进,拎着人过去就塞进了中军帐里。不过一炷香时间,兰笙又出来了。

    燕丞彼时正在帐外焦躁地走来走去。兰笙一脸沉重的到他面前,默了半晌,说了一句话:“燕将军……替主公准备后事吧。”

    第184章 生死转机

    帐子外一下子鸦雀无声。

    蒋律和冯忠玉等一干亲卫刹那间就红了眼眶。燕丞紧咬着腮帮,指端明显的颤栗着。他想握住拳头,却因五指难以用力,只能那么垂落着。

    兰笙知晓这事不宜声张,怕被远处站岗的兵听了去,愈加小声道:“这疫症很凶,染上后必须在两日内开始治疗,才有可能痊愈。主公她……发现得太晚了,已是止不住的地步。原本人也撑不了这么久的……她现在一口气吊着,就是在等温军师。”

    燕丞一言不发地盯着中军帐,他晓得,她等温季礼,是想把宋阀交到温季礼的手上。他深吸一口气,那寒冽的冷风像烧成了一团火,要命地啃噬着他的肺。他都不知是怎么找回的力气,攥了拳便离开了中军帐。

    宋乐珩生病的这几日,营地里新辟了一处议事的偏帐。燕丞一到偏帐便把所有的将领都召集了过来。熊茂三人、简雍、张须都到齐时,燕丞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新起的沙盘,一面思索着进军西州的路线,一面问道:“斥候有消息传回吗?”

    熊茂神色凝重:“没那么快。马上就是年关了,正是西北最冷的时候。斥候出了石门关,都得找那边的牧民领路,才能在冰天雪地里辨明方向。”

    简雍道:“按现在的情势,最快恐怕也要半个月到一个月,才会有确切的消息传回。要等到军师回转,只怕就更晚了。”

    “我等不了。”燕丞的视线仍旧落在沙盘上。

    几个将领一听,心里都是咯噔了一遭。

    何晟涩声道:“主公她……情况不好吗?”

    燕丞没有正面回答,心中大致理清了行军的路线,便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地扫视几人:“你们都是深得宋乐珩信任的人,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不用我说,你们也该心知肚明。打仗征战,无非是为了建功立业扬名立万,此回宋阀有难,若诸位想去奔个前程,现在离开,我与各位尚算结个并肩作战的情谊,将来战场上敌对相见,我留情面三分。”

    众人面面相觑。张须皱眉道:“燕将军……”

    “等我说完!”燕丞拔高声气,帐中一静,他续道:“但若你们想趁这个机会,在宋阀军中哗变,就掂量掂量有无胜算!有我在,必将背叛宋阀者碎尸万段!此后我出征时,谁

    敢在后方起事,我燕丞在此立誓,此人无论将来是何势力,我必杀他全家!屠他族乡全城!以泻此恨!”

    尾音落定,燕丞拔出腰间匕首,重重钉在沙盘之上。

    那薄如蝉翼的锋利刀刃发出震颤嗡鸣。几个将领皆是面色肃穆。

    熊茂头一个拔出匕首,划破掌心,血洒沙盘:“主公带我恩重如山,我誓死效忠主公和宋阀。我在此以血立誓,军中若有哗变者,我必以性命护主公和宋阀!”

    何晟和邓子睿跟着立下血誓:“我二人也以性命护主公和宋阀!”

    简雍见状,同样接过邓子睿手里的匕首,划开手掌道:“我入宋阀的时日不长,但我征战这半辈子,主公是我见过最有人情的明主,我也信主公会是天下的明主。我既投身宋阀,此志逾死不改!”

    张须义无反顾地接过匕首:“简老将军说得对,主公重仁重义。我张须别的不求,就求有人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宋阀能做到这一点,我绝不会背弃宋阀。燕将军若不放心,我亦可自刎于今日,彰心迹于天地。”

    燕丞眼热地看着几人,道:“诸位护宋阀之决心,我先替宋乐珩谢过了。闲话少说,今日召各位来,只为一事。我欲领一队精兵亲往西州……”

    燕丞话没说完,熊茂急道:“此事万万不可!西、肃两州是何局势外界都不知晓,主公将军中事务交托给燕将军,便是让燕将军坐镇军中。去寻找军师一事,末将请命!末将愿往!”

    简雍也立刻道:“让我去吧。西北苦寒,是吃人之地,我已年过半百,愿拼了这条性命前往西州,找寻军师。”

    “简老将军都说苦寒,此事万不可让老将军去涉险,还是我去吧。”张须道:“我领百人精骑,日夜兼程,赶赴西州。若不找到军师,我誓不返回江州!”

    眼看着几人要争起来,燕丞喝道:“都别抢了!我早年去打过北辽,对西北还算了解。都听我命令,自今日起,仍由简老将军和张须各守江州的东西哨城,熊茂留守大营,军中诸事由何晟、邓子睿协同。江州这三城为犄角之势,定要互守互助!”

    “……是。”

    “我已命张卓曦和金旺前去点兵,随后便出发。这后方诸事,就要……拜托给诸位了!”

    天光要暗了。

    才刚过午后,厚重的浓云就铺天盖地地卷过来,低低的,好似要压在人的身上一般。一场细密的雨夹雪落下,覆在蒋律等人的斗笠和蓑衣上。

    燕丞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轻甲,手里抱着头盔,腰间佩着那柄随他厮杀了多年的剑。他从雨帘中走近,径直要往大帐门口去。蒋律和冯忠玉双双一惊,急忙上前阻拦。

    冯忠玉道:“燕将军,不能过去,会染上疫症的。”

    蒋律则是打量着燕丞,诧异道:“主公病重的消息走漏了?是有其他势力来攻宋阀吗?”

    “没有。”燕丞定定地望着帐帘,目不斜视:“我去西州,把温季礼和那十万大军,带回来。”

    蒋律和冯忠玉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欲言又止地看着燕丞。

    燕丞从两人中间走过去,也没顾两人的劝阻,只让两人退到安全区外别跟着,自己独自走到了帐子口,方停下了脚步。他着眼着被封起来的军帐,听那呼啸的风把帐子吹得飒飒作响,克制压抑的难过瞬间就宛如一堵巨浪,要把他整个人都拍烂过去。

    怎么会呢。

    前些日子还好端端的一个人,还和他打趣说笑要揍他军棍的一个人,怎么就……要办后事呢……

    他几乎都不敢想到这后事二字,一想,那心脏就如同被千万根冰锥穿刺,疼得入骨,脑袋都快疼炸了,疼得他的耳朵里都是一阵尖锐的鸣响。他低下头去,闭着眼忍耐,忍了很久,才出声喊道:“宋乐珩。”

    冯忠玉在不远处哑声说:“主公听不到的。宋小公子有事外出去了,现在帐子里没人传话。”

    燕丞张嘴就想骂宋流景这混账,什么时候了还把宋乐珩一个人留下。但又想到此时骂人也无济于事,无力地收了话头,也不管里面的人听不听得到,一味地说:“我知道,你是在等温季礼。我去替你找他回来,把秦行简也带回来。说好了,你……你一定要等着我,不能……不能趁我不在就……”

    话声哽咽到说不下去。燕丞一只手捂住眼睛,暗哑道:“至少,至少你要等到我回来。你不能……只等温季礼一个人,是不是?你也该对我好一点的,我替你打了那么多仗,你只给我一件锁子甲,不够的。你不能……让我这辈子所有的遗憾,都是关于你的。”

    粗糙的手指伸出去,想落在帐帘上,又堪堪顿住,收了回来。燕丞屏住剧痛难熬的呼吸,转身将要离去之际,那帐子里,传出来一个干巴巴的声音。

    “别去……”

    燕丞猛地驻足,背对着军帐有些不可置信。直到,那里面的人又重复了一遍:“别去。”

    说完,人就好似力竭了,有摔倒在地的动静。燕丞当即回身,想冲进帐中,却见那帐帘动了动,被人死死拽住。宋乐珩用尽了所有余力,喊道:“不要进来!”

    燕丞急刹在帐帘前。这一次,他的手再难自禁地触碰着那帘子,缓缓蹲下身,用最是柔和的语气问:“你怎么样了?还好吗?”

    里面静默了许久,仿佛天地演化尽,重归混沌那么久。久到燕丞又不禁喊她:“宋乐珩……”

    “我在。”声音很近,只隔着帘子。声音也很轻,像随时都会散了:“怎么……怎么那么冲动,你走了,军中这么多事,怎么办?江州这一线,谁替我守。”

    “你在等他。”

    “我是在等他。我是在等,对所有人的交代。可是……可是他不回来……”声音顿了顿,平复了其中的呜咽颤抖,方又继续说:“你要替我守住宋阀。倘使……开春后,温季礼仍无消息,你拥鹤川登基。少帝在宋阀,贺溪龄……会有顾忌。王均尧那边若断了军费,他、他撑不住。然后,你取颍州,入洛城。进洛城后,宋阀有……有从龙之功,贺溪龄自会妥善安排。假使……不愿入朝廷的人,你让他们在入洛城前离开,给他们足够的银钱……让他们安稳过日子。”

    “那我呢?”燕丞问:“李文彧呢?你都不管了吗?”

    “你……你不想打仗了,就去找个地方隐居。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定能逍遥天地……至于李文彧……他的身后是整个李氏,他不会……不会做傻事的。”

    “隐居?”燕丞的眼泪打着转,说:“狗屁的隐居,我本来这辈子的结局就只有马革裹尸这一个,是遇到你之后,才有了第二个。那天我问你,你是不是动心了,你不敢答。你欠我的。宋乐珩,你欠我……我就算追着你去死,我都要问个明白。”

    “你这人……怎么偏生拿死当结局,活着,不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你拿这答案吊我一辈子,我就活着!”

    帐中人无奈轻笑,叹道:“你真是……”

    然后,再无下文。

    燕丞唤了她几声,她也不再回应,情急之下,燕丞还是闯入了帐中。那昏暗的室内,烛火刚燃尽,“啪”的一声,熄灭了灯花。

    他甫一定睛,就看到坐在帐帘边的人,正奄奄一息地靠着那撑军帐的木桩。燕丞半跪下来,三下五除二卸了身上的轻甲,方小心翼翼的将人揽进怀中,让宋乐珩靠在他的胸口上。

    宋乐珩消瘦得很厉害,那脸颊都凹下去了,受过伤的那只手满是青紫的颜色,还有暴起来的血管青筋,看起来甚是骇人。可这幅情景落在燕丞的眼里,他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轻轻摇了摇宋乐珩,都生怕把她的骨头摇散架了。宋乐珩艰难地睁了眼,眼前仍是模糊的一片。她几乎感受不到对方,也闻不到来人的气息,只是心里有感应,知他是谁,便忍不住皱了眉,道:“怎么……进来了。不怕染上。”

    燕丞把她搂得更紧一些,将她瘦骨嶙峋的身体紧贴在自己身上,下颚放在她的颈窝,闻着她一身的药气。这么一抱着,数日的思念得以尽数宣泄,就再不想松开了。

    生也好,死也好,都不重要。

    燕丞道:“染上就染上吧。高州的时候,你就知我心存死志的。是你抱住我,跟我说这世上还会有人,全心全意的待我好,她会是我的家,我的家人。你还说,你会爱我……”

    “是如家人一样爱你,你不要……不要瞎说……”

    “我不管。”燕丞埋在宋乐珩的脖颈间更深一些:“我没有其他的家了,只有你是我的家。你不能丢下我,你去哪,我也去哪。”

    “……傻子。”

    宋乐珩伸出手去。但她没有知觉,不知燕丞的脸在哪。燕丞立刻把脸主动迎上去,让她枯瘦冰冷的手掌抚在自己的脸上,听她说:“再……再替我征战一段吧,小将军……欠你的,我以后还。”

    以后……

    是哪以后?

    还有没有以后?

    这些话哽在燕丞的喉咙里,都没来得及问,那手便垂落下去了。

    黑暗侵袭宋乐珩所有的意识前,她像是模糊地听到燕丞在喊她。后来,宋流景回来了,兰笙也来了。帐子里吵吵嚷嚷的,有哭声,有争执的声音。兰笙说救不了了,宋乐珩那会儿着实气空力竭,由着那丁点的意识彻底被抹杀前,隐隐约约的,听见宋流景说——

    “都出去,我能救阿姐。”

    第185章 大难不死

    中军帐的外头,兰笙被闻讯赶来的熊茂三兄弟围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追问宋流景是不是真能救宋乐珩。兰笙也是一问三不知,一会儿说肯定是没救了,一会儿又说宋流景能操

    控蛊虫,指不定还有秘法。熊茂三人吃不到定心丸,说什么都不肯放兰笙走。

    另一边,燕丞杵在那帐帘前,静静地等着。他眼里盘着一团火,玉石俱焚的火。他想着,倘使宋流景从这个帐中走出来,告诉他宋乐珩没了,他就……

    战到不死不休去。

    索性把这个中原,把这个天下,都打得稀巴烂!

    可是……

    不行。

    宋乐珩同他说过,她的出生不好,一个人在底层挣扎了许多年,所以,她总想着给和她一样的百姓,挣出条活路。还要给宋阀这些跟她的人,挣个好结果。

    他都答应她了,他不能食言。

    燕丞闭上那猩红的双眼,抱着头盔的手死命地用力,想以此减轻心间的煎熬。

    蒋律看他这般,不由得叹息着,走到燕丞近前去低声宽慰:“这宋流景浑身都是谜团,他说有法子救主公,兴许就是真有法子。如今已过了个把时辰,他都还没出来,估计是把人救回来了。燕将军先放宽心吧。”

    燕丞没吭声。

    蒋律跟着看了会儿中军帐,自言自语地说:“不过,真是奇怪。这宋流景向来对主公很是……”

    蒋律想说爱慕,但这个词用在姐弟二人身上,似乎又不大合适,他便换了个说法:“他惯来是表现得对主公很依赖,真能救主公的话,为什么要等到今日,让主公平白受了那么多折磨。”

    燕丞闻言,拧了拧眉。

    蒋律说得很对,真有办法,干什么要等到人都命悬一线了才救。更何况,宋乐珩如今这情形,随时都有可能提不上那一口气,宋流景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中军帐,让宋乐珩的身边空无一人。换做是他,他哪怕撒尿都得在帐子后头撒,时时刻刻听着帐里头的动静。

    想至此,燕丞沉着脸问:“他今日是为何离开中军帐?”

    蒋律道:“他每天下午和夜里,都会出去一盏茶的功夫,回来的时候身上那香气特别重,我和冯忠玉还寻思他是不是专程出去弄那熏香了。照顾病人,他居然还惦记着熏香,我们也是觉得奇怪。”

    “他都去的什么方向,知道吗?”

    “昨天我让冯忠玉跟着去看过,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染疫那几个伤兵归营了,他去看看伤兵有没有复发。”

    燕丞的眸色顿时凌厉起来,转向蒋律道:“他自己的姐姐不好好看顾,反倒去看伤兵?在这关头去看伤兵,合理吗?”

    “这……”蒋律也回过味来,感觉是有些不合情理。

    “去。找两个亲卫,问问他最近去看过的那些伤兵,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他是宋乐珩的胞弟,别坏他的名声,打探的时候你们注意些,不要让人知道了。”

    “好。我这就去安排。”

    蒋律转头去召了两个亲卫下细嘱咐,燕丞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守在帐前。

    与此同时,帐子里点了好些炭盆,烤得这几丈的空间里犹如春盛时节。

    宋乐珩逐渐恢复知觉的时候,只感到整个人都浸泡在温暖的水里。那水仿佛是活的,能浸透过她的皮肤,在她的血液里恣意地爬动游走,时而升腾起密密麻麻的刺痛感。等那痛意过后,又是有如伤口愈合时的痒,能痒到人的五脏六腑上去。因为无法抓挠缓解,她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宋乐珩还以为自己是在做了个什么荒诞的怪梦,待她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却是惊愕地发现,她的双目能够视物了。此时她当真是泡在浴桶中,那水没过她的脖颈处,里面漂浮着满满一层的药材。

    宋流景坐在浴桶的边上,那张脸已经青白得没有了人色,像是难受至极。如雪的鬓发早已湿透,两只筋骨凸出的手狠狠捏住浴桶的边缘,仿佛在承受巨大的折磨。

    宋乐珩忙不迭唤他:“阿景,你怎么了?你在做什么?”

    宋流景抬起眼,看她的一瞬,瞳孔竟是涣散的,眼白上一丝一丝的黑线扭动蜿蜒着,看上去极其可怖。宋乐珩正是心神一震,却见他的眼角流出血来。随着那刺目的红淌过青白的脸,他的视线也慢慢聚拢,定格在宋乐珩的身上。

    “阿姐……你醒了……”

    宋乐珩一把覆住他的手,厉声道:“你是不是在用你的蛊虫替我清除疫症?立刻停下来!”

    “不能……不能停……”宋流景虚弱地摇摇头,又冲宋乐珩笑:“还差一点,马上就要好了。”

    “沈凤仙说过,你再用蛊虫就……”

    “不会的。”他打断宋乐珩的话,语速很慢,却很笃定:“不会的,阿姐。用这些蛊虫,不会伤到我心蛊的根本。只是……只是这蛊虫进入阿姐的身体,我……我不好控制,怕、怕伤到阿姐,才一直不敢冒险……”

    宋乐珩还想再说什么,忽觉身体里的温流都裹挟到了一处,又痛又痒的强烈感受像是要腐蚀掉她的脏器。她闷哼一声,下意识按住自己的上腹。

    同一时刻,宋流景猛地呕出一小口血,喊道:“阿姐,别按……”

    宋乐珩赶紧卸了力道。她尚且如此难捱,宋流景这番帮她清疫症,还不知那心蛊又会损伤几成。她覆握住宋流景的那只手收紧了些,道:“不要因我伤着你自己。得了疫症那也是阿姐的命,你只要顾惜着你自己就好。”

    “你是我阿姐,我们……命运相连的。阿姐要是疼我,就说点好听的,好不好?”宋流景弯着眉眼打趣。那眼白上的黑线退下去了,人便看起来正常了许多。

    宋乐珩额头上浮着一层薄汗,同样忍着那难受煎熬,道:“什么是好听的?”

    “比如……不找温季礼了。”

    宋乐珩:“……”

    “把燕丞发配到离江州最远的地方去当守将。”

    “……”

    “不准李文彧再来见你。”

    “……”

    “最好……最好是阿姐跟我说,只要有我在阿姐的身边,阿姐就觉得开心,其他的人,都不重要。等阿姐以后打完天下,阿姐忙碌时,我就守着阿姐,给阿姐调养身子。阿姐不忙的时候,就带我去看遍山山水水,游遍江河湖海。”

    “那不成鱼了。”

    宋乐珩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逗得宋流景禁不住发笑。

    “别、别说笑话呀阿姐。我一笑,手都软了,待会儿真控制不了蛊虫,蛊虫不离开阿姐的身体,那就麻烦了。”

    宋乐珩睨着宋流景这笑,生了几分的恍神。

    其实,宋流景很少会笑的,至少,很少发自内心的笑。打从邕州找回他,他就挂着一张假面似的,笑是假的,柔弱是假的,甚至……

    在高州那短暂的神志不清,也是假的。

    这些,宋乐珩心里都一清二楚。最开始,是宋流景对她这个姐姐总有那么些小心思,小手段。他打小活在一个黑暗的陷阱里,宋乐珩伸手去拉他,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跟宋乐珩离开黑暗,而是要把宋乐珩拽进黑暗去陪他,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不幸,习惯了被摒弃。他对这个世界,对宋乐珩,都没有任何的安全感。他想让宋乐珩呆在他能控制的地方。

    可再来,他发现没有办法让宋乐珩改变,他只能被迫走出那陷阱,去追宋乐珩的脚步。但光照在一个常年处于黑暗中的人身上,会把人灼伤。所以,他有过失控,想拉宋乐珩一起死。他怕宋乐珩不要他,才装出那没有神志的模样来。

    这么几年过去,宋乐珩见他这样的笑意,竟也是屈指可数。有一次,是他跟宋乐珩说,吴柒给他做了张摇椅,他还没坐过摇椅。有一次,是在交州那茶楼上,他和燕丞、李文彧跟看戏的百姓们互丢瓜子果皮。还有一次,便是现在……

    宋乐珩对于这个弟弟,还是觉得愧疚,她分给宋流景的时间太少,太少了。略叹一息,宋乐

    珩道:“等将来天下定了,阿姐有时间,便带你去四方走走。你没见过的风花雪月,没体验过的人生百味,阿姐都带你看看。”

    琥珀色的瞳微微一颤,得了这句承诺,有出乎意料的惊喜,有愿望被满足的释怀,还有……

    许多,许多,让人看不分明的东西。

    宋流景笑笑,道:“那我想去南越看看那边的海,我小时候听娘亲说,那方的海里有一种半人半鱼的生物。”

    宋乐珩:“……”

    宋乐珩认真道:“那是骗小……”

    宋流景的眼睛眨巴眨巴。宋乐珩又改口道:“咳,是有,叫美人鱼,还会唱歌,长得也好看。以后带你去。”

    “嗯。还想看看北辽的赫连山,说到了夜里,星子会落在赫连山的草地上,随手一抓,都是亮闪闪的。”

    宋乐珩:“……好。”

    这都看了些什么骗小孩的书。

    “还有东夷,我听人说,那边的泡菜好吃。哦,最重要的是,阿姐不能带温季礼,不能带燕丞,更不能带李文彧。”

    宋乐珩:“……”

    宋乐珩哭笑不得道:“好。”

    “阿姐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食言的,我会一直等那一天。”

    “好。”宋乐珩定定地应了。

    姐弟俩又有一茬没一茬地聊,聊小时候裴薇都给宋流景讲过些什么神话故事,聊他五六岁透过后院门缝看见过宋威骑了个会摇的小木马,那时他也想要,但没说,所以吴柒做了那张摇椅,他心里面其实很欢喜。

    如此再过了一盏茶,宋流景割破自己的手腕,放血入浴桶。又割开宋乐珩的腕子,将那些蛊虫引了出来,清除疫症才算彻底结束。那浴桶抬出大帐的时候,里面堆着死了大半桶的蛊虫。

    等到宋乐珩慢吞吞有气无力地换好了衣物,宋流景便出去告知众人宋乐珩已经好转。燕丞即刻冲进帐子,把宋乐珩抱在怀里足足抱了一刻钟,帐子外头的将领们、亲卫们、士兵们,则是抱头哭号,一边哭,还一边大喊老天开眼……

    宋乐珩被闹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没剩下什么力气,这才上榻去睡了一觉。

    这日过后,她便日渐痊愈。

    蒋律为了给宋乐珩补身子,一日三餐都督促着火头兵变着法子做好吃的。燕丞除了操练,就是赖在中军帐里,督促宋乐珩用膳,指天发誓要把宋乐珩瘦了的肉再养回去。宋乐珩一天被迫吃个六七八顿,倒是没隔几日脸颊上就圆润了些。

    宋流景照旧是日日给宋乐珩药补。李文彧被李保乾关了好些日子,终于被放出来,冲到军营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在宋乐珩的腿上嗷嗷大哭,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核桃。哭完了,便说什么都不肯再离开,非要呆在宋乐珩旁边寸步不离。宋乐珩晚上在中军帐睡觉,他就自己搬了张行军床,一定要靠着宋乐珩,说是方便给她盖被倒水听候差遣……

    这么一来,燕丞就不乐意了,也从自己帐里搬了床,并把李文彧的床挤到边上,自己去挨着宋乐珩的榻。宋流景以自己能治宋乐珩为理由,搬了第三张床放进中军帐……

    一时间,中军帐里就出现了一个蔚为壮观的……

    大通铺。

    宋乐珩也是无可奈何,知晓这三人谁都不肯吃亏离开,索性懒得开这个口。眼下虽军中的疫情止住了,但西北的战局仍无消息传回,宋乐珩心里压着这沉重的一桩事,脸上也难见笑颜。

    至大年二十八,她召集了众武将和李保乾等人前来议事。

    彼时,天寒风大,宋乐珩尚未完全养好,纵使裹了件厚实的冬衣大氅,都觉得凉沁沁的。她手里端着刚煮好的一碗药茶,喝了口暖身子,方才环望着众人道:“时下西北战况不明,军师和秦将军都久未有消息传回,我打算等至开春,若仍无动静,便亲率大军出关,去迎军师,诸位有何看法?”

    李保乾道:“那袁氏虽是朝廷封出去的两州刺史,但说是自立也不为过。西北又是贫瘠之地,从南方进兵,几乎没有过先例。主公若要大军出征,还是得先打通一条粮道。”

    简雍颔首认同:“李大人说得是。主公,大军进发不能急于一时,年关过后,主公不如先让末将率两千人前往西北,打通粮道的同时,末将也能探查西州的动向。等到二月前后,西北彻底化雪,主公再率大军亲往,一举平了袁氏两州。”

    宋乐珩思量之时,燕丞道:“等三四月进兵最好。我琢磨着西北开战的事,瞒不住。天气一暖,肯定有苍蝇趁咱们分了兵,赶来江州送死。咱们现在兵力吃紧,先把这些苍蝇解决掉,再打西州不迟。”

    众人说罢各自的意见,便都等着宋乐珩做决断。

    宋乐珩将那药茶喝得见了底,在手里转了两圈那瓷碗。她忧心温季礼和秦行简的状况是真,但更现实的情况也不能忽略。必须等到江州安稳,她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出兵。

    一念至此,宋乐珩道:“暂定三月吧。李大人这段时间负责募兵及粮草之事,大军出征的所有辎重,需随时备齐。”

    “是。”

    “简老将军,年关过后,你立领两千人前往西北,先一步疏通粮道。”

    “是!”

    “李文彧,年关在即,还是照往年的规矩,三十夜里在营中设宴,由你主持。今岁南方各地的收成都不错,给将士们的银钱粮食仍按军阶发放,较去岁提一成。”

    “好。”

    安排完诸事,宋乐珩便让众人各自散了,一个人得了清闲,便坐在案前发呆。她取下头上的白玉簪,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也不知另一个戴着玉簪的人,到底如何了。

    她把温季礼留下的书册又看了一遍,到得入夜,燕丞三人聚在她帐里吵吵闹闹地吃饭,差点为了给宋乐珩夹菜的先后顺序以及宋乐珩到底爱吃什么打起来。宋乐珩左右没辙,只能把三个人夹的菜都梗着脖子吃完,这才避免了一场打闹。

    洗漱睡下后,这三个人也都依次在旁边的“大通铺”躺着。

    李文彧挤在燕丞和宋流景的

    中间,浑身都不自在,抱怨道:“宋乐珩,你让燕丞出去,他夜里睡觉老打呼噜!太响了,影响我休息!”

    燕丞冷哼道:“就你他大爷的事多!你滚回城里睡去。军营里都是打呼噜的大老粗,谁逼你躺这儿了!”

    “凭什么是我滚,你怎么不滚!你打呼噜,也影响宋乐珩的恢复!”

    “她都没说我影响,你算哪根葱!再多话,老子把鞋底子塞你嘴里去!”

    “宋乐珩!你看他!粗鲁没教养!还什么出身天家!他就是个兵痞流氓!”

    宋乐珩不想吱声儿,由着两人去吵。

    宋流景看热闹的帮腔道:“你们最好打起来,打死一个少一个,打死一双我和阿姐也不亏。”

    “哎呀,你个死小子,老子没收拾到你头上,你就敢说风凉话是吧。”

    燕丞一个翻身,真就按住了两人打起来。但他也没下重手,否则依着他的气力,稍一使劲儿就能把李文彧和宋流景的脖子拧断。

    宋乐珩望着帐子顶,默然不语。

    燕丞看出她心事重,只闹腾了半刻,便又躺回位置上,侧身对着宋乐珩,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问:“还在想西北的情况呢?那张面具不能说明什么,有可能就是雀鹰随便叼的,只能说明那边儿真打起来了。我虽然烦温季礼烦得要死,但也不能否认,论战术和脑子,他很难输给别人的。袁氏那两个蠢货,对上他就不够看。”

    “嗯。”宋乐珩轻轻挤出一声回应,过了会儿,又说:“这几日,大抵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心里总有些……不平静。我还记得我一个人的时候,过年对我是没什么意义的。是后来身边人多了,才觉得过年热闹。这么快,又是一年年尾了。”

    说辞到这,帐子里的氛围都变得有些感慨沉寂。

    李文彧捂着被打红的眼睛,想告状的话也就这么噎了回去。宋流景隔着两个人影看他阿姐,那视线尽头隐隐绰绰的,竟就生出那么几分涩苦之意。

    “那年在广信过年的时候,最热闹高兴。枭卫人多,我爹还在。大伙儿都没规没矩的,喝醉了把客栈的墙都给刨了。”

    “那是我家的客栈。”李文彧嘟囔道:“你在广信过年,都不叫我一起。”

    燕丞也冷道:“那时候也没我一起。”

    宋流景皮笑肉不笑道:“也没我。”

    宋乐珩恍若未闻:“除了军师没饮酒,所有的人都喝醉了。我也喝醉了。第二日军师生气了,我还跟他说,你骂完枭使,就不能再骂我了。”

    旁边三个人:“……”

    燕丞赤着脚下了床,走两步去翻到宋乐珩的榻上,两手撑在她左右,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和她面对面相望。李文彧和宋流景看他这动作都是一惊,双双想着起身阻止,燕丞却是先一步开了口:“所以,只要有温季礼在,那就是最好的年关吗?”

    宋乐珩的眼神有些失焦,好似落在燕丞的身上,又好像没有什么落在她的眸底。

    “我只是觉着,那时候的日子好过,担子没那么重,也没什么生离死别。现在……有些怕。”宋乐珩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身边的人太多了,怕我护不住。”

    燕丞一怔。李文彧和宋流景也是五味杂陈。

    “我在呢,这有什么怕的。天塌下来,都有我顶着。”

    燕丞执意去拉开宋乐珩的手,只有他看得清楚,那素来沉静持重的一双眼里,脆弱地生了红。他抿了抿唇,鬼使神差的,俯身轻吻了一下宋乐珩的眼睛。

    帐子里瞬时就炸了。

    旁边的两个人都冲过来想扒开燕丞。燕丞死死抱住宋乐珩,把宋乐珩那难得的脆弱一面护在自己怀里,就是不松手。

    李文彧边拉他,边尖声嚎道:“流氓!!死流氓!你敢当着我的面亲她!你还要不要脸!你给我下来!下来!!”

    宋流景也怒道:“放开我阿姐!不准对我阿姐动手动脚!”

    “老子就不放!你俩能怎样?”得瑟说完,燕丞又附在怀中人的耳边,认真道:“我要让你以后的每一个年关,都是最好的年关!”

    “我呸!她和我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年关!”

    三个人吵嚷不休。宋乐珩随着三人角逐的力道在榻上摇啊摇,晃啊晃,那木床都跟着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响,吵极了,也热闹极了,好似让人没空再去伤春悲秋。

    她刚想开口阻止三人这么闹腾下去,不想那军帐门口突然传来一个不可置信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四个人一起用那不大雅观的姿势回头望去,就齐刷刷地看见站门口那人仿佛是遭了一顿晴天霹雳,晕倒了……

    第186章 多事之秋

    “这大冬天的,你扇风对吗?是不是要掐人中啊?”

    片刻过后,躺在那榻上的人已经变成了风尘仆仆的裴温。裴温像是接连赶了许久的路,一贯素净的脸上长出了青黑的胡茬,皮肤也被凛风吹得干裂,看上去很是有些憔悴。

    宋流景、李文彧、燕丞和蒋律此时都围在榻边,宋乐珩则是头疼地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揉太阳穴。

    宋流景用小扇子给裴温扇了一会儿风,没见什么效果,李文彧便说要掐人中,他卷起袖子掐了两下,看裴温还是不醒,无法理解道:“舅舅是不是路上喝多了?怎么这都没反应。”

    “你使劲儿了吗你这绣花枕头,让开,我来。”燕丞说着就要上前。

    蒋律拦住他道:“别啊燕将军,你那劲儿一下去,别把人裴先生的脸给掐破了,读书人破了相不好的。”

    “那怎么弄?扇风没用,掐人中也没用,你去端盆水来泼。”

    蒋律:“……”

    蒋律惶恐。蒋律不敢。

    宋乐珩看几人想的法子越来越放肆,冷着脸道:“你们最好是给我悠着点儿,舅舅今晚要是缓不过来,你们几个都给我滚出去绕着校场跑,跑到明早天亮才准停!”

    蒋律苦哈哈道:“主公,这不关我的事呀……我在帐外通报了的,是您那床晃得太响了,您没听到……”

    宋乐珩一记眼风扫过去,蒋律不敢再开口,忙转身和三人继续捣鼓裴温。

    “这样,我掐人中不行,虎口总不能破相吧,我来试试。”

    燕丞挤开宋流景和李文彧,使了些力道按在裴温的虎口上。

    李文彧掐裴温的人中是没敢下力的,燕丞这下却是实打实的给了力气。他这常年砍人的手劲儿没按片刻,裴温果然就被疼醒了过来。他紧皱着眉头恍神地睁开眼,边上几人都在喊他,除了蒋律,那仨一口一个舅舅,亲热得不行。

    宋乐珩刚想走过去问问裴温感觉怎么样,就看他猛地坐起,竟是狠推开了旁边的宋流景。

    这变数来得太过突然,宋流景毫无防备,脚下急退几步,重重跌倒在地。燕丞和李文彧、蒋律都让开了些许,分不清这是个什么情况。

    裴温仿佛是中邪了一般,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仇恨眼神,死死盯着宋流景,那充血的双目恨不得把宋流景生吞活剥似的。

    宋乐珩察觉出不对,示意蒋律先出去守好中军帐,继而才扶起地上的宋流景,走至榻边道:“舅舅,怎么了?阿景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惹您生气了?”

    裴温没说话。但宋乐珩的声音像是牵回了他些许的神智,他瞪了宋流景须臾,又阖上眼去,再等睁开时,便恢复了正常。他转眼看向宋乐珩,略有些严肃道:“你们方才是在做什么?”

    宋乐珩料想他多半是误会了,解释道:“前几日我病了一场,身子尚未痊愈,他们几人不放心,便在此陪床,方便照料我的起居。刚刚只是说起了过往趣事,打闹了一通。我和阿景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舅舅莫要误会了。”

    “我不是……”话起了头,却又顿住。裴温故意不去看宋流景的方向,像是眼睛瞄到这个人,都会止不住的恶心嫌隙,他只注视着宋乐珩,将人拉到近前坐下,道:“病得很重?怎也不往家里去封信?你外爷日夜都忧心着你,你若在外有什么事,他老人家如何安宁?”

    “没事了。”宋乐珩说得轻巧。

    李文彧哼唧道:“怎么没事了,你都差点……”末了,他又给裴温告状:“舅舅,你快说说她,她一点都不顾惜自己,害我人都哭晕过去了。她这身子还没养好呢,又想着出征。您骂她两句嘛,让她就留在江州养病,那打仗的事,交给将领不就好了。”

    宋乐珩无奈道:“你俩出去,别在这儿吵吵。”

    燕丞抄起手:“我不。我也想听听舅舅怎么骂你。这绣花枕头说得对啊,我去打仗,你就留在江州养身子。”

    宋乐珩:“……”

    宋乐珩一时无言以对。

    裴温心疼地看看她,感慨道:“人都瘦了好几圈。那年你要起事,我就是不赞成的,不准你扶灵入邕州去。当时要是拦下你了,今时你也不用这么辛苦。罢了,这些话说来无益,你要记得,你外爷年岁大了,禁不起折腾,你莫要让老人家的期盼落空。”

    “知晓的。”宋乐珩应过一声,视线又在裴温和宋流景之间打了个来回,仍能感到裴温的态度甚是怪异。她稍作思量,问道:“舅舅突然来江州,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和阿景……”

    “没事。方才是睡迷糊了。我是想着,这么些年你姐弟二人都在外,你娘的忌日你们从没回去看望过。阿景眼下已是双十年华了,该回去看看自己的娘亲了。”

    宋流景那神情冷了下来,手收进袖口里攥紧,只片刻,虚假的笑意又攀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乖乖巧巧的对宋乐珩道:“阿姐,舅舅说得是,我是许久没回去看过娘亲了。舅舅打算何时启程?”

    “过了年再说此事吧。”宋乐珩道:“舅舅既然来了,先留下过年,可好?”

    裴温思来想去,没有忍心拒绝宋乐珩,便点了头道:“好。此是军中重地,我不宜住下,我想去城中找个客栈落脚。若阿景没有其他要事,就让他随我一起。”

    “那我派人送舅舅入城。阿景,这几天你先好生陪着舅舅,若有什么需要,就来军中传个话。”

    “知晓了,阿姐。”

    宋乐珩给燕丞递了个眼色,燕丞便让门口的蒋律去套车,准备送裴温和宋流景进城去。

    这间隙里,宋乐珩又和裴温简单聊了些家事。裴温说邕州一切都好,老爷子除了挂念宋乐珩,实在闲着没事做,就去办了一间私塾,想着反正也要教杨鹤川,不如同时多教些百姓的孩子。那私塾不收学费,到今岁秋时,已有四五十个孩子慕名来入了学。

    那些孩子的父母也总是往私塾里送东西,最开始只是些不大值钱的饼,野菜。这一两年因着邕州在宋阀辖下,民生好转,百姓的日子也过好了,有些人家就开始往私塾里送鸡。如今老爷子又在私塾后院里劈了个鸡圈出来,已经养二三十只鸡。平日里除了炖给杨鹤川吃,谁都碰不着他的鸡。

    他总说要等宋乐珩打完仗回去,把那些鸡都留给宋乐珩和宋流景吃。

    宋乐珩听着这些话,鼻尖儿都在泛酸。待车套好,她看时辰不早了,才亲自送裴温和宋流景上了车。她站在帐子外,目送那马车行远,许久不语。

    李文彧和燕丞一左

    一右地站在她边上,李文彧摸着下巴道:“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舅舅和宋流景,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似的?”

    燕丞抱着手冷嘲热讽:“还是我的错觉吗?这还需要错觉?都那么明显了。我看要不是碍着咱们在,舅舅指不定都掏把刀出来捅宋流景了。”

    “谁准你喊舅舅了!你不准喊,只有我能喊!”

    李文彧扑过去打燕丞。燕丞翻个白眼,轻而易举扭住了他的胳膊。李文彧痛得直喊,燕丞权当听不到,对宋乐珩说:“宋流景这些年没回家,怎么突然惹着你舅舅了?他是临走前烧你舅舅的书了?”

    宋乐珩没搭话,又叫来了冯忠玉,吩咐道:“派几个人暗中跟着,有什么状况及时回报。”

    “是!”

    如此一宿过去,宋乐珩心里又压了裴温这桩事,一整夜都在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早间,天还没亮,她便披衣起了身。

    彼时,旁边的燕丞睡得是四仰八叉,上衣都卷起了一大截,露出线条明朗的腹肌和隐隐的人鱼线。他那呼噜声一阵儿接着一阵儿,像是冶铁的风箱似的。

    李文彧倒是睡得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由于过度注重自身形象,他夜里都得穿着华丽的睡袍,头发还要梳得整整齐齐,双手必须保持搭在腹上的优雅姿势。约莫是被吵得狠了,就连睡梦里他那眉头都是蹙着的。

    宋乐珩悄无声息地穿好鞋袜,随手给燕丞盖上了被子,便出了军帐去。

    她在偏帐里处理了半个时辰积压的政务,天亮之际,出去盯梢的冯忠玉便回来了,主动向她汇报起裴温那边的情况。

    “昨晚到客栈落了脚,我就见裴先生沉着脸把宋小公子叫到他房里去了。没过多久,那房里就传出了摔茶盏的动静,裴先生还大骂了宋小公子一顿。”

    宋乐珩埋着头勾画文书,一心二用也没耽搁,问道:“怎么骂的?”

    “说他愧对裴氏的列祖列宗,说他不配做人,是个……是个畜牲。”

    宋乐珩微微拧眉,手上的笔墨也随之顿住。

    裴温这样的读书人,傲骨重,脾气也大,但骂人向来是比较委婉的。宋乐珩唯一一次见他骂人畜牲,还是她执意给裴薇喊冤,裴温认为她是坏了裴薇的名节,口不择言骂出了这话。宋流景这几年都在伤兵营跟着她南征北战,能惹得裴温动如此怒意的,只有过去的事。

    和裴薇有关的事……

    宋乐珩指尖一蜷,思量片刻,严肃问道:“阿景有什么反应?”

    冯忠玉道:“我只听见裴先生骂了几句,宋小公子一个字都没说,然后过了会儿,宋小公子就出来了,回了自己的房间。”

    宋乐珩的眉头皱得更紧,抬眼看向冯忠玉:“今早二人有正常出入吗?”

    “有。天刚亮,裴先生就起了,出门打了水洗漱。”

    “可有异常?”

    “没有。就是裴先生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差。”

    宋乐珩默然半刻,想着这事还是得尽快搞明白,需找个机会单独去探探裴温的口风。拿定了主意,她道:“你去城中那芳满庭酒楼,定个酒宴,时间就选在……”

    何时的宴宋乐珩尚未说出口,忽然,帐帘掀开,蒋律在门边语速极快地道:“主公!有西北的斥候回来了!”

    他这话落下的当头,帐子外就传来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到了近处,马儿嘶鸣着停下,一名斥候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气息急促地禀道:“主公,西北有紧急军报!”

    宋乐珩连手里的笔都忘了放下,急匆匆地出了偏帐去。同一时间,隔壁中军帐里的燕丞也醒了,穿着单衣打着呵欠掀帘而出,问那斥候道:“西北是什么情况?”

    斥候先是一愣,没反应过来燕丞怎么会宋乐珩的中军帐里走出,但很快又收敛了神色,答出的话格外沉痛:“禀主公,禀将军,秦将军率领的十万大军……在西州北留城,全军覆没!”

    沾着墨汁的笔骤然落地,晕染在了冻土之上。

    第187章 全军覆没

    “你……再说一次,秦将军……如何了?十万大军……如何了?”

    宋乐珩脸上的血色顷刻间就褪了个干净,脑子里嗡嗡鸣响,一时间只觉恍惚,不真实。她甚至都不敢问出最想问的问题……

    温季礼如何了?

    若是温季礼还安然,这十

    万大军纵使是败,也不可能全军覆没。袁氏没有这么大的能耐,那究竟会是谁败了这十万大军?

    是萧氏?

    是北辽的八部?

    还是有别的势力和袁氏联手了?

    宋乐珩的思绪在电光火石间就想出了无数种可能。那斥候埋着头,低声答话道:“秦将军月初时进入西州,在北留城进行了短暂的停顿,打算补充粮草。孰料,被敌军知悉了我军的行踪,敌军借风雪之势,将我军围困于北留城内。”

    燕丞短暂的震惊了一下,很快回过神,上前一脚踹翻了斥候:“你大爷的,你第一次当斥候?说话不清不楚的!敌军是谁!袁氏?他们有那能耐围困十万大军!?那两个废物草包是不想活了?!”

    李文彧睡眼惺忪地从中军帐出来,不满道:“燕丞,我一大早是惹着你了?你又骂我……”

    话还没落地,他定睛看到帐外情形,顿时反应过来宋乐珩和燕丞是有军务,废物草包也不是在骂他,便默默后退两步,再不吱声。

    燕丞续道:“温季礼不是说他熟悉西北地形,不会让大军的行踪被斥候探到,那敌军是怎么发现的?!再者,秦行简在北留城补充粮草,就证明北留城的粮草充足,他袁氏兵困北留城,秦行简就算没法突围,也能守城不出!怎么可能全军覆没!说,你是不是袁氏的细作!”

    李文彧听到这,知晓兹事体大,惊谔地捂住了嘴。

    那斥候受了燕丞一脚,当场就想吐血,好不容易忍下喉咙上黏腻的血腥,才挣扎着重新跪在宋乐珩脚边,颤声道:“是……是因为……军中出了敌方内应。”

    “内应是谁?”宋乐珩问。

    斥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宋乐珩的神情,犹豫着不敢开口。

    燕丞朗声喝道:“问你话!再不说就拖出去砍了!谁是内应,围城的又是谁,说清楚!”

    “是!是!”斥候吓得直打哆嗦,一股脑道:“内应是……是军师温季礼。围攻北留城大军的,正是军师和他胞弟。”

    好似一记冬日闷雷,炸得中军帐周遭瞬时鸦雀无声。

    李文彧睁大了眼。燕丞欲言又止。远一些的蒋律和冯忠玉也都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宋乐珩此时的脸是接近于木然的,看不出悲或怒,只那眼底仿佛覆了层深不见底的黑,黑得近乎空洞。她看了眼蒋律,蒋律立即会意,让冯忠玉将中军帐周围的亲卫再撤远丈余,不准任何人接近中军帐。

    温季礼的位置在宋阀太重要了,一旦他叛变的消息传开,定会动摇军心。在事情没有明晰前,知晓的人必须越少越好。

    宋乐珩没有出声,转身走进了中军帐,绕过桌案,走到位置上坐下。燕丞拎着斥候进来,把人丢到了地上跪着。李文彧也跟着缩到了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

    燕丞脸上盛着凛凛的杀气,厉声道:“温季礼为什么叛变!有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你要是敢有半句假话,老子立刻将你五马分尸!”

    “卑职不敢……北留城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眼下各方派去西北的探子应该都知道了。”

    “你仔细说。”宋乐珩不带任何情绪地道:“把你知道的,有关北留城的前因后果,一桩一件说出来。如有错漏,绝不轻饶。”

    “是。”

    *

    冀州大营。

    正坐在帐里啃着一腿烤羊肉的王钧尧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一双铜铃似的圆鼓眼紧盯着冒雪入帐的王云林。

    “你说真的?”王均尧激动走到王云林面前:“那婆娘的人马真折了十万在北留城?”

    “千真万确。”王云林也是一脸的喜色,道:“而且,不止这十万人,她那位军师,也不可能再回宋阀了。如此一来,宋阀如折一臂,正是大哥攻打宋阀的绝佳机会!”

    王钧尧的眼珠子转了一转,思量片刻又咬了口羊肉,哈哈大笑起来:“妙!妙啊!没想到,那小子真有本事让他兄长回萧氏去,好!那他的下一计是……”

    王云林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呈给王钧尧:“萧仿的兄长对那婆娘知悉甚深,说了让我们按信上所说攻打南方,必将事半功倍。到时候,平江以南迟早会落入我们兄弟二人的手里。”

    王钧尧接过信,半眯着眼看完信上的内容,旋即虎目一定,高声下令:“好,事不宜迟。去传我的军令,即刻点兵五十万,攻打宋阀!这次,老子定要给那婆娘一个下马威!”

    *

    宋乐珩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头,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缓解着突然加剧的头疼。

    那斥候仍旧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矮声禀道:“袁氏兵困五原的消息是假。秦将军率领大军抵达北留城的当日,袁氏和萧氏便联手围住了北留城,要秦将军投降。今岁西北雪大,能见不过十丈的距离,所有派去西北的探子、斥候,大多只能在风雪里打转,根本探不到什么军情。我军的行踪不可能轻易暴露给袁、萧联军,所以,当时秦将军便怀疑,城中有奸细……”

    燕丞皱眉问:“她怀疑?怎么着,你是见着秦行简了?”

    斥候摇头:“跑出来一小队逃兵,路上死了七七八八,我正好撞上一个被埋在雪里的。是他跟我说的北留城的消息。最后人没撑住,还是死了。”

    宋乐珩冷声冷气地说:“继续讲。”

    “是。秦将军彼时已经怀疑到军师头上,逼问军师的时候,军心就有些乱了。秦将军刚要动手,城门就被军师的人马打开。十万大军一下子乱了阵脚,都不知道该听秦将军的,还是听军师的,战败就是一瞬间的事……等战局落定,不愿投降的,都被斩杀于北留城。”

    “所以,温季礼回五原去了吗?”宋乐珩还是问出了最想知道的话。

    分明她照旧是没有波澜的语气,可李文彧和燕丞就是能听得出,她内心这一刻弥天的痛。

    并肩这许多年,不说宋乐珩,便是李文彧、燕丞都很难接受温季礼背叛的事实,更遑论,从邕州杀出来至今,宋乐珩和温季礼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生生死死,甚至还让他分兵北上。

    可现在……

    这么个人,背叛了她。

    李文彧的心里在替宋乐珩滴血。燕丞则是恨不得去把萧氏杀穿。

    斥候答道:“据说已经回了五原,但卑职并未亲眼所见。卑职知晓的,只有这些了。”

    帐中陷入了死寂。

    整件事,听起来好像都是顺理成章的。温季礼本就是辽人,他用兵如神,能处处吃准别人的心思,智计谋略都是拔尖儿的。他不止投过一主,他还跟过平昭王,最后又背叛了平昭王。那么,他凭什么就不会背叛宋乐珩呢?

    辽人是狼,和中原又是世仇,隐藏祸心,伺机反噬,这才是应该的。

    可……

    为什么。

    蛰伏在宋阀这么些年,和宋乐珩一起将宋阀从三千兵将发展到三四十万人,表现出那些生死不渝的爱意,都是假的吗?

    就连燕丞的脑子里都是一大串莫名其妙的为什么。明明哪里都是有理有据的,但就是在想,为什么,怎么会这么荒诞?

    隔了良久,宋乐珩才启齿道:“下去吧,此事,暂时不许外泄。”

    “是。”

    斥候得令,退出了大帐。

    人前脚一走,燕丞后脚便到宋乐珩的跟前去,压着嗓子道:“你想按住这消息,人就留不得。”

    “按什么消息。”宋乐珩揉着眉心:“按不住的。冀州、齐州那边,应该也得到消息了。温季礼叛变,宋阀损兵折将,千载难逢的良机。最多过了年关,北方就会有发兵的军报传来了。”

    “那你还不准外泄。”

    “要想好,想好下一步怎么走。”宋乐珩站起身来,走到不远处的沙盘前,拿了一个写着宋字的小旗子,来回打量着沙盘上的州郡。燕丞跟在她身旁,听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这步错了,宋阀就完了。”

    打天下就是这般,能败,但不能大败。走错一步,那就是千千万万人同葬。

    燕丞也知此刻宋乐珩的压力非比寻常,看她手中的小旗子久久没落下,想了又想,还是开口道:“萧氏和袁氏就算是联手,要打下秦行简带的兵难度也不小……温季礼叛变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宋乐珩目不转睛地盯着沙盘:“想什么?他背弃宋阀,坑害将士……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亲耳听他承认,我都不信。”

    燕丞急道:“但如果不是他叛变,北留城怎么会败得这么快,我军的行踪又是谁泻出去的?他是个辽人!你再不愿承认,现在也必须承认!你得把他往坏处想,才能避免作出和他萧氏有关的错误决定!”

    宋乐珩拿着旗子的手微微颤抖,无力地撑在沙盘边缘,低着头默不作声。

    李文彧见状,想上前安慰,可他连话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燕丞至少能和宋乐珩商量军务,他现在却是什么都帮不上。他也没有婚约再能解除,再去让宋乐珩舒心一些了。

    燕丞喊了宋乐珩两声,宋乐珩没应他。他便捉住她的腕子,迫得她侧过身来。

    外间的天光罩落,衬得她的眼底一派猩红,仿似溅了血一般,发狠的往里藏着泪意。燕丞瞧得心窝子都紧了,不由分说的把人往怀里带,轻声道:“你难受不要总是憋着,憋坏了怎么办。”

    宋乐珩无声无息的去推他,他就用了力地箍着,死活不放开。李文彧迈出半步,刚要喝止,就听燕丞道:“等开春,雪化了就去打西北,先把袁氏收拾了。要是温季礼他真敢背叛宋阀,顺道把萧氏也收拾了,杀得他们鸡犬不留,一个水蚊子都别想留下!你要是想哭,就在这儿哭,别让人看见。”

    “放手。”宋乐珩用了几分命令的口吻。

    燕丞见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憋着,也没再违背她的意思,松开了手去。

    大抵是缓了这么须臾,宋乐珩眼里的红稍退了一些,看起来没那般骇然可怖了。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八成如常的神色,道:“朝阳军兵败的时候,余下部分投靠了祝孝全,这些人本就不老实,祝孝全这会儿也是内忧外患的,头一个来打宋阀的可能性不大。”

    她既说起了正事,燕丞也没有轻怠,抱着手睨沙盘,道:“这些土匪都不是什么好人,全指着祝孝全出去送死,他们好鸠占鹊巢。祝孝全短期之内,不敢离开齐州。我也觉着他不会打过来。”随即点点冀州:“但这孙子头铁,要是他收到消息,肯定会过江。”

    “你早年在冀州大营和王均尧打过交道,依你对他的判断,他若过江,会出多少兵力?”

    燕丞脸色凝肃,伸出五根手指头:“这个数。他只有这一个机会。这么几年,他吞北边军阀,你吞南边的军阀,他就算想打宋阀想得要命,也得看看贺溪龄的脸色,毕竟,青、冀两州的兵,得靠世家养。他要是一次打不掉你,贺溪龄就算是出于老脸,都不会让他再打第二次。所以,他一定是倾巢出动。”

    “嗯。”宋乐珩也赞同道:“数量上应该不会差太多。”

    “咱们现在折了十万人马,把后方所有的兵力加上,也就在三十出头。而且,还得防着有人来偷咱们的后方,对上王均尧,你有什么想法?”

    宋乐珩琢磨许久,目光巡视在平江南北的几个州郡上,最后心念把定,将旗子插在了江对岸的颍州。

    燕丞挑眉:“主动出击?去打颍州?”

    宋乐珩道:“王均尧从冀州出兵,往江州来,必过颍州。颍州是洛城的屏障,这么重要的位置,四个世家不会交给别人驻守。那贺溪龄既然给了面玉牌,这玉牌就

    得在关键时候发挥下作用。”

    “我知道,颍州的守将好像是卢氏的,叫什么卢一清。那你的意思是……”

    “抢时间,让四个世家把颍州借给我,我们就在这个地方,埋了王钧尧。”

    第188章 往事余恨

    “主公要发兵颍州?何处出发?”

    个把时辰后,中军帐里,几个重要的将领都聚齐了。李文彧也坐在众人后头,仍是担忧地望着宋乐珩。宋乐珩这会儿的脸上已看不出任何异常的情绪,只像个没事人一般。

    短短几年,心境好似就变了。

    交州那时,她尚且能于众人面前发泄情绪,可现在温季礼叛变,秦行简身死,那么重的一座山压在她的肩头上,她就那么撑着,撑得让人替她难受。李文彧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着疼,他宁可看宋乐珩哭出来,都不愿看到她这样若无其事的。

    宋乐珩坐在椅子上,端着药茶吹了吹,答了熊茂的话道:“明日发兵。这次比的是抢占先机,不能拖延。”

    熊茂、何晟、邓子睿面面相觑,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张须第一个跪到宋乐珩身前,作揖道:“主公,末将请求出征!末将自入宋阀以来,未立寸功,还请主公给末将这个机会!”

    张卓曦也赶紧过来跪下:“主公,我也请命,前往颍州!”

    宋乐珩示意两人先起身,而后才道:“今日能坐在这里的,都是宋阀的肱骨,我也无甚可瞒。此前我收到西北军报,我军失利,军师和秦将军如今都下落不明,大军折损,难以返程。相信冀州和齐州那边也收到了同样的情报。”

    几个将领俱是一惊,都有些难以置信。

    何晟道:“怎么会……有军师坐镇,秦将军向来又勇猛过人,怎么会在西北吃了败仗?是败于袁氏吗?”

    “北辽,萧氏。”燕丞冷着脸应了何晟的话。

    几个将领又是一惊,后续的说辞再想问,却是不敢问了。

    熊茂三人都是知晓温季礼真实身份的。早年那场庆功宴上,萧仿闹出来的事还历历在目。简雍和张须虽加入宋阀晚,但温季礼的来历从未刻意隐瞒过,是以两人亦是心知。萧氏突然攻打宋阀大军,这其中到底有怎样的纠葛,恐非三言两语能说清道明。但此事既已成定局,温季礼这“失踪”,各人的心里便都知其含义。

    至少,在这一刻,萧氏上下,是敌非友。

    宋乐珩接着道:“此次颍州一战,关乎到宋阀的存亡,因而由我亲征,燕丞为主将,张卓曦、金旺为副将。点兵二十万,明日一早出发。”

    “是!”张卓曦和金旺同时起身,抱拳应下。

    “后方留守的兵马总计有十五万,兵力吃紧的情况下,守住后方的责任尤其重大,诸位需心知,江、长、陵三州,有任一变数,都会影响全局。因此,诸位皆要担负起这个重任。”

    “是。”

    “我出征之后,张将军领五万兵马,转守陵州。陵州一地进可援颍州,退可回守长、江二州,张将军定要竭尽全力,护好陵州。”

    “是!”张须接下军令。

    宋乐珩再道:“熊茂,你领五万人前往长州。长州是南下岭南的最后一道城池关卡,一旦长州有变,整个岭南危矣。这是宋阀的后方命脉,定要守住。”

    “末将明白!”熊茂高声道:“末将誓死守护长州,如长州有失,末将自裁于三军阵前!”

    “好。何晟、邓子睿,你二人领五万人留守江州。江州是宋阀的重中之重,更不容有失!”

    “是!主公!”何晟和邓子睿齐声道:“我二人愿立下军令状,死守江州!”

    宋乐珩点点头,目光最后落在简雍身上:“简老将军,你仍按先前所议,年关过后,赶赴西州,打通粮道。若我宋阀十万将士真折于西北之地,这份血债,便迟早都要讨回来!”

    “是!”

    议完事,各将领都分头去点兵。李文彧留在大帐中,坐在角落的椅子里一动也不动。宋乐珩走过去的时候,就见他一双眼睛跟兔子似的,肩膀也抽抽的,憋得那鼻尖儿都红了。

    宋乐珩默了默,嗓音有些哑,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道:“前线粮草的事,先交由李太负责吧。你带上你大伯,就说回乡探亲,先往广信去。”

    “为什么?”李文彧眨巴着眼,一眨,那眼睛里就蓄满了泪:“你不是……不是说,只要能在颍州截住王钧尧,宋阀就能度过难关吗?为什么还要我走?”

    宋乐珩按了按眉心,道:“王均尧来打宋阀,难保其他的势力不动心思。一旦有什么事,余下两州的兵力不能随意调动,只能死守着等我回援。广信在后方,相对要安稳些。回去吧。等战局缓和了,再过来。”

    “我不要……广信……广信离你太远了。我不想离你那么远。”

    “李文彧……”

    “我知道,你又要说别任性。我没有任性,我就想在江州等你。这么三年,你每回出征,我都是在江州等你的。江州也安安稳稳的,从来没出过什么战事。你不是说过,江州的城防经过改建,是最坚固难破的吗?”

    宋乐珩叹了口气:“我去找你大伯。”

    话罢,她转身要走。李文彧倏然站起,急追两步,从后面把人抱住,下巴搁在宋乐珩的肩头,很快就浸湿了一大片衣衫。

    “不要赶我走嘛……我在江州,好歹……好歹你回来,我第一个就能见着你呀,我还能帮你准备粮草……我要是回了广信,我会觉得……自己真成废物了。”

    “你……”

    “我就是不要嘛!”李文彧的双手收得更紧,几乎要勒得宋乐珩喘不过气。那箍在她腰上的手急得发颤,哭声就在耳畔绞着,绞得人心里发酸。

    “我是贪生怕死,我是不如燕丞……可……可怕死怕血那都是人之常情嘛,你不要讨厌我……我都知道的,你现在很难受,我就只是想,想离你近一些……求你了,别赶我走……”

    宋乐珩哑然许久,然后拍了拍死死紧着她腰的手。李文彧稍微松了些,容得她转过身来,面朝着他。

    她睨着那双快要肿起来的红艳双眸,道:“我从不讨厌你。我这个人,其实不是适合打天下的明主,我过于感情用事,用话本子的判词来说,这叫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什么气短,我要你气长!长命百岁的长!”

    宋乐珩被他那打着哭嗝的骄横样儿逗得笑了笑,又说:“所以,我不想去承受身边的人相继离开这种事,你要是想对我好,那就得怕死,就得好好活着。”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

    李文彧胡乱抓住宋乐珩的手,拢在两掌之间。他的手很暖和,宋乐珩的指尖却是冰的,李文彧努力捏着握着,要把自己身上的暖意传给她,由她汲取。

    “江州有五万人,就算谁来攻打,一时半会儿肯定也打不下来,能等到你回来的。大不了……大不了我看到有开战的苗头再跑,先跑去长州,再回广信,好不好?”

    宋乐珩默然不语。

    李文彧眨着眼,小心翼翼的又问一回:“好不好嘛?”

    见她无奈应允了,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两人说完话,已至了下午。临近出征,宋乐珩诸事繁忙,李文彧也知道不能吵着她,便安安静静地守在她身边,帮着她倒茶碾磨。

    宋乐珩抢着时间把余下的政务处理了,几个州郡递来的禀牍也都看完了,有必要的便批了回复。申时,她和李文彧一道入了城,把各州郡的文书都交给了李保乾。

    往常她出征在外,若是温季礼坐镇在江州,便都由温季礼包揽政务。倘使温季礼和她都在外,那就是由李保乾接手。

    李保乾对此也算是轻车熟路,把文书禀犊都分类整理好,宋乐珩交代的事情也都一一记下了。眼看快至日暮时分,想着今岁的年关是无法再办一场盛宴,宋乐珩索性叫上李保乾、李文彧、李太一同前往酒楼去用膳,权当是团个年。末

    了,她又让蒋律去客栈里把宋流景和裴温也接来。

    不成想,蒋律这一去,就去了小半个时辰。

    一行人坐在酒楼的厢房里大眼盯着小眼,李文彧的肚子都饿得咕噜直叫唤。他瞧着那一桌子的菜不能动筷,咽了咽口水,委屈巴巴地摸肚子道:“老蒋怎么回事,他平常的脚程不是很快吗?舅舅住的客栈又不远,左右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啊。”

    宋乐珩直觉不对,刚站起身,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不多时,蒋律满头大汗地上了楼,身后还跟着神情凝重的冯忠玉。宋乐珩尚未开口,蒋律急急跑到她近前,矮声说:“主公,裴先生……怕是出事了。”

    宋乐珩的脸色唰的一下沉了。李家三人也听到了蒋律不大不小的话音,都赶紧站起来凝神以待。

    宋乐珩道:“把话说清楚。”

    “是。我去传主公的话,结果根本见不到裴先生人。宋小公子说他染上了风寒,病气重,会传染,说什么都不让我见。我不敢动手,只能先回来禀明主公。”

    冯忠玉上前一步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主公之前染上疫症,燕将军总觉得宋小公子的表现不大对劲,就让我等暗中去查。我查到两个同样染过疫症的伤兵,逼问之下,他们说……他们说,军中的疫症,是宋小公子造成的。”

    ……

    聚集的浓云黑压压地笼着整个江州城,急风呼啸,吹得街头巷尾挂着的红灯笼荡个不停。

    因着已是大年二八,街上热闹得紧,到处都是放鞭炮、要赏钱的小孩儿。宋乐珩一向亲民,小孩儿见她从街上走过,也不惧怕,纷纷围上去绕着她转,个个嘻嘻哈哈的向她问过年好。

    宋乐珩脑子里装着事,在身上摸了半天的钱袋都没找到,直到李文彧提醒她,她压根儿就没带钱袋,她才回过神来。李文彧知她所思,赶紧拿了些碎银子,分发给小孩儿们。小孩儿们欢欢喜喜地跑开了,那些父母们则是一阵笑骂,骂孩子不懂事,不该扰着宋乐珩。

    宋乐珩笑笑以作回应,又继续往前头的客栈走去。

    进了客栈,便要清净得多。年关时节住店的人本就不多,加上城里的百姓大都是认得宋流景的,知他是宋乐珩的弟弟。掌柜看他来住店,只觉得是蓬荜生辉,便只接待了他和裴温两人。

    此番见着宋乐珩也来了,那守在柜台后的掌柜更是惊喜不已,忙放了手里的算盘,激动上前道:“宋阀主,我的亲娘诶,宋阀主大驾光临,小人该出去相迎的!您是不是来找宋小公子的?我这就领您过去。”

    宋乐珩扯下李文彧的钱袋,一整个递给了掌柜,说:“有劳掌柜和小二都暂离片刻,我与胞弟有些家事要说。”

    “哦,好好好。小公子就在后头的天字苑,阀主直走过去便是。赏钱就不用了,我和小二这就出去。”

    掌柜召齐了店里仅有的三个帮工,一起向宋乐珩禀了退。等人都走了,宋乐珩还是把那钱袋放在了柜台上。蒋律和冯忠玉等一干亲卫也都出现在了门口。

    蒋律道:“主公,宋小公子的心性太偏激,恐会伤到主公,要不要先去通传燕将军来。”

    宋乐珩冷着脸摇摇头:“把那两名伤兵带上便是。”

    说着,她又看了眼李文彧,说辞还在舌尖打转,李文彧就嘟囔道:“我要去。你在哪我就在哪,你出征前我是半步都不会离开的。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悄悄跟着!”

    宋乐珩又收了话,没有多说什么,先一步便往客栈的园子行去。亲卫们列队跟上,那两名作证的伤兵也惊恐不安地走在队伍中。

    与此同时,那天字苑的房里,裴温正僵直着脊背坐在桌前。他的脸色泛着一种诡异的死青,额头上也俱是要爆开的血管青筋,面容看上去扭曲又可怖。在他的面前,放着一杯蛊血,那血中有密密麻麻扭动着的蛊虫,单是看上一眼,都能让人头皮发麻。

    宋流景的脚步很轻,犹如鬼魅一般,走到他的身后,略略俯下身,在裴温的耳边轻语:“只剩最后一杯了,舅舅还是自己饮下吧。”

    裴温紧抿着唇,脸色憋得更显惨白,仿佛是用尽了全力都说不出半个字来。

    宋流景看他不动手,便去捉他的右手腕,带着他去拿杯子。

    “要是你没有来江州,那就好了。这世上多的是烂在肚子里的秘密,为什么,

    你非要问个明白呢?你是阿姐的舅舅,我当真……不想的。”

    “畜……牲……”

    裴温挣扎着,吐出了两个字。他的手攥成拳,始终不肯拿起那杯蛊血。

    宋流景试了几回,便放弃了。他低低地笑出声,笑罢,又重重地叹了一息,随即一手拿起杯盏,一手如索命的鬼爪,狠狠捏住裴温的下颚,逼他仰起头来。

    裴温难以挣脱,只能眼睁睁看那杯盏离他越来越近。他小幅度地摆着头试图避开,可没有用。那身后的恶鬼在絮语,要将他打进地狱去。

    “没事的,娘亲……会在下面等你的。舅舅,你活了那么久了,应该活够了,我不同,我还年轻,我还有……许多许多想和阿姐一起做的事。你要好好的,把所有真相带进棺材里,永远……永远……不要让阿姐知道。”

    他强行捏开裴温的嘴,正要将蛊血狠心灌入,房门被轰然踹开。宋流景诧异望去,只见屋外那深沉的黑幕下,宋乐珩负手而立,脸色冷寒。在她身后,是站满了整个园子的亲卫。

    她厉声质问:“是什么真相,你不敢让我知晓!”

    第189章 弑母真相

    “是什么真相,你不敢让我知晓!”

    一声质问如划破了寒夜的闷雷,震得宋流景顷刻就变了脸色。但那脸色也只慌张了一刹,便又恢复如常。

    他放下手里的杯盏,在走向宋乐珩的那几步里,甚至他还理了理衣袍,那眉眼如常的噙起暖笑,问道:“阿姐怎么来了。我不是同蒋律说了,舅舅染了风寒,会有病气的,阿姐疫症才好,不要又受了寒凉才是。”

    言谈之间,他便想带着宋乐珩出门去。

    宋乐珩扶开他伸过来的手,只注视着裴温,以及桌上那杯盏,冷声问:“你在对舅舅做什么?”

    “阿姐为何这样问?”宋流景歪了歪头,表情很是无辜:“我自是在给舅舅治愈风寒。舅舅从邕州过来,赶了大半月的路。这次的风寒来势汹汹,今早他便下不得床了。我思量着阿姐说了要一起过年的,就想着快些治好舅舅,所以用上了蛊血。就像……给阿姐治疗那样。”

    他再次伸手,想去拉宋乐珩,却被宋乐珩躲开了。那五指一落空,宋流景眉心里就不自觉地腾起了燥意怒意,可在看向宋乐珩时,又不知不觉地化了,变成了委屈。

    李文彧指着宋流景道:“你少在这儿装!装这么多年也不嫌累。刚刚我们在外面都听到了,你就是想害舅舅。宋流景,你还有没有人性,那可是你……”

    “你闭嘴!”

    宋流景陡然一喝,吓得李文彧猛地一窜,躲在了宋乐珩的身后去。数十亲卫也齐刷刷地拔了武器,一时之间寒光凛冽,剑拔弩张。

    宋流景眸光一暗,百感交集地靠近半步,矮声问:“阿姐,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我再问你一次,你在对舅舅做什么?舅舅现在,有没有性命之危?”

    “没有。我不会害舅舅的。”

    “好。”嘴上说着好,可宋流景发现,宋乐珩那眼里闪过的,却是失望。她又继续问:“那我再问你,伤兵营之前爆发的疫症,和你有无关系?”

    宋流景愣了一愣,那脸上盛满了不可置信:“阿姐……在怀疑我?”

    李文彧从宋乐珩身后探出脑袋,咋咋唬唬道:“不是怀疑,是有证据的!宋流景,你的狐狸尾巴已经被抓住了!老蒋,你赶紧把人带过来,让他死个明白!”

    蒋律看宋乐珩并没出声阻止,便去队伍中间领了那两个士兵,走到前头来。宋流景还是那副不能理解的神情,直愣愣地看着那两个兵。

    宋乐珩命令道:“把之前你们二人对我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再重复一遍。”

    “是。主公……”

    两个士兵互看一眼,又怯生生地瞄了瞄宋流景,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兵卑微说道:“我们都是在海郡战场上受的伤,伤势原本是不算重的。后来伤兵营里的兄弟们陆陆续续都愈合了,就只有我们二十几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伤口好得特别慢,像愈合不了一样。症状也越来越严重。回了江州没多久,我们就开始整天昏昏沉沉,根本醒不过来。然后有一天……”

    士兵担忧地停了停。

    宋乐珩宽慰道:“有话都可直说,你们的性命,有我作保。”

    “多谢主公。”那士兵吃了定心丸,又继续道:“就有一天的半夜,我好不容易醒过来,看到是宋小公子在反复割开我们的伤口,从我们的伤口里引出那种黑色的小虫子。那些虫子会吸血,从人身体里爬出的时候,肚子上都是血亮血亮的。接着,宋小公子又会引那些虫爬到下一个伤兵的伤处去。我很确定,那时候营里还没发生瘟疫,是我看见这一幕过后没多久,瘟疫才出现的。”

    “你还有什么话说。”宋乐珩问。

    宋流景隔了片刻,失声笑起来,道:“阿姐,你要我说什么?他们的伤势无法好转,是因为已有疫症的预兆。我确实用了蛊虫助他们清理疫症,并不是像他说的,在造出瘟疫!”

    “那时间节点,如何解释?”

    “你为什么不信我!”宋流景一激动,嘴角止不住地涌出一丝血来。他都顾不上擦,眼尾泛了红,戚戚然地看着宋乐珩:“为什么……阿姐,你信我啊。你也经历了疫症的,病起来不知今夕何夕,他根本就分不清那是什么时候!你不要……不要怀疑我,好不好……”

    他终于如愿握住了宋乐珩的手。宋乐珩也在思量着这话该如何辨别。

    就在此时,一直坐在桌边的裴温却有了动静,好似压在他身体的一块大石轻了,终于让他有了喘息的机会。他僵硬地转过头来,对着宋乐珩这方,一字一字,艰难道:“阿珩……不要……不要信他……他……他是个……畜牲……”

    说话间,那眼睛里竟爬出了数条蛊虫。

    这一幕,吓得李文彧急退两步,险些一脚绊在门槛上。两个士兵和亲卫们也惊住了。宋乐珩则是快步进屋,扶住裴温,急道:“舅舅,你如何了?”

    裴温又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头。亲卫们也冲进屋子,水泄不通地围了一大圈。

    宋乐珩怒意难止,盯着宋流景喝道:“你在用蛊控制舅舅!?把蛊虫给我引出来!”

    宋流景一张嘴,又呕了一口血在地上。他一吐血,裴温那耳朵里、眼睛里便钻出更多的蛊虫来,同时,他也仿似终于脱离了蛊虫的控制,说出了更多的话。

    他紧握着宋乐珩的手,恨意滔天道:“他……他不是人,我信……信那些瘟疫是他制造的。像他这样……做出弑母行为的畜生,他还有什么是不会做的!”

    宋乐珩脚下一晃,耳畔骤然响起一声极其尖锐的鸣响,系统音也随之提醒——

    叮。

    【第一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已补全隐藏剧情,奖励录入系统,将于通关结算时发放】

    鸣声,话声,系统声,全都混杂在一起,让宋乐珩听不真切。

    她这辈子,没有过母爱,是和裴薇短暂的相处,裴薇才让她体会到了何为母亲。她一路走至现在,最悔不过两件事,第一件是没能阻止裴薇自尽;第二件,是不该让吴柒随她去交州。

    可到了现在,她竟然听到了裴薇原不是自尽的。

    “今年你母亲忌日,我……去那后山祭她,意外碰到了一个樵夫……那个樵夫跟我说,五年前他上山砍柴,也路过了那间小院,他看见……”裴温两眼血红,指着宋流景,咬牙泣血:“他看见这个畜牲,亲手勒死了他娘!宋流景,那是你生母!不是她,你从生下来就被宋含章杀了!你怎么……怎么下得去手!!”

    宋乐珩定睛望着宋流景,那眼底灼得厉害,灼出了蒸腾的水雾来。

    旁的人听见这话,也都震惊到无言。没有人想得到,这种弑母的畜牲,会在宋阀之

    中待了这么久。

    裴温的嗓子都哑了,带着哽咽道:“你要是……你要是去看看那后山的屋子,去看看那桌子下面,就能看到……看到你娘被你勒死前,用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只有四个字,她说……娘原谅你!”

    宋流景那木然的瞳孔有一瞬地放大,旋即,又紧缩起来,那面上的表情像是面具在龟裂,破碎开来,露出底下惨烈荒诞的一面。

    “原谅……呵呵呵呵呵呵……”笑声又低又闷,仿佛是从胸腔的颤栗里挤出来的。他不知该看何处了,视线也有些散开:“我为什么要被原谅……那……我又该原谅谁?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被她和宋含章生下来?为什么偏偏是我,去中了那个该死的子母蛊!!”

    那吼声崩溃绝望,渗得亲卫们把刀剑都齐齐对准了宋流景。蒋律和冯忠玉也护到了宋乐珩和裴温身前。

    宋流景像要疯了,一会儿是笑,一会儿是哭:“子母蛊啊……阿姐知道什么是子母蛊吗?子离母生,母离子死,哈哈哈哈哈哈……好荒谬啊……”

    裴温惨愕呢喃:“子离母生,母离子死,怎么会这样……”

    “是啊,怎么会这样……”宋流景深吸一口气,无所谓地瘫开了肩膀:“我的娘亲活着,我的手,我的腿,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都有毒。我确实是怪物,不怪别人都想杀我。我也知道自己是怪物啊,我爱我的阿姐,我想占有她,我想触碰她,可我都不敢……我会害死阿姐的……只有我娘,她是我唯一能接触的人。我呆在她的身边,她就能活。反之,我离开了,她就会死。可她死了,我的毒就解了,我就有新生了。”

    屋子里,除了宋流景的话语,没有一个人启齿。所有人都被震撼住了,甚至不知道该先震撼于那恶毒的蛊毒,还是宋流景对宋乐珩的心思……

    宋乐珩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她把裴薇从白莲教带回凌风崖后,宋流景会将自己关在房里闭门不出了。

    “阿姐……你怜悯娘亲,爱护伤兵,连对陌生的百姓都能那么好,为什么……就是不能疼疼我,救一救我呢?我也……我也不想中子母蛊的,是宋含章的错,都是他的错!我才会变成这样……阿姐……”

    宋流景无助的朝宋乐珩伸手。宋乐珩眼里的泪还在打转,举步要走向宋流景。冯忠玉和蒋律想拦,都被她屏退了。

    她到了他的近前,却没有握住那只需要被拯救的手,反而极脆极响的一巴掌,打红了宋流景的脸。

    “你的骨头,你的血,是那一人予你。她护你半辈子,你再恨也不能对她动手!弑母之举,不配为人!”

    宋流景被打得偏了头,良久,那琥珀色的瞳变得诡谲沉暗,他扫视着四周,说:“那……我把骨血还给她。阿姐……陪我一起死,好吗?今日在这里的所有人,我也让他们给阿姐陪葬。”

    众人不安起来。蒋律和冯忠玉随时准备动手,但他们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杀死宋流景。毕竟当年在高州,他们是亲眼见过宋流景身中数箭还没事的。

    裴温也起身按着心口道:“你要找人陪葬,你找我!你别动你阿姐!”

    “你们都该死。但我,只想要阿姐。阿姐,你说……好不好?”他缓缓地挪近脚步,作势要抱住宋乐珩。

    李文彧大喊:“动手啊!你们快动手!别让他伤着宋乐珩!”

    一派嘈杂里,宋乐珩说:“好。”

    宋流景一怔。

    “你今日若要大开杀戒,那就先从我杀起。如若你下不了这个手,蒋律!”

    “在!”

    “把他押去州牧府天牢,待我出征回来,再依照律法……斩首示众!”

    如一场丧钟撞击在心里,那片刻的间隙,当真是想同归于尽,同作尘土的。可不知怎么的,宋流景和眼前人对峙着,就好似被一个空洞迅速地吞噬了,让他生不出半点的力气来,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生无意义,死无意义。

    因为……

    她不要他了。

    分明……几天前,她还亲口说过的,要陪他走遍四海,看遍山川。她还说要带他去看人鱼的,怎么就……如此决绝,如此……半点的余地都不给他了。

    好恨啊……

    可笑的是到了头,他连该恨谁,都不知晓了。

    直到蒋律和冯忠玉带人押了宋流景出去,宋流景都再没说出半个字来。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再伤一回他的阿姐。

    更夫走过人烟已少的街道,敲响了二更锣。

    那客栈里,又空了。

    这么大的地方,只剩下宋乐珩,裴温和李文彧。宋乐珩本是要喊兰笙过来给裴温诊治一番的,裴温拒绝了,只说自己感觉好转了许多,不让宋乐珩去请大夫。李文彧看他二人有话要说,怕宋乐珩憋得难受,不敢离开太远,便借口在屋子的一角去煮茶,不小心还烫到了手。

    舅侄两人坐了很久,久到那新茶都烧沸了,李文彧又给他两人斟了茶扇凉了,裴温才哑声问:“何时出征?”

    “明日一早。打颍州。”

    裴温讷讷地点了头,又说:“你刚染了疫病,又常出征在外,一开始,我不想将这事告知你的,怕扰你心神,让你上了战场有危险。”

    “没事。”宋乐珩瓮声瓮气地应了话,抹了一把眼睛,说:“外爷知晓吗?”

    “没告诉他。怕他受不住。”

    “嗯。莫要说了。”

    “阿景……这、这畜牲真被砍了头,如何……如何瞒得过你外爷。”话至此处,裴温再是按耐不住,泪似连绵大雨,擦了又落:“我从邕州一路赶过来,恨不得要亲手杀了他。可我一想到……你娘……为了让他活着,留了那句话,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就……”

    宋乐珩站起身来,拍了拍裴温的背,道:“待我出征回来,再议此事。我明日离开后,舅舅先回转邕州吧。”

    “不用……我、我等你回来。这件事梗在我心里,我寝食难安。”他拍拍宋乐珩的手,嘱咐道:“你去吧。无论如何,都要平安归来。家里的事,再大都是小事。你是一阀之主,你的安危,再小也是国之大事,记住了吗?”

    “知晓了。此后舅舅若有任何事,都可去找李文彧和他大伯。”

    李文彧立刻附和:“你放心,我接舅舅去我府上住,正好大伯也在,舅舅和大伯也能说说话。”

    裴温默了默,颔首应了。李文彧当即去安排小二套马车,把裴温的行李都一股脑搬上了马车去。等把裴温送至李府,宋乐珩向他拜了别,才和李文彧一道折返回军营。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大军已然整装待发。

    李文彧都数不清这是三年来第多少次送宋乐珩出征了,他站在中军帐外,等宋乐珩誓师完了,才抱着一件新做的红黑大氅走到她身边,给她披上。那领上的系带坠了四颗红宝石,两大两小,正是李文彧之前发冠充耳上的那一套。

    “本来是打算今日年宴上把这大氅送你的。做这大氅的秀娘,以前是宫里头的人,手艺可好了。杨彻死后,她逃难到了江州,被我捡着了。你看,这衣摆上的凤凰,是不是很精妙。”

    宋乐珩只扫了一眼,看那凤凰是金线所绣,确实精妙贵气,不输帝袍。

    燕丞站在宋乐珩的另一边,嫌道:“你这胆子小得跟过街老鼠似的,你都绣了,不能绣大气点儿,整九条金龙上去啊!凤凰算什么。”

    李文彧翻个白眼,哼道:“金龙大氅我早就备好了,用得着你说!我这不是寻思现在还不是时机吗,对吧,宋乐珩?”

    宋乐珩勉强笑笑:“确实不是时机。他逗你呢。你真送了,他就有借口涮你了。”

    “我就知道!我才不上当。”

    “蠢蛋儿。”

    两人各争了一句。宋乐珩摆了摆手,端正了神情道:“好了,该出发了。舅舅这些日子必是心绪不佳,你和李大人就多费些心思。假使江州有变,即刻带舅舅

    ……”她顿了顿,还是说:“还有阿景,先回广信去。任何事都要等我回来了再处理。”

    “我知道的。”

    出征的号角响彻江岸。李文彧站在原地,目送着宋乐珩一行人骑上了马背。

    军旗招招,江风凛凛。宋乐珩一声令下,大军开拔。

    熊茂等将领齐声送道:“愿主公凯旋归来!”

    李文彧喉头哽得厉害,提起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摆拼了命的去追飞驰的战马:“宋乐珩,你要早点回来啊!我等你!我就在江州等你!”

    队伍行远了。江水川流不息,拓落着岸上渐渐看不明的倒影……

    州牧府的天牢里,最内中的一间牢房素来是用来关押重犯的。所谓重犯,非是罪有多重,而是身份有多重。在前朝鼎盛时期,这里关押过不少下马的大官。而现在,则是关着宋流景。

    这牢中桌椅板凳一应俱全,除了那狭窄的床上铺的是单薄有补丁的褥子,其余方面倒也不算多寒碜。

    李文彧在狱卒的带领下走到牢房外时,正见宋流景背对着牢门,望着那小小的一方天窗。窗里泻出如雾的白光,罩在他那雪色的头发上。李文彧目睹着那清瘦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很是唏嘘。

    吵了这么多年,争风吃醋了这么多年,四个人,一个背叛了宋阀,一个……又落得如此境地。他尚且觉得物是人非,也不知宋乐珩那心里怎么熬得过来。

    沉默片刻,他让狱卒打开了牢门,跟在后头的年轻管家赶紧抱着衣物被子,无声无息地进了牢房去,把那小床上打着补丁的褥子被子都换了,又将几件厚实的冬衣放在床头。

    李文彧走到宋流景边上,看他的手里把玩着一枚黄金双喜戒指。

    这戒指他在宋乐珩的手上见过。宋乐珩一向不喜欢什么饰品,除了头上和温季礼戴着一样的白玉簪,便只有手上的两枚戒指。

    一枚是个黄玉扳指。另一枚,就是这刻着囍字的黄金戒。

    李文彧一直觉得这黄金戒和宋乐珩格格不入,问过她好几次为什么要戴这么俗气的戒指,宋乐珩都没答他。可今天早上出征时,宋乐珩手上便没有那枚黄金戒了。

    李文彧顿时明白过来,问道:“好啊,这戒指居然是你和她各一枚?你俩是姐弟,有一样的戒指这合适吗?”

    “滚。”宋流景简单干脆地吐出一个字,怕李文彧实在不滚,又加了一句:“不然我杀了你。”

    “嘶,肉包子打狗!走走走,别给他弄床,让他自个儿弄!”

    李文彧气呼呼地领着人走到牢门口,忽而又听宋流景小声问:“阿姐……出征了吗?我听到号角声了。”

    李文彧脚下一顿,还是答道:“走了有个把时辰了。”

    “这些东西……”宋流景转头看向那些被子衣物,抱着一丝的期许,道:“是阿姐叫你送的吗?”

    李文彧没说话。

    宋流景知晓这是什么意思,埋头望着那手上的戒指,笑了:“赶紧滚,看着你更烦了。”

    李文彧:“……”

    李文彧当回好人没好报,被连着骂了两句,气得摔了牢门就走了。

    那脚步离远后,没关几个人的天牢里又彻底安静下来,静得好似重归了混沌一般。

    宋流景还是站在那一动也不动,过了半晌,他突然捂住心口剧烈咳嗽,咳得嘴里的血止也止不住,不停往外涌,沾湿了他一身冷白的衣裳,红得刺眼又绝望。他袖子里掉出无数细小的黑色蛊虫来,那些蛊虫全都失了生机,落在冷硬的地面上,迅速干枯。

    天窗扫进来的风一吹,满地的蛊虫如尘埃散去,再无踪迹可循……

    第190章 争夺颍州

    离颍州还有三十余里,宋乐珩便命令大军停下,在一处高地山头扎了营,好几日都没有再往前行军。

    颍州的冬日比起江州要冷上许多,这几日虽没下雪,但天色阴沉,浓云像团墨似的铺在苍穹,散也散不去。中军帐里即使放着火盆,那帐帘一掀一合,冷风钻进来,依旧是透进了骨子里的寒意。

    燕丞从外回来的时候,便见宋乐珩又猫在那张小案几的边上,身上裹着出征时李文彧送的那件厚实大氅,手里端着一盏药茶,正凝神瞧着案几上那张舆图。

    这么几日,她已经把这舆图翻来覆去从早到晚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燕丞走过去,蹲在她边上,先是去碰了碰她的手,触到一片凉意,不由得皱眉嘶了一声,从她手里端走茶碗,重新倒了炉子上温着的热药茶,才又放回她手里去,让她捧好取暖。

    “这茶都凉了,你也不知道让蒋律重新给你续上。”说着,燕丞挪了挪脚下,凑得更紧些,肩头挨着宋乐珩的肩头,也抄着手看舆图,道:“你把张卓曦和金旺都支走,大军在这儿一停就是三天,等什么呢?再不进颍州,你不怕截不住王均尧?”

    宋乐珩抿了口热茶,指尖指着舆图上的几条路:“从冀州到江州,总共三条路,其中一条小道,如今未化雪。要是王均尧的大军去翻山越岭,少说得走个半年,他不会走这边的。”

    “那肯定啊,现在抢的就是时间,等到开春了,战况如何就不好说了。”

    “另外两条路,是官道,掩蔽少。”

    燕丞知晓宋乐珩的意思。这几天他都在负责打探王均尧大军的行踪,但真是奇了个怪,这么几十万人,居然连个影子都见不着。现在又不是大雪天,这么多大军想要隐匿行踪,简直是难如登天。

    燕丞对此也是百思不得解,摸着自个儿下巴道:“王均尧是不是还没出冀州?不行你往洛城那人去个消息,让他探探。”

    宋乐珩摇头:“不可能。换成是我,我得到他王均尧损兵折将的消息,出兵只会快,不会慢。我怀疑……”她重重点了下颍州:“颍州有诈。”

    “这王八羔子的动作能比咱们还快?”燕丞眉头一挑,思忖半刻,又回过味来转了话锋:“你这么一讲,倒不是没可能。那怎么办?这颍州,咱们是进,还是不进?”

    “进。”宋乐珩说得斩钉截铁:“颍州拿不下,王均尧不死,图洛城便无望。等金旺那头万事俱备,我们,发兵颍州。”

    “好。”

    *

    大寒这日,宋阀大军兵临颍州城下。

    彼时,正值太阳破云东升,那天际似鎏金一般,裹挟着一道道刺眼的光束。颍州后方的山林里,不时飞出群鸟,盘旋着掠过高空。

    宋乐珩骑在马上,领头于阵前,远眺着那山林里的动静。

    燕丞在她旁侧,对着城楼上身着甲胄的守将卢一清吼道:“姓卢的,还不赶紧下来献城投降!跑利索点,别卸了你们家首辅的脸面!”

    这卢一清年岁三十左右,被燕丞这么一吼,只觉脸上挂不住,青一阵黑一阵的。他忍了忍,没去置喙燕丞的挑衅,专注打量着宋阀方阵,喃喃道:“三个阵营,每个阵营怎会只有五六十列。”末了,他又问旁边的副将:“我怎么觉得,宋阀这军阵还不足十万人的样子?她宋乐珩有这胆子出兵十万过平江来找死吗?”

    那副将也在仔细瞧,奇怪道:“是啊,末将也数了,每个阵营就只有不到六十列,会不会是宋阀的军阵阵型不同,站得紧凑,才显得人少?”

    两个人还想再仔细数一数,宋乐珩见他俩聊上了,便给燕丞递了个眼色。

    燕丞冲旁边的小兵伸了手,朗声道:“去,把老子的弓拿来。”

    两个小兵当即抬来了燕丞惯用的那张大弓,又递上一支羽箭。燕丞搭箭拉弦的同时,宋乐珩就面无表情地叮嘱道:“别把人射死了,不好交代。”

    “放心。老子瞄的是……他这个副将!”

    尾音落定,利箭脱弦而出,猛地射穿那名副将的肩膀。羽箭穿身无踪,只腾起一大片绽开的血雾,溅了卢一清一脸。那副将捂肩痛嚎,宋阀军阵则是响起士气

    磅礴的喝彩声。

    卢一清顿时大怒,指着燕丞恼道:“燕丞!你竟敢伤我副将,你……”

    “卢将军。”宋乐珩开口打断。

    卢一清话音一滞,宋阀的军阵顷刻也安静下来。

    “这一箭,是我还卢将军的礼数。若再不打开城门,我只能伤了与卢氏本就不太多的情分,强行叩开这颍州城门了。”

    腔调里带着难以忽视的压迫感,让卢一清不得不正视城楼底下的主帅。

    燕丞跟道:“听到没,姓卢的!立刻滚下来献上印信!否则,我一马当先,强攻颍州!”

    燕丞一声高喝,军士的呼声再起,高亢整齐,似要催破颍州城。

    卢一清咬了咬牙,转头看了眼倒在地上捂肩喊痛的副将,将人踹了一脚,在一派嘈杂的誓师声中大喊道:“没死就起来答话!城里都准备好了没有!”

    那副将忍痛翻起身来,跪在地上答道:“都、都准备好了,只需……把宋乐珩引到将军府去。”

    “好。”卢一清心绪把定,再次转向宋乐珩,道:“向宋阀主献降,是我当为之事。毕竟,宋阀主与贺首辅在交州是结下了不可言说的深厚情谊,我卢氏又与贺氏一衣带水,向来是谨遵贺首辅之言。”

    “你他大爷吃屎了!说话这么臭!”燕丞张嘴就骂了一句。

    他这一骂,卢一清也忍不了了,气恼道:“燕丞!你好歹也算是天潢贵胄,落到今日田地就算了,怎么言谈也变得如此粗鄙!”

    “你是第一天挨老子骂了?老子告诉你,你再阴阳怪气,你那舌头就保不住了!指不定明早是出现在猪粪还是老鼠屎里!”

    “你……”卢一清气得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大抵是不想和燕丞当场对骂,又对宋乐珩道:“宋阀主要入城可以,我有一个条件。”

    宋乐珩不动声色道:“说。”

    “你领大军入城之后,不可伤我颍州百姓一人!若否,今日我誓死也不会打开城门!”

    “什么狗东西,还突然给他热血上了。”燕丞不满地吐槽了一句。

    宋乐珩按住他,心知卢一清这话里有猫腻。

    世家子弟若能有如此爱民,盛朝就不至于覆灭,交州那桩惨事也不会发生。她看看紧闭的颍州城门,料想今日这里面,定是给她打了个困兽的笼子。这颍州之外的地势,一马平川,后方约莫三四里路,是那群鸟惊飞的林子。而正前方至少远隔十五里,才有一座能够隐蔽迂回的山林。

    假设王均尧的大军就藏于城中和那后方的林地里,此时她拒绝进城,两方发生白刃战,她占不到任何便宜。

    这一局,她必须赌。必须在颍州城里给王均尧造成第一次折损。

    稳住心神,宋乐珩对卢一清道:“我答应。宋阀素来亲民,从不伤及无辜百姓。卢将军还是抓紧时间,打开城门吧。”

    卢一清从那上头睥睨着宋乐珩,眼中神情变幻了好几波,从不屑到嘲讽,从嘲讽到阴毒,实是精彩至极。等那心里大抵都想好了让宋乐珩怎么死,他便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接过副将递来的印信木盒,双手捧着,下了城楼去。

    宋乐珩的目光凝住在城门上,话却是对燕丞说:“王均尧十有八九在里面。他想给咱们做个擒王局,咱们也依他的意思,将计就计。入城之后,先别动手,等王均尧现身。”

    “听你的。这王八羔子今天肯定跑不了。”

    燕丞说着,从马鞍后面的布兜里拿出那套黄金锁子甲,又伸手拉过宋乐珩的马缰,把她的马拽得离自己近些。

    宋乐珩正是一惊,他就不由分说的把黄金锁子甲套在了宋乐珩的身上。宋乐珩被那重量突兀的一压,几乎快要直不起腰背来,皱着眉头道:“我有轻甲呢,这副锁子甲是让你穿的,你套我身上干什么。”

    燕丞还在给她整理着锁子甲的前后,完了不放心,骑着马围着宋乐珩绕了一圈,看有没有疏漏之处。

    “这颍州一进去,就是近身战,轻甲不顶事,你得穿副结实点的。”见锁子甲只护得住前胸后背,四肢却是毫无遮挡,燕丞还是不放心道:“要不算了,你别进去,让我去就是。真有牛鬼蛇神,你等我杀干净了,再进来。”

    “今日这城里城外,都不会安生。”

    宋乐珩刚应了这么一句,颍州城门轰然打开。卢一清捧着印信木盒站在前头,一条不足十丈宽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无数百姓聚于卢一清的身后,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城外的大军。一眼看过去,竟望不到这人群的尽头。

    这一幕,安静得很是诡异。

    和宋乐珩回到江州时,自发相迎的百姓截然不同。这些人的脸上,要么是麻木恍神的,要么,就像兽在等待即将入口的猎物。

    宋乐珩和燕丞互看一眼。那卢一清已经带着少数士兵走到近前,举高了印信,一脸不情不愿的神情,冲宋乐珩道:“颍州守将卢一清,迎宋阀主入城!此为颍州印信,请宋阀主纳降!”

    人半跪下去。其余的颍州将士、路边百姓见状,也都跟着卢一清跪下。

    宋乐珩示意身侧的蒋律去接了印信检查。燕丞则是冷笑道:“卢一清,你这降投得像是很不情愿啊。你都这么不情愿了,还提前安排了百姓来夹道相迎呢?”

    卢一清哼声道:“卢某非是投降,而是献降。我献降,单是因为贺首辅的许诺罢了。”

    他抬起头来,那讽刺之意更为明显了,直直地落在宋乐珩的身上,就差撕破脸说出来,他看不上宋乐珩的出生,看不上宋乐珩的做派,更看不上……

    宋乐珩的性别。

    如果不是因为贺溪龄,他绝不会向一个女人屈膝下跪。

    宋乐珩并不在意卢一清心里那些成见和不甘,只是无动于衷地睨着他,听他故意激将道:“城中百姓聚于此,只是怕不迎军阀,会被军阀屠杀。宋阀主是掌兵之人,不会是怕了我颍州的百姓吧?若如此,宋阀主何不龟缩回南方?”

    宋乐珩尚未说话,燕丞就已是勃然大怒,刚想对卢一清发难,宋乐珩便骑着马往前些许,居高临下的对卢一清道:“浮夸了。当年杨彻屯兵高州城,我领八百人入城的时候,你,连颍州守将都不是吧?”

    卢一清的脸色瞬间臊红。

    “无功无绩,怎敢在我面前耍花架子的?啧。”

    如此杀伤力巨大的啧完这声,宋乐珩当先领着亲卫队进了城。燕丞一声令下,大军变阵,列为四队,也紧随其后。

    马蹄扬起的灰糊了卢一清一脸,卢一清恨恨地咬紧后槽牙,让一名士兵牵来了他的坐骑,翻身上马,急急忙忙赶到前头去领路。

    城中的氛围怪诞至极,蒋律和冯忠玉都不由得领着亲卫队缩小了圈子,紧紧护在宋乐珩的身周,燕丞也是寸步不敢远离。

    宋乐珩一面观察着颍州的大街小巷,一面漫不经心地问走在她左侧的卢一清:“说是夹道相迎,这怎么一点欢呼声都没有的?卢将军嘴里的相迎,颇是虚伪啊。”

    “这些年战火不断,百姓吃完这个军阀的苦,还有下个军阀的苦,对军阀哪有什么发自内心的相迎。不过,前方不远就是将军府,我已为宋阀主备下了酒宴歌舞,聊表我的心意,宋阀主不要嫌弃才是。”

    “怎会。今日卢氏的心意,我都记下了。”

    噙着笑说完,宋乐珩定睛看向长街尽头。一座恢弘大气的府邸就在百丈开外,那些所谓的“百姓”竟是从城门口一直堆积到了将军府外。

    此后的一路,除了马蹄和脚步声,便再不闻其他的声响。

    到得那座府宅外头,卢一清率先下马,假做着恭敬的姿势迎候宋乐珩。静谧之间,能隐约听到那关着的门后头,传出忽轻忽重、忽急忽缓的乐声。

    宋乐珩审视着门头上挂着的硕大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将军府三字。燕丞则是吸了吸鼻子,挑着眉头对她道:“猜,我闻到什么味儿了。”

    众人相继下了马。宋乐珩上了几步台阶,燕丞紧随在她身旁,只手掌着腰上的剑柄。等站定了脚步,宋乐珩才慢悠悠地问:“是嗅到血腥味儿了?”

    “不是,是兵器的味道。”燕丞瞥了眼同样跟上来的卢一清,笑道:“卢氏迎接咱们,看来是用了心的,你想好怎么赏赐卢将军了吗?”

    “你有好的建议?”

    “要不我削了他脑袋,给你拿回去插花吧。这是他们卢氏难得的殊荣。”

    宋乐珩颔首:“也好,总归是要春日了。”

    卢一清听两人这口吻,脸都气得狰狞不已。待他走到将军府门口,态度登时一变,怒喝道:“你二人死到临头,还要大放厥词!今天,就是你们宋阀的丧期!”

    话罢,他推开厚重的将军府大门。霎时间,满街的百姓暴起,蜂涌着杀向宋阀将士。近处的“百姓”个个撕开了外裳,露出里面冀州兵的金红色军服,亮出冷锋,冲向宋乐珩。蒋律和冯忠玉立刻领亲卫队迎上,双方战成一团。

    杀声震动长街,夹杂着无数刀兵刺穿血肉之躯的动静。

    而那将军府之内,确有歌舞,只是在开门的刹那,舞姬便似潮水退了。门口的影壁早被敲碎了,打眼就能看到正堂里,正左拥右抱笑语不断的王钧尧。那院子中,还站着两个将领和少量的精兵。

    王钧尧颇有兴致地喝完了旁边女子喂过来的酒,然后才站起身来,一边朝宋乐珩走,一边朗声道:“他娘的,老子等宋阀主好久了!你要是再不来,老子都没有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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